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浮玉山,位于吴国建业东北长江之中。满山苍松翠竹,郁郁葱葱,远望象一块翠玉,漂浮在碧波荡漾的江波上。
一条狭窄的绿带在山脊中弯曲延伸,绿色在低凹处中止。四周氤氲笼罩,死寂而阴沉。这里是个山谷。
因为人迹罕至,山谷保持原始的自然本色。
一道闪电划破山谷的寂静,闪电象是危险来临前的信号——适才还平静悠闲的鸟兽,骤然间惶惶不安起来,竖起耳朵,转动的双眼,不停的东张西望。
——经过一番踌躇。
最后,一只只扑腾着翅膀,撒着四蹄,争先恐后的向谷外狂奔而去。
2
天气晴朗,蓝的天,白的云,这是个观光赏玩的好日子。三三两两的游客,或急或缓,穿行在浮玉山的山道之间。
轰隆隆!轰隆隆!
从山腹传出一阵劈石破土声,响彻云霄,震耳欲聋。
众人纷纷停下脚步,驻足观望。只见西北上空,积聚一团乌云,宛如墨黑,滚滚而动,中间夹杂几道刺眼的闪电。
老天是公平的,绝不厚此薄彼,一天两景,必是人力所为。
所为何因?
人群议论纷纷。
这群人中有一非凡人物——大将军孙琳的夫人石氏。她今日游兴大发,带着儿子孙璎和若干名随从,一群人浩浩荡荡前来赏春散心,正巧撞见此景。
“娘,我们这边天气晴好,那边却电闪雷鸣,是什么原因?”孙璎不解的问。他今年十一,年龄虽小,毕竟是贵族子弟,一举一动,神气十足。
“想必是方士正在施法。”
“施法?为什么?”
“擒魔除妖。”
“真的!”公子好奇心大起,“娘,那我们过去瞧瞧。”
“捉妖有什么好瞧的,妖怪厉害得狠,一不小心被缠住,可不得了。”
石夫人嘴里说得厉害,低头看见孙璎脸上露出惶惶之色,心中不忍,遂又慈爱的安抚,“璎儿,不要害怕,等孙安把轿子抬来,我们就回家。”
“娘,你看!——”孙璎指着前方大叫。
一个女孩由远至近,朝他们这个方向跑来。看见石夫人,她停下脚步,一对大眼睛眨了数下,奔到夫人面前,“扑通”跪下,嘴里呜咽道:“夫人救我!”
事情来的突然,左右随从快步上前,拔刀挡住女孩,以防不测。
石夫人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脸上不动声色,沉声问:“究竟何事!”
“有人,有人要杀我!”
女孩浑身颤栗,边说边向前移动身体,她看上去大约十三四岁,头发蓬乱,一张小脸吓得青紫。
从远处传来一声清啸,悠长不绝。
一人脚下生风,仗剑而来,转眼到了跟前。是个面色青黄的道士,双目突兀,不怒自威。瞧见女孩,举起手中长剑,扬声喝道:“妖孽,哪里跑。”
他杀气腾腾,女孩命系一发。
“慢!——”
石夫人觉得蹊跷,急忙喝止。
道士刺出的剑停在空中。他上下打量石夫人,看她雍容华贵,气度不凡,料是富贵之人,不敢小觑,收剑作揖道:“在下成康子,今日在此施法除妖,惊扰夫人,望见谅。”
“成康子?”
石夫人脸上露出惊奇之色,成康子这名她早有所闻,“听人说,大师能呼风唤雨,役使鬼神。”
“哪里,贫道只是略通一二。”
“大师过谦了,今日所见,传言非虚。”
“承夫人美言。”
“不知这丫头什么来历,大师要除之。”
“禀告夫人,此女乃妖狐所生。”
“能否详细道来。”石夫人奇怪的问。
“这事说来话长。”
成康子沉声说道:“十五年前,我巡游夜宿一家客栈,从隔壁传来男女的欢声笑语,我听那女子的笑声中含着一股邪气,便透过墙壁缝隙观望——果然不出所料,是只狐精在引诱魅惑一介书生。我当即破门而入,一把抓住那只狐精,正要除之。谁知那书生不明就里,上前拼命阻拦。我再三告知,他都充耳不闻,拉扯之中,我手中长剑一不小心——唉,失手杀死了书生,让那狐精趁机逃脱——”
他虽然好杀成性,却从不枉杀无辜。这事虽然已过多年,一直压在他的心中,郁积成恨,难已消除:“多年来,我四处寻找这狐精的下落。老天有眼,终于被我寻见,今日除之,可谓大快人心!”
说到这里,成康子扭头盯着女孩,瞪视片刻,“而此女,便是那段露水姻缘遗留的孽根。”
原来如此。
石夫人转动目光,瞥见女孩全身趴伏在地,弱小的身躯抖动不停——频临绝境,只能听天由命。
“贫道对妖魔鬼怪一向是痛恨欲绝,从不心慈手软,眼下狐精已被我诛杀,剩下此妖孽,请夫人不要拦阻——”
成康子说到这里,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斩草除根。
“不准伤她!”一个童稚的声音大声喊道,紧接着,人影晃动,一名少年张开双臂,挡在女孩面前。
这少年正是公子孙璎。
“她一点都不象妖精!娘,你救救她吧。”孙璎望着石夫人求道。打从看她第一眼起,就觉得她可怜无助,需要保护,忍不住挺身而出。
石夫人不语,她心地良善,但也不是糊涂之人,这事要想个究竟,在作道理。
“娘!——”孙璎依旧抬着手臂,再三请求。
夫人心念一动,她转过脸望着成康子,缓缓地说:“听大师所言,这丫头身上也有一半人之精血。”
“的确。”
“既然这样,请大师本着好生之德,网开一面,放她一条生路。”石夫人顿了顿,暗暗点了点成康子的软肋,“也算是一种弥补。”
“这个。”
“望大师三思。”
“夫人说得也有道理。”成康子迟疑片刻,“我担心她沾染了妖气,日后祸害他人。”
“大师勿用担忧,我会把她留在身边,严加管教,让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石夫人恳切的说。
成康子点点头,“既然如此,就依夫人所言,给她一条生路。”
说完瞪视着地上的可怜儿,张嘴想训斥几句,转念一想,又觉得多余。便向石夫人拱了拱手,转身而去,瞬间无影无踪。
成康子一走,石府的一帮随从马上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起来。
“了不起,真是神人!”
“啊,若不亲眼看见,我还真不敢相信了,今天可是开眼界了。”
……
石夫人转过脸来,四顾一盼,顿时鸦雀无声。
这时,孙安带着几个仆人抬着一顶大轿从山下上来,轿子停在夫人的身边。
石夫人目光停在女孩身上。
从此之后,她的命运就在自己手中了——难道这就是缘份?石夫人来不及多想,掉头对孙璎说:“璎儿,走吧。”
说完自顾上了轿子。
孙璎还站在女孩的身畔。
她茫然的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伸出手,小声的说:“别怕,那人已经走了。”
她迟疑片刻,把手交到他的手中,人站了起来,十分温顺的跟在他的身边。璎公子大大咧咧的说道:“跟我走,到我家去,从现在起,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了。”
相遇是个偶然,而这偶然会改变一生。
轿子在山道穿行,她跟在轿子旁边,抬足之间,心中明了,命运已经改变。将来无从预料,只能走一步是一步,脚下步履一上一下——前路看来十分的崎岖。
而来路则被抛之身后,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3
那是间石室,一年四季,不见阳光,总是静悄悄,冷飕飕的。山泉穿过石室上方的缝隙落在地上,发出嗒嗒的水滴声。
她在这里出生长大,十四年来,除了娘亲,她从未接触过其他的人。
不知从何时起——每日东方微白,她就从石室里出来,一个人在山谷里游逛。陪着她的是小鸟、松鼠、蝴蝶、野花、山泉……饿了,她就采野果子吃,觉得好吃的,她会多摘一点,带回去给娘亲品尝。
石室不远有棵桑树,浓密的树叶亭亭如盖。树下有块青石岩,娘亲坐在石岩上,背靠着树干,等她回家。
树叶遮住阳光,把一抹淡淡的暗影映在娘亲的脸上。娘亲穿着素色的长裙,凝然坐着,一对黑色的眸子郁郁寡欢,不知所看何方。
她欢笑着,奔上去,扑入娘亲的怀里,张开双臂娇慵的围着娘亲的脖子。
娘亲很少说话,习惯把她搂在怀里,用下巴轻轻爱抚她的头发。有时,她感到有什么滴到头上,湿湿的。她知道,那是娘亲的眼泪。
“都怪我……”娘亲呜咽地哭泣。
“娘,你说什么?”
“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娘!”
“喔,不是你。”
“是谁?”
“女儿——”
娘亲用盈满泪水的眼忧伤的注视她,陷入沉默。
她不知道是谁让娘亲这么伤心,也不知如何帮助娘亲止住眼泪,她只会把脸贴在娘亲胸口,慢慢温暖那颗充满悲哀的心房。
娘亲略微平静后,就会轻轻地推开她,一个人走回石室,回到自己的床上,闭上眼睛再不理睬她。
这时,她便很安静的走开,独自玩去。从小到大,她天天与自然相伴,虽然寂寞,但也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今日,娘亲一反常态,要她呆在石室,哪里都不准去。娘亲的神情很紧张,惶惶不安,非常恐惧的样子。她睁大眼睛,困惑的盯着娘亲,不知究竟怎么回事。
就这样过了一个上午。
娘亲突然拉住她,急迫地说:母女情份已尽,要她走,快走!并且叮嘱她一直向前走,莫要回头。看到一位穿紫衣的夫人,就求她救你……她记得娘亲末了还加了一句,想娘的时侯,就把她当作娘……
她按娘亲说的方向,一直向前走。
走到中途,身后的山谷里传出可怕的轰炸声。她的心头涌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眼前一片模糊,第一次切身的感到了悲哀。
不由想起那年,她在一棵大树下,看见一只羽翼还未长齐的小雀对着一只死去的老雀发出“啾、啾”的哀鸣。那只可怜的小雀——现在她就象那只小雀。
——想娘的时侯,就把夫人当作娘。
她又觉得自己不象那只小雀。
4
夫人的屋子很大,大房子里边是无数间小房子,一间连着一间,间间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让人眼花缭乱。
她跟在一个老妈子的后面,在一条曲曲折折的游廊里穿行。廊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鸟笼,里边是活蹦乱跳的雀儿。
为什么要用笼子把雀儿都关住?为什么不让它们自由的飞?她不百思不解。
将军府的规定,凡是新来的奴婢,进府后第一件事就是沐浴,从而洗去身上的晦气和污垢。
沐浴后,她换上奴婢的服装。
虽然只是奴婢,但毕竟是将军府的奴婢,衣料柔软光滑,色泽明艳。比她原先穿得衣裙要好得多。
原先的衣裙被老妈子拿走了,寸衫不留,统统扔掉。
她面目一新,出现在夫人和孙璎面前。
石夫人端坐堂中,感到眼前一亮,仔细打量这个小人儿:她站在堂中,低着头,垂着眼帘,神情透着几分羞怯。身形虽未成人,但肌骨莹润,清新脱俗。
夫人沉默片刻,安祥的说:“由现在起,你就叫剪兰。”
“嗯。”她以前没有名字,娘亲总是唤她女儿。
“知道我为什么替你取这个名字吗?”夫人问。
“不知道。”
“是告诉你从今天起,和过去一刀两断。”石夫人怕她不懂,又解释一遍,“关于从前的事,都要遗忘,包括你的娘亲。”
她微微的点了点头。
夫人慈爱的说:“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安排我的盥洗更衣。”
她抬起头,迅即垂下,眼眶红了。她想起了娘亲——在夫人的眼里她看到娘亲的影子。
——从前的事,都要遗忘,包括你的娘亲。
第二章
1
后花园的莲花池是孙璎常去玩乐的地方。
这天,孙璎带着一名小厮到莲花池钓鱼,他大步走在前边,小厮扛着鱼竿拎着鱼饵紧跟其后。
途经一个园门时,从里边传来人的说笑声,“……喂,你到底是人是妖,告诉我们,我们保证不告诉别人……”
孙璎停下脚步,走进园门,探头张望。却见剪兰踉踉跄跄迎面跑了过来。她满脸通红,脸颊上还挂着几滴泪珠。看见孙璎,她停下脚步,嚅动着嘴巴,欲言又止。
“兰姐姐,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孙璎奇怪的问。
剪兰低着头,也不吭声,只顾揩她的眼泪。
孙璎抬眼往里一瞧,有两个家仆站在那儿,均是嬉皮笑脸的,没一副正经。看见孙璎,两人脸色一变,赶紧收起笑容。
剪兰的来历,将军府里人人皆知。碍着夫人,没人敢当面议论,但背后,下人常常聚在一起嘀嘀咕咕。
两个家仆这刻闲着无事,站在那儿谈论,刚巧撞见剪兰来园中摘花。其中一个欺负剪兰年幼,一时胆大包天,信口胡言,谁知被孙璎听到了。
这还了得!
孙璎拉住剪兰冲到两个家仆面前,指着他们,喝斥道:“该死的奴才!谁让你们胡说八道的!”
“公子,我们,我们只是和她开开玩笑——”家仆话音未落,脸上“啪”地一声挨了一记耳光。
“你才是妖精呢,瞧你那模样,长的象人吗!”
家仆用手捂着脸,大气都不敢出。
“你,还有你,给我互打耳光!都不是好东西。”
两个家仆不敢拖拉,面对面的站着,同时出手,只听一阵啪啪脆响。
“用力点!”
声音比刚才更响了。不一会儿,两人的脸肿起起来,一个嘴角流出血迹。
“算了,公子,饶他们这一回吧。”剪兰于心不忍。
“好吧,看你的份上,饶他们这一回。”孙璎威风八面的教训道:“再让我听见你们说兰姐姐的坏话,我就把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统统赶出去……”
家仆战战兢兢的听着,孙璎年龄虽小,但说话绝对管用。
很小他就知道,满屋里,除了爹娘,其他人都是供他使唤的。他从不把他们当一回事,有谁惹他不高兴,轻者,他跳过去踹上几脚,赏几个耳光;重者,他会叫人拿着棍棒狠狠教训一顿,然后赶出将军府。
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是大将军的儿子。
——他享受着父亲拥有的权势!
府里的下人,个个都畏惧这位璎公子。
“还不快滚!”
训斥完毕,那两个家仆抱头鼠窜,逃之夭夭。
孙璎掉头望着剪兰,郑重其事的交代:“以后,哪个家伙再敢欺负你,跟我说!”
剪兰偷偷的瞅了他一眼,默默地点了一点头。
2
孙琳二十八岁当上丞相大将军,靠得是过人的谋略和胆量。
当初太傅诸葛恪权倾朝野,专擅国政。孙琳凭借少年勇猛,兵出险着,设计在乾阳宫摆下鸿门宴,不费一兵一卒将之诛杀,取而代之。
谁知孙琳手握重权后,比那诸葛恪还要专横跋扈,完全不把皇上放在眼中。
灭了一只狼,来了一只虎。
少帝孙亮心存不满,对人说孙琳太过狂妄,想销弱孙琳的兵权。可惜他年少不经事,事情没计划好,嘴里先露出话音——话音传到孙琳耳里,他不是隐忍收敛。而是先发制人,发动兵变,废黜了孙亮,改立孙休为皇帝。
这一步不仅化解了危机,还巩固了权势。
孙休登基后,饮水思源,委任孙琳身居大将军兼丞相,统领禁卫军,掌管朝政。
自建国以来,吴国还没有第二个人象孙琳这般显赫。孙琳则独揽内外朝政,权势如火如荼,可谓是顺者昌,逆者亡。
那些遭到孙琳排斥清除的异己,则放出话来:——孙琳要谋反。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从民间传到朝廷,最后传到孙休这儿。
孙休听进耳里,留在心里,表面不动声色。他虽然贵为一国之君,却是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纵观朝野,都以孙琳马首是瞻,而他这个皇帝只是一具空壳,如同傀儡。若是轻举妄动——少帝孙亮是前车之鉴。
一不小心他就会步孙亮的后尘。
忠,还是不忠,全凭感觉。等到事实浮出水面,再来判断,已失去意义。
孙休觉得危机迫在眉睫,他开始暗暗培植自己的实力。经过一段时间的积虑与谋划,他拥有了一定的力量,但这力量还不足以除掉孙琳。
时机尚未成熟。
他还需等待。
3
早朝散后,孙休郁郁不乐,带了几名贴身侍卫身着便装到宫外散心。今天上朝时,他在孙琳逼迫下,下了一道圣旨,斩了一位直言进谏的老臣。
孙休不愿斩。可孙琳非要斩。君臣僵持不下,若非孙休竭力忍住,结果怎样,难以想象——街头人声鼎沸,热闹非常。举目四望,到处都是人——卖东西的人,买东西的人,找东西的人,看东西的人。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一幅太平盛世繁华景象。
什么是太平?
百姓的太平是有衣穿,有饭吃,安定和平。
统治者的太平是权力巩固,群臣归顺,万众一心。
孙琳存在,孙休就不太平。
如何除掉孙琳?
如何得到太平?
这些问题让孙休不胜其烦。
同样是人,有的人,衣食无忧就心满意足。有的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还不满足。俗话说欲壑难填,真是半点不假。
孙休心头涌起一股怨恨,觉得疲惫,停下脚步。靠身右侧有一座彩梁画栋的酒楼,门上横悬一幅金匾,上面龙飞凤舞写着醉仙楼三个大字。
侍卫心领神会,小声地问:“皇上,要不要进去休息一会。”
孙休点点头。一行人簇拥着孙休进入酒楼,马上过来一个小二,满脸堆笑,迎上来,大声吆喝:“几位客官,有什么吩咐。”
孙休沉默不语。
身边的侍卫吩咐道:“找间僻静一点的雅室。”
“好的,几位客官请跟我来。”小二说完,前边带路。直听脚下咚咚咚响,领着他们上了二楼,随手推开右侧的一间房门,“客官,请进。”
孙休缓步走进去,靠着窗口坐下,眼眸一扫,楼下街景尽收眼底。
没多久,小二在一名侍卫的陪同下端上一壶好酒,几盘别致的菜肴,整整齐齐置放在桌上后,转身退出。
望着桌上的酒菜,孙休觉得索然无味,无意下箸。他拧紧双眉,心潮起伏。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惊呼,夹杂着马鸣嘶嘶。
他跳起身,扶窗往下观看。
只见尘土飞扬,一匹脱缰的赤焰驹从街道那头狂奔而来,所过之处,哭爹叫娘,不绝于耳。
“救命呀!这是谁家的马!踩死人了!”
“怎么没人管了,快点拉住它!”
孙休急忙命令的侍卫,“赶快下去制止。”
——来不及。
路当中一位老妇被吓得瘫软在地,眼见悲剧就要发生。斜刺里冲出一人,出手如电,一把抓住马僵,脚踏弓步,硬生生的将马拉住。
赤焰驹刚享自由之乐,不愿受制于人,使出全力,狂踏四蹄,想要挣脱。这人不慌不忙,闪躲之间,单拳出击,只听嘭嘭作响,那马首血花飞溅。
几个来回后,畜牲感到承受不起,哀鸣一声,乖乖驯服。
“好!好壮士!好身手!”人群掌声如潮。
马主人气嘘嘘奔来,满脸通红,连连作揖:“多谢壮士,多谢壮士。”
这人把马僵交给他,也不多言,转身扒开围观的人群,独自走了。
醉仙楼上,孙休暗暗点头。
第三章
1
御花园,繁花似锦,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全是精心挑选的,成双成对的彩蝶在其间翩翩飞舞。
一条由细卵石铺盖的甬道,笔直延伸,小道的尽头是一座精心打造的别致小亭。
孙休端坐亭中,面色平静安祥,只是那对炯炯闪烁的眼睛,偶尔泄露出一股浓浓的杀气,瞬间即逝。
他已准备了一张网,就差一个狩猎者。
左右被摒退一边。
亭里除了孙休,还有一人——他全身匍伏在孙休脚下,一张脸快要贴到地面。正是刚才制服猎马的壮汉。
“草民张布,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何方人氏?”
“草民从小无父无母,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来建业多长时日?”
“已有三个月,本想投身军队报效国家,只是无人引见,现在在一家赌坊打杂度日。”张布深深的吸了口气,诚惶诚恐的禀报。
也难怪,皇宫禁地,平常百姓终生难以踏足之地。他今天进来了,并且还见到了皇上。此时此刻,张布如同作梦一般。
他咬了咬下唇,尝到痛感——这是真的!
孙休微微颔首,“知道朕找你何事?”
“草民不知。”
“朕知你有凌云之志,也有过人的才智。”孙休顿了顿,“这次朕若赐你机会,你该如何回报朕。”
“草民舍生忘死,为皇上效忠!”
张布心如鹿撞,仿佛看见一线曙光在眼前摇晃。时机来临,他得牢牢抓住。就是大鹏,也要广阔天地才能展翅飞翔。
孙休点了点头。
张布被封为校尉,带兵两百。
——两百兵要在短期内训练成精兵。
这一切,孙琳全不知晓。
2
永安1年,十二月初八。
这天,皇上要带领文武百官,宰杀牲口,釀制美酒,合祭众神,举行腊祭。祈求天地祖宗保佑,以求得来年的丰收繁荣。
夜幕还未褪尽,天空只露出些许的微光。
书案旁摆着一只落地桃枝青铜烛台,烛光把房间映照着亮堂堂的,几缕紫雾青烟袅袅升起。
孙琳垂着双臂,昂首站立。
石夫人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轻轻地给他理了理领口,嘴里唠叨着:“这时间好快,不知不觉又是一年。”
虽说奴婢成群,孙琳每天的漱洗穿戴都是由石夫人亲自打理,长年如一日,这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
“是啊,眨眼之间。”孙琳应道。
石夫人柔声叮嘱:“这政务是没完没了的,今天不管有多大的事,将军都要把它搁在一边,知道吗?”
孙琳点点头,身上的官服已穿整齐。
石夫人拿起头冠给他戴上,“腊祭完了,就回来,我和璎儿在家等你。”
“知道。”
石夫人瞅他微微一笑,把冠带系了个蝴蝶结。
“奇怪。”孙琳忽然皱起眉头,茫然四顾。
“怎么了。”
“我听见声音。”
“声音?”
“好象是鼓声。夫人,你听见没有。”
“没有。”
“喔,可我明明听见了……”
“这一大早,哪有什么鼓声。将军,听错了。”石夫人轻声道。准备就绪,她送孙琳出了房门。
外面寒气很重,石夫人感到一阵沦肌浃骨的冷气由头顶往下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外面冷,快进屋去吧。”孙琳体贴的说。
石夫人笑着推了他一把,看着孙琳转身,往走廊另一端走去。晨风徐徐吹来,撩起孙琳的衣袍,有飘缈的感觉。
背影渐渐模糊,最后完全消失在昏暗的晨曦里。
3
祭台高大庄严肃穆。正中的几案上并排陈列着整牛、整羊、整猪,还有五谷,时令的水果和蔬菜。
衣冠整齐的文武大臣依次站立在祭台两旁。
孙琳面无表情,傲立在首位。他们的身后是盔甲鲜明的护卫兵,容光焕发,昂首挺胸,手中高擎绣有“祭”字的大旗,迎风飞扬。
离祭台东边五百米远,黑压压的聚集了五千军马,披甲持盾,高度戒备。他们是孙琳统帅的——专为皇上护驾的禁卫军,咚——锣鼓敲响,祭祀之声在空中回荡。
孙休头戴冕旒皇冠,缓步走向祭台。文武百官随之跪拜在地。
宦官躬身献上帛书,孙休接过,徐徐展开大声朗诵祭文。持帛书的手微微颤栗,眼睛掠过帛书——小心探望。
台下孙琳五体投地,跪在地上,无比的虔诚。
陷阱设置妥当,猎物茫然不觉。
孙休诵完祭文,收起帛书,大袖用力一挥,隐身在护卫军里的张布率领士兵闪电式的向孙琳扑了过去。
还没等孙琳明白过来,胸前已被张布的长剑刺中,惊叫声中孙琳抬起头来,正好看见祭台上的皇帝,向自己这边冷眼观望,如同在观摩一幕戏。
一幕由他策划的好戏。头上的白玉冕旒冠发出威慑的闪光,似乎告诉孙琳:他是皇上,容不得半点侵犯。
“你!——”
孙琳举起手指着他。想问——当初是谁让你戴上了这顶皇冠?
下面的话还没说不出来。
“大胆逆贼,敢对皇上无礼。”
白光一闪,孙琳发出惨叫,手掌被张布齐腕斩断。紧接乱刀飞舞,孙琳倾刻间变成了血人。
张布的护卫兵这时已将百官团团围住。风云突起,百官人人自危,乱作一团,呼拉拉的跪倒一片。
远处响起一阵呐喊,喊声震天,孙休脸色微微一变。
“皇上,赶紧撤吧。那边是孙琳的禁卫军,若让他们知道孙琳死了,恐怕会对皇上不利啊。”一位大臣越众而出,嘴里慌慌张张地喊道。
孙休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几下。只听张布大喝一声,“皇上不必惊慌,微臣有法子收服他们,请皇上下旨。”
“你去!?”孙休说:“可现在朕的手上没有兵马可以调遣啊。”
“微臣单枪匹马一人足够。”
跪伏的百官皆都惊讶的抬起头来——这世上还真有不怕死的人。
“好!”孙休一扬眉,“既然这样,此事就交你全权处置。”
张布微微颔首,转过身,从一名护卫兵手中拿过长枪。走到孙琳的尸体旁,挥剑斩下头颅,把血淋淋的首级用发辫系在枪头。
然后,手握长枪纵身跳上一匹棕色的骏马。
脚下蹬子用力一磕,“驾!——”那马“嘚嘚嘚”疾驶而去,卷起丈把多高的尘土。转眼之间,人和马消失在滚滚黄土之中。
东头的一片土岗上。
孙琳统率的禁卫军此刻严阵以待,将士的脸孔都绷得象结霜似的。手中紧握兵器,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隐隐约约,有一匹马朝这边飞奔过来。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马载着人奔到阵前,这人举起手中的长枪,枪头挂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正是他们的大将军——孙琳。
禁卫军一阵哗动。
有人高呼:“将军!”
“他杀了将军,杀死他!”
……
几千人马,齐唰唰举起手中的兵器,同时抬脚往前移动,只听盔甲的霍霍声响,士兵们如排山倒海一般向张布压过来。
单骑。长枪。张布毫不畏惧,面色沉静,神情倨傲,双目炯炯,虎视前方,身上散发一种不可比况的冷酷。
他原地纹丝不动,嘴里大声喊道:“尔等听着!皇上下旨!奸臣孙琳已除!所有同谋一律免于追究。”
“否则,杀无赦!”话毕。张布晃动手中的长枪,枪头泛着森森寒光,系在上面的首级,还有血一滴一滴落下。
两边在沉默中对峙。
四周寂静无声,寒气愈发加重。将士心里皆在盘算,下一步如何是好?何去何从。再望那颗血肉模糊头颅,哎呀呀!顿觉大势已去——只听马咴咴的叫着。随着当啷当啷一片响动,孙琳的部众纷纷放下手中的武器,缴械投降。
长空万里,皇威在四海里传荡。
第四章
黄昏时分。
灰蒙蒙的天空,鹅毛般的雪花片片飘落。风凛凛的吹着,冷冷地象刀,藏在雪中,用力拍打迎面而来的人们。
白茫茫的荒野中,三个人相互扶持,蹒跚前进。
中间是位妇人,她垂着头,上身微倾,无力的靠在左边少女的身上。在她右侧,是位少年,他一只手搀扶着妇人,眼睛惊慌的四下张望。
身上的棉袄褴褛破旧,也不合身,特别是那少年,长长的裤腿拖在雪地上,被雪水浸湿到膝盖。
三个人的头上、肩上覆盖厚厚一层白雪。
——顾不得抖落。
这是三条漏网之鱼。
建业已远远抛在身后。
但是,杀戮历历在目,恐惧驱使他们继续前进。
“夫人,坚持啊!”剪兰的声音显得无力而悲凉。她感到精疲力竭,嘴里却在不停地鼓劲,为他们也为自己。
夫人“唔”了一声,可声音太微弱,完全淹没在呼呼的北风中。
“公子,跟上啊。”剪兰说。
“兰姐姐,我们要去哪里?”孙璎声音里带着哭腔。
要去哪里?
剪兰也不知道。她只记住夫人清醒时交代过,向前走,一直向前走——前方究竟是哪里,她也不知道。
“我走不动了。”孙璎尖声喊道。
“刚才我是怎样对你说的,你忘了。”
“我——”
“公子,听话!……”
话音刚落,一股冷风袭卷过来,剪兰不由打了个寒噤,搀着夫人的手下意识的加了把劲,似乎想把自己身上的力量传递到夫人的身上。
——可夫人就象一尊化石。
孙璎瘪了瘪嘴,想哭,终究忍住了。
“再坚持一会。”
剪兰重复道,她不知道这句话现在还有没有意义——他们这样已经坚持七天了。每天不停地走,当走进这片荒野时,原本糟糕的天气变得更加恶劣。
途经几棵枯树,稀拉的树梢上积满了白雪。孙璎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把那栖在树上的乌鸦惊起,格格价飞,发出呱呱的鸣叫。
远处的荒野渐渐暗淡,不知不觉已是黄昏。
眼下他们需要找一个遮风挡雪的地方。
前方,白雪堆积的地方,有一个黑点。剪兰希望那是间屋子或是个草蓬。不然,在等一会,天就完全黑了。他们就算不被冻死,也可能被豺狼吃掉——
石夫人眯缝着双眼,嘴巴微微张开,她记不清,多久没进米水。双腿就象绑着重重的铅,每一步都是艰难。
如果不是剪兰在身边扶持,她早就放弃了。
逃亡的艰苦不是她能承受的。
她从小生长在富贵之家,锦衣玉食,父母捧在手心,宝贝般的宠大。又替她千挑万选一位佳婿,陪嫁的嫁妆够她挥霍一生。
费尽心机的为她算好每一步。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忽的一下,飞来横祸,惨遭灭门之灾。
这几天,她脑子里一片混浊,不愿清醒,不想清醒。
亲人,富贵,平安,一切一切,在刹那间被剥夺。若非孙安舍命相救,她和孙璎的性命都已了结。
那挥不散的梦魇一幕幕,一遍遍在眼前出现:
一伙士兵冲进来——见人就杀——到处是哭声惨叫声——她拉着孙璎紧紧跟在孙安身后——踩在脚下的尸体是她朝夕相处的亲人——
消失了。
又都出现。
她给孙琳披上外袍,替他带上头冠,他面向她,伸手爱抚她的眼睑和头发,深情地向她微笑,微笑,微笑……微笑的脸开始流血,血从五官往下缓缓的流淌。
不!她惊骇的呼叫。
还有,还有,很多很多脸,一张张,恐怖而温暖。
飘近又飘远。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不要不要不要!!——
人在徘徊,要去,又有不舍。
“夫人!”
“娘!娘!兰姐姐,娘怎么这么烫……”
阵阵呼唤喊回一丝游魂。
石夫人感到嘴唇有清凉流入,慢慢流入全身。知觉逐渐觉醒,她睁开眼——剪兰正在用只残破的陶罐将水喂入自己的口中。
这是间四壁透风的茅草屋,自己躺在草堆中,孙璎和剪兰守在左右。
“醒了!公子,夫人醒了!”剪兰的声音微微颤抖。
刚才她怕极了,怕夫人丢下他们。眼见夫人醒过来,她想笑,刚把嘴巴咧开,一直忍在眼眶里的泪水却滚了下来。
石夫人向她张了张嘴,想安慰。听见耳边有人喊。
“娘!——”
夫人侧过头,看到孙璎泪流满面的脸。
“璎儿。”石夫人伸出手轻轻揩掉他脸上的泪水:“别哭。”
“娘,爹呢?——”
这问题,一路上他问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知该如何回答,现在不说恐怕以后再没机会。现实很残酷,终究要面对。
“死了——”她说。
“爹死了!娘,这不是真的。”
“是的,你爹被人害死了。”
“是谁。我要去杀了他,给爹报仇。”
“你不能去,你去只会送死。”
“娘,我该怎么办?”
“活下去。”她用尽全力交代,“别当官,听见没有……”
孙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娘的样子好可怕,眼里的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涌。他紧紧抓住娘的手不敢放开,惟恐放手,娘就扔下他一走了之。
石夫人大口大口喘气,转过脸望着剪兰,她年龄尚幼,不谙人事。可眼下无人所托,也只有托付她了。伸出另一只手拉住她,断断续续的嘱托:“请你,照顾他……”
剪兰觉得眼泪簌簌地往下落——难道夫人和她的缘份也尽了?她,还有孙璎,他们以后就象两只无有依靠的小雀,要靠自己飞翔。
她感到恐惧,浑身颤抖,脱口而出:
“不!”
“兰儿!”
“喔,夫人,我答应就是了。”剪兰不由失声痛哭起来。
看到她应允,石夫人的手这才放开,如释重负地垂下。
次日清晨。
茫茫荒野中出现一堆新土,微微凸起,在白色的世界里,它象一个点——
一个人的终点。
土堆前有一根木桩,上面刻写:孙。
木桩是个标记,用来区别坟墓和土堆。
孙璎跪在坟前,双眼红肿,泪痕已被风干。
那张透着稚气的脸上,流露着不该有的仇恨。经过一宿恸哭,声音已经嘶哑:“娘,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接你回家。”
一字一顿,散在风中,刻在心底。
剪兰站立在他身畔,夫人临终前的嘱托已铭记在心。责任,由此而生。
经历会让人成熟,何况经历的是生死。
“走吧。”
她扶起孙璎。
当下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雪还在下。
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在荒野中携手同行。走过的地方留下四条长长的脚印,没多久,就被漫天的雪花掩盖,不留丝毫痕迹。
第五章
永安6年。
吴郡乌程是个偏远小县,县上人不多,除了大街略微热闹一些,其它地方都很安静。大街长约三、四百米,两边鳞次栉比开着各式的铺子——杂货铺、米铺、绸货铺、首饰铺,卖啥的都有。
乌程人要买什么一般都上大街。
这是个阳光普照的下午。
大街中段的路边,一小撮人围成圈,七嘴八舌地谈论,谈得很热闹。一些好奇心很重的路人便停下脚步,上前观望。就这样,人越来越多,慢慢地变成一大撮人。
围在外面的往里挤,举目一瞧——原来有人摆摊设局。
地上铺了一张纸,纸上摆了几只小青瓷碗,还有几枚核桃。布局的是个眉目清秀的小伙子,他蹲在地上,仰着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嘴里连连吆喝:“过来猜,过来猜,猜中赢钱——”
“真的假的,不会是蒙人吧。”有人半信半疑。
“蒙人?怎么会,要不过来试试?”
那人笑笑,抱着双臂站在原地,没动静,有点犹豫。
围观当中也有心思透亮的,知道这家伙是想蒙人,也不上前戳穿,冷眼瞧着究竟是谁家的呆子上当受骗。
小伙子吆喝半天,还是没人上前搭腔,正感没趣。
人群中走出一人,粗眉细眼,高挑个子,窄肩膀,四肢瘦长。有人认识,他是街头摆茶摊王奶奶家的孙子,名叫旗杆。
“怎么玩?”旗杆蹲下身子问道,声音很粗糙。
有人搭腔,小伙子劲头来了,马上将游戏规则娓娓道来:“……很容易,猜中哪只碗里核桃多就算你赢,压多少赢多少。”
“哦,好象很简单。”
“本来就很简单,现在开始?”
“别急,我看你这好象是赌博,我奶奶说,赌博不是好孩子。”旗杆搔搔脑壳说。
小伙子被旗杆逗乐了,“没事的,你不告诉你奶奶,她不知道,那么,你还是她心目中的好孩子。”
“那不行,我奶奶说,骗人不是好孩子。”
“这不是骗人,只是你忘记说了而已。”
“这样……”
“别犹豫了,没事的,现在开始!”
小伙子说完,双手飞快,摆好阵势,“压吧。”
旗杆想了想,迟疑一会,咬了咬下唇,手伸进兜里掏出几块铜钱,一锭碎银,他扒来扒去拿出一个铜钱,抖抖缩缩地压在一个碗上。
小伙子按顺序打开碗——“啊!恭喜你了,你真是好运气啊。”
“哈哈!我赢了!”
旗杆乐得合不拢嘴,劲头十足:“再来,再来。”
再来的结果就不同了。
旗杆输多赢杀,不止铜钱,连那锭碎银也落入小伙子的兜里。旗杆两手空空不由呆住了,这时才想到——银子是奶奶要他买茶叶的。
怎么办?
旗杆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抱着胳膊蹲在地上,瞅着几只小碗发呆。
小伙子见好就收,“兄弟,我还有事,今天到此为止。”说完收摊,起身,开溜,把旗杆一个人丢在那儿。
人群中有心肠好的忍不住点拨道:“傻小子,他玩的是障眼法,把你蒙了。还不赶紧追上去把银子要过来。”
旗杆这才恍然大悟,他一拍脑门,嘴里嘟哝一声,“臭小子,看我不捏死你!”来不及说谢谢,撒腿就追,一边追一边喊:“骗子,往哪里走,把我的银子还给我!——”
小伙子听见声音,回头瞧见是旗杆追来,马上加大脚步,跑得飞快。
旗杆腿长,没多远,眼看赶上。但他十分滑头,身子又很灵活,左躲右闪就从旗杆的手下晃过去。
“看你往哪里跑!”旗杆大声叫道,遗憾的是,憋足劲还是抓不住他。
追了一会,旗杆耐力不足,脚下的速度缓了下来。小伙子不紧不慢,速度依旧。旗杆咬紧牙关紧紧跟在后面,可不能这样空手回去,那样的话,没法向奶奶交差。总而言之,今天不把银子讨回来,誓不罢休。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街,跑上官道。笔直的黄土大道,一眼望不到头。两人都跑得接不上气来,脚步越来越慢,到后来,差不多是走了。
但谁也不愿停下来,谁也不愿放弃。
小伙子扭头朝身后的旗杆喊道:“别追了!你不知道愿赌服输吗。”
“你这骗子,把银子还给我!”旗杆呲牙咧嘴地骂道。
“我又没拉你,是你自己送上来的。”
小伙子开始后悔,瞧出旗杆是个犟人,银子不还给他,这小子是不会罢休的,而自己已经无法支持了。
“不跟你废话,你,你把银子还给我,否则,你跑到天边我也不放过你。”说到这里,旗杆再也支撑不住,他停下来,一边喘气一边说,“银子是我奶奶给我买茶叶的,她正等着我把茶叶送回去。”
旗杆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怜兮兮的。
“谁要你贪心。别人都没动,你没看见。”小伙子停下来,脚再也迈不动了。
“我,我想,我会赢。”
“你以为天上掉馅饼,就是掉,也只会掉个铁饼砸死你。”他嘴里教训,这小子累他半死真是可恶。
“算我错了,你把银子还给我吧。”
“这样就还给你。不行,喊我大哥。”小伙子明明是在戏弄。
“凭什么喊你大哥,我年纪比你大,个头比你大,你喊我大哥还差不多。” 旗杆偏偏又很憨直,很认真的反驳。
“你不喊,前面有条河,我跑过去,把银子扔下去,不信你试试。”
旗杆迟疑片刻,觉得确实是自己的错误,谁要自己想赢钱呢。奶奶要是知道自己赌博输了银子,一定会把自己骂的狗血淋头。想到这些,他低声下气的哀求:“大——大哥。把银子给我吧。”
“我没听清。”
“大哥!”
