柔软的弹片

时间:2016-07-04 11:41:17 

莫卫青下了华北桥一直向东,走到亿万利舞厅门口时,看到有两个老头围在一圈人中打架。现在的稀奇事可是越来越多了,年轻人打架倒常见,六十好几的老头在街头伸胳膊摆腿的不多。莫卫青停在人行道上看了半天,见围观的也都是些老人,还看见亿万利舞厅门前贴着一张中老年交际舞培训班的启事,就想,这些老同志退休在家没事做,参加点活动有益身心健康,可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什么事没见过,有什么非要用拳头来解决呢?

莫卫青这时已经退休在家两年多了,刚退下来那阵子,做好了闲出病来的充份准备。她以前在机关工作,到老了还只是个安慰性质的副主任,但机关就这样,一天什么事不干看看报喝喝茶,晚上到家也觉着累得够呛。换成在家,一样的报纸、一样的茶水搁跟前,一小时都呆不住。莫卫青是个有文化的老太太,这些她都懂。为此,她在退休前一年,就开始大量订阅各种杂志,这么些年,老太太没别的什么爱好,就喜欢看书,而且,什么书都看。这都坐机关坐出来的毛病,但凡是带铅字的都能用来打发时间。但是,莫老太太没想到她下来一个月后,就进了居委会,还成了一个小头头。居委会官不在大小,重要的是管的事多。莫老太没想到退休后生活会变得如此充实,虽然成天忙得屁颠屁颠的,可就是不觉着累。因为是居委会的,两年下来养成了看什么事都想管的毛病,亿万利这地方离她住的街道远着呢,但她爱管事的毛病又犯了。

管事之前得先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卫青看围观的一帮老头老太全都笑咪咪的,心说这些老同志觉悟怎么都这么低,也没个人上去劝劝架。那两个老头也真是的,胡子头发都白了还在街上拉拉扯扯的,要让儿子孙子辈的看见,多影响形象。莫卫青就问边上一个穿红衬衫的老太太,她说,您知道这二位为什么事闹别扭吗?那老太太笑得诡异,四周瞅一圈,跟事情多神秘似的。她说,让他们闹去吧,有人看着高兴。莫卫青就问谁高兴,这人思想肯定有问题。那老太太指一指围观人群里另一个老太太,说就她。莫卫青看那人五十多刚年纪,但看着年青,头发大波浪,雪白的脸上五官显然精心画过妆,远远看去挺像哪位大老板的太太。莫卫青再问,她和这二位闹别扭有什么关系。红衣老太太就说,不瞒您说,我们这一拔人退休后经常在一块儿,哪有舞跳互相都通个讯儿。瞅着老来俏的那老太太开始跟闹别扭那二位中高个是舞伴,上哪去也都是高个老头替她买的门票。后来老太太又和那白头发的混一块了,说那白头发的舞技好,而且,没退下来之前是个大干部。这下高个那位不干了,说你那么长时间跳舞都我替你买的门票,现在怎么跟白头发的走了。白头发的说买门票是你愿意的,人家也没逼你买。两下今儿个碰上,三句话没说,就闹上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打也打不出名堂来,大伙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都不上去劝。

莫卫青闹明白原来是两个老头为一个老太争风吃醋,就打消了上前管闲事的念头。老年人生活中添点乱,没准感觉还挺好。

莫卫青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午饭等她。莫卫青是我妈,我是她的小儿子。我们家弟兄三个,大哥当官,官还不小,一个月前去欧洲的某个大国考察项目去了。我知道考察项目是小事,附带着到老外的地面上见识见识才是大事。现在的官都这样,大哥还算好的,最起码抓腐败暂时还轮不到他。我二哥是个搞美术的,最近也出国了,到埃及。那里的华侨搞一个中国文化周,省里给了市里一个名额,二哥就争取到了。埃及是个好地方,在没去过的外国人眼里神神秘秘的。二哥的观点和我一样,神秘的东西才是好的。大哥不这样认为,他说先进的才是最好的。大哥是当官的,不能和我们搞艺术的比,我和二哥都能理解。我们家的小三子,就是我,混得稍微差点。说差主要就是没出过国的原因,我现在是个作家。到八十年代末,作家还是挺招人的,现在不行了,没人把你作家当号人物。所以,这么长时间我挺自卑的,我发誓要在三十岁前写出点名堂来,所以,半年前我辞职了,我辞职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把一坏热茶一滴不剩全洒我们领导脖子里了。

