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岩魅脸

时间:2016-07-04 17:12:21 

序幕

这个事件过去很久了,虽然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然而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弄明白,所谓的灵异现象到底存不存在?那天晚上方革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还有,方安琳是如何独自爬上五十米高的烟囱?

我点燃一根烟,继续批改学生们的课堂作文。烟头的火光在昏黄的台灯下忽明忽暗,像隐在黑暗里的红色猫眼。不一会儿,我又觉得困了,作文本上的钢笔字渐渐模糊,重叠,眼前也像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白雾,一直弥漫进我的大脑,正在夺走我仅有的一点清醒。

“老师!”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方安琳!?我猛然惊觉,睡意像潮水般退去,叠在桌上的一堆作文本突然倾倒,哗啦啦地全掉落在地上。

我揉了揉眼睛,房间里除了我,没有任何人。也许刚才我只是打了个盹,产生了睡梦前的幻觉。

方安琳,这个整天坐在教室角落里一声不吭的女生,永远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她已经死了!

我弯身去捡散落的本子,一本一本缓慢地整理。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一直很累,办事也没有效率,常常记错事情,因此还挨了校长的几次批,心情变得非常糟糕。我想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心情糟糕的班主任更让学生们感到不安的了,从这一点来讲,我就不能算是好老师。

捡拾最后一本作文本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沙发底下似乎有一张纸片般白白的东西,在黑暗里若隐若现。

我跪在地上,用手臂探到沙发下面,摸出了那张东西,原来是一张五寸相片。那是去年学校组织初三年级去大鹿岛郊游时我替方安琳照的,背景是一片泛着白沫的青蓝色的大海,整个天空铺满了铅状的云块。我记得那天的天气并不好,风很大,方安琳阴郁的气质与背景恰好形成了一种神秘莫测的气氛。她穿着紫色的裙子,长发散乱在空中,脸上没有表情,眼睛梦游般地半闭着。由于光线很差,洗出的相片也是暗乎乎的。

方安琳说她不喜欢拍照,这是她初中时代唯一的生活照。当时我有些不相信,没有哪个女孩不喜欢把青春影像留住,除非她对自己的相貌很没信心,但方安琳长得很漂亮,与同龄人相较而言,她忧郁的气质更具一种早熟的美丽。

相片洗出来后,我交给她,但她又转送给我作留念。

“老师,以后你看到这张相片会想起我吗?”她说。

当时初三学生已近毕业,学生问这样的问题是很正常的,我当即笑着点点头,说:“当然,每个学生我都不会忘记。”

她向我微微鞠了一躬,转身默默走出了教室。

第二天,她自杀了。

我坐在地板上出神,为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而惋惜,挂钟的秒针嘀嗒嘀嗒走动着,在静夜里特别清晰响亮。我忽然想到,这张相片一直藏在相册里,至少已有半年没打开过了,它怎么会突然跑到沙发下?我每周都打扫房间,没理由不会发现。

看着相片,我的脊梁骨渐渐爬上一丝寒意,莫名其妙竟感到沙发下好像有东西,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终于忍不住趴下身子查看沙发底,果然发现那里边还有一张相片。我侧过身子努力伸长手臂,去捡那张相片,可是差了一点点,怎么也够不着。

我涨红了脸使劲,正当我勉强触到相片的边缘时,黑暗里猛然探出一只死人般冰凉僵硬的手,牢牢扣住了我的手腕,要把我拉进去。

我悚然一惊,大叫着把手臂拼命往回拉,一脱劲,啪地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尾椎骨痛得像裂开般,清醒过来,刚才那可怕的一幕,竟然只是个噩梦。

我心有余悸地从地上爬起来,从书架上取出那本相册,翻到夹有方安琳照片的那一页,才放下心来:那张照片还好好的在相册里。

我拿着相册重新坐回椅子上,很奇怪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梦见这张照片,也许冥冥之中真有什么在主宰我们的思想。

胡思乱想了一阵,心里稍稍平静下来,合上相册,继续批改学生的作文,这是我布置的关于肖像描写的课堂练习。看学生的作文有时候是一种乐趣,他们总会用些出奇不意的词语,或充满稚气的怪异想象,常让人忍俊不已。每一篇文章我都要写简要的评语,学生们期待知道老师对他们的看法,而我则对他们的思想充满了好奇。对我而言,作文课是一种双向互动的娱乐,虽然我知道,有许多孩子一听到作文两个字就会犯偏头痛。

可今晚我有些心不在焉,那些方块字接二连三地跳入我的眼帘,都是些头发,鼻子,眼睛,耳朵,皮肤之类的词汇,不知为什么,这些词让我感到恶心,就像藏在枕头里的细针,一次又一次地刺痛我大脑深处的敏感点。

好不容易看完最后一篇作文,这篇文章虽然写得十分细致,但用了太多的书面语,读起来就像绕口令般拗口,也许作者为自己能够使用这么多的书面语骄傲,但这不是个好倾向,我认为学生从小就应培养从日常口语中提炼精华的能力,而不是从辞典上。

我开始为这篇作文写评语,但刚写了一个字,钢笔就断了墨水。我在纸上划了几下,还是出不了水,现在产品的质量就是差,下午刚灌的墨水,说堵就堵住了。我懊恼地握笔甩了几下,再试着写字,笔头上突然出其不意地滴下一大滴红墨水,在白纸上溅开,像绽放了一朵红色的菊花。

接着一滴,又是一滴,墨水从笔管里汩汩而下,仿佛被人割断了喉咙,止也止不住,一股腥味扑鼻而来,我赫然发现流出的竟然不是红墨水,而是腥红的鲜血!

我像扔掉一根烧红的铁棒,啪地把笔甩得老远。

滴在纸上的血水好像活了起来,像蛇一般爬行着,一会儿分叉,一会儿又重新汇合,我惊惧地看着那血水在纸上形成奇怪的图案。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明白这些抽象的线条代表着什么,但渐渐发现它正在组成一张人脸,是一张下巴向上的倒置的人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当我把纸倒转过来时,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安琳!!

这张人脸,是方安琳!!

“老师!”纸上的人脸突然冲着我诡异地笑了。

我像被人掐住了喉咙,惊恐万分。想马上逃走,可手脚麻痹了一般,一动也动不了,

极度的恐怖让人透不过气来……

“喂!喂!你怎么了?”我被妻子推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睡在床上。我还是在做梦,刚才的梦中梦太真实了,我的额头上冷汗淋漓。

“你不要紧吧?一直在叫喊,吓死人了!”妻子问。

“没,没事,”我说,“只不过做了个噩梦。”

“梦什么了?吓成这样!”妻子有些好奇。

“你还记不记得我班上那个自杀的女生?”

“是不是那个叫方安琳的小姑娘?”

我点了点头,说:“也许我早点发现事情的真相,她就不会死了。”

妻子擦了擦我额头上的汗,说:“瞎讲,这件事你没有任何过错,不要胡思乱想,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推。”

我说:“发生这样的事,任何老师都会觉得不好受,更何况我是她的班主任。”

妻子看着我,我知道她了解我的心情。

“她向我求救,我却保护不了她。”我叹了一口气。

“你尽力了,而且,你已经找到了答案,那个坏人也得到他应有的报应,我想方安琳可以安息了。”

“但愿如此。”

窗外透进晨曦的微光,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一 见面

灵岩中学是灵岩镇唯一的初级中学,位于镇西郊,是座古老的学校,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抗日战争之前,据说抗战时日本人在那里集体屠杀了五十多个村民。后来有人谣传,夏天打雷的时候,只要湿气够重,中学后面靠山的那堵败墙上会出现重重鬼影,还会隐约听到有人在惨叫,说得很玄乎,但从来没人亲眼看见过。

那座败墙在校园的最里边,长满了爬山虎和青苔,墙后面就是雾气缭绕的灵岩山。要到达这座墙,必须经过一个柏树林,当天色暗下来时,树林里便显得有些阴森,胆小的女生会早早逃离了这地方。如果一个人在树林里,总会产生一种不安全的感觉,仿佛树的后面或者草丛里有许多陌生的眼睛在盯着你,但你看不到它们。

与一般的初级中学比起来,灵岩中学的校园大得足以令每个学子羡慕,虽然校舍由于缺乏装修经费而显得有些破旧,但自然景致却是城市里的学校难以比拟的。校区里包含了一个五亩地大小的湖塘,湖里种满了荷花,对学生而言,湖畔是晨读的好地方。湖边上有两株寿命起码超过一百年的老樟树,枝干虬扎地歪向湖中,东边那株前年被雷劈中,一半已经枯死,另一半却依然绿叶繁茂,文科老师叫它做“半枯半荣”,理科老师却喜欢叫它“不死不活”。

学校的五幢教学楼错落有致地在湖边排开,教学楼的后面是一个小操场和三个篮球场,操场的角落里有一些双杠之类的体育设施,这里是学校最活跃的地方。穿过操场,便是学生宿舍和教工楼,它们静静地立在灵岩山脚下,显得有些落寞。绕过教工楼,就到了刚才说过的那个阴森森的柏树林。

充满乡村气息的校园就这样和灵岩山构成了一幅和谐的自然画卷。然而一年前,学校对面隔着河的那块空地上突然兴建了化工厂,并竖起一根五十米高的大烟囱,每天都有黑乎乎的浓烟从烟囱口不断吐出,夹杂着难闻的异味,把灵岩中学几十年的纯静空间打得粉碎。为此学校专门与厂方交涉,甚至闹到市环保处,但镇里已经决定把那块空地开发成工业园区,环保处调查了几回,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我从乡中学调到灵岩中学的时候,学校里正和化工厂闹得不可开交。我被分到初三(1)班任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每天从教室的窗户望出去,就会看到那根红砖烟囱像大棒子般指向天空,在乡野间显得很突兀,就好比一幅名家的水墨画被小孩子乱涂了一笔,十分惹人厌。

开学第一天,我按照惯例拿着花名册点到,借以熟悉每一位学生。

走进教室的时候,里面原本轰杂的声音立刻平息下来,变得静悄悄的,几十双眼睛都注视着我,学生们对我这位新来的班主任充满了好奇心。

这时候,我发现教室里的不协调:与其他学生对我的注目不同,最后排靠窗的一名女生,她的头一直扭向窗外,像是在看那根大烟囱,也许她根本没有发现我进来。

我走上讲台,简要介绍了自己,并讲了一个我在乡中学任教时的趣事,这样有利打破与学生之间的隔阂,果然,一阵笑声过后,课堂里的气氛不像刚才那样严肃,变得随和起来。

我注意到,从我踏入教室的门到那个故事讲完,那名女生的姿式从没变过,依然托着下巴,看着窗外怔怔出神,好像课堂里的一切与她无关,这种漠然的态度使我有些生气,但毕竟是第一次见面,我就暂且原谅她对我的不尊重。

我翻开花名册,开始按顺序点名。

“林枫。”

“到!”

“张小理。”

“到!”

每报一个名字,我都会抬头看那名学生,努力把名字和实人尽快联系起来。

“李卫军。“

“到了!”

“陈宁宁。”

“到!”

“方安琳。”

没人回应。

“方安琳?”

台下仍然没人回答,有不少同学开始把目光投向窗边的那名女生,可那女生仿佛浑然不觉。从学生们的眼光中,我已经确切知道那名女生的名字,

我加重音调:“方安琳!!”

那女生仍然表情木然地望着窗外,根本就不理睬我。

“方安琳!!!”我对她的极端无礼深感气愤。

但我还是强忍住怒气盯着她,静待她的反应,教室里的气氛十分尴尬。

她同桌名叫王慧群的女生用肘撞了撞她,方安琳这才从梦中醒来般,扭过头看着我,缓缓地回应了一声:“在。”

与她目光交接的刹那,我竟发现这名叫方安琳的女生有着与她年龄不协调的成熟,特别是那双眼睛,充满着让人捉摸不透的阴郁,但又有一种说不清的锐利光芒,好像要穿透过你的眼球,看进你的大脑。

“上课时不要开小差。”我用严肃的语调对她说。

她低下头看着课桌,我不知道她是认错还是不想面对我,但我不能把大家的时间浪费在一个人身上,于是继续点到,接着对这学年的学习生活提了一些要求。

不一会儿,下课铃响,教室里一下子又热闹起来。我看到方安琳默不做声地走出了教室,没有任何一个同学跟她说话。

这是一堂并不愉快的见面课。

我对方安琳的初次印象很糟糕,我相信她对我亦然。每次我上课时,她总是心不在焉,要么呆呆地望着窗外,要么就在纸上画些什么。有一次我们单独在楼梯口碰上,她微微怔了怔,阴郁的眼睛有些慌乱,低着头匆匆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好像有意躲避我。

过了几天,我从她的同桌同学王慧群那儿了解到,她对每一个陌生人都这样,她不喜欢和人交往,一天到晚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总是阴阴怪怪的,同学们都不愿和她说话,所以她没有一个朋友。

“这样下去对她可不好,我得找她的父母谈谈。”我说。

“她没有父母。”王慧群小声对我说,“她的爸爸妈妈在她小时候就被车撞死了!”

“是吗?”我没想到这个孤僻的女孩竟是个孤儿。

“老师,你可千万别对她提起这件事。”王慧群一脸害怕的神色,“一谈起她的爸妈她就会发狂。”

“这也难怪,方安琳的身世这么可怜,你们做同学的更应该帮助她,不要疏远她。”我说。

“不行的,老师,她挺吓人的。”

“为什么?”

王慧群紧张地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才对我说:“她爸妈出事的前几天,她就好像知道要发生这种事,连她父母的纸钱都买好了!”

“不会吧?这都是别人瞎说的。”我摇摇头。

“但以后每当附近有人要死的时候,她总像早就知道了,她还说闻到了死亡的气味。”王慧群说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怎么会呢?对了,她这么小就一个人生活?”我对这些谣言没有兴趣,倒是关心起这个命苦的小姑娘来。

“不,她跟她的瞎眼奶奶住在一起,她奶奶是村里有名的灵姑,也怪里怪气的,让人害怕。”

“灵姑?”

“就是巫婆,她能召唤死人的灵魂附在自己身上和人交流。”

“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方安琳跟这样的奶奶在一起,难怪性格会变得有些怪。”

“但我们附近乡村里的人都挺相信的,我爸妈也去过她家,说得还挺准呢。”王慧群神秘兮兮地说。

“小孩子,不要相信这些骗人的迷信。”我说。

王慧群伸了伸舌头,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到背后好像有一道目光,我还没回头,王慧群已经脸色大变。

“方安琳!!”她脱口而出。

我回过头,看见方安琳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

“老师,对不起,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这些。”王慧群站起来,语调有些颤抖,跟着匆匆跑出了办公室。

“喂!喂!”我追上去喊道,可她早已下了楼。

我重新坐下,思考王慧群说的话,这里面有多少是可信的?王慧群何以对她如此害怕?为什么她总是把自己封闭在自我的空间中?她的生活到底如何?

方安琳是我遇见的最怪的学生,作为班主任,我要对每一位学生负责,我得亲自找她谈谈。


三 肖像

第二天课后,我跟曾经在方安琳班上任过教的林国老师谈起这个奇怪的女孩,他在这所学校算是个前辈,敢当面骂校长,但一提起方安琳,他脸上就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他说方安琳曾申请过退学,但学校考虑到义务教育的指标,没有批准。这个女孩确实有点怪,特别是她的眼神,总像藏着什么东西,看得人浑身不自在。

“她以前的班主任是谁?我想找他多了解些情况。”我问。

林老师呆了呆,然后小声说:“你们班原先的班主任是个女的,我们都叫她小琴老师,刚分配来没几年。”

“小琴老师?好像在学校里没见她。”我说。

“你见不到她了。”

“怎么?”

“她被送进精神病医院了。”

我吃惊地看着他。

“我不是吓你,可你要当心这个叫方安琳的女生,在师生中间,从来就没有人管她。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林老师微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

“你刚来,大概还不知道,这女孩有股邪气,谁挨着谁倒霉。”林老师有些神神秘秘的。

“不会吧?有这么严重?”我大为不满,一个为人师表的老教师,竟然会说出这么不负责的话,实在让人堵心。

“我实话对你说吧,那个小琴老师,就是去了一次方安琳家以后,才发的疯。”

“可这两件事不一定就有因果关系啊?”

“虽也不好说,但从那次家访后,她就整天魂不守舍,好像有东西吓着了她,问她,又什么也不肯说。三天后突然失了踪,学校和派出所到处找她,最后才在学校靠山的那幢败墙前把她找到,那时她已经人事不醒了。”

“那么你们就根据这件事判定方安琳……”

“李老师!”他打断了我的话,站起来用手在我肩上拍了拍,说,“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们这些年轻人可能不明白。好了,这话题就到此为止吧,走,我请你吃桔子去。”

我没有跟他去吃桔子,但从那天后,我就对方安琳格外注意了,虽然那些传闻都有板有眼,但我不相信那是真的。我一直有个直觉,方安琳并不是像他们所描述的那样邪恶,她是个可怜的女孩,深藏着不为人知的痛苦,这种痛苦甚至已经超越她年龄所能承受的界线,她更需要有人去关心。

几个星期过去了,方安琳仍像以前那样,上课时总是心不在焉,不是傻呆呆地看着窗外,就是低头全神贯注画着什么。同学们对她敬而远之,除了同桌王慧群偶尔跟她说几句话外,她就好像一个透明人,谁也不当她存在。每次下课后,方安琳总是独自走出去,不知去到哪儿,等下一节上课铃响才回来。

灵岩中学每晚有两节课的自修,学校规定住宿生必须上完这两节课。住宿生大部分来自周边贫困的山村,有些学生的家可能要在山沟沟里走上一天,而走读生一般来自镇内,经济条件相对较好。这对学校来说是一个矛盾,住宿费一减再减,还是有学生付不起。方安琳虽然也来自山村,经济上却似乎没多大问题,也许是靠了她那瞎眼奶奶的迷信收入。但她从来不像别的山里女孩那样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甚至从未买过新衣服,从我第一次见到她起,她总是以几乎相同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几件明显缩水的印花白衬衫,几条打着补丁的黑色土布长裤,就是她全部的衣饰。唯一和她的美貌相配的,就是那头黑得吓人的长发,笔直地垂下来,一直垂到腰间。

我对方安琳有着很大的好奇心,这也许跟我从小喜欢神秘现象有关。虽然我并不相信它们,有时候甚至嗤之以鼻,但那些神秘现象总给我很大的吸引力,我相信,在那些谜的背后,总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方安琳就是这样一个谜。

真正让我下决心了解方安琳背后秘密的是一个奇怪的肖像。

一晚,夜自修结束后,我回到教师宿舍准备睡觉,无意中想起有一本重要的笔记遗忘在教室里,只好穿回鞋子去取。

那晚多云,雪白的月亮在云中穿梭,映得整个大地时明时暗,光怪陆离。此时教学楼已经熄灯,黑凄凄的像一只巨大的怪兽伏在地上。我走进楼门,忽然觉得它像一张流着涎水的大口,要把我吃掉。我第一次发觉原来日常见惯的东西在特定时候,也能让人产生不可思议的恐怖。

我的心开始不由自主地跳动,硬着头皮上了楼。我们的教室在三楼,每上一层楼,我就觉得恐惧加深了一层,不知为什么,我总仿佛觉得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那是双充满血丝的眼睛。

打开教室的门,里面空空荡荡,与白天热闹的场面形成强烈的反差,更显得寂静。我走上讲台,看到笔记本原封不动的还在,便松了口气,取回笔记本。刚想转身出门,我突然间感觉到,在教室里的不止我一人,似乎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坐在最后靠窗的那个位置上看着我。

方安琳?我的脑海里飞快闪过她的名字,心脏狂跳不止,朝她的座位看去,教室依然空空如也,我哑然失笑,原来,是月光映着窗外的樟树影子在她的课桌上微微晃动。

今晚大概是神经过敏了吧,总是这样疑神疑鬼。

这时,我发现她的课桌上有一叠白纸,在夜风的吹拂下哗哗作响。

我认得这叠白纸,那是方安琳上课时在上面画东西的纸,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很想知道她到底在画些什么东西。

虽然私自翻看别人的东西是不道德的行为,即便是老师也一样,但我终于按纳不住好奇心,一步一步朝她的桌子走去。

她的桌上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用书排成一堵小书墙,而是干干净净的,除了白纸,一无所有。我拿起那叠白纸,纸在月光下显得很苍白,正如方安琳的面色。

我翻开第一页,赫然便看到满纸用铅笔画的眼睛,跟上次在她作文本上的一模一样,那些邪恶的眼睛,一看就让人生厌。

我不想多看,翻过去,接下来的几页,在眼睛的下面,多出了一样东西——鼻子,有点弯,像是鹰钩鼻,但比鹰钩鼻又直一点,鼻尖也没有下弯。

我继续翻看下去,嘴巴出现了,是一片薄薄的有棱角的嘴,嘴角微微上翘,好像在漫不经心地嘲笑谁,又浮现出残忍的影子。随着肖像渐渐呈现,我的好奇心也越来越重,他到底是谁?方安琳好像在描摹着某人,从她的笔法和画面的细致来看,显然是对这人做了相当仔细的观察。

她为何如此翻来覆去地描绘这个人的肖像?这个人对她有何意义?我带着问号急速翻阅完她的本子,可翻到最后一张纸,这个人的五官已经清晰得像照片一样,脸廓却始终没有画出来。方安琳为什么不画他的脸廓?如果说这个人跟她很熟识,方安琳没有理由迟迟完不成他的肖像。我注意到,在肖像的左眼下面,有一颗很小的痣,这颗痣即使真人在面前也会忽略,但方安琳却把它画了出来。

我把班里的学生一个个从脑海中过了一遍,没有一个跟这肖像对得上号。这时月亮被乌云遮住,银白的光芒刹间收尽,我的面前一片黑暗。

我刚想放下本子,突然听到楼梯里传来脚步声,走得很慢很慢,但很清晰,每一记都好像敲在我的神经上,令我不寒而栗。

“是谁?”我叫了一声,没有人答应。

脚步声停了下来,但不一会儿,又响了起来,它是朝这边来了!我发觉我的手心在冒汗,谁会深更半夜到教室里来?