小伙子把银子掏出来,“自己过来拿。”
看到银子,旗杆的劲头又来了,挪动脚步来到小伙子面前。
小伙子把银子递给旗杆,说:“给你,以后别再贪心了。”说完,猫腰坐在路边,大口喘气。
旗杆接过银子,失而复得,又结识一位大哥,高兴的笑逐颜开,“大哥,真的谢谢你,你心肠真好。”
小伙子瞧着他“嘿嘿”的笑,算是回答。
“我叫旗杆,大哥叫什么。”
“石平安。”
“大哥,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家住在大街东头。”
“知道了,快回去,你奶奶还等着你呢。”
“那好,大哥,我先走了。改日再见。”旗杆向石平安摆摆手,转过身,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得赶紧回去告诉奶奶,我今天接交一个大哥了!”
他憨憨的笑了笑,连蹦带跳的走了。
石平安盯着旗杆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真觉晦气。
银子若不还给这小子——大街西头那家首饰铺里,有只银衩打造得很精细。要是戴在姐姐的头上,一定很漂亮。姐姐的头上老是光溜溜的,什么首饰都没有。
可现在。
他摸了摸口袋,里边只有几块铜钱。
石平安摇摇头,自嘲似的笑了笑,长长的叹口气,用袖子揩了揩头上的汗水。抬起头,地平线那头,灰色的天空,笼罩一片金黄色的晚霞。
时侯不早,该回家了。
这个时候还没回去,姐姐一定又在担心。
他甩动双臂站起来,拍拍衣裤,晃动着肩膀,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石平安到家时天已黑了。
这是一平五间草屋,外带一个土墙院子。院门半掩,从里面传出刺耳的唧唧声——“这么晚了,还在干活。”石平安皱着眉头嘟哝着,伸手推开院门走进去,嘴里大声喊道:“姐,我回来了。”
向前走了七八步,进了正中的厂屋,屋里摆设极为简陋,顶头置着桌椅,侧边靠墙搁着一台织布机,旁边竖着一个烛台,上面燃着松明子。另一头扯着一幅灰色门帘。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唧唧声嘎然而止。
织布机后面站出一个年轻女子,松明子的微光映照她的脸庞,明眸皓齿,清丽而秀美。穿一身布衣,淡青褂子,深蓝裙儿。——正是当年和孙璎一起逃生的剪兰。
为了躲避追杀,孙璎现在隐姓埋名叫石平安。
剪兰轻声地埋怨:“哪去了,现在才回来。”
“到大街转了转。”
“转这久?”
“一转就忘了时间。”
“无论何时,都要小心,不能大意。”
“知道,我提防着呢。”
剪兰紧蹙双眉,每次石平安出门,她这一颗心就提到嗓子眼,惶惶不安,甭提多害怕。可要石平安不出门,老老实实呆在家中,又不可能——石平安在家坐不住。
她张了张嘴,还想唠叨几句。转念一想,又把话给咽了下去。她怕说多了,扫了石平安的食欲。
“姐,饭好了没有,饿死了!”
“早就好了,在灶上热着,我这就端来。”
剪兰说完,转身掀起那幅灰布门帘,走进去,后面是厨房。
没多久,端出几盘小菜,一盘红烧豆腐,一盘小白菜,还有一盘咸菜。咸菜象往常那样摆在剪兰这边。
石平安端着碗,虽然很饿,还是习惯性的慢慢咀嚼,边吃边夸奖:“姐的厨艺越来越好了。”
“是吗,好吃就多吃点。”剪兰说。
石平安夹起几块豆腐放进她的碗里,“别只顾着吃咸菜。”
“你自己吃好,别管我。”
“姐!——”
石平安停下筷子,目光怜惜的望着她,剪兰的脸颊在灯光下显得几分消瘦。“你要对自己好一点,你每天辛辛苦苦,千方百计想我吃好穿好,可你也要记得自己。”
“平安,你不要操姐的心,你把自己照顾好那就是最好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精的象只兔子,不用为我担心。”
“那倒是。”
剪兰低着头,石平安盯着那头乌黑发亮的发髻,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只银钗来了。他不由叹息一声。
“怎么了?”剪兰问道。
“没什么,我今天看见一只银衩,要是戴在姐姐的头上一定很漂亮。”
“是嘛。”
“我差点就把它买下了。”
“你说什么?差点买下来?”
“嗯。”
“买东西是要花银子的,你有吗。”
“本来有的,又没有了。”
“怎么回事。”
“没什么……”石平安支吾道。在大街设局摆摊蒙人,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他不想让剪兰知道这事。这个障眼法是他小时在府里学的,逃亡的途中,有时感到枯燥,又没啥东西玩耍。就让他想起了玩这,一来二去,耍得十分的娴熟。
他今天异想天开,大着胆子,试了一试。没想到,还真有人被他蒙住了。想到这里,他又感到几分得意。
剪兰还是察觉到了,她马上收起笑容,叮嘱道:“平安,你可要答应我,在外面可别干坏事啊。”
“姐姐,放心吧,我怎么会干坏事呢。”
“看你这样,我真不放心。”
“姐,别这样,你要不信,我向天发誓,好不好。”
“谁要你发誓啊。”剪兰瞪了他一眼。“我只要你安分守己过日子。至于那些银衩什么的,我既不稀罕也不羡慕,知道吗?”
石平安点点头,快活地眨眨眼睛。
两人说说笑笑,这菜虽说简单,吃在嘴里味道却也香甜。
第六章
晚饭过后,石平安自感无所事事,独自来到屋外,院子里有条长石墩,他象平常那样走过去坐下。
四面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土院的墙壁上,搭了个丝瓜藤。紧靠角落,有个大水缸,里边种了几株荷花,这些现在都已被黑暗给吞噬了。
夜风徐徐吹来,夹杂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抬头仰望,天空是一幅美丽的景色。
月儿,皎洁的象一把明亮的弯刀,悬挂在漆黑的天空;满天星辰,在深不见边的黑夜里闪闪发亮。
想到幼年,有星星的夜晚,在花园的亭子里,他依偎在娘的身畔,听娘轻声细语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他听完了还想听,听完了还想听。
娘亲知道的故事很多,只要他多求几声,总能听到新的故事……
几声蛐蛐的鸣叫,把他从过去唤到现实。现实狼狈不堪,他隐姓埋名过得是苟且偷生的日子——整日如惊弓之鸟,时时刻刻提防猎手的捕捉。
没有明天,也不敢去想明天。
所有一切都拜孙休所赐,还有那张布!
现在谈报仇只能说是一个可笑的想法。这念头被他埋藏在心之深谷,转化成一股难以想象的愁怨,日夜锁在他的眉头。
困扰着他。
瞬间——恨意涌上心头。
浑身血液沸腾。
杀!杀死那两个贼子!
他拾起地上一个石块,使劲地向黑暗扔去,仿佛两个贼子就隐藏在那里。
今天该用什么法子来杀死他们?石平安皱起双眉。
“你在想什么?”身后传来剪兰的声音。
“什么都没想,看星星。”
“当我不知你在想什么,又在想杀孙休。”
既然瞒不住她,石平安也不掩饰,干脆的问:“姐,你猜猜看,我今天用什么法子杀他们两人。”
“什么法子?”
为了放松自己,他没事时就爱幻想,幻想用各种奇特的办法把仇人制于死地。当仇人在幻想中血流满面倒毙在地时,他就感到无比快乐。
他象说故事似的向剪兰叙述一遍,“我变成宦官,潜入宫中,寻找机会,挟持孙休,逼他下旨将张布斩首,然后再杀掉他……”
“这方法不行,你应当知道,在宫中真正能接近皇帝的宦官就那几位,还都是老资格。” 剪兰边说边笑,把他的计划推翻了。
“也不能这样说,那善于拍马屁的就会升得很快,我应当可以。”
“平安!你每天这样胡思乱想,真怕你出事。” 剪兰忧心忡忡地说:“当年夫人是怎样嘱托的,你可不要忘了。”
“姐,你放心,我现在只是用幻想来安慰自己。”石平安对着黑暗沉声道,“再说,我现在这样子,怎么报仇?”
“我只是提醒你。”
“要是没有姐姐,我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去。”
“平安,你若是闲得实在无聊,可以想想其它的事,还可以交几个朋友……”
“姐,我知道的,你也是,别尽顾着干活,也要小心身体。”
“嗯。”剪兰轻声应道。
这几年,她和石平安姐弟相称,相依为伴,过得是颠簸流离的生活,从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生怕露出半点蛛丝马迹,惊动官府。
为了生存,剪兰干过各种活儿,替人洗碗、染布、打杂、帮佣等等。每当累了倦了,她就会想起夫人的叮嘱,力量又会重生。
看姐姐这么辛苦,石平安想分担一二。剪兰却不许,她觉得自己吃多大的苦都没关系,但不能让石平安受苦。
日子在相濡以沫中度过。
他们一路漂泊,来到乌程。这里地处偏僻,民风淳朴,不知不觉住了半年多的时间,眼见风平浪静,两人都没有继续逃亡的打算。
——毕竟过了这么久。
石平安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剪兰已经答应他无数次,可还是忙碌不停,他想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现在也能挣钱,这样才能分担姐的负担。
眼下,谋生才是主要的。
石平安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双臂横在胸前,右手托着下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转,打量眼前这幅流动的图景。
从他视线里晃过的,都是辛勤劳作的人。有的挑着担子飞奔,有的趴在地摊旁整理货物,有的守在铺子门口张着大嘴笑脸迎客……活儿不同,有的清闲,有的繁重,各尽本能的忙碌着。为自己,为家人,为今天,为明天——为大大小小的梦想和目标。
自己呢,又能干什么——能干什么?
一个壮汉扛着两包米袋,口里唉浩唉浩一路吆喝着,从石平安的身边跑过去,肩上的米袋把石平安的脑袋撞了一下。
壮汉毫不知晓,兀自往前奔——仿佛前边有金元宝等着似的。
“瞎眼了!”石平安摸着头,嘴里叽叽咕咕地骂道。
这边有个嘶嗓门扯着吼咙喊道:“快点回来了,我这边还等着人干活呢!”声音十分刺耳,刺得石平安脖子一缩,侧面细瞧,面前是家米铺,一包包的米袋高高的堆在门口。
只听这嘶嗓门自言自语的嘀咕:“唉!还有这么多活没干,这一时半会叫我到哪儿去找人来干活呢?”
石平安来劲了,赶紧凑过去,“老板。”
嘶嗓门眯缝双眼瞅着他,不认识,便问:“啥事?”
石平安笑嘻嘻地问:“要人干活是吗,我行不行。”
“你!?”嘶嗓门打量着他。
“是啊,我。”
“你行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
“好啊,你先把这堆米袋给我背到后面的仓库里去。”嘶嗓门指了指着门口那堆米袋,斜睨着一双细目对他说。
“这?”石平安望着这堆米袋愣住了。
嘶嗓门点了点头,一副瞧不起的样子。
石平安迟疑片刻,鼓鼓劲,走到跟前。抓起一包米袋,很沉,大约百把斤。他咬咬牙,手下用力,刚举到半空,就觉得双臂无力,赶紧放了下来。
“哈哈哈——”嘶嗓门笑弯了腰,“小子,你以为啥活你都能干的吗?”
石平安满脸通红,连气都顾不上喘,灰溜溜,连走带跳的跑了。一口气跑了几十米远,在一家当铺门口停下来。
叉着腰喘了几口粗气,瞥见门上贴着一张佣工启事:招打杂伙计一名。石平安心头一喜,这活自己应当干得了,兴冲冲的走了进去。
店里除了一老头,再没二人。石平安垂着双手,斯斯文文的问道:“老板,请问您这儿是要一名杂工吧。”
“是啊。”老板盯着他。
“你看我行不。”
“哦——,听你的口音好象不是乌程人吧。”
“是啊,在下来乌程没多久。”
“有保人吗?”
“保人!要保人干什么?”
“假如你干活出了差错,跑了,我到哪去找你啊。有保人我就找保人了。”老板不客气的说:“对不住,我们要找本地人……”
石平安耷拉着脑袋走在街上。
太辛苦的差事做不来,舒坦的活儿又轮不到他。不干活也不成,堂堂男儿,居然找不到一件合心意的活儿。
想到这,石平安不由颓然丧气。
“大哥!”身后有人在喊。
石平安没有回头,这里他谁都不认识,没有回头的必要。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惊惶的回过头来,一颗心提到嗓子口——看到的是一张憨憨的笑脸,正是那天中他圈套的旗杆。
“喊了好多遍了,大哥都没回头。”
“是你,没想到。”石平安咧开嘴笑了笑,没想到这人居然把他的一句戏言当真。
“大哥去哪儿。”他关切地问,眼睛里流露着相逢的喜悦。
“无聊,闲逛。”
“啊!大哥也无聊。”
“是啊。”
“我奶奶说无聊就该找活干。”
“嗯,你奶奶说得有道理。”
“我奶奶的茶摊不要我帮忙。我叔说衙门里招捕快,他要我去。我现在就是往衙门应征去的。”
“你叔怎么知道衙门要人。”
“喔,这可是内部消息,我叔和捕头是铁哥们。”
“你知道他们要几个人。”石平安心念一动。
“好象要几个吧。”旗杆歪着脑袋,顿了顿,“大哥,莫非你也想去。”
“我现在是没事干。不过,有人想请我帮忙管理铺子,我还在考虑……”石平安嘴里支吾着,心里却跃跃欲试。
“大哥,当捕快多好,又神气又舒服,我叔说有时还可以捞些好处。管理铺子,接待顾客,见人点头哈腰的,大老爷们干那差事,没多大意思。”
“唔,你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大哥听我这话准没错的。”
“让我想想。”石平安装模作样地说。
旗杆则催促道:“不用想了。”
“你小子是不是想我和你一起去应征,咱哥俩好作伴。”
“嘿,大哥猜到我心坎里了。”
“可我和人家捕头不熟啊。”
“这个放心,你是我大哥,那么,我叔就是你叔。捕头要真卖人情就会一样对待,要不,我也不干。”旗杆拍着胸膛大声说。
旗杆的笑语象一道和煦的阳光,照耀在石平安那颗日益荒芜冷漠的心头,多么可爱的人啊!单纯而热忱。石平安盯着旗杆那张长黑脸,心里暖乎乎的。萍水相逢,意想不到有了一位愿与自己共进退的兄弟。
他又惊又喜,冲着旗杆慷慨说道:“就依你!可你要答应,如果只要一个人,你留下,我走。”
旗杆哈哈大笑,点头应允。两人勾肩搭背,一起往乌程县衙去了。
第七章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石平安和旗杆到了县衙。
衙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两人小心翼翼往里走,跨过一道门槛,眼前顿时一暗,脚下已到了大堂。
大堂空荡荡的,正中的公案上铺了一层浮灰,后面立着一张屏风。两人顿感阴森森,冷飕飕,一股寒气顺着脊梁往上窜。
“有人吗!有人吗!”旗杆鼓起勇气,四下喊道。
唤了几声,没人出来搭理。
两人垂头丧气从里边退了出来,来到门外。石平安抬起头,发现悬在门边的鸣冤鼓上不仅积满灰尘,架上居然还扯了蛛网。
旗杆拉拉石平安的衣摆,指了指外面。
离衙门五米开外,有株千年桂花树。树下睡着一个身穿捕快行头的男子,他闭着眼躺在一张竹席上,发出的呼噜声忽长忽短,酣声如雷。
“走,过去问问。”石平安说。
两人一起走到桂花树下。
“差爷。”石平安喊了一声,没反应;他又喊了几声,还是没反应。
这人一动也不动,依旧睡得香甜。
旗杆急了,忽的走上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大声叫道:“喂!向你打听事了!醒一醒。”
这人猛得张开眼,一翻身,站起来,冲他俩吼道:“哪里来的小鬼,跑到这里乱吵个什么!”
声若洪钟,嗡嗡震耳。
把旗杆吓得呆若木鸡,愣在那儿,被石平安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才醒过来,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结结巴巴的问道:“请,请问,刘捕头在不在。”
“你们找他干什么。”
“有点事。”
“什么事,快说,我就是!”
“你——”
“是啊,说吧!”
旗杆把来龙去脉叙说一遍,石平安则在旁时不时提醒一声。就这样,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向刘捕头道明了身份和来意。
这位刘二刘捕头,大约四十多岁,肚宽腰圆,红红的酒糟鼻上,一双眼睛闪着冷冷的光。他上下打量二人一番,又围着他们绕了几圈。
沉默片刻。
他问旗杆:“赵勇是你叔。”
旗杆点头,嘴里称“是”。
他又掉头问石平安:“你是赵勇他侄。”
石平安赶紧点头,挤了一丝微笑。
“好!”
刘二唰地换了另一张脸,他咧开大嘴,露出满口白牙,用一种极友善的语气说道:“你们既然是赵勇的侄!那么!也是我的侄!你们俩都留下。记住,往后我们叔侄仨就是一家人,遇到事情要团结一致,互帮互助。知道吗?”
听完这话,石平安和旗杆两人都乐了,笑呵呵地连连点头。
刘二压低嗓门叮咛道:“咱们的关系只有咱们知道,不用对别人说,明白。”
“为什么?”旗杆愣愣的问道。
石平安扯扯他的衣襟,示意旗杆不要多问。他堆起笑脸对刘二道:“这点,请刘捕头放心,今后我和旗杆全心全意听刘捕头的差使。”
“好!好!你们先回去,明天开始当差。”
就这样——石平安成了一名捕快。
终于有了一件差事,不在整日无所事事。石平安心里非常高兴,他想剪兰知道这事后一定会和自己一样的高兴。
他一路飞跑,回到家里。
家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穿着枣色花大褂,脸上擦着厚厚的白粉,正鼓动那张红艳艳的嘴唇对剪兰游说,“……姑娘,这可是万里挑一的好人家,你千万别一推了之,再想想。”
剪兰坐在一边,绷着脸,一声不吭。
这女人石平安认识,住在附近,姓潘,是个媒婆。
看到石平安,她眉飞色舞,挥舞手中的手帕,嗲声道:“喲!兄弟回来了,正好,过来劝劝你姐。”
“劝什么?”
“这还用问吗?劝你姐快点给你找个好姐夫啊!”
“谁要你来的。”石平安瞪她一眼,掉头问剪兰,“姐,是你要她来的。”
剪兰红着脸连连摇头。她一个人呆在家里织布,这媒婆风风火火地跑来,对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她赶她也不是,不赶她也不是,正在为难之时,石平安恰巧回来了。
潘媒婆赶紧接上话茬。
“哎呀!小兄弟!你姐姐福气来了。三里桥的王公子看中你姐,喜欢的不得了,托我来作这大媒啊。”
“这福气你自己留着,我们不要。”
“我的爷,你怎么这样说呢,那王公子家里可是乌程县排得上的大户人家,家里可是铺子几间,房子几座……”
“我姐现在不相亲,你赶紧给我出去,再多嘴,我拿棍子赶了。”石平安毫不留情的下了逐客令。
“哎喲!这是哪跟哪的事啊!我可是做好事,谁晓得居然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那潘媒婆叉着腰,嘴里骂骂咧咧,气冲冲地走了。
简兰首先开口,“那个王公子,我不认识。”
石平安点了点头,“我知道。”
“刚才去哪了。”
“你猜。”
“我哪猜得到,你告诉我。”
“是件好事。”
“快说,什么好事,让我也高兴高兴。”
“姐,从明日起我就是一名捕快了!”石平安兴奋的说。
出乎意料的是,剪兰一点都不高兴。她转过身子,走到桌子旁,垂着头,双肩抖动,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石平安走到她的身边,“姐,怎么了。”
“平安,都怪我没本事,没法多挣钱,逼着你去干这苦差事。”剪兰越说越觉得心里难过,又想起夫人的嘱托,简直泪如雨下。
石平安心里酸酸的,今非昔比,他不能靠剪兰养他一辈子。他一个大男人要是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能奢谈其它?
他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剪兰,柔声宽慰道:“当捕快并不辛苦,有事站站,没事四处逛逛,很闲的。”
剪兰接过手帕,在脸上揩了又揩,“话虽如此,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你有个闪失,我怎么向九泉下的夫人交代。”
“姐,你以为我是傻子啊。这里边的窍门我可清楚了,没事向前冲,有事就拖后。你不用为我担心的。别哭了,好吗。”
石平安劝说了好一会。剪兰才稍微好点,她仰起脸,无奈地说:“既然你非要去干,我也不拦阻你,可你一定要小心。”
“姐,放心!”石平安信心十足的拍了拍胸膛。
晚上,石平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虽然只是个小小差官,毕竟是第一份工作,想到以后可以靠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再不是姐姐的包袱——石平安望着黑黢黢的屋子笑了。
要是自己运气好的话,逮着机会破几笔大案,说不准会提升——说不准升了还会升——说不准……
眼前一亮,一道光芒穿透厚积的黑暗朝他射过来,一直射到他的心灵深处。
他下意识的握紧拳头。
不管这个可能是多么的微乎其微,他都要抓住。
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石平安囫囵的眯了一会就惊醒了。抬头看一看窗外,古铜色的天空透着蒙蒙的亮光,时辰还早。
睡也睡不着,他干脆起身穿好差服,走出房间,剪兰睡在自己房里还没醒。
石平安蹑手蹑脚来到门口,轻轻打开门闩,跨过门槛转身带上房门,连蹦带跑往县衙的方向走去,没多会儿,到了县衙。
漆红大门紧紧关闭,出人意料的是,有人比他先到——旗杆穿一身差服,抱着膝盖坐在衙门前的石阶上发呆。
看他那模样,也是激动了一宿没睡。
“大哥!”看到石平安,旗杆乐得站起来。
石平安快步走上前,拍拍旗杆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拉着他坐了下来,笑着说:“旗杆,你好威风。”
“嘿嘿。”旗杆摸摸后脑勺。“大哥,你也一样。”
“哪有你威风。”
“不瞒大哥,我奶奶也是这样说,夸我穿这身差服神气的不得了。”
“嗯,就象为你量身制造,好得没话说。”
旗杆咧着嘴笑了笑,很兴奋的问道:“大哥,你说今天会有案子吗?”
“谁知道?等着瞧吧。”
“我以后要是能抓个江洋大盗就风光了。”
“放心,有我在,准抓得着。”石平安说完,向他伸出手掌。旗杆也伸出掌来,齐声喊道:“兄弟合心,其力断金!”
啪啪啪合拍了三下,两人相视一笑。
这时,天空已经大亮了。
门从里边打开,开门的是个老头,啥也不瞧,摇摇摆摆就往里面去了。石平安和旗杆不敢进去,站在外面等着。
等了一会,其他捕快陆续的来了,有的连连打着哈欠,有的嘴里吃着早点。两人跟在他们的身后进了大堂。看见他们,其中一名捕快大大咧咧地问道:“新来的!”
“是啊,以后请关照。”面对前辈,两人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行见面礼。
这时,刘二气昂昂的从外面进来了。
旗杆陪着笑脸迎上去,想问声好。可刘二象没瞧见似的,板着脸从他面前走过去,笔直进了后堂——乌程县令万彧就住在后堂。
大堂窃语声四起:“你说今天会升堂吗。”
“又没案子,估计不会。”
“总这样,闲得发慌。”
……
过了片刻,刘二从里面走出来,扯着喉咙,大声说道:“老爷要下去私查民情,各自管段巡视,退堂。”
万彧虽然身居县令之职,对县里的事务并不热衷。文事交于师爷,刑事交于刘二,自己经常微服出外,游历交际。
其他捕快已习以为常,也不多说,自行散了。
剩下石平安和旗杆,两人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旗杆按捺不住,上前问道:“刘捕头,这人都走了,要是有人告状怎么办?”
“除了命案,民事纠纷一张状纸十两银子。”
“打官司还要银子。”
刘二没吭声,只是狠狠地扫了他一眼,示意他多话。旗杆连忙闭上嘴巴。
“我和旗杆现在该干什么?”石平安小心翼翼的问。
“你们——”刘二摸着下巴说:“在这儿守着,有人递状纸就接着。”
一张状纸十两银子,这样的官司不是人人打得起;命案也不是经常发生。守了一天,衙门里连半个人都没进来。
石平安和旗杆这才发现事实和想象完全是两回事,不由感到大失所望。这样过了几日,他就习惯了。穿上这身差服,说得好听是官府里的人,还不是谋差事,挣银子,过生活。
想一想,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这个月拿到银子,首先就去买那只银钗,送给剪兰。
石平安的脸上不由泛起笑容。
不知怎的,记忆又跳到从前——从前,娘的首饰,那是数也数不清,珍珠、翡翠、玛瑙、宝石……什么稀罕物都有。
第八章
城西李老成报案:他家被人盗了二十两银子。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天吃午饭的时候,李老成觉得有点热,脱下外袍挂在屋内,接着到堂屋和妻小一起吃饭。等他吃完饭回到房里穿衣时,发现揣在内兜里的二十两银子不翼而飞了。
李老成家里是开木工坊的,养了十几个小工,平素进进出出也很随意。当时,没外人进来,失窃的时间又不长,也就吃顿饭的工夫。
他怀疑这是家贼所为。
说实在的,区区二十两银子在李老成眼中算不了什么。
俗话说家贼难防,这人若是起了贼心,他今天偷二十,明天趁你没提防,把这宅子给搬空也说不准。
越想越担忧,李老成心急火燎地跑到县衙,找到刘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叙一遍,“刘捕头,这事就拜托你了,务必要破案。”
刘二白了他一眼,“李老成,不就二十两银子吗,有必要这样大惊小怪的。”
“话可不能这样说啊!这家贼可不能小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杀一儆百,已绝后患,这样我才能安心啊。”李老成喷着唾沫星子说道。
为了让刘二能尽全力,李老成偷偷的塞了他二十两银子。
“刘捕头,这事全靠你了。”
“喂,你这是干什么?”刘二装模作样的推辞。
“劳累捕头了,这一点小意思,应该的。”
“放心,不就是小小的一个毛贼吗?带我去瞧瞧,凭我这双电眼,立马帮你把他给揪出来。”
刘二把银子揣进兜里,拍了拍胸膛,打了一个包票。
刘二带着石平安和旗杆站在李家的大院子里,李老成家的小工一个个排成排站在他们面前。李老成点了人数,发现少个叫陶虎的。
“陶虎,陶虎。”李老成连喊几声。
没人应声。
“叫个人去找找!”刘二吩咐道。
就在这时,后院那头传来声音:“来了,老爷,来了……”陶虎步履趔趄地朝这边走过来,站在队列里。
“都到齐了?”刘二问。
“齐了。”李老成点点头。
刘二背着双手,迈着方步,斜睨着眼睛,逐个逐个的审视。队列的工人站得整整齐齐,一个个沉默不语。因为贫贱而被人怀疑。
转了几圈后,刘二指着陶虎,厉声喝道:“你!出来!”陶虎缩着脖子,慢吞吞的走到队列前面。
“刚才上哪去了!”刘二双目如炬,似法眼,瞪着陶虎,相貌十分严厉。
“我,我,有点头昏,在厨房里打盹。” 陶虎白得一张脸,双腿打着哆嗦,整个人抖个不停“头昏?”
“是,是的。”
刘二没吭声,转过身,走到李老成跟前,低声问道:“这个陶虎平素表现如何。”
“懒散,贪吃,好赌,撒谎……”李老成一口气说出陶虎一长串的毛病。
刘二摸摸下巴,睁大一对铜铃似的眼睛盯着陶虎,眨也不眨,陶虎耷拉着脑袋,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唔,我觉得是他。”刘二靠近李老成耳边说道。然后朝石平安和旗杆挥挥手,指着陶虎,断然命令:“把他带回衙门讯问。”
“老爷,不是我偷的银子!不是我!”陶虎边挣扎边嚷道。
李老成把脸一侧,转到一边,不予理睬。
头一次抓贼,石平安和旗杆劲头十足,冲上前,一边一个把陶虎使劲扭住,架起他往衙门走去。
“差大爷,我没偷银子!我没偷!……”陶虎高一声低一声拼命叫唤,就这样一路叫唤到了县衙。
“直接甩到刑房。”刘二命令道。
石平安和旗杆都没办过案子,刘二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办。两人把陶虎拖到刑房,“啪”地甩在地上。
刘二随后跟进来。
“说!银子是怎样偷的。从实招来。”刘二开始审问。
“差老爷,我没偷,怎么招。”陶虎翻着白眼大声嚷道。
“你要是聪明,趁早交代!”
“没偷。”
“还嘴犟!”
“老爷,你办案要凭证据,可不能冤枉我啊!”
“看来,不让你尝尝厉害,你是不会老实的。”说到这里,刘二走到墙边的拿过一只板子捏在手中,吩咐道:“你们俩,把他按住。”
石平安和旗杆愣在一旁,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到命令,一左一右,各按一边。头次干这种差事,心里发慌。
陶虎没命的挣扎。
刘二扑上去抡起手中的板子,呼!呼!呼!板子呼啸着。陶虎发出一声声惨叫,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这昏吏,凭什么说我偷银子!——”
边骂边挣扎,手足胡抓乱蹬,石平安和旗杆于心不忍,手一软,被陶虎挣脱。
刘二板子落空,不由火起,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冲上去,手里加大劲,板子不长眼,劈头盖脸的打。
打的陶虎在地上又滚又爬,连声求饶:“差老爷,差爷爷,我有病,饶了我吧。”
“哼,叫差祖宗都没用,招不招!”
“救命!救命!……”
陶虎一声声哀号。
“想饶命,那就招!” 刘二的板子丝毫没缓,狠狠往下打。只听见,陶虎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到后来没了。
刘二感到有点累,停下来,敞开衣襟,嘴里喘着粗气。
刑房里静静的,谁都不想开口。
旗杆上去踢了踢陶虎,没动静。他俯下身子,伸手在陶虎的鼻翼下一探,顿时惊慌失措,失声尖叫:“刘捕头,你把他打死了!”
“死了也要招!平安,给他泼盆冷水!”刘二这时已感到精疲力竭,坐在方凳上大口的喘气。受不了就装死,这种伎俩他见多了。
哗啦!
石平安端起一盆水浇在陶虎的身上,他还是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
“真的死了!”
旗杆再次强调道,瞪大眼睛望着刘二,心里惊恐莫明,浑身冒着冷汗。他当捕快,想的是匡扶正义,扬名立功,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个凶手!
刘二大步上前,伸手探探陶虎的鼻息,脸色瞬间变了数变——死了!的确死了!他慢悠悠直起身子,心下思量。姜是老的辣,不出片刻工夫,立马有了对策。
他掉转头盯着旗杆,眼中冒着寒光,话由牙缝里迸出,“你刚才说谁杀了他!”
“我,我……”旗杆不知所措,张着嘴呆呆的瞅着他。
刘二冲到旗杆面前大声吼道:“我什么!你没听见!他说自己有病!?”
“现在病发死了!”看到旗杆还是一脸茫然,他伸出铁钎般的手用力掐住旗杆的脖子,“明白没有!明白没有!”
旗杆顿感呼吸困难,脸开始发白,他慌乱的摆动脑袋,分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嘴里:“呃,呃……”
刘二松开手,转过身面向石平安,平静地问:“你呢。”
室内弥布着威胁与恐怖。
石平安稍作迟疑,用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声音回答:“明白。”
刘二点了一点头,转过身,喉咙里咕噜了几声。石平安和旗杆两人都没听清他究竟在说什么。
内部解决,再是对外。
刘二走到桌旁,快速写下供状,拉着陶虎的手指按上手印。
拿着供状走到石平安面前,吩咐道:“案子现已查清,陶虎亲口招认银子是他偷的。做贼心虚,病发猝死,要李老成来把尸体拖走。”
石平安失魂落魄地走出刑室,却在衙门口碰到李老成。他大概是走急了,额头沁着汗珠,嘴里上气接不了下气,伸着舌头喘个不停。
看到石平安,李老成高高的举起手,只见白光闪过——是那失而复得的银子,刚刚在自家衣柜的角落里发现了……
“错了,错了!”李老成连声说。
“可惜迟了。”
“什么?。”
“刘捕头在里面,有什么话你对他说吧。”石平安冷冷的说道,把他带进刑房。自己和旗杆退避到了大堂。
——刘捕头会有办法应付的。
约有半个时辰,李老成有气无力地走出来,他叫来一辆平板车,把陶虎的尸体抬到上面,拖走了。
因为刻薄,他造成陶虎枉死,追查起来,难逃其咎——再说,死的只是个贱民,死了就死了。
天上洒了几滴冷雨,又停了,天空异常阴暗。凄厉的哀号声在耳边久久萦绕,挥之不去。石平安对旗杆说:“上我家喝几杯吧。”
“好。”旗杆点点头。
生活需要麻木,酒是个让人麻木的东西。
旗杆的喉咙一直在不停地干咳,不舒服的地方不止喉咙。那血腥的一幕已深深烙在他们心里。
快到家时,石平安停下脚步。他看见一个女人扭着腰从家里出来,一步步向他这面走过来,是潘媒婆。
看到石平安,她吓了一跳,迅即堆起笑脸:“喲!是兄弟啊,差点认不出了!几天没见,都当上差大爷了。”
石平安心不在焉的问道:“你又来我家干什么。”眼睛则盯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头,抬起右脚踩住石头。
——用力踩压着。
“干什么?”
潘媒婆一脸媚笑,察言观色,看石平安没有反应,大着胆子说道:“那王公子可较真了,托我捎个话,只要你姐姐愿意,什么条件,只要能做到,他都答应……你姐迟早要嫁人,象王公子这样要家产有家产,要人品有人品的,打着灯笼也难找……你姐嫁给王公子肯定享福,到时,自然是少不了你的好处,你别舍不得,回去劝劝她……”
石平安木头似的站着动也不动,一言不发。直到旗杆伸手拍了他一下,石平安才如梦初醒,潘媒婆已经走远了。
“大哥,你怎么了。”旗杆问。
“我们换个地方。”石平安阴沉着一张脸。
旗杆感到丈二摸不着头,糊里糊涂的,但还是随他安排。
附近有家小酒店,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客人。他们走进去坐下,找老板点了一壶酒,几盘下酒菜。然后就你一杯,我一杯的喝起来。
几杯酒下肚,旗杆把脸伏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
“你这是干嘛呀?”石平安漠然的问,仰头饮下杯中的水酒,又端起酒壶给斟满。抬眼看旗杆,人已趴在桌子上了。只听他带着哭腔小声地咕哝道:“畜牲,畜牲,一个个不是人,都是他妈的畜牲,他是,我是,都是……”
石平安没有搭腔,只管喝酒。
有的人,心里郁闷时,喜欢说话。说话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把心里的苦恼倾吐出来后,人会轻松许多。
有的人则相反,不喜欢说,积压在心里,憋到最后,再陡然爆发。
石平安就是这样的人。
两个人,围着桌子,一个自言自语,一个自斟自饮。到后来,喝也喝不下,吃也吃不了,便各自分手回家。
这时,都已醉得差不多了。
第九章
石平安趔趔趄趄回到家里,浑身的酒气,把剪兰吓坏了,她从没见过石平安这副模样,从没见过。
“怎么跑去喝酒了,还喝这么多。”剪兰小声责备。迎上前,把石平安扶进里屋,搀到床边躺下,又替他脱掉靴子。
到厨房打来一盆热水,把布巾打湿后将他脸上的污迹轻轻揩掉。
“怎么回事,醉成这样——”话音刚落,剪兰捏布巾的手被石平安死死的抓住。
剪兰望着石平安,喊了一声:“平安,你怎么了!”他的脸被酒精烧的赤红,一双眼睛正灼灼的盯着自己,喉咙里含糊不清的咕哝,“……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他喃喃说道,声音逐渐扬起。
“傻话,我不会丢下你的,不会。” 剪兰听得分明,她一边安慰他,一边想抽出自己的手,心里不由一阵慌乱,亟亟待逃。
石平安的手抓得更紧。用劲一拉,已把剪兰拉入自己的怀中。
“平安!”剪兰又羞又恼,刚要发怒,发现石平安已是泪流满面——好久,她都没看见他流泪,自从夫人过世以来他都没哭过,可今晚——他的脸在她胸前揉搽,泪水浸透她的前襟。
她仰起脸,望着石平安,倏地尖叫起来:“怎么了,啊,出什么事了!”
石平安咬紧牙一语不发,只是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盯着她,从喉咙里发出几声野兽似的吼叫。猛得一翻身,他把剪兰压在身下,粗暴地打断她的询问。
心里有团火在熊熊燃烧。
他恨——恨命运弄人,将他从天堂打入地狱。在地狱涂炭煎熬也罢,毕竟还有一个人同他患难与共。现在——现在连这唯一的安慰也有人来抢夺。
他拿什么和别人抢,拿什么和别人争,他一无所有!和那陶虎没有一点区别。这命,贱的就象条狗,随时被人猎杀。
不公平!不公平!他要给自己讨个公道。
石平安死死盯着剪兰那张因为受惊而变形的脸。
“不要。”剪兰望着他,低声苦苦哀求:“平安,不要——”
但石平安不为所动,手下用劲。“吱”地一声,撕开了剪兰的衣襟。她是他的!谁都别想把她从身边抢走!谁都别想。
剪兰只觉得天地陷入一片漆黑,她感到疼痛,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她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她要忍住,无论如何,她都要忍住。这痛——比起石平安的反常,又算得什么。
心里又是害怕又是难过——出什么事——他会这样——谁又伤害了他——他又遭到什么打击……
这些问题在她脑子里高度飞转,转得她昏沉沉的,到最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人人都知做官发财,人人也知做官挣来的俸禄发不了财。那么,做官发财这财从何而来?巧立名目,瞒天过海,各显神通的收刮。
万彧在官场跌打多年,深谙此道。
除此之外,万彧还明白,有才干的不一定能当大官,当大官的不一定有才干;主要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平日里,他就特别喜爱交朋结友,其中多是达官贵人——乌程侯孙皓就是其中之一。孙皓的父亲孙和,是大帝孙权钦点的太子。
当年,皇子孙霸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设计陷害诬蔑孙和。孙权生性喜怒无常,多疑猜忌,禁不起这挑拨离间,最后废黜孙和太子之位,将其流放。孙霸为了扫除后患,派人在半路拦截孙和,逼其服毒自尽……
自古,皇室宗亲为谋取王位,父子相残手足相弒之事比比皆是。
谁笑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王者。反之,意外随时“可能”出现。而这份“可能”常常诱发垂涎它的人作奋力一搏。
孙皓从没想过这可能,他只想在自己的封地上悠哉游哉的度过余生。
当年,他父亲输了,到手的王位被人抢去不说,还搭上一条性命。他这个失意的侯爷,因为对手倒台,还有自己这身皇族的血液,才有幸得到一块封地,有幸被人称之为候爷。否则,他这个遭贬的皇子和寻常百姓又有什么两样。
平静如水的生活被一次奇遇给搅乱了。
阳春三月的某日上午,孙皓和万彧在西湖岸边踏青嬉游。
天空高而远,为蔚蓝所沁透。太阳把光投射到湖面,平静的湖水在温和的春风下泛起微微波澜。岸边的柳树,树梢轻舞涟漪,时不时传来鸟儿间歇性的啭鸣。
湖堤旁边,盘腿坐着一位瞎子。瘦削的脸颊,一身淡青长袍千丝百缕,破旧不堪,却纤尘不染。脚边铺了一张白纸,上写四个大字:听声相命。
孙皓停下脚步,瞅着瞎子上上下下打量,心中好奇,转过脸问万彧:“这听声算命你可听人说过。”
“听是听说过,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万彧说。
“过去试一试。”孙皓说完哗地收起手中的折扇,大步走过去,万彧紧跟其后。走到跟前,孙皓用眼神示意万彧,要他先试。
万彧整了整面容,轻了轻喉咙,向这瞎子打了一声哈哈,“先生,请问你这听声相命准还是不准。”
“老朽这相不是人人都测,主要看缘分二字。”瞎子不慌不忙的说。
“如此说来,我们算不算有缘呢。”
瞎子避而不答,反问万彧,“请问尊驾要算什么。”
“替我算算仕途。”万彧随口说道。
“尊驾行的官道,日后官至三公。”
“你这偏听,我是否应当偏信。”万彧听罢,心里觉得好笑,官至三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可能吗,半生已过,他只是区区一县之长。
孙皓一旁静立多时,此刻禁不住问道:“请问先生,那我呢。”
瞎子用手捻了捻胡须,面色一紧,随即露出一抹浅笑,意味深长道:“公子这声非同寻常,清亮高远,贵气萦耳。”
“接着说。”孙皓眼前一亮。
“公子乃大贵之人,日后当为人主。”
“先生这话从何说起,胡说是要杀头的。”孙皓表面不动声色的责备,心如鹿撞。
瞎子闭上嘴巴,再不多说一句。
“不管怎样,也不能让你白算一场。”孙皓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纸上,等他抬头一看,算命人不见了踪影。
“咦,人呢?”