辞职在家就有时间了,我准备搞点大东西出来。我们家不缺钱,弄个大部头自费出版家里每个人都会赞助我。关键是我写什么,搞长篇不像写短篇,出去转一圈看到小猫小狗什么的回来就能操两篇。我们老师说,搞长篇要有生活积累,深厚的长期的生活积累。这么些年,我吊儿啷铛还真没积累下来什么货,于是,我就想,还是写我妈和我爸吧,写出来他们看了也高兴,到时赞助起来也爽快。

我们家的人现在都亮过像了,除了老爷子。主要人物都在最后才出场,这是惯例。但我们家老爷子现在没法出场了,他三天前躺进了医院的病房,八十岁的人了,要挺过这一关,不易。莫卫青每天晚上去医院陪夜,第二天中午才回来,然后我送午饭去。其实老爷子早就吃不下了,但饭还不能不送,这是名声问题。家里就我们娘儿俩,两个嫂子肯定不能指望。送饭到医院我还是挺乐意去的,除了老爸那病区有俩好看小护士外,还有不送饭就得陪夜。一想到晚上在病房里或者外面走廊上摆一张折叠床和各色名样的人一块儿睡觉,我就不寒而栗。

老爷子反正是要走的人了,我们大家都知道。

大哥二哥分别从美国和埃及打电话回来,知道了老爷子住院的事。我说你们也别担心了,老爷子没病,不过是年纪大了。挺不挺得过去谁也说不准。反正这是迟早的事,你们出一趟国也不容易,美国姑娘和埃及姑娘怎么也比老爷子重要。他们说别瞎说,我们回不去主要是因为事情还没办完,我们早过了看小姑娘那年龄。我说这不废话吗,想留下就留下吧,别他妈跟我打官腔。我妈,也就是莫卫青上前抓过话筒就一通臭骂,骂他们老爷子快死了连最后一面都不让他见。她这儿哭哭蹄蹄的工夫,人家那头电话早挂断了。

我大哥二哥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两个人。

我没摊上出国的事,只好安心在家煮饭往医院送。这天我妈回来,我已经把饭盒收拾停当,这时,我的传呼机响了。这真不是我故意安排好的,我准备好的饭盒里,有我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和夹心茄子。我的午餐在医院里吃,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老爷子鼻孔里插着管子,想吃也吃不了。我吃饭的时候他睁眼看着我,我就吃得更香了。我喜欢看他垂涎的样子,老大不小的人了,嘴还像年轻时那么馋,说出来也不怕丢人。他这人一直就这样,一辈子了,还没吃够。退休在家三十多年,每天尽琢磨怎么吃了。老妈说,这都年轻时饿下的毛病。我说那艰苦岁月过来的又不他一个人,别人就不像他那样。老妈说你懂屁,你爸五天五夜躺在野地里不吃不喝,身上还流着血,换你试试,早死十八回了。开始的时候我不懂这跟老爸现在好吃有什么关系,我妈说,躺着不动那五天五夜,他尽琢磨吃了,他把能想到的可吃的东西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他如果不死的话,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吃遍,后来他还真没死。我说我知道他没死,要不也没我们哥仨了。我又笑笑说,我爸他那会儿纯粹意淫,是意淫让他活下来了,换句话说,是意淫救了我们哥仨。

老爷子是个福大命大的人,搁评书里就得是程咬金那号人。我曾经想过那五天五夜,没吃没喝的,人不光动不了,肉里居说还插着七八块弹片,连这样都死不了,不是命大是什么。再命大的人也会死,我敢跟任何人打赌,没死在朝鲜战场上,这回他要死在医院里了。

我的传呼在我要去医院的时候响了,我把饭盒丢桌上到里屋回电话。我妈莫卫青拦住我,她说你回电话可以,但是咱们话可得说好了,天大的事你也得去医院。我说至于这么严重吗,就跟我多不孝顺似的,你别把我当成大哥二哥。我妈说你当我不知道你们哥仨,个个都狼心狗肺的,你们巴不得你爸早死。我笑笑说,瞧瞧年纪大了不是,更年期后遗症。就我跟我妈贫嘴这点工夫,传呼又响了,而且代码加的是074,我知道074就是你去死的意思,敢跟我这么横的人除了小莉没别人。我赶忙回电话,嗯嗯啊啊不让老妈听明白我讲什么,我知道她这会儿肯定伸着脖子在门外偷听。挂断电话,我拿起饭盒,说瞧瞧一个电话没那么严重吧,我这就到医院去,给我们老爸送饭去。