四周的空气也似乎寒冷起来,我不敢再开口说话,站在原地不动,听着那脚步声清脆地在走廊响动。那脚步声终于在教室的窗前停下来,我看不到人影,但我可以感觉到,那个人正在透过窗户看我。

就这样默默站了两分钟,我承受着强大的无形压力,这压力越来越大,让我喘不过气来。正在我打起勇气准备走出去跟他见面的时候,月光豁然一亮,我吓得倒退了两步,啪得坐在了方安琳的课凳上。

是她!是她!正是方安琳!!

她木然地站在窗户前看着我,在月光下的映衬下,面无人色。

这猛然一吓让我一时间站不起来,方安琳僵硬地转过身,继续朝着走廊的尽头走去,长发在她的背后飞扬。

这时月亮又隐在了乌云后,一片漆黑。

我们教室已经在最后一间,再过去根本没有下楼的路径,除非从阳台上跳下去。

一想到这,我惊出冷汗,从凳子上跳起来,叫道:“喂!等等!方安琳!!”一边向门外跑去。

可一到走廊上,却傻了眼,走廊那端空无一人,方安琳就像凭空消失了,但她确实从我的眼皮底下走过。

我懵在了原地。

我从教学楼出来,直接跑去了女生宿舍,我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女生宿舍楼下的大门紧闭,我狂敲宿舍管理员张婶的门,敲门声在静夜里愈显孤寂响亮。

“张婶!张婶!”

“是谁呀?这深更半夜的。”张婶在屋里没好气地回答。

一会儿,她猫着睡眼打开门。

“李……李老师?!”她惊讶地上下打量着我。

“是我,张婶,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问你。”

“什么事?”

“刚才403宿舍的女生方安琳有没有出去过?”

“方安琳?没有啊!我每晚按学校规定,10点钟准时关了大门,没有人出去过!”

“唔,难道方安琳晚自修下课后就没回寝室。”我自言自语。

“不会不会,我9点半的时候亲眼看见她走上楼梯,后来一直没下来过。我对学生管得可严哩,没有人会从我的眼皮下溜过去。咦!李老师,她出什么事了吗?”

“我刚才在教室里见到了她。”

“不可能,你是不是看花眼了?”张婶把头直摇。

“张婶,麻烦你现在去查一查她有没有在房间里,我怕她会出事。”我说。

张婶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上了楼。我站在楼下,点燃一根烟,抬头看到403的窗户亮起了灯,过了半分钟又灭了。

我狠狠地吸烟,等待张婶的消息,就像一个小学生在等待老师发下期末考的成绩,这一分钟显得特别漫长。

终于,张婶下来了,我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怎么样?”

张婶看了我一眼,说:“她一直在睡觉,没有人看到她出去过。”

“可是,我明明看见了……”我发现我的烟在手指间抖动。

“李老师,你是不是生病了?你的脸色很难看。”

“哦,没事,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我说。

“李老师,你要小心点,这女孩一向神神怪怪的。”张婶小声说。

我回到寝室,回想着在教学楼里的那一幕,那个女孩确实是方安琳,我相信我没有看错。但如果她一直在寝室里睡觉,那么出现在教室外的又是什么人?会不会她趁着同学们熟睡的时候偷偷从窗户外的下水管道爬下去,然后又在我到来之前赶回来?作为一个小女生,这样做简直匪夷所思,既便是这样,她深更半夜跑到教室去干什么?最奇怪的是,为什么她会在走廊的尽头突然消失?还有,那个肖像是怎么回事?

我忘了那晚什么时候睡的觉,只记得醒来时头痛欲裂。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了教室里,晨读课还没开始,方安琳已经在位置上了,教室里就我们两个人,相对默默而视。

晨雾很大,把整个灵岩山笼罩得虚无缥缈,雾气弥漫进教室里,像是遮上了一层淡淡的白纱。方安琳一动不动端坐着看着我,她的眼睛在那层薄纱后闪动着水灵灵的不可捉摸的光芒。

相视良久,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方安琳,你昨晚熄灯后是不是来过教室?”

方安琳没有回答我,仍像尊雕塑般静坐,此时阳光透过雾气射过来,她的全身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色光彩,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一会儿,方安琳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向教室后门走去。

“方安琳!”我喊道。

方安琳站住,缓缓转过身,冷漠地说:“我没有来过。”算是回答了我的话。

教室里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讲台上发呆。

过了几分钟,学生们开始陆陆续续到来,但直到早读课结束,方安琳都没回来。


四 山林

过了几天,我的高中老同学陆铜找我叙旧,他是市行为科学研究所最年轻的心理学专家,戴着一副厚厚的黑边眼镜,读书的时候,我们就戏称他为“陆教授”。

下午,我约了他去爬灵岩山,灵岩山以自然险峻著称,风景奇秀,有通天洞、迷魂十八谷、飞鹰道、灵岩瀑、龙潭等景点,但一直没有开发。听说最近市里面来人考察了一番,准备在这里建一个省级风景区。

走在崎岖的山道上,我们聊一些往事,渐渐的话题转到了彼此的工作上,我谈到了方安琳,陆铜显然对她的怪异行为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不断追问我一些细节。

玩得累了,我们拣了龙潭边的一块光滑的巨石,坐下来打扑克。龙潭处在山凹当中,三面都是荫绿的悬崖,终年不见阳光,一缕瀑布从崖上轻飘下来,如烟如丝,洒在深绿色的潭中。没有其他游人,山上不时传来不知名的鸟儿鸣叫,山林中更显寂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声音传来空空的回声。

玩了一会儿牌,我谈起了方安琳在我办公室猜字的事儿。牌局结束时,陆铜忽然笑着说:“李异,你被这个女娃子骗了。”

“怎么?”我一脸诧异地望着他。

“我也给你玩一手特异功能。”陆铜说。

“别开玩笑了。”我说。

他理起一副牌,一本正经地说:“你从中随便抽九张。”

我看着他那神神秘秘的样子,笑了笑:“好吧,我看看你搞什么鬼?”

我抽好后,他把九张牌在手上洗了洗,然后在岩面上排成三叠,每叠三张。

陆铜微笑着,说:“现在这里有三叠牌,每一张都是你选的。”

他取出笔在记分纸上写了几个字,折起后放在我面前。

“你在这三叠牌中随便选一叠,记住,是随便选。”

我把手伸向最左边的一叠,看到陆铜的眼中有笑意,就临时改了主意,指在最右边的一叠上。

“好!现在你选中了这一叠。”陆铜把其余的两叠扔在一旁,把我选的一叠三张牌依次排开来。

“你现在再选定其中一张。”

这次我选了中间那一张。

陆铜笑了笑,把其余的两张牌也扔在一边,从容地翻过最后一张牌,是草花A。

“我早已经预知了你所选的牌。”

他让我打开面前的纸条,上面写的竟然真的是草花A!

怎么可能?每一次选择都是我随意而为的,他怎会未卜先知?但我知道其中肯定有奥妙。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问。

“其实很简单,这张牌是我早就准备好让你挑的,不管你怎么选,最后挑中的一定是这张草花A。”

我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做一个示范,比如这里有三张牌,我指定的牌是在最后一张。你有三分之一的机率选中这张,但还有三分之二的机率选中其他两张。这里有个技巧,比如你选中了第一张,那么我就可以说,很好,你选了这张,我们把它拿掉,现在我们只剩下两张牌了,你可以再在其中选一张,然后轻描淡写地把第一张牌拿掉,依次类推,这是魔术中的强行给牌法,而一般的观众都会不知不觉地落入你设计的圈套中。”

“原来是这样。”我点头说,“但是,还有一点我不懂,这九张牌都是我抽的,你怎么知道有草花A?”

“这更简单了,我在洗牌的时候偷看的。”陆铜做了个鬼脸说,“只要手法够熟,眼法够快就行。”

“陆教授,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刁了?”我嚷道。

“所以,你那个学生方安琳可能用的是同样的手法,只是你没看出来。”

一说到方安琳,我的心就沉下来。

“这么说来,她是偷看的?可我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那张纸啊!”我说。

“你有没有考虑过纸的特性?”

“纸的特性?”

“纸是易碎易燃的,这是个设计很巧妙的魔术,她撕碎并烧掉它就是为了毁掉偷看的证据。”

“你是说,她故意要我烧掉纸碎?”

“不错,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你说你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张纸条,但你是否清楚,你烧掉的那张纸条是完整无缺的?”

我恍然大悟:“是了,这纸条是方安琳撕碎的,她把纸碎扔进烟缸的时候,有可能故意漏掉了写有字的那块碎纸片。但问题是,她一直都在我的眼皮底下,又趁什么时候偷看?”

“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她故意让你亲手点燃纸片,在点火的那一瞬,你肯定不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只要这短短的几秒,她就有足够的时间偷看掌心中碎纸片上的字了。”

“是这样!”我恍然大悟,“但她一个小姑娘,为什么会这些骗人的玩意?”

“你不是说过她有个做灵姑的瞎眼奶奶,我听说这一行有很多民间魔术师,有些还精通心理暗示,不过他们的手艺专门用来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方安琳从小耳闻目染,又怎不受影响?”

我忽然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心中很是愤怒。

“我相信方安琳并没有别人说得那样可怕。”陆铜说。

“但还有一件怪事,我始终没有弄懂。”我把那天晚上在教学楼里发生的事告诉了陆铜。

陆铜默不做声想了一会,说:“你确认看到的是方安琳?”

“不错,在月光从云层透出来的刹那,我是看清楚了。”

“从她出现到消失,大概有多少时间?”

“三、四秒吧!”

“你是不是亲眼看见她消失?”

“这……这倒没有,当时我在教室里,她只在窗前出现,向走廊那头去的时候,就被墙挡住了。”

“也就是说,你没有亲眼看见她消失,我们做一个假设,她一出你的视线,可以立刻弯身从窗户下来路返回。你站的地方在教室的最里面,除去你吃惊的时间不算,从那儿跑到门口还需要六七秒,这段空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这给你造成了一个假象,认为她消失在走廊尽头,而实际上,她已经趁着这段时间偷偷下楼了。”

“你的分析有点道理,但方安琳的动机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吓我?还有,张婶帮我查过,方安琳那晚确实在寝室里睡觉。我怀疑过她是踩着落水管偷偷下来,可一个女生在黑夜里从四楼悄无声息来去自如地上下,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陆桐抿着嘴低头思考,一会儿,他像想起了什么,对我说:“我曾经遇到过一例罕见的梦游症病例,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到市郊的方山上拜佛,晚上就宿在山上的小庙里。第二天清晨,她醒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睡在离方山五里外的田野当中。当时这件事传得纷纷扬扬,人们都认为是方山上的神灵作祟。我们专门就此事做了调查,终于澄清了事实的真相,原来老太太得了梦游症。但这种梦游症有些特殊,一般的梦游症,病人不会做出对自己有危险的举动,而行动能力也跟日间相仿,这种梦游症不同,病人会发挥自己的潜能,对外界的反应更灵敏,甚至能做出日常根本做不了的高难度动作。那个老太太能深夜从陡峭的山路上平安下来,就是靠了这种潜能。”

“你是说,方安琳在梦游?”

“有这种可能,从你的描述看,她具有典型的神经症体质。”

如果真是梦游的话,那晚的事件倒是可以解释,但我总感到这种解释有些牵强,而且心里面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时间却又说不上来。

我们收拾好纸牌,准备起身,坐在龙潭边久了,全身竟有些发冷,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尘,陆铜忽然看着我的背后说:“李异,有个女孩一直在山腰上看着我们。”

我回头看,那个一动不动站在山路上的女孩,正是方安琳!见我们发现了,她转身便跑。

“喂!等一等,方安琳!等等!”我喊道。方安琳像没听到我的话,在山路上转了个弯便消失了。

我和陆铜在山上找寻了一阵,不见方安琳踪影,下山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从灵岩山下来,迷魂十八谷是必经之路,当地有首民谣:“迷魂谷,谷迷魂,谷中有谷鬼迷路,黑天难走十八步。”迷魂十八谷不仅地势险峻,怪石林立,路径更是分叉极多,扑朔迷离,而且有许多地层变动时留下的岩间沟壑,深不见底,一不小心落入其中,那就永世不得超生了。一般游人都是在太阳下山前通过,又有熟人领路,有惊无险,倒是一大奇趣体验。我和陆铜在山上耗了不少时间,到谷中的时候,早已不见了天光,整个山谷阴湿湿的,怪石与巨木在大山阴影笼罩之下,越发狰狞可怕。

我上过灵岩山不下三次,每一次都用心去记,对迷魂十八谷的路也算是比较熟知了,陆铜是第一次到这里,难免有些胆战心惊,我在前面带路,他小心翼翼紧跟在后面,深怕我一转身便会失踪般。

我们就这样在谷中走了一段路,山路越走越窄,整个大山仿佛就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不时传来几声归鸟的鸣叫,更使山林有了一种让人寒悚的死寂。

我捡了一段枯木给陆铜当拐杖。为了壮胆,陆铜竟然破天荒地拉起他的哑嗓子唱起歌来,在山谷中荡起难听的回音。

突然,他的歌声嘎然而停,像被人扯了电线的收音机,滑稽地让人发笑。

“方安琳!”他脱口而出。

我朝前一看,前面路口站着的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不就是方安琳?她冲着我们诡异地一笑,从两块巨石中间的山道上飞快地跑了下去。

“方安琳!等等,我有话跟你说。”我追上前去,可那条小道上空空如也,没有半个人影。

“这个女孩确实有些怪。”陆铜说。

“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我说。

我们继续在山道上走,谷中的分叉路口越来越多,还好我都认得,不然真的像走入了诸葛亮的八卦阵,有进难出了。

又走了半个多小时,谷中越来越暗,山路也模糊起来,各色各样的山虫开始鸣叫。我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时候应该快出谷了,可眼前的山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而且景物也变得越来越陌生。

我开始有些慌乱起来,站住了仔细打量四周,陆铜显然看出了我的异样,说:“老同学,你千万不要告诉我我们迷路了。”

在几分钟的仔细观察后,我不得不告诉他,我们真的迷路了。

可我想不通我为什么会迷路,每一个路口我都清楚记着的,好像没有什么不对,莫非真的有什么鬼打墙一类的东西?

我想起了方安琳诡异的笑,难道又是她搞的鬼?她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五 幻影

我和陆铜只得往回走,巨岩上裂开的一道道缝隙像开启的死亡之口,仿佛要把我们吞入,让人不敢正视。

回头走了一程,果然回到了方安琳出现过的那个路口。天完全黑了,路口那两块黑乎乎的巨石像要迎面压来般,不知从哪里传来两声猫头鹰的怪叫,令人不寒而栗。

“现在怎么办?”陆铜说,声音微微发抖。他从小长在城市,虽然拥有很高的智商,但在这荒山野地竟然方寸大乱、毫无头绪。

“重新走一次,这里面肯定有蹊晓。”我说。

陆铜蹲下身揉了揉走疼的脚板,充满惧意地看了看四周。

“这次我们一个路口一个营盘,我就不相信再走错。”我说。

“OK!”陆铜故做轻松地应答。

我们又出发了,每经过一道路口,就会做上一个记号。没有手电,只靠微弱的月光,走得非常狼狈,陆桐一个不小心,裤脚被路边的荆棘撕下一大片,一个劲地叫惨。

走过第八个分岔路口,我发觉情况又有些不对,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李异,我们又回到刚才的错路了。”陆铜指着旁边的一片岩壁说,岩壁上的藤条一根根垂下来,整齐有致。这个景观确实是刚才我们在错路上见到过的。

“Shit!!”陆铜骂了一句,他在激动的时候说话总喜欢夹几句英语。

“陆教授,有个地方不对劲。”我若有所思。

“唔?”

“总感觉这条路有点不对,像少了什么。我们不如分析一下刚才走过的路。”

“哦?!”陆铜的精神来了,谈起分析,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我们借着月光,用树枝在地上画起路径来,经过的每一个路口都认真回忆,只到我确认没有走错为止。但很奇怪,最后的选择竟仍是现在这条死路。

陆铜盯着地上一言不发,他思考的时候总是这样。

忽然,他大笑起来,惊起一群山鸟。

我诧异地望着他。

“好……好个方安琳!”他笑着说。

“你想到答案了?”我问。

他点了点头,说:“李异,我给你出道数学题。”

“陆铜,在这时候还有心开玩笑?”

“你先听我说完,这个数学题是这样的:有一辆公交车,第1站上来18个人,下一站下去5个,上来9个;再下一站下去7个,上来11个,再下一站下去10个,上来8个,再下一站下去12个,上来6个,再下一站下去3个,上来4个。再下一站下去8个,上来7个,请问……”

“18个,仍旧是18个!”我答道。

陆铜摇摇头说:“李异老兄,我的问题不是车子上剩几个人,而是这辆车子经过了几个站点。”

“这个,倒没注意,”我说,忽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们光顾着辨认分岔路口的正确方向,根本没有注意到经过了多少个路口。”

“对,如果其中一个分岔口被方安琳以某种方式遮掩起来了,我们就会自然而然认为这里只有一条山道,结果不知不觉就误入其途了。”

“那么我们只要在最后一个正确的分岔点往后找,就很容易找出这个关键的路口。”

“不错,这女娃子确实很聪明,能想出这种利用人心理弱点的恶作剧。”

十几分钟后,我们终于找到了那个用枯枝和柴草掩盖的分岔路口,如果在大白天,也许会发现这种假象,但方安琳似乎算准了我们下山的时间,天色朦胧时很难发觉这个圈套。

回到寝室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多钟了。陆铜的脚掌起了泡,不住地叫疼,想起山上的纵横沟壑,仍心有余悸。

吃完晚饭,回城的车子早没了,不得已,陆铜只有睡到学校的招待所里,我去找方安琳,王慧群告诉我,方安琳傍晚从外面回来后就一直在宿舍睡觉,我也不便打扰。

十点钟的时候,陆铜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兴奋地说,他已经找到那晚我在教室里经历的谜底了,并叫我立刻到教学楼来。

到了楼下,陆铜已经在那等我了。

“陆教授,你又有什么新发现?”我问。

“我们到教室再说。”陆铜笑了笑。

“李异,我仔细观察了教学楼四周的环境,结合你的叙述,推断你那晚见到的可能只是幻觉。”陆铜的手指在课桌上有节奏地敲打着。学校对面的化工厂的新厂房正在施工,发出轰轰的巨响。

“幻觉?”