“我也不知道,眼前一花人就不见了。”万彧满面惊愕地说道。
两人转身四下搜寻,没见人影,不由面面相觑。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肯定不会相信。
来无踪去无影,除了仙人还会是谁?
孙皓想,这位仙人莫非是专程为自己指路而来的。
这件事,他们都放在心中,不再提起。
各自回府,心胸陡的宽大。从前那不曾想的,不敢想的,被这相命的几句话都给挑动起来。
对以后,两人有了新的打算。
万彧对孙皓更加尊敬,他心底预感到孙皓就是日后封赐他的“贵人”。
而孙皓更是百分百的相信。当年若非横生枝节,父亲孙和不就是皇帝?自己不就是太子?不正是那大贵之人!?
绕了一圈终究还是回到原地。
此乃命中注定。他仿佛又看见那扇紧闭的大门,门上铸着腾龙。可开启大门的机关在哪里?
孙皓开始思量,开始留意一切可能的机会。
石平安迷迷糊糊醒来,费力的睁开双眼,环顾四周,昨夜的荒唐——历历在目。
他骨碌坐起来,脑袋昏沉沉的,伸出双手抱住头,拼命摇了几下,可那一幕幕挥之不去,摇也不散。
“天了,我都干了什么……”他低声自语,末了一阵脸热。
竖起耳朵,听,仔细听,屋里屋外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他跳下床,穿好衣衫,蹑手蹑脚来到外屋。
桌子上摆了几个馒头,一碗白米稀粥……
剪兰不在屋里,但象往常那样给他准备了早点,显然在刻意地躲避他。而他呢,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好象做错事的孩子,先躲开再说。
石平安抓起两个馒头,顾不上喝粥,匆匆的出了房门。他边走边把馒头塞进口里,茫然的吞咽着:哎呀,怎么办,这怎么办呢。
有点局促不安,但仅一点。更多的是——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
还有:踏实。
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地,他再不用提心吊胆——姐姐是他的了。
早晨的空气清新而芬芳,从前怎么没有发现?石平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真好;他又吸了一口,真好;再吸一口,笑容在脸上绽开。
幸福。
是的,幸福。
他的确感到了幸福。
当下,他不知该怎样请剪兰原谅他的“糊涂”。他并不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坏事,感觉最多是不好意思。
剪兰会为此生气,以后再不理睬他?他知道,那样的事是不会发生的,剪兰不是亲口答应要照顾他一生的吗。
从此以后,她不在是他的姐姐,而是他的女人。谁也不能从他身边把她抢走。他要照顾她,怜惜她……
往后的岁月,他要和剪兰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
晚上见面该怎样开口呢?
这时,人已到了衙门。
石平安突然想起还要干一件事——
中午,石平安把旗杆喊出来。
“大哥,去哪里?”旗杆嘴里问着。但不管去哪里,只要石平安喊他一声,他都会跟随,谁叫他们是兄弟呢。
“最近几天,有个人常来家里骚扰我姐,你和我现在一起过去教训教训她。”
“谁!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让他尝尝我的铁拳。”旗杆顿时火冒三丈,石平安的姐姐不就等于自己的姐姐吗。
“用不着打人,只要吓唬她一下就可以了。”
吓唬?怎样吓唬?旗杆不是很明白。
石平安边走边交代:“呆会儿,我说话你就听着,别插嘴。等我说完话,你看我怎么做,你就跟着怎么做,知道吗?”
“就这么简单。”
“唔。”石平安胸有成竹。
旗杆点点头。
两人一起来到潘媒婆家里。
大门开着,石平安大摇大摆走进去。潘媒婆和一妇人坐在屋里聊天。看见官差来了,那妇人慌乱起身,来不及告辞,就匆匆的跑走了。
“喂!看你,跑什么,没见过官差呀,吓成这样。”
潘媒婆冲着她的背影不屑地嘀咕道,她以为石平安想明白了,专程来回话的。马上笑眯眯的迎上前,说:“哟,小兄弟了,那事可想明白了……”
“周大猛你认识吧。”石平安的神情很严肃,一张脸绷得象块铁板似的。
“哦,大猛啊,认识,就是大街摆肉摊的周屠户嘛。”潘媒婆不假思索的答道,心底纳闷,他朝自己提这问题究竟为什么?
“他杀人潜逃——”
“杀人!?他杀谁了,我……”
“老实说!他跑哪去了。”
“哎呀,他到哪里我怎么知道。”潘媒婆委曲的叫道:“再说,又不是我一人认识他,整个乌程县谁不认识他,怎么单单来找我呢。”
“有人举报看他进了你家,我们专程过来看看。”石平安说完把她一掌推开,潘媒婆往后一个趔趄,扑通坐在地上。
她愣愣的坐在地上,直着眼睛瞅着石平安,只觉得莫名其妙,满头的雾水。
石平安也不瞧她,冲旗杆使了个眼色,从外往里,开始搜查。有意无意,翻箱倒柜,掀碗摔盘,呯呯嗙嗙的声音让潘媒婆心疼不已。
她从地上爬起来,拉着石平安,连声哀求:“兄弟,不,差大爷,你别这样——”
石平安厉声斥道:“把手放开,干挠我执行公务,带你到衙门,罪加一等。”
潘媒婆毕竟是个妇人,平素只是走家串户,哪经得起这般惊吓,马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哭诉道:“差大爷,我冤枉啊!这一定是我不小心得罪谁,故意编些瞎话来陷害我……我从来都是安分守己的啊!你可要相信我,行行好……。”
石平安不理,继续“检查”。
“啊!天呀,这怎么办了……”潘媒婆身子一歪,一下子又坐在地上,呼天叫地的,嚎啕大哭。
石平安瞧她那模样,也知差不多了,停下手,狠声狠气的说:“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这次,我放你一马,你以后给我小心一点。”说完,走到潘媒婆面前,蹲下身子,在她耳朵旁压低嗓子说:“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别再去骚扰我姐,她已许配了人家,别再打她的主意。顺便转告那个王公子,要他趁早死了这心。”
潘媒婆白着脸,微张着嘴,傻了似地瞧着他。
旗杆在旁大吼一声:“我大哥对你说得话,你可听明白了。”
声音宛如一道惊雷,把潘媒婆吓得一个哆嗦,使劲的点头。此刻,她忽然明白几分,心里忿恨,但民不与官斗,只能硬生生的把这口气给咽下。
石平安交代完毕,站起身,带着旗杆,扬长而去。出了这口恶气,得意非常,嘴里不由哼起了小曲。
“大哥,遇到啥喜事,看你,挺高兴的。”旗杆笑着问。
“兄弟,还真被你猜对了,大哥心里的确乐得狠了。”石平安美滋滋的说,说完又想到剪兰——她?
现在怎样?
怎样让她高兴?
买个首饰,或者新样的玩艺,再不就买几个小菜,亲自下厨……让姐姐高兴的法子,这一刹那,石平安想到很多。
第十章
翌日。在潘媒婆家的堂屋里,三里桥的王公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子旁。潘媒婆坐在他对面把昨天发生的前前后后叙述一遍。
直说得泪流满面,末了,潘媒婆长叹一声:“王公子,死了这条心吧。俗花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留心给你另觅良缘就是。”
王公子不语,呆坐半晌,神情黯然独自离去。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潘媒婆连连摇摇头,叹息不已。
红尘男女,一双双,一对对,有缘无份,有份无缘,她整日周旋其中,已是见多不怪,可象王公子这样痴情的却少见。
这位王公子家底殷实,模样儿生得是斯文俊秀,人品也老实持重,是个极佳的人儿。再没见剪兰之前,对未来的打算和一般人相同:找个门当户对,八字吻合的小姐共度这漫漫人生路。
这是个既实际又很好实现的想法。
某日,他闲来无事,拎着鸟笼上街闲逛。街上人很多,王公子东瞅瞅,西望望,悠然自得。
笼中八哥突然扇动双翅,上下跳跃,连声尖叫:“美人!美人!”王公子这只八哥可是非同一般,极通人性。而且秉性怪异,十分好色,眼界还极高。
王公子急忙抬头,双目在人群中游走,一路寻寻觅觅,觅觅寻寻。
目光停住。
路边有个女子,手中挽着一个菜蓝,听到怪声,蓦然回首——只见她白如玉的皮肤,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眸子黑大明亮,顾盼之间仿佛宝石滚动,玲珑悬直的鼻梁,樱桃般的小嘴微微抿着,似笑非笑。
“美人!”八哥又叫。
原来是只八哥!她不由莞然一笑,露出一排贝齿。然后转过脸去,继续前行。
王公子这边已经痴了,一颗心怦怦怦狂跳不已,反反复复对自己说道:她在对我笑!她在对我笑!她在对我笑!
眼睛里只见金星火星乱闪。
女子逶逶迤迤,渐渐走远,王公子依旧呆若木鸡。
八哥急得大呼:“美人!美人!”
公子方才醒悟。拎着鸟笼,躲躲闪闪,尾随其后。
跟她走过一座桥,跟她穿进一条巷,跟她拐过一道弯,看着她走进一间半旧的土院,窈窈窕窕的身影消失在门里——王公子盯着那门又呆了半会。
这时空中骤然飘下一场大雨,豆大的雨点劈哩啪啦落下来,把王公子还有那只八哥淋得全身透湿。公子这才惆怅满怀的离去。
次日,他又来了,花费心思,左邻右舍打探,终于把这美人的底细调查的清楚明白:这女子名叫石剪兰,身边有一个兄弟。还未许配人家……
自觉男才女貌,佳偶天成。把原先定的目标,还有那计划统统丢到九霄云外。
回到家中,费尽心机,花言巧语,说服了双亲。一时半刻都不愿蹉跎,急急忙忙请那潘媒婆上门提亲。谁知。谁知——唉!唉!唉!
王公子回家后,终日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消瘦。王老爷和王夫人束手无策,若大的家族,仅一个儿子,生怕他想坏了身子。
苦思苦想,无可奈何选了个下下策,举家迁居,离开这伤心地。
父母之命,王公子只能听从,想到日后和美人相见无期,更是郁郁寡欢。正在此时,有好友登门拜访。
王公子的好友,是位画师,尤其擅长仕女画,在建业开了一家画坊,这次回乌程办事,顺便和老友相聚。
看到他,王公子有了一个想法,请他画一幅画,让美人永远陪在身边。对好友的请求,画师满口答应。
两人在剪兰屋外晃荡两日,画师把剪兰姑娘的芳容神韵深深刻在脑里,回去后下笔如神,一幅美人图栩栩如生。
佳人佳作,就这样给了王公子,画师感到不舍。
于是他又偷偷的临摹了一幅,交给了王公子,自己则将原稿私藏,带回建业。
县署后院,有一个用土砖搭成的斗鸡台,是万彧为欣赏斗鸡专门搭砌的。
斗鸡是当时上层社会十分流行的一种游戏活动,场面紧张激烈,气氛热闹,下注,写诗,作画,亦俗亦雅。很受达官显贵的欢迎。
当时有个叫曹植的写了一首《斗鸡篇》,便风行一时:游目极妙技,清听厌宫商。主人寂无为,众宾进乐方。长筵坐戏客,斗鸡观闲房。群雄正翕赫,双翘自飞扬。挥羽邀清风,悍目发朱光。觜落轻毛散,严距往往伤。长鸣入青云,扇冀独翱翔。愿蒙狸膏助,常得擅此场。
早晨,刘二叫所有的捕快都聚在县署,通告大伙一道指令:“县爷叫人捎话来了,今天有贵客光临,要在我们这里举行一场斗鸡比赛。各位兄弟哪都别去,全都留在县衙,一是招待客人,二是人多热闹,三嘛——大伙也顺便乐一乐。总而言之,一定要让客人们玩得高兴。到时,说不定县爷还有银子赏给各位的。”
“好久都没看斗鸡了,今天可得好好玩一玩。”捕快们笑逐颜开。
“谁要来呀?”旗杆低声问身边的石平安。
“我哪知道,不管是谁,都和咱们没关系,咱们只管凑热闹就行了。”
穿这身差服已经大半个月,可他俩连万彧的影子都没瞧见,这位县老爷一直在外私访还没回来。
捕快们开始张罗,一起动手,把县衙里外打扫的干干净净,还在门口悬挂了几盏灯笼,搭出一副欢迎贵宾的架式。
就在一切准备的差不多时,一名捕快从外面跑进来,嘴里大声叫嚷,“来了,来了。”
“好了,知道了!”
刘二大手一挥,“走,大伙和我一起恭迎老爷。”说完,抢先往大门走去。其他捕快蜂拥过来,跟着刘二来到门口。
远处尘土飞扬,一阵马蹄声哒哒哒由远至近,从大道那端过来十几匹骏马,到县衙门口停下。
万彧首当其冲,和他并骑的是位淡青衣袍的青年公子,身材挺拔,皮肤微黑,一双眼睛晶莹透亮洋溢着热情,给人感觉宽和随意,正是乌程候孙皓。
跟在后面的几位客人全都是油头光面,个个神情倨傲,华衣锦袍,全是当地的富豪。
最后几匹马上坐得都是各家专请的斗鸡教练,每人身后,用绳子绑着鸡笼,是训练得异常凶悍的斗鸡。
刘二跟前恭后地接待客人,见人满脸的笑,声量也小了,此时这正是巴结的好机会,他可不愿错过。众捕快一拥而上,有的牵马,有的伺候客人下马。石平安和另外几名捕快则忙着把一个个鸡笼拎进衙里。
万彧带着孙皓等人到事先搭好的凉棚坐下,面前的茶几上放好了茶水,果实,只等好戏开始。孙皓坐在当中,万彧陪在旁边,端茶倒水,十分恭敬。
一切就绪,捕快们站立一旁,听候差遣。旗杆挤到刘二身边,向他打听,“这里边哪位是我们的县老爷啊。”
“那位就是我们的万老爷。”刘二指了指凉棚对旗杆说。
石平安踮起脚,伸头往凉棚那边探望。原本轻松的面颊猛然一变,那一排陌生的笑脸里,有一张脸似曾相识。他忐忑不安,赶紧掉转脸,低声问身边的刘二,“刘捕头,那位坐在当中的公子是谁呀。”
“他呀!他就是乌程候孙皓。”
石平安这时已经猜到他是谁了,只是想证明一下。听刘二这么一说,果真是的。那么,他要是认出自己怎么办?
这颗心不由怦怦跳了起来,孙皓和他是少年时的伙伴。
那时孙和还是太子,孙琳常带着夫人和儿子到太子府去走访。大人们在一起吃喝玩乐,石平安和孙皓则在一边玩自己的,两人在太子府的园子里一起放风筝,钓鱼,捉迷藏,玩得甚是投机。只到后来,太子遭贬,一家被放逐,石平安和孙皓也就断了联系。
“刘捕头,我有点不舒服……”石平安想闪开。
却遭到刘二的断然拒绝,“不行,今天甭管多难受,都得忍着。呆会儿我们要大声喝彩,场面才会热闹,这样才能好玩,才有气氛。”
“可我——”石平安张着嘴,把后面的话吞到肚子里。他转念一想,过去这么多年,说不定孙皓已认不出自己了。于是,他没再坚持,只是小心地躲在捕快的身后,避开孙皓的目光——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斗鸡教练带着自己的斗鸡来到场边,一只只体型高大,魁梧强健。虽困在笼中,却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就斗个你死我亡。
斗鸡按顺序依次上场,只听得锣鼓齐鸣,比赛开始,台上杀气顿起。沙飞尘扬。两鸡相搏,腾闪击打,钢嘴铁腿,上下并用。台下的宾客们挥动手臂,大声喝彩,各为自家的猛禽鼓劲。
经过一场场比试,台上最后剩下一黑一红,两只斗鸡,那大红公鸡是孙皓养的,名唤铁将军,屡战屡胜,斗遍乌程无敌手,深得孙皓的宠爱。
咣——又一场争斗开始。
两鸡重拳烈翅,针锋相对,十几个来回后,黑公鸡体力下降,渐渐不支,铁将军凶猛依然,一路追杀,毫不留情。只听那黑公鸡发出嘎嘎惨叫,凄厉异常。
黑毛公鸡的主人大声叫唤,“停止,快停止。”
孙皓手捧一杯香茗,悠然自得的品着茶,笑眯眯看着铁公鸡怎样赶尽杀绝。台上风云突变,那只黑公鸡绝境反击,忽得一个展翅,铁嘴往前一啄——铁将军眼睛被啄,血水四溅,发出一声惨叫。在众目之下,扑腾着双翅,一路惊飞,场子里顿时乱作一团。
孙皓把手中的茶杯扔置在几上,忽的站起来,勃然色变,嘴里骂道:“没用的东西,真该死!”
铁公子在空中作了一个盘旋,接着几个起落,挥动翅膀,尖身叫嚣着,朝石平安没头没脑的扑过去。
石平安挥动双臂,急忙闪躲,慌乱之中,忘了提防——凉棚里,孙皓睁大眼睛,视线完全集中在石平安的身上——莫非是他?心里怀疑,又不敢肯定。他把脸侧向万彧,压低嗓子询问,“那个捕快叫什么?”
“咦,我不认识,好象是新来的。”万彧答道。
“是吗?”
“怎么,乌程候发现什么吗?”
“没什么,他很象我的一位故人。你叫个人去把他底细打探清楚,再来告诉我。记住,小心点,别打草惊蛇。”
“是。我这就去办,请乌程候放心。”
孙皓点了一点头,眸子里射出两道奇特的冷焰,马上就平息了。
第十一章
建业,大将军府。
张布伏在书案上,专心批阅各地下属机构递上来的公文。房间里静悄悄的,除他以外再没别人。
孙琳死后,孙休可以安心坐拥他的天下,志得意满,没忘张布的好处,把他从一名校尉逐渐提升,如今他已是手握军权的大将军。
在旁人眼里,张布可谓是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而张布呢,时刻提醒自己,戒骄戒躁,谨言慎行。
身份显赫的他,心里明白:没有孙休自己什么都不是。
近来,境外稳定,境内安定,没有战事,也没纠纷,军队趁机歇息调整。将军府的事务比往常轻闲许多。
侍卫进来禀报:“中书陈规有事求见将军。”
“带他来书房吧。”张布放下手中的公文。双臂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他知道,陈规此来是一定是专程来答谢自己的。
陈规一进门,就屈下双膝对张布行了一个叩拜大礼,感激万分的说:“谢将军仗义执言,陈规才逃过一劫。”
“陈中书,这又何必,快起来!”张布连忙扶起陈规。
伴君如伴虎。
昨日陈规上朝禀报工作,不小心说错一句话,触犯了孙休。龙颜大怒,当即要拿他置罪。若非张布挺身而出,替他开脱。别说当官,性命恐怕都难以保全。
“将军的救命之恩,学生铭记在心。”劫后余生,陈规满心感激,“今日备了几份薄礼,聊表心意,望将军笑纳。”
他不知张布喜好什么,所送谢礼品种多样,既有上等布匹,也有名师字画,还有精美瓷器等等。
“陈中书,多礼了,心意我收下,至于礼品嘛——请带回去吧。”张布摇头拒绝,不以为然的说:“我这样做也是尽臣子的本份,不想让皇上枉杀忠臣,应该的。”
“多谢将军的抬爱,像将军这样侠肝义胆之士,当今之世少之又少,能够和将军同朝为官,是陈规的福气啊。”
“哪里,哪里。”
“将军太谦逊了,学生对将军的的感激之情似长江之水绵绵不断,这里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玩艺,不过是聊表而已,将军一定要收下。”陈规向张布弯下腰,一揖到地。
张布很少收礼,收礼有个规矩,这人既要是熟人,还要信得过。自觉这样才能稳当,就算是挑明了,也仅是朋友之间的礼尚往来,很正常的。
而不象其他官员,雁过拔毛,来者不拒。
经不起陈规的再三恳求,张布勉强将礼物收下。
陈规放下心来。趁这次机会,日后必要和张布经常走动,搞好关系。有了一个靠山,官位才能安稳,前途方能光明。
两人又坐下闲聊一会,看张布脸上略显倦意,陈规方才起身告辞。待他走后,张布将礼物一件件打开。
陆续打开几个礼盒,张布都是大致瞥了一眼,正准备吩咐侍卫把这些礼品搬到内宅去时,他的手不经意的拿起一个长条形的紫檀木盒,这木盒是用来装纸卷的,和另外几个相同的木盒放在一起。
张布就手打开盒盖,取出里边的纸卷,徐徐展开。
这是一幅画。画里是位布衣女子,一条青色长裙曳地,神情安宁,侧面垂首,若有所思的模样。
张布不由惊叹,不是为画工惊叹,而是为画中女子惊叹。
只觉得——美!
举着画久久端详。不知不觉,画中的她,竟似活了!睁着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自己,似乎有万语千言,要向他倾诉。
脑海里开始翻腾,灰暗混浊的波浪里,从远处闪出一道亮光,冲开云雾,迎着他冲过来。光线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最后变成一道美丽的光芒。
那一刻,他心动了——心动就要行动!
“来人!把李刚给我传来。”张布眼睛盯着画,大声喊道。
片刻工夫,校尉李刚身着黑盔黑甲出现在张布面前。在张布心中,李刚办事牢靠,也不多言,而且忠诚。这几年跟随身边,如同他的左膀右臂。当他想干什么又不方便出面时,就全权交给李刚。
他郑重的将这幅仕女图交到李刚手中,悍然命令:“查清这画中人的来历。”
李刚躬身接过画卷,打开后,不由皱了皱眉头,有点勉强的应了一声,“是。”
“怎么了,有问题。”张布马上捕捉到了。
“不,没问题。”李刚答道。他对张布有种敬若神明的崇拜,每次张布对他下达命令时,他就感受到一种信任。这信任产生巨大的动力,让他完成一个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张布注视着他,满意的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沉声说道:“好了,速去办理。”
李刚拿着木盒转身退了出去。
今天这个任务,他认为,不是任务,是小事一桩。让他不明白的是,这画中人有什么好,居然能让将军如此看重。
心里想不明白。
有一点他却很明白,既然将军下达了这个命令,自己就不能让他失望。一定要找到这人,除非她不在世上。
翌日,李刚出现在画师那间别致清雅的画室里。
画师正在专心画画,见有客人光临,连忙放下手中的笔,笑脸相迎:“请问,尊驾想要什么样的字画。”
每天都有各个地方的人慕名到这里,找他买画,画师习惯亲自接待。这时他的身份变了,变成一个商人。
这位客人身材高挑,皮肤黝黑,高高的颧骨上一双眼睛闪烁不定,他四下打量后,向画师微微嚅动那对紧抿的薄唇:“在下想打听一件事。”李刚开门见山。
画师看出客人的来意不在画上,那为何事?急抽一口气,忐忑地问:“什么事。”
李刚拿出仕女图,轻轻展开,“这位姑娘,师傅一定认识。”
“她?”画师困惑的盯着画卷。心里在思忖,这画他当然认识,画是他画的,上面还有他的印,他无法否认。若不是有人出了高价,这幅画他还真舍不得卖。
“对。”
“尊驾是——”
“我姓陈。”李刚隐瞒了身份,他深知将军行事向来喜好低调,这事更不宜张扬。
画师有点犹豫,他遍游天下,阅历丰富,考虑问题十分周全。眼前这人素昧平生,要是他心存歹意,恐怕……
于是便委婉的拒绝:“我也只是惊鸿一瞥,并不清楚她的底细。”
李刚察觉到他的迟疑,不动声色道:“她很像我家主人失散的亲人……你放心,我没恶意。”边说边掏出一大锭银子放在画师面前。
“我代我家主人先谢谢你。”
“这个,这个倒不必了……”画师看到银子,禁不住眉开眼笑,作势推辞。
“请师傅指点。”
“哦,我略微知道一点。”他说:“她叫剪兰,住在乌程,身边只有一个弟弟……”
白花花的银子闪着灿烂的光。画师眯着眼睛,盯着银子,嘴巴知无不言,把知道的统统都说了。
“再没别的亲人。”李刚追问道。
“没听说,好象订了亲。”
当李刚觉得再也问不出什么时,起身告辞。
画师小心的将银子收好,心中奇怪——这人是谁,看他气度不凡,那他的主人想必更加了得。
会是谁呢?
画师思索片刻后,潜下心,继续他那画了一半的画儿。
当天晚上,在将军府的西花厅里,李刚把探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禀报给了张布。汇报完毕,他站得笔直,抿紧嘴巴,等待将军的指示。
下一步会怎样?
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将军心里一定有个计划,才会安排自己前去打探。在他的印象里,张布从不会因为心血来潮而轻举妄动。
今天这事看来非同一般。
将军听完汇报后,神态很兴奋,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在厅堂里来回踱步。他一边走,一边反反复复不停地念叨——好象在念画中人的名字。
剪兰。
李刚还从没见过张布这副神情,心里感到打翻一个醋瓶子似的,泛起一圈圈酸溜溜的醋意。
自己对将军一直都是忠心耿耿,鞍前马后,舍生忘死,立下无数功劳。这些累积在一起,却抵不上这个画中人——她不动声色就把将军的心打动了。
张布停下了脚步。
在这一刻,他已作出决定,不但要知道她的名字、行踪、他还要更多,“李刚,你明日就去乌程。”语气坚决,不带丝毫的犹豫。
“是。”李刚没有多问,对张布由衷的服从是他最大的特点。
张布继续说:“代我提亲。”
“——”李刚听在心里。
“这事要办稳当,不要闹出乱子,除非是万不得已。”说到这时,张布降低了语调,他在暗示李刚——这位画中人,他势在必得!
“遵命!”
“小心一点。”
张布拍拍李刚的肩头,把这副重任委托于他。希望这位心腹下属到了地方,能见机行事,灵活处理,不要让自己失望。
“是!”李刚大声应道。
下一步该当如何——张布没有交代。
他把难题留给了李刚。
第十二章
一匹轻骑哒哒哒在黄土道上疾驶。马背上伏着一个身着劲装的汉子,满脸风尘,布满血丝的眼睛灼灼望着前方。
前方的地平线上,是一片起伏的山峦,空中乌云聚积,把停在山顶的日头完全给遮住了。雷声轰隆隆响了几下,大雨就要来临。
他没想停下,反而扬起马鞭,随着啪啪几声抽响,再听,马蹄声更疾了。过了那片山峦就到了乌程。
大雨终于泼了下来。
劈哩啪啦。
急一阵缓一阵,交替着——雨停时。李刚到达乌程县衙,他用大手抹去脸上的雨水。
县衙大门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李刚跃下马,系好缰绳,大踏步走进去,笔直来到大堂,四下环顾,还是空荡荡的。
他大喊一声:“有人吗!?”
“有没有!”接着又吆喝一声。
从边侧的柱子后面,一前一后钻出两名捕快。李刚皱皱眉头,漠然问道:“万彧,万县令可在?”
“先打招呼,有冤要诉,一张状纸十两银子。”高个子捕快抢先答道。
听闻此言,李刚勃然大怒,大声喝叱道:“我由建业远道来此,有要事找万县令!速去通报!”这一路上他日夜兼程,本来就鞍马劳累,刚刚还淋了一场雨,现在又遭此对待,李刚不由心头火起。
另外一个矮个子察言观色,看来者不善,抢上前,接过话头:“县老爷出外私访,不在衙内。您稍坐片刻,我这就给你找去。”
说话的正是石平安,说完后他把旗杆留在衙里,自己赶紧跑出去,在家肉摊前看到刘二,他正在和人喝酒吹牛。
石平安跑上前,喘息的说:“刘捕头,建业来人了,说有急事找县老爷。”
“哦!知道是谁吗?”刘二站起来问道。
“平安不敢问,这人看上去不好惹,火气很大。”
刘二不敢怠慢,连忙召来几个差役分头去找。找了半天,终于在一家茶楼找到万彧,他正在和茶友侃侃而谈,谈得是不亦乐乎。
听说建业来人,万彧心中甚奇,半点都不敢停留,跟着刘二急急忙忙回到县衙。
一个瘦高个子抱臂站立堂中,紧绷绷的脸上,毫无表情。旗杆傻傻的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万彧不认识,脸上堆起笑容,大步迎上前,双手作揖:“请问尊驾姓甚名谁,找万彧有何要事。”
那人一只眼睨视着万彧,傲然的说道,“我是皇上亲封的督军校尉李刚,今受张布张大将军之命,专程来此。”
听到张布的名号,众差役面面相觑,吃了一惊。特别是石平安,只觉浑身血液沸腾,心跳得厉害。
万彧不敢怠慢,马上抖擞精神,小心翼翼的探询:“有何要事,李校尉尽管吩咐,万彧毕当竭尽所能,效犬马之劳。”
李刚默不作声,看看两边——人在路上,心中就有了打算:如果剪兰没有订亲,事情会好办许多。要折断这多余的枝节——必须让万彧出面,他究竟是乌程的父母官,说话算话。
万彧心中明了,脸上作色,两边差役赶紧退下。然后走到李刚跟前,陪着笑脸低声问道:“现在只剩下你我,请校尉指示。”
李刚取下身后的油布包裹,解开,里边是个画匣。他打开画匣从内拿出一幅画卷,双手奉上,“这是张将军思慕的女子,现居乌程。”
“哦,是嘛。”万彧急忙接过画卷,展开细细端详。
“将军希望由万县令作媒,成全这件好事。”李刚不动声色把这副重任移到万彧的肩上。万彧眼睛盯着画,嘴里连声说“好,好,好。”
好什么。
——好画。
——好人。
——好差事。
——好机会。
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将李刚在驿馆妥善安顿后。万彧就去了乌程侯府,他觉得这件事应当让孙皓知道,或者他会有什么想法。
县衙后院的细沙小径上,一前一后走来两个人。
刘捕头走在前边,石平安垂着双手紧跟其后,两人走进一扇拱型圆门,穿过一条爬满藤枝的长廊,来到一间厢房。
万彧一人在房里踱来踱去,双臂抱在胸前,抬起一只手托住下颔,似乎在思索什么。看见他们进屋,万彧停下脚步。
二人行完礼。
刘捕头弓着腰,用一种谦卑的口吻介绍道:“老爷,他就是石平安。”
“嗯,知道了。”万彧点点头,挥手示意刘二退下。石平安低着头站在一旁动也不动,心里百思不解——县老爷找自己究竟何事。
万彧慢慢走到石平安面前,轻轻的舒了口气,伸出手指捻了捻胡髭,脸上泛着微笑,温和的问道:“你就是石平安?”
“正是小人。”
“嗯,近来杂事繁多,来了新人我都不清楚。”万彧说这话时眯缝起双眼,免得眼里露出藏在心里的机关。
“这话可要折杀小的了!”石平安连忙奉迎道:“老爷是管大事的,平安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差役,怎敢惊扰老爷。”
嘴里说得好听,石平安心里却是惴惴不安,莫非是身份败露了?想一想又不可能。如若是的话,他早就把自己抓起来邀功请赏,又怎会这样。听他语气,似乎在和自己套近乎,这样看来,一定是另有其事。
万彧也不多绕,开门见山的说:“你有一个姐姐叫石剪兰,对吧。”
“老爷说得没错。”
“今天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喜事,张布张大将军看中你姐姐……”
石平安只觉得脑袋嗡的炸开,心里七上八下,乱作一团。他竭力控制自己,可脸上的肌肉还是不由自主的抽动了几下。
“这次他差遣手下不远万里前来,就是要我当这个媒人……”万彧嘴里慢条斯理的说着,一双眼睛盯着石平安——观察他的反应。
石平安竭力想保持平静,可还是按捺不住,他声音急促的说道,“启禀老爷,可惜的是,小人的姐姐自小许配他人,无福高攀。”
“这个应该不是问题。你告诉我是哪户人家,由我出面,帮你退掉就是。”万彧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语气平淡的说道:“张将军现在深得皇上宠信,你姐姐嫁过去,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应该高兴才是。”
“小人的姐姐只是普通的百姓,不求富贵,只想过安分守己的日子。”
“你可要三思。”
“回复老爷,不用三思那么久,小人现在就告诉结果,恕难从命。”石平安一点余地也不留,断然回绝。他以为万彧会勃然大怒,出乎意料的是——“这样啊,真是可惜。”
万彧并没发怒,只是声音里带了一点遗憾。并且,他还向石平安讲明了自己的难处,“俗话说,人各有志,不应强求。但我只是个下属,这上头的指示,我又怎敢违抗。”
“让老爷为难,小人罪该万死。”
“好了,你也是个聪明人,这天大地大,要找个容身之处还是有的。”万彧表面不动声色,可这话里有话,“不用我多说,你先回去吧。”
“多谢老爷,应该怎么做,小人心里明白。”石平安感激的说。
“嗯,明白就好,你且好自为之。”万彧微微颔首。
石平安鞠躬行礼缓缓退出厢房,失魂落魄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怎会这样?
张布怎会知道剪兰——此时,石平安觉得命运就象一张网。他一直都在奋力的,拼命躲避,可这张网阴魂不散,如影相随,无法摆脱。
额头上痒痒的,他用手一摸,是汗珠——他使劲的揩掉。
必须离开这里!
石平安加快了脚步。
他慌慌张张回到家中,嘭的一声推开房门。
剪兰正坐在织布机前织布,听见声音,吓了一跳,蓦得抬起头,看是石平安,很意外的问道:“咦,平安,今天回来好早。”
石平安也不搭腔,趔趔趄趄的转身,插上门闩。
“怎么了,出事了!”剪兰放下手中的梭子,起身朝石平安走过来。
石平安抓住她的手腕,急切的交待道:“赶紧收拾行李,这里我们不能呆了。”
“有人认出你了。”剪兰的脸刷得白了。
“不是。”
“那为什么?”
“别问了,赶紧收拾吧。”石平安边说边走进屋里,收拾自己的行装。
看他神情严肃,剪兰猜到一定出了事情,也不多问,急急忙忙跑进自己屋里。
他们一直过得是漂泊不定的生活,随时准备转移。倾刻之间,剪兰就把行李收拾好了。等她出来时,石平安已脱掉差服背着行囊站在堂中候着。
“好了?”
“好了。”剪兰点点头。
石平安抓起靠在墙壁的哨棍,拉开门闩,打开房门。脚刚跨过门槛——“平安!”剪兰尖叫一声。
石平安抬起头,门口已经被人团团围住。
大门外齐头站立一排捕快,都是平素相熟的面孔。刚才还笑容可掬,现在个个面无表情——他们是奉命来围捕石平安和剪兰的。
至于为什么?他们并不知道。旗杆不在里边,他们没告诉他。
李刚铁青的脸,站在队伍前排正中。万彧站在李刚的身边,当他和石平安四目相对时,他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李刚迈开脚,一步一步朝石平安逼过来,从他的眼里发出两道冷冷的寒芒,在石平安脸上来回扫视。
石平安牵着剪兰慢慢往后退,一直退入屋子顶头,已是退无可退。
“准备去哪里。”李刚冷冷的问。
“小人的亲戚有事要我们过去。”石平安慌张应道,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
“胡说!明明是想逃跑。”
“大人这话说得有趣。”
“唔!——”
石平安豁出去了,大声的说:“我们又没犯法,逃什么。”
“不是,那你们就和我一起回建业!”
“大人莫非想逼迫小人。”
“不是逼迫,是命令,将军的命令你敢不从!”李刚唰的拔出腰间的佩剑,长剑发着森森的白光,闪电式的,比在石平安的要害。
“住手!”剪兰挺身而出,“要杀就先杀我!”
她的身子像个盾牌,挡在石平安的前边。危险来临时,她一心想得就是保全石平安,拼命也要保全他。
“你跟我走,他就没事。”李刚漠然的说。
“我跟你走?——”剪兰感到茫然,她不清楚究竟发生何事。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你死心吧,我们死也不会答应你。”石平安毫无惧色。
李刚的眉头微微抖动。他没料到事情会这样扎手,在他的脑子里,象这样的寻常百姓,能巴结到大将军,应当喜出望外才是。
结果却让他大出所料——这两人竟然如此顽固不化。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又说不准原因,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并不是他想看到的。他现在算是骑虎难下,手中的长剑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将军肯定不想得到一具尸体。
第十三章
“不用这样!”
一直来不及说话的万彧准备发言了,他摇着手示意双方不要争吵。接着转过脸,望着石平安问道:“你在想想,如有什么要求,我们可以谈谈……”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霹雳:“放开我大哥!”
旋风般的冲进一人,手中的哨棒照着李刚劈头挥下。
“旗杆,不要!——”石平安大声喝止。
旗杆的脸涨得通红,大伙都瞒着他,他并不知晓,听到风声后便一路赶来,要和大哥共同进退。
他手中的哨棒舞得呼呼作响,无招无式,胡天胡地。
李刚撤剑回防,虽然他武功高强,情急之下,也被这套乱棍搞得手忙脚乱。几个闪躲后,摸清了底细,心头火起,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叱喝:“找死!”
寒光一闪,剑势如虹,直刺空门,一击便中。
旗杆弯曲膝盖,身子软软的倒下。
“旗杆!”石平安用力推开剪兰,快步冲上前,一把抱住旗杆,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血从旗杆胸前汩汩地往外流淌,染透了石平安的衣衫,湿淋淋的紧贴在他身上。石平安伸出手想挡住那伤口,可哪挡得住……
他脸色苍白,撕心裂肺的喊道:“旗杆!旗杆!!”
“我奶奶……”
“你放心,你奶奶就是我奶奶,你放心!”石平安哭喊着。旗杆无力的垂下头,人已断气。
——再也不能回答。
“把他们关起来。”李刚木然的下达命令。
万彧向外面的刘二点点头。刘二一挥手,捕快一拥而上。
石平安满脸的泪水,双手紧紧抱着旗杆,不愿放开。众捕快心中不忍,但也不敢抗命。几双大手使出全力,把旗杆的尸体从石平安怀里拖了出来,然后把他架起来往外走。
石平安蹬着双脚,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传进万彧的耳里,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李刚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尸体。
杀人一击到位是他的习惯。这家伙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才会送死。
他收回目光,把剑插入鞘中,扬长而去。
监房狭小阴暗,空气中弥漫一股潮湿的霉味,还浑杂着呛人的屎尿味道。就象一场可怕的梦魇。
石平安坐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埋在两腿之间,脑筋里尽是旗杆软绵绵的尸体。衣服上的血水已经干涸,惨痛的血腥却挥之不去。
——傻兄弟!
