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旗袍

时间:2016-07-04 17:16:20 

序:虚构的悲伤

她死了,他死了,他和她也死了,空气都停滞不动,他们披头散发,满腔怨气,悲愤地看着作者对他们的谋杀。

没有人对他们点评,你们死得其所。

只是虚构。

轻韵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友善且单纯,而当她把这篇充满虚幻和血腥的故事呈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没办法把故事和她本人联系到一起。其实她发表在BBS里的文字里,描写死亡的篇幅不算少,可以说,阴晦孤冷的文字她已经拿捏得十分娴熟,只是从没写过长篇小说的她,陪着自己设置的人物生活那么久,陪着他们惊怵、纠缠、选择、哭泣,那是怎样压抑的两个月。

我试图更走近她一些,于是走进这篇故事。

《锦绣旗袍》里的人物都是不幸的,李影弟弟的女友小贾,弟弟蔚彬,好友青琳,背叛的男友云峰……即使开篇就知道是个悲剧,但读完的时候还是一阵凄凉。这跟几年前看余华的《活着》和李修文的《滴泪痣》一样感觉,这里的感觉指的是沉重感,书里的人物在作者的安排下死得义无返顾酣畅淋漓,除了孤单存活的主人公自己。几年前还对人生充满无限感触的我义愤填膺地问李修文:“你把他们写死的时候不会难过?非要这样去赚足读者的眼泪?”他给了我一个很柔软的回答,他说,写的时候自己哭了不下五次,一开始就是个悲剧,那些人物注定要死。

关于写作里的悲剧,罗兰·巴尔特是这样注释:悲剧只是一种汇集人类不幸的方法,一种将它归类,即以一种必然性、一种智慧、一种净化的形式将它证明的方法,拒绝这一恢复,探寻不屈从于它的种种技术手法,在今天的文学领域是一项必要的任务。

因为《锦绣旗袍》是篇灵异故事,所以这篇悲剧在我眼里得到赦免,我不会忿忿去问,“你写这些的时候会不会难过”,即使我眼里看到的满满是冷僻颓靡的色调。

一个器皿,只把它视为器皿,就只是形状和质地,或许还有用途;一个锤子,单纯的只当作锤子,也只是形状质地外带重量,如果非要赘述,那么还有它的打击力度;一篇灵异小说,如果不想它那么扯痛自己,那就去欣赏由字与字构成的它的血肉,也就是文笔。轻韵的语言毫无障碍,姿肆横溢的句子,鬼魅深长的梦境,危险游走的心理活动描写,这在一个年轻女孩身上算难能可贵。

撇除文笔看故事框架,这有一个前提。编造故事的能力是每一个写小说的人都应具有的特质,这与笔者的内心世界有牢不可破的关联,他她得引导故事去完成它存在的使命,使人哭使人笑使人深思和在这些文字背后表达了他她所要表达的深度,才能有味道,才能被读下去。如果自由自在的虚构、引人注目的虚构成了作品的主体,那无意这个笔者就是成功的。轻韵基本做到了这一点,尽管还比较稚嫩,这篇小说的局限性在于限于主体内部真实,也就是限于变幻莫测的心理描写和物件、情景描写。细腻的文笔之下,掩藏不了对范围扩大、故事情节拉宽之后鞭长莫及的局限性。但这不影响她成长。也可以说,谁都是在眼前的视野慢慢拓宽之后才成长起来。

唐朝在小说里是唯一的好人,不离不弃不索取不消融。这是一种精神建筑,是作者对理想人物的幻想奢望借小说之名得以再塑。我总认定这样的人在世间是绝种了的,所以这种形象可以恣意的在虚幻故事里换一百种脸孔一百种身份出现,他们不会死,再冷酷的作者都不忍心把他们写死。