“很有这种可能,你在偷看方安琳的画纸时,心理是不是非常紧张?”

“是有一点,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说。

“人在这种紧张的心理状态下,是很容易产生幻觉的,当时你的潜意识里非常担心方安琳突然出现,形成了很大的焦虑,这种焦虑促使你的感观对外界的变化异常敏感,从而把你心底的所想投射到现实中来,这个我们叫做心理投影。”

“可是这只是理论上的解释罢了!”

陆铜来到窗前,指着对面的工地说:“这就是让你产生幻觉的源头,那晚是多云天气,你看到方安琳的那一瞬间,月亮刚从云间出来,而此时,对面工地的探照灯光也刚好打在你的身上,在窗玻璃上投下了你的影子。两种不同的光影作用,让你产生了窗外有人的幻觉,而这个幻影自然是你那时一直在担心的方安琳,你吓得坐下去的时候,那影子也消失了。”

陆铜让我站到方安琳的位置上,啪地关了灯,果然,在窗玻璃上出现了我的影子,现出扭曲的模样。

“可我听到了脚步声。”我说。

“是工地上的桩机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有规律的噪音十分容易让人产生幻听。只要集中精神,也许你还能从中听出某首流行音乐的节奏来,而实际上,这只是你强加给自己的想象罢了。”

我努力回想那晚的情形,经陆铜这么一解释,我倒真有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可是方安琳那张惨白的脸鲜明地留在我的脑海中,我无法相信这也是幻觉。

但除了幻觉理论,陆铜那个梦游的解释就更让人难以信服。

陆铜打开了灯。

我一眼看到方安琳桌上的画纸。

“陆铜,你过来看看,就是这个脸谱。”我翻开画页。

陆铜接过画册,认真地看了一遍。

“这个人的眼神很暴戾,这种眼神我只在一张杀人惯犯的照片上见到过。”陆铜说。

“方安琳为什么要画他?”

陆铜想了想,摇了摇头,说:“也许这就是关键,只要找到这个人,我们就可以帮助这个女孩走出阴影了!”

“他到底是谁呢?”我看着画像自言自语,忽然感觉画上的人脸对我诡异地一笑,后颈不由地发凉。

“这样吧!我把这张肖像带回所里分析一下,也许能找出点线索。”

陆铜从中抽了一页,小心地放入口袋。

回到寝室,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不知在哪里有一只老猫在凄叫,像一把刀子般划碎静夜。

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当地敲了十二下。

这时候,我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在响动,走得很慢。

是哪位同事半夜起来上厕所吧?

脚步声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响着,像一个沉在思考中的人无意识地来回踱着步。

我否定了有人上厕所的推测,因为半夜上厕所的人脚步声总是又快又重,绝不会这样有规律,不紧不慢的。

是隔壁的王老师?听说他最近为女儿的病发愁,可也不至于半夜三更在走廊里想问题吧!

我警觉起来,凝神听着那脚步清脆地走动,一记一记,每一记都敲动我的神经,我感到害怕起来。

是方安琳?我的心在疯狂跳动,脑中迅速转过无数个弯。

不!不是她!那脚步声绝不是女人的。

终于,脚步声在我的门外停了下来。

一片死寂。

“是谁?”我喊了一句,没人回话。

“是谁在门外?”我的声音在发抖。

可那个人还是不答话。

我偷偷下床,猫着腰走到门边,不敢大声呼吸,我能感觉到在门那边有人,一个陌生人,等着我开门。

我从门缝向外瞄去,走廊还亮着灯,可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看见任何人。

他走了?我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打开门,外面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我吐出一口气,也许是自己太多心了,总是疑神疑鬼的。

可正在那一当儿,我猛然感到背后有一股恶寒从脊梁上爬上来,全身像掉进了冰窖里。一回头,我看到了方安琳!她竟然在墙上!

墙壁上现出一圈光晕,光晕里,方安琳一脸恐怖的表情盯着我的左边,头发凌乱,很慌张,像在被人追赶。

她拼命喊着什么,但我却听不到。

我就像观看一幕在墙上投射的无声影片。

不一会儿,我终于从她的口形中看出了“救救我!”三个字。

她是在向我求救?!

但我的左边没有任何东西。

过了半分钟,方安琳的幻影终于在绝望和无助中渐渐消隐。

一股烦恶涌上我的心头,像经历了一场大病,我虚脱般滑倒在地上。


六 梦境

我躺在山坡背阳的草地上,眼前一片阴郁低沉的天空,大朵大朵的铅云似乎伸手可摘,没有风,连草叶都不会晃动,听不到一丝声音,世界就此凝固了,感觉就像躺进了一口巨大的棺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坐起身,发现这是一片陌生的山林。

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到这儿?

四周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好像一幅色彩混浊的油画,虽然到处是深绿色的植物,但我却觉不到一丝生机,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我站起身,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之中召唤我,我漫无目的地走上山坡,看见一条蛇般的小道。这条山道有一种魔力,我强烈地感到,这条路的尽头,有东西在等着我,也许那里就是谜底。

我开始顺着山道走。

大约十几分钟,到了几间破旧的屋子前,这是山里很常见的,用石块和木头垒成的屋子。似乎没有人在,几扇半掩的木门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吱嘎嘎发出微响。

没有一丝风,门怎么能自己晃动?

正在诧异,突然,门嘎地一声打开了,我吓了一跳,原本以为会跑出一只怪物,想不到却出来一个天真烂漫的穿白衣的小姑娘。

方安琳?!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她,但紧接着又否定了,眼前的只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可不知怎么回事,我竟然看不清她的脸。

“喂!小妹妹。”我朝她喊道。

小姑娘似乎没有看到我,一蹦一跳地转到屋子的后面去了。

我跟着上前,竟然不见了小姑娘的踪影。

屋子的后面是一片密集的树林,黑漆漆的,林中似乎有一间柴房,在黑暗里看不大清楚。

小姑娘该不是到这柴房里去了吧?

当我跨出步时,一股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给人难以名状的恐怖,在这一瞬间,竟不由自主想到了死亡。

脚下再也不敢跨出去。

正当心神不宁,身后猛然伸过来一只毛绒绒的大手,在我的左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

我“啊!”的叫出声来,大惊失色地推开身后的东西,要逃离这个地方。

“李老师!李老师!”

我终于睁开眼睛,心神恍惚,原来一个噩梦。

刚才叫我的是隔壁的王老师,他身旁竟然还有校长和教导主任。

“李老师,你这是怎么了?刚才我们来的时候,发现门开着,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吓死我们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定下神,发现自己还坐在地上。

“你是说,刚才门开着?”我从地上站起来。

“不错,门是开着,小李,你真的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校长说。

“没事,校长。”我摇了摇头。

这么说,我是真的看到方安琳在墙上求救了?那个不是梦?我被自己搞糊涂了。

“对了,校长,出了什么事情吗?”我看了看钟,已是接近子夜一点了,校长和教导主任深夜到访,肯定有急事。

“是你们班的学生方安琳出事了,本想叫你去看看,但你身体也不好,这件事还是由我们来处理吧!”教导主任说。

“方安琳?她怎么了?”我急问。

“刚才她突然想自杀,大叫着,要从四楼跳下去,幸亏有同学发现拼命拉住了她。”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大惊。

“现在派了两个值班老师和几个学生看着她,她的情绪还很不稳定。”

“我去看她。”我披上衣服说。

403寝室的门口黑压压地围了不少女生。

我们进去,看到方安琳抱着双膝蜷缩在床头,把头埋在臂间,身子因为过分激动而不停抖动,长发散乱,遮住了她的脸,但我可以想象出她痛苦的表情。

张校医在一旁收拾医疗器具,坐在床边看护她的王慧群和另两个学生见到我和校长过来,都站了起来。

“她没事吗?”我问。

“我刚刚给她注射了一枚镇静剂,等下她会睡过去的。”张校医说。

“没事了,没事了,大家快回自己的寝室睡觉吧!”校长对门口挤得水泄不通的学生说。

学生们乱哄哄散去后,我把王慧群叫到一旁,问她刚才的情形。

“李老师,可吓死我们了,我在睡梦中突然听到方安琳的一声惊叫,吓得我魂都飞出来了,睁开眼就看到她爬上了桌子,半个身子已挂在外面了,我和阿珍死活攥住她的两只脚,才把她拉回来,到现在心头还扑扑直跳。晚上我刚做了噩梦呢,加上安琳这么一闹,真吓人!”王慧群拍了拍胸脯说。

“下午她从山上回来后有没有说过什么?”

“山上?她去山上了?她从来不跟我们说的。一回到寝室,她就埋头大睡。”

“唔。”

“老师,方安琳已经睡着了。”一个学生说,王慧群过去帮着她把方安琳安顿好。

“上班后召开紧急校务会,讨论方安琳的问题,还有,应该在窗上装防护栅,如果今晚发现不及时,后果不堪设想。”校长严肃地对教导主任说。

在确定方安琳没事后,老师们也都陆续回去了。

我留下来交代了同寝室学生几句,正当离去时,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问王慧群:“你说你刚才做了个噩梦,能不能说说是什么样的梦?”

王慧群想了想,搔着头说:“记不大清楚了,好像……好像在一座陌生的山,有一条小路很长很弯,尽头有几间阴森森的老房子……没有人,好可怕。”

我悚然一惊,不祥的预兆漫上心头。

“你有没有看到穿着白衣的小女孩?还有树林里的柴房?”

“穿白衣的小女孩?……柴房?”

王慧群努力回想着,突然皱紧了眉头,双手捂住太阳穴说:“老师,我的头好痛。”

我猛的感到王慧群背后有一道炽烈的目光在盯着我们,可定睛一看,方安琳仍安静地睡着,并没有朝我们看来,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幻觉。

“王慧群,你没事吧?”

她揉了揉太阳穴说:“现在又不痛了。我的梦……好像记不大清了。对了,老师,你为啥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好奇,我也做了个梦。好了,你休息吧,忙一晚上,明天还要上学呢。”

离开403女生寝室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除了我和王慧群,是不是还有人梦到陌生的山,很长的小路和恐怖的老屋呢?

下了楼,陆铜等在门口。

“听说方安琳出事了,我想去看看,可管理宿舍的胖大婶就像个门神,硬不让我上去。怎么样?没事吧?”陆铜扶了扶眼镜说。

“没什么大碍,打了一枚镇静剂,睡着了。”

经过刚才一闹,早没了睡意,陆铜陪着我在校园湖畔散步。

“你说,方安琳为什么要自杀?”我问。

“呵,我哪知道?你是他的班主任,应该了解她。”陆铜说。

我苦笑了一声:“说来惭愧,虽说我是她班主任,但一点都不了解她,方安琳更像一个谜,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感觉到她内心深埋着某种痛苦与恐惧。”

“每个想自杀的人都有理由来说服自己,可能这个理由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但对当事人来说,这个理由却是至关重要的。方安琳自杀的理由是什么呢?”陆铜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是父母早亡,使她失去了生活的勇气。”

“不对,如果是这个理由,她不应该在深夜突然kill herself,因为儿时的丧亲之痛是沉重长远的,如果真要自杀,肯定经过了长期的思想斗争,有准备的实施,从晚上的情形看,方安琳这种行为完全是突发的,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倒好像有什么事或人触发了她。”

我心里一动,想起了墙上方安琳求救的怪事,说实在话,我情愿把它当作一场梦,陆铜这么一说,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可怕的一幕。

我把这件事连同奇怪的梦境告诉了陆铜,但他还是以幻觉理论来解释,并说我潜意识里存在很大的焦虑,在睡眠中,微醒的大脑皮层把这种焦虑具象化了,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道理一样。

我不知道这样的解释对不对,但不可否认,我确实很担心这个可怜的女孩。

“那么,你认为两个人会不会同时做同样场景的梦?而梦的场景又完全是陌生的?”

“偶尔的机率,可能性很小。”

我想把王慧群的梦告诉他,可终于没有说出口。

我们不知不觉间已绕着湖走了一圈。

起风了,初夏的凌晨有些阴冷,看着天上浮动的暗云,我愈发感觉到这个夏天的寒意。


七 小镇

清晨,我送陆铜上了回城的车,临走之际,陆铜决定把方安琳作为新的行为研究个案,也许这样可以帮助到小姑娘。经校长的同意,他向我调借了方安琳在学校的档案,并答应校方在适当时候把她送到行为科学研究所进行免费的心理治疗。

根据校长的指示,学校里将对安全隐患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排查,把这个月定为学生人生观教育月,并要我去方安琳家做一次家访。

紧急校务会结束后,我去看了方安琳。她已经醒了,脸色苍白,很虚弱的躺在床上,眼睛大而空洞,已经失去了往日那种似乎能看穿人的锐利,正神情恍惚地望着天花板,有两个值班老师在陪着她。

方安琳见到我来了,嘴唇动了动,像要跟我说话。

“安琳,你为什么做这种傻事?”我温和地说。

方安琳的嘴唇又动了动,可始终没有说出话来,想必她受了极大的精神刺激,以至于虚弱到说不出话。

我跟两个老师谈了校务会的决议,鉴于方安琳目前的精神状况,准备上午把她转到镇中心卫生院住院留观,并已托人通知她的瞎眼奶奶。

正在说着话,我的手背一凉,一股寒气透过手臂传了上来,不禁打了个哆嗦,竟是方安琳抓着我的手。

她的眼里闪动着恐惧的目光,仍像要跟我说话。

“安琳,你有事想说吗?”我问,把耳朵靠近。

她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字,我终于听清楚了。

“救救我……”她说出这三个字。

我立刻想起昨晚在寝室的一幕,方安琳在墙上不也是喊着同样的话?

“不要怕,你跟我说,谁在害你?”

方安琳的表情变得诡异可怕,把我的手抓得更紧。

“脸!”她说。

“脸?是谁?”

一提起那个人,方安琳显得痛苦异常,不知从哪里来的劲,双手用力扯着头发,发狂似的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的反应出乎我们的意料,这场短暂的谈话就这样中止了,我们叫来了张校医,十分钟后,接方安琳的救护车也到了。

我和张校医跟着去卫生院,帮她办理了住院手续。一路上,方安琳的情绪仍然很激动,她紧握着我的手颤抖着。

忙了一上午,终于把方安琳安顿好。从卫生院出来,下起了小雨,今天的雨似乎特别粘湿,挥之不去,缠绕着整个小镇。

张校医有事先走了,剩下我独自走在湿漉漉的街上,小镇有些凄冷,看不到几个人。从医院到站牌的距离不算远,但我却感到这段路很长,长得让人不耐烦。

真相到底是什么呢?方安琳说有一个人在害她,但又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脸”代表什么意思?是不是就是她画的那张诡异的脸?如果是这样,只要找到了脸的主人,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方安琳能如此细致地画出这个人的脸,就说明她认识他,但为什么又说不知道呢?是她不想说,还是有别的原因?

这张脸无论如何都是事情的关键。

我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到了站牌前,车子还没来,一个黑衣女人撑着黑伞也在等车,她背朝着我,整个人都隐在雨伞的阴影里。我们相隔一米,默默的站着。

时间在一秒一秒流逝,我点燃一支烟,半靠在站牌上。

我发觉旁边的女人有些怪异,自从我来到后,就没见她动过,总是面对着车要来的方向,不回头一下,我始终没看到她的面容。然而她的背影给我熟悉的感觉,我的好奇心顿起,想要看一下她究竟长什么模样,可就这样走到她前面去,未免有些唐突。

好不容易,一辆城乡巴士过来了,但不是去灵岩中学的,而是开往邻镇灵枫镇的,我有些失望。

车子停了下来,那女的收了伞,上了车。

在车门即将关掉的刹那,我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烟从我的唇上掉了下来。

那个女人,竟是方安琳!!

在我愣在那儿的时候,车子开动了。

“喂!停一下!”我恍然从梦中醒来,追着车尾喊道,可司机并没有听到我的话。

看着车消失在路弯,我只好停止了追赶。

这怎么回事?方安琳明明住进了医院,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

我来不及细想,回头就往医院跑。

方安琳收治在405病房,我一口气跑上了住院部四楼。

我是喘着粗气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方安琳半坐在病床上,正在挂吊针。她的情绪平稳了很多,见到我这样子回来,微微有些吃惊。

“老师?!”

我控制住自己的激动,问:“刚才,你没出去吧?”

她摇了摇头。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从她的身体状态看,实在不可能擅自走出医院,而且,吊针挂到了一半,从时间上也不成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不敢把刚才的事告诉她。

“老师,我很害怕,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他会追到这里来的。”方安琳的眼里透着绝望,这是她第一次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面对面跟我说话。

“安琳,我会帮你的,但你得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我说。

方安琳低下了头,长发又遮住了她的脸,她的黑发与雪白的病房背景形成强烈的对比。

“老师,你相不相信有鬼?”良久,她低声问道。

“鬼?呵呵,我不相信。”

“为什么?”

“傻孩子,因为我没见过鬼啊!”

“你也没见过美国总统,那么你相信他是真实的吗?”

这个我倒没想过,我对于美国总统的印象也是只从电视和报刊上获得,严格的说,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我都没见过,但还是毫不怀疑地接受了。方安琳的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狡黠,实际上是偷换概念的诡辩。陆铜曾说过方安琳的狡猾,现在她又表现出来了。

“因为我知道美国总统是人,人是真实的,所以他也是真实的。”我回答。

“但你见到的所谓真实的东西有可能却是假的,比如,上次我跟你开的玩笑。”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魔术毕竟是魔术,它替代不了真实。”我说。

“有些事是你们永远不能了解的。”方安琳苦涩地笑了一下。

“对了,你为什么三番两次捉弄我?比如昨天在灵岩山上。”我很想知道她的动机。

她把眼光投向窗外,天仍是灰蒙蒙的,雨还在下,一只淋湿的麻雀在窗台上蹦跳,使这个灰暗的世界多了一丝生机。

“我觉得好玩。”她沉默了一会说。

“好玩?!”我睁大了眼睛,我知道,这不是她真正的动机。

“我想知道你们是不是能够帮到我。”她说。

“你是在考验我们?”

她微笑了一下,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好吧,就算这样,但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

“什么?”

“说实话,那天晚上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突然消失,你是怎么办到的?”

“哪个晚上?”

“就是那天清晨只有我们俩在教室,你出去后就没来早自习的前一个晚上。”

“那个晚上我根本没去过教室。”

“没去过?你是说真话吗?”

“我没有说谎,那天晚上我早就睡了,有同学作证的。”

“难道,难道真是我看花了眼?”我自言自语,现在我倒有几分相信陆铜的解释了。

“老师,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知道你能够帮助我的。我的第六感一向很灵的。那个人,他越来越近了,请你帮帮我。”她望着我说。

“那个人?他是谁?他到底为什么要害你?”