我出门的时候,听见莫卫青在屋里大声嘀咕,说送也是应该的,拉扯你们哥仨这么大容易吗,个个都赛着不老实,个个赛着狼心狗肺。

我还真有点狼心狗肺,莫卫青是我妈,她没说错。那天中午我没上医院,我去了小莉家。小莉家老爷子出事了,准确地说是躺在床上两天没起来。中午下班小莉到老房子看他,顿时就吓出一声冷汗来。一个小姑娘碰上这种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男朋友。以前我没到寻呼台勾搭上她之前,她外面玩友一大票,经过我一年多的调教,她终于决定在将来做一个贤妻良母,渐渐地和那些人都断绝了来往,现在星期天我不理她她找个人出去逛街都难。这样的小姑娘在现在这年月里不多见了,只是,她的脾气跟她的朋友成反比,朋友没有了,脾气却眼瞅着看涨。说实话,她发脾气的时候我挺怕她的。

那天中午我没去医院而去了她家跟我怕她没关系,我们家老爷子反正已经那样了,我去了在他面前狼吞虎咽只能刺激他。而小莉家的老爷子到底什么情况还不明白,小莉打电话来,我实在找不出不去的理由。

小莉那小脸吓得惨白,我来了和她一道抬着她们家老爷子出门,招了辆面的,往第一人民医院去。没去我们家老爷子呆的中医院,是因为第一人民医院近,小莉她老爸眼瞅着就快不行的样子,不敢再耽搁。

我陪着小莉在第一人民医院忙了好两个小时,她们家老爷子才算安顿下来,当然也得在医院呆几天。等事情都忙完了,小莉才想到安慰我,她们家老爷子的事现在已经证明纯属虚惊一场,他没什么大病,疲劳过度,带起了一些常见的老年病,吃点药注意休息,以前身上就有的病还得带着治。每个老年人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毛病,治跟不治区别不是太大,到一定时间都得去。

小莉安慰我的方式你们大家当然都能想到,老爷子躺在病床上睡过去之后,她打电话把她两个哥哥找来,然后就带着我跑了。老爷子住进医院,可算让我们逮着了,我们在她家里的床上一直呆到天快黑。夏季的天黑得晚,瞅着还大亮的天看看表已经六七点钟了。并不是我从床上下来才想到我们家老爷子,是想到老爷子我才从床上下来,我说,我得到医院去了。

小莉说,我也得去看看我们家老爷子。

我们从床上下来分手,奔赴两个医院。我赶到中医院,进了大门,无缘由地就开始害怕,这不是个好兆头。我急慌忙地往病区大楼去,电梯坏了,只好爬楼,一溜小跑冲进病房,我们家老爷子的病床已经空了。看到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我就知道我来晚了,我们家老爷子已经走了。

这世上的事赶巧不赶早,巧事可算让我碰上了。

揭开盖着老爷子的白布让我们家属看最后一眼的时候,我哭了。在办理老爷子丧事期间,我坚持不掉一滴泪。老爷子走了,这不是件坏事,都八十的人了,来吊唁的人都说这是喜丧。老爷的丧事当然办得很风光,我那两个哥哥也在出殡前一天相继赶回来,一进家门,第一件事换上孝服,腰里系上麻绳。我们哥仨本来长得就有点像,穿相同的一身白袍,跪在灵堂前,跟三条蚕宝宝似的。我那两个混蛋哥哥对我操办的丧事极为不满,他们认为最起码得在市台的新闻里为老爷子哀悼一下。还有,他们对我找的这个小号灵堂简直深恶痛绝。现在的人家大多住楼了,不像以前家里死了人立马就能在院子里搭个棚子。现在在我们这个城市,有很多吃死人饭的人,他们为死了人的家庭操办一切,包括灵堂。我的一个哥们把我们家这一趟生意揽给了他一个开寿衣店的老舅,一切都由那五十多岁的老头操办,灵堂当然也就租用了他家里的那个。我对两个哥哥的指责表现出极大的愤怒,并且在灵常前和他们大吵起来,最后还动了拳头。来吊唁的人抱住我们哥仨,嘴里不住地说,家里老人去世没有不吵架的,但你们这会儿吵,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争遗产呢。我恶狠狠地说你们俩等着,过两天看我不打得你们呕奶才怪。弟兄三个,就属我长得瘦,因为莫卫青生下我后奶水不足,后来我一直认为莫卫青奶水不足是因为都让前面两个儿子给吃空了。

老爷子出殡的前夜我们哥仨守夜,我借口上厕所跑出来,打电话给我们几个哥们,让他们过两天帮我捧那两个王八蛋一顿替我出气。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在灵堂前铺下的草席上睡着了。