因为他傻,他们才成为兄弟;因为他傻,才为兄弟丢了性命。石平安再一次尝到失去亲人的痛楚。
他赤红的双眼,身子从地上弹起来,把手捏成拳头用力的向墙上砸去——砸向孙和——砸向张布——砸向李刚——墙壁发出嘭嘭嘭沉闷的声音,灰尘簌簌地往下落。
直到筋疲力尽,他才停下来,手背已是血肉模糊。
石平安举起双手,死死盯着伤口,感到痛,痛得不仅是手,还有足,还有全身——包括五脏六腹!
心跳越来越急促,喉咙象被人掐住似的喘不过气来。他微微张开嘴巴,垂下眼睑,离他一尺之遥的草堆里,有一只蟑螂的死尸,干瘪的。
他死死的盯着那只蟑螂,仿佛那是自己。
或者。
没多久,自己就会变成那样。
天地倏地寂静。
在这个绝望的世界里,只有石平安绝望的喘息声。
他的喉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急促的跳动着。
渐渐的,他恢复了冷静,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监房的栅栏。他要出去,再不做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监门就在这时“咯吱”打开了。万彧悄无声息的走进来,身影斜斜的投在地上。他走到石平安身边,一副沉重的表情。
石平安默默瞅着他,心中疑惑,他来干什么?
万彧沉吟片刻,叹息一声道:“我没想到会这样。”
——来做劝客?石平安抿紧嘴巴,默不吭声。
“象你们这样抗命,无疑是鸡蛋碰石头。唉,这又何苦。”万彧说。
石平安脸上的肌肉跳动几下。
万彧看在眼里,继续说:“李刚下手也忒是狠毒!”
“他只是一条狗!”
“是啊,你说得不错!他只是一条狗。”万彧附合道。
石平安不由怦然一动,仿佛看见万彧张开了一只口袋,等自己钻进去。而眼下,他除了钻进去,已无路可走。“张布更该死。”
“唔。”
“只要给我一线机会,我决不会放过他们。”
“机会嘛,呵呵。”万彧笑了笑,眼睛里闪着光——鱼已上勾了。他不再犹豫,压低嗓门说道:“有个人,想见你……”
石平安跟着万彧来到一间土屋外面,这是狱吏休息的房间。万彧停下脚步,他打开门,示意石平安进屋。
石平安迟疑片刻,走了进去,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他蓦得掉转头,不见万彧。
时候已是不早,房间里光线很暗,临北的小窗前站着一个人。石平安盯着这人的背影,心里浮出一个身影。
这人徐徐的回过头来,石平安见过他,仅仅一面,石平安当时就深深地把他刻在脑子里了——是孙皓。
他还是认出了自己!
不知为何,石平安并不害怕,反倒释然了。他看到了一线生机,这昏暗的小屋突然明亮起来。
孙皓走到石平安面前,笑着说:“我知道你是谁,就算你烧成灰我也认识你。”
“小人石平安,不知乌程侯找在下究竟何事?尽管吩咐。”
“好!好个平安!”孙皓哈哈一笑,“以后我就叫你石兄弟了!”
若按辈份,石平安应当管孙皓叫叔,现在孙皓自动降级对他称兄道弟,石平安心里顿时象明镜一般透亮。
“平安,你一直是个胸怀大志之人。”
石平安扬扬眉,听他继续说。
“想当年——”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乌程侯有话直言。”
“好,既然这样,那就直截了当吧。”
“平安洗耳恭听。”
“张布荒淫无耻,胡作非为,这样的恶贼人人皆可诛之。但他却偏偏手握重权,靠得是什么,你我心里都清楚……他再怎样也不过是为虎作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
孙皓推心置腹,侃侃而谈,此刻停顿下来,静等石平安的反应。
“罪魁祸首是景帝这个昏君。”石平安长叹一声,“可惜我乃一介草民,又能奈何。”
“只要敢想,敢做,这事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孙皓说:“当年,理应家父君临天下,谁料惨遭贼人所害……如今昏君误国,为了孙氏的社稷江山,你我应当舍生忘死,齐心协力……他日我若登上宝座,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孙皓踌躇满志,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滔滔不绝,给石平安指出一条捷径,说到诱人之处,眉飞色舞,仿佛江山已握在手中。
“平安!好兄弟!好男儿志在建功立业,扬名立万。至于儿女私情,则应丢弃一旁。你心里应当明白,眼下正有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石平安假作声色,冷眼旁观,心中澄明如镜,借力打力,天赐良机。眼前形势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看乌程候好象有话要对小人交代,请尽管说来,只要能为兄弟报仇,石平安不惜一切代价。”
这个代价?明明白白就在眼前,他真的舍得?
但不舍又能如何。
心顿如刀割般的痛楚:剪兰——
第十四章
此刻,万彧的东厢房。
剪兰木塑般的坐在椅上,桌上的饭菜丝毫未动。
她眉头紧蹙,怔怔地望着桌上的烛台。一抹残火闪着微弱的光,她和石平安就象这烛火,随时都会被人捻灭。
如果烛台翻倒。一把火。一切就这样结束。不在逃,不在躲,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注之一焚……
她解脱了,可平安怎么办呢?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下来。门轻轻打开,她抬起头,灯火阑珊,石平安缓缓走进来。
“平安!”剪兰跳起来,奔上前投入石平安的怀中,双手用力拽住他的肩膀,感受到了石平安的体温,这颗心才陡然的放下——“他们没把你怎样吧。”
“没有。”“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终于又在一起,不管将来如何。
“兰儿。”石平安在她耳畔轻唤。
“嗯。
“——答应吧。”他说,音若蚊鸣,又象梦呓。
剪兰扬起头,呆呆地望着石平安,一时没明白过来。
房间里陷入沉默之中。
石平安注视着剪兰,坚决的重复:“答应吧!”
剪兰感到一阵眩晕,如果不是石平安抓住她的双臂。她会倒下去。脸刷的苍白,周身冰凉,脑子里恍恍惚惚的闪动一个念头:“他要扔下我了。他要扔下我了。”
嘴里脱口而出,“不!”
“平安,你怎么能这样狠心。”说完,泪水象断线的珠子落下来。
“姐,你别哭!听我说——”石平安用手指揩掉剪兰脸上的泪水,把自己的计划向剪兰侃侃道来:“……。姐。要是成功了,我们找个地方,安安静静过日子……。要是输了。大不了我们一起死……这世界很大,可是,你应当明白,我们可以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姐。你知道吗,我们能靠得只有我们自己!……”
“平安,想一想,我们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剪兰泣不成声。
“没有,没有,这是唯一的法子!”石平安抱紧怀里的剪兰,喃喃的说着,说着说着,眼睛开始模糊。
由哪里来再回哪里去,他逃不过命运这张网。
经过二天一夜的颠簸,李刚、石平安和剪兰在傍晚时分到达建业。
建业还是从前那样繁华,鳞次栉比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密密的,拥挤却很整齐。川流不息的人潮,马车,气氛和乌程大不相同。
石平安作梦也没想到,会这样回到建业。他盯着对面的小窗,下巴颏扬起,瘦削的脸庞异常的凝重。他记起来了,快到家了——马车从孙府门前驶过。
一切没变,威武的石狮,高高的台阶,还有那大红漆门,只是门上的匾给换了。还来不及细瞧,马车就嘚嘚嘚疾驶而过。里边究竟是空着,还是住有人家?
他搞不清楚。
眼下要完全投入到角色里,不受任何情绪的控制。至于其他一些事情都要暂且搁在一旁,日后再说。
剪兰坐在对面,紧闭双眼,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马车又驶了半会,才到达张府,李刚驾着马车绕到后门停下。
和孙府相比,张布的府邸显得要简陋的多。四周的围墙有些地方已经脱落,大门上的漆彩好久没有涂涮,略显昏暗——象一座中等人家的宅院。只有蹲在大门两边的石狮,才显出这是座官邸。
看见他们,守门的家仆赶紧上来牵马,搬行李。李刚吩咐一个家仆进去通报,自己昂首阔步,带着石平安和剪兰从后门进去。
他们走过一道笔直的甬道,穿进一条弯曲的长廊。那报信的小厮从另一头飞奔过来:将军在书房等着他们。
剪兰忍不住打个寒颤,惊慌、害怕、恐惧一起涌上心头,在里边交织翻滚。她朝石平安偷偷瞥了一眼——石平安的话就在耳边响起:——情不自禁只会功亏一篑。
剪兰把目光赶紧收回。从乌程出发那刻起,她就开始遵循两人的约定——他们是姐弟关系。这关系一直要延续到那一天。
那一天!
究竟是哪一天?
经过一个个笔直站立的侍卫,李刚领着二人走进一间书房。
书房宽敞明亮,纤尘不染。张布坐在一张红木书案后面,手中捧一杯香茗,正在细细品味。他今天穿一件灰色袍衣,面色红润,显得神采奕奕。
李刚进来首先行礼,沉声道:“拜见将军。”石平安与剪兰也跟在后面弯摇作揖。
“免礼,免礼。”
张布哈哈大笑,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他们面前一个个的问候。当他走到剪兰面前,双目炯然发亮;她来了,由画中走来,由遥远的地方走来——站在他的面前——比画中更多了一份真实的美丽。
剪兰向他微微颔首,柔声道:“拜见将军。”
“不必拘礼。”张布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来日方长。依依不舍把目光从她身边挪开——转身打量石平安,张布微微有些惊诧,这张脸,似曾相识。
“你是——”
“小人石平安,石剪兰是家姊。”
“哦,我听李刚说你们无父无母,姐弟相依为命。”
“不错。这世上,小人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今日亲眼目睹将军的神威,平安可以安心的回去了。”
“回去?”
“如今姐姐有了归属,平安的心愿已了,明日就返回乌程。”
“你孤身一人还回乌程做什么。”张布大手一挥,“干脆就留在建业,我再给你安排个空缺。这样,你们姐弟也可以经常见面了。”
“可是,将军……”
“就这样说定,以后,我也多了个贴心人。”张布打断石平安的话头,替他作了主张。侧过脸瞅了剪兰一眼,一语双关的说道:“你尽管放心,我决不会亏待你姐姐的。”
转身吩咐李刚:“你这就去给他安排一间厢房,将他妥善安置。”
“是。”李刚遵命,带着石平安退下。
两人默默走出书房,半路上,李刚突然停下脚步,望着石平安沉声说道:“那个人,是个失误。”
“哪个人?!”
“那个死掉的捕快。”
“人都死了,不必再提了。”石平安淡淡的说:“我希望到建业后一切从新开始,乌程的是是非非都让它过去。”
真的吗?
李刚不相信。
死死的盯着石平安,剽悍的面孔露出怀疑的神色。
书房里静悄悄的。
剪兰垂着眼睑站在张布面前,心里怦怦乱跳,十分紧张。她咬了咬下唇,想让自己平静一点,无可奈何——还是跳得厉害。
一路上,她作了无数个设想,见面怎么开口,怎么说话,怎么怎么……她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谁知,还是张口结舌,束手无措。
真没用!
她偷偷的自责。
一、二、三,鼓起勇气,“将军——”声音轻轻柔柔,在舌尖上一溜而——过。脑子一片混乱,又不知从何说起。没奈何,只有低下头,双手使劲拽住裙摆。
“路上辛苦了。”张布满脸荡着欢喜,关切的问道。
“不辛苦。”
“怎么会,这么远,一定,一定很辛苦。”
“还好。”
“唔……”
经过一阵长久的沉默。
张布说:“这样吧,你先坐一会儿,歇息一下,然后我带你到内宅四处转转。”他又体贴的加上一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剪兰蓦得抬起头,又无力的低下。
张布的身影从视角飘忽而过。魁梧,伟岸,头发挽成髻用个翡翠环扣住,鬓角已经花白,唇上两撇胡髭修得齐齐整整,尾端向上飞翘,威风凛凛。一双眼睛真灼灼的盯着自己,里边隐隐跳跃着两簇火苗。
同样的话。
他已不是他。
剪兰忽感鼻腔发酸,眼眶一热,心里头翻江蹈海,涌上千般滋味,混在一起,到最后竟是苦不堪言。
“怎么了。”张布倒是仔细。
“承蒙将军错爱,兰儿很感动。”
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剪兰对自己不由暗暗惊讶。
——原来她也可以独挡一面。
只是。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张布有二位夫人。
原配柴夫人是父母媒妁,糠糟之妻。她和张布年龄相仿,看上去要苍老多了。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那张干瘪的嘴唇常年累月终日紧抿——抿成一道深深的弧形,里边有苦难深埋。
虽是原配,张布对她一贯都很冷淡。柴夫人心里明了,便识趣的把自己关在屋里,尽量避免和张布碰面。
她害怕那双冷漠如寒冰的眸子。
杨夫人倒是年轻,她是张布在一次行军中收留的孤女。体态婀娜,模样俊俏,也善解人意,只是有些邋遢。不管有人没人,总爱不停擤她那漂亮的悬梁鼻。
这对她来说,算是致命的遗憾。
她自己也知道,可就是改不了。在张布面前,她忍住不敢发出哧哧之声,有时忍不住,忘乎所以,就会遭到张布严厉的训斥。
张布也搞不清,她这个习惯自己当初怎么就没发现。
两位夫人在张布面前,谨小慎微,不敢轻言更不敢妄语。张布不仅是她们的夫君,还是她们的神。
她们对他恭敬无比。
家在张布的心中,只是个稳定的驻地,他在这里策划谋略,运筹帷幄,整日想建功立业,为皇帝效忠。除此以外,再没其他的感觉。
谁知命运偏偏让他看到那幅仕女图,生活向他打开另一扇门。
幸。不幸。
张布为剪兰设宴,既是接风洗尘,也算喜事从简。
当他把剪兰引见给家人时,眼前的张布令两位夫人深感惊讶,他对剪兰是那么的细心体贴,关怀备至,连声音都是脉脉含情。
——这样的张布她们从来都不曾见过。
柴夫人表现的很识大体,言辞虽短,礼节上一点都不轻怠,很客气,还送给她一对雕凤金镯。
杨夫人则是相反,那张嘴象涂了蜜似的,嘘寒问暖,左一声妹妹右一声妹妹,叫得剪兰脸颊儿烫得发烧。
两位夫人都把心事藏得很深很深,她们心里明白,慢怠了这位新人肯定会让张布感到不悦——心中非常忌恨,却不敢流露丝毫。除了笑脸相迎,又能怎样?她们是藤,为了依附这棵大树,她们只能委曲自己。
再就寄希望于时间——将军这份柔情会随时间慢慢转淡。
到时,她也会和她们一样。
第十五章
内宅是由几个风格迥异的园子组成的。
张布将剪兰安置在西头的馨香院,杨夫人给她派了一个贴身丫头,还安排了几名打杂的奴役。一切安排妥当,她握着剪兰的手轻轻拍着,笑眯眯的说道:“以后妹妹就是这园子的主人了。”
“谢谢姐姐。”剪兰点点头。
“喜欢吗?”
“嗯。”
“若是感到寂寞,可到我那儿走动走动。”
“知道。”
剪兰嘴里应酬,眼睛打量四周的景致,这里清静安谧,很适合自己。她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串门,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呆在这里。
——等待。
以后,她就象只关在笼中的金丝雀,等待,等待有一天,石平安替她打开鸟笼,放她出去。那时,他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剪兰置身新室。
房间宽敞,家俱陈设都是新的,床榻是银钩玉栏,衣柜则雕龙刻凤,虽不是那么的奢华,布置的却很优雅,别致。
“小慧给石夫人请安。”身后传来声音。
夫人?石夫人?
剪兰微怔片刻,方才醒悟,石夫人——就是自己。她转过脸,面前站着一位少女,圆脸蛋儿,生着一双又清又亮的眼睛,滴溜溜的看上去十分伶俐。手里整整齐齐捧着一摞,是浴巾和新衣。
这是杨夫人派她用的贴身丫头,名叫小慧。
“热水准备好了,请石夫人洗浴。”小慧脆声声的提醒。
桐木水桶,装水五分之三。水雾弥漫,上面七色花瓣漂浮,香气缭绕。剪兰赤裸的身体泡在水中,水位刚刚齐胸,温度恰到好处。
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她想——不能想从前,想起从前,她会受不了,会哭。她和石平安一起漂泊的时光,虽然穷、苦,怕,心却是踏实的。回头想想,一幕幕竟是甜蜜。
至于日后……
更是不敢想!现在的情形仿佛身在悬崖绝壁,脚下是万丈深渊,一不小心,两人随时就会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不怕,但她担心石平安。
胡思乱想之间,困意涌上来,她竟沉沉睡去——花,白色的花,密密繁繁,开在枝上。
好美。
她拉着石平安兴奋的喊着,一起奔跑。
转过身,有片片花瓣落在石平安的脸上。她笑着伸手替他——拂,可怎么拂也拂不尽……花瓣一片片落下。
她咯咯地笑着,边笑边问:怎么回事,平安,怎么回事啊?
花瓣不见了,变成一颗一颗的眼泪,凝固在石平安的脸颊上。他慢慢松开她的手,身子一步步往后退。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她恐惧极了,哭得喊!平安!平安!一声声,可他置若罔闻。花瓣在他们之间飞舞,越来越多,渐渐的她看不到他,看不到他。
“夫人。夫人。”小慧在门外轻轻喊着。
剪兰惊醒了。
原来刚才是做了一个梦。
桶里的水已凉了。
到处是燃烧的红烛,照得满屋子通明亮闪,一片喜气。
剪兰端坐在床沿,眼睛盯着房门,门是紧闭的。她感到孤独,是那种无助的孤独,心里开始发慌,喘不过气来。
逃!
趁还来得及!
她绝望的盯着房门,心头仿佛有小锤在重重地锤,隐隐作痛。她下意识的把手放在胸口,想把心护住。结果徒劳无益。
烛光闪闪烁烁,映照女人的脸,双眉紧锁,锁不住满心的忧愁。
门推开了,张布挟着一身酒气走进来,反手掩上门。睁着那双朦胧醉眼,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眼前。烛光里,她脸似红霞,双眸莹波流动——如花立梢头,待人采摘。
有人说和喜欢的人呆在一起会感到幸福。这话一点都不假,张布现在就感到自己非常非常的幸福。
他微笑着,一步步向幸福走去,挨着她轻轻坐下,生怕一不小心,幸福就飞了。剪兰垂着头,不发一语。
“在想什么?”张布问,低沉的声音,话里含着酒气。
“什么都没想。”剪兰害羞似的把脸侧向一边。
“是吗?”
张布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把她的脸扳了过来,喃喃喊了一声,“兰儿——”就闭上了嘴。原本想调侃两句,但没说。她以羞涩的沉默向他表示顺从,他还说什么呢。
剪兰深深的吸了口气,眼角的余光看见那张无比憎恨的脸朝自己凑过来。她赶紧闭上眼睑,不让他看见那双会说话的眼。
在这醉人的夜里,女人恰似不见形的陷阱,引诱张布层层进入。
咚咚咚,更鼓声声,夜已三更。
偌大的将军府静寂无声。
馨香院这边,窗棂半掩,一抹明月不请自入,冷冷窥视:帏帐飘荡的榻上,男人心满意足沉沉酣睡。女子面色悲伤,明亮的双眸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眼角有泪珠若隐若现——将军府的东头,石平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窝里感到有千万只虫蚁在啃噬,心在痛!在煎熬!他睁大眼睛,瞪视不见边际的黑暗。只觉这夜——好长,长得没有尽头,长得让人忍受不了。
他好象看见剪兰,在熊熊的火中向他伸出手,张启的嘴唇,似在呼救。他竖起耳朵,听到的却是自己的喘息声。
石平安咬紧牙,闭上眼睛,喉咙里闷闷的吼叫一声,猛得翻过身去,把脸深深的埋在被褥里。
破晓时分,天空陡下一阵急雨,馨香院笼罩在濛濛雨雾之中。稍后,风停雨收,一束白光撕开云雾,太阳已悬在东方。
又是新的一天。
张布醒了,可意识还在梦中,伸手摸索,感觉空空;睁开眼睛,剪兰不在身边。环顾四周,屋里只有他一人。
昨夜,是梦是幻?
兰儿?兰儿!
一颗心陡然涌起一股焦虑,张布猛得掀开锦被,身子跃起跳下床榻,赤足奔到门口,用力打开——门外廊下,剪兰穿一袭单衣,凭栏而立。
悬起的心放下来,张布转身回屋穿鞋穿衣。床架上的青铜钩挂一件红色斗蓬,张布伸手取下出了房门,走到剪兰身旁,给她轻轻披上。
她抬头看他一眼,马上低下头,用手紧紧披风的领口。他呵护的很及时,此刻她确实感到一阵凉意。
早晨的空气经过雨水的洗涤,显得特别新鲜纯净。
张布闭上眼睛,垂下双手,屏心静气,作了几个深呼吸,顿感筋络舒展,血脉流畅。然后睁开双目,目光游移,停在剪兰脸上。
剪兰的眉间藏着一团愁绪,张布看得分明。
她心里想什么?她可是他的女人!张布觉得自己应当清楚她的一切,过去,现在,将来。
她和他的命运此后将会捆绑一起,不可分开。
“想什么?”张布问。
“没什么。”她沉默半晌方才低声回应。
“看你这样子,一定有心事,说,说出来让我听听。”
幽幽的长吁一声,剪兰说:“我担心平安,不知日后他一个人怎样生活。”
“哦——,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嗯。”
“放心吧,他已到了建功立业的年龄,你不用为他担心。”
“话是如此,可他毕竟是我唯一的兄弟。今后我不在他身边,无法训导,他又无所事事,慢慢懒惰松散,坏了习惯,我怎对得起逝去的双亲。”
“我昨天不是说过,在将军府替他找个差使。”张布说:“我觉得他挺机灵的,还想好好栽培他。”
“真的。”剪兰脸上乌云尽散。
“当然,你放心,我呆会儿就办妥这事。”张布郑重其事的保证道。看她信赖的眼睛,他决定这事一定要办的让她满意。
午后。
石平安被李刚带到麒麟堂。麒麟堂是张布处理公事的地方,大堂正当中一扇檀木屏风,上面描绘一匹金色麒麟,栩栩如生。
二人堂下坐定,张布开始对石平安嘘寒问暖:“平安,住的地方可还习惯。”
“多谢将军关心,一切都很好。”
“嗯。那就好。”张布点点头:“以后就是自家人,需要什么尽管说。”
“平安想回乌程,请将军恩准。”
“昨天不是和你说了吗,以后就留在建业。今天要你来,是要通知你,这儿有个东西曹令史的空缺,你先干着。”
“——这。”
“这什么,这是命令,军令不可违,懂吗。”
“多谢将军,平安只怕自己才疏学浅,不能胜任。”
“我信你!”张布站起身来。堂下二人也赶紧起身站立。张布走到石平安身边,用力的拍拍他的肩膀,表示鼓励。
他这样真可谓爱屋及乌。
事已至此,石平安不在推辞,慷慨激昂的表示:“从今往后,石平安定当为将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好干,我会提拔你的。”张布语重心长,说完转身对李刚吩咐道:“李刚,平安有不清楚的地方,你要教他。”
“是。”李刚拱手遵命。
他垂着头,努力让面容保持平静,心里却十分鄙视:这小子除了油嘴滑舌,再无一技之长,却得到将军如此的亲睐。靠什么,不就倚靠他姐姐的那条裙带——想到自己杀死他的兄弟,看他嘴里说不计较,保不准怀恨在心。自己虽然是行得正站得直,还是要小心提防,若有把柄落在他的手中,恐怕会加害自己。
石平安这边向他作揖:“日后平安若有不是,望李大哥多提点。”
李刚心里厌恶,碍着将军,表面不得不客气,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张布不明就里,只当他们是左膀右臂,日后配合默契,助他再立奇功。他哈哈大笑道:“好了,就这样,你们下去吧。”
两人行礼退下。
张布走出麒麟堂,仰首四望,只觉得这天,更蓝,更宽,更高。忽觉时光倒流,兴奋之余,他不禁张开双臂,作出腾空的姿势。
这天是张布四十寿辰。他在将军府设了酒宴,遍请当朝皇亲贵族文武大臣。
接受请柬的人,不管远近,携着家眷,带着贺礼纷至沓来,连和张布有隔阂的宰相濮阳兴也来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布满面笑容,携着剪兰在众官中周旋。庆寿只是其一,酒宴的另一目的是通告大伙,他张布有了一位如花似玉的新夫人。
剪兰戴着翡翠镶金冠儿,穿浅绿满绣丝绸长褛,站在张布的身边,熠熠地闪光,象一颗星。姣美的容貌吸引着每个人的目光。
皇上不但送来贺礼,还把自己最喜欢的一只宫廷乐舞伎给张布派来表演助兴。
大堂上,乐舞伎人以鼓为器。男女相对击鼓,鼓声隆隆,响若春雷震耳。伎人舞姿优美,举手抬足显示技艺娴熟。倒立时腾翻扑跃,捷如猿猴;弯曲时腰肢婀娜,软似绵柳。身上的舞衣飘飞,赤袍、黄袍、绿袍、青袍、紫袍,各色袍衣更更迭迭,纷纷扬扬。
这场舞蹈,表达的是农民庆贺丰收时的喜悦心情,场景欢畅,十分喜庆。博得喝彩声此起彼伏,整个大堂热闹非凡。
张布携着剪兰端坐正中,面对四面八方的祝福声,频频举杯。酒杯交碰之间,张布意兴风发。这几年虽说平步青云,手握重权。但他一直严以律己,从不肆意张扬。
剪兰让他认识——人生——乐趣——多多。
活着既要谋求,也要享乐。
剪兰嘴角含笑,手执陶瓷嵌花酒壶往张布杯中不停的倒酒。
“高兴吗?”张布瞅着空隙问道。
“嗯。”她点头。
“好,高兴就好。”张布哈哈大笑,喜之忘形,一揽香肩入怀。
剪兰倚在他的怀中,笑容僵在脸上。眼角眉梢,有意无意,扫视席间——她在找石平安。自从来到将军府,她和石平安还没有单独的会过面。不是没有机会,是石平安不想制造这个机会。
此时,石平安周旋在各席之间,指挥家仆往席上续酒续菜,看上去十分忙碌。他今天穿一身浅兰缎袍,头束锦带,面目焕然一新。
剪兰的目光远远的追随——石平安的一举一动在她眼中都带着脉脉的情意,牵动她的视线——他不经意的抬头,恰恰和她四目相对。他淡然的——给她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然后,若无其事的走开。
剪兰的眼睛模糊了,这瞬间——石平安仿佛变得陌生起来。她还记得,在乌程的那个晚上,他对她再三强调:记住,我们是姐弟!是姐弟!
他们本来就是姐弟,直是中间有段插曲,现在又恢复本来。
手指触到酒杯,杯中盛了满满的一杯酒,剪兰举起酒杯仰头抽下。她不会喝酒,喝得又猛,一下呛住,呛的眼泪都流出来。
“怎么这样不小心?”张布小声责怪,伸手轻拍她的后背。
剪兰感到鼻子一酸,喉咙里象被东西卡住似的,竟说不出话来。
“看你,不会喝,就慢点喝,呛了不是。”
“让将军见笑了……”剪兰赶忙低下头。过了好一会,略微平静后,举首再看时,席间已不见了石平安的踪影。
第十六章
场中开始新的节目。
又是一班人马,表演杂耍:四人架梯。
这个节目是人梯表演,讲究的是整体配合。人抬人,人抬人,一共叠四层。下面三名艺人搭成人梯,屏心静气,不敢丝毫动摇。下面的稳当,顶上的艺人才能安心表演。
这人技高胆大,站在人梯上气定神闲的接收下面扔给他的瓷碗,又一只一只的摞在头顶,十分惊险。
“将军。”剪兰微笑的说,露出一排皓齿。再怎么不高兴,她也要掩饰,不能扫张布的兴头。“——来一杯。”
“不是要你别喝吗,你怎么又加满了。”
“可我想喝。”
“真的想喝?”
“莫非将军认为兰儿再说假话?”
“不是,我怕你伤着身体。”张布哈哈一笑,“好!既然你想喝,那就喝个痛快。”
一杯一杯,好酒穿肠;一杯一杯,愁绪挥散。喝得高兴,张布道:“好酒!难怪曹孟德要说,‘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真是如此……”
话说到这里,只听见——呀!
众人齐声惊呼。
为那场中的艺人。
顶端艺人接碗时,一个失手,瓷碗咣当应声落地,摔得粉碎。而他的身体摇晃几下,头顶的碗也纷纷落下,摔得粉碎。下面的艺人想扭转局面,努力保持平衡,但大势已去。踉踉跄跄,众目睽睽之下,人梯陡然轰塌,人压人,场面顿时狼狈不堪。
“哈哈,有意思。”张布拍手大乐。
马上有人出面,指使这帮人收拾乱摊,赶紧离场,待这帮艺人灰溜溜下场后,又一个新的班子出场。
好戏又开锣了——“听刚才的话,将军还会有忧愁不成?”此时剪兰的神智已有几分醉意,她接过张布刚才的话头问道。
“怎么会没有,烦心的事多呢。”
“说来听听。”
张布正愈启齿,再瞧剪兰那双清澈的眸子,又把话吞了下去——那些争权夺势明争暗斗之事,她还是不知道的好。
话锋立即一转:“有你相伴,无忧无愁。”
“将军又来了。”
“又来什么……”张布低语道:“再给你加一杯,不醉不准罢休。”
剪兰蓦得一惊,背上冒出浸浸的冷汗,伸手盖住杯口,“将军,不能喝了。”
“哦,刚才不是你吵得要喝吗?”
“那样是为了让将军高兴,兰儿真的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差一点就忘乎所以。若是有个闪失——剪兰深深的吸了口气,让自己保持清醒。
啪啪啪!
掌声再一次响起,夹杂着笑声。
好好的,石平安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脑袋象裂开似的,他偷偷的溜出大堂来到外面的园子,打算透透气再进去。
园子里摆着一簇簇花卉,红的黄的,鲜艳艳的,开的是些不知名的花。风,轻轻柔柔,有一阵,没一阵的吹着。
石平安用力吸了一口气,一股混淆的醇香,直冲脑门——头更沉了。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从里面飘到外面,传到石平安耳里,胃里翻起一股酒意,他陡然拔足盲目的向前走去。
迫切的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一小会。
一条碎石小径,往园心伸去。
他走在小径上,脑子里又弹出刚才一幕——张布把剪兰拥在怀里时,那意得志满的神色。如果可能,他真想冲上去一刀砍下张布的脑袋。
可他不能。他现在还没有这份力量。
“他妈的,赢了你就想跑啊。”
“你又没银子,我不走难道陪你干坐不成……”
路边有个绿瓦红漆凉亭,从里边传出争吵声。石平安想看看究竟何事,便好奇的走过去,等他走到亭下,几个衣着华丽的公子骂骂咧咧的从他面前经过:“十足一个疯子,输光了不准人走。”
“真有他的,口气还那么狂。”
凉亭的石阶上,一个青衫的公子双手叉腰,满面通红的站在那儿喊道:“再输就给你打欠条!”
“谁要你的欠条,谁认识你……”那帮公子发出轰地嘲笑,人走远了。
青衫公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转眼瞧见石平安,冲到他面前呲牙咧嘴大声骂道:“他妈的,谁让你站在这儿看热闹的!”
“这又不是你的家,我怎么就不能站。”石平安笑嘻嘻说道。
别看这人一副要吃人的模样,石平安还一点都不怕他,倒觉得自己心中那团阴影被他一吓三炸,吼得没影了。
“我不想见你的面,你走开!”
“那好办,你转个面不就行了。”
“凭什么是我转面,你他妈的不转面。”
“因为是你不想和我对面,不是我不想和你对面,所以该你转面而不是我转面。”石平安依旧保持笑容。
“他妈的,你的嘴巴还挺能绕的。”这人瞪着石平安狠声狠气地说道。他突然想到什么,转身跑进凉亭,一把抓起石桌上的骰子,用力的砸在地上,嘴里骂道:“连你他妈的也欺负我!”
骰子重重的落在地上,使劲弹起后落到草丛中,没影了。
“你这又是何苦,这次输了,下次赶本就是,没必要发这脾气。”
“这是我的事,你他妈的管不着!”
“对!你说的很对,这确实不关我的事,可我现在想没事找事。”
“呵!你他妈的活着不耐烦,没事找我开心。”
“这有什么,你冲我开火,我找你开心,这很公平。”石平安用诙谐的口吻不紧不慢的答道。
谁料——“妈的!”青衫公子大骂一声,冲上前甩手“啪”的给了石平安一个大耳光。石平安半边脸登时就冒出几条红迹。
打完后,他一仰脖子,翻着白眼,说:“拿我开心,你真他妈的欠揍!”
“这次你还说对了,我这人还真欠揍。”捂着脸,石平安转身要走,这记耳光打得他心里舒坦了好多。
“慢着。”
石平安瞅着他,“被你骂了,也被你打了,你还想怎么的。”
“你问我还想怎样,让我想想。”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了好一阵。那人咬了咬嘴唇先开了口,火气大概是消了,语气缓和好多。“喂!还没问你叫什么?”
“石平安,你呢?”虽然挨了一掌,石平安却没生气。
“我啊。”他眼睛溜溜转动,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叫他妈的。”
“他妈的?”
“嗯。”
“真的叫他妈的!”
“当然!”
“他妈的!这名真好。”石平安说:“谢谢你,我现在心情好了许多……”
“真的!哈哈,这世上就你他妈的不烦我。”他歪着脑袋瞧着石平安,笑眯眯的,好象瞧一个宝贝似的。他妈的突然说:“我们交个朋友吧,我一个朋友都没有。”
“好啊,你要是不嫌我闷,当然可以。”石平安满口答应。
他妈的搔搔脑门,想起什么,拍了拍石平安的肩膀道:“你坐在这里别动,我马上就来。”说完,也不管石平安愿不愿意,转身往大厅的方向跑去。
石平安苦笑着摇摇头,这个“他妈的”倒真是有趣。
过了片刻,他妈的端着一个烧瓷托盘匆匆返回凉亭。
托盘上有一壶酒,一只烧鸡,一盘牛肉。他将托盘置放桌上,随后坐下。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两只小酒杯:“你一个,我一个。”
“你倒挺有本事的,这些都在哪偷的。”石平安笑着问。
“你他妈的才偷呢。今天将军请客,是客随便吃,怎么算是偷呢。别多说了,吃吧!”他妈的快言快语,边说边拿起酒壶给两人杯中斟满,就手端起酒杯美滋滋地抿了一口,突然大叫一声:“完了!”
“怎么了?”
“我忘了拿筷子。”
“那怎么吃了。”
他妈的皱着眉头盯着菜肴,思索一会,双手击掌,嚷道:“妈的!忘了就忘了,以手为筷吧。”
说完撸起长袖,撕下两只鸡腿,递给石平安一只,大咧咧地说:“你一只,我一只。”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他妈的。” 石平安接过鸡腿说道。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风中偶而传来悠扬的器乐声,还有人们喧哗的欢笑声,断断续续,似在提醒石平安:该回去,该回去,该回去了。
就在这时,他妈的突然抬头呲着牙齿喊了一声:“想不到!”
“什么想不到?”
“傻布的新夫人居然长得那么漂亮。”
“是吗。”石平安两边的太阳穴跳了几下,皱着眉头反问道:“谁是傻布?”
他妈的啃着鸡腿,伸出舌头舔了舔手指,咂吧咂吧嘴唇,回答道:“张布啊!大家背后都喊他傻布。”
“为什么这样喊他。”
“我也不知道,他傻不傻跟我又没关系。”
“哦……”
“你好像很关心,他和你有关吗。”
“当然,他是我的上属。”
“是吗?那你在他手下当什么官。”
“东西曹令史。”
“啊!这么丁点的小官……”
“你口气挺大的,说说你是多大的官……。”
“我瞎说了,你也当真。” 说到这里,他妈的吃吃笑起来。
人和人的邂逅就是如此奇怪,萍水相逢,因为投缘而结缘。他妈的显得很高兴,连喝几杯,舌头开始发弹,但这并不影响他说话:“石平安,你娘还在吧。”
“不在了。”
“呵!和我一样。”
“你爹呢?”
“也不在了。”
“我还有,可有什么用呢,我爹顾不上我,他只顾升官,只顾讨姨娘,再他妈的就顾着吃喝玩乐……。”
“那也不错,总还有个家啊。”
“妈的!看到我就象没瞧见似的!我不要那样的家!”
“你不听话,你爹才这样对你。”
“哼,你说错了。”他妈的颇为得意地说:“从前我听话,我爹不理我,如今我他妈的不听话了,他可天天理我,不过——天天骂我。”
“你故意这样的。”
“大概是吧!”
“谁是你爹呀。”
“别提他,提他我就心烦。告诉我,你的烦恼。”
“我?我没烦恼。”
“胡说,我刚才打你一耳光,当时你的神情就很烦恼。”
“无缘无故挨个耳光,还要笑不成。”
“你他妈的不把我当朋友,才不肯说!”