方安琳的脸上又显出痛苦的表情,皱着眉头,像在努力回忆一件东西,但又想不起来。

我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她的脸在一点一点扭曲。

突然,她又变得歇斯底里,拼命摇着头,用手狠打着自己的太阳穴。

“方安琳,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是他不让我说,是他不让我说的,我的头好痛!”她哭叫起来。

我一见情况不妙,一边用力拉住她拍打头部的手,一边大声喊医生护士。

“啪”的一声,500ML的吊瓶在她的尖叫声中爆裂。

医生和护士冲进来,按住了方安琳,病房里一片混乱,经过一阵对抗,他们终于强行给她注射了一针镇静剂。

“你刚才对她说了什么?病人现在需要绝对的安静。”医生大声责骂我。

我没有料到情况会变得如此糟糕,心中愧疚不已。

镇静剂很快发生了效用,方安琳的身体已经不受她控制,在护士推我出门之前,我看到方安琳正睁着她那双阴郁而空洞的大眼睛无助地望着我,她的眼角流淌着泪水。


八 呕吐

方安琳睡着后,我接到校长的指示,要我先回校,他将会安排一个女陪护照顾方安琳。

在医院的门口,我给陆铜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方安琳的现状,陆铜警告我今后千万不可在她面前提起那张脸或相关的东西,以免刺激她,并要我随时注意她的精神动态,一有变化就跟他联络。

我冒着小雨,有点落寞地向站牌走去,头发上的雨水凝成水珠往下掉。

我应该知道她对这些问题的反应,在学校里她已经有过一回发作了,可还是向她提出来,我为自己的大意和愚蠢感到后悔万分。

走到站牌的时候,又一辆开往灵枫镇的巴士经过,不知为何,我忽然对这辆巴士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好像它是一辆开往冥界的灵车,从这条路上驶过,就再也不会回来。

因为冷,我把西装的领子竖了起来,但还是止不住地哆嗦,有个驼背的老头在马路对面用怪怪的眼神看我。

终于等到车子了,我迫不及待地跳上车,似乎想逃离这个地方。

车上只有三个人,冷冷清清的,我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窗玻璃的倒影里,我发现自己的脸色竟这么难看。

外面的雨更小了,天地间迷迷蒙蒙笼上了一层雾气,把窗玻璃也模糊了,看不清楚外面的景致,使人感到车内异常沉闷。

几分钟后,车子到了镇郊的三岔路口,往左边经过灵岩中学,右边则去灵枫镇。

我又想起了那个神秘女人,她到底是不是方安琳?她去灵枫镇干什么?也许她只是长得有点像方安琳罢了,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精神太紧张了,以至于看错了人。

我望着右边通往灵枫镇的公路,那条白色的路在雾气中慢慢斜移出我的视线,最后终于被一排瓦房分隔开,从我的眼中消失了。

现在细细回想起来,那个女人确实跟方安琳有很大的不同之处,起码在年龄上有一定差距。但她们两人为什么长得这么像?她与方安琳是什么关系?也许那天晚上我见到的就是这个女人,一切都是她在装神弄鬼。

我突发奇想,很想到灵枫镇去探访,亲自见见这个神秘的女人,说不定她跟这件事有关系。

汽车停下来,上了几个人,然后继续开动。我的思绪跟着车轮在乡下凹凸不平的公路上不住地晃动跳跃。

恍惚间,我感觉到斜后面有一道异样的目光逼视过来,带着阴冷之气,扭头一看,差点唬出胆来:在我右下方隔排的那个位置上,分明坐着脸色铁青的方安琳。

“老师!”她突然对我咧嘴一笑。

此时巴士正好一个急刹车,我由于惯性往前冲,把额角重重地撞到前面座椅上,再定睛看方安琳时,那儿却只有空位置,根本就没什么人。

我哑然失笑,这几天究竟怎么了,总是神经兮兮的,也许太累了,等方安琳的事情结束后,一定要好好调养调养。

回到学校,我虚脱般地把自己投到床上,再也没有什么比床更好的东西了,它让人感到温暖和实在。

我眯了一会眼睛,让自己的思绪彻底放松,然后睁开眼睛,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

“脸,那张脸……那个人,他到底是谁?”我喃喃自语,这个人就是关键。虽然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但我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那个人正在离我越来越近。好像有一个隐形人站在你的身旁,他看得到你,你却看不见他,但你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体温,他行动时带来的空气流动。

我想到一个主意,从床上一跃而起,向教室跑去。

我把方安琳画的那张没有脸廓的肖像拿到学校文印室复印了二十张。坐在办公室里,开始构画他的脸廓。

说实话,我对这个人的五官感到极端厌恶,那暴戾的眼神和残忍的嘴角,一看到就让人极不舒服。

我把纸在桌上铺平,用铅笔在上边比划了一阵,然后根据我的感觉,画下他的脸廓。

他的眼距比较窄,眉毛很粗,呈倒三角似的上挑,中间几乎连在一起,给我的第一感觉是,这样的脸应该不会太胖,属于精干型的。于是我为他画了个倒三角形的脸廓。

脸的完整形象出来了,我盯着画像,仔细回想,有没有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如果这个人一直在威胁方安琳,应该会在学校或附近出现,那么,就有可能被别人学生或老师见到。做个较大范围的调查,也许就能找到线索也未可知。

“你以为你真的能找到我吗?”画上的人脸仿佛在嘲笑我,那嘴角留着狡黠残酷的笑影。

“我肯定会把你揪出来的!”我对着画像说。

我的信心来了,开始为肖像添上头发,那种乡下人常见的平头。

由于我在师范学院参加过美术社,还有些绘画的功底,很快,头发添了上去,最终完成后,我为自己替方安琳完成的作品感到满意,现在这个人几乎是呼之欲出了。

接下来,我试着为这张脸配上各种各样的脸型和发式。国字脸、菱形脸、马脸、苹果脸……,几乎想得到的都画了一张,一个下午,我竟然完成了二十三张脸谱。

如果有人见过他,应该会从里面认出来的,先从方安琳身边的人开始调查吧!我满怀希望,捧着这一叠画像来到初三(1)班的教室。

刚好下午第三节下课,下面是课外小组活动时间,学生们还未散去。

王慧群和几个同学过来问我方安琳的现况,我安慰了几句。

“你们有没有看见过这个人?”我把画像拿出来给他们看。

一听到认人,教室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同学们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拿了画像辨认。

“这不就是方安琳经常画的?”王慧群看着画像说。

我点点头。

“她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什么?”我问。

王慧群作为她的同桌,是班上最接近她的同学,说不定方安琳透露过什么线索。

“她画这幅画的时候,好像很害怕的表情,刚开始的几天只是画眼睛,画很多很多眼睛,看得我心里毛毛的。后来又加上了鼻子和嘴巴。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画这些东西,她突然充满敌意地瞪着我,吓得我再也不敢问了。真可怕!”王慧群无意识地用手掩住了嘴。

“这个人你有无印象?”

王慧群回忆了好一会,才摇了摇头。

其他同学也都表示从没见过自己手中画像上的这个人。

课外活动铃响了,为了不影响课外活动,我从学生们的手上收回了画像,由于有二十多张像,分发下去,每个人也就只辨认了其中的两三张。

虽然没有达到目的,但总得说来,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人藏得很隐蔽,极少在大庭广众之下露过面。

我拿着画像回到办公室,望着窗外苦思。灰色的天空就像我的心情般阴郁,对面化工厂的大烟囱不合时宜地冒出滚滚浓烟,弥漫了半边天空,散发着硫磺般刺激的气味。

那支烟囱总是给我不祥的预感。

天虽然阴沉,但没有下雨,操场上运动的学生仍很活跃,一片嘈杂。

正在我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的时候,仿佛听到有女孩的哭声,是五六岁小女孩的哭声,在那片嘈杂声中忽隐忽现,虽然微弱,但清晰可辨。

我狐疑地走出办公室,张望满操场的学生,寻找哭声的来源,可根本找不到那飘荡的哭声的声源,这奇怪的声音究竟从哪里传过来的?待要仔细再听,就只剩下喧哗声,听不到哭声了。

我刚想返回办公室时,看到话剧社的指导教师黄老师惊慌失措地跑过来。

“不好了,李老师,你们班的学生陈宁宁出事了!”

“怎么了?”

“我们正在排练节目,她突然像中了邪似的,又呕又吐,现在已经送到校医室了。”

“我这就去看看!”

正当我关上办公室的门,美术社的张老师远远的跑过来,见到我就喊:“李老师,王慧群和林枫生病了!”

我的心咯登一下沉了下来,果然不出所料,王慧群和林枫也是突然之间又呕又吐。

一下子有三个学生出事,我的心里一团乱麻,赶紧向校医室跑去。

我刚跑到去校医室的路上,田径队的余教练和几个学生架着我们班的李燕过来。我慌乱地帮忙搀扶。李燕的脸色煞白,嘴唇青紫,豆大的汗珠布满了额头。

“怎么会这样?”我发觉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我们正在进行四百米训练,李燕同学跑到三百米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开始呕吐,原先我们还以为是耐力超负荷的应激反应,可看起来又不像,她还一个劲地说下腹痛,我估计着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余教练说。

事情越来越严重了,这几天我们班接二连三地发生这些坏事,我这个班主任难辞其咎。

校医室里,张校医忙得团团转,好在先送来的几个同学病情好了很多,正躺在观察椅上休息。

“查不出病因,好像是突然之间发病,又突然全好了,不可思议。”张校医用毛巾抹了额头的汗说。

“查不出病因?不可能无缘无故发生这种事的。”我说。

“我建议她们到医院里彻底检查一下,看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你们中午吃过什么吗?”我问恢复最快的王慧群,她已经可以站起来了。

“中午我们都在食堂吃的饭。”她回答。

我问了她们四个人,每个人打的菜都有些不同,如果说饭菜不好,那全校600多名师生,不可能只是她们四人有症状啊。

为了谨慎起见,我们特地把食堂负责人叫过来询问,并调查了其他跟她们四人一起吃饭的学生,结果均无特殊状况发生。

食物方面的因素基本可以排除。那么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呢?四个女生的症状都很相似,恶心、呕吐,加上剧烈的腹痛。我们又假设了好几种情况,但都不成立。

校长知道这事后大为恼火,安排由张校医领着王慧群她们去医院检查。在将要上车时,王慧群显得有些烦躁不安。

“老师,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点怕去医院,好像那儿有什么东西在等我。”她说。

我安慰她几句,把她哄上了车,但说实话,我也有这种感觉,最近我总感觉到背后有异样的东西在窥视我,不管在梦中还是日间。


九 早孕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寝室,啃了一包方便面。妻子打电话过来问我这几天的状况,我把这些事都隐瞒掉了,她的胆子特别小,如果知道这些怪事,肯定会为我担心的。她在偏僻的乡政府任职,现在我们一星期只能聚一两天,当我在学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感到孤独,她的声音可以给我温暖和慰藉。

接完妻子的电话后,我给陆铜挂了个电话,把下午发生的事告诉他。

陆铜听完我的叙述,挺长一段时间没吭声。

“唔,你不觉得,她们的症状有些蹊晓?有些像……”他终于开口说话。

“像什么?”

“有些像,早孕。”

“早孕?!”我睁大了眼睛,“喂,喂,你没有说错吧?”

“是早孕。恶心、呕吐都是早孕的反应。”

“可,可没有理由四个女生一起出现这样的反应啊!还有,我相信我的学生不会这样乱糟糟的。”我有些激动。

“你别激动,我只是说症状有些像而已,没说就是了,比如腹痛就不像早孕的症状。”

“有没有可能是什么传染病?只她们四个人接触过,要是这样,麻烦就大了。”我感到口干舌燥,喝了一口水说。

“传染病?不太像,但也不排除可能,你先调查一下她们这两天的活动情况。”

“这两天很正常,我问过她们,都没出过校门。”

“如果这样,那就更好查了,这两天她们在校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特别的东西?”一个影子在我的眼前晃过,但很快就被我压下去了。“好像没有。”我回答。

“这样吧,你先去查一查,重点是她们接触的物品,我再好好想想,也许这事情和方安琳有联系。”陆铜说。

和方安琳有联系?挂掉电话后,我一直想着陆铜的最后一句话。

一个可怕的想法终于冲破了影子,进入到我的脑海。

脸!那张人的脸!

下午我分发了这些完成的肖像给学生们认,这是唯一比较特别的事情。

如果四名女生的发病跟怪肖像有联系,那么……。但没道理啊!这些肖像全班同学都看到了,为何只有她们四个出问题?

我想起来下午在教室里,王慧群、林枫是在一起的,因为她们离我特别近,王慧群还跟我说了话,所以印象特别深刻,但陈宁宁和李燕就想不起来了。如果问题可能就出在她们看的那几张肖像上,如果正如陆铜说的,是早孕反应,那么就是说,这肖像对男生是不起作用的。我记起,与王慧群她们在一起的还有两个男生,他们到现在都没事发生,似乎从侧面印证了陆铜的想法。

但方安琳在纸上画的肖像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呢?这显然脱离了我所掌握的科学知识,我很少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东西,宁愿把它当成巧合,但除了这荒诞的线索,再也找不出其他的原因了。

这个难道也是方安琳玩的魔术?我决定姑且信它一次,也许会阴差阳错,找出新线索来。

我跑到教室里,把那二十几份肖像拿出来反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但却没有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为什么有些人看了没事,有些人却出现这种剧烈反应?王慧群以前也看到过这些肖像,为啥没发生什么,而恰恰是今天不同。

我凝视着肖像,寻找答案。

这画像与以前的有何不同?

终于,我恍然若悟,是不是我替方安琳画上了最后两笔,最终完成了肖像,才使得它完整了?从这种意义上说,是我将它激活了!如果是这样,那就说明其中一张就是那个神秘人真实的脸。

我的手开始发抖,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

这个人真实的面貌确实就在我手中的二十三张肖像之中,但到底是哪一张呢?

如果肖像的魔力真的存在,询问四个发病的女生和其他同学,都将有极大的危险性,后果难以预料。

我不敢再冒险。

这些肖像在学生手里传来传去,每个人只看了其中的两三张,假定只有王慧群等四位女生看到了神秘人真实面目的这一张肖像,反之就是,其他的女生根本没看到这张肖像。

只要找出其他女生没有看到的这张肖像,就可以确定它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绝对不可以再把这些画像给学生们看了,如此怎样才能确定女生们下午看过的画呢?

我把这些画像一张一张摆在桌面上,那些凶光暴露的眼睛齐刷刷向我看过来,令我不寒而栗,真想一把撕碎它,再也不要看到这些可怕的眼睛。

一想到这,我的灵感闪现出来:是我添了脸廓和头发,才激活了肖像里的神秘能量(姑且这样称呼吧),我可以删掉一部分,魔力肯定也会破解。

如果我只画脸廓和发式的话,跟方安琳画的五官几乎没什么关联,让学生们借此回忆下午看过的肖像,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在白纸上描画完二十三张脸部轮廓,分别编上号,从一到二十三。

这时天色已暗下来了,我舒了一口气,焦急地等着晚自习开始。

晚自习开始前,张校医领着四个女生回到学校,考虑到她们的身体状况,我让她们全部回寝室休息,不必参加晚间课了。

从张校医那里了解到,医院检查的结果一切正常,医生们也搞不懂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会诊的结果,一致偏向于神经官能症,是由精神因素和神经功能紊乱引起的。给她们挂了几瓶营养神经的液体,都完全恢复正常了。

我还问到方安琳的情况,张校医说她很安静,学校里请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陪护员照顾她,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让我略略感到宽心。

晚自习的第一节课后,我终于收齐了调查问卷,迫不及待地回到办公室,对结果进行统计。

每个学生都根据自己的印象写下了曾见过的画像的编号,我开始写“正”字对调查卷进行统计,这是中国民间最传统的计票方法,写满一个正字就等于是五票,很容易计算。

我对男生的和女生的答卷分别进行了统计。

随着结果的慢慢显现,我的手心在出汗,有些潮湿。

统计结束后,进行最终的排序,好像一部悬念电影渐渐接近高潮,我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狂跳。

结果终于出来了,女生这边的统计,有两张没有人看过,分别是马脸形和倒三角形。

男生这边的,有三张,是菱形、鸭蛋形和葫芦形。

看来目标应该锁定女生的统计结果:马脸形和倒三角形,这两张图片就是王慧群她们四个女生看到的画像。

可到底是哪一张呢?

窗外又开始淅淅簌簌下起雨,这鬼天气,真是惹人厌!

我忽然想起,跟王慧群她们在一起看的不是还有两个男生吗?两个男生看的那几张,跟王慧群看的是一样的。答案不就在眼前了吗?

我拍了一下额头,飞快找出了那两个男生的调查卷。

在他们的答卷里,赫然都写有:1号——倒三角脸。

我终于找出你了!我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倒三角形的男人的脸。

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张脸,有些熟识,在记忆的最深处,但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在灯下,我第一次跟这个神秘人离得那么近,虽然他只是我手中的一幅画像,但我却觉得他是活的,充满邪恶的生灵,特别是他的眼睛,面对面看久了,让人不由自主地害怕。

我开始感到空气中渐渐产生了一种压力,莫名其妙的流动压力,带着一股恶寒,从四面八方向我挤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令人毛骨悚然。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对着画像喊。

随着我的喊声,天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同一瞬间,办公室的日光灯忽明忽暗,发出滋滋的电流振动声。

光怪陆离的房间里,那张纸上的人脸似乎真的活过来了,向我嘿嘿冷笑。

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从办公室里夺门而出。


十 失踪

外面下着暴雨,风很大,间歇有闪电划过黑漆漆的天空,接踵而至的是震撼人心的雷声,这是开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我躺在床上,静静听着窗外各种各样可怕的声响,第一次感到大自然的强大可怖,那些力量,究竟有哪些是我们人类可以把握的,哪些可能永远无法把握。

我对灵异现象始终抱以怀疑的态度,虽然小时候,外婆经常给我讲一些鬼故事,但我并没有像别的小孩那样被吓倒,我认为在这些故事的背后,总有一些人为的东西在作怪。

成年之后,我也总是以怀疑论的态度去对待各种各样的所谓神秘事件,但这次不同,整个事件就发生在我身边,那么真实,甚至可以说和我有极其密切的联系。我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它?

方安琳曾问我相不相信鬼,我当时一笑了之,现在想起来,难道她当时的意思是:那个威胁她的男人,是一个鬼?!

可这世上真有鬼吗?鬼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段时间发生的一连串怪事在我的脑海中沉沉浮浮,我几乎弄不清楚,哪些事情是真实发生的,哪些是巧合,而哪些可能只是幻觉,这几个大大的问号在我心中纠缠在一起,令我头痛欲裂,只想早点睡过去,好忘了这些烦人之事。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窗外似乎有女孩的哭声,断断续续,飘飘渺渺的,在风雨声中听不大分明。

又是在做梦吧!我想。

我又一次站到了那片静静的山坡上,只有我一个人,四周仍然没有任何声响,像极了一幅画,或者说是一张风景照片,虽然有树有草,却了无生气。

我沿着上次走过的小山路走,那条小路在前方蜿蜒,似乎走不到头。

前方似乎有东西在召唤我,比上次的感觉更强,让人着魔般地朝着它的方向走。

林子渐渐深了起来,周围笼罩着阴寒之气。比上次看得更真切,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闪着令人眩晕的露珠。

这里刚下过一场雨吧?

再往前面不远,我又一次到了那几间破旧的老木屋前。

破屋静静地埋在山林的深处,不知有多少年了?屋角布满了蛛丝,教人感伤岁月的沧桑。

那个穿白衣的小女孩还会出来吗?

我走到中间木屋的门口,那扇木门已是千疮百孔了,好像随时都会化为灰尘。

“屋里有人吗?”我问。

没有人回答。

犹豫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吱——呀——,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中特别响亮。

头顶上方有白色的灰尘飘下来,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赶紧揉眼睛,好不容易才睁开眼。

屋内黑黑的,光线透过木格子窗透进来,刚好照到屋子中间的一张破八仙桌上,显出方格光块。

桌子上摆着一堆祭死人用的冥纸和银铂元宝。

这家死了人?