哪家办丧事都很乱,都有很多故事,我在这里就不多说了,反正我们都能想到那是怎样一些琐碎的事情。我只强调的,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掉一滴泪。我没什么好伤心的,我相信我的两个哥哥也是,他们换上衣服扑倒在灵堂前,震憾天地的哭号,百分之百是做给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看的。我知道,在这整件事里,真正伤心的只能是我妈,也就是莫卫青。在我将要写的长篇里,莫卫青和老爷子的爱情故事将耗去我大量的笔墨。

后来我哭了,那已经到了火葬场。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八十多岁的老头神态安详,除了面部是拙劣的画妆掩饰不了的灰白外,老爷子就像平常在家睡觉一样。这一刻,我忽然想到,以前有朋友或同事家里死了人,我揣一百块钱去出礼的时候,交了钱掬四个躬赶快出去,躺在白床单下的死人让我害怕。可办理老爷子丧事这些天,我基本上没离开过灵堂,也就是说成天跟一个死人呆在一块儿,奇怪的是我从头到尾没怕过。有人说,这样好,老人走得安心,没留下一点怕来。我心里不安,想到那个下午和小莉在床上无休止的游戏,心里就酸酸的,我终于落泪了。一落泪,我就解脱了,就想,老爷子不会再怪我了。

中午十点多钟的时候,我们一家还有一些常走动和不常走动的亲朋好友都站在火葬场大广场上,看着像一根硕大阳具的烟囱里冒出几缕轻烟。这是最后一道程序,结束后整件事情和老爷子的一生都不再存在。我看到我那两个混蛋哥哥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甚到连坐在台阶上的莫卫青都吁了一口气。

终于又提到莫卫青了,我妈才是这篇小说里的主角。

莫卫青在吁了一口气之前,一直坐在广场上一个大花园的栏杆上,在等待轻烟升腾的过程中,她的焦灼是显而易见的。我现在还不能体会到她的心情,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丈夫就这样变成了一缕烟,飘飘忽忽若有若无地转眼间消失在空气中,再也不可触摸。这时,她的心里除了哀痛,是否还有些别的什么感受?我是我们家老小,我凑她跟前去,做出一副很儿童的表情,说妈你想什么呢?为了表示关心,我的一只手还搭在她的肩膀上。老爷子去世那天我没在医院,我以为莫卫青就算不痛心疾首,也得大骂我一顿。她没骂我,我很失望,心里上就有了负担,所以,我得表现乖乖的,对自己好有个交代。

莫卫青没有听见我的话,从她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来。她坐在水泥栏杆上,腰挺得笔直,双手放在两膝上,目光前视,颇有些四五十年代国产战争影片里的女烈士风彩。莫卫青显得如此郑重其事,倒好像呆会儿进火葬炉的是她不是老爷子。我还注意到,这天莫卫青的头发梳得溜顺,好像还用了点我的摩丝,在阳光下整个头顶都在散发着一层光亮。她这样已经坐了好一会儿,刚才见老爷子最后一面的时候,连我这样的硬汉子都忍不住落泪了,就不要说我那两个哥哥,号淘大哭的样子跟他们以前多孝顺似的。但是在这个混乱的过程中,一直没有人注意到莫卫青在流泪时,悄无声息的。这不符合一般老太太的行事风格,在我们隔壁还有一家人在向遗体告别,一个老太太故意卖弄的哭声打着旋儿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一会儿如雀般轻盈,一会儿又如叫驴般嘶哑绵长,极富民间艺术味。莫卫青的反常被我们大家忽略了,正如她后来在火葬场广场上的沉思,我们错误地把它理解为悲痛这一简单的情绪。

我问她想什么的时候,第一缕青烟正袅袅升起。莫卫青跳了起来,不知是我的话触动了她还是因为那缕青烟。你快带我去火化房,我有事要跟火化工交代。莫卫青慌张地说,好像遗忘了很重要的事情。我说什么事你跟我说,我帮你去一趟就行了。不行,老太太的态度很坚决,她甚至再懒得和我罗嗦,站起来颠颠地跑了。我只好懒懒洋洋地跟在她后面。

莫卫青跑得快,她的脚很大,这是她的幸运,要是早生十几年的话,她的脚一定也会被缠成那种肉棕的形状。我跟在后面,没想老爷子,只想着我妈莫卫青。老爷子是过世的人了,再想纯属耽误时间,莫卫青瞧这身子骨,最起码再活十年。这十年,她过得必将很孤单。我看着她越来越萎缩的身体,心里很替她难过。