“哎——”看他这样蛮不讲理,石平安摇摇头,不再吭声。
“妈的!没意思,这酒不喝了。”他妈的把手在桌上一拍,站起来,转身就走了。
“他妈的,你就这样走了!”石平安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可他头也不回。就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象阵风似的。
石平安独自坐在凉亭里,一个人细品慢酌。被他妈的这一闹,心里舒坦好多。现在他还不想回到大厅。
一个人喝酒比两人面对要好。不知为何,他很怕看到剪兰。
想到剪兰,石平安深深地吸了口气,双眼呆呆的望着杯子里的酒水。清香透明的酒随着石平安的呼吸泛起一波一波的细澜。
剪兰的身影漂浮在酒中。姐姐今天的一双明眸着实美丽,忽闪忽闪,动人心扉。他举起酒杯,美美的咂了一口。捧着酒杯再看,一双眼睛在默默凝视着他,石平安看见眸子深处那竭力压抑的哀怨——石平安举起酒杯,一干而尽,剪兰的身影消失了。石平安还想喝,他知道,在酒精里,一切都会消失。张布,孙休,剪兰,自己,一切一切。
可他不能——他是石平安。放下酒杯,他站起身来,将衣冠重新整理一番,抖擞精神,向大厅走去。他要让自己重新进入角色之中。
第十七章
张布站在青铜镜前,目光从上扫到下,又从下扫到上,几个来回,末了皱皱眉头,“这件不好,还是穿那件紫色的。”
“紫色?”剪兰闻言怔了一下,向身边的小慧点头示意。
小慧急忙转身,向内室跑去。
张布身上穿得是件灰色外袍,白色的锦绣滚边,给人的感觉庄重沉稳,其实很适合他的——但他不喜欢。
近来,张布喜欢比较花哨的打扮,有意无意的寻找一件逝去的东西——青春。青春对他来说就象一个久远的梦。
那时的他,一个人,一把剑,一个空空的行囊,却是一个真真切切的自由人。仗着一身绝顶武功,怀着冲天豪情和凌云壮志,满心想的是建功立业,抱效国家。
到后来,夙愿得尝,美梦成真。
——如今。
物换星移,回首往事,早已“我”是人非。
身在官场,心中想的是争权夺利,眼睛盯的是功名利禄,脑子记的谨言慎行。这些,那些,变成一缕缕的丝,将他紧紧的缠绕,把他捆绑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剪兰出现了,用她纤纤十指将这束缚的结头一个个解开——日子突然轻松许多。
人——也变得快乐了。骤然发现自己有很多的遗憾。
同时,他还意识到,自己拥有的权力能够创造奇迹。能追的——他想追回来。比方说:青春。活力。
过了片刻,张布又站在青铜镜前。身上已换了一件袍衣,紫黑双色,云纹图案,醒目耀眼,眨眼间又换了一个面貌。
“这件好,越发显得将军英雄神武。”剪兰赞道,走上前将手中的蝉纹貂尾武冠给张布戴上。
“——唉!老了。”
剪兰张了张嘴,想说几句让张布宽心的话,转念一想,又把话咽了下去。
“你呢,准备好没有。”
张布转身打量剪兰,她穿一件浅绿留仙裙,衣襟一层一层向下绕转,腰间紧束一条白色宽绸带,娉娉婷婷,婀娜优美。
“嗯,不错,我的兰儿真美啊!”张布连声称赞。
“濮阳丞相经常请客?”剪兰好奇的问。
“哪里,今天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哦?——”
“我和他一贯都不合睦。”
“既然如此,他今天为什么请你游船赏月。”
“不知道,去了再说。”
张布也很纳闷,他和濮阳兴同朝为官,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相往来。虽然深感意外,但盛情难却,他还是欣然应允。
濮阳兴幼时家里很穷,父母在他很小就双双过世,生活十分艰难。但他矢志苦读,饱阅群书,成为赫赫有名的才子。
进入官场后,濮阳兴由一个小小县令逐渐往上攀升,后被孙权任命会稽太守。
当时,孙休还是琅玡王,居住在会稽。和濮阳兴一样,孙休也好读书,特别喜好古代典籍,一心想读遍诸子百家的作品。
二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视对方为知己。
孙休当了皇帝后,对这位知己好友可是眷顾有加。征召濮阳兴为太常卫将军,赐封为外黄候——可谓官运亨通。
然而,濮阳兴却恃宠专权,他利用职便,做了不少坏事。
最惹人怨声载道的是,不顾朝中大臣反对,在丹阳郡围湖造田,筑建浦里塘。这项工程浩大,死伤很多人。而他借这项工程,侵吞中饱,得了不少好处。
象这样的一个人却深得孙休宠爱,张布心里不服,对濮阳兴一贯都很冷淡。
——近来,二人的关系有所转变,有意无意的在给彼此制造机会。追根究底,张布的态度不象从前那么生硬了。
张布携着剪兰,一起来到大门外。
门前停着一乘红木马车,四周垂着宫灯,绿色的丝帘,一层一层,在风中飘动。另外还有几骑高头骏马。
石平安和李刚骑在马上,已经等侯多时。张布身为武官,向来是骑马不坐车,他纵身跃上座骑。
剪兰在小慧的搀扶下,缓缓走到车前,她扯起裙摆,踩着小梯上了马车。目光溜过马车的另一边。
石平安在那儿早早替她掀起了车帘。
“平安,近来可曾懒惰。”
“姐姐放心,平安不敢半点松懈。”
一个小心的问侯;一个小心的回答。怕只怕一不小心——四下里有千万只眼。
剪兰不再言语,弯腰钻进马车,轿帘垂下,留给石平安一抹淡淡清香。
石平安双腿用力,猛得一夹马肚,胯下骏马哒哒地朝前奔去。车夫抖动手中的缰绳,马车夹在队伍的中间咯吱咯吱的往前驶去。
没多久,一行人来到江边。万倾碧波展现在众人眼底。此刻正是黄昏时分,夕阳将江水映染得一片通红。
“好景!”众人齐声称赞。
惹得剪兰也忍不住叫小慧掀起车帘,探头张望。
岸边停泊一艘豪华的楼船。船身鲤鱼造形,在阳光的照耀下,它通身变成金色,宛如一条金色鲤鱼。
“好船!”大家的目光又都移到船上。
岸边有几个家厮模样的男子,带头的是丞相府的总管,他们早就候了多时。
看见客人到了,连声吆喝:“快快禀报丞相,张将军到!”
濮阳兴接到手下通报,连忙走到船头迎接。
他四十余岁,穿褐黄色的外袍,白白胖胖的脸,一对浓密的眉毛,生着一双小眼睛,见人满面微笑。
张布一行走过跳板,登上了游船。
“将军光临,荣幸,荣幸。”濮阳兴个子不大,然而声如洪钟。
“丞相的美意,张布谢谢了。”
“哈哈!客气,太客气了,我先带将军四处转转,然后喝酒,赏月。今日一定要让将军尽兴而归……”
两人就象是多年的老友,濮阳兴陪着张布。另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人陪伴剪兰。李刚和石平安紧跟其后。
在一群丫头奴仆的簇拥下,开始观赏游船。
作为江东将领,张布也见识过许多船只,可那都是战船。象这样豪华型游船他可是很少见到。
——皇上的龙船除外。
这船共有三层,底层分东西朝堂,正殿偏厅。二层是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房间,作休息用。顶层则是扶栏平台。
船身精雕细刻,连边分角落都不放过。到处是浮雕绘图,上面刻印:白虎,凤凰,漾彩等各种图案,色彩华丽。
从船可以看出主人的奢侈——这财富从何而来?
试问——身在官场,起起伏伏,到头来又有几人是完完全全的干净?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好,能交张布这样的朋友自然更好。濮阳兴那炯炯闪烁的小眼睛是这样想的,张布何尝不是。两人边观边谈,这话越谈越多,越谈越亲热。谈笑风生中,携手上了船顶。
此时,天完全黑了,银盘般的月亮悬在空中,繁星点点,点缀其间。江面漆黑一团。游船上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灯笼全部点燃,在黑夜里迷离的闪烁。
船顶摆布数张茶几,几上有精致的菜肴,还有各种水果清酒。
待众人坐定,琴师手按琴弦,叮咚叮咚,一首高山流水,悠扬的曲声在空旷的江面飘荡回旋。
夜色为底。
两个身穿薄纱的女子犹如天降,轻纱袅袅,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只有发上的头饰,闪着绫光的裙裳,显示她们来自繁华的尘世。
她们扭动着身姿,配着曲子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漫舞。手中的丝带绵长飘扬,叠层漫卷,人在舞中,如飞天,如入海。
良辰美景,张布沉醉其中,亦不忘感激,“丞相的盛情,张布再次多谢。”
“将军不要客气,其实我对兄仰慕已久,在就想与兄结为至交好友。”
“丞相所言也是我的肺腑之言。”
“哈哈,既然如此,你我兄弟今日就敞开心腹,畅所欲言。”
“应该,应该,丞相有话尽管直说……”
“皇上那日对我提及,将军想增加水军抗击实力,希望朝廷拨笔款项扩充战船,可有此事。”
“兄弟确实递过这道奏折,请皇上增补船只,但还未批下来。”
“我想告知将军,皇上已有准奏的意思。”
“哦,皇上若是真的准了,那对我军将士来说,可是件大喜事。”
“请将军放心,就这事,我一定会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的。不过——”说到这里,濮阳兴语气一转,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请丞相直言。”
“我有一个内弟,做的正是造船的生意,这次想请将军多多关照。”
“这个——,丞相也清楚,朝廷制造战船一直都是王氏船厂包了,这次突然更变,怕影响不好。”
“嗳!这不过是将军的一句话,将军说一,谁敢说二。”
“话是如此。”张布伸手捻了捻胡须,“到时在说,到时在说。”
“好,就依将军,到时在说。今天把话抢在头前说了,是希望将军能把这事搁在心底,我就不胜感激了。”
张布颔首应允,低下头,看着几上盘子里盛着的葡萄,惊讶道:“这样大的葡萄,少见。”
“是啊,少见,的确少见……”
看两人谈得投机,旁人也不敢打搅,各自找乐。
剪兰这边也没闲着。
濮阳兴的夫人一直陪在身边,她很健谈,话题很多,常常不明所以的发笑,当她嘻嘻笑个不停时,剪兰也茫然陪着笑脸。
心中却焦虑万分。
将军府的人都在顶层,李刚也在,独独不见石平安的踪影。
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第十八章
石平安玩得很尽兴。
他和丞相府的总管,外加几个下人聚在偏厅赌钱。
石平安的庄家,手气不错,开一局赢一局。赢钱的喝彩,输钱的骂娘。偏厅里吵吵嚷囔的,十分热闹。
“曹令史好运气。”总管说道。
“很少这样。”石平安眉飞色舞的说:“兄弟们快下,快下。”
喧哗突然停止。
叽叽喳喳的人都闭上嘴巴,伸出的手缩回,垂下,大家望着石平安一言不发。慢慢挪动脚步退到墙边站立。
“怎么了,怎么都不下了。”石平安正在兴头,看情形觉得奇怪,下意识的转过头往身后望去。
身后站着一个姑娘,穿着上窄下宽浅紫长裙,双臂交错,下颏高高仰起,是那么的骄傲。石平安觉得她面熟,好象在哪儿见过。
此刻,她正向石平安行注目礼。
她一出现,这帮人吓得大气不敢出,石平安猜测她肯定是个主子。心底有了逃之夭夭的念头,双手作揖,“在下石平安,惊扰了姑娘,这厢告辞了。”
“嗯。”姑娘不紧不慢的说:“你他妈的手气不错了。”
——语气好熟。
石平安愣住了,马上想起一个人:“他妈的!”
她满意的点点头,为他能“迅速的”想到自己感到满意。
“他妈的!你是个女的——”石平安又惊又奇。
她妈的脸上含着笑,抬起尖尖的下巴威仪的说道:“本姑娘芳名濮阳琼花,以后不准再叫我他妈的。”
“唔?”
“记住!”濮阳琼花强调一声。
“这名字可是你说的。”
“我现在告诉你,从此刻开始。”她一字一顿的说:“以—后—叫—我—琼花。”
“遵命!琼花小姐。”石平安好奇的问道:“能否告诉在下,濮阳大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爹。”
“唷!原来是相爷千金呀,了不得啊!那天冒犯了小姐,请恕罪。”
“算了,不知者不为罪。不过——”濮阳琼花冷冷一笑,“以后你可要听话,否则我随时把你的脑袋咔嚓下来。”
“这话可说过了,我安分守己,就是相爷本人也不能把我随便咔嚓了。”石平安笑嘻嘻的说。
“你不信,我现在叫他们把你绑起来,然后把你往江里一扔,神不知,鬼不觉。”她伸出一只手来,指指木塑般呆立的下人,朝石平安瞪着大眼刁蛮的问道:“你再说,我能不能把你咔嚓。”
琼花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谁不合她的心意,谁就甭想好过。
——她是个不计后果的人。
“像你这样不讲王法,那还真可以把我给——”说到这里,石平安用手作刀做个斩首的动作,闭上一只眼睛笑道:“咔嚓。”
琼花“咯咯”笑起来,边笑边不屑的说:“那些王法是用来唬弄老百姓的,可唬弄不了我!”
“不错,你这话可是一针见血。”石平安感叹道。
“我要知道客人里有你,我早就出来了。”琼花很遗憾的说。
这时,门口出现一名奴仆,喊道:“曹令史,该回府了。”
“唔。”石平安应了一声,对着琼花行了个揖,“在下告辞。”
才聚就散。
琼花顿时就拉长了脸,很不高兴。
石平安笑一笑,又作了一揖,转过身匆匆的走了。
眼看他的背影渐渐走远,琼花猛得想起什么,朝他身后赶了几步,大声喊道:“石平安,赢钱请客,明日你来找我。”
石平安掉头朝她咧了咧嘴,爽快的应了一声:“好!”
摇晃数下后,游船稳稳的停靠在岸边。
岸上,丞相府的下人高举着灯笼齐刷刷站立一排,同天上的月亮一起,把河岸照着如白昼一样的明亮。
濮阳兴和张布并肩走在最前边,好象意犹未尽,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高声谈论。其他人则静悄悄的跟在后面,一行人小心翼翼踩着浮板来到岸上。
“请丞相止步。”张布停下脚步对濮阳兴说。
“我再送将军一程。”
“丞相多礼了……”
两人相互客气着。其他人站在一边,耐心的等候。
剪兰抬眼望着远处,展在她眼前的,是一片闪着光波的江水,迷迷茫茫,连接着无边无际的夜空。
她用力的透了口气,从江面上飘来的和风拂得她舒服极了,微微扭转脖颈——看见石平安,和她距离四五步远的地方静静的站着。
剪兰朝他的方向挪动几步,在跟前停下,轻声问:“刚才去哪了。”
“在下面和丞相府的管家赌钱。”
“是吗,手气怎样。”
“马马虎虎。”
“那——”剪兰张了张嘴,还想接着问,看见石平安脸色一整。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张布朝这边走来,便迎着他走过去,“将军,起风了,改坐马车吧。”
一阵风从对岸掠过来,把剪兰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吹散在夜色里。石平安掉转头,往自己的坐骑走去。
张布捉住剪兰的手,捏了捏。牵着她一起走向马车。
“这船真气派。”剪兰频频回望。
“你喜欢?”
“嗯。”
“他日我也给你造一艘。”
“真的?”
“君子一言,肆马难追。”
说说笑笑,两人已坐在马车里,张布心里波澜起伏:自己和濮阳兴差不多的官职,领差不多的俸禄。今日一看,过得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生活。
都说濮阳兴营私舞弊,贪赃枉法,可又怎样呢?照旧得皇帝的宠信。
而自己——披坚执锐,纵横沙场,数次死里逃生。人人羡慕他平步青云,有谁知那登天的云梯上洒满了他的鲜血。
即便站在高处,也是居安思危,小心翼翼。整日如履薄冰,惟恐辜负了皇上的知遇之恩。
结果?
除了危难之际,平日里,皇上何时又惦记自己……
思前想后。他转过头——濮阳兴的游船还停在那里。灯火辉煌,似在向他炫耀。张布冷哼一声:他日,我也造它一艘,比这艘更大,更华丽。
将军府来了位不速之客。
他卅多岁,中等身材,背微微有点伛偻,白皙的脸上留着两道漂亮的小胡须,正是乌程县令万彧。
不久前,张布上奏景帝,将万彧在乌程的成绩,如何如何,渲染一番。景帝大悦,下旨封万彧为典军,调至建业在将军府任职。
今日至将军府,一是报告,二是登门拜谢张布的举荐之恩。为此,他特别准备了几份礼物。
二人在麒麟堂上下各自就坐。
张布对万彧并无多大了解,也无多大兴趣。保荐不过看他是自己和剪兰的大媒,投桃报李而已。
“对将军的提拔,万彧深表感激。”
“万典军,不必多礼。”
“将军英勇神武,普天之下,无人可比……”
初次见面,万彧鼓动巧舌弹簧,向张布大表感激之情。将张布比作韩信,功高盖世。聊了一会,万彧献出自己带来的礼物。
“一份薄礼,望将军笑纳。”
“嗳,你这是干什么?”张布佯装不解。
“学生久仰将军英明,今后在将军帐下为官,还望多多指点,这份薄礼是学生一片心意,望将军收下。”
“这个,万典军,太客气了。”
“请将军笑纳。”
张布不再坚持,假意叮咛:“这次姑且收下,以后可不要在多礼了。”
“将军不见外,是学生的福气。”
“知道就好。”张布哈哈一笑,话题一转,“我和兰儿还要多谢你的大媒。”
“哪里,那是学生的荣幸。”万彧恭敬道,接着问:“不知石兄弟现在怎样,乌程一别,学生甚是挂念。”
“你是说平安,他现在在将军府任曹令史一职,干的还不错。我想让他多受点磨练,等到时机成熟,在向皇上举荐。”
“将军用心良苦。”
张布抿了一口茶,语重心长的说:“我希望属下一步一个脚印,脚踏实地的工作。万典军,你也是,以后好好干,我会慢慢提拔你的……”
听完张布的告诫,万彧双手作揖,动容的说:“多谢将军教诲,万彧日后一定多多努力,不辜负将军的期望。”
“嗯,知道就好。”
又聊片刻,张布的言辞已有些倦意,万彧识趣的起身,谦卑的说道:“学生还要安置家小,先行告辞。”
张布点点头,待万彧退出麒麟堂,他打开万彧的礼盒——里边装着一只翡翠海棠盆景,还有两根白玉象牙雕。
初次见面,万彧给他的印象不错。思维敏捷,条理清晰,日后在自己帐下听令,又是自己一手提拔,肯定效忠自己。
想至此,张布不由为自己又多一员得力干将而欣慰。
万彧并非去安置家小,而是去会石平安。
侍卫把万彧带到石平安的厢房。
石平安正伏在案上批阅公文,公文堆积如山,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他还是一本本仔细审阅。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万彧的身影正好出现在门口。
“万兄!是你。”石平安兴高采烈的说:“可想死兄弟了。”快步迎上前,一把握住万彧的手。
“喔唷!石兄弟呀,我都快认不出你了。”万彧抓着石平安夸张的说道。
石平安的确是今非昔比,眉目间流露一股英气。举手抬足,沉着稳健,气度不凡,在不是乌程那个不起眼的小捕快。
见到万彧,石平安并不奇怪,这道调令他早就知道。对他来说这是件好事,他在建业城里多了一个出谋划策的朋友。
有种朋友,是因为各自的利益走在一起,互相照顾,互相扶持,互相利用,让彼此更快的达到目的。
万彧就是和他走在同一条路上的利益朋友。
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他们需要好好的商议商议。二人避开府里的侍卫,携手往江边的得意楼去了。
得意楼北面临江,环境优雅,是个品茶议事的好去处。
石平安和万彧在二楼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上等的珠茶。
珠茶也称圆茶,外形浑圆紧结,色泽绿润,身骨重实,活象一粒粒墨绿色的珍珠,用沸水泡时,粒粒珠茶释放展开,别有趣味,茶汤香高味浓。
万彧首先发言:“我走之前,乌程候再三叮嘱,见了兄弟代他问好,他人在乌程,心里却时时牵挂着兄弟!”
“平安何德何能,劳烦乌程候如此牵挂。惭愧啊。”
“石兄弟,进展如何。”
“一切按计划进行。”
“我当初就说过,兄弟绝对是个成大事的人。”
“哪里,只能说万兄料事如神。”石平安淡淡的笑了笑,万彧哈哈两声:“日后你我兄弟一心,协助候爷,共创大业。”
“这个自然,以后有万兄相助,平安再不会感到孤立无援了。”石平安说完,轻轻吹拂着手中的那杯绿汤,香气扑鼻而来,“好茶!”
不由神清气爽,精神大振。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手扶窗栏,举目远望——滚滚长江,烟波浩瀚,无边无际。一叶孤舟,鼓着轻帆,逆水而上。江面波浪汹涌;江底礁石埋伏,漩涡暗藏。前方,凶吉难测。即便如此,孤舟还是向前。
或许是只能向前所以向前。
茶室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热气,万彧喃喃的说:“天气越来越热了。”
“是啊。酷暑来了,秋天也不远了。”
“唔,秋天是个丰收的季节。”
石平安侧过脸,冲他微微的笑了笑,重又折回桌前坐下,食指蘸些茶水,龙飞凤舞,桌上出现了个“前”字。
手一抹,又消失了。
第十九章
没过几日,万彧就摸清了将军府的基本情况。
张布每天除了上朝,处理当朝的要物。府里的一般政事,都交给石平安代为处置——他现在是张布身边的红人。
虽然得势,石平安表现的却平易近人,同府中上下关系处理的极好。
万彧感到欣喜,觉得孙皓当初没有看错人,心里对未来是愈发乐观。他不甘落后,凭借自己的经验,一方面努力博得张布的信任,一方面寻找新的缺口。
有人欢喜有人愁。
李刚近来非常的郁闷。
一直以来,他深得张布的信任和倚重。
他呢。
张布的一言一行左右他的方向;张布下达的命令就是他的思想;如今李刚很少见到张布。他变成一个没有方向没有思想的人。
李刚感到失落了。
将军变了,变成一个影子,石夫人的影子。
李刚几次直言进谏:兵将久未操练,士气疲软,请将军督查检阅……
参军谋士无所事事,人心涣散,望将军整顿鞭策……
……
张布对他的进谏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现在他十分珍惜眼前的平静和安宁,也珍惜同剪兰的每时每刻。
统兵打仗多年,什么事他不知道?
只是他的观念有些改变,脑子有了新的想法。
身为将军,他清楚,在这乱世,战火随时会燃起,他随时要率领部队奔赴沙场,随时可能血溅沙场,为国捐躯。以前倒也罢了。
——如今。
他有了牵挂。
无法再象从前那样洒脱。
这些,李刚不曾体会,也不会懂。
张布不想和他多说。开始冷落他,避免和他接触。石平安处理政事比较得当,能力也不错,现在还有一个万彧帮他,把公务甩给他们,张布觉得十分放心。
李刚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他不甘心这样的转变,想找回失去的重视,于是破釜沉舟,向张布请辞。
“禀报将军,李刚带兵打仗多年,深感疲惫。现想辞职回家种田……”
还没等他说完,张布马上拉长脸,很不高兴的说:“李刚,你跟我多年,怎么能说走就走呢。难道你就这样来报答我对你这些年的苦心栽培?”
“我……”李刚欲言又止,满脸的委曲,多希望将军能洞悉他真正的用意。
紧接着,张布只是轻描淡写的宽慰道:“别胡思乱想了,放心留下来,我决不会亏待你的,这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就这样驳回他的辞呈。
张布心里还是信任李刚,否则早就把他调出将军府。只是眼下,这张脸让他有点扫兴而已。
有一点,李刚心里十分清楚:石平安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但他不在乎,他一直没把石平安放在眼里。
今非昔比。
现在这小子得势了,他,还有他那位姐姐一定在将军面前说了自己不少的坏话。要不,将军怎么会突然冷落自己?
现在又来了一个万彧!
这人是石平安在乌程的故交,他的加入对石平安来说可谓如虎添翼。两人若是联合在一起的话,迟早会拔去自己这颗眼中钉肉中刺。
李刚突然感到岌岌可危,可又无可奈何。
怪只怪,形势逆转太快,等他意识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单枪匹马,势弱力孤,完全处在劣势。
想到这些,李刚心烦意乱,不由意志消沉。这时,他发现酒的好处,开始用酒精麻木自己,腰间多了一个酒葫芦。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性格更加暴躁。府里的人,谁见到他都躲着远远的,尽量避免冒犯他。
月亮探出头来,象一把弯刀,散发冷冷的光。
李刚喝完酒,从外面回到府中,摇摇晃晃地穿过一扇又一扇的门。忽然感到头胀欲裂,就着台阶随地坐下。
他闭上双眼,什么都不想,只想安静坐一会儿。
这时,传来两个人的对话:“今天手气怎样?”
“不行,这几天老输。”
“听说你们昨天站岗玩骰子给曹令史逮住了。”
“是啊,我当时吓得魂都飞了,双腿直打哆嗦,连话都不会说。不过曹令史也没说什么,只要我们克制一点。”
“这位曹令史待人蛮很和气的,瞧他那身气度,准是当大官的料。”
“那还用说,他可是将军的内弟啊!再说,人本来就很能干,你没瞧见,将军现在什么事都交给曹令史打理吗。”
“那位李校尉可没从前那样得意了。”
“这个当然!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外人,将军现在有自己人了……”
李刚静静地听着。是啊,如今他的确不象以往那么风光了。忽然想到恨。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她。
这对姐弟抢走了将军对他的器重!
“狗日的!——”李刚闷闷的骂了一句,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地上的青草,连根扯起,揉成一团,愤怒的朝黑暗里投去。
心里立下誓言:石平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猛得抬起头,天空黝黑无比,只有几颗闪着碧荧的星星,黯淡的象萤火虫一样,若明若暗。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风,把对面的老槐树给惊动了。重重叠叠的树叶晃动着,四下伸展的树枝,张牙舞爪的向他挥舞。
沙沙沙——一声声,急一阵,缓一阵。
李刚觉得这声音好熟,好似号鼓,在他心里敲击。又好似战场,他在千军万马中浴血奋战,耳朵里听见的是:杀!杀!杀!
万籁俱寂。
可仇恨的浪潮这寂静里汹涌。
李刚长吁口气,脑子慢慢的清醒,一切杂念都隐退在夜色里。思路一条条全部集中在石平安及石剪兰这对姐弟身上。
回忆从乌程开始。
那天,这对姐弟在他的剑下毫无惧色,宁死不从……除了觉得他们姐弟情深,李刚还发现他们身上藏匿一种寻常百姓没有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他无从知晓。
还记得自己杀死那名捕快,石平安当时的眼神他至今记忆犹新——象一头被激怒的狼,凶狠,暴戾。过了一晚,石平安的态度突然完全改变——他顺从的象只羊。
眼里的仇恨消失了……
仇恨去了哪里!?
莫非,藏在心底。如果是藏在心底!这人心底究竟藏了多少秘密——这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李刚取下腰间的酒葫芦,仰起头咕噜咕噜喝下几大口。喝完后,他用力揩了揩嘴唇。不能总是处于劣势,他要找到石平安的软肋,击倒他!
夺回自己失去的一切。
石平安的厢房位于将军府东面,和麒麟堂尾部相接,环境偏僻幽静。
门前有一小片空地,上面长着青青的草。空地过去种植一排竹子,起风的时侯,薄薄的竹叶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竹林过去就是高高的围墙——墙外是另一个世界。
厢房分里外两间,外间正中摆着一张方桌。除此之外,沿着窗户摆着几张椅子,一个放满书籍文案的木架,和一个锁的严实的大木柜。柜子里都是些重要公文。
里间是寝室。
如今,府里的公务,事无巨细,杂七杂八,先要经过他这一关。石平安一个人,起居随意,每日办完公事就到后面安歇,很方便。
此刻,石平安就坐在桌旁,专心致志地整理堆在桌上的批文信件。
这些文件是各地方军队递交上来的。他将文件分类,不足轻重的小事由他回复,比较重要的转交张布。
眼下时局稳定,也没什么大事,大部分文件都由石平安自行处置。
门卫前来通报:有位濮阳公子求见。
濮阳公子?
石平安微怔片刻,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刁蛮任性的身影——一定是她。
尊贵的丞相千金亲自上门造访,不知何事?石平安心里纳闷,不敢迟疑,连忙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往大门走去。
将军府门口。
濮阳琼花双手背后来回走动,目光熠熠的向门内頻頻张望。
她今天依旧作男儿装扮。银白长襟,腰间系条白色暗纹玉带,外面罩着一袭白色袍衣。看那背影,玉树临风;细观正面,却是柔弱纤细。
明眼人一瞧就知是个女子。
看到石平安,马上跳起来,挥着手,大声喊道:“石平安!”
“濮阳公子大驾光临,小可有失远迎,真是罪该万死。”石平安快步迎上前,陪着笑脸说道。
“你也知道自己该死啊!”琼花板着面孔啧道:“哼!我可等你好多天了。你倒好,连照面都不打一个。”
“等我?——”石平安感到一头雾水。
“那天说好的,你赢了钱,该你请客,你忘了?”琼花瞪着他说。
“哦。”石平安恍然大悟:“怎会忘呢,我很想请的。就这样去找你,惟恐冒失,所以不敢。”
“我猜就是这样,干脆来找你。”
濮阳琼花原本很生气,可见到石平安,心花怒放,怨气顷刻间消失的一干二净。
这些天来,她食不甘味,寐不安神。
有个东西老在脑里晃来晃去,挥之不去,慢慢梳理,这东西变成一个人的模样——石平安。她回味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每一刻都令她回味无穷。
她等着他来找自己,可是一天,二天……
天天都在失望中度过。
不甘心这样被动的等待。他不来,她去——说来就来了。
经她这一说,石平安也想起那天随口的许诺。
他早就忘了,可看她生气的模样,连忙陪着小心,小心的搪塞:“只是,现在,我还有活没干完。”
“我等你。”
“——既然这样,你先跟我进来。”
石平安带着濮阳琼花进入府内,穿过长满紫藤的长廊,来到自己的屋子。
“你屋子挺整齐嘛。”濮阳琼花一进门就是满口称赞。
“多谢夸奖,坐一会儿,马上就完了。”石平安说完给她沏了杯香茶,继续批手中的没批完的公文。
濮阳琼花哪里坐的住,她东张西望。石平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值得关注。
从外面进来一位女孩,穿翠绿短襟,水红长裙,正是剪兰贴身婢女小慧。她手中捧着几件衣袍,进屋后一双眼睛好奇的打量琼花。
当琼花一本正经地盯着她时,她的脸颊就通红了,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石平安面前细声细气的说:“小慧给曹令史请安。”
“嗯,什么事?”石平安边问边把手中最后一张批文折叠放好。
“天气热了,夫人给曹令史缝制了几件单衣。”
“哦,先放下吧。”
小慧将衣袍放在桌上,又说:“石夫人要奴婢问曹令史还缺什么?”
“什么都不缺。”石平安顿了顿,问了一声:“夫人还好吧。”
“夫人?夫人还好。只是——”小慧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小慧抿了抿嘴唇,“奴婢觉得夫人表面没事,可心底里藏着事儿,近来总是闷闷不乐的。奴婢怕夫人闷坏身体,今天抖胆说一声,请曹令史抽空看看夫人……”
“喔,大概又是在想念乌程吧。”
“这个奴婢就不知了,也不敢问。”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是。”小慧再不多言,缓缓退了出去。当她走到门口时,忍不住掉转头又朝琼花望了一眼。
琼花等小慧走后,伸手拿起衣袍,抖开后左看右看,赞不绝口:“手工很精细嘛。石夫人?是不是张布的新夫人?”
“是。”
“对你真好啊,她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啊?”
“为什么?石夫人是我姐姐。”
“啊!石夫人是你姐姐,那张布不就是你姐夫。”
“不多说了,我们出去。”石平安打断她的话题。
濮阳琼花点点头,笑嘻嘻地跟在他身旁,两人一起出了将军府。
站在街心,石平安不知向左向右。他望着琼花,“你想去哪儿?”
“是啊!去哪里呢?”濮阳琼花沉吟片刻,一拍脑门,高兴地说:“我想到一个好地方,跟我走!”
第二十章
琼花说的好地方,是野味香。
石平安听人说过,自己还不曾去品尝。去那里的食客多是城内的达官富甲。他准备叫侍卫赶辆马车出来,但琼花不愿意,她要走着去。
走了半个多时辰,到达一个木栏围着的场馆,路边停着一长溜马车。两人来到大门,门上有匾,匾上有字,金灿灿的,上写“野味香”三个大字。
里边是一片空旷的草地,修葺了一间间大小不一,风格迥异的精致木屋。
看到有客光临,马上有机灵的小二迎上来,前恭后倨,伶牙利齿的说:“两位客官,里面请,里面请。”
边说边前边带路,将二人领入一间木屋,木屋茅草荷叶作顶,墙壁四面用七色贝壳缠绕。里边有一张方桌数张椅子。
二人坐定,小二陪着笑脸一边沏茶,一边念叨:“请问爷官,想点什么,要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有孔雀、兀鹰……”
琼花熟门熟路,挥挥手打断他的念词,“少废话,逮只野鹿过来。”
“好嗳!——”小二应了一声退下去。
不一会,两个彪形大汉拖着一只野鹿来到他们面前,野鹿的四蹄已给绑住,它睁着一双恐惧的眼睛,惊慌失措的看着众人。
他们把野鹿扔在石平安面前,就地一个翻滚,“大爷,瞧见了!鲜活的!”
石平安点点头,心头发紧,侧面瞧琼花。只见她若无其事的玩弄手中的酒杯,漠然盯着那只拼命挣扎的野鹿。
其中一个大汉拔出一把牛角尖刀,寒光一闪,血花迸射。鲜血从颈项汩汩流出来,另一个大汉拿着大瓷碗接着。野鹿拼命挣扎,嘴里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鸣,过了一会,野鹿停止了哀叫。身上的血兀自滴着,一滴一滴,滴到最后,正好满满一大瓷碗。
大汉捧着冒得热气的瓷碗端到桌子中间。
“干嘛。”石平安莫名其妙的望着琼花。
琼花舔了舔嘴唇,伸手把碗推到石平安面前,催促道:“快喝!这鹿血喝了可以强身健体。”
“没搞错吧,这人能喝生血吗。”
“怎么不能,只要有好处什么血都能喝。”
“你怎么不喝。”
“我上次来喝过了。”
“这——”
“快喝吧!别婆婆妈妈的。”
听琼花这么一说,石平安心里也很好奇,觉得再推辞也没多大意思。管他的,脖子一仰,把那碗鹿血喝了下去。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鹿血喝进口里,还是热的。石平安感到胃里一阵腥味作涌,吞了一口口水,才把这恶心压了下去。皱着眉头说:“这鹿和我又没深仇大恨,我吃它的肉,喝它的血,是不是不应该啊。”
“哪来这些妇人之仁,只要对自己有好处,其它别管。再说弱肉强食,本身就是天经地义。”琼花侃侃而谈。
石平安沉默片刻后,说:“你说得不错,弱肉强食,这世界就是这样,你不吃别人,别人就来吃你。”
濮阳琼花嘻嘻笑道:“孺子可教。”眼睛向石平安一睃一睃的,秋波流媚,又过了一会儿,鹿肉做成各种花样端上来。烹、蒸、煎,煮,烧,摆了一桌鹿全席。琼花一边吃一边称赞:“不错,不错。”又问石平安:“你觉得怎样。”
“确实不错,你可真会吃啊。”
“我就是会吃,以后跟着我,包你口福不浅……”她一时体帖,一时娇蛮。石平安不由心神荡漾,发觉有点过了,不动声色,悄悄收敛一二。
吃饱喝足,石平安送琼花回丞相府,两人并肩走在官道上。在他们的身后,重山叠峦,天空一片红晕,已是黄昏。
“平安,喜欢和我在一起吗。”琼花首先打破沉默。
“唔……”石平安含糊其词,搔着头笑了笑。
“不要笑,说啊!”
“喜欢。”
“为什么?”
为什么?石平安呆呆地望着琼花,思索片刻后方才说道:“在你身上,有一样东西,我曾经拥有,后来失去了,现在我要重新得到它。”借着兴头,石平安滔滔不绝,把藏在心里的话,一口气说完。
“告诉我,那是什么?”琼花天真的问。
石平安想说——权贵!
他嗫嚅了半天,最后用另一个词搪塞她。“欢乐。”
刹那间,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这才是自己真实的愿望——报仇只是其一,他还想要夺回失去的权贵!
濮阳琼花回到府中,整个人沉浸在快乐的包围中。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是,他喜欢和她在一起。
琼花感到空气都是甜蜜的。
她独自呆在房里,一个人把幸福慢慢品尝。青铜镜前,她把自己细细端详,秀眉明目,雪肤粉腮,正是如花年华。
她想着想着,不觉脸颊绯红了。
然而——濮阳兴晚上回府,告诉她一件意想不到喜事,这件喜事将她的快乐驱赶的无影无踪。
文昌侯听说濮阳丞相有个闺中待嫁的女儿,想和濮阳兴两家联姻。他趁着散朝,向濮阳兴说出这个想法,也就征求一下意见。如果同意,择吉日就派遣媒婆上门提亲。
“我不愿意。”琼花一口推掉。
“琼花,听说文昌侯的公子才貌双全,很不错的。”濮阳兴劝道。
“我不愿意。”琼花很固执,一个劲的反对着。
“为什么。这门亲事我觉得不错。”
“我现在还不想嫁。”
“不想嫁?琼花,你到了出嫁的年龄了。听话,别闹了。”
“我——”
“你什么都别说,此事就这样定了。”
“爹!”琼花胀红的脸,半晌,大声喊道:“我有了中意的人。”
濮阳兴感到出乎意料,微怔片刻,笑着说:“是吗,是哪家的公子,说给我听听,让爹帮你作个比较。”
“他——”
“怎么了,平常你可不是这样,结结巴巴的。”
“他,是个小史。”琼花的声音好象和人耳语。
濮阳兴倏地翻了脸。
“荒谬!我女儿,堂堂的丞相千金,不说嫁给王孙贵族,也应嫁个栋梁之材。怎么可以嫁个没有出头之日的小史!”
“爹!他可以的,他很能干的。”
“不用说了,我坚决反对,你死了这条心吧。”濮阳兴说完,怒冲冲地拂袖而去。
这事突如其来,让琼花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不能这样!不能那样!那能怎样?她心烦意乱,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抬起脸,望着身边的青铜镜——端详镜中的自己。就在刚才,还是笑吟吟的一张脸。顷刻间,愁绪满面,乌云密布。
怎么办呢。
自从来到将军府,剪兰就没真正快乐过。
张布对她很好,对她的动机也没半点知觉。只当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宝贝,万事由着她,宠着她。
二位夫人近在咫尺,却得不到他半点垂青。如今,张布的心中眼里只有剪兰一人。每天上完朝回到府中,他就笔直的来到馨香院,陪伴剪兰左右。
不仅如此,还四处为她收集奇珍首饰,华衣锦服,只为博她一笑。
还有,诸多好处——可这些,却无法冲淡剪兰心中的仇恨。是他,害死了夫人;是他,害得自己和石平安生生分离,度日如年。
每天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朝夕相处,还要强作欢颜,对她来说,实在是件无比痛苦的事情。
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张布的温柔和体贴。
“兰儿,喜欢吗?”
“只要你高兴,要我怎样都行。”
“想要什么,跟我说,知道吗——”
这些话张布常常挂在嘴边,在她耳边反反复复的讲叙。剪兰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充耳不闻。
他的好只会更加刺激她,而她又不敢显露丝毫,只能深深的埋藏在心里。这样的仇恨如同埋在地心的火焰,经过长久的压抑,越积越厚,随时可能迸出火口。
她想,石平安呢,也是和自己一样吧。
午夜梦回。剪兰望着躺在身畔的张布,取之性命易如反掌。她多么希望尽快结束这种身心煎熬的日子,早点回到石平安的身边。
但她知道,这不可能。
石平安的计划可不是这么的简单。
为了配合石平安,剪兰随时提醒自己,不敢大意。由于过于小心,这对姐弟在外人眼里看来——姐姐严肃,弟弟恭敬。不象一般姐弟那样随和亲热。
可她的内心,每时每刻都在思念。
一个人的时侯,她就想起他们从前的岁月。那段艰苦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就让她发酸、发甜、发热,发笑。过去的每一毫、每一厘、每一寸都带着甘甜。
她无法忘记那个荒野,雪花飘飘,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她和石平安在荒野里迷失了方向。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打转转。走到后来,又饥又饿,又冷又怕,发现有片废弃的菜地。抱着试一试念头,四只手在土里不停挖掘,好不容易挖出一只大萝卜。她捧着箩卜递给他,他把萝卜咬了一口又递给她。他们俩,你一口,我一口,那萝卜的味道啊——要有多甜就有多甜。从那以后,她就再没吃过那么甜的萝卜了。
她还想起那个夏日的夜晚,她提着没有点燃的纸灯笼,和石平安一同去捉萤火虫。那些会发光的虫虫啊,围着他们飞呀飞。石平安捉了好多只。那只灯笼,在夜里,越来越亮,发着绿荧荧的光。他们俩咯咯地笑得合不拢嘴。她不忍心,趁他没在意,一转身偷偷的把灯笼打开……
这样的回忆还有好多好多。
天空暗淡成深深的灰色,仅存一抹淡淡残阳,象搽在脸上的胭脂。黄昏笼罩着馨香院,整个园子显得苍茫茫,朦胧胧,一派萧索。
剪兰坐在小轩窗下,捧着腮帮,凝神望着窗外婆娑弄影的翠竹。昏暗的光线穿过竹叶,折射到剪兰的脸上,平添几许阴影。此刻,她的眉头是紧锁的。
适才,小慧给平安送衣回来,不经意的一句话,让她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夫人,曹令史的房里来了位客人,明明是位姑娘,却女扮男装,不过,模样长的挺漂亮的。”
“你没看错?”剪兰倏的板起脸,模样很认真。
小慧还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有点害怕,嗫嚅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应该不会吧,我瞧得挺仔细的。”
——这姑娘会是谁呢?
从那刻起,剪兰的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就是这事。
“夫人!”
剪兰陡然一惊,屋子里已经掌上灯,小慧站在身边关切的望着自己。她定定神,轻声问道:“什么事?”