我壮着胆子走进去,看到在那些冥纸的旁边,还放着一个生了锈的铁铅笔盒,压在一张白纸上。

我拿起这张纸,看到上面画了两个充满稚气的大头娃娃,一男一女,牵着手,死鱼般的大眼睛下面用蜡笔涂得红红的,像是一摊血,在他们的旁边,有一个汽车模样的东西。

这张画就像那张男人肖像画似的,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我感觉前面有人在盯着我,抬头一看,冷不防吓了一大跳,在墙上幽暗处挂着的,赫然是一对青年夫妇的黑白遗照,遗照上他们一脸肃穆,视点刚好落在我手上,好像早在一边看着我。

我手中的纸不可抑制地抖动。

此时,一个黑色的人影突然遮盖了桌子上的窗影光格。

“谁?”我充满戒备地朝窗户看去。

是她!是那个白衣小女孩!!她苍白的脸贴在窗格子上,眼神中充满对陌生人的敌意。

她看到我,就从窗户边跑开了。

“喂!等一等!”我向她喊道,追出门去。

门外空空的,不见半个人影。

我在环视了一圈,却发现那个小女孩站在老屋的拐角处偷偷看我,一见我发现了她,就跑到屋后去了。

屋后便是那片杂草丛生的茂密的树林,在树林里,隐约可以看到有一间黑乎乎的小屋。我一站到这里,一种强烈的恐惧就弥漫上心头,好像一进去就会死掉。

我似乎看到树林里有人影在晃动,可脚下像不听使唤,无论如何不敢跨出一步。

“喂!小姑娘,是你在那儿吗?”我壮着胆子问。

那个人并没有回答我。

“我不是坏人,你不要怕!”我朝林子里喊道。

我看到有人拨开杂草,从密林里出来了,由于逆着光,看不大清楚。

渐渐的,我看得分明了,从林子里走出来的不是小姑娘,而是——

那个男人!!是方安琳画的那个男人!他用那双充满邪恶的眼睛盯着我,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我发觉我动不了,像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连指头都没法动,我想喊,可喉咙里像塞了棉花,直能发出咯咯的声音。

我绝望地着他走到我的跟前,现在我可以最近距离的看清他的模样了,甚至看见了他左眼下的那颗小痣。他对我露出残忍的冷笑,慢慢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朝我的脖子掐来。

我的喉咙一紧,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死亡的恐怖感像漫天大网般笼罩了我的心灵。

我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的,坐起身的时候,发现自己像被冷水浸透般,全身湿漉漉的。

刚才我还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从梦魇的压迫中逃出来,说不出的乏力,但也有一种死里逃生的轻松。

又是那个怪梦!

我瞥了一眼挂钟,已是子夜一点了,刺耳的电话铃声仍在响着。

谁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我探过身无力地拿起电话筒接听。

在听完对方的第一句话时,刚才的懒意早抛到九霄云外了。

是医院打过来的,我在帮方安琳办理入院手续时留下了宿舍备用电话。

“什么?方安琳失踪了!”我坐直了身子。

“是的,事情很突然,刚才巡夜的值班医生发现,我们的值班护士和你们请的那个老太太都昏在病房里,病人方安琳却不见了,我们查找了整个医院,都不见病人的影。”

“怎么会这样?门卫呢?他没看到方安琳出去吗?”

“他没看到有人出去,我们估计病人可能是翻墙逃走的,我们希望校方一起配合寻找病人。”

“我马上就来!”

我心急火燎地向校长汇报了此事,并叫上了隔壁的王老师。

外面雨很大,我们虽然穿着雨衣,但没走几步,全身都被淋湿了。

来到校门口不久,校长的车子过来了,他带了学生处的林处长。

“要是方安琳出了什么事,学校该怎么交代?”关上车门,校长严肃地说。

车子在暴雨夜的乡路上向灵岩镇卫生院狂奔,雨刷左右来回有节律地摆动,两条雪白的灯光笔直地打在前方,灯光所及处,雨水呈现银色。除了那片光圈外,四周一片黑暗,间或的雷电才会在刹那间照亮天地,现出地面上各式各样可怖的形影。

我努力看着路的两旁,希望能看到从医院出逃的方安琳,但除了车前高溅的水花、银色闪亮的大雨和不断向后倒退的护路树,剩下的,便是黑暗,黑暗,无边的黑暗。

进入镇内的时候,风雨似乎小了很多,街上只有我们一辆车子,引擎的声响和车轮在湿地上行进的磨擦声,竟然让我出现像在一条幽长的隧道里飞行的幻觉,一种孤独感涌上心头。

转过几条街,远远就看到医院门口有四五个人打着伞站着,见到我们的车子,便迎了上来。

车子在医院外停下,下了车,互相简要地介绍了一下,就转入了正题。

“病人还是没找到,不过值班护士和那个陪护人已醒了,但神志还有些模糊,好像受了极大的惊吓,问不出什么线索。我们刚才已经向派出所报了警,请他们协助。”卫生院的陈院长说。

“事情的经过是怎样的?”校长问。

“呃,事情的发生很突然,事前似乎没有一点迹象。方安琳所在的病区今晚是由内二的纪燕护士当班,晚上10点钟的时候,值班的张医生来巡房,一切正常,纪燕还说405病房那个要自杀的小姑娘现在已睡得很熟了,估计没什么大问题。张医生特地去她的房间看了一下,陪护的大妈还没睡,跟他聊了几句。

巡房结束后,张医生回到医生值班室。在大约午夜十二点半时,医生值班室的急救呼叫器响了一下,只是很短的一下,但显示屏上已报出405的字样,他赶紧跑去405病房,经过护理站时,发现纪燕护士已不在,还看到走廊的地面上有几点血迹。”

“血迹?”我吃了一椋。

“是的,张医生意识到可能出事了,赶紧到405病房,发现病房的门大开着,里面亮着灯,但日光灯好像出了故障,闪烁个不停,纪燕护士和陪护的大妈都昏在病床边,被子掉在地上,却不见了病人,他立刻就向我们报告了此事。

我们赶到时,纪燕护士和大妈都还没醒,我们立刻对她们进行了抢救,一边派人在医院里四处搜索,结果一无所获。

门卫值班的老徐说根本没看到什么人出去过,不过在12点25分时,他看到405病房的灯亮了起来,原本以为是病人上厕所之类很正常的事,但灯闪烁个不停,不一会儿,张医生打电话下来说出事了,要他把好医院大门,别让病人出去。

我们随即对院内进行了搜索,后来在医院的东墙外发现了估计是病人的一只鞋子。”

我们跟着他来到东墙,一只蓝色帆布运动鞋仍扔在墙角,在雨中被污泥弄得脏兮兮的。

“这只鞋子确实是方安琳的,我送她来医院时,她就穿这双鞋。”我对校长说。

医院的围墙足足有一丈多高,在雨里又湿又滑,旁边没有任何借力的地方,方安琳这个弱女孩怎样才爬过来的?我抬头望着墙头发呆。

“快!发动校内所有的教职员工,立刻参加寻找方安琳的工作。”校长命令林处长。

这时候,派出所的民警也赶到了,他们正在听取陈院长对情况的介绍。

“我想去405病房看看。”我对校长说。

“一个小姑娘,这样的夜里,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不得了。”门卫老徐突然开口说话,我的心里咯登一下,笼罩上不祥的阴影,但愿他的话不要一语成谶。


十一 败墙

405病房的房门开着,日光灯并没在闪亮,一切都好像很正常,只不过房间里有些乱,一张凳子翻倒在地上,方安琳的被单掉在床前。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我望着空空的病床,皱起了眉头,那儿似乎还留着方安琳的身影。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感觉床底下似乎有东西藏着,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方安琳根本没逃走,躲到了床下也说不定。

我一点一点弯下身,去张望黑暗的床底。

床下空无一物。

“你在干什么?”背后突然响起一句女声,吓了我一跳,回头看,原来是接替纪燕上晚班的护士,正充满戒备地看着我。

“哦,我是方安琳的老师,姓李。”我把教师证给她看。

“唔,原来是李老师,晚上的事真是吓死我们了。”

“那个纪燕护士和陪护大妈现在没事了吧?”我问。

“这个,我不太清楚,院长刚刚通知我来接纪燕的班,不过我知道她们在楼下急救病房治疗,听说已经醒过来了,咳,今晚怎么会发生这样可怕的事?”她望了望病房,流露出胆怯的神情。

说实话,卫生院里收治的病人并不多,整个楼层空空荡荡的,没几间病房有病人住,晚上的时候,更显阴森,就算我这个大男人也有点害怕,更何况这些小姑娘了。

“那个女孩子有什么想不开呢?”护士摇了摇头,整理房间里的东西。

我环顾四周,总觉得这房间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晚上病房的墙壁好像特别的白,白得有些刺眼,白得让人发怵。

突然,我发现在病床对面的墙壁上似乎有一个水影子,极淡极淡,几乎看不出来。

这是什么?

我走过去,盯着这个水影看,它似乎是从墙壁里自然渗出来的,有些潮湿,有些粘糊。像是一张地图,又像……

渐渐的,我发现水影的形状有些熟悉。

当我终于看明白时,只觉得颈背阵阵发冷。

是人脸!那个男人的脸!虽然看不大分明,但我的第一感觉告诉我,那正是方安琳所画的脸谱。

正当我头皮发麻时,护士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叫几乎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血!血!好多的血!”她声音发颤地指着刚翻到床上的被单说。

白被单内面上果然染了一片殷红的鲜血,触目惊心。我想起张医生曾说见到地上的血迹,难不成,方安琳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由于事态越来越严重,我们叫来了警察来处理现场,病房四楼很快被封锁了。我在护士站临时做了笔录,把我所知的情况如实地向警方反映,但我略过了一些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细节。我知道,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无法坦言的,因为警方会认为这是无稽之谈或有意编造,而对真实的话产生怀疑。

离开四楼的时候,我发现护士站旁边的地板上果然有几滴暗紫的血迹。

院长告诉我们,纪燕护士和陪护大妈刚才醒了。我们便折回到一楼的急救病房,门口有几个医生和民警在说话。

医生提醒我们现在她们的情绪很不稳定,特别是那个大妈,像是得了失忆症,病情很严重,所以只能让我们进一个人到病房,校长便让我进去。

病房里已经有个民警在做笔录。

纪燕半躺在病床上,缩着腿,从她警戒的姿式可以看出其内心的恐惧。她并不如我原先想象的,是个瘦弱的小姑娘,而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皮肤黝黑,身材高大。

“那么说,晚上10点钟,你最后一次查房,还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那个警察继续问道。

纪燕点了点头,眼神木然。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405病房的情况不对的?请仔细回忆一下。”

纪燕想了想,好像记起了一些东西,慢慢说道:“大约十二点半左右时,我去上洗手间,看到405病房还亮着灯,当时,就想着是不是病人也去上厕所,所以并没在意。但奇怪的是,灯突然闪烁起来,房间里好像还有无数的人影在闪动,我意识到可能出事了,就赶紧跑过去。发现……发现……”

纪燕像受到了某种抑制,说不下去了。

“发现什么?”警官问。

纪燕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好像很痛苦的样子。这种表情我在方安琳的脸上早看到过,接下去,方安琳会发狂,难道纪燕她也会……

“男人,一个男人……我看到了……”纪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

“男人?”警察警觉起来,停下了手中的笔,专注地看着纪燕。

纪燕的眼中透出恐惧,她的手慢慢往上举,朝我指来。

“他!”纪燕指着我说。

警察以一种凌厉的目光向我射来。

我?!怎么可能?我被弄得心里毛毛的。

“他……他从……墙里出来了!”纪燕颤抖着说。

我们才发现,纪燕所指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白墙。

“从墙里出来?”警察怀疑自己听错了。

“出来了!出来了!他出来了!”纪燕突然尖叫起来,用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可房间里并无异常。我早已料到纪燕的发狂,赶紧叫门口的医生。

与此同时,在隔壁病床一声不吭神情木然的陪护大妈也突然变得燥狂起来。

问话就这样中断了,我们从病房出来,医生和警方普遍认为是纪燕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以至于神志不清,唯有我相信纪燕说的是真的。

那个男人终于出现了!!我在405病房看到的那个水印似乎从另一个角度证实了纪燕的说法。

但他为什么会从墙中出来?另一个证人就是陪护大妈,她可能亲眼目睹了全过程,但现在她比纪燕更难开口,纪燕起码可以说话,可这个大妈像变成了痴呆,不再说一句话了。

眼前最重要的是寻找方安琳,如果那个男人真的存在,就说明她现在正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

我的眼前闪动着那个男人追杀方安琳的情景,不禁毛骨悚然。也许,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人!

这样的雨夜,方安琳会跑向何处?

我们开始分头寻找方安琳。

我和另外两位老师负责寻找灵岩山麓,几乎是进行了地毯式的搜寻,但方安琳就像凭空消失了,那个神秘男人更不见踪影。

各路的消息不断汇总过来:寻找均无结果。

经过一夜努力,全身早已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望着地平线慢慢透出的鱼肚白,一夜的辛苦和希望眼看化为泡影。我无奈地蹲坐在一块突兀的山岩上,点燃一根烟发呆。

新的一天已经来到,方安琳,你在哪里?

“老师!”我听到背后有人在叫我。

方安琳!我兴奋地回过头,一股阴寒的怪风凭空刮起,迷住了我的眼睛,风过后,眼前却空无一物。

“刚才你们有没有听到方安琳的叫声?”我问另外两个老师。

他们摇了摇头,并劝我好好休息一下,说是太累的缘故,以至产生了幻听。

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入睡时,仿佛听到窗外有女孩的哭声,当时以为也是幻觉,现在回想起来,难道是真的,是方安琳的哭声?

她回学校了?但我们在校园里搜寻了好几遍,毫无踪影,她又会在哪儿?

“我有感觉,方安琳一定在学校里!”我在岩石上拧掉烟头,站起来说。

天色渐渐发亮,但凌晨的校园仍是暗乎乎的,由于昨晚下过大雨,整个灵岩中学都笼罩着一层湿气,在微弱的晨光中有些发蓝。

我们对校园的每个角落再次搜寻一遍,但希望又落空了。

难道,方安琳真的没在学校?

不行,不能就这样放弃。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方安琳就在不远的某处,等着我们去救她。

像有人在冥冥中指引我,我独自朝校园靠山的那片诡异的树林走去。

很少有人进入树林的深处,由于少有人为的破坏,林子的草木很茂密。越往里,树木间的杂草就越多,需要用手分开荆棘和藤蔓,才能往前走。

到处是雾气,树木沉浸在雾中,像一个个默立的人影,我觉得那些树似乎有灵魂,长着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你。

在这个树林里,有一种被压迫的感觉,这让我想起了怪梦里那个树林,也给人以相似的感觉,恐惧之心油然而生。

万一,从里面走出的是那个男人……

树林的尽头,就是那座流传闹鬼的败墙,虽然这个传说流行了几十年,但绝少有人亲眼见过,有些大胆的学生曾尝试接近,但往往没到半路就吓得跑了回来。

尽管我不相信真会闹鬼,但这儿的气氛还是令人害怕。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鼓起勇气往里走。不一会儿,在密密的树木间隐隐约约看到了那座神秘的败墙,它在雾气中忽隐忽现,不可捉摸。再往近,才看清它的真相,这败墙起码有一半已倾塌了,另一半也仿佛芨芨可危,破碎的砖头上面长满了绿苔和野藤,有许多蚂蝗、蜈蚣和地虫在上面蠕动,到处是闪亮的沾液痕迹,说不出的恶心,

我走到了败墙的跟前。

很失望,方安琳并不在。

这老墙散发着一种强烈的腐臭味,令人作呕。既然方安琳没在这里,我便不想再在这儿呆一分钟,转过身就走。

“救救我!老师。”

就在此时,我听到方安琳在背后叫我。

猛一回头,赫然看到方安琳站在败墙前,脸色惨白,但可怕的是,她竟是悬在半空中的,像个飘荡的鬼魂。

“方安琳!”我激动地喊。

但没等我跨出几步,她的身体就变得透明,最后与雾气溶合在一起,消失了。

眼前的仍是滑溜溜的败墙。

这是怎么回事?又是我思虑过度,花了眼?

正困惑间,败墙突然发出一阵怪声,接着哗啦一声,整堵墙在我面前颓然倾倒。

墙垣的背后,露出一只沾满了污泥的人脚,。

我克制住自己的恐惧,慢慢走过去。

一个人形展现在我面前。

“方安琳?!”

这次,我终于看到了方安琳,虽然这个人俯卧在地上,被泥泞和雨水弄得一塌糊涂,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就是方安琳。

可是方安琳对我的喊声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死了一样。

“方安琳!方安琳!”

这是我最怕见到的结果,我慌乱地扶起她,叫她的名字。

她的牙关紧闭,脸色发青,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了。

我抱起她,向树林外冲去。


十二 治疗

“医生,方安琳没事吧?”

“总算度过危险期了,但还需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医生走出抢救室,取下口罩说。

“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们为方安琳感到高兴。找到方安琳后,镇卫生院派出救护车及时把她送到了灵江市市立医院。

“不过这女孩失血很多,需要输血。”

“输血?她受到伤害了吗?”

“不,除了一些擦伤,她并没有严重的外伤,更多的似乎来自心理的压力。”

“那么,她……”

“哦,是她来初潮了,而且量多得惊人,这女孩本来就有贫血。”

“月经初潮?”这个可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

医生点点头,问我:“你是他家属?”

“不,我是她的班主任,她只有一个瞎眼奶奶。”

“这女孩受了极大的精神刺激,你们要注意。”

医生交待了一些事项,走过后,护士把方安琳从抢救室推到了病房。

方安琳仍在昏睡中,但看到她确实没受到伤害,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走出市立医院的大门,我昏昏欲睡,一夜的疲劳似乎在一瞬间释放出来,几乎让我站立不稳。

我向一起过来的学校领导请了假,准备去市立医院邻旁——陆铜的行为科学研究所小憩一会。

没想到我一进陆铜的办公室,他就迎上来兴奋地跟我说:“李异,你来得正好,我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

“什么东西能让陆大教授如此激动?”我打了个呵欠说。

“是关于方安琳的。”

“方安琳?”我的睡意去了一半。

“是的,我通过计算机分析了方安琳与那张脸谱的五官,发现两者竟然隐含着很大的相似度。”

“不,不可能吧?”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这两张天差地远的人脸联系在一起。

“你来看吧!”他拉着我在电脑前坐下,运行脸谱分析软件。

很快,方安琳的头像被调到了屏幕上,这是她学生档案里的标准照,陆铜离开灵岩中学时向学校调借的。

照片上,方安琳一脸的忧郁,没有一丝笑容。

随着陆铜在键盘上哔哔啪啪操作,方安琳的脸谱被勾画成绿色的三维线条,并有数据不断在屏幕的右边报出。

我不懂这些高科技,只是看着方安琳的脸正迅速被这些线条和色块替换,最后,她的脸完全隐在了下面。

陆铜又调用了那个男人的脸谱,经同样一番处理后,两张由线条和色块构成的脸谱一左一右并排显示在屏幕上。

“OK!”陆铜一敲回车键,两张图案向中间移过来,重叠在一起,电脑上的数据不断变换。

我并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陆铜指着屏幕上的数据说:“你看,这两张脸谱的遗传形态相似度达到了68.3%,也就是说,从遗传学的角度,这两个人有一定的血缘关系。”

“怎么可能呢?方安琳是个清秀的小姑娘,那个男人的形象那么凶恶残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弄错了!你一定是弄错了。”我不可思议地摇头。

“数据能说明一切,这个软件是为专门分析脸谱的遗传相似度而开发的,它对性别、年龄和后天形成的一些气质都进行了有效的筛选。由于存在这些因素的关系,两个有血缘关系的人脸初看可能完全不同,但遗传基因却把两个人共同的特征刻画在了面部形态的深层,经过分析,可以把这些肉眼难以发现的相似性发掘出来。”

“就像DNA鉴定一样?”

“不一样,如果是DNA鉴定,就可以正式确定这个男人与方安琳的血缘关系了,可我们连他的一根头发都找不到,又拿什么鉴定?这个只是说明了一些问题,可以给我们线索参考。”

“唔,这么说,方安琳与他有亲戚关系?”

“可以这样认为。”

“方安琳自幼父母双亡,我们都知道她只有一个瞎眼的奶奶,却从没听过她有其他亲戚。”

“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终于有调查的线索了。”陆铜推了推眼镜说。

我把昨晚方安琳的失踪事件告诉了陆铜。

陆铜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思。

“你对这件事有何看法?”良久,陆铜说。

“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事件。”我的双手在膝上紧握在一起,“那个男人为什么会从墙里出来?还有,我在败墙前见到的方安琳是怎么回事?”