死的是看到某篇小说某个句子会难过的人。年纪大的哥们姐们推崇现实,夜夜笙歌日日排场,有钱就行一切速成,他们不会被文字左右;年纪小的弟弟妹妹叼着烟咬着口香糖快速奔向早熟情人的怀抱,他们也不会动容;脆弱的是身处感情夹缝中的人,不必别人给自己对号入座,就会自动自觉的自嘲,只要自己愿意任何时间不分场合都能为自己演示。如若一个小丑。原来小丑把脸涂成狰狞的花骨朵是有原因的。

鲁羊是个脆弱的人,所以他写得出这样的诗句:

烟缕在眼前飘来飘去

它们在五棵手指间做着萦绕的姿态

然后结成圆圈

或者越来越零散

它们离开视线的那一瞬间

会很快地显得笔直,不再弯曲

类似于我们最后的样子

如果非要结束,那就把自己想象成一支烟,反正都要消散,就留给别人一张无恙的脸。

远去的只是记忆,岁月只会留给你一道或两道貌似深刻的皱纹,可它们并不能唤醒你深处的悲伤,只能为你制造更多的苦楚。

——纪念日益沉重的青春


第一章《遇见》

[我伸手接过,这旗袍用软缎真丝织成,手感如水柔丝滑,七分的袖子,花边镶滚,胸襟处手绣一朵绦色郁金香,袖口橘红片金窄边,旗袍最上面的钮扣上嵌着一粒小珍珠。格外的精致。那珍珠也就小指盖那么大小,成色晕黄,一看便知是古物。 “秦淮灯影清旗袍!”我惊道,一阵冷意从心底直冲脑顶。]

我开的旗袍店的位置不算太好,坐落在嘉定区一条大马路靠左的一条街道里,店门前的街道大概只有几米来宽,对面水果摊的讨价还价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时间长了,还可以端摸出这段时间水果价格的行情。旗袍店的左边是一家开了很多年的书店,平时也没什么人光顾,偶尔见带着眼睛的几个貌似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进出,往往他们从书店出来后,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在嘀咕什么;还有就是装扮前卫摩登的女郎去翻翻里面的时尚杂志,因为书店的橱窗是一块大镜子,她们出来的时候还利用那镜子描一下眉什么的,也算是一道风景。

旗袍店的门前还有两棵大榕树,也许是年代久远的原因吧,这两树盘根错节的,两个人也环抱不了那树干。奇怪的是,树长的高了,从下往上看,顶上好象两树的叶子都长在一起了,远远看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一棵树的茂盛。

街上的行人一向都不多,来来往往的都是附近的居民,上班下班送孩子接孩子的……一到晚上整条街就出奇的冷清,一阵风吹过,那风声伴着老树一起摇曳,簌簌作响,总让人从心里掠起丝丝冷意。

来我旗袍店定做旗袍的女人,都爱在晚上来,所以每天营业到凌晨也是家常便事了。

店里的事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在主持,小到打扫卫生大到做旗袍,都是我一个人在扑上忙下的,日子长了,也是觉得机械得很。不过这年头,一个女孩子又能去干什么活,除了对旗袍有点遗传的认识外,我想我也别无所长了。

至于遗传的因素,主要是说我祖父。祖父是旧上海滩一个专门为上流社会贵妇剪裁旗袍的好手,那时候他有个外号叫神袍李,有人请他做旗袍的时候,他只要看那女子一眼,就可以在一顿饭的工夫画出那女子的身型以及尺寸的构图,再下来,剪裁好一袭完整的旗袍更是他的拿手好戏,所以,那时候在上海滩,我祖父做旗袍的工价是最高的。

正在祖父被上流那些贵妇人捧星逐月的时候,在一个晚上,祖父一声不吭的扔下了我跟祖母,从此消失得无踪无影,了无音讯。

每当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总感觉到莫名的烦躁,那些童年里破碎却清晰的记忆,如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不断地回放,一再拨动你想要平息的心潮。记忆就是这么怪,越是想要忘记的越是清晰,所以总抑制不了自己不去想他,眼前最常浮现相片里祖父的模样,慈祥平和,永远对你保持一种宽容大度的笑意。