“刚才侍卫过来传话,将军被皇上召进宫中用膳,请夫人不要等他。”
“嗯,知道了。”
“那夫人,快用餐吧,菜都凉了。”
剪兰走到桌前,菜肴很丰盛,可她一点味口都没有。眼睛停在一罐鸡汤上,心念一动,吩咐道:“小慧,我没味口,你把这汤给曹令史送去。”
“夫人,多少吃一点点。”
“一点都不想吃,你给他送去吧。”
“是。”小慧应了一声。
剪兰看见她用罐盖将汤盖住,罐上有现成的提手,小慧拎起提手要走。
“慢!”剪兰喊了一声。
小慧停下来,怔怔地瞅着夫人,不知还有何事吩咐。
剪兰收回目光,定了定心,淡淡的说:“我去。”走上前,接过小慧手中的汤罐。
“夫人不要小慧陪同?”
“不必了,我过去马上就回来。”
“外面天黑了。”
“嗯,我会小心的。”剪兰说完向屋外走去。
“夫人,等等。”小慧从里屋拿出一件披风给剪兰披上,叮咛道:“小心着凉。”
剪兰点点头,径直往石平安的厢房走去。
她要去劝说石平安,趁着当下,合力除掉张布,然后一起远走高飞,若再拖延,她恐怕夜长梦多。
穿过几道长廊,剪兰来到石平安的门前,门紧紧关闭,里面闪着灯光。剪兰伸出手,轻轻的敲了几下。
“谁!”石平安在里边问道。
“我。”剪兰小声的应道,心怦怦的跳起来。
抬起眼睛——左右张望,四下里黢黑一团。
第二十一章
房门随即打开,待她进去,又随即关上。
石平安穿一件灰色宽松中襟,脸上布满了惊愕,双眼盯着剪兰小声的问道:“怎么这个时侯来了。”
“熬了鸡汤,给你送来。”
剪兰把鸡汤放在桌上,尽量装着若无其事,心里盘算,如何开口。
“这种事可以要小慧做嘛,姐,你现在的身份和从前不一样了,要学会使唤人。”石平安埋怨道。
“平安!”剪兰喊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头。
石平安蓦地一惊,当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时,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哦,姐,我,我……”
“你究竟在说什么呀!”
“姐,你要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剪兰质问道,声音里带着些微颤抖,“我的意思是……”
石平安感到心里一紧,嘴里越是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他怕又一个不小心,那样,姐姐心里会更加难受。在他的记忆里,姐姐还从来没有发过脾气。
剪兰的脸霎时白了,一双眼睛瞪着石平安,积压多日的苦闷一下子渲泄出来。
“我和从前怎么不一样了,你以为我每天都在享福,是不是。你知道我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说到这里,剪兰把身子抵着桌沿,低着头,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一滴滴的落到桌面上;一滴滴的敲在石平安的心上——象针扎。
他冲到剪兰身边,急促的说道:“姐!我该死,我错了,我真的不是那意思。”
“噢,平安——”剪兰仰起脸望着他,脸上已是泪流成河。
“姐姐,你别哭。”石平安挽起衣袖轻轻的揩掉她脸上的泪水,歉疚地说:“我以后会小心的,再不惹你生气了。”
“没事,我哭完就没事了。”
“姐,我正有点饿呢。刚好你就把汤送来了。”石平安连忙转移话题,他端起汤碗,捧到嘴边美滋滋的喝了一口。
“嗯,好味道。”坐下来,端起碗里的汤匙,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剪兰听他这一说,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泪痕犹在的脸庞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柔声地问道:“真的?”
“真的。”
石平安低着头,再不言语,注意力集中在汤上,他要尽快的把汤吃完,这样,姐姐就会早点回去——他不想发生意外。
剪兰一直沉默的看着石平安喝汤,看到碗里的汤差不多了,她吞了一口唾沫,嗫嚅的嘴唇,说:“平安——”
“唔。”石平安应了一声,他感到剪兰有话要对自己说,不由一阵心乱。头也不抬,直顾喝汤,发出呼呼响声。
剪兰盯着他,再也忍不住了“我们走吧,这种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们走,好不好,好不好……”
石平安放下手中的碗,从怀里掏出手巾,揩净嘴巴。然后站起身,盯着剪兰,压低嗓子严肃地说:“姐,别说傻话,现在走,等于我们所有的牺牲都是白费。姐,知道当初送你上建业,我心里是什么感受吗?我的心就象被人捅了一刀,难受的要死!我们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怎么可以放弃呢。”
说到这里,石平安转过身去,背对剪兰,她挑起他心中的仇恨,仇恨促使他滔滔不绝,“我们要坚持,坚持到最后……无论用什么手段,我要让他们一个个不得好死,不管是孙休还是张布,一个都休想活着……”
这时,房门“咯吱”一声推开了。
从外面进来一个人。
松明子映在他的脸上,细长的眼睛,熠熠的闪亮。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嘴角带着冷酷得意的笑纹,正是李刚。
石平安和剪兰完全惊呆了,他们相互交错一下目光,又一起望着李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屋里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窗户开着,风从外面涌进来,本来是舒适的,此刻却让人觉得凉意浓浓。空气重得狠,好象要压到他们的额头上一样。
李刚首先打破了寂静。
他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说:“你们二位,我一直很奇怪呢,可没料到你们竟然这么大胆!”说这话时,李刚的神情得意万分,尖利的目光在他俩脸上扫来扫去,这些时日,他一直潜伏在暗处,盯石平安的稍,他想找出石平安的秘密。一天天过去,他一无所获,什么都没发现。
李刚开始怀疑自己,想要放弃——目标出现。
他看见石夫人,心事重重的进了石平安的屋子。
哈哈哈!哈哈哈!
李刚笑着,从喉咙里发出刺耳的笑声,阴沉沉的,笑声让屋里另外的两个人感到毛骨悚然。
“你想怎样!”石平安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我想怎样?你说呢,你说呢!!”李刚狂嚣地反问。
石平安怔怔的没有做声。剪兰在他身边僵挺挺的站着,睁着一双眼睛,茫然失神的盯着李刚。
“你们俩跟我一起去见将军。”李刚讥讽道。
他朝剪兰瞥了一眼继续说:“你们也不必太害怕,说不定将军看在你们夫妻之情,给你们一副全尸!哈哈……。”
好久都没此刻这般痛快。他要他们补偿自己多日来蒙受的委屈。同时,他还要将军知道,他!李刚才是最忠心的。一直都是!
剪兰感到心提到嗓子口;不该来,不该来。
她不来就不会发生这一切。
“好吧。我们跟你走。”
石平安淡淡的说道,转身往左边走了几步,取下挂在墙上的外袍。外袍后面还挂着一把匕首——也被他一并取了下来。
外袍遮住他的手。他散开衣袍,抖了陡,伸出右手拔出刀。使出浑身的力气朝李刚冲了过去。
李刚早就提防,仗着艺高胆大,想和石平安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看他扑来,不急不忙,侧身避开。
石平安扑了个空,倏地收脚,转身,再刺。
李刚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伸出手抓住石平安的手腕,猛得使力,猫腰给他一个大甩背。
呯的一声,石平安重重的落在地下。毫不迟疑,就地十八滚,滚到李刚身畔,匕首往他胯下刺去。
李刚抬腿躲开。
石平安脚下一勾——李刚一个踉跄,身子不稳,倒在地上。他勃然大怒,一个虎跃,骑到石平安身上。一只手掐住石平安的喉咙,手下用劲——恨上心头,手下再用劲!石平安咬紧嘴唇,一声不吭,脸开始变色。
李刚伸出另一只手抢夺石平安手中的匕首,口里喝道:“松!”
石平安呲着牙,双手紧握匕首死死不放。这是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战斗,两人争斗的异常激烈。
剪兰如梦方醒,刹那间什么都不想,转眼看到桌上那碗鸡汤。想也不想,双手捧起,一阵风似地冲到李刚背后——汤罐高顶过头,不管不顾,对准李刚的脑袋狠狠砸下来。
力量太大,汤罐在李刚的头上“呯”的一声碎裂,汤水热气尤存,从他的头上往下流淌。
李刚吃痛,嚎叫一声,双手松开。双手抱头,心头一冷,胸口多了一个冷冰冰的硬物,刀身已完全插入他的胸膛,直留一截刀柄在外面。
——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人软软的倒下。
石平安掀开他的脚,翻身坐起来,看着仰面躺在地上的尸体。
李刚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因为轻敌,他赔上一条性命。胜负也在瞬间改写。
“哈哈……。”石平安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笑声。想到旗杆,想到平素他对自己的压迫。石平安对尸体恨恨的说道:“你!早就该死了!!”
剪兰瘫软在地上,她吓坏了,浑身剧烈颤抖。含糊不清的说道:“平安,他死了,他死了,我们逃吧——”
“不!”
“张布知道他死了,不会放过我们的。”
“不!!”石平安吼了一声。
“他们马上就会发现尸体,到时想走就来不及了。” 剪兰继续说道,心里后悔万分,都怪自己,惹下这场大祸。
室内凝聚一股血腥。
石平安用尽一生的力气,终于让自己恢复了常态,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向剪兰伸出手,用一种格外温柔的语气安抚她。“姐,你放心,我会想出办法,不会有事的。”
此刻,她需要的是勇气和力量——而这要看他的态度。
他抓住她的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把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在她耳边小声的说:“姐,你这就回去,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这里有我,我会妥当处置的……姐,在忍一忍,我们出头的那一天就快来了……”
他喃喃的说着,另一只手停在她的背上,柔得不能再柔的,上下移动。
剪兰仰起脸,望着石平安的眼睛,看见藏在里面的坚持。她张了张嘴,话未出口,眼泪叭叭地落在他的肩上,顷刻间,打湿了一大片。
她揩干眼泪,轻轻的说:“平安,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第二十二章
这年,吴属阳羡县离里山发出不祥的轰隆声,声音传扬数里。附近居民靠近观望,原来是块巨石拔地而起,石头高一丈五,大四十八围,入地深八尺。
有道:石立如人,庶民为天下雄。立于山,同姓;平地,异姓;立于水,圣人;立于泽,小人。
相士推测:离里山石立预兆江山易主,同姓篡位。
阳羡县家家户户谈论这事,谈得沸沸扬扬,各种说词都有。传言不胫而走。传遍全国,最后传入宫中——荒谬!
听见这事,孙休不以为然。他认为这是有人对朝廷心存不满,造谣惑众罢了。但也给他敲了一记警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民心不可违。
为了让江山更加稳定牢固,连日来,孙休频传文武官员,采言纳谏,最终面向全国颁布了几条利民措施。
全国实行大赦。
发生自然灾害地区,百姓赋税一律免除,借给种子和口粮。
在战争中捐躯的将士,按人头补发银两给家属。
——等等。
各个部门马上执行,不可拖延违抗。
就在张布进宫面圣的次日,他接到皇帝的诏书:朝廷拨款抚慰牺牲将士家属,命他按人头发放下去,不准遗漏。
张布不敢怠慢,在麒麟堂召集心腹下属。
石平安及万彧闻讯先后到达。
——独独不见李刚。
“是不是又喝醉了!?”张布不由皱紧眉头,这个心腹下属近来象是换了一人似的,终日沉湎于酒精,醉醺醺的不醒人世,对公务也是漠不关心。
张布问完,冲石平安望了一眼。石平安正襟端坐,沉默不语。那表情在说——他不知道。
没多久,侍卫进来报道:“启禀将军,李校尉不见了。”
“嗯,怎么回事?”
“小人四下都找了,也没找到李校尉,在李校尉屋里小人发现这封写给将军的便函。”侍卫说完呈上一张折好的信件。
张布接过打开,脸色骤然变了,两道粗眉拧在一起。他把信函揉成一团,忿忿地扔在地上,喊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怒冲冲的掉过头,折回堂上坐下,一张脸板得铁青。
“请问将军,发生何事。”万彧惶惶的问道。
“不知好歹的东西,竟然不辞而别!”张布说。
“不辞而别?李刚?”
“哼!——”
“这是何故?”
“何故?翅膀硬了!留也留不住了!”张布猛得一拍扶手。
“再怎么,也不能这样,他难道忘了将军栽培之恩!”
万彧嘴里逢迎,弯腰拾起地上的纸团,打开一看。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自感能力有限,无法追随左右,望将军见谅。落款李刚。
“唉,真没想到啊!”万彧连连摇头,“说走就走,真狠心啊。”又将信转递给石平安,一脸的惋惜。
石平安看完后将信扔在地上,望着张布宽慰道:“将军不必发怒,他既生离意,留下来也没多大意思。”
“他上次向我递交辞呈,我以为他只是一时之气,没料到他竟然如此决绝……唉,枉我在他身上花费那多心血,真让人心有不甘……”
“请将军保重身体。”石平安双手抱拳大声说道。
“——罢了,以后休要在我面前提他。”张布说完,伸出手颓然的支住额头。一个陪同身边多年的部属,被他视若兄弟,就这样舍他而去,想想实在令人伤心。
“请问将军,今日召我们来此,究竟何事?”万彧把话题岔开。
张布沉默了半晌才想到正题。
“皇上崇尚仁爱,为显示威德,这次拨出专款安抚阵亡将士家属。你们依照各个地方报上来的名额,按人头数将银款分布下去。”
张布说到这里顿了顿,想到孙休对这事很在意,又向二人强调:“这事关系重大,你们可要尽心费力,不要遗漏。”
石平安同万彧俯首领命。
张布一一指示完毕,又想起李刚的背弃,怒火中烧,无心再议,丢下二人甩袖出了麒麟堂。
堂内二人,四目相对,彼此心领神会。
和万彧商议完毕,石平安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关上门,插紧门闩,脱掉外袍,走进里屋,仰面倒在榻上。此刻他十分疲倦,身体虽在休息,大脑却还在运转。
昨晚一宿没睡。
剪兰走后,他一个人呆在屋里,望着地上的尸体,苦思冥想。就这样坐了大半夜,最后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办法不是很好,但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
首先清理现场。石平安拿出一床被单裹住李刚的尸体,拖进内室藏到床下。接着出来,把外屋理顺。
接着在公文中找出有李刚手迹的文件。
临摹数次后,伪造了一封便函。如果不是仔细对比,一般情况下不容易查觉。完全能以假乱真。
趁着夜色,他摸到李刚的房间。
房门并没上锁,他进了屋,将便函放在桌上压好。然后打开衣柜,制造了一种乱七八糟的混乱场面。
又将值钱的东西和兵器卷在一起,拿出门,回到自己的屋里。
如果是别人,可能会让人起疑。但石平安清楚的记得,不久前,李刚因为一时之气曾向张布递交过辞呈。
象这样的人再来一次不辞而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事,前前后后,出乎意料的顺利。
张布今天召集他们几个见面,如他所料,竟然没起一丝疑心。第一个问题就这么轻易的解决了。
在就是床下的问题——李刚的尸体还藏在床底。
现在该怎么办呢?
石平安感到眼皮沉沉的,不知不觉睡着了。等他醒来,已是黑黝黝的晚上。一阵风吹了过来,窗外传来竹叶沙沙地响声。
他心念一动——天空经过漫长的黑暗,逐渐转淡变成朦胧的紫色,黎明来了。
一名值早班的侍卫绕道经过一片空地,空地一边种着一排密密麻麻的竹子。他看到一个人拿着一把铲子正在往种着竹子的地上添土。
这人他认识,是曹令史,就住在竹林对面的屋子里,是一位好长官。他转过目光冲那竹子扫了一眼,只见那几竿竹子生得郁郁青青,挺拔粗壮。难怪生得这么好呢,原来是有人在悉心栽培。
赶紧恭恭敬敬的问声好,“曹令史,早。”
“嗯。早。”石平安朝他点点头,然后站直身子,自言自语道:“慢慢的,我要把这空地全部栽上竹子……”
说这话时,他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的表情。
馨香院里,张布刚把左脚迈进门槛,就怒不可遏的嚷起来,“我当他是兄弟,教导他,提拔他,他呢,就这样回报我!……”
剪兰只当事情败落,她手足冰凉,静默的坐在床沿,呆呆望着张布,看他如何发落自己。她想:平安大概已是身陷囹圄了吧。
张布板着铁青的脸,眼睛一闪一闪发着灼灼的亮光。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踱来踱去。室内的空气好象凝固似的,让人窒息。
不知踱了多少步,张布觉得累了,挨着剪兰无力的坐下,把李刚不辞而别的经过慢慢的叙说了一遍。
末了,不忘加上一句,“这家伙若让我遇到,定不饶他!”
“如今将军府里人才济济,一个李刚,走就走了。小心气坏了身体,不值得。”剪兰轻声安慰,一直紧悬的心总算有了着落。但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嗳!话虽如此。”
张布心里在猜测,李刚肯定是因为近来遭到自己冷落,心怀不满,这才弃他而去。他长吁一口气,甚感无奈——自己哪能面面俱到呢。
话说转来,偌大的将军府,除了张布,没人在意李刚的消失。一个不会关心别人的人,别人也不会关心他。
剪兰把脸靠在他的肩上,来回摩擦着。接着仰起脸,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似温暖的春风,把张布心中的烦恼吹到一边。
“将军,别生气了……”
张布僵硬的脸颊慢慢舒缓,四目相视,冷不防给她当头一击:“兰儿,你是不是有心事没告诉我。”
“将军,怎么又这个想法?”
“你昨晚不停地说梦话了。”
“啊!是吗!?”这一下让她措手不及,胆战心惊的探询:“将军没听错吧。”
“怎么会!”张布一本正经的说:“你翻来覆去的说‘平安,平安,都怪我。’我听得可清楚了。”
“唔……”
“究竟什么事平安会怪你,说我听听。”
“哪有,梦话怎能当真。”
“自然当真,俗话说,日有所思,夜又所梦。”张布继续追问:“快告诉我,究竟什么事。”
他步步紧逼,非要问个水落石出,方肯罢休。
剪兰没奈何,只有结结巴巴胡乱编造着。
“——嗯。其实我对平安一直都很愧疚的,娘在临终前嘱托我,好好照顾他。可是,我无用的很,让他吃了不少苦……”
说到这里,剪兰已泪盈于睫,“到现在还没帮他成个家。”
“哈哈!我就说吧。”
“让将军见笑了。”
“哪里哪里,手足之情,血脉相连啊。”
“是啊,毕竟我只有他一个兄弟。”
“其实,平安很懂事,你不用为他担心,倒是应该多想想自己……”
剪兰掩饰的很好,没有引起张布的怀疑。
但这却给她敲了一记警钟。
祸从口出。
第二十三章
剪兰病了。
是种奇怪的病——整夜整夜不能入睡。有时迷迷糊糊睡着了,也只是一小会,眼睛马上睁开,人又惊醒。
这样持续了好些日子,整个人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的憔悴。
张布这下可急了,连忙遣派总管去请建业最有名的胡郎中,来给剪兰断诊。
胡郎中须发皆白,诊断过各种疑难杂症。听说将军夫人有疾,二话不说,背着药箱跟着总管径直来到剪兰的屋里。
剪兰躺在床上,帏帐重重放下。
张布神色焦虑,紧绷的一张脸都快结霜了。看郎中来了,急忙叫小慧端来木凳放置床边,请胡郎中就坐。
医人要紧,胡郎中也不多说,弯腰坐下。
剪兰从帐子把手伸出来。胡郎中一手号脉,一手拈须,沉吟半晌,望着张布慢条斯理的说道:“脾胃有些虚弱,需要调补……”
“如何调补。”
“嗯,启禀将军,夫人这病并无大碍。我开个方子,将军照此方子配药,每日二剂,一周后,每日一剂,慢调慢补。到时我再来复诊。”
号完脉后,胡郎中觉得这位夫人一切正常,没有病。
但他不敢实话实说——这位胡郎中素来谨慎,惟恐不小心说错话,惹人埋怨。盘算一二,开了一付滋补药方。应付交差。
听说剪兰没事,张布这才松了一口气。送走胡郎中,马上命总管照方子抓药。他还不放心,坐在床边,握住剪兰的手,再三叮嘱:“你要好好吃药,赶紧好起来。”
剪兰躺在床上,心里明白,她这病不是“药”能医的。
但她还是很配合,每天按时服药。为了让自己“守口如瓶”,只要张布在身边,无论白天黑夜,她竭力保持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这份辛苦,除了她,谁又知道?谁都当她病了。
连石平安也是这样认为——这天他专程来看望剪兰,心里只当她是那日受到惊吓,休息一段时间就会没事。简单寒喧完毕。
石平安开始向张布禀报今日的要务。
顺便向张布提了抚恤金的问题——因为迁徙,很多名额找不到人。这就说明会有多余的银款。
“尽力而为,实在找不到人,到时把剩余的银款上交给朝廷。”张布说,这事他全权交给石平安处理,他只是偶尔过问一下。
话当时说的很好,过了几日,张布就改变了想法。石平安呈给他的报表,剩余银饷数额惊人!
自从剪兰进门后,张布一改往日节俭的作风,铺张浪费,花钱如流水,家底一点点消耗,捉襟见肘。
这笔银饷来的正是时侯。
张布心一横,闷声不响,独自把这笔银饷侵吞了。从中特别拿出一些银两分给石平安及万彧二人,明的是奖赏,其实为的是“同流合污”。
他认为,此事就这样人不知鬼不觉的了结了。
濮阳兴坐在红木书案后面,双眉紧锁,手里拿一只白玉笔托,心不在焉的把玩。他正面对一道难题,出题的是宝贝女儿琼花。
父女俩已有半个多月没有会面。
濮阳兴知道她在哪里,派人去找她几次,都被轰了出来。濮阳兴明白,她这样做无非是想自己去。
他若去了,正中她的下怀。他不去,可又不能安心,她毕竟是他的宝贝女儿。濮阳兴进退两难,一筹莫展。
——不管她怎么说,总之不答应。
濮阳兴下定决心,将手中的笔托放在书案上,起身走出书房,迈着短促的步子,向后花园走去。
脚下是一条碎石小径,两边种植各种花卉,巧夺天工的亭台楼阁随处可见。七转八弯,走到小径的尽头,跃入眼帘的竟然是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它孤零零的立在那儿,如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茅草屋的木门紧紧关闭,门外立着两个丫头,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看到濮阳兴,赶紧低头肃立。
“小姐可在里面。”濮阳兴问。
“启禀老爷,小姐这些天一直都在里面,半步也没出来。”
濮阳兴皱皱眉头,走到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
门开了。琼花站在门后,她横眉怒目,张大嘴巴,正要训斥,见是濮阳兴,就手把门一摔,掉过头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屋子很简陋,只有一面破方桌,一张破木床,墙角摆着一只纺车。除这以外,就徒有四壁,其它什么都没有。
琼花直挺挺的坐着,紧绷的一张脸。半月不见,人憔悴了不少。也难为她,这里如坐监没半点区别。
令人欣慰的是,这罪没有白受——爹毕竟还是来了。
“琼花,和爹斗气啊!”濮阳兴边说边挨着床沿坐下,干咳了几声,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做了一个僵僵的笑容。
琼花把脸侧到一边,依旧板着脸,一语不发。
濮阳兴长吁一声,无奈的摇摇头,转过脸慈爱的看着她,沉默半晌后说道:“琼花,你这样做的意图我可是一清二楚。”
琼花冷冷一笑,任性的答道:“既然知道,爹就不该来。”
“话是如此,可你毕竟是我的女儿。眼看你在这儿受苦,爹怎么也狠不下这颗心,拗不过你,还是来了。”
“这么说,爹答应了,是吗?”
“错!我还是不同意。”
“那就请爹回去,什么都不用说,让女儿在这里自生自灭。”
濮阳兴生气的问道:“难道你非要嫁给这小子。”
“不错,无论你怎么说,都没用。我是吃了秤陀铁了心,非他不嫁!”
“琼花,你应当明白,我这样做是为你好。”
“我长大了,知道好歹。”
“那个石什么只是一个小史,他不会给你带来幸福的。”
琼花用手揩了揩脸说道:“他只是个小史,他姐夫可是张布。”
“那又怎样!”
“爹莫非忘了,当初娘认识爹时,爹只是一介穷书生,连小史都不是。”琼花陡然仰起脸,大声说道:“而外公家却是富甲一方的豪门。”
“你这孩子,看你,看你都说些什么!”濮阳兴气急败坏的站起来,瞪着琼花说道:“我就知道,才要你以爹娘作例子。怕你将来后悔。”
“那我想问爹。”琼花突然问道:“当初娘舍下富贵和你私奔,她可曾说过后悔?”
知父莫若女。琼花之所以往事从提,不过是想推翻濮阳兴的门户之见。为了让爹答应自己和石平安的婚事——她一掌把濮阳兴给推回过去。
有些人,有些事,无论多么短暂,经历多长岁月,却难以忘却。好象在脑里烙了一块疤似的,磨也磨不掉。
濮阳兴年轻时虽然是名才子,却穷得叮当响。为了生计,经朋友介绍给一粱姓富商家的小公子作老师。
虽说其貌不扬,但濮阳兴博古通今,谈吐幽默,上课象讲书似的,很得学生的崇拜。粱小公子每天上完功课,必当到姐姐——粱家大小姐那儿吹嘘一番。
日子久了。
粱家大小姐抱着百闻不如一见的想法。在某天,潜到书房窗下偷听先生讲课。濮阳兴正在专心讲书,声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抑扬顿挫,妙语连珠。
梁大小姐站在窗外,聚精会神,屏心静气,生怕漏听一字一句,只听得如痴如醉,不知不觉,双足已经僵硬。
虽然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但这声音已非同小可。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濮阳兴随着声音往窗外一看,不知何时,窗口多出一位笑盈盈的丽人。不知是谁家的小姐,却十分的亲切。
四目相视,小姐脸一红,马上转过身,眨眼间,人已渺渺。后来,粱小公子身兼二职,既当学生,又作红娘,传话带信捎纸条儿,忙得不亦乐乎。
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事传到梁老爷耳中,老爷勃然大怒,二话不说,叫人把濮阳兴暴打一顿,然后赶出粱府。
数日后,一个风高夜黑的晚上,粱大小姐失踪了。
——自此。
人间多了一对糟粕夫妻。两人是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空暇时,濮阳兴不忘读书,依旧孜孜不倦。
转眼过了两年,濮阳兴为了一展抱负,辞别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女儿,独自上建业图谋发展。经过几年拼杀,总算站稳脚跟,等他衣锦还乡,迎接妻小共享富贵时。谁知,见到的却是粱大小姐最后一面……
大小姐已是骨瘦如材,不似人形。临终前拉着濮阳兴的手,叮嘱他再找一门妻室,未来的日子要好好照顾自己。
濮阳兴痛不欲生,把梁大小姐厚葬后。又把自己和梁大小姐共住的破茅屋还有里边的陈设一起搬回建业,只为睹物思人。
对琼花更是千依百顺。
日后,虽然重新娶妻纳妾,内心深处对粱大小姐还是念念不忘。
园子里的紫丁香开花了,吐出大量的忧郁气息,吸入鼻腔里的空气又香又浓,还带着一股伤感。
茅草屋里的父女俩默默僵持着。
濮阳兴背对着琼花,站在窗口眺望远方。眼眶湿润了,虽然他极力压抑自己,从眼角还是滑下一滴泪珠。
伸手揩了揩眼睛,他一边追忆过去,一边思量现在。
一直以来,他视琼花为掌上明珠,对她可算是千依百顺,可无论他怎么迁就,总是心怀愧疚。
——皆因琼花的娘亲。
濮阳琼花此刻也感到悲哀,同时,也感到爹的痛苦。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狠下心,继续追问:“爹,你说,你说!娘可曾后悔!”
濮阳兴颤抖的双唇,哽咽的说:“没有。”
“那么,我今天要告诉爹,我也不会。”琼花眼中亦有泪光闪烁,为了让濮阳兴妥协,她不惜揭开爹心里的伤疤。
这样不顾一切,只为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人。
而且还不是很了解他。
琼花有些茫然了,她不知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她偷偷的瞥了濮阳兴一眼,看见爹蹒跚的转过身,朝自己走过来。
“那个,那个石什么对你又是如何。”濮阳兴的声音不象平时那么高亢,听上去有气无力的。他无力阻挡她,只能尽一个父亲关心她,提醒她。
“他叫石平安,他说过——” 琼花声音越来越小,“他说喜欢和我在一起。”
“是吗。”濮阳兴不情不愿地问:“你肯定他是真心的?”
“我肯定,我当然肯定。”
琼花说完扭过头去,嘴巴抿得紧紧的,苍白的脸颊上飞出两朵红霞。她知道,爹同意了,不会再拦阻了。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声,象敲得胜战鼓似的。
咚咚咚咚——不知石平安能否听见,这充满激情的跳动声。
第二十四章
接到琼花的便条,石平安赶到柳亭赴约,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柳亭座落在南河畔边,河的两岸种满柳树。风起时,嫩叶摇曳,柳枝轻拂河面,涟漪重重,清水绿叶,秀美绮丽。
路边停着一乘翠竹马车,一名壮汉坐在车头歪着脑袋打瞌睡。
濮阳琼花穿一身淡红留仙裙,束着银白腰带,站在亭中,手扶木栏,睁大眼睛左右顾盼,她已等候多时。
不知她今日又有什么花样?石平安心中揣测,沿着台阶步入亭中,张口便问:“大小姐,找我何事。”
琼花不由火冒三丈,看他悠然自得,全然不知自己为他刚刚结束一场战斗。心中陡生一股怨气,她收起绽放的笑容,换上一副冷冰冰的神情,瞪着石平安。冷冷地问:“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说完后又想到约他来的目的。她好不容易劝服了父亲,现在就是要石平安趁热打铁,赶紧向爹求亲——但这话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
可她若不说,看石平安那不温不火的样子,等他开口又不知何年何月。万一爹突然改变主意,那自己所受的万般辛苦就会付诸东流。
她可不想面对那样的结果。
那张善变的脸慢慢开始温和,琼花微微的笑了笑,轻声的询问:“石大哥,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谈不上好,反正就那样,混日子。”石平安说。
琼花的脸阴一阵,阳一阵,变幻不定。石平安是瞧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位大小姐的脾气向来是变幻莫测,难以预定,他也就懒得去捉摸。
“我可遇到一件烦心事。”她作出一副羞涩的模样。
“什么事,说来我听听,看我能不能帮你。”
“说来挺难为情。”
“哦,大小姐还会难为情。”石平安哈哈一笑。
琼花冲着他大声囔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就不会难为情。”
“别生气,继续说啊,我在听呢。”
“哼!”琼花狠狠的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我爹要把我许给文昌侯的公子……”
“这样啊,这可是一件好事。”石平安乐呵呵的说道。
琼花顿时火冒三丈,她皱着眉头,连珠炮似的说:“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想把我给气死。人家为了反对这桩婚事,过了二十几天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日子。好不容易说服了爹,答应我们俩的事情。你倒好,尽说些混账话来气人家……”
琼花越说越觉得委曲,她把脸伸过去,靠在石平安的肩头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呀——发生什么事?
石平安一下子愣住了。
他一直以为这位大小姐太无聊没处散心,才会来找自己;而自己因为对谁都不放心,只有在这位大小姐面前才稍稍放松,无拘无束。
谁料她竟然会倾心自己。
事情来的太突然,石平安感到手足无措。看她哭得很伤心,伸出手拍拍她的后背,给她点安慰。脑子里又浮出另一个人,睁着一双如泣如怨的眼睛冷冷瞅着自己——是剪兰。
石平安定了定神,轻轻地把琼花从怀里推开,用低的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琼花,不行,我们俩不行。”
“你说什么。”琼花抬起脸,怔怔地看着他。
“我——”
“你刚才说什么,说!”
“我,我们俩不配。”
“谁说不配,我说配就配。”
“你是丞相千金,我只是一个小史。”
“小史怎样,人是一步步来的,不是谁天生就是大官。”
“这道理我懂,我不能让别人说我攀龙附凤。”
“别人怎么说管他干嘛,我不说就可以了。”琼花急促地喊道。她没料到会这样,引以为傲的优越会变成阻碍。
“不行,琼花,不行……”石平安期期艾艾的拒绝,双手作个揖,不管她答不答应,转身就跑了。
琼花跺着脚,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石大哥!石平安!”
石平安心惊胆颤,哪敢回头,脚步加快。只到声音在耳边完全消失,石平安的脚步才敢缓下来。
怎会这样,琼花怎会看中自己呢?石平安百思不解。
他们在一起时,抛开了俗世,彼此畅所欲言,忘乎所以。他忘了恩怨情仇,她忘了烦恼忧愁。
相聚虽然短暂,却很欢乐。
现在她却把一切给击碎了,将他俩拉入俗世红尘。他忽然要面对自己是谁,她是谁,伤害谁。这些都让他感到索然无味。
何况他不想有任何的麻烦。
一阵风吹来,石平安晕乎乎的脑袋开始清醒。心里有个声音在骂:傻子,你刚刚错过了一个绝好的机会。这个声音刚落,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机会再好,也不属于你,你不能对不起剪兰。
两个声音不停的争吵。
他抱着头,使劲的摇了摇,把它们甩到了一边。
琼花坐在马车中,愁绪不展。真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她和石平安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很长,石平安在她面前总是嘻嘻哈哈的样子,但她还是感到了隐藏在他骨子里的那份傲气。
太阳透过薄薄的云层,放出一片斜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她的身上。
谁说不配啊,我说配就配。她在心里说道。想到石平安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她想明白了,很理解石平安为什么会拒绝自己。这不是问题。她又在心里说道。既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晚饭后,濮阳兴来到琼花的闺房。房门开着,琼花独自坐在桌旁,眼睛红红的,手中拿着一块方巾。
“琼花,你又怎么了。”濮阳兴走到她面前问道。晚餐上没见她,他想她一定又有问题。果然不出所料。
琼花抬起头伤心的说:“爹,女儿这生谁都不嫁,服侍爹到老。”
“傻孩子,又说傻话。是不是那个石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不要提他!”
“为什么?”
“他说他配不上我,他只是个小史,不能给我幸福。他说,他不能为了自己,让我跟他受苦。他要我还是找个王爷或者侯爷。爹,他不识抬举。”
“嗯,这小子说的倒有几分道理。”
“他让我这么难过,你还夸他。”
“别哭,这事包在爹身上,爹给你作主。”
“……真的假的。”琼花眨了眨眼睛,半信半疑。
濮阳兴叹口气,怜惜的说:“当然是真的,明日我就去找张布。你别哭了,赶紧吃饭,饿坏了身子就不漂亮了。”
这话就象定心丸,琼花脸上阴云尽散,她破涕为笑,撒着娇说:“我就知道,爹会让我称心的。”
相府大厅气派庄严,濮阳兴和张布两人并排高坐在堂上。身后是手工雕刻的木板屏风,上面刻的是百花图,花心皆是销金嵌银,富丽堂皇。
二人面前的红木餐几上,摆满了美味佳肴,都是些上等的菜。有蟹黄鲜菇、一品官燕、金钱豹狸、仙鹤烩熊掌等等。
早朝散后,濮阳兴就把张布请到府中,和他促膝长谈。此时,壶中的酒已喝得过半,濮阳兴的脸庞泛起了酒红。
“……张兄有所不知,我视琼花如同掌上明珠,之所以同意,只是不忍看她伤心。”濮阳兴摇头叹息道。
作为一位父亲,自然不愿目睹自己的女儿终日以泪洗面。
张布咽下口中的美食,兴致勃勃的说:“平安就是这样,干什么事都是一板一眼,不会转弯。”
“唉……”濮阳兴苦笑着。
“干嘛唉声叹气呀!来,来,来,我再敬濮阳兄一杯。”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一大喜事,”张布大笑道:“濮阳兄,这次你我可要齐心协力,促成这对美满姻缘。”
“今天请张兄来此,就是为了让这事有个答案。”
“放心!平安那边包在我身上。”张布满口应允。
濮阳兴接着说:“话说转来,曹令史这职位也太低了,明日,张兄写个折子荐举他一个校尉,我在皇帝身边也给美言几句。这事应该不成问题。”
“就依濮阳兄。”
“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事,你看——”
“那事?哪事。”
“就是造船那事啊。”
“哦,那事呀,濮阳兄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哈哈,那多谢张兄了,到时我在要内弟登门感谢。”
“你我以后就是一家人,濮阳兄这话就见外了。”张布责备道。
“这以后,你我亲如一家,有什么事,张兄尽管吩咐。”
“那当然,濮阳兄不必多说。”张布举起手中的酒杯,“请!”
濮阳兴满脸喜色,双手高高举起酒杯,大声说道:“张兄!请!”
两人同时仰首,把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末了,又相视一笑。从此以后,便是坐在一条船上的死党了。
回到将军府,已是午后,馨香院里静悄悄的。此刻正是午睡的时间。
张布放慢脚步,轻手轻脚走进剪兰屋里。小慧侧着脸趴在桌上,睡得正酣。木榻上,帏帐掀起一角,剪兰面朝外侧身躺着,双目紧阖,似乎睡着了。
张布不想惊醒她,转过身准备出去。
“将军几时进来的。”剪兰醒了。
“还是把你吵醒了。”张布又折身回来,挨着床沿坐下。
剪兰坐起身,靠在床头,用手理了理有些零乱的发髻,笑了笑说:“没关系,我已睡了好半天。”
“睡的可好。”张布关切的问。
“好。”
“还说!这么轻的脚步都把你惊醒。你要能象她那样就好了。”张布抬起下颌冲着小慧比了比。
小慧犹在梦乡,一点都没发觉。
“你醒来也好,我要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好消息。”张布压低嗓子故作神秘的说道,嘴角似笑非笑的抿着。
“什么好消息?”剪兰睨斜着一只眼瞅着他。
“你要知道了,一定喜欢的了不得!”
“将军,说嘛,快说嘛。”
“平安啊,看不出,他可是真人不露相啊!”