火化房那儿,我大哥手捧着黑漆金线的骨灰盒站在接待室里,等会儿老爷子的骨灰就将从这里被送出来。接送骨灰的过道被一张桌子挡着,莫卫青冲进来,不理会大哥的询问,径自搬开桌子,冲了进去。我和大哥想进去把她拖回来,可一则那里面火葬场的人不让进,二来,想到里面现在最少躺着四具待烧的死人,心里就觉得堵得慌。我和大哥站在过道口没进去。

大约过了五分钟,里面出来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把大哥手中的骨灰盒接进去,我们一看就知道老爷子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那小姑娘接骨灰盒的时候眼睛斜着看我们,她说那里面的老太太是你们家人吧。大哥赶忙哈腰说那是我妈麻烦你让她出来。我这时却盯着小姑娘的脸想记清楚,这么漂亮一个小姑娘在火葬场太可惜了,我记住她的脸不是想打她的主意,而是为了以后在哪个地方见到她赶快躲远点。我有见漂亮小姑娘往前凑的毛病。那小姑娘没接大哥的碴,进去了。大约又过了五六分钟,这小姑娘再出来,手上平端着骨灰盒,我们知道,老爷子现在就浓缩在这小匣子里了。大哥用一块红布盖住骨灰盒并把它接过来,嘴里顺势发出一阵呜咽声,我翘起脚尖往小姑娘身后瞅,却没见到莫卫青出来。我问小姑娘,我爸都出来了,我妈躲里面干吗?那小姑娘虽然长得不错,但身上透着一种鬼气,她说,你爸都出来了她还能在里面呆多久,等着吧。火葬场的人说什么,我们都得听着,惹上他们,晦气。

小姑娘转身进去的时候,莫卫青在我们的视线里出现了。她走得很慢,低着头盯着手中的东西看。我和大哥一齐叫她,她头也不抬。走到我们跟前,我们看清她手上拿着一块乌黑的不规则的片状物,因为黑,看不清楚,也就猜不到那是什么。我和大哥一齐问,您拿这里的东西干吗,这里的东西都不干净。

莫卫青忽然发火了,她冲着我们哥俩叫,你们懂个屁,什么叫不干净,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她把手中的东西高高举起,说,这是你爸身上的弹片,这弹片在他脊梁骨上呆了四十多年,没有这弹片,就没有你们这几个小砍头的。

知道是老爷子身上的弹片,我和大哥都来了兴趣。我和大哥这时心里想的不一样,大哥来兴趣是想这弹片有这样一个出处,不知道能不能卖俩钱。大哥是个典型的拜金主义者,还是个小抠。我那时想到的却是这弹片肯定能做篇好小说。搞艺术的和当官的就是不一样,搁哪儿当官的都透着俗。俗不可耐。

我和大哥要看弹片,莫卫青却像藏宝贝一样把弹片捂在怀里。

我和大哥都有些扫兴,就怪莫卫青小抠,但想想今天的日子特别,就不跟她计较了。

一九五二年的春天,一个叫吕志林的人躺在担架上回到地方,在那个城市最好的医院里躺了三个多月。吕志林的身上,除了有很多人想象中的硝烟味外,还留有美国鬼子制造的一枚炸弹的三块弹片。只剩下三块,是因为在朝鲜已经取出来四块。因为这些弹片,战争没有结束吕志林就回到了地方,因而,也比后来更多的战士提前尝试了英雄的滋味。

吕志林就是我们家现在已经死去的老爷子。

医院里的吕志林经过两次手术,终于取出了身上的两块弹片,但还有一块却取不出来了。那块弹片插在他的脊梁骨上,在进入的时候将脊梁骨打裂了一道口子,幸运的是那块弹片又恰好呈山字型,牢牢地将裂开的脊梁骨联在了一起。这块弹片如果取出来,吕志林这个人就算毁了,一辈子得呆在床上。但是弹片不取出来,吕志林这个人跟毁了也差不了多少,什么活不能干不说,而且,阴天下雨还会全身胀痛。医院将两种结果如实地告诉了吕志林,让他自己选择。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身上充满豪气,他听说一辈子瘫痪在床上,立即就决定让弹片永远留在自己的身上。我是个战干,战干身上留着弹片那是件光荣的事情,吕志林想。

战争还没有结束,全国的民众都还在关心跨过鸭绿江的子弟兵。战场上归来的人,而且身上还带着弹片,这样的人不成为英雄都难。吕志林在医院的那几个月,无数次向来看望他的,代表社会各阶层的人讲述他的战场故事。到后来,他的故事出现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一张报纸上,更多的人知道了他的故事,他后来的婚姻也由些而来。