今晚上又起风了,我呆呆的望着空空的街角,百无聊赖。在骨头都发出寂寞无聊的叫嚣时,电话响了,铃铃铃……。

“小影,明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妈生日,她可想你啦!”电话那头是我的同学何青琳,这丫头整日疯疯颠颠的,爱跳爱玩爱热闹。电话那头,我还没有问话,她一个人就噼里啪啦地说开了,上次已经出过洋相了,还死性不改。

“好吧好吧,明个儿我早点关门过去。”我笑着答应。

挂下电话,转过身来,伸伸懒腰长长地舒了口气。看来今天应该没什么生意了,现在都晚上10点了。白天下过一场大雨,路面凹下去的地方积满了水,一滩接一滩的,在路灯的照射下,明晃晃像一面又一面的镜子,相互镶嵌扶持着,直到路的尽头。在这样的天气下,实在让人没有外出的欲望。

我把柜台的东西收拾好,正要把门拉下,眼角一闪,发现门前的大树下俨然站着一个女人,借着昏暗的灯光,依稀看见那女人大概30来岁,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在我发愣的时候,她已扭着纤腰向我走了过来。

“李小姐,你好,我可以进来吗?”她冲我笑了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点了点头,侧了侧身让她进店。

那女子径直走到柜台,把手里的东西往柜台一放,看了我一眼,说:“我有件衣服坏了,你帮我缝缝可好?”

只见她慢慢把那包裹打开,那双手丰腴而灵活,而且保养得很好,在灯光里闪着白皙的亮泽。

转眼间,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件墨绿色的旗袍。

我伸手接过,这旗袍用软缎真丝织成,手感如水柔丝滑,七分的袖子,花边镶滚,胸襟处手绣一朵绦色郁金香,袖口橘红片金窄边,旗袍最上面的钮扣上嵌着一粒珍珠,格外的精致。那珍珠也就小指盖那么大小,成色晕黄,一看便知是古物。

“秦淮灯影清旗袍!”我惊道,一阵冷意从心底直冲脑顶。

做我们这行的,只要有点些名气的,没有谁不知道这‘秦淮灯影清旗袍’。我打小就听祖父时时提起,对‘秦淮灯影清旗袍’的传说,已由最初的惊悸转归为平淡。长大上学后,便更不相信那一套离奇的诡异传说。只是现在夜近三更乍见还是忍不住头皮发怵,不过那种恐惧也只是一闪即过,我很快就恢复了镇静。

我并未见过这‘秦淮灯影清旗袍’,只是它的模样已被我的祖父用言语无数次的传递到脑海里,想要不记得都难。‘秦淮灯影清’的来历不过是跟据地点与当时的景致而来。说的是那位富家小姐夜投秦淮河身着的就是这件旗袍,当时,秦淮河畔灯光璀璨,渔火点点,人声鼎沸,却无法阻止这悲剧的发生。至于清字是朝代,其实那时已是民国初期,只是当时有那么一帮子老夫子,特别是为数不多的满人,特别怀念清朝,脑勺后还拖着清代的辫子。如此的恋清情结竟还繁衍到衣服上,所以就硬生生的给这件衣服的名字加上个清字。也就有了‘秦淮灯影清’这个名字,其实当时这旗袍也就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当那富家小姐下葬后,这件衣服却因为领口那颗名贵的珍珠,还有她家人对她的怀念之情而留了下来,给了她妹妹,三年无事。却没想她妹妹在出嫁那日,踏出花轿时,竟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匹疯马,将她活生生踩死。街上一算命的瞎子说这衣裳是件凶衣,是她姐姐的怨气太深,如今再加上妹妹这一桩,又加深了几分,不能再现世。于是在妹妹下葬那日让这件衣服陪葬。数十年后,这件衣服又被盗墓者盗出,由一富商收藏,膝下独女大喜之日离奇死亡。后有人陆续得此衣,凡家里有女眷的,无不是年值妙龄香消玉殒。这旗袍成了不吉之物,在旗袍界无人不知。但仍是人人好奇,恨不得获之一观其貌。关于这件旗袍的传说,也有了很多种版本:有人说,之所以会有怨,是姐姐因为家人的阴挠不能与心上人结合,所以会对相爱的人产生嫉妒,所以才会一再的发出悲剧;也有人说最初的怨恨是她对妹妹的怨,还说因为她妹妹要嫁的人正是她的未婚夫,所以她妹妹才会在出嫁之日死于非命……当然,远不止这么两种,只是这两种更让人容易接受。但我还是相信第一种,在我心里我一直认为亲情是最干净的,爱情是最神圣的,所以那个她爱的他,在她死后,是怎么也不会娶她妹妹的。