剪兰心里一紧,察言观色,张布笑吟吟,似乎不是坏事。她用右手支起上身,伸出左手拽了拽张布,柔声道:“这话怎么说。”
“他呀!人不知鬼不觉就赢得了丞相千金的一颗芳心!现在人家小姐是非他不嫁呢。”
他光顾着说,不曾想到剪兰这边已是天旋地转,地转天旋。她伸手抓住床沿,感到一阵眩晕,张着嘴,缓口气,兀自不信,“将军又来逗我了。”
“这可是濮阳兴亲自对我说的,还有假吗。”张布又加了一句,“他们相好了很长一段时间呢。”
“是吗——”
“当然,以后你不用在替平安担心了,这次,他可是仕途美眷一举双得。”说到这里,张布猛一拍掌:“这样的事,你我竟然不知,我可要教训他。”
小慧被掌声惊醒,她睁大一双眼睛,望见张布,慌忙站起来。
“去,去叫侍卫把曹令史喊来。”张布对她吩咐道。
“慢着!”剪兰喝住小慧,转过脸对张布说:“将军,你把平安喊到书房去谈吧。”
“你怎么了,不高兴这桩婚事。”
“我,我当然高兴,只是,突然头晕的厉害。”正如她说的,此刻她面色苍白,手脚冰冷。“——我怕平安见我这样子又要担心。”
“要不要请胡太医过来诊一诊。”张布马上紧张起来。
“不用,躺一会就没事了。”
“那好。”张布扭过脸对小慧说:“你要侍卫传曹令史到书房里去,我在那儿等他。”
小慧点点头,连走带跑的出了房门。
张布站起身,对剪兰说:“我也不在此吵闹,你静静多躺一会儿。”说完伸手放下纬幔转身离开。
都走了——房间里只剩剪兰一人,她重新躺下,转过身,面朝内壁,泪水潸潸落下。
这些年来,一颗心全系平安身上,为他所想而想,为他所忧而忧。哪怕适才,她怕三人面对,自己控制不住,给张布伺机识破玄机。
“平安!”她揩着泪水,自语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待我。”
转念一想,心里还存着一线希望,这是假的。平安会来告诉她。
——这是传闻。
第二十五章
张布坐在书案后面,眼睛盯着对面墙壁上,那里挂一幅木刻的骏马图。图中是一匹黑色的骏马,撒开四蹄,昂首驰骋。
过了片刻工夫,石平安匆匆走进书房,因为走得太急,鼻尖冒出细微的汗珠。不知张布找自己究竟何事——石平安边行礼边猜测。
张布笑着说道:“不必多礼,平安,快坐下,我有话要对你说。”石平安心中茫然,在侧边的椅上坐下,刚刚坐稳。
张布开口了。他笑眯眯的说:“平安,我可要恭喜你了。”
他这样子让石平安感到丈二摸不着头,糊里糊涂的,心里奇怪,便小心的问道:“将军这话,平安不甚明白。”
“你和丞相千金的事,刚才濮阳丞相都对我说了。你还想对我们隐瞒到何时?”张布嘿嘿的笑道:“我今天找你来,是要告诉你,用不着那么婆妈,尽管答应就是。”
“平安想先立业,后成家。”石平安恍然大悟。
“你呀,有这份上进心是好事。但你也要明白,这门亲事可助你一臂之力。”张布顿了顿说:“很多人求都求不到的机会,你可不要错过。”
这话正击在石平安的心坎上——昨晚他一宿没睡,和琼花成亲无疑是一条最练达的捷径。他为自己感情用事而深深懊恼。
出乎意料到的是,张布又向自己提起这事。他仿佛看见张布正把自己的脖子往一根悬空的绳索上套,心里不由血液沸腾。
机会错过一次可以原谅,错过二次就无法原谅了。
石平安不在迟疑,果断的答应:“平安再无异议,全凭将军作主。”
“哈哈……你明白过来就好。”
张布满意的点点头,接着说:“李刚走了,他的职位一直空着。明日我禀告皇上,推荐你接任校尉一职。”
停顿一会。
石平安小心的问:“姐姐知道这事吗。”
“知道,我刚刚对她说了,她近来身体很虚弱,你可不要只顾讨丞相小姐的欢心,忘了自己的姐姐……”
“打死我也不敢。”石平安站起身,“我想现在就去探望,这事由我亲自对姐姐说才为妥当。”
张布点点头,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悦的说:“好!你自己对她说去。我来写保荐你的奏折”
从书房到馨香院,只有百步距离。石平安却感到好漫长。好不容易走到门口,看见小慧站在廊下,手中拿着一只小碗,在给关在笼中的小鸟喂食,小慧眼角的余光瞥见石平安从对面磨磨蹭蹭的走来,她连忙迎上前笑着请安,“曹令史好。”
“嗯,夫人呢。”
“夫人到后边的荷花池观鱼去了。”
“她没要你陪伴。”
“没有。”
荷花池在馨香院西边,三丈多宽,四四方方。一片片绿色的荷叶重重的叠成一片,绽放的荷花,含苞的荷箭,各显风骚,粉红娇俏的立在荷叶丛中。空气中飘荡淡淡的花香,清清幽幽的,沁人心脾。
剪兰伫立在围栏边,一副茫然的样子。
石平安停下脚步,从远处打量着剪兰,猛然发觉她比往日憔悴了好多。他慢慢走上前,站在她的身边,喉咙好象给痰塞住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样静默了良久,终于鼓起勇气,“姐——”
剪兰置若罔闻。一双清澈的眸子呆呆望着水里,暗淡甚过忧伤。
栏杆上放着几块喂鱼的食饼。石平安拿起食饼,一点点掰碎,丢进池里,波澜顿起,鱼从四面八方游来,争先抢夺。
“姐,快看。”
石平安想缓和气氛,故意放松语调。
看着鱼儿争食,剪兰淡淡的说道:“如人一般。”
“这个自然,万物食为天,人也不例外。”
“一般的贪得无厌。”
“姐——”
“你有话要对我说,是吗?”她的声音都发哑了。
石平安越发难受,直觉得喉咙发干,讲不出话来。心里发慌,发乱,发紧,空气突然滞重压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头上。
剪兰在等待真相。或者,她已感觉到了真相,只是在等石平安亲口告诉自己。
话到嘴边又生生的咽下,如此几个来回,石平安最终下了决心,“兰儿,你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难过。但,我非做不可。”
剪兰没说话,双手死死的抓住栏杆,筋都快冒出来了。
“平安可以对天发誓,心中只有兰儿一人。”
说到这里,石平安眼睛盯着前方,小声的说:“……你明白的,这只是权宜之计。姐。这世上,只有你是我唯一的亲人,真的只有你。”
连珠炮似的说完,石平安垂下头盯着水池,不敢看剪兰的神情。
剪兰倐地转过脸来,盯着他,用一种绝望的声音冲着他喊道:“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平安,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不会拦阻你的!”
说完,她双手掩面旋风般的从他身边走开。
石平安微侧着脸,看着剪兰渐渐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他没有追上去,而是把胳膊肘放在栏杆上,用力的抱住头——有一种声音在他的喉咙里回荡:姐,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十倍百倍的补偿你。兰儿,姐姐,你一定要原谅我!
双方都想趁热打铁,快点促成这桩喜事,合婚选的是最近的吉日。只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居所,丞相家房院虽多,石平安偏又忌讳,不愿去。
将军府西角的菱红院一直闲置,仅堆放一些杂物。张布派人把院子腾空,重又修缮一番。权作新房。
迎亲这日,将军府热闹非凡,红的,绿的,一片片,一簇簇,举目都是。
石平安人缘好,他办喜事大伙心里也高兴,上上下下,男男女女,声音里,眉目间,都漾溢着喜气。
客人来了不少,富贵中人,官场中人,三公九卿基本都来了。大家的眼睛雪亮的:这位石校尉,张将军的内弟,濮阳丞相的女婿,背景这般不凡,前程必当似锦——不认识的借此良机结交认识,认识的趁势加深加固。
鞭炮轰的炸响,鼓乐齐声大鸣。载着新娘的马车,浩浩荡荡的来了。喝彩声中,红绸门帘掀起,新娘款款而出。她头上盖着红巾,穿着红色及地长裙,披着黄灿灿的金缕,由喜娘搀扶着,和石平安一起进入礼堂。
作为家长,张布及剪兰端坐堂上,等着新人的叩拜。
大堂里,挤满了人,嘴巴都是张开着,因为笑,因为说。
独有剪兰双唇紧闭,保持缄默。脸上涂着十分浓艳的彩妆,遮住了满腹的心酸和苦涩。只有那双无法遮盖的眸子,时不时流出绝望的蛛丝马迹。
在傧相高声喝呼声中,新人行完礼。众人用眼睛将新娘送入洞房后,却将新郎留下,喝酒灌醉。不醉不准归。
剪兰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什么,却什么看不清,四下白茫茫空无一物。张布知她身体不好,不忍看她苦撑。
“小慧,快扶夫人回馨香院歇息。”张布连忙吩咐道。
剪兰在小慧的搀扶下昏昏沉沉回到馨香院,再也支持不住,天地漆黑一团,她倒在床上。小慧替她脱下鞋袜,盖上丝被,轻声问:“夫人,要不要传太医。”
她摇摇头。
“要不要喝杯热茶。”
她摇摇头。
小慧放下帏帐,一层一层。所有的人、物,都已消失。世界荒凉一片,只剩她一人,着单薄的衫裙,寒冷刺骨。她两手交错环抱双肩,自己温暖自己,自己可怜自己。
恍惚看到一张嘴,信誓旦旦在说: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从前,不管多苦,多难,这话能都把苦难淡化。他们是一家人,苦在一起,死在一起。
苦算什么。死算什么。
现在。这声音却充满讽刺,她不甘心,要去问个明白。仗着一股怨气,她起身下床,轻轻飘飘,出了馨香院,径直往菱红院去了。
转眼即到。十来间屋子,一色的亮。
她在一间屋子前停下,正在犹豫,身后有动静,她连忙躲在柱子后面。一个人,脚步跄踉,由远而近,通身是红,正是石平安。
刚才礼堂上,她昏沉沉看他不甚清楚。现在看仔细了,他穿着大红袍衣,头带插红貂尾冠,模样俊俏极了。
他推开门,进去。她闪到他身后,也跟了进去。
屋里摆设豪华,一件一物经过精心搭配。中间是一个红木格架圆门,粉红的纱帘被银勾分两边束紧。
剪兰躲在圆门后面,由外向内窥视。
里边红闪闪的烛光,红彤彤的帏帐,一位红艳艳的新人端坐床边,头上蒙着红火火的盖头。
石平安摇摇晃晃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伸出手来,慢慢地揭开她的红头盖。眼前一亮,琼花雪白的脸,在盛装艳服的衬托下,更是靓丽。
酒不醉人人自醉。
石平安笑吟吟的眯着眼,望着新娘,“琼花,你可真美。”
“是吗。”屋里除了他俩再没别人,她恢复本色,放恣地问:“你爱我吗。”
“你说呢。”他避而不答,用眼睛说话,一分一分,意味深长。
她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垂下眼皮,声音弱了不少,“是我问你。”
“爱——”
他笑,声音拖得长长的。女人爱听好听的,他说给她听。眼前这匹小野马,他要制服她,还要驾驭她。他解她的衣衫,熟练而温柔,为了让她醉得更深,他在她耳边呢喃:“爱你,第一次见到你,就开始了……”
迷迷糊糊的,剪兰只觉得好笑。这些话他曾经对她说过,当时她也是喜欢的不得了,原来只是试验。他的口头禅,她却那么认真。
还看什么,还听什么。她折身出了屋子。天荒了地老了心死了,这身还得找个去处。天下虽大,却无处可去,她又返回馨香院。
有喧哗声,小慧慌慌张张从里边跑出来,和她擦身而过,却视而不见。
她大奇,进入屋内。床榻上,一个男人怀里搂着一个女人,不停地摇晃。那个女人不是她么?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做甚?这男人又是谁——张布。
他脸青唇白,眼睛里有一层光隐隐的闪烁,虎目蕴泪,为一个待他虚情假意的女人难过伤心。
这段日子,她和他朝夕相处,她总是盼他倒霉,想他早死。偏偏这个他却是真心真意。将心比心,她忽然愧疚起来。竟然觉得对他不住。
“兰儿,你醒醒,你醒醒……”他一声声的呼唤她。
“我在这里!”她说。
可他置若罔闻,依然悲痛不已。
她忍不住,走过去——感到喉咙发痒,咕咙咕咙的作响,张开嘴,“哇”地一声,吐出一摊黑血。她缓缓的睁开眼睛,喊了一声,“将军。”
“你,你,你醒了。”张布大为惊异,她刚才明明没了气息。
“怎么了,出什么事。”她声音还是虚弱,头脑先恢复过来,看着地上那块淤血,嘴角露出一丝嘲弄,“就是这作怪,吐出来就好了。”
“好,好,只要你好,什么都好……”他喜不自禁,语无伦次。
小慧带着一位太医冲进来。看到眼前的情景,愣住了。不能枉来一场。太医诊断结果,剪兰是阴阳失调,气血淤积,神思不宁。需要休息。
“将军,我什么病都没有,只想睡一觉。”
她扯着他的宽袖,无力娇慵的说。
“好的,你睡吧。”他欣慰的点点头,为她的死而复生喜出望外。
剪兰侧过身子,沉沉的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有声音在喊她,“兰儿,睡了二天二夜了。起来吃点东西。”
她睡的正香,眼睛依旧闭着,嘴里却在埋怨:“将军。您别吵。让我睡。我好久都没睡了。我想多睡一会。别吵。让我睡。我想多睡一会,我好久都没睡了。”
“好。你爱睡就睡吧。睡吧。兰儿睡吧。这次不吵你好好的睡吧。兰儿乖。睡吧。兰儿。睡吧。睡吧……”
“嗯。不管睡多久。别唤我。别唤我……”
剪兰这一觉,足足的睡了六天六夜。
醒来后,神清气爽,精神焕发,竟似变了一人。
第二十六章
哒哒哒——官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二辆马车,数乘单骑疾驰而来。所过之处,尘埃滚滚,浮在空中,久久不散。
剪兰坐在头一乘马车里,她把脸探出窗外,左右顾盼。张布骑着一匹棕色的骏马行驶在车旁,剪兰笑着问道:“将军,你到底带我去看什么呀。”
她来来回回已问了几遍。
“快说呀!”
“兰儿,到了,你就知道了。”张布笑而不答,一脸神秘。
马车在江边停下。张布纵身跃下马,几个大步走到马车跟前,伸手把剪兰扶下马车,牵着她往堤上走去。
跟在后面的一行人也纷纷下车下马。
琼花从后面的马车里跳下来,走到石平安的身边,同行的还有万彧和几名侍卫。他们跟在张布的身后一起来到堤上。
此时,正是晌午。
太阳泛着耀眼的白光,把青草葱葱的江堤和绿涛滚滚的江面,全照成白花花的一色,反射刺目的亮光。
剪兰被照得睁不开眼,她用手挡住前额,赶紧低下头。
风被阳光照得暖暖的,带着一股狂劲,使力卷起他们的裙裾和衣摆,还有飘落在空中的发丝。
张布紧了紧握在手中的手,唤了一声:“兰儿。”剪兰抬起眼帘,顺着张布的目光,眯缝着双眼往江面望去。
江上停着一艘楼船。船上盖着数丈长宽的红绸布。甲板上站着几个人,正在翘首以待。远远的看到张布,赶紧跪下叩拜。
“免礼!”
张布作个手势。几个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扯落红绸。
楼船在众人眼中露出全面,船楼高三层,船身七丈有余。木板上雕刻着各种图形,有山水人物,有翎毛花绘,富贵华丽,气势磅礴。船上插满了各色彩旗,还有一串串红色纱笼,在呼呼的江风中飘舞。
最让剪兰兴奋的是,船身刻着二个大字:兰舫。
“好气派。”剪兰发出由衷的赞叹。
“喜欢吗,这是送给你的。”
“噢,将军,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当然。”张布沉声道:“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中。”
张布曾经许诺,送艘船给她。剪兰以为是戏言,早就忘了。谁知他竟然这么认真。不顾众目睽睽,她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柔声说:“将军,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哈哈哈………”张布纵声大笑,他近来心情甚佳,剪兰大病痊愈,对他比从前体贴许多,性格也变得开朗活泼。
他们亲昵的偎在一起,旁若无人,好象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
琼花站在旁边,鼻腔里冷冷的哼了一声,她高高挑起眉稍,乜斜眼睛,撇着嘴唇,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她不喜欢剪兰。因为她觉得剪兰不喜欢自己。
琼花进门后,恰是剪兰昏睡期间。琼花认为她是平安的姐姐,也就是自己的姐姐,天天都去探望。
以为剪兰醒后,自己会多个闺中密友,多个姐姐疼爱自己。
谁知——剪兰醒来对自己的态度十分冷淡,有的只是礼貌上的客气。心里失望,对剪兰的这颗心也慢慢的由热转冷。
此刻,忍不住小声嘀咕:“送艘船,就喜成这样。”
石平安站在她的身边,闭着嘴一语不发。剪兰现在对他的确象个姐姐,偶尔见到他,也很少说话,就算是说,也是嘱咐他要勤勉用功抱效朝廷。
她的转变令石平安感到若有所失,惆怅伤怀之余,暗想剪兰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生自己的气。他表面平静,心里对剪兰说了无数次——等等,兰儿,等等,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可惜,他的心声并没得到回应。
由船顶下来一人,大约三十多岁,瘦小身材,穿着举止象个领头。他越过众人,走到张布跟前,抱拳行礼,“辛虚这厢有礼。”
张布点点头,“辛老板辛苦了。”
辛虚是濮阳兴的内弟,经营一家造船厂。这次张布看在濮阳兴的份上,给了他一笔大订单。这艘船是他答谢张布的一点心意。和他所得的好处相比,这艘船实在算不了什么。
今天是兰舫试航。
除了造船师,其他都是自己人。
“兰儿,不带我上你的兰舫转转吗?”张布调侃道,心里实在高兴,可惜高兴的时间并不长,让他头疼的事发生了。
这日,孙休收到一封密折,参奏张布倾吞抚恤官银,所举数额详细明了。阅读完毕,他龙颜大怒,传旨张布速来乾龙殿见驾。
他孤单单的坐在殿上,手托住额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铁证如山,让人不得不信。孙休实在给寒透了心。
手下有众多的臣子,有谁是忠心报效于自己,有吗?以前——他认为有。张布、濮阳兴等等。
可现在?
他不得不怀疑一切。
他是天子,拥有天下,却无法拥有一颗忠心。
张布接到圣旨,不敢慢怠半会,立马赶到乾龙殿。迎面是一张布满寒冰的脸,凜凜地侵袭过来,冷得张布不由缩起脖子,接连打了几个寒颤。
“张布!你可知罪!”
孙休劈头一记闷棍,张布只觉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以。惶惶然匍伏在地,颇感委曲的说道:“臣不知犯有何罪?”
话音落地,脑子里闪过一件事。
莫非——全身冷汗涔涔。
果然不出所料,耳朵里听见孙休大声质问:“有人奏你欺上瞒下,虚拟账目,私自倾吞抚恤官银……”
“微臣冤枉!”张布连声喊冤。
孙休从鼻腔里冷笑数声,“冤枉,你是说朕冤枉你吗。朝廷这么大臣,为何朕偏偏要冤枉你呢。你可知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抚恤银饷按皇上指示尽数发下,只是有些人家搬迁到别处,一时半会找寻不着。臣不想有所遗漏,令属下尽力查找……”
“你且看看!这是参你的折子。”啪地一声,一道奏折摔在张布面前。
孙休怒不可遏,“竟敢愚弄朕!”
张布大致看了一遍,脑子一阵混乱,折子上写着东阳地区抚恤银两分文未见,民众议论纷纷……
折子条理清晰,数目详细,让人信服。
“朕念你当日的好处,对你恩宠有加,谁知你放任自流,胡作非为,做出这等忤逆不道之事。”孙休继续训斥道。
“这,这,这,臣实在是冤枉,这里恐有误会。臣近来身体抱恙,待身体痊愈后,一定查清此事……”
“哼!”孙休冷笑一声,眼睛死死的盯着张布,脸上青一阵绿一阵交织着,“不必多说,暂且在家养病,朕会派专人彻底调查此事。”
训斥完毕,孙休闭上眼睛,感到精疲力竭,无力的向张布挥了挥手,“退下。”
当天晚上,张布喊来石平安和万彧商量对策。
“……不知是谁和我作对,呈上密折,让皇上知晓此事。”张布咬牙切齿的说:“若让我查清此人的真面,定不饶他。”
“其实,皇上有点小题大做。”万彧不紧不慢的道:“分发捐银,哪次又是发全的,哪次又看谁上缴过。”
“可见皇上对将军没半点体恤之心,也不想想,究竟是谁忠心耿耿,舍己为国,为他打拼江山。这点小事,他居然大动干戈,实在太无情了……”
“平安,不要胡说。”张布挥手打断石平安的话头,颓然坐下,无语。
谁都知道。
每次朝廷分发的捐银捐粮,真正发到百姓手中的,最多三分之二,有的一半,更有甚者,只分三分之一。剩余的则被当事的官员分摊冒领。
张布心中懊恼,此事败落,只能怪自己遭人算计,又觉得平安的话很有道理,皇上对自己太不讲情面了。
现在,只能希望皇上念在往日的情份上,能够网开一面。
深夜。张布睡得很沉,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惊醒。“将军!将军!”门外有人在喊,好象侍卫的声音。
“什么事?”张布冲着黑黢黢的房门喊道。
“柳都尉在麒麟堂等候将军,有要事禀报!!”侍卫答道。
“他怎么来了……”张布心头一惊,猛得坐起。
剪兰欠身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你睡吧。”
张布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赶紧下床,拿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打开房门——猛得灌进一股寒风,他打了一个哆嗦。
侍卫等在外面,手里拎着一只灯笼。
“前边带路。”
张布跟在侍卫的后面来到麒麟堂。
偌大的麒麟堂里只有一个人,大堂左侧的桃花烛台燃着几簇小小的火苗,散发着若明若暗的微光。幽黑的帏幔,重重叠叠,悬挂在四周。冒着一股阴森森的冷气,柳都尉。
他风霜满面,眼睛里布满血丝,右手捧着头盔,站在大堂中间来回踱步。看到张布,连忙戴好头盔。停下脚步,站直腰杆,拱手作揖道:“将军。”
他是张布的直系下属,统领一队水兵镇守边关。
张布朝他大步走去,人在跟前停下。沉声问:“究竟发生何事?”
“唔——”
“快说,不要吞吞吐吐。”
“下属统率部队在江上操练演习,天气突然转变,刮起飓风,有几艘战船经受不起,竟然沉没了。”
“怎么会?这次给你们配置的全部都是新造的战船。”张布的声音颤抖起来。
柳都尉哑声说:“启禀将军,沉下去的就是新船。”
“啊!——”张布颓然的坐在太师椅上。
“……风雨并不是很大,浪头比平常略微要猛一点,属下眼睁睁的看着那船,还有船上那些人。顷刻之间颠覆了。”
“死了多少人。”
“初步算大约两千余名……”
“通报朝廷没有。”
“此事干系重大,属下不敢造次,秉报将军再作定论。”柳都尉说:“一路上,属下不敢耽误,日夜赶程,朝廷一定还不知道。”
“好了,你辛苦了,先退下休息吧。”
张布强作镇定。
柳都尉退下,麒麟堂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烛火灰烟渺渺飞舞。
张布心思流动,眼睛里时不时闪现几道利器般的光芒。四下扫射,一个人也没发现。值勤的侍卫隐在黑暗中,看不见人影。
“人呢!?人呢!!?”张布暴嚣的喊道。
慌慌张张进来二名侍卫,诚惶诚恐听候命令。
“传石校尉万典军来麒麟堂见我,速去速来!”
侍卫不敢拖沓,飞奔而出。
第二十七章
石平安同万彧几乎是同时到达的麒麟堂。深夜相传,非比寻常,一定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再看张布的神色,越发肯定。
张布脸色严峻,目光灼灼,盯着二人,也不讲话,招招手,示意他们靠近坐下。
“请问将军,发生何事?”
“唉——”张布把前前后后叙述一遍,说到后来,扼腕长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莫非我气数已尽。”
他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孙休若是知道造船厂厂主的身份,此事不用多说,张布明摆了是在假公济私。死了这么多人,肯定要追查,加上上次侵吞捐银之事——真要查办下来,别说这个将军头衔,皇上盛怒之下可能罪诛三族。
“迟不发生,早不发生,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这无疑是火上浇油。”石平安说。
“皇上若是知道了此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万彧说。
“难道将军要坐以待毙。”石平安说。
“还能怎样。”张布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三人面面相觑,沉默良久,还是石平安首先打破沉寂。
“平安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张布盯着他,“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既然皇上心里没有将军,那么将军心里也没必要有皇上。将军不如先下手为强。”石平安声音很低,语气却很果断。
“大胆!你要让我当个殺君的贼臣。”张布厉声喝道。
石平安双眼注视着张布,沉声道:“不敢。平安所言完全为将军作想。”
“石校尉此言极是。事已至此,只能背水一战。万彧感激将军的提拔之恩,此次生死相随。”万彧在一旁推波助澜。
“这,你们这……”张布犹豫不决。
石平安再接再厉,继续鼓动道:“将军不要犹豫,趁将军兵权尚在手中,景帝还未觉察,正是下手的良机。还有,这事也不是干系将军一人,还有一人——眼下形势决不是将军所想的那样孤立无援。”
“还有谁!?”
“濮阳兴。”
“他会冒险?”
“不是我们要他冒险,这次是他把我们拖入险境。他和我们现在是系在一条绳上的蚱蜢,皇上也会轻饶他的。”石平安说。
“不是他,这事也不会发生。”万彧点头称是。
“嗯……”张布沉吟片刻,二人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横竖难逃一死,那就孤注一掷,背水一战。
他不再迟疑,下定决心。
三颗脑袋聚在一起,策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阴谋。待一切商议妥当,三人出了麒麟堂,分头行事。
这时——天空微微泛白,天快亮了。
孙休平时都在上书房接见大臣,有时也在这里批阅奏折。此时,他手里捧着一本庄子看的正是入神。
宦官范文传报:“濮阳丞相张将军有事要奏。”
“传他们进来吧。”孙休嘴里说着话,眼睛还盯在书上。
濮阳兴和张布进了上书房,躬身行礼,一起恭敬的说道:“给皇上请安,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孙休这才放下书来,眼睛向两人瞥了一眼,在张布身上停留片刻,收回目光,淡然的问道:“二位卿家,此时找朕究竟何事。”
“臣今日得了一本五经注释,读完后甚为中可,特奉上一阅。”濮阳兴首先发言。
孙休大为惊喜,兴奋的说:“赶紧给朕呈上来,朕正在阅读此书,丞相真是给我雪中送炭了。”
“皇上勤奋好学,正是臣子们学习的榜样。”濮阳兴说完,走上前,将手中的书稿呈上,“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吧。”
“臣那日看见皇上手中拿着一本太上玄经,可否借给臣一览。”
“这有何不可,那确实是本好书。范文,你去御书房把那本太上玄经取来,让濮阳丞相开开眼。”
范文领旨退出上书房。
上书房里只剩下孙休,濮阳兴和张布三人。
这时张布手中捧着一沓文书,上前说道:“臣这些日子在家特别查了抚恤银饷一事,这是臣的新数据。”
“嗯,呈上来吧。”孙休冷冷的说道,脸上不见一丝笑容。
张布捧着文书一步一步靠近孙休,到了书案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过去,一把摁住孙休。左手捂住孙休的鼻嘴,右手腕夹住他的脖子,“你——”孙休叫了一声。
张布使力一扭,只听咔嚓一响,孙休哼都没哼一声,倒在桌上。
范文捧着太上玄经到达上书房。就在他左脚跨过房门,刚抬右脚时,突然张大嘴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把短刀不偏不倚正抵在他的咽喉——
第二十八章
皇上驾崩了!
消息随风传向东西南北。
有人叹息,有人庆幸,有人漠不关心。还有人疑惑——早晨皇上还好好的,怎么下午就驾崩了呢?何况皇上年方卅岁,正是壮年。
心中胡乱猜测,眉眼不敢流露分毫,一张张嘴抿得不透风的。惟恐不小心,说错什么,惹来杀身灭族之祸。
一夜之间,宫里宫外,平空多出许多耳目。
明的是手持利器,身披盔甲到处巡逻的士兵。暗的是夹杂在人群中,鱼目混珠的密探。他们的首领——大将军张布怕有人趁皇上升天之际,谋反造乱,故而严阵以待。
谁敢以卵击石。
谁敢以身试“法”。
人们在沉默中等待局势的变化。——谁将是新的储君。
太子?
答案——不!
张布和濮阳兴是不会让太子登上宝座的。
眼下,太子年龄尚幼,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一旦成年,追根究底,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他们可不想给自己种下隐患。
——但,国不能一日无君。
正在举棋不定,左右为难之时。万彧向张布推荐了一人——乌程侯孙皓。
他?
孙皓。
一个被遗忘的人。他能活下来本是幸运,更幸运的是有人想推他为帝。
“他是谁的子嗣呀?”张布疑惑的问。也难怪,皇族血脉众多,又分流在吴国各地,他哪能个个都认识。
“是大帝的孙子,父亲孙和曾被册封为太子,后被人陷害而遭到废黜。”万戫继续鼓吹道:“属下和他交往多年,觉得他待人温和宽厚,谦虚贤良。办事英明果断,才识卓越,实在是最佳的人选啊……”
“哦,我想起来了。”张布眯缝双眼,暗自思量片刻后,他侧过脸,就这问题询问石平安,“你说呢。”
石平安的回答和万彧是一样的:“禀报将军,我心中所思所想也是此人。”
立孙皓为帝,不会让人不服。
当年他父亲孙和遭人陷害,才丢掉继承权。这是举国皆知的事情。今日将皇位还于他,既深得民心,孙皓对自己也会感激涕零——定会知恩图报。张布不再犹豫,马上叫人请来濮阳兴,把这个提议告知与他。濮阳兴犹豫一会,也表示赞同。
就这样三言二语,决定了一件关系国家命脉的大事。
天空被一片紫色的雾蔼笼罩,黎明还没来临。一队人马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的离开建业,带着皇上专用的车驾,前往乌程。
他们是去执行张布的命令,奉迎新帝回朝。
仿佛自然而然,如同冥冥注定。
有谁知道内中玄机。
三日后,孙皓从张布手中接过玉玺符节,上朝即位。大殿上,百官叩首膜拜,称颂声中,孙皓大赦天下,改年号元兴。
——转眼,又是一个天。
这是万彧的天,是石平安的天,却不是张布的天。
孙皓坐在宝座上,当他和石平安四目相对时,他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似在嘉奖,似在鼓劲。
继续!
眼下,张布手握军权,还不能轻举妄动。
孙皓登位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有功之臣加官授赏。这也是历朝历代的惯例。加封濮阳兴侍郎衔。加封张布为骠骑将军,授侍中衔。加封万彧为右将军,加封石平安为卫将军……
一朝君主一朝臣,一点不虚。
张布无限感激中有一丝遗憾。新帝对他虽然又是加职,又是封衔,同时——收回他手中的部分兵权,分给万彧及石平安手中。
新帝这样做的目的只为体恤老臣,减轻张布的负担。
实质是削弱了他的兵权。
但——石平安是自己的内弟,万彧是自己的门生。军权在谁的手中都是一样。原本想不通的事张布就这样想通了。
除去心中的隐患,又加官授赏,真可谓峰回路转。张布心里高兴,邀请石平安夫妇晚上到馨香院喝酒庆贺。
石平安和琼花早在二月前就搬出了菱红院,自打搬出去后琼花还未曾到将军府来过。张布怕剪兰不高兴,再三嘱咐石平安一定要琼花同来。
张布的提议,正中石平安的下怀,他满口答应。
这个时刻,他非常想念剪兰,很想见她一面,他想她现在一定很高兴——他除掉了一个仇人,还当上将军。
快到掌灯时分,石平安夫妇带着礼物来到馨香院。他见到了剪兰,人比以往略显丰满,脸色也不那么苍白,还有了淡淡的红晕。
石平安将礼品奉上,躬身请安,满腔温情的问候道:“姐姐近来可好。”
“好。”剪兰说:“听说弟弟荣升卫将军,恭喜了。”
“一切荣耀全拜姐姐所赐。”石平安说这话时,抬起双眼看着剪兰,准备下文——剪兰漫不经心地把脸转向一旁,向琼花和气的招呼道:“你来了。”
“是啊!本来说好今天到爹那边去的。可他说要先来看望将军和姐姐,至于我爹嘛,那要看他有空再说……”
琼花脸上余怒未消。她很生气,为得不到重视,但她不想为这事激怒他,最后还是选择让步。
爱情很神奇,它可以不动声色的改变一个人。
琼花现在已彻头彻底的变成石家妇,每天想的是怎样当好一个妻子。石平安爱吃什么,爱喝什么,爱穿什么,是她最关心的。
“琼花,昨日有人送过来几件貂皮短襟,你过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剪兰微笑的拉住她的手。
琼花不由喜出望外,在她印象里,剪兰对自己可是不苟言笑的,今天居然完完全全换了一种态度,真是又惊又喜。脸上那丝不快顷刻间荡然无存,她喜笑颜开,和剪兰一起进了内室。
石平安感到一阵失落。
时至今日,他已是操纵情绪的高手,瞬间恢复自然。
晚宴开席,石平安向张布举杯敬酒,“祝将军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哈哈哈——,你也别光祝福我了,你也一样。”张布兴致极高,满满的一盏酒被他一饮而尽。
石平安看着他鼓动的咽喉,心里想到,下一个就是你了。他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发现剪兰的一双眼睛,盈满了忧伤,呆呆的注视着张布。
一股酸意,从胃里往上涌、翻腾、扩散,直冲入石平安的脑门,还在里边搅,搅,不停地搅,搅得他一片混乱。
他拿杯子的手开始抖,不知不觉,用劲——呯的一声,杯子碎了。
“平安!”
琼花尖叫起来。
石平安跳了起来,装模作样抹身上的酒水,这才发现,手给划开了几道口子,血一个劲的往外冒。
琼花飞快的掏出纱巾,缠缠绕绕,替他绑住伤口,嘴里埋怨道,“你怎么回事啊。”
“平安,没事吧。”张布关切的问。
“没事。”石平安淡淡的笑了笑,“我今天是太高兴了,一时忘形。”
“唉!我就猜到了,你是喜不自禁!”张布哈哈大笑。
石平安点点头,深深吸了口气,再不敢看剪兰一眼。
这天,张布喝得比往常要多,若非剪兰劝阻,很可能就喝醉了。回到馨香院,躺在床上,倒头就睡了——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气,从下面往上窜升,他感觉不对劲,寒意愈来愈重,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张布睁开眼睛,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他又把眼睛闭上,再睁开,还是黑的。他忽然感到恐惧——莫非自己突然瞎了。
他连忙抬起手,想揉眼睛。手刚刚抬起,又放下,摸了摸下面,松软松软。
——他记得自己是躺在床上的。
可这松软和床榻的感觉不一样!他想坐起来,可身体动弹不得,手掌朝下,来回摸索,尝试的抓了一把。
真的抓了一把。
但又不知是什么?只感到潮湿,伸到鼻子前,闻了闻,闻了又闻,辨清了这是泥土的味道。
他慌了!——挥舞双手四下乱抓,抓到的是墙壁,滑滑的。
这时由上面突然射进一道强光,照着他睁不开眼,慌得他举起双手护住眼睛,偷偷的打量四周。
原来,他躺在一口井里。
他张开嘴大喊:我怎么躺在这里!?我怎么躺在这里!?
没人理他。
这时,耳朵听见哗啦啦的一阵水响,从下往上涌出水来。
他陷入极度的恐慌中,水位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他除了挥舞双手外,没有一点办法。他无法动弹。
水慢慢的——最后把他淹没了。
他象个孩子似的号哭起来:兰儿,兰儿,救我……兰儿,救我……救我啊……
“将军,将军,醒醒。”耳朵里传来他熟悉的声音。
张布睁大眼,看见剪兰焦虑的瞅着自己,满脸的关切。他猛得坐起,一把抓住她,大呼一声:“兰儿,救我!”
全身冷汗涔涔。
“噢,将军,你怎么了,莫非做恶梦了。”剪兰抓住他的手问道。
张布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过了半晌,才平静过来,余悸由存的说:“是啊,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自己躺在一口井里……”张布说,感到手哆嗦了一下。
第二十九章
早朝散后,张布心情愉悦的回到馨香院。
小慧看到他,微微垂着头,手指停在下颔,抿着嘴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将军,夫人正等着你呢。”
张布心里觉得蹊跷,也没在意,待他推开房门,走进里屋,不由惊诧地张开嘴。
雕花木案前,剪兰正对着案上的青铜镜梳妆。长发光溜溜向后盘成髻,用一条绿色布带扎紧。听见声响,她回过头来,见是张布,便嫣然一笑。脸上洗得十分的白净,既未施粉,也未画眉。穿着也变了,上穿白花布衣,下穿绿色布裙。竟是一身平民打扮。
“兰儿,你为何这般打扮。”张布瞪大眼睛问道。
“为何?将军,猜一猜了。”她笑眯眯地上前挽住张布的胳膊,把他拉到床边。张布看见床上放着一套男子穿的布衣,不由丈二摸不着头脑。
“快把这换上。”剪兰说:“我们出城转转。”
“用得着换布衣嘛。”张布嘀咕道,但看剪兰兴致极高,不想败兴,还是听从她的建议,把衣服换掉。
剪兰一边帮张布整理衣衫,一边说:“今天,你不是将军,我不是夫人。”
“那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普通的老百姓。”
剪兰说完拉着他往外走。小慧正躲在门口往里看呢,看见他们走过来,连忙问:“夫人,要小慧去吗。”
“不用,你就留在府里吧。”
剪兰拉着张布来到侧门,侧门停着一乘普通的篾棚马车。张布站着发愣,剪兰推推他,“上去。”
他依言上车,又拉上剪兰,发现还少一人:“车夫呢。”
“张郎,你就是啊。”剪兰抿嘴笑道。
“我——”
“是啊,怎么,张郎不愿么?”
“好,我为兰儿客串一次马夫……”
张布玩心大发,抖了抖手中的缰绳,马车“咿呀咿呀”离开将军府往城外驶去。
出了城门,视野陡然开阔。张布常年南征北战,田原风光看的也多。但不像今日这般悠闲,还有佳人作伴。又是别一番的感受。
官道两边,一块块绿色的麦田,夏风轻拂,扬起一波一波的麦浪;麦田那边,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如同一道屏障;屏障那边,飘浮着一朵朵的白云。云的身后,则是碧蓝碧蓝的天空。
两人一边欣赏景色,一边说笑。不知不觉,官道往右分岔,岔道的那端是山,山势不高,远望炊烟缭绕,似有人家。
“张郎,我们到那边转转。”剪兰说。
“好。”张布拉住缰绳,往右抖抖,马车“咯噔咯噔”向右缓缓行驶。
渐行渐近,出现一条山道,山道两边是山,上面密密麻麻的长满齐天大树。侧而倾听,百鸟啾鸣,让人心旷神怡。
往前再行几步,出现一片空地,搭着一间茅草亭。
亭里有人,一位躺在木栏上打盹,两位坐在木栏上聊天。听到马车的声音,睡的人醒了,聊天的人停了,眼睛都看着马车上的人。
“老哥,找人吗。”一个后生扯着喉咙友好的问道。
“不,出门没带水,想向小兄弟讨杯水喝。”张布勒紧马缰,马车停住,他跳下车来,拱手唱喏。
打盹的中年汉子站起身来,“我家里人准备了茶水,大哥不嫌弃,请跟我来。”
“那就打挠了。”张布对着车棚喊道:“兰儿,下来吧。”
剪兰跳下马车。二人跟着中年汉子来到一间茅庐。
八、九只鸡正“叽叽喳喳”的围着啄食,中间站着一位中年女子,花布包头,手中拿着一只簸箕,撮着嘴巴:“咯、咯、咯。”
看见来了人,她停下来,什么也不说,只是憨憨的笑着。
“赶紧给这两位客人准备些许茶水。”汉子说。
女人也不多问,转身进入茅庐。
“进来稍坐片刻。”中年汉子嘿嘿笑着把客人接进屋里。
堂屋里的摆设简单而朴拙,一张四方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风干的箩卜,墙角堆放着作农的工具。
汉子说:“坐,坐。”
张布及剪兰在方桌两边坐下,汉子则端着小凳坐在一旁。
“老哥是干什么的。”汉子问。
“做点小生意。”
“怎么样,还可以吧。”
“马马虎虎,勉强糊口。”
“那就很好啊。”
“不打仗还可以,一打仗就完了。”
“我们这里还好,自给自足,打仗也没多大影响。”
两人东扯西谈,剪兰也不插言,只是静静的听着。厨房门帘掀起,女人端着烧好的茶水出来,还有几张烙饼。
给两位客人杯里沏满茶,女人冲着剪兰笑笑,算作招呼,拿着托盘准备进厨房。汉子喊住她,玩笑的说:“我的呢,你这样重客轻夫就不好了……”
女人瞅了汉子一眼,用眼神抽了他一记。然后扭着腰钻进厨房,再没出来。
张布呵呵的笑了起来,剪兰用手遮住嘴巴偷笑,那男人则摸着后脑勺,摇着头,笑着说:“女人家,没见识,失礼之处,二位莫怪。”
“哪里,多谢都来不及呢。”张布说。
喝完茶,吃完烙饼,张布同剪兰告别这对夫妇,驾车回城。
剪兰卷起布帘,看着景色,话里有话:“那家人真好。”
“是啊,是挺好,男的女的待人都很好。”
“我是羡慕他们的生活,虽然穷,但与世无争,自在悠闲。”
“嗯,小百姓的生活,就是这样。”
“张郎,趁现在功成名就,何不就此隐退。你我遁迹山林,象他们这样,过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
“兰儿,今天怎么了,尽说傻话。”
“怎么是傻话呢,伴君如伴虎,很多先贤都是这样做的。”
“那是杞人忧天。我花费无数心血才拥有今天的地位,得之不易,岂可轻谈放弃。”张布语气坚决。说完后,锁紧双眉,一甩手中缰绳,大喝一声:驾!——马撒开四蹄,踏起滚滚灰尘,往来路返回。
转眼进入深秋。树上的叶子带着无奈,纷纷的落下。沉静的北风以其萧瑟的淡漠,无情的袭卷这些丧失了依靠的残叶。
石平安的机会来了。
有件事让濮阳兴对孙皓颇为不满。他上交一份奏折,保荐几名亲信出任官职。结果如泥牛入海。仗着功勋卓越,濮阳兴后来又在上朝时向孙皓提了几次。
新帝既不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说考虑考虑。
察言观色,濮阳兴知道这事泡汤了。同时感到新帝对他们这几位老臣,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心存感激。
甚至还有点故意冷落的味道。
濮阳兴忿忿不平,在家置备酒宴邀请张布喝酒解闷,石平安恰巧也在场。既是自家人,说话也随便。再加上好酒爽口,舌头更是无所顾忌。
“说实话,我有点后悔。”濮阳兴摇头晃脑,已有几分醉意。
“后悔什么。”张布很感意外。
“后悔,后悔立那孙皓为帝。后悔,真后悔!……”
“咦?这话从何说起。”
“找他要几个芝麻大的空缺,他还不给。也不想想,他有今日多亏谁……”
“濮阳兄,看你,胡言乱语了不是。准是喝多了,尽说酒话。”张布打断他的话头。
“谁喝多了,我,我心里明镜似的。”
“那就是乱想了。”张布劝说道。
“谁乱想了,我说得都是——”濮阳兴说:“这家伙,没心没肺的,他根本都没把我们这些老臣放在眼里。真想废黜他,另立新君!”