“现在还不能下结论!万物皆有缘起。从科学的态度讲,我并不排斥这些未解的现象,我是指,现在暂时难以解释的,不等于永远无法解释。”

“会是鬼魂吗?”我真的有些相信鬼魂之说了。

陆铜笑了起来:“鬼魂?这要看鬼魂的定义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鬼魂是指人死后脱离肉体独立存在的灵魂,可你刚才说,在败墙前见过方安琳的形象,可方安琳并没有死啊!显然这个假设不成立。”

“我觉得是这个幻象指引我救了方安琳,当时,我确实已经准备离开了。”

“那么,她会不会正是方安琳呢?你不要忘了她的小聪明。”

“不可能,当时我发现方安琳的时候,她已经在败墙后不省人事了,不可能再来玩花样捉弄我,而且,我觉得她也无这个必要。”

“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借助了方安琳的形象。”

我猛然想起那晚在教室里见到走廊上的方安琳,后来她予以了否认。如果陆铜的幻觉解释不成立,就是说,那晚我确确实实看到了这个人,而她竟然不是方安琳,她会是谁?她会是谁?

按此推理,那晚在寝室墙上出现的影像,也可能不是方安琳,而是一直有个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冒充她?还有那辆公车上的女人到底与方安琳是什么关系?那个总是缠绕着我的怪梦又到底要向我提示什么?到底哪一个是真的方安琳?还有,王慧群她们的怪病真的是因为看了那个男人的完整肖像?

我的额上开始冒冷汗,这些问题让我非常不安。不经意间,我突然发现计算机屏幕上的人脸正在蠢蠢而动,仿佛要从这些线条间破网而出,而我竟然从不断扩大的线条缝隙间看到了一只眼珠,它闪着精光,活灵活现的,好像要对我说话,不知是方安琳的还是那个男人的,因为它们完全重叠了,分不清彼此。

“不!他要出来了!!”我恐惧地喊道。

“喂!你怎么了?”陆铜说,继续运动着鼠标,那些线条一条条消隐,一点点露出了方安琳的照片。

原来刚才是陆铜这小子在操作电脑,差点没把我吓死,我抒了一口气,为自己的神经质感哭笑不得。

“看来,要找到事情的真相,除了方安琳本人提供线索外,还得到她家里走一趟,也许可以发现什么。”陆铜说。

我早有去家访的计划,看来必须提前了。

“那个男人还会来的,你们要注意安全。”陆铜说,“方安琳的伤好后,把她带到研究所里,我们给她做心理治疗,说不定会帮到她。”

我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小睡了一会,醒来时已近中午,陆铜约我吃了中饭,一起去市立医院看望方安琳。

路上,我跟陆铜又谈起四个女生的怪病和那个男人的肖像。

“你知不知道心理学当中有一个边缘学科,叫做超心理学。”陆铜说。

“超心理学?”

“它研究人类生活中发生的超常规而又不能用科学进行解释的一些精神现象,又叫做心灵学,我国则常称为人体特异功能研究,但现实上,很多严肃的学者都称之为伪心理学,说白了,就是说它是一种伪科学。”

“你的观点呢?”

“我没有接触过,按超心理学的说法,人的力量在一定的条件下会超常发挥,这种力量集中在思维力,也就是他们所称的念力上,就会产生超感官知觉或心灵致动等不可思议的现象,我对这种看法持怀疑态度。但我相信,在精神的强烈动力下,可能会出现一些生理上的奇迹,比如一个母亲见到自己的儿子压在汽车下,情急之中可能会把几吨重的汽车抬起来,这在平时是难以想象的。”

“那么你对脸谱事件怎么看?”

陆铜思索了一会,说:“现在还很难下结论,不过用超心理学的假设理论解释,就会容易地多。”

“那么你就假设一下吧,也许有新的线索也说不定。”

“我一直有个奇怪的感觉,四个女生的反应跟早孕有关,也许这是我的超感官知觉吧!”陆铜笑着说。

“可能你说的有点对,我在调查中,似乎证实了这种说法,这种现象好像只发生在看过完整肖像的女生身上,可为什么这幅画有这种邪恶的力量?”

“因为它承载了某种信息,根据你说的,那幅画在没有添上脸廓之前,是没有效力的,只有完整后,才对女生产生了作用。我们应该想一想,这幅画是谁画的?”

“方安琳!”我脱口而出。

“对,也就是说,这个形象是从方安琳脑中的影像复制下来的,在她画这个男人的五官之时,已经把信息,或者说我们不知道的某种能量用念力注入了画中,但由于没画脸廓,这种能量并没有被激发出来,直到你替她完成,形成完整的脸谱,注入画中的能量才被释放出来。”

“可这跟四个女生有什么关系?”

“关键就在这儿,就在这四个女生身上,无意中透露了玄机。”

“哦?”

“我仔细分析过她们的症状,发现她们的症状很像一个对早孕反应半知半解的少女的认知。”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摇了摇头。

“我是说,她们的反应,不是真的早孕反应,而是受到了某个人的控制,而这个人,本身对早孕反应的症状一知半解,所以就会出现一些常识上的错误,比如强烈的腹痛,就像一个无知少女对怀孕反应的猜想。”

“受到控制?是谁在控制她们?”

“方安琳。”

我停下脚步,看着陆铜。

“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我没说错,这个人是方安琳,但并不是说她有意为之,而是她潜意识里一直存在的焦虑所致,这个焦虑就是担心自己怀孕。”

“担心怀孕?”

“不错,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个男人肯定对她进行过性侵犯。她在画肖像的时候,不知不觉把这种焦虑和恐怖一起注入了笔下,所以,当其他女生看到这幅画时,就会被方安琳强烈的焦虑念力所感染,从而反应出她一直所担心的怀孕症状。”

“可你说过,这个男人很可能是她的亲戚。”

“这个就难说了,因为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还有,你说方安琳来月经初潮了,也就是说,性的本能已在她体内萌动,这个时候,女孩子面对自己身体最大的变化,无所适从,会带来巨大的焦虑和恐惧。”

“怪不得方安琳最近的情绪很不稳定。”

“但李异,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很不一般的女孩。”

“然道方安琳真有特异功能?”

“就算有,也是她自身难以控制的。”陆铜说,微微一笑,“这似乎打破了我的科学观。”

探视病人的时间已到,我们随着一大群病人家属一起拥向电梯,

电梯里一下子挤入近十人,很闷,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焦躁不安。

方安琳的病房在八楼,我们进到她房间的时候,她正挂完吊针,一个护士在她旁边整理医疗器具。

“李老师?”她看到我,想坐起来,我示意她躺着。

“安琳,好些了吧?”我们在她旁边的空病床上坐下。

方安琳点了点头,说:“有点头痛。”

“有老师在,你不用怕的。”

“老师,刚才有个警察来调查我,可我想不起来我昨晚究竟做了些什么?”

“你想不起来?”

“是的,我只记得有很恐怖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事情,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我听别人说,是你救我回来的,真谢谢你。”方安琳淡淡地一笑。

“只要你没事就好,你知道吗?昨晚老师们不知有多担心你。”

方安琳轻轻闭上眼睛,又轻轻睁开,我看到她的眼角流下了泪。

“哦,对了,这位是市行为科学研究所的陆铜叔叔,以后他会给你做心理辅导。”我把陆铜介绍给她。

“你好,陆叔叔。”方安琳有礼貌地对他微笑。但很快,她的眼神又忧郁起来。

“安琳,你是个勇敢的孩子。”陆铜鼓励她。

“陆叔叔,你相信有鬼吗?”方安琳突然问陆铜,上次她也是这样问我。

陆铜笑了笑说:“我不信鬼,我相信,所有的鬼魂都只是人心的扭曲反映,鬼的一切变化都只是你心灵深处的变化而已,是虚幻的,所以,只要你勇敢地面对自身,克服心中的恐惧,鬼也将不复存在。”

“你们看不到的,所以也不会理解,我知道我的归宿。”方安琳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七岁那年,一天午睡时,我看到爸爸妈妈的鬼魂从他们身上爬起来,走出房间,结果两天后,他们就死了。”

我看了看陆铜,他正抿着嘴听方安琳说话。

“小时候,你是不是经常担心你的爸爸妈妈会出事?这是每个小孩子都曾有的心理,怕被抛弃和害怕亲人死亡的心理,当这种担心形成强烈的焦虑时,就可能会以幻视的形式表现出来。”陆铜缓声对方安琳说,“因为你是在爸爸妈妈死去前几天看到了所谓的鬼魂,但这时你的爸妈并没有死去,那么,你看到的就不是他们真正的魂灵,你爸妈的意外去世只是一个巧合。安琳,你是个很敏感的女孩,因此容易使这种情绪误导。”

这跟我在败墙外见到方安琳幻象的情景很类似,陆铜又以简单的幻觉理论来解释,我想只是为了安慰方安琳罢了。

“老师,我有一个秘密,一直不敢告诉你。”方安琳对我说。

“你说吧,我一定会帮你。”

“你记不记得,第一次作文课时,我在本子上画眼睛的事?”

“记得,上次在办公室,我还特地叫你来解释这事。”

“当时我只是任性,没有跟你说真话。事实上,我的脑海里一直出现这些影像,起先只是模模糊糊的眼睛,它们出现在我的梦里,墙壁的空白处,书本间,镜子里,甚至饭盒中,它们无处不在,缠着我,逼得我快发疯。后来,渐渐地,形象越来越鲜明,越来越具体,栩栩如生,很熟悉的脸,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所以只有疯狂地画下他,以使自己努力回忆起来。前几天,在梦里第一次出现了他的完整形象,他对着我说脏话,然后要杀我,我好害怕!我知道他不是幻象,他是存在的,老师,他为什么要害我?我从来不认识他的。”方安琳说着,掩面抽泣起来。

“你是在梦中见到了他的完整形象?”陆铜问。

“是的,我梦见他要杀我,我拼命地逃,可记不清到底在哪里,我又是怎么逃出来的。他还好像一直在控制我,只要我想对别人说起这事,思维就会停止,接着头痛欲裂。可现在他好像突然走了,今天,是我最轻松的一天。”方安琳笑了,虽然眼角还挂着泪,但她笑得很开心,我第一次看见她如此灿烂的笑容。

这时,我腰间的手机响了,是从学校的公用电话打过来的。

我按下接听键,手机里响起王慧群的声音。

“老师,安琳没事了吧?”

“哦,她很好,没什么大碍。”我朝方安琳笑了笑,示意同学们其实都很关心她。

“老师,我们……我们有一件事想跟你说。”王慧群说。

“什么事?”

“关于一个奇怪的梦!”

奇怪的梦?我警觉起来,不想在方安琳面前讨论这个话题,便走出病房,来到了走廊上。

“你说吧!”我继续跟王慧群说。

“昨晚,我们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你们?”

“是,就是我跟李燕她们,四个人做了一个相同的梦,我们好害怕!”

“是什么梦?”

“我们梦见了山里面的一座破房子,黑乎乎的,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

“房子的后面,有一个阴森森的树林,里面有一间看不大清楚的小屋,对不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显然是王慧群惊谔得说不出话了。

“老……老师,你怎么会知道?然道你也……”

“不错,我也梦到了!那间屋子似乎有种邪气,叫人不敢跨出脚去。对了,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姑娘?”

“有,她一看到我就跑了,我看不清她的脸,好像她的脸上有一层雾,为什么会这样?老师,这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不用怕,这只是个梦,我们要勇敢去面对,老师和你们在一起。我会尽快调查出原因的。”我说。

“有老师在,我们就不怎么怕了!”

我笑了一下,嘱咐王慧群她们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事立刻向学校报告。

挂断手机后,我回到病房,陆铜正跟方安琳说着话。

我们继续聊了半个小时,方安琳没有像以前那样易于激动,显得很平和,我觉得她的内心深处还是跟一般的女孩子并无二致,同样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心。

她已经答应病好后好好配合陆铜的心理治疗,经过陆铜的一番劝导,似乎她的心情开朗了许多。

由于方安琳还处在监护病房,探视的时间相对较短,不久,护士便来催促我们离开。

“从目前的情况看来,方安琳的状态还是比较稳定的。”我们走出病房大楼,陆铜对我说。

“为什么方安琳又突然恢复正常了?似乎摆脱了那个男人的控制。”我有点困惑。

“可能是药物的抑制作用。”陆铜说。

“哦?”

“你在接手机的时候,我查了方安琳的用药,其中有镇静和抗焦虑作用的苯二氮卓类药物,我想是药物使她的思维状态发生了变化。”

“可前几天她也注射过镇静剂药物,为什么却出了事?”

“因为前几天注射的是快速镇静剂,接近于麻醉剂,这类药物效力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果我猜得没错,等方安琳药力一过,他仍然会出现。这从另一方面给了我们启示,所有的一切也许都来自方安琳本身。”

“什么?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方安琳制造的?”

“只是猜想,从现有的迹象看,有这种可能性,方安琳可能患有一种罕见的精神分裂症及拥有强大的特异功能,但她的念力无法被自己控制。关键是要找出发病的根源,这样才可以对症治疗。”

“那我们得赶紧行动,抢在他出现前找出根源。”

“我会跟方安琳的主治医师联系,密切注意她的精神状态,可以给予低量持续的用药,暂时抑制住她的念力,你赶紧去她家一趟,我想会有所收获的。”


十三 家访

离开灵江市区,已是下午一点多。城市的空气依然潮湿,天空中有大朵的积云,阳光从云间照射下来,在半空中形成几道巨大的光幕,蔚为壮观,引得许多路人驻足观看。

我们的巴士慢慢从城市的高楼大厦间驶出,就像出了一个水泥丛林,看到绿油油的田野渐渐展现在眼前,郁闷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

人类是地球文明的创造者,但面对自身,却又有那么多的无奈,有时候,人在自身面前,会显得如此渺小,我们到底认识了自己多少?

我望着前方连绵起伏的山峦,思绪万千。

这班车的终点站是灵谷乡,方安琳的家就在隶属此乡的白歧村,那是个偏僻的小山村。我必须赶在回城的末班车之前完成对她的家访。

车子驶了近一个小时,在山中又盘蜒了近一个小时,到达灵谷乡,徒步又走了半个小时,终于到达了白歧村。

方安琳的瞎眼奶奶在村里小有名气,所以毫不费力便打听到她家的住处,在这个村里,村民们都叫她“瞎眼灵姑”。

她家就位于后山的山腰,是两间二层楼的水泥建筑,这在小山村里算是个像模像样的富户了。

我沿着村民们指点的山路走,山路的两旁种满了有着宽大叶子的枇杷树,不知从哪里传来蜜蜂的嗡嗡声,仿佛到处都是,但我却看不到一只蜜蜂。

山野间,有人在唱着奇怪的山歌,只听到断断续续的调子,却听不大分明歌词,这让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走了一阵,枇杷树已不像刚才那样密集了,但耳旁仍响着蜜蜂的嗡嗡声,我注意看,才发现有密密麻麻的蜜蜂簇拥在一朵朵白色枇杷花间,让人无来由地起鸡皮疙瘩。

正在这时,我发现斜上方的林间似乎有人站着,一动不动,好像是个女的,穿着一件破旧的白衬衫,衬衫的下摆随风飘荡。

这衬衫我似乎见过,是方安琳!我见过方安琳穿着相同的衬衫!一想到她,我的头皮阵阵发麻。我慢慢走过去,可那个人仍一动不动,隐在林间,衬衫的白色与暗绿的枇杷树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越发显得诡秘。

“谁?谁在那里?”我对着那个人喊。

没见回答。

转过几棵枇杷树,现在,能够看清楚“那个人”的全貌了。

那竟是个稻草人!穿着白衬衫的稻草人,随着山风微微摇摆。在这个地方出现这种稻草人,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随风摇摆的稻草人,嗡嗡响的蜂群,墨绿的枇杷叶,树枝间沾满水珠的蜘蛛网,这山间的一切组合,竟仿佛莫名其妙地使我身陷邪恶的境地,我赶紧跑回到正路上。

转了一个山弯,我看到了方安琳的家,那是新造的两幢白楼,很是特别。

我走近小楼,三个悲悲戚戚的妇女正从里面出来,她们肯定是刚死了亲人,找灵姑招魂的主顾吧?看打扮竟还像是城里人。

我进去,看到外屋里摆着几张古旧的木椅子和一张方桌,与新房子有些不协调,一个干瘪如骨的老太太坐在靠内的木椅上收拾什么,见门口有动静,便正襟危坐。

“你好,你是方安琳的奶奶吧!我是她的班主任,姓李。”我自我介绍说。

老太太朝我这边看来,说是看,还不如说只是把脸朝向我,她没有瞳孔的眼白着实吓了我一跳。

“请坐。”她的嗓音干干的,好像被汲走了水分。

“阿婆,我今天是专程为你孙女方安琳的事来的。”我在桌子的另一旁坐下。

“村里的王二叔已跟我说了,女娃子没事了吗?”瞎眼老太有些担忧地问。

“没大碍,现在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唔!没事就好,女娃子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她父母去了后,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这些年还有什么对不住她?”瞎眼老太叹了一口气。

“阿婆,这不能怪你,方安琳是受了来自外界的强大压力,我来就是想了解一下她以前的生活情况。”

瞎眼老太在桌上摸摸索索要给我倒茶,我赶紧叫她不必麻烦,自己倒了一杯开水。

“安琳从小便是个很懂事的娃,她父母去世后,我一个瞎老婆子能做什么,家里几乎所有的家务都是娃干的。她读小学时,家里还养着几头猪,娃子一放学就要去山上打猪草,然后做饭,洗衣,好像一个小大人般。”

“安琳在学校里的表现也是挺不错的,是个非常自立的女孩,学习成绩一般偏上,不过她的性格好像有些孤僻,跟同学们合不大来。”

“这娃子自从死了爹娘,就渐渐变得怪僻起来,不愿意跟生人接触,有很多人都认为她是个怪怪的女孩,但她的心绝对是善良的,她连一只小蚱蜢都不愿弄死。”老太叹了一口气说。

“这个我了解,我想她的这种怪僻性格肯定是以前的经历所造成的,你了不了解一些影响她的事情?”

老太翻着眼白对着门外,仿佛在看很远很远的东西,想要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过会,她才忿忿地说:“我那不孝的儿子儿媳去得早,害了咱娃!”

“这是天灾人祸,怪不得谁的。”我安慰她。

“那天,娃哭着求她的爹娘不要出去,可他们不听,结果出去后就永远回不了家了,那次车祸,死了5个人。”

“你是说方安琳知道她父母要出事?”

“她从小就有这本事,那是第一次,从那以后,她说村里哪个人要死,过几天就验了。哦,在她父母出事的前一天,她还画了一幅画,虽然我看不到,但后来听人家说,上面就暗示了她爹娘要出车祸,直到今天,我还留着这画。”

老太从身旁的小柜子里拿出一张破旧的纸,纸折叠着,有些发黄。

我从她的手里接过,打开来,一幅儿童画呈现在眼前。

那上面的画,正是我在梦中所见:两个充满稚气的大头娃娃,一男一女,牵着手,睁着死鱼般的大眼睛,眼睛下面用蜡笔涂得红红的,像是一摊血,在他们的旁边,有一个汽车模样的图案。

这画令人不寒而栗!

“她是不是还买了冥钱?”我说。

“你怎么知道?”瞎眼老太有些惊谔,说:“是的,出事那天,她去村口的赵老二家买的。”

“哦,我只是听人说。”我说。

但为什么我会梦到这幅画?我可是从来没见过那画的,它如此真实细致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到底暗示了什么?如果是这样,那老屋,可怕的树林,树林里恐怖的柴房,以及那个男人,都会是真实的。但它们到底在哪儿?

“对了,阿婆,据我所知,安琳的病,跟一个左眼下有颗小痣的男人有关,你知不知道这个男人?”

瞎眼老太怔了怔,仿佛出了神,久久没有回答,我发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死了,他已经死了!”