受祖父的影响,我小时候便对这件旗袍极其好奇。从会剪裁之日起,就常常悄悄的就着脑子里‘秦淮灯影清旗袍’的模样做过几件。捧了去给奶奶看,问她像不像。每次必遭她的责骂。最后一次竟二话不说用剪子给我绞了个稀烂。奶奶是个性情温良之人,加之平素吃斋念佛。记得十五岁祖父失踪,也没见她有过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也不敢问为什么,以后就是做了,也自己悄悄地挂在店里欣赏。

其实,祖父也没见过这件旗袍,只是对它的那股子狂热,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只要一闲下来,他就做旗袍,每件旗袍总有七八分‘秦淮灯影清旗袍’的影子。那时店里的三排衣架,齐刷刷的全是‘秦淮灯影清旗袍’,他做了就自己看,别人出再高的价他也不卖。所以虽然他当时在上海滩虽算个人物,日子却并不宽裕。奶奶也从来没有报怨过他,只是在祖父出走一年后,她把那么多的旗袍连同他的东西,一起烧了个精光。我知道,奶奶这是爱之深,恨之切。从那以后,她再不准我在她面前提起祖父。

我把那个女人的旗袍仔细地翻了几遍,,也没有发现有任何破损的地方。正疑惑,那女人伸手拿过旗袍,她的指尖划过我手背,沁凉如冰,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女人见了,莞尔一笑:“我的手四季如冰,大夫说是气血不足,是生我儿子时落下的病根,当时差点血崩。女人呵!可真是不容易。”

“呵,是呢!太太这衣服有什么瑕疵?我看了半天,发现都挺好的嘛!”我脸上挂着职业味十足的笑容,并没有把她后面关于身体的话听进耳去。这样的人并不少见,别看她们个个年纪不大,却一样的那么多话,一个小小的话题,她们就有本事扯个十万八千里。

“哟!瞧我这人,真是不好意思,耽误李小姐了。呶,你瞧!就胳肢窝底下跑线了,我怕自己补,万一扭线就不好看了。”

我又重接过旗袍,可不是,腋下跑了大约两寸的线,只要不抬胳膊也就瞧不出来。那断裂的线头呈腊黄色,显是年月久远,残留在线头已有些毛糙,像破了许久的模样。我开好单据递给她:“小毛病,你明天来取好了。不过得早点,因为明天我会早点打烊。”

“李小姐,多少钱。”她打开小坤包,抽出一张50元的大钞。

“不用了,来我店里补衣服的,只要是旗袍,一律免费。”我指着墙上的价目表旁边的店规对她说。

“那就谢谢李小姐了,我先走了。”那女人转身走了出去。

我舒了一口气,把那件旗袍放进抽屉里。关上店门。走出店门,习惯性地往马路两头望了望,只见街两头空旷,一个人影也没有。我的店位于新郁路,两头要拐弯也得走100米左右才行。我关店门也不过两分钟,那女人脚程并不算快,却瞬间没了踪影。风吹得马路两边的桦树沙沙作响,隐隐有高跟脚“得得……”声传来。在深夜甚是可怖。我有些恍惚,又有些后怕。