“濮阳兄!”张布酒意猛得惊醒,急忙大声喝止,“酒后胡言,大家不会当真的,你别再乱说了。”
再看石平安坐着对面,正在自斟自饮,也是一副沉醉的样子。这酒,不能再喝了,一个个都已醉得差不多了。
张布欠身起来,“今日到此为止,谢谢濮阳兄的美酒。”
“别走,再陪我多喝几杯。”
“改日再喝吧。”
“今朝有酒今朝醉,改,改什么日呀。”濮阳兴一手拿酒壶一手拿酒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到张布面前。把他的酒杯斟满,又把自己的酒杯倒满,然后举起酒杯,“张兄,不准走——干!”
张布推开了濮阳兴的杯子,冷冷的说:“濮阳兄,我真的告辞了。”
“怎么,真的要走?这样一走了之,岂不是辜负了这些美酒佳肴。”
“酒虽好,但也不能贪多,否则会坏事的。”张布朝他压低嗓子说道:“记住,祸从口出。”目光灼灼,环顾左右,几个下人挨墙站立,个个面无表情。
濮阳兴拿着酒杯呆呆的立在原处。
张布丢下他,扭转头,对石平安说:“你也不要喝了,一起走吧。”
“噢。”石平安应了一声,仰起脖子,饮尽杯中的残酒。站起身,朝濮阳兴行个礼,和张布一同离去。
走在路上,张布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会有事情发生。不知为何,那几个下人的脸在他脑子里不停地晃来晃去。
他拿定主意,明日见到濮阳兴,一定要他把这几人杀掉,免留后患。
石平安和张布在中途分手。
他没有回家,而是调头往皇宫去了。
第三十章
日子翻过一页,又是新一天。
早朝时,张布在大殿上和濮阳兴相遇,只见他满面笑容,如沐春风,见谁都客客气气点头招呼,和平常一个样子。
人的一张脸,原来是作面具用的。
看见张布,濮阳兴远远的作个揖,算作招呼。张布想走过去,嘱他回去除掉那几名下人。专念一想,等到散朝后再说。
在宦官的簇拥下,孙皓身穿皇袍,头戴冕旈王冠,神采奕奕的登上宝殿。他象寻常一样,双目往殿堂上巡视一圈后,方才在龙椅上坐下。
文武大臣依次上谏奏表,其中一道折子,称颂新帝登位以来,兢兢业业,处处以民为本,全国一片太平昌盛。
“朕才疏学浅,得此称颂,功在几位老臣,忠心耿耿,处处以国家利益为重,有他们是朕的福气。”孙皓缓缓的说:“丞相、骠骑将军,听封。”
濮阳兴和张布急忙走出列队,走到大殿当中,两人低头垂目,双膝着地,行叩拜礼,口里同声称颂:“谢主龙恩。”
心里寻思,皇上今日会如何奖励自己。
大殿两侧,纬帳重重,从后面各扑出一队侍卫,全都是一等一高手。这些侍卫日日勤操苦炼,等的就是这一刻,能为主效忠。一个个动似闪电,行如雷霆,将目标摁头扭臂,当即擒下。
张布、濮阳兴均无防备,刹那间,丝毫都动弹不了。二人相顾失色,齐声大叫:“皇上,这是为何!”
“哼哼!”孙皓冷笑两声,露出天子威仪。
“你们两个狼狈为奸,做的坏事还少吗。朕以仁义为怀,本想你们知错能改,既往不咎。谁知你们胆大妄为,竟敢私下策划谋反。”
张布陡觉眼前一黑,心里明白,祸因一定是昨晚濮阳兴的酒后胡言。他高声喊道:“冤枉!皇上,老臣冤枉,冤枉啊!”
濮阳兴的脸苍白如纸,全身抖个不停,张着嘴呆呆的望着张布。看他狂呼乱吼,也跟着拼命的嚷道:“皇上!老臣对皇上一向是忠心耿耿,没有二心……”
“现在知错,悔之晚矣。”孙皓冷冷的说。
人频绝境,刹那间什么都顾不上了。濮阳兴牙关一咬,把事情全部推到张布身上。
“皇上!是,是,是张布对皇上心存不满,和老臣没有半点关系,请明察!”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喊着。
“闭嘴!”张布狂吼一声,“濮阳兴,你这个小人!”
“你,才,才是。”
“贼子,会遭报应的!”
群臣静谧无声。
孙皓带着得意的笑,瞧他们自相残杀,也不喝阻。平时,这两个家伙在他面前总是神气活现,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今日却如此狼狈不堪。
他觉得再没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了。
看到后来实在不成体统。
长袖一挥,下达了圣命:“将濮阳兴,张布收监查办!没收全部家产……”
第三十一章
“呀!——”
人群一阵骚乱,纷纷往两边闪避,原本很宽的道路变得更宽了。一乘马车急速行驶,在将军府门前“嘎”的停下。
石平安跳下马车,大步流星,直往内宅奔去。一路不停有人向他躬身请安,他都漠然不予理睬。
剪兰在屋里专心插花。
眼前出现一道阴影,她抬起头,看见石平安,心里感到惊讶,脸上却不动声色,“弟弟!你——”她想问你来干什么,话还没问完,就被石平安打断了。
石平安走到她身边,二话不说,拉起她就往外走。
“喂!你干什么,放开我。”
她挣扎着,但他的手抓得很紧,她摆脱不了。小慧闻声进来,目睹眼前情况,睁大眼睛,手放在嘴巴上,不知如何是好。
剪兰喊了一声:“你把手松开,我跟你走就是了。”见他无所顾忌,剪兰怕人起疑,只能暂且由随他。
石平安不听,依旧拉着她的手,急急地往外走去。
大门前停着一乘马车,拉车的两匹马通身洁白,无有一丝杂毛。石平安走到马车旁停下来,“上去。”
剪兰略微犹豫,踏步上了马车,钻进车厢。看他这样子,如果不上去的话,可能会用强硬的态度。她可不想那样。
车厢里是金勾玉栏,四周雕刻着花鸟。风吹起纱帘轻拂剪兰的脸颊。马车哒哒哒很快就走远了。
剪兰问道:“你疯了,你想带我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石平安眼睛盯着窗外。
马车“喀喀嚓嚓”又驶了半会,终于停了下来。他下了马车,掀起纱帘,“到了,下来吧。”剪兰抬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车停在从前的孙府。
门的上头空空的,原先的匾已被摘掉。大门紧关,门口坐着两名守卫。看到石平安,守卫连忙起身打开大门,卑微的说:“恭迎将军。”
“唔。”石平安应了一声,侧过脸望着剪兰,呓语似的说道:“我们回家了!”
她神情恍惚,茫然的望着他,如同梦游一般。
石平安略微提了提嗓子,又重复一遍,“兰儿,我们回家了。”他看着她,希望从她脸上看到喜悦,他要和她一起分享这份得之不易的喜悦!
如他所愿——剪兰脸上的确流露了一丝惊喜,但只是一刹。马上就恢复了平静,她冷淡的提醒他:“你错了,我的家是张府。”
她站在门槛外,脸上凝着霜,继续说道:“送我回去。”
“兰儿。”石平安站在槛内哀声求道:“进来吧,这里毕竟是我们从前的家啊。”
看他这样,剪兰这才跨过门槛,两人若即若离,踏着熟悉的路径慢慢的往里走。外宅空荡荡的,依稀残留往日的模样。
穿过甬道,来到花园,一山一石,一草一木,让人触景生情,剪兰不由心酸。想当年,这宅子可是热闹非常。那些人呢,那些人呢,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怎么得到这间宅子?”剪兰睁着那对乌黑的眸子,茫然望着周遭的景色,里边空洞洞的。脸颊边散落几缕发丝,在秋风的拂动下飞舞,显得愈发的悲哀。
“我求皇上,他就把这宅子给我了。”
“是啊,你替他立了那么大的功劳,一座宅子算什么。”剪兰挖苦道,不经意露出一丝怨恨。
无爱也无恨,对他既已无爱,这恨又从何来,莫非——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竹栏小道,就是内宅。走在阴暗的走廊里,经过一间间的屋子,脚步停在一扇金丝镂花门前,这是当年石夫人的房间。
她推开门,走进去。
这里,一切还是从前模样。
房间里纤尘不染,干净的留下马脚——这间屋子能够保持原状是因为石平安特别下过了苦心——他要勾起她的回忆。
他清楚她的弱点。
夫人的梳妆台是她最喜欢的,上面花花绿绿的总有好多新样东西,现在这些东西都不见了。只留有一面青铜镜。她拿起青铜镜,小心的抚摸着。想到夫人对自己的好处,又想到夫人的嘱托。
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已是泪眼模糊,柔肠百转。
第三十二章
“兰儿,别难过,我们回来了。”石平安由身后环抱着她,“兰,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她完全沉浸在追忆之中,一点都没防备。手中的铜镜“咣当”落在地上。
双唇带着潮湿的温热,在她耳畔,颈项,肆意游移。剪兰耸肩抵抗,低声断然说道:“不。弟弟。不。不——”
声音嗄然而止。
张开的口已被点火的唇实实堵住。
她拼命挣扎,想摆脱——挣到后来,身体好疲倦,不能了。
那只久别的手在抚摸她,她很多次在梦里梦见那只手——温暖,亲切,她哭了起来,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滑。
由死至生。由生至死。也不知经历多少个轮回,转了多少个圈。
从混乱到清晰,他们又回到现实。两人对峙着,中间保持距离,仿佛那里隔着一道无法穿越的墙。
他象还债似的,说了好多话。
兰,过去的都让它过去。我们重新开始……兰兰,你要信我。我说的是真的。这,这些,我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你……唉,看你,又哭了。别哭了。别哭啊……姐,你不吭声,我说了这么多,你都不吭声……看,看着我,姐,姐姐,我是平安啊。我们又在一起了。兰,我好想你,我总把琼花当成你……
他不停地说着,最后伸出手。
他听到一声尖叫,悠长、锐利、充满痛楚的叫喊,好象积愈很久的,现在陡然暴发。 “啪”的一声,脸上挨了重重的一记。
石平安完全懵了,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她。
剪兰感到手掌火辣辣的疼。红红的,那是恨的烙印,同时也印在他的脸上。负她的,一桩不少,一件不落,刻在心头。无论他怎么求,她都不会原谅他,绝不原谅。
她趔跄地冲出屋子,快步地逃,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只听见他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喊道:“你会回来的!”
坐着来时的马车,行在来时的路上,剪兰想快点回去,回到馨香院。平静的生活来之不易,她不想又卷入混乱之中。
马车突然停了。
前边一阵喧哗,各种哭叫声和高高低低的哼叱声纠结在一起,十分恐怖。这声音她曾经听过,那是多年前,她都快忘记了。
现在,再一次听见,她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
“夫人,出事了,掉头吧。”马夫说。
“啊!……”她回过神来,掀起布帘。
眼前是一副骇人的景象。
士兵。到处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排成队列,把将军府团团围住。
身穿盔甲的士兵,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押解一排衣衫不整的男女,排成队,挨个的从将军府出来,然后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们相互之间喊叫,推挤,有的嘴里发出凄厉的哭声。
她看见,柴夫人面无表情,象个死人,木然的迈着脚步,从大门里走出来。紧跟在她身后的是杨夫人,她扯着袖口不停的揩着脸颊,看上去既窘迫又害怕……还有小慧,她也出来了,那双大眼睛红红的……
凡是府里的,一个不漏,统统的给押走了。
吱——呀——,厚重的兽头大门缓缓地关上,士兵拿出准备好的大红封条,往门上交叉一帖。
完了。就这样完了。
剪兰瘫软在车上。
她是条漏网的鱼,如果不是石平安强行把她拉走,她也在羁押之中。他刚刚说过,她会回去的——剪兰又来到那扇镂花门前。门虚掩着,她轻轻的推开。他在里边,还躺在床上。她感到脸颊发烫,站在门口,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出来。”
然后转身走到园子中间,心里一阵酸楚,眼眶感到湿湿的。她抬起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过了一会,石平安披了一件灰鼠大氅趾高气扬从房里走出来。
看他一步步走近,剪兰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当时他也是这副神情——他终于找回自己,如愿以偿。
风飒飒地,扬起地上的泥沙,剪兰觉得自己灰头土脸的,有一种沦落的感觉。
“你把张布怎样了。”她生硬的问他。
“怎样?呵,我能把他怎样。”石平安煞有介事的说:“他和濮阳兴策划谋反,阴谋败露。现已被皇上收监,等着定罪。”
“他根本都不想谋反,是你的圈套,为了制他死地,你不惜搭上自己的岳父。石平安,你真是阴险!”
“不错,我阴险,我无情。”石平安耸了耸肩,满不在乎的说:“我想他死,我又不是今天想他死,我一直都想他死。这一点,你又不是不知道。”
“平安,你放过他吧。当年张布杀死孙将军,只是奉命而行。作为一个臣子,圣命难违。这道理你现在应当明白啊。”
剪兰的声音微微颤抖,她怕自己就要哭泣,但她没有。
“你要我放过他!?哈哈!好笑,你居然要我放过他!我为什么要杀他,你应当比谁都清楚!”石平安眼里冒着火,瞪着剪兰,“当初他是怎样逼迫我们的,你忘了!?”
剪兰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眼睛。
“你变了!他给你好吃的,好穿的,你就变了。你忘了我们当初的协议。”他怒不可遏地冲她喊道。
“我是变了,因为他对我是真的好。而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剪兰大声说:“你所做的一切真是为了报仇?石平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追求富贵权势。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变得不择手段。”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失声哭了起来,“我只是你手中的一个工具——”
石平安脸上露出一道阴翳,他沉默半晌后,缓缓的开口:“兰儿,你要明白,我变不是我想变,是这世界逼的我不得不变。”
他顿了顿,抬起头,忘着暮云层层的天空,继续说:“你想活的象个人样,就要有权有势。否则你就得陪着笑脸哄人家高兴。由着别人把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还不能说不。别人踩死你就象踩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这样的人,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又怎样能保护别人。你忘了,当初张布逼迫你我,凭的是什么,就是这狗日的权势!”
他忿忿不平,为她的失忆。同时,又炫耀似的显示:“今天,谁敢胁迫我?谁敢?!——若有人想从我身边抢走你。我立马杀了他!”说到这里,他侧头看着她,眼睛略略发红,很难过的——问:“兰,你说,我追求权势有错吗?”
剪兰嗤之以鼻,“你总是有道理,我说不过你。有一点我清楚,每次你作出这副可怜的样子就是想骗人。”
“你不相信我。”被她当面数落,他感到沮丧。
“你想,我还会相信你吗?”她冷笑道。
石平安转换语气,为自己开脱,“张布之所以有这样的结局,并不是完全因我。而要怪他自己。你说,哪个皇帝会容忍一个殺君的贼臣。还掌握军权。皇上想他死,才会这样。”
“……”
“一切结束了,我们不管他,好不好。”
“你放过他。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就求你这次。”剪兰低声苦苦哀求。
石平安背过身去,闭上眼,冷漠的说:“皇上的心意,岂是随便就能左右。”
“平安,你想想办法,你有办法的。”
“唉!”石平安长叹一声,又转过身来,“你知道吗,你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善良。”
剪兰垂下眼睑,紧紧的绷起脸。
“我试一试。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张布这次若能保全性命,日后是好是歹你和他两不相干。”
“嗯,我答应你。”剪兰沉吟片刻,点头应允。
他不放心地叮嘱:“你哪儿也别去,就呆在这里。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没有消息,你不必来见我,我不会见你的。”剪兰冷冷的说完,笔直走进孙夫人的屋里,转手把门“砰”的关上。
石平安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他知道,她心里的那道结,一时半会是不会解开的。
需要时间和耐心。
第三十三章
张布的案子在皇上的督促下,办理的很迅速——谋反罪名成立。
皇上仁爱,念二人为国效力多年,从轻发落:革去官职,没收家产,流放广州。羁押的亲属则沦为官奴。
窗外在下雨。绵绵不断的雨丝,象道珠帘,滴滴嗒嗒落在窗棂,四溅后又弹在地上,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石平安站在窗前,双手背在身后,眼睛盯着地面,嘴里轻描淡写的说道:“算他幸运,这个罪名可得诛灭三族。”
身后没有动静。
他撇过头。
剪兰站在桌子旁,注视着他,脸上带着欣喜。能保全性命,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她放下心来。
石平安向她走过去,在她面前停下脚步,“你要我办的事,我可是办到了。”
“你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他加重语气,强调道。
剪兰微怔半晌,方才想起,那天他要她作的保证,以后和张布两不相干。她转过脸,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石平安摇摇头,漠然的转过身,出了房门。
还有一道秘旨没有告诉她——孙皓明的下旨将濮阳兴、张布二人流放,暗里命万彧带兵在路上将他们除掉。
知道这道秘旨的没有几人,石平安是其中一个。
私下里,石平安请孙皓放濮阳兴一马,他毕竟是琼花的父亲,又和自己没有冤仇。糊里糊涂被他利用了不说,还要搭上一条性命,他有点于心不忍。
孙皓没有同意,断然拒绝。
在他眼中,无论谁,无论在哪里,只要活着就有翻身的机会。只有死,才能彻底。那些对自己心存不满的人,他不想给一点机会。
如今,他坐稳了这把龙椅,再不用顾忌谁了。本来面目暴露无遗,凶狠、残暴、狂妄,且十分冷酷专横。
“你不用多说了!”他对石平安说道:“我要让天下人知道,逆我者死,顺我者昌,谁要敢有半点忤逆之心,决不轻饶。”
说这话时,他一脸的阴沉,寒冰般的眼睛,盯着石平安浑身冷飕飕的。似乎在说——包括你在内!
石平安马上止住了,再不敢多言。
房间里只有剪兰一人。
潮湿的雨天加重了她的忧她的虑,她的烦恼。
从建业到广州,二千多里路,道路艰难,险关重重,盗贼出没无常,大多数人都是死在半途。
张布孑然一人,身无分文,这样子怎能到达广州。
若不是自己,他也不会沦落到这一步。想到他对自己百般用心,却得到这样的结果。剪兰暗自神伤。
一夜无眠。
辗转反侧中,剪兰有了主意。
翌日早晨。
剪兰把自己的首饰银两用布包好,坐着马车来到张布收监之处。她没看到张布,也没看到濮阳兴。
询问门前的狱吏——“张布啊,才走,我瞧他往那个方向去了。”狱吏边说边往左边指指。那条路通往将军府。
剪兰连忙道谢,坐上马车,追了上去。一路左顾右盼,眼睛盯着发酸——路边出现一个蹒跚的身影。
这人头发蓬乱,两鬓皆已斑白,脸上胡须蓄的老长,一双眼睛空洞无神。剪兰不敢相信,她揉揉眼睛,仔细再看,确实是张布。
“停!停车!”
马车“嘎吱”停下来。
她跳下马车,穿过人群,追上去,拦住他的去路,轻轻喊了一声:“将军。”
张布怔怔地望着她,好半天才喊了一声,“兰儿。”
“我要见皇上,我是冤枉的。”他一把抓住剪兰的手腕,力气很大,象铁钳一般。急急忙忙的为自己辩护,神情恍惚。
“我们上车,上车再说。”
剪兰拉着他上了马车,吩咐车夫,找家客栈。现在张布需要找处地方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一下。
马车喀嚓喀嚓又上路了,速度比刚才要缓些。车厢里,两人相对无言,还是剪兰先打破沉寂,“我以为你和濮阳兴在一起……”
“不要提这老匹夫!不是他,我怎会遭此大难。”张布咬牙切齿道。
这时,马车刚好经过将军府,大门紧闭,红纸封条在阳光下特别刺眼。
“哈哈哈——”张布不悲反笑,这笑声听起来比哭还让人难受。
剪兰眼圈倏的一红,“噢,将军。”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世事难料啊。”张布摇头叹息。
驶了大约一里多远,马车停下来,车夫掉头朝车厢里喊了一声:“夫人,您看这家客栈行吗?”
路边有根粗木竿,上面悬着面红黄两色旗帜,上写着勤俭客栈。剪兰扶着张布走进里边,客栈虽然不大,倒也干净清爽。
洗完澡,穿上刚买的新衣,张布靠在椅上,精神依旧萎靡不振。原先身上那股豪迈气慨已荡然无存。
剪兰拿着一把小刀细心地帮他修理发须。
“都是我害了他们。”张布突然说道。
剪兰感到惊谔,半晌才明白张布说的是那些沦为官奴的亲人,她拿刀的手停下来,小心的解释,“我当时不在府里——”
数到最后,声若蚊鸣。
“幸好,幸好你不在。否则,我更是无颜见人了。”
张布抓住她放在肩上的手,想挤出一丝笑容。谁知,挤出的却是几滴伤心泪,“我什么都没有了,兰儿,我什么都没有了……”
“将军。”
“还喊什么将军——”张布摇摇头,苦笑道。
“——张郎,你还有我,还有兰儿陪在你的身边。”剪兰柔声的说,伸出手帮他揩掉眼角的泪水。刚才,他在马车里反复念叨就一句话:我要见皇上,我是冤枉的。我要见皇上,我是冤枉的……
看他一时糊涂一时清醒,情绪起伏不定,剪兰更加坚定要陪在张布的身边,和他一起去广州。
“兰儿,我要去的是广州。”张布说。
“我知道。”
“你不要说傻话,广州那么远,你身体又弱。”
“张郎,我现在身体已经养得很好了。真的,我不怕走远路,我从前也走过远路。我陪在你的身边,你就不会寂寞,路程就不会觉得那么远。”
剪兰说:“我们到了广州,种田种菜,过普普通通老百姓的日子,不是很好吗。将军,噢,张郎,你莫忘了,这正是我想过的日子呢。”
“那平安呢,以后你再也见不到他,你放心吗。”
“放心,平安现在能干了,他会照顾自己的。”剪兰悠悠说道。
要是别人知道她和石平安的关系,一定会耻笑他们。她不怕,可是平安,他好不容易得到今日的荣耀,她岂能让他成为笑柄。
思前想后,继续留在张布身边是最好的决定。
第三十四章
剪兰和张布相互搀扶着来到江边,上了江堤。
适才在客栈里,两人就商议好了南下的路线。张布说走陆地,剪兰建议先走水路,再走陆地,水路比较舒服,张布趁机可以让身体慢慢复原。
“那样的话,我们还得去租条船。”张布说。
“不用租,你忘了,我们还有兰舫啊。”
剪兰之所以提出这样的建议,是为了避开石平安。每个城门有士兵守卫,全都认识张布。石平安要是知道她和张布一起走了,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只见灰茫茫的天,青淡淡的水,水天一色。愈发让人感到世界之大,只觉满目的沧桑荒凉,方向不知是何方。
远远望见兰鲂停在原地,它还是那样的趾高气扬,富丽堂皇。它只所以能逃脱官府的封查,或许是被遗忘了。
兰舫上有专门供养的船夫。将军府出事,船上的人都跑了。后来见兰舫没有动静,又返回来一部分,都是没有家的人,兰舫再怎么说可以让他们有一个安身之处吧。
突然看见将军和夫人,一个喊一个,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心里很是诧异,又不敢多问。赶紧行礼,口里齐呼:“跟将军,夫人请安。”
张布皱皱眉,懒得纠正,眼睛扫视一圈。没从前人多,但也差不多,“好了,不必多礼,马上扬帆起航。”
剪兰从包裹里取出银两,交给领头,“前段时间,较忙,没顾及过来,辛苦大家了,这是一点赏银。大家多卖点力,到时,重重有赏。”
领头连声多谢,笑嘻嘻的捧着赏银,带着一干人退了下去。
帆呼呼的鼓起来——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浪头一阵一阵翻打。兰舫缓缓驶离岸边,逆流而上。慢慢的,建业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消失在灰蒙蒙的雾蔼中。
张布雕像似的站在甲板上,狂风鼓起他的衣襟,头发迎风乱舞,青色发带啪啪抽在他的脸上。
他保持这种姿态已经很久。
“张郎,外面风大,进来吧。”剪兰站在舱口往外喊道。
在呼啸的狂风中,她的声音极其微弱,张布是无法听清的。她迎着风走到甲板,挽着张布的胳膊,“快进去吧。”
张布跟着剪兰转身往船舱走去,脚下步履蹒跚,但仍固执的扭转头,往后面张望。这样离开,心里既不舍又不甘。
白茫茫的江面出现一艘战船,船速极快,乘风破浪,往他们这方驶过来。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船上彩旗飘扬,是吴国的战船。
张布骤然停下脚步,用手作蓬,觑起眼睛,片刻后,发出一阵狂喜的叫喊声:“兰儿,过来,你看!你看!”
“看什么。”
“你看,那个人,那个人是不是石平安!”张布显得很激动。
剪兰眯起眼睛,仔细观望。战船的船头站立一人,银盔银甲,身披猩红斗蓬,面孔虽然不是很清楚,从身形判断,剪兰已肯定那就是石平安。
她猛得打个寒颤——这快就追上来了?
他是怎么知道她坐兰舫逃走的。
“一定是皇上派他来的。皇上知道我是冤枉的,派他来接我回去。”张布狂喜道,挣脱剪兰的手腕,奔到甲板的尾端,举起手臂,用力挥动着。
剪兰又惊又怕。
都已此时此刻,他怎么还执迷不悟。
她冲过去,一把扯住张布挥舞的手臂,冲他大声喊道:“你这么肯定!?说不定是皇上要他来杀你的!”
“不会的,皇上真要杀我的话。朝廷中那么多官员,为什么偏偏叫他来。”
剪兰哑然无语。
“停下来,快叫他们停下来。”张布倏地振作起来。看见剪兰没有反应。他飞快的跑到底舱门口。大叫道:“停!停下来!”
船停了下来。
张布重又活过来,他摩拳擦掌,来回走动,兴奋不已,脸上浮出久违的笑容。剪兰呆立片刻,颤声问他,“权势真的就那好,到此刻你还恋恋不舍。”
“当然,有权势就有一切。”
张布眼眺远方,嘿嘿的笑道。
船身猛然摇晃数下后,两船靠在一齐。
随着一阵纷沓的脚步声。
石平安带着一队侍卫出现在张布及剪兰面前。
他铁青着脸,不由分说,冲上前拉住剪兰,使劲一拽,把剪兰拉到身边,气愤的喊道:“你骗我!”
“平安,我,我……” 剪兰看着他,张了张嘴,欲说还休。她想两全其美,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张布走到石平安身边,颤声问:“平安。是不是皇上叫你来的。”
石平安倏的扭过头,盯看他,冷冷一笑:“不错,是皇上叫我来的。皇上叫我来取你的性命!”
说完。手中的长剑唰地对准张布的胸口。
“你,你说什么。你是来杀我的。”
张布不可置信的重复一遍,脸庞变得灰白。他盯着石平安,注视了片刻,又看着他身边的剪兰,然后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兰儿,被你说中了,你的好弟弟真是来取我性命的。”
“张布,我今天让你死的明白。”石平安冷冷笑道:“兰兰不是我的姐姐,她是我的女人!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他又转过脸望着剪兰,难过的说:“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心里想什么,我会不知道。你给些银两打发他走我也算了,没想到你居然要扔下我——”
石平安估计剪兰不会对张布置之不理,特别安排一名士兵暗中跟随。出乎意料的是,剪兰居然陪同张布流放广州。盛怒之下,他在水部调了一艘战船追了上来。
石平安话音落地,张布倒抽一口凉气。
所有的疑问在瞬间都有了答案。
“哈哈哈!……”他蓦得仰天长笑,笑声在昏灰的长空中传荡,传得很远很远。笑声嘎然而止,他睁大一双眼睛,看看石平安,又看看剪兰,溜溜转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连声叹息,缓缓地屈下单膝,准备束手就擒。
当膝触地,身体向前一纵,人象弹丸一样射出。欺身到石平安跟前,掐住他的手腕,向外一扭。石平安吃痛,手一松,长剑转眼就到了张布手中,剑头迅速掉转,剑尖如蛇头直逼石平安的胸膛。
“不!”剪兰尖声呼叫,一丝都没犹豫,身体横着一拦,挡住长剑的去路。三尺青锋深深的刺入她的胸膛。
啊!——轻轻一声,如弦断余音,凄怨悲苦。
拿剑的手松了。
剑身不停的摇晃,发出刺眼的白光,上面的红樱穗飘洒似血。
张布惊恐的望着剪兰苍白的脸——他杀了她。
他怎会杀她?他从未有过这个念头,哪怕最后。他伸出手,摸摸脸颊,触及之处是温热的血水,缓缓下滑,血是由剪兰胸前迸射到他的脸上。
怎会这样?
他百思不解。士兵蜂拥而上,白晃晃的刀,没头没脑落下——他不避不闪,轰轰烈烈的一生,死得却很不明白。
剪兰摇晃的身体软软倒下。她微侧的脸,望着石平安,眼睛里没有痛苦,只有解脱,再是一丝残存的怜惜。
“不要!!”
天地一片寂静,空气又温又湿,粘在脸上。石平安悲痛呼喊着,一声一声,夹在凄厉的风中。
第三十五章
暮色已沉,府邸四周被层层黑暗笼罩包围。
檐下的灯笼燃起,发出昏黄色的微光,投射到窄长的通道上。琼花孑然一人站在廊下,眼巴巴的望着前面。
这条通道是石平安回屋时的必经之地,她在等他。从天还没黑时她就站在这里等,一直等到现在。
虽说同住一个屋檐下,她和石平安却是各住各的屋,两人很少碰面。
今天,她一定要见到他。
搬进这所大宅有一个多月了,琼花对它一点都不熟悉,也不想熟悉。她不喜欢这栋宅子,觉得这里到处阴森森的。她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哪里也不去。
天气阴湿砭骨,冷风肆虐穿行。
她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冷颤,可还是固执的等待着。
“将军回来了。”
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卑微的请安声里夹杂马鸣咴咴。死寂的宅子终于有了一点波动。他总算回来了。
一阵响声由远而近,是她熟悉的脚步声,天天都能听见,却见不到声音的主人。咔嚓咔嚓,声声踩在她的心头。琼花的眼睛晶莹闪亮,好似有泪水在滚动,她强忍的不让自己哭出来。
石平安披着一件貂皮斗蓬,步履匆匆,带着一股冷冷的寒风向她迎面走来。看到她,微微有点惊愕,他停下脚步,象望陌生人似的盯着她。
“什么事?”石平安直接问道,语气冷淡。
她管不了那多,张了张嘴巴,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声带已经僵硬,需要活动活动,才能把话吐出来,“你今天陪我吃顿饭好吗?我准备好了酒菜。”
“我已经吃过了。”他没说谎,他的脸被酒精烧得晕红。
“今天是我生辰。”她说,神情可怜兮兮的。
“嗯……”他转过脸,避开她的眼睛。有时,他会觉得对不起她,比如现在,他就有这种感觉。
“好吧,你先回房去吧,我把东西放了就过来。”
琼花这时才看到石平安手中拿着一只细长的木盒。她眨了眨眼睛,温顺的说:“好,那我在屋里等你。”
石平安点点头。
琼花转过身,缓步离开,身后的影子拖的长长的——慢慢隐入到夜色之中。
她从一个丞相千金变成逆臣之女,家族里的人全部沦为官奴。而她之所以能幸免遇难,那是因为石平安,因为她是石夫人。
琼花完全变了,原先的放任骄傲现已荡然无存。
濮阳一家完了,张布一家也完了,可他却好好的,还不断得到封赏。她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传闻。有说她父亲死了,在流放的路上被人杀死了;有说石夫人不是石平安的姐姐,而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还听说石平安之所以娶她,只不过是想利用她……
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最后总算走到尽头。
转弯,进了自己的屋子。
屋里点着火盆,比外面暖和许多。
火盆中的火苗熊熊燃着,琼花却感到一阵乍寒——不为天寒,而是心寒。这身体由内到外都象凝固似的。
酒菜早已准备,满满的一桌,全部用盖子盖着。她一个个打开,各色的佳肴,红的绿的黄的白的,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门“咯吱”一响,石平安走了进来。他换了一件淡青色的便服,本来就很英俊,现在得势了,更是气宇轩昂。
他直接走到桌旁坐下。眼睛看着酒菜,就没看她。
她今天特别打扮一番。衣裙是极鲜艳的玫瑰色。眉毛描了、胭脂涂了、唇彩也点了。鲜艳艳的活人儿却得不到他一顾一盼。
琼花走到桌旁,拿起酒壶,在他的小杯中斟满酒,然后给自己斟满。然后举起酒杯伸在他面前:“平安。”
他之是点点头,漠然的举起酒杯,既不碰也不撞,仰头一干而尽。他毫不掩饰的应付着,只想把酒快点喝完,好早点脱身。
琼花望着他,紧抿的嘴唇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
菜香酒甜。
琼花很想和石平安慢品慢尝,可他没兴趣。
她喝干杯中的酒。拿起酒壶,给二人杯中重又斟满。象是知道他心事似的,琼花也喝的极快——好让这宴席早早结束。
酒过三巡,又过三巡。
转眼——壶空酒尽。
“平安,你爱过我吗。”琼花乜斜着眼,突然发问。
这问题来得突兀,石平安微微一愣,没有吭声——剪兰未满百日。他不想谈及男女之事,只想一个人静静的呆在屋里回忆过去。
“为什么不说话?”她用脚去挑他。
石平安疏冷地把身子挪开。
“你说,就算是哄哄我,也可以。毕竟,今天不同往日,平安。”她哀怨的说道,声音近似请求。
可他象一块石头,拒绝溶化。
屋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哈哈——”琼花把脸埋在双手之间,笑得花枝乱颤。猛然起身,慢慢靠近他,在他身边跪下来,微侧的脸,在他大腿上来回摩挲。
嘴里含糊不清,“说啊,求你。”
“快点啊,平安,快说啊……”她绝望的说。
“你在干什么,看看你这象什么样子,起来说话!”石平安声音很低,语气却很严厉。
他的话象一根鞭子,狠狠抽在琼花的心上,她哆嗦两下,无力的站起来。慢慢抬起头盯着他,眼睛充满仇恨——她的脸也因为仇恨而扭曲变形。
模样十分狰狞。
石平安不由站起来,心里隐隐约约感到了不详。
她直勾勾的瞪了他好久。使出浑身力气,双手用力一拂,桌上的酒杯盘子“咣咣当当”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随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似要划破夜空。
石平安恨不得捂住耳朵。
——尖叫声总算中断。
琼花弯下腰按住腹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睛依旧瞪着他,深埋心头的恨此刻暴露无遗:“是你害死了我爹!”
石平安一惊。这事她是怎么知道的?他正准备张口说话,感到腹部一阵痉挛。他皱起眉头,看见琼花在笑,笑的邪恶。
“你下毒了。”石平安颤声问道。
“是!”
她藏的这么深,完全不动声色。她不是这种性格。他变了,她变了,这世界在变,人人都在变,这是个多变的世界。
他一直很了解这个世界,也很谨慎。可惜近来心里被悲伤完全充斥,大意了。
“——既然生得不到你,就让我们死在一起!”琼花以胜利者的口吻向他咆哮。她从小就这样,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得到,得不倒的东西她会千方百计的把它毁掉。
说完一把抓住低垂的帷帐,狠狠用劲,帷帐落下,余角落入火盆中。“哧”地一声,火苗跃起,迅即蔓延,屋子里顿时浓烟滚滚。
琼花仰着头,身子旋转,笑个不停。
烟雾里,石平安踉踉跄跄往外走。
“你!你到哪里去!”琼花扑上来,想抓住他,石平安闪开了。她倒在地上,一把抓住他的脚,大声叫道:“我们死在一起!”
石平安抬起脚,使劲踹她的脸,一下一下,毫不留情。惨叫声中,琼花松开手,衣裙沾上火星,哧的一声,烧了起来。她一边尖叫一边哭喊一边挣扎。
仆人都被琼花遣散了,宅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
没人能搭救他们。
昏暗的长廊。
石平安弯着腰,扶着墙,几次都要倒下。走不动了,浑身都没力气,他咬牙支撑,终于回到自己房间。
他推开门,身体往前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他伏在地上,两只胳膊撑着身体,艰难的向前爬行,爬到床边,哆嗦的抬起手,摸索着——总算被他摸到了拿下来。
是那木盒。
万彧刚刚交给他的,查封的东西,拿出来不是易事。他打开木盒,取出里边的画卷,随即扔掉木盒,把画卷抱在怀中。
浓烟滚滚的涌进来,四下弥漫。火魔肆无忌惮,狂舞乱窜。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喉咙发干,喘不过气来,眼睑越来越重,嘴里喃喃的说,兰儿,兰儿,我们又在一起了——火光。
黑色天空飞舞无数的萤火。
石平安在奔跑,追逐这些萤火。剪兰白衣白裙跟在他的身边,手中提着一只绿荧荧的纸灯笼,里边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捉来的萤火虫。她眨动着眼睛,调皮的打开灯笼盖,一只只萤火拍着翅膀飞了出去,飞着到处都是。剪兰咯咯的笑着,跺着脚,把手拢在嘴边喊道:虫虫飞,虫虫飞……
当人们发现火光时,整所宅子已被大火完全吞没了。火星窜的老高,象无数个小流星,在漆黑的夜里,升起,落下,最后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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