“死了?你是说,那个男人,他死了?!”我吃惊不小。

瞎眼老太默默地点了点头,看得出她的悲哀。

“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瞎眼老太的手抖动地更厉害了。

“冤孽!冤孽哪!”老太用干瘪的手拍着桌子,情绪十分激动。

好久,她才恢复原状,缓缓地说:“这事已经过去太久了,就当一切都结束了吧,李老师,对不起,为了咱娃子,我不能告诉你。”

“可这对方安琳的治疗很重要,我们需要了解事情的真相,才可以帮到她。”

“李老师,安琳已经够可怜了,我不想让她再受别人的白眼。”瞎眼老太固执地说。

我还想劝她说出男人的真相,这时外面进来几个人,一看就知道是“看灵姑”的。

老太似乎执意避开我的问题,我也不好追问,再聊了几句方安琳在学校的表现和日后校方的安排,便起身告辞。

走出方安琳的家门,天气又起了变化,山下有大片的雾气涌上来,把整个山林渲染得如同水墨画般。

我此刻的心情也可以用云里雾里来形容,这次家访得到的唯一有用信息竟然是那个男人已死,而方老太却不肯说出那个人的身份和方安琳的这段经历,这就好像看一篇只有悬念的小说,让人觉得郁闷。

那个男人死了,该不会真是鬼魂作祟吧?想到这,我直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在下山的转角小道上,我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处斜坡,地形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以前到过这里吗?我下意识地向斜坡走去。

走上斜坡时,我才蓦然想起,这里就是我梦境中的所在,这里的一草一木,裸露的岩石,都曾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的梦中。

四周像极了一副风景画,大朵大朵的铅云在我头上缓缓移动,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一切还是充满了生机,草木会随风摆动,不像梦中那样静止无声。

我想起了那条长长的山道和老屋,此刻,它们就像宿命,在某处等我,如此真实的,在某处等着我。

我机械地迈开步子,朝斜坡上走去,犹如在梦境中一般,我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真的在做梦。

正如所料,我见到了那条熟悉的山道。

在梦中,这是条充满魔力的山道,吸引着我过去,而现在,它如此真实地呈现在我眼前,仿佛一条长长的白虫,匍伏在山间。山道虽已不见了梦中的魔力,但我却没来由地感觉到它的邪恶。

莫名的恐惧让我迟疑,但山道的尽头也许就是真相了,我不能就此放弃,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迈开步子沿山道走去。

终于,我来到了古旧的老屋前,它们似乎比梦中的更破旧,有一处屋角已崩塌了,房门是关着的,木板上破了好几个大洞,结满了蛛丝。

“有人吗?”我对着木屋喊道。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一只不知名的山鸟在不断咕咕叫着。

“屋里有人吗?”我壮着胆子敲门,门上的灰尘顿时震落。

还是没人回答,我开始不可抑制地恐怖起来,这情形就像我噩梦的翻版。

对了,女孩!那个白衣女孩!想到这,我神经质般环顾四周,但并未出现怪东西。

我从破碎的木格窗户向内望去,里面黑乎乎的,根本看不清。

正当我准备离开时,屋内咯登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倒翻了。

有人?!我赫然一惊。

“谁在里面?”我睁大眼睛努力向内看。

里面又无动静了。

我屏住呼吸,仿佛黑暗里有一道目光注视着我,让我感到窒息。

“有人请回答我!”我对着屋内大喊。

屋内一阵杂乱的声响,可我看不到任何东西。正恐惧时,一团柔若无骨的东西猛地撞在我的腿胫上。我大骇,惊叫着向后退,一脚踏空,摔倒在地。

一只大野猫尖叫着从我身边跃过,我才发现窗下墙根处有个大洞,原来刚才屋子里的东西竟是它。

又是虚惊一场,我吁了一口气,拍拍屁股站起来,准备离开。

正在这时,我记起来老屋后面那个更为可怕的树林,如果这个梦境是真的,那么在梦中我一直未敢走进的树林子,也真实存在。这个恐怖的小树林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作防备,小心翼翼地绕过老屋子。

这里便是我梦境终结的地方,每次在这儿,我就会从梦中醒来。这个树林现在就在我眼前,密密地长着杂草,虽然是白天,但林子里却黑得可怕。

跟梦中的感觉一样,这个树林似乎存在某种力量,让人不敢前行。

我鼓足勇气,紧持木棒,拨开杂草向林中若隐若现的一间小木屋走去。

这是间普通的小柴房,但离它越近,我就越感觉它的不一样,似乎有一个声音叫我回头,而另一个声音又叫我进去,那是真实的声音,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幻听症。

经过一番努力,我终于站到了柴房的门口,门上挂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锁。

我强烈地感觉到柴房里有“东西”,一种无形的说不上来的“东西”。

我抡起木棒,狠劲砸开那锁,门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竟然空无一物。

我站在柴房的正中,困惑不已。

但不一会儿,我开始感觉头晕目眩,胸口无比烦闷。

突然,一声女孩的尖叫在屋内响起,是的,我没听错,就在这个房子里,但又听不出是从哪个方位发出来的。

接着响起一个男人的咒骂声和扭打声,不一会儿,女孩凄惨的哭声和求饶声在这狭小的空间回荡。

接下来,声音越来越杂,越来越混乱,新的声音又重叠上旧的声音,男人的打骂声,淫笑声,女孩的哭求声,尖叫声夹杂在一起,在我耳中轰轰乱响。

四周的未知力量不断向屋内集聚,在空气中流动,一阵阵的恶寒和窒息攻击着我。

我紧紧按住双耳,但这巨大的声响似乎从我的脑中发出来的,逼得我发狂,我只有用大叫来抵御声音的袭击。

终于受不了越来越大的声响,我疯狂地冲出这邪恶的柴房,向树林外逃去,那些声响仿佛在追着我,从四面八方网住我。

好不容易才逃出树林,声响嘎然而止。我胸口烦恶难禁,胃里翻江捣海,蹲在地上呕吐不已。

好久,我才稍稍恢复,但头痛欲裂,全身就像虚脱了般,毫无力气。

我心有余悸地望了望黑森森的树林,不敢再在这儿多停留一分钟,强撑精神向山下跑去。

现在,我终于明白,方安琳的所经历的痛苦,以及小琴老师发疯的原因。

可那个已死掉的男人到底是谁?小柴房里的恐怖声音到底是谁在作怪?是那个男人?是他的鬼魂作祟吗?

我怀着越来越大的疑惑和恐慌跳上开往市区的公车,这是今天的最后一班车了。


十四 分析

“方安琳一直在向你传达着这个信息,是她带你到那个柴房的。”陆桐说。

“你是说,这个梦是受了她的念力影响。”

陆铜点了点头,说:“是的,但影响你的方安琳,不是我们所认识的方安琳。”

我迷惑地看着他。

“现代心理学认为,人的心理可以分为显意识和潜意识两部分,显意识是浅层的经验部分,就是我们日常可以控制的,比如现在你我在讨论这件事,我们都很了解自己在做什么;潜意识是深层的,我们无法控制,也不了解,然而它比显意识更重要。就好像一座冰山,显意识是露在海面上的一部分,而潜意识就像沉在海底里的,你看不到它,也不知它有多大,但它却对人的思想和行为起着主导作用,是整个意识的基础。”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方安琳在潜意识里向我施加了念力,所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为什么她选择我?”

“因为你是她老师,又是班主任,方安琳是个孤儿,又没有靠得住的朋友,除了你,她还能向谁求救?”

“有道理,怪不得她几次要我帮她,那么她几次三番的恶作剧,实际上只是想引起我们的注意。”

“方安琳的性格很内向孤僻,选择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向别人表达也不奇怪。可能当时她的显意识已感觉到潜意识中可怕的萌动,但自己却不知道是什么,只有求救他人。王慧群等作为她的同学,自然而然也受到了影响,所以她们也做了那个梦。但方安琳对她们的信任度不够,因此她们的梦远不如你的真实清晰。”

“那个柴房里的声音实在太可怕了,方安琳的念力会有这么大?真是不可思议!”

陆桐呵呵笑了起来,说:“李异,你错了,如果你的描述准确,我可以断定,如果我去的话,这个柴房根本没什么特别。”

“为什么?那声音是实际存在的。”

“是存在,这一点我赞同,但它并不在那个柴房,而是存在于你的大脑里。”

“我大脑里?”

“不错,方安琳早就把这一段写进了你的潜意识,当你到达柴房时,四周的环境立刻激发了这一段潜意识里的片断,这也是方安琳的潜意识一直想做到的,就是让你了解事情的真相。你说过,那声响用耳朵掩也无济于事,这恰恰说明它来自于你的脑中,这时只不过通过幻听的形式表现出来。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柴房便是当年方安琳受辱的地点。”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可他又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目击者不止方安琳自己,还包括医院里的纪燕护士和陪护大妈,你能说他不存在吗?”

陆桐站起来,走到窗前沉思。

现在已是夜晚,繁华的城市华灯初上,一片阑珊。

在回到灵江市区后,我们去医院看过方安琳,她受了镇静剂的影响,正在安静地睡觉。

这两天她消瘦憔悴了很多,美丽正从她的脸上褪去。这可怜的孩子,到现在都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受到这般可怕的打击。

“李异,你有无听过特异功能里有一项叫做念力摄影,就是用念力作用在底片上,使底片显像?”陆桐回过身说。

“听说过,但这种现象有很多被曝光作假,比如用事先做好的底片来换实验用的底片。”

“但发生在方安琳身上的现象却使我对念力摄影有了新的认识。”

“哦?”

“我觉得方安琳的潜意识人格已经分裂成两个不同的人格,一个是柔弱的少女方安琳,另一个则是记忆深处对她施暴的坏男人。她的潜意识通过难以控制的念力以不同的方式向外界投影,也就是以前超心理研究者探索过的念力摄影,可能更进一步,称为念力显像才确切,包括那晚你在教室里所见的方安琳,实际上都是她人格的投影。”

“可这太不可思议了吧?一个人能凭空幻化出不存在的东西,这不成了神仙?”我惊讶地说。

“我还没说完,所谓的向外界投影,并不是真正在现实世界中显现,而是向外人的大脑意识里投射。方安琳能以某种能量影响人的意识,并使之变形,从而产生了与她同步的视觉。

所以,我以前说过,你所见的是幻觉,其实并没有说错,只是这是受人影响产生的幻觉,包括纪燕她们,当时方安琳急于求助,只有把求助的念力投射到她们的脑中,从而使她们产生了同样的幻觉。就好像在底片中成像一样,你们的大脑就是底片。”

“可我在墙上见到的人像水影是怎么回事?”

“你跟我说过这事后,我特地打电话到卫生院核查此事,那晚的替班护士根本没在墙上发现什么水影。”陆铜微笑说。

“怎么会这样?”我有点害怕了,现在我已搞不清楚现实和虚幻的界限了。

“一切怪异的事件都只在人脑里,这世界并没有改变。那张肖像的邪气,也不过是方安琳通过这个媒介来影响你们的意识。

还有,从目前发生的事件看,所有的怪异事件都发生在方安琳显意识薄弱之时,也就是睡梦中或昏迷中。这时她的潜意识才会跃居于显意识之上,从而以足够强大的力量影响他人,说得形象点,我们所见的,只不过是方安琳的一个大噩梦罢了。”

“可为什么她本人好像一点都不知道?甚至连那个男人都不认得。”

“这就需要用选择性遗忘的理论来解释了,人可以有选择地遗忘,我们通常会遗忘自己不愿保留的记忆。人在受了巨大的打击后,这段不愿记起的回忆更被当事人的潜意识所抑制,既使与施暴者见面,也不会记起这段经历。这样的例子在强奸案中很多,特别是日期久远的案件。”

“我还是不明白,现在方安琳似乎在努力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如果真是选择性遗忘,她为什么要回忆,又怎么能记起呢?”

“李异,这个你不懂,其实所谓的遗忘,并不是指信息永久地从我们的脑中删除,而是沉入了潜意识的深处,并处于抑制状态,如果有外部的条件触发,还是会显现出来的。方安琳之所以要回忆那段经历,和她的特殊年龄段有关系,这就是触发她回忆的外部条件。”

“哦?”

“你还记得那个梦吗?它实际上是方安琳潜意识中的回忆在你脑中的显现,只是经过重新组合,以你的视角观察罢了。那个白衣小姑娘,就是儿童时代的方安琳。”

“那个小姑娘才六七岁。”

“可能她就是在那个时候遭到强暴的。”

“什么!?那个男人,简直是禽兽不如!!”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六七岁的小姑娘,对性根本不懂,只是肉体的摧残让她无比恐惧,从而把这段经历深深埋入了心底。但现在,性的意识已经开始在方安琳的心里萌动,这种朦胧的意识使她隐约回忆起儿时的经历,但潜意识又一直压抑着这段记忆,不让她想起来,这也许是人的心理防卫机能吧!但这种压抑着的心理能量通过变形的形式释放出来,并在她月经初潮时达到了事件的高潮。”

我站着,认真地听着陆铜说下去。

“月经初潮是性成熟的标志,对女孩子来说更是个十分特殊的日子,恐惧和不安,包括阴道出血,都使她的潜意识不断复苏原来那段被折磨的回忆,终于使她记起那个男人的完整形象。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一想起那个男人就会发狂,因为这个男人的形象触动了她心底的痛处,而潜意识里的人格是不允许这种事情出现的,它进行了新的抑制,这种矛盾最终导致了人格分裂,即少女方安琳和凶恶男人两种独立人格,凶恶男人实际上是方安琳所有恐怖和焦虑心理的化身。”

“原来是这样,可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呢?他真的死了吗?方老太肯定知道真相,可她又不肯说。”我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现在这个男人是否活着已不重要了,关键是尽快帮方安琳回忆起致病的心理根源,这样才能治好她。”

“那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催眠!用催眠疗法来帮助她找到那段记忆,让她了解心理创伤,积极正面地去面对,消除人格分裂带来的邪力,便可以帮助她走出阴影。”


十五 催眠

方安琳的催眠治疗马上就要开始了,治疗房里的光线很柔和,这种柔柔的光亮似乎本身就让人倦怠,我环顾四周,却找不到灯光的光源。

方安琳被扶上中间那张看上去很舒适的沙发躺椅,她的脸色苍白,穿着病服,很柔弱。

“感觉怎么样?不要紧张。”我对她说。

她微微对我一笑,给了我肯定的回答,但我看得出来,她仍然有些不安,这两天靠药物维持,她的精神才平静如水,但这是暂时的措施,唯一的办法只有让她自己勇敢地面对。

我把陆铜拉到外间,小声说:“陆教授,催眠治疗安全吧?”

我已经第三遍问这个问题了,总觉得这个挺玄的。

“问题不大,我们会层层诱导,每深一层都会小心行事,你可以放心。催眠只是一种心理暗示疗法的手段,没有外界所传的那么神秘,待会你可以在这个房间里观察整个治疗过程。”陆铜指着旁边的一个房间说。

原来这个房间是专为实习学生设的,与治疗室一墙之隔,装有单透玻璃和监听设备,我可以了解治疗室里的一切情况。

“老师!老师!”治疗室里方安琳在叫唤。

我们赶忙走回去。

“老师,你等会在哪儿?”方安琳对我说,眼中闪着孤独的目光。

“哦,老师就在隔壁,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说。

陆铜在方安琳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对方安琳说:“催眠是个很轻松的过程,可以使身心更宁静。一切都是很自然发生的,就像看书看得太入迷,而听不到有人在叫你,或者听音乐听得太入神了,而感觉不到有人进来,这过程没有任何痛苦。待会,你会有一种无比放松的感觉,或者有虚空漂浮感,或者听到一些声音,这些都是正常现象,请不必害怕。你准备好了吗?”

方安琳点了点头。

“好吧,让我们开始吧!”陆铜说。

我离开房间,来到隔壁坐下,把耳机戴好,现在,我可以透过玻璃看到治疗室内的情况。

治疗室的光线进一步柔暗,我看到陆铜拿出一个玻璃弹珠,举在方安琳的眼前。

“现在,你盯着这个玻璃珠看,不要眨眼睛,不要想别的事情,盯着玻璃珠,不要眨眼睛。”陆铜的语调很平缓单调,跟他平时的语气毫不相同。

他用相同的语调不断重复这句话,持续了大约半分钟。

“现在你感觉到眼睛很累,眼皮沉重,请把眼睛闭起来!希望你专心仔细听我所说的话,心里不去想其他任何事情。眼睛闭起来!……眼睛闭起来!”

我看到方安琳果真闭上了眼睛。

“你觉得很舒适,轻松,保持内心清静。除了我的话以外,什么都别想。……舒舒服服的闭着眼睛,保持内心清静,除了我的话以外,什么都别想。……”

“现在开始,你发现你的内心变得更平静,好像你已经进入另外一个奇妙的世界,远离了世俗,你只会听到我的声音,其它任何的杂音都不会干扰你。”

接着,陆铜用这种繁复的语言不断暗示方安琳全身放松,放松,放松,从头部到各个关节。这时我看到方安琳的脸上表情变得很安详,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变得比较轻微,整个身体非常放松,她至少已经进入轻度催眠状态了。

“现在,你的身体感觉怎么样?”陆铜缓慢地问。

方安琳用微弱的声音慢慢说:“很轻松,我感觉,很舒服。”

“现在,你想象在你的面前有一条隧道,很长的隧道,你向隧道里走去,这个隧道共由十个管道组成,隧道的尽头有个大房间。我会引导你一步一步向前走,每往前走一步,你就会进入更深的催眠状态,你的身体会更轻松、更舒服,你的心里会更宁静、安详。”

“当你走到最后的大房间,你就会进入平常觉察不到的潜意识,想起很多重要的记忆,获得很多帮助,对自己有更多的认识。现在向前走到第一个管道,身心都更放松了。”

“继续往下走到第二个管道,你感觉到脑海里越来越宁静。”

“继续往下走到第三个管道,你很喜欢这种越来越放松的感觉。”

“继续往下走到第四个管道,你的呼吸更加顺畅,每一次吸气的时候都会把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吸进来。”

“继续往下走到第五个管道……你越来越深入潜意识了。”

随着陆铜充满磁力的语言,我竟也仿佛被他催眠,在一条隧道里越走越深,像沉入黑暗之中。

“继续往下走到第六个管道,全身进入一种非常舒服的状况,好像所有的压力、束缚都消失了。”

“继续往下走到第七个管道……你很喜欢现在这种轻松舒服的感受。

“继续往下走到第八个管道,你越来越深入你的潜意识,进入一种彷佛回到心灵故乡的心情,充满安全与宁静的感觉。”

“继续往下走到第九个管道,即将到达深度放松的催眠状态了。”

“继续往下走到第十个管道,仔细品味、感受,好好的享受深度放松的滋味……你即将进入大房子……去探索你的心灵深处……”

“现在你的感觉怎么样?”

方安琳的表情比刚才更安详,她用低低的声音说:“很好,我的四周都是柔和的白光,我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它让我觉得很安全,很自在。”

“你可以好好享受这温暖的光亮,它是你心中美好之地。”

我看到方安琳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影。

大约过了两分钟,陆铜继续引导她:“现在我会慢慢从一数到十时,当我数到十的时候,你的潜意识会自动引导你回到过去某一段时光,一个对你来说具有关键影响力的事件,也许是最近的时候,也许是你的童年,总之,潜意识会自动引导你。”

“当我数到十的时候,无论你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都请你像现在经历一样,把它说出来。说出来以后,你就会觉得心情很好,很多负面情绪就会释放掉。”

然后陆铜开始慢慢数数,方安琳的表情随着数字慢慢变得平淡,当陆铜数到十时,方安琳的两个眼球突然骨碌碌转动起来,通常这就表示潜意识开始提供信息,病人的内在视觉发生作用,看见了某些影像,有时更是重新身历其境,再体验一次陈年旧事。

接着,方安琳的表情变得极端惊恐,两只眼球在眼皮下转动得更快,终于暴发出嘶心裂肺的哭喊,跟我在柴房里所听的一模一样,让我心惊肉跳。

等哭声稍止后,陆铜说:“现在,你回到了那个时候,告诉我,你现在几岁?”

方安琳的脸变得阴晴不定,用一种小女孩独有的娇声说:“六岁。”

“现在你在哪儿?”

“我在自己的家门口玩。”

“在玩什么呢?”

“跳房子。”

“你的爸爸妈妈呢?”

方安琳又伤心哭了起来,扁着嘴说:“他们死了。”

“哦,不要哭,不要哭,现在你跟谁住在一起?”

“奶奶,还有叔叔。”

陆铜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现在叔叔来了吗?”陆铜问。

方安琳显露出害怕的表情。

“叔叔来了。”

“他在做什么?”