“李影,关门了啊?今天生意可真是差!才做千把块钱,再这么下去得喝西北风了。”隔壁礼品店的小林也锁上店门跟我打招呼。

我笑应:“生意是不好了点!不过你别不知足,雨天做千把块算好的了。今天我也早点关门。昨天没睡好,累死了。”关好门,再侧耳一听,除了树叶的声音,哪里还有高跟脚的声音?我想,一定是昨天没有休息好,产生了幻听。


第二章《怪梦》

[为什么我在哭?为什么我的眼泪止不住?低头,身上穿的是一袭血红的衣衫。再打量房间,已不是我熟悉的小窝。窗棂是木制的,月光透进来,只见窗上贴了个大大的‘喜’字。站起身,发现桌上摊放着一件旗袍,七分的袖子,花边镶滚,胸襟处手绣一朵绦色郁金香,袖口橘红片金窄边,旗袍最上面的钮扣上嵌着一粒小珍珠。]

在路口跟小林道别后,我把MP3的耳塞塞进双耳。蔡依林轻快悦耳的歌声瞬时灌满耳朵。我总喜欢把音量开大到极限,这样就听不到外界的一丝杂音,如置身现场音乐会一样。听音乐,特别是听小蔡这一类歌手的,声音轻了,那韵就淡了。我踩着《海盗》的节拍蹦跳着前行,我想那动作一定非常的滑稽,你可以想象,一个脚踏细跟皮鞋的女子成疯颠状前行,会是什么样的场景?虽然我听音乐有些怪异的举动,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绝对不会像某一大群人那样跟着旋律唱出来。以前我也会唱出来的,自从有次在公交车上听了一次如猪嚎般的现场模仿秀后,才明白那是多么的恶形恶状,何止是强奸听觉,简直就是轮奸!自此,听音乐绝不让自己的声带失控制造噪音。这样的夜里,路边的梧桐正好遮住我的疯颠状,也就不用担自己丑态被多少人窥见。

肩一沉,已感觉一块冰凉的东西搭了上来。我几乎要跳起来,惊恐万状地回头,左耳的右塞因为扭头的姿势从耳洞里掉了出来,在胸前晃荡着,扯着右耳的耳塞,在耳朵里一顿一顿,像是以前往民房时摇井水用的木桶,只差发出“格吱格吱……”的声音。

面前站着一个女子,挽得高高的髻发,脸颊娟秀,裸露在风中的双臂圆润白皙,沿着手臂,我看到我肩上的冰冷来自于——她的右手。她嘴角挂着笑,双眸似两颗被浸在水里熟透的紫葡萄,笑起来时水波微漾,分外迷人,不就是刚才去我店里让我补旗袍的女人吗?我松了口气,左手夸张地拍着心口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谁呢!对了,刚忘了问太太怎么称呼?”我这才想起来刚没有问过她姓名。

“哦,我夫家姓骆,骆驼的骆。真是不好意思,刚吓着你了。我在路边叫了你好几声你没听见?”她拘谨地笑起来,右手抽离我肩头,抚着鬓角以掩饰心底的不安,脸上有十七八岁少女才有的羞涩。

看见她那副歉意的模样反倒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了,指了指胸前的MP3,便安抚她说:“骆太太,没关系的,我这人有时会夸张一点。也不怎么吓的,这条路我早就走熟了。要怪就得怪我自己把MP3的音乐开得太大了。”

“李小姐可真会安慰人。”

“呃……”一时语塞,我并不善言辞,恭维客套之类的话更是说不出口。只好学她的模样把肩上的头发往后拢了拢问:“好晚了,骆太太还不回去啊?”

“我等车。”她探了身子往路口张望。

“等车?这里不是站台啊?”话一出来,就懊恼起来,痛恨自己总是嘴比脑子转得快。一般这么贵气的少妇,多半都是阔少夫人,怎么可能去挤公交车?