吕志林与他的战友守卫一个阵地,在敌人十几次的进攻之后,他所在那个连只剩下他与连长两个人了。敌人再次漫山遍野地出现在视线里,连长把最后两颗手榴弹分给吕志林一颗,他们那时已经决定要与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了。

高鼻子蓝眼睛的美国鬼子逼近高地,连长的手榴弹响了,把连长和两个美国兵的身体炸成了碎片。吕志林的手榴弹也高高举过了头顶,但就在他拉弦的时候一颗炮弹在他的身边不远处爆炸,他被强大的气流震得飞了起来,跌到阵地一侧十几米远的地方。一个英雄因为那发炮弹产生了,出院后的吕志林四处作报告讲述他的故事,讲得兴起便高举双手,像后来电影里的董存瑞或者黄继光一样,形象高大,神态悲壮,不由人不心头震憾。

吕志林四处做报告的时候,还收到了全市不下二十位愿意与英雄生活一辈子的姑娘的来信。这些都是好姑娘,虽然用现在的眼光看有些儍。她们从报纸上或者直接从吕志林的嘴里听到他的英雄事迹,对他脊梁上的弹片充满向往。吕志林来自农村,三十多年从来没有接触过小姑娘,更没想到有一天会有这么多女人爱上他,这是件比做英雄更让他开心的事情。市里的一些领导人也很关心我们英雄的生活问题,对那些愿向英雄献身的姑娘表达了无产阶级最崇高的敬意。但是,如何从那二十多个姑娘中取舍,一下子却成了件让人头疼的事情,况且,那二十几个姑娘中还有一个是当时市长的千金。领导们征求英雄的意见,英雄却表示一切听从党的安排。为难的领导们最后为表示公正,在市政府召开了一次英雄与姑娘们的茶话会。姑娘们一脸羞涩,英雄侃侃而谈,吃了些瓜子,喝了些当地特产云雾茶,领导们就发话了,大家做个游戏吧。

游戏很简单,搬开桌子,腾出地方来,然后将英雄的眼睛用一场红布蒙上,与那二十几个姑娘玩“瞎子捉贼”,那位领导最后强调,我们的英雄当然不是瞎子,我们的姑娘也不是贼。领导的幽默驱散了姑娘们的拘紧,有好几个人还从领导这一刻狡黠的眼神里看出了其中的弯弯绕。

游戏过程肯定让吕志林终生难忘。因为腰上的伤,他的行动显得缓慢而迟钝,而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却因为羞涩谁都不好意思主动往他的枪口上撞。将近二十分钟吕志林没有捉到一个姑娘,他开始焦躁起来,动作加大,在与一个姑娘擦肩而过时终于腰上一痛摔倒在地。于是那个姑娘就过来扶住了他,这样,他的一双手牢牢地抓住人家姑娘不放。

被吕志林抓住的那姑娘叫莫卫青,她有幸在那次游戏之后嫁给了一个英雄。

知道这段历史,我们就不难理解几十年之后,莫卫青为什么会那么在意一块弹片了。那块弹片其实不值钱,据我们哥仨和计得出的结论。这主要因为老爷子不是黄继光或者邱少云,我们不怪政府偏心没捧我们家老爷子,吕志林后来成了一个好吃懒做的闲人,我们看了都气愤,更别说外人了。是他辜负了党和人民给他的荣誉,我们都替他不值。

莫卫青用一整天的时间在水龙头下面擦拭那块弹片,到晚上的时候,黑乎乎的弹片居然开始有了颜色,是我们想象中那种暗黄色。接下来几天里,莫卫青成天呆在房里对着那块弹片发愣,我们见了也不去打搅她,让她一个人独自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

这期间,我赶夜车写了一篇小稿子送到市报社,结果第二天就有人上门来采访莫卫青,人被我挡回去了。莫卫青和吕志林的故事是我的素材,报社的人如此重视,足见它的份量。我不能把它让给别人。后来我替报社写了整整五千字的一篇文章,说好了一个字都不能动,动了就别用。文章很快发出来了,后来省内外几家早报晚报选载了,莫卫青和吕志林一时间又成了新闻人物。

我拿着几张报纸去找莫卫青,老爷子去世,她连看书读报的习惯都放弃了。我把她的事情捅出去,是想让她找点安慰,让她再次鼓起生活的风帆。莫卫青看了报纸,没看完就骂起来。我听半天没闹明白她骂的内容。哭诉的成份好像比愤怒要多。最后她把几张报纸当着我的面都撕了。那天,我知道了莫卫青不想她和吕志林的事情再次张扬,为什么,我就搞不懂了。