“他带着我到屋后的小柴房。”方安琳说到这,表情又变得极度恐惧不安,接着像要摆脱什么,头猛烈地摇晃,哭喊了出来:“叔叔,不要啊!不要打我啊!”

一声声的哭喊与讨饶声从耳机里传出来,并夹杂着刺耳的电子干扰声,差点震破了我的鼓膜,我只得摘下耳机。

这时,治疗室里的灯光开始忽明忽暗起来。

我站了起来,这一切并未在我们的意料之中。

这时,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那个男人,不知何时,竟站在陆铜的身后。他阴沉着脸,一脸杀气,仿佛要置陆铜于死地。

“陆铜,当心身后!”我喊道,但隔了一道墙,他根本听不到我的说话。

我赶紧去推治疗室的门,却发现门被关死了,我只有敲门。

但陆铜并没有理会我。

我只有回到观察室,看里面发生的情况,陆铜朝我这边丢了个脸色,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原来他已经知道背后有人。

我戴回耳机,方安琳似乎已昏迷了,没有再哭喊,耳机里虽然还有噼噼啪啪的电磁声,但并不刺耳。

“叔叔,你不能伤害他。”一个女声传入我的耳中,可刚才我并没有看到方安琳开口说话。

我赫然发现治疗室的墙角处站着另一个方安琳,一看到她,心理的谜团似乎变得非常透明,在教室里,寝室的墙上,败墙前,我所见的就是这个方安琳。

“我已经认出你来了,叔叔,我求求你,不要伤害别人了。”她向着那个男人走去。

那个男人紧盯着她。

“叔叔,爸爸妈妈走后,我一直把你当成最亲的亲人,就像我的爸爸一样,但没想到你却是这样一个人,在那段日子里,你不止一次凌辱我,这些日子让我童年成了梦魇。”

那男人一言不发。

“后来我听奶奶说,你死在一场矿场事故中,你在九泉之下能对得起我爹娘吗?”

那男人突然狂吼一声,跃过陆铜,朝说话的方安琳扑去。

“你要干什么?”我本能地跳了起来。

那男人跟她扭打起来,越来越快,到最后竟看不清人影了,过了半分钟左右,突然那些影子像风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躺椅上的方安琳仍然很平静,似乎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我看到陆铜正了正身子,他的额头上都是汗,开始为方安琳解除催眠。

“好,现在,我们即将结束这次的催眠。刚刚在催眠过程中,你所体验到、感受到的,都会清楚地记忆在你的脑海里,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回想起来,并且得到很大的启发,很多的帮助。”陆铜仍旧用平稳的语调说。

“现在我从一数到十,每数一个数字,你的心理就会清醒一层,心情也会愉快一层,数到十的时候,会完全清醒过来,回到现实世界。”

陆桐开始数数字,数完十后,方安琳慢慢睁了眼睛。

“方安琳,现在揉揉眼睛和脸部,让自己完全醒过来。”陆铜笑着对她说。

门终于开了。

“你小子,刚才吓死我了。”我打了他一拳。

“我忘了重要的一点,方安琳不是普通病人,在她的显意识放松后,潜意识的人格就会外化出来,刚才所见的只是方安琳两个分裂出来的人格在斗争,就像我们的心理斗争一样,不会真正伤到人。我只是担心方安琳的催眠过程会意外中断,这样就会使催眠中的情影留在显意识中,造成精神伤害。”陆铜说。

方安琳忽然唔唔地哭了起来,伤心欲绝,我怎么劝都劝不住。

“让她哭吧,没有什么让一个女孩子记起这种经历让人伤心了,等哭过以后,她就会好起来的。”陆铜说。

“老师,我今后还有脸见人吗?同学们不笑话我吗?”方安琳抽泣着对我说。

“这不是你的错,只要你正视这件事,没有人会笑话你的,当然,老师会为你保密。”我安慰她。

“方安琳的心理抑制已缓解,我想那个男人不会再出现了,但还需要一些后续的治疗。”

我扶着方安琳走出行为科学研究所时,正看到西边一缕艳丽的晚霞,把整个城市映得金红灿烂。

这场噩梦终于要过去了。

“走,老师请你吃肯德基去。”我笑着跟方安琳说。


十六 自杀

转眼,过了几个月,到了即将毕业统考的日子。

学校里为了调剂学生紧张的备考心情,特地安排了一个周末,去大鹿岛旅游。

消息发布的时候,全班同学都欢呼雀跃,只有方安琳痴痴地望着窗外出神。

“安琳,你在看什么?”我走到她身旁问。

她打了个机伶,像从幻想中清醒过来,笑着说:“没,没看什么。”

我顺着她刚才的视线看去,那儿正是化工厂的那支难看的烟囱,喷着黑黑的浓烟。

“老师,去郊游要带些什么吗?”方安琳问。

我这才记起方安琳以前从没参加过集体活动,方安琳经过系统的治疗后,再也没有出现什么怪异的事情,我很欣慰地看到她的性格开朗了很多,也慢慢学着跟同学们交流接触了,只是在偶然的不经意间,还可看到她眼中浓厚的忧郁,我想大约是她记起往事而苦恼吧,现在这次郊游,对她而言更是一次锻炼的机会。

“不用带东西,老师们会安排的,只要你们遵守纪律,玩得开心就行。”

方安琳腼腆地笑了,最近笑容也在她的脸上多了起来。

大鹿岛位于灵江市东南,传说天庭有一只六瑶花神鹿,为盗绿色种子撒播人间,遭霹雳击顶,坠入海中,便幻化为岛。这个传说很美丽,也充满了英雄主义色彩。但除了岛上的森林公园景致,吸引人们的还是那海天一色的碧蓝。

然而我们去的那一天天气并不好,天空中有大朵的阴云遮住了蓝天,风挺大,翻着白沫的浪花拍打在礁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在岛上度假村的饭店吃完午饭后,是自由活动的时间。

我漫步来到一块礁石上看海,天地连接处一片迷蒙,青绿色的大海似乎有些发怒,一波一波的浪冲向我的脚下,飞溅开来,像小雨般落下。

我坐下来,望着海的远处出神,可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在注视我,回头一看,竟是方安琳站在后面的礁石上,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也许很久了,也许刚来。

“安琳!”我向她打了个招呼。

方安琳从那块礁石上跳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在默默看海。

“老师,你说海里面真有美人鱼吗?”方安琳突然问道。

“有,也许没有,我们对大自然了解得实在太少了。”

“如果我能变成美人鱼就好了。”

“做美人鱼?”

“是啊,美人鱼有很美妙的歌儿,听说听过她歌儿的人就会爱上她。”

“那可不好,要是天下的人都一齐爱上她,那岂不是麻烦之至。”

方安琳的脸上忽然泛上一片红晕。

“要是我做了美人鱼,我只唱歌给一个人听,那就是我爱的王子。”

我笑了笑,这不过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罢了。但当我接触到她的眼神时,发现她的眼中闪着动人的光芒。

“安琳,我给你照张相吧!”我故意扯开话题。

“不,我害怕照相。”方安琳叫道。

“为什么?”我有些诧异。

“不知道,我从小就害怕照相,好像它要把我的灵魂吸了去。”

“哈哈!怎么会呢?来,摆个POSE!”我举起相机说。

“老师一定要照的话,那我就照吧。”方安琳说着,站了起来,活泼地在礁石上转了一圈,让紫色的裙子飘洒起来。

“这裙子是我昨天新买的,老师说好看不?”

“好漂亮!女孩子就应该打扮自己,才不枉了青春年华。”

“嗯!”方安琳笑得很灿烂,用力点了下头,算是赞同我的话,但接下来她的表情又变得有点忧郁,似乎有什么心事,海风吹着她的长发和紫色裙子,在空中飘扬,背后,是阴郁的大海。

“笑一下!OK!”我按下了快门。

在回度假村集合的路上,方安琳对我讲了一个梦,这是她昨晚做的:“那是一座很高很高的山,我梦见自己在往上爬,这山上没有树木,也没有鸟儿,只有红色的岩石,到处是光秃秃的,好像是火山口吧!我一个人在走啊走啊,终于走到了顶上,但我继续往上爬,好像身体也轻了,慢慢爬到了虚空中,好像自己在飞似的,身体好轻盈,可以看到学校,看到海,还看到了老师,我在空中叫你,可你却听不到我喊的话。”

过了几天,我把洗出来的相片交给了方安琳,方安琳没有说话,只是痴痴地看着相片,用手抚着它。

“老师,这张相片,送给你。”方安琳把相片手手托着给我,好像一件很珍贵的东西。

“谢谢。”我接过相片,当时毕业班的学生间很流行互赠相片,但学生送给我的,方安琳是第一张。

“老师,以后你看到这张相片会想起我吗?”她说。

“当然,每个学生我都不会忘记。”

她朝我鞠了一躬,我发现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幽怨,当时并未在意,只想不过是学生即将离校时的心情吧。

方安琳默默走出教室,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跟我说话。

夜深了,但我总感到心神不宁,好像背后有东西在呼唤我,吸引我,有一道目光在盯着我,这道目光我很熟悉。我凭着感觉朝身后看去,那儿是我的书柜,最上面那层放着墨绿色的相册。下午回来后,我就把方安琳的相片收在里面,而现在,它竟然有一种力量,要强迫我去看它。

我打开相册,方安琳的相片呈现在我面前,我重新把它取下,在台灯下端详。

我在相片上发现一个形似水印的东西,但又不像水印,而是重叠在影像里的图案,如果不是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我把相片拿起来,透过台灯的灯光照射,渐渐地,一股寒意透入骨髓,我赫然发现,这个水印竟是那么可怖。

它是一张人脸!再熟悉不过的,男人的脸!

怎么会这样?方安琳不是已经好了吗?为什么还会出现人脸?

我赶紧打电话给陆铜。

“方安琳在之前有无异常的反应?”陆铜问。

“好像,没有,哦,对了,她跟我说了一个梦。”我把梦的内容告诉了陆铜。

陆铜那边没说话了,我可以听到他沉重的呼吸,我从来没有在电话里听到陆铜的呼吸如此沉重。

“李异,大事不好!”陆铜终于说了出来。

“怎么了?”我焦急地问。

“这个梦,暗示着死亡!高山象征着走向死亡的路途,没有树木和鸟儿,象征没有生命,飞上天象征着升天,喊你没有回答,就说明她已经无法求救于别人,只有死亡才可解脱,才能使她的心情轻松。这个梦表达了她想自杀的愿望。”

“天,我现在就去找她!”我心急火燎。

“等一下,她梦里的火山是个象征,通过比拟的形式反映着现实中的物体,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请务必找到对应物。”

“好的,我明白。”

挂了电话,已是次日凌晨一点了,我直奔方安琳的寝室,方安琳果然不在寝室里,大家都说明明看见她上床睡的,可不知什么时候跑出去了,连楼下的张婶都没看到。下面的大门关着,窗户上已封了铁栅,她是怎样跑出去的?

“老师!安琳不会出事吧?”王慧群问。

我已经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了,脑中不断转动,她会在哪里?

对了,楼顶!宿舍的窗户和大门都封着,她唯一可去的就是楼顶,她该不会想跳楼自杀?

我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向楼顶奔去,一大批惊醒的学生跟在我后面。

楼顶的门开着,这就说明我的猜想没错,我示意大家不要吵闹,留在通道等我,因为一下子涌上那么多人,可能会惊吓方安琳,万一有个闪失,就成无可挽回了。

我悄悄走上楼顶,可出人意料,月光下的楼顶空空如也,没半个人影。

我发现楼沿处有个闪亮的东西,捡起来,却是一串钥匙。

“这是方安琳的。”王慧群说。

这样说来,她确实来过这儿,并从这里走了。对,下水管道,那钥匙就掉在下水管道的边上,她竟然不顾危险,从管道上爬了下去。

学校里又乱成了一团糟,发动了所有的老师和男生一起寻找,连柏树林后面的败墙都已找过,可就跟上次一样,结果令人失望。

她这次会到哪里去?

“火山?她梦里的火山会是什么东西?是灵岩山?”

灵岩山是有许多光秃秃的大岩石,跟方安琳的梦境倒有几分相像,可诺大一座山,一下子又上哪里找呢?

眼看天色渐渐转亮,我的心也吊到了嗓子眼,必须找出对应物。

“红色的火山?到底是什么?”我的脑中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但很快沉了下去。

如果此时方安琳的人格分身出来指引一下,就像上次那样,该有多好!可现在,我一点感应都没有。

想到这儿,我的眼前突然闪现出火山喷发时的情景,火山口上冒出浓浓的黑烟。

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是烟囱!?红色的表面,就是烟囱的红砖,火山口实际上便是烟囱口。方安琳经常望着对面化工厂的烟囱发呆,这很可能在她的梦中反映出来,我怎么就没想到?

我知道她在哪里了!

天色已经大亮,对面化工厂的烟囱冒出了今天的第一股浓烟,我努力寻找烟囱口的人影,可好像并未发现什么,难道我猜错了?

我们赶到化工厂的烟囱下边时,才第一次发现这个烟囱如此之大,它像一根擎天柱般矗立在大地上,支撑着现代工业的繁荣。

“方安琳!她在上面!”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我才发现,果然,黑烟中有一个小小的白色人影。

“安琳,你快下来,千万不要做傻事,不管遇到什么,老师都会帮你!”我冲着她大喊。

但不知上面的人影有没有听到我的话,她似乎在遥看着远方。

厂方立刻停工,但等到最后一股黑烟冒完,我们赫然发现,烟囱上已没有任何东西了。

方安琳的葬礼在她的家里举行,简单而朴素,相片上的她依然那么清秀,这个可怜的女孩,在即将拿到初中毕业证书时,带着恐惧和遗憾,永远离开了人世。

我,陆铜,还有她的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一起参加了她的葬礼,直至她埋入黄土。

她的瞎眼奶奶在呼天抢地地嚎哭。我特别注意起参加葬礼的人,忽然角落里一个熟悉的女人跃入我的眼帘。

方安琳?我悚然一惊,但很快发现她虽然跟方安琳长得很像,年纪上却大了很多,正是上次在灵岩镇的公车站上看到的那个女子。

我走过去,问她:“你好,请问你是方安琳的什么人?”

“我是她姑姑。”

“你是不是住在灵枫镇?”

那女人点了点头,说:“我很早就离开了家乡,只到去年才回灵枫镇定居。”

原来方安琳还有个姑姑,怪不得她们长得如此之像。

那女人似乎明白我此时的所想,黯然说道:“别人都说我侄女长得特像我,可怜我的安琳,花一样的年纪就没了。”

说着流下了泪。

我安慰了她几句,便问她:“安琳还有个叔叔吧?”

那女人充满戒备的打量了我一下。

我把方安琳的心理障碍简要说了一下。

“既然你已知道,我也不好瞒你,这件事本是我们家门的丑事,安琳的父母车祸去了后,我的二哥就当了这个家,由于他生得丑,又没有正经活干,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娶不到老婆,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对自己的亲生侄女干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当时安琳还小,不懂这些事,我妈就把我二哥赶出了门,不许他再回来,希望家丑从此不再外扬。想不到这事情到今天却害死了安琳。”

“这个已经不是什么家丑,而是恶劣的强奸幼女罪。”

“我们也知道二哥犯了法,可做母亲和妹妹的不忍心把自家人往公安局里送,听说强奸幼女要枪毙的。我妈把二哥赶出了门后,就骗安琳说叔叔在一次矿场事故中死了,好让她忘掉这段痛苦的经历。”

“你二哥没死?”我吃惊地说。

“事已如此,我也不敢骗你,不然安琳在九泉之下会怪我的。二哥离家之后,便一直在洪桥市打工,过着不稳定的生活。”

“你二哥叫什么名字?”

“方革。”

我终于知道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方安琳的葬礼结束后,我和陆铜一起查看了那个可怕的树林和柴房。陆铜说得很对,现在,这里的一切都很正常,没有奇怪的声音,没有那种莫名的压力,很普通的小房子,只是站在这里,回想起方安琳受到的非人虐待,不禁悲愤不已。

回来的车上,我想不通方安琳自杀的原因,本想方安琳的心灵创伤已经痊愈,为什么会突然复发?

“我们疏忽了一件事情,就是方安琳是个具有强烈意念能量的人。经过治疗后,虽然解决了她的心灵创伤,但这能量已经激发,它必定要通过其他的某种渠道释放,方安琳是个善良的女孩,她不忍释放这种难已控制的力量伤害别人,只有选择了自我毁灭。”

我不知道陆铜的解释对不对,我只是觉得,那个男人,给这小女孩留下的创伤是那么的深,深到连我们这些成年人都无法想象。

但我隐隐约约又觉得,方安琳并没有死,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她就在我们的身边,有时候甚至离得很近。

“我们终于知道那个男人的真实身份了,你有什么想法?”陆铜问我。

“我会用暑假的时间把他找出来,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陆铜看了我一下,然后说:“他可能是个穷凶极恶之人,你要小心!”


十七 落幕

一个月后,我终于通过在洪桥市公安局工作的同学找到了方革的住址。

见到方革时,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方安琳印象中的那个精壮凶恶的男人,现在的他显得很苍老,头发花白,有点驼背,精神萎蘼,毫无斗志,连说话都沙哑。只有他左眼下的那颗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痣,才让我确定了他的身份。

他确实就是方革!

“听说你是灵岩中学的老师,找我有什么事?”方革把我带入他的家中,这是个只有十几平方的出租房,位于六楼。里面的摆设非常简陋杂乱,弥漫着一种腐臭味。

“方革,你知道你的侄女方安琳的事吧?”

方革像被电着了般抖了抖,很快又恢复平静。

“怎么了?安琳现在还好吧?”

“她死了!”

方革像受了打击,慢慢坐在了床沿,像在回忆一件长久的事情,很久,他才问:“怪不得我最近老做噩梦,她是怎么死的?”

“是被你害死的!”

方革呵呵呵呵地干笑了起来,说:“老师,你真会说笑话,我已经快十年没回过家乡了,怎么会害死安琳呢?”

“九年前,你是不是强奸过你的侄女方安琳?”

方革变得非常紧张,颤抖着说:“你,你,你怎么知道?”

“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竟然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怒从中来。

“你想怎么样?”方革对我戒备起来。

“我想叫你去自首,为你所犯的罪行负责。”

方革变得激动,说:“自首?你以为我这十年过得快活吗?整天东奔西走,没个落脚的地方,还落下一身病,成天做噩梦,有家不能回,有娘不能养,亲戚们都用龌龊的眼光看我,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这是你的报应。”我冷冷地说。

“你现在要我去自首,就是来杀我,我不会去自首的。”方革恨恨地说。

“如果你不去自首,那么我会报警。”我说。

“你敢?我会杀了你!”方革凶恶地瞪着我,肖像中的神态终于回到了他的脸上。

方革大吼了一声,从枕头下抽出一把西瓜刀向我劈来。

我早已料定他会对我动手,抡起旁边的长凳挡住了他的刀。

刀深深地劈入了木凳,一时间拔不出来,我趁这机会一脚踢在他的胸口,方革狂叫着翻倒在地,不能动弹,想不到他这么不经打。

他苦笑了一声,说:“哼,要是在十年前,你这样的人来两个我都会叫你趴下。”

“你别狂,这是你自己不要机会,怨不得别人。”我说。

他痛苦地咳嗽了几声,看样子我这一脚踢得不轻。

“好,我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明天早上就去自首,不然我绝不饶你。”

我整了整衣服,推门而出。

他的楼下就是夜市,此时刚入夜,有很多摊贩在摆摊准备营业,我正准备打的离去,突然听到哗啦一声响,接着便听到有人喊:“不好了,有人跳楼了!”

我赶紧跑回去,只见人群围观处,仰面躺着一个人,满脸是血,正是方革。

他还没死,眼睛睁得很圆,整张脸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他用尽力气抬了抬手,指向楼上,嘴中不断嚅嗫着:“报应,报应……”

没几句,他的手垂了下来,可眼睛却没有合上,仍然充满恐惧地盯着大楼。

六楼,他的房间仍亮着灯,灯光在不断闪烁,光怪陆离,窗上的蓝色布帘凭空晃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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