“我老公会派司机来接我。李小姐家往哪里?要不一会顺路送你回家。”

“谢谢骆太太,我家就在前面不远。本来想请你上去喝杯咖啡,既然骆太太等人,那我就先回去了,就不打扰你了。”

“好的,李小姐再见。”

“骆太太再见。”

旗袍店离家也不过五分钟的路程,拐个弯向前五十米就是我住的辰泰新苑。刚跨进小区的时候,心里忽然感觉怪怪的,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望向来时路。二十米远处已不见了那位骆太太的踪迹。刚才跟她说话时我就关了音乐,而没听到有车辆刹车停靠的声音,怎么转眼就没有影儿?揉了揉眼睛,前面还是一片冷清无人迹。正迷惑,门口的保安老陈跟我打招呼:“小影,下班了啊?”

“是呢!陈阿叔今天值晚班啊?”

“嗯,小影,你刚在前面干嘛啊?大老远就见你站那里半天,我当有什么事呢。要你再不过来,我还打算过去看看。”

“哪儿?”我心一惊,小区的保安值班室正对我过来的马路,现在是晚上,能看清我也就二十米左右,再远要看清也难。而刚刚我正在跟骆太太说话,老陈不可能只看到我而看不到骆太太。

“就是那边不远,就那丛刺玫瑰那儿。”

我一惊,老陈没有看到骆太太?她穿的是白衣,如果看到了我不可能看不到她。转念又安慰自己,那位骆太太比我略矮了五公分,也许是我挡住了老陈的视线。又也许是老陈眼睛不好使了。跟老陈告别后,把MP3收进包里。生怕再遇到什么奇怪的事。

“奶奶,我回来了。”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和出门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和奶奶打招呼。

“快去洗澡,浑身汗腻腻的,难闻死了。”奶奶有一定程度的洁癖,每次我出门回家必须洗澡,哪怕时间差距只有半个小时。朋友们都知道,所以大多都不喜欢来我家,因为每回她总会在一旁指挥,这样坐不行,那样坐不对的。就连我有时也受不了她的约束,更别说是朋友了,所以家里通常都只有我们俩人,冷冷清清的。

等洗好澡出来,奶奶已经点好了一柱香递给我。奶奶信佛,家里供着一尊菩萨,说是去邪保平安。还要求我每天回家必须上一柱香,所以我家的客厅四季总弥漫着一股檀香味。上完香后陪奶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想起今天遇见的那件传奇旗袍,心里痒,想问又不敢问,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我挪了挪身子向奶奶身边靠了靠。

“奶奶,现在流行复古风,来店里订旗袍的,新款式都看不上。”装着漫不经心地问,用眼角看奶奶的反应。

“那你就照以前的样给她们做。”奶奶显然已有些困了,不住打着哈欠。

“奶奶,你说爷爷真没见过那件旗袍吗?”我怕奶奶就要睡了,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就问了出来。

“哪件啊?”

“就是‘秦淮灯影清旗袍’啊!”

“又跟提那东西,我不是说不准你提的吗?”奶奶脸一沉,拉开我搂住她腰的手,坐到沙发的另一端,阴沉着脸。奶奶只有非常生气的时候才不理会我,我吐了吐舌头,暗骂自己莽撞。

“好了,好了,我不再提了好吧?奶奶,不许再生气了呵!会长皱纹的,老了就不漂亮了。我要先睡了哦!我明天还要早起呢。”我从沙发上又爬过去死皮赖脸地搂住她,嘴凑到她脸颊边亲了她一下,她挺得笔直的腰总算软和了些,她是最疼我的人,跟我呕气,只要我一撒娇她准会消气。

“死丫头,又来打趣我这个老不死的。快去睡吧!记得把窗关好。”她疼爱地用食指戳了戳我的额头,看到她的脸晴转多云,总算松了一口气。虽然奶奶平日不说什么,但心底还是排斥听到任何有关于爷爷的事。我心里有再多的好奇,也只好咽回肚里。

“知道了。”关上卧室的门,一下子蹦到床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真是怀念你的温暖啊!”

为什么我在哭?为什么我的眼泪止不住?低头,身上穿的是一袭血红的衣衫。再打量房间,已不是我熟悉的小窝。窗棂是木制的,月光透进来,只见窗上贴了个