我们都没想到事情后来会严重到那种地步,“我们”当然是指我们齐家哥仨,还有小莉。这时候小莉已经熟知了我们家的一切历史和各种掌故,她对此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她的老爸已经出院了,那老头子也是个犟脾气,出院后坚决还要住老房子。小莉的爷爷解放前是个小手工业者,在这城市里有几套房子,文革中被划为资本家,房子自然除了留下三间堂屋外,其余的十几间全部充公。那年月我们都清楚,大户人家没少受罪。小莉的爷爷是个家族观念很强的人,一辈子靠手艺吃饭,辛苦几十年挣下的家业一夜间全没了,一时想不开就投了河。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落实政策,房子退回来一少部份,虽然有文件摆在那儿,但充公的房子现在住着几个当官的,全退是不大可能了。退回来的几间房半年前拆迁,又分了两套商品房。那两套房小莉一个结过婚的哥哥住一套,小莉和没结婚的二哥住一套。本来还有地方留给老爷子的,但他死活不住新房,宁愿一个人住老屋,谁说也不听。小莉的两个哥哥文化不高,却是两个孝子,老爷子出院后争着带老头回去过,老大还趁老爷子住院时间把他不多的一点家底全搬过去。老爷子出院大发雷霆把两个儿子连带小莉一块儿臭骂一通,最后一个人又把铺盖卷巴卷巴搬回去了。

老爷子出院后我跟小莉一块儿去看了他一次,他坐在临街的窗口呆呆出神。我们去那次正赶上一个叫二贵的邻居路过,在门口我们四个就聊了一会儿,二贵说他们家老头子最近在报上登了征婚启事,还真就有老太太跟他勾搭上了。二贵对此很气愤,跟老头子吵了几仗。他说我们家那老不死的人老心不老,尽干那些让儿孙们抬不起头的事,我常教育他跟老刘大爷学学,老伴死得早,十几年一个人不是过得也挺好。老刘大爷就是小莉的老爸,他听了二贵的话,摇头笑笑不说话。小莉那天反驳了二贵的话,意思是都什么时代了还在意这些,老人也需要爱。二贵说这事没摊你头上,你现在说的轻巧。他们只争了两句就觉得没意思,二贵趿着拖鞋摇摇晃晃地走了。

就在这天晚上我回到家,看到大哥二哥和莫卫青全都一脸寒霜坐在客厅里,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上来就说路上看见的交警拦一个骑摩托车的小姑娘调戏人家的事,我说完发觉所有人都对我横眉冷目的,就知道出事了。

果然,大哥跳起来说,老三你别那儿穷喳乎了,你知道老妈下午去干什么了吗?不待我说话,他接着道,她居然拿着弹片到法院去要和咱老爷子离婚。你说她是不是人老糊涂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老爸又过世了,她这样做不纯粹现眼吗?老大说话的时候狠狠地拿眼瞪莫卫青,就跟她不是他妈似的。

我的脑袋有些乱了,可能没听清楚大哥说什么,二哥再上来证实一番,我儍眼了。莫卫青还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没听见两个儿子在说什么,那暗黄色的弹片此刻就在她的手里,因为在肉里几十年了,又和骨头肉什么的一块儿被火烧过,所以,不管莫卫青洗多少遍,那弹片上仍然隐隐有一股腥臭味。

我呆那儿犯傻的时候,二哥站起来抢莫卫青手里的弹片,他说,没有弹片,她就不会出去给咱家丢人现眼了。大哥说不错,也站起来帮着抢。我意识到这样不好,但却没有上前阻止。莫卫青的尖叫这时响起来,她把弹片抱在怀里,整个人都蹲在地上。老太太的叫声里开始夹杂一些怒骂和哭泣,我看她像疯了一样与两个儿子博斗,拼命挣脱他们之后顺手绰起了门后的一根拖把,一只手就舞动起来,老大老二空长了副男子汉的身子,却连一个老太太都对付不了。最后还是我在边上抽个冷子冲上去,把老妈抱住。我们哥仨一块儿动手,才把那弹片抢到手。

莫卫青手上没有弹片了,她的人也清醒过来。这时候,她一脸悲痛地说,算了,你们越是这样我越要和你爸离婚。我说我爸已经死了,没听说跟死人还能离婚的。大哥说你是不是外面有相好的老头了,即使有也不能这样糟贱咱爸啊。莫卫青又瞪起了眼,她叫道,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真后悔当初刚生你们的时候没把你们扔尿壶里溺死。大哥说,妈你别急,这不是急的事。莫卫青叫,我不急,你们把弹片还给我。

莫卫青再也拿不到弹片了,她最后颓丧地跌坐在椅子上,说,你们不知道这弹片对我多重要,我这一辈子不是嫁给了你们的爸,我其实是嫁给了这块弹片。

我们哥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身后的小莉最先反应过来,她啊一声的同时,我们都明白了。大哥二哥一齐拿眼瞪小莉,家丑不可外扬,虽说小莉迟早会成为我的媳妇,但至少现在她还是个外人。我把小莉拖到身后,冲着老大老二嚷,瞪什么眼瞪什么眼,有别扭冲我来别瞅人家。小莉把我拖出去的时候,莫卫青一个人到里屋去了。小莉在我耳边说,你妈该离婚。我说我爸都死了她跟谁离。小莉想一下,说,和弹片。

莫卫青和吕志林结婚那年只有二十一岁,当年就生了老大。老大一岁多一点的时候,省里举办了一个学习班,区里点名要莫卫青去。莫卫青想了好几个晚上终于决定还是呆在家里。这时候老大还小,吕志林每天从单位里下班回来,往床上一躺什么事也干不了,更重要的是,莫卫青这时又怀孕了。吕志林本来是农村人,家里穷,说不起媳妇,三十多年根本就没沾过女人边,讨了老婆可以明目张胆睡一张床上了,他还有不拼命的。你说莫卫青在这种环境里还怎么去学习班,而且那学习班一学就要三个月。

吕志林伤好后分到了一家工厂做工会主席,实际是就是找个地方让他呆,国家把他养起来了。工会里事情本来就不多,加上厂里知道他是个英雄,现在身上还有美国鬼子的弹片,更不让他做事了。吕志林成天闲得难受,每日里只琢磨怎么吃。要知道那个年月讲究吃是种极奢侈的爱好,开始的时候莫卫青还能顺着他,渐渐就吃不消了。吕志林几年下来养就了副懒骨头,成天游手好闲四处闲逛,到发工资的日子就一个人找个小酒店大吃大喝,全然不顾家里。莫卫青本来是区里有名的治安委员,跟了吕志林一切都丢了,只一门心思养活两个孩子。后来经历了好多次运动,一家人倒平平安安地过来了,但是渐渐的,吕志林厂里的领导换了人,人家对英雄不怎么感兴趣了,再加上吕志林好吃懒做,工人们早就有意见,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就让他提前退休了。

莫卫青这时已经不过问吕志林的一切事情,他退不退休跟这个家没任何关系。好几十年,家里没看过他拿回来一分钱,莫卫青想,这就是当年那个英雄么?

我就在这种时候来到这个世上。在我出生以前,吕志林和莫卫青早就不做爱了,那一天只因为是国庆节,休息的莫卫青替一家人洗衣服,在吕志林的短裤前面发现一块风干的污渍。当晚,她看到吕志林渴望的眼神,心就软了一下。

莫卫青心这么一软的工夫就有了我,有了我之后,莫卫青就坚决不再和吕志林睡一张床了。直到有一天,吕志林住进了医院,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老太太莫卫青回忆往事,对自己这一生忽然感到很陌生。

星期天,我陪小莉到她们家老爷子住的老房子里去。她们家老爷子又坐在窗前盯着外面那条小街出神。这个倔老头一辈子也不容易,老伴死得早,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孩子。我们去这一天老头眼神有点不对头,我们走到他后面他还没有发觉,小莉叫他的时候,他抬头看我们一眼又转过头去,仍然盯着路对面出神。

我和小莉来之前买了好多东西孝敬他,我和小莉又没话找话说呆到晚上。晚上点灯后老爷子躺到床上忽然眼里就有了些泪。我和小莉吓得不轻,不知道哪得罪了老爷子,问他话他也不说,就那样跟死人似的躺在床上不吱声,还睁着眼,连眨都不眨一下。小莉找体温计让他量,没发烧,我们就不明白了。

这晚我们呆到很晚才离开,原本决定去看电影《红色恋人》也没去成。走到外面我和小莉一不留神,看到街对面的一个门旁挂了两串纸钱,就想到对面人家有人去世了。小莉说,去世的肯定是黄老太,她今年六十多了,一直在街对面摆一个凉面摊。

我忽然把黄老太和老爷子联系起来,没说,小莉也想到了。她再歪头想一想,摇摇头,说,我们别瞎想了,我爸和黄老太这么多年,连话都没看说一句。

这年五一的时候,我和小莉经过三年自由恋爱,终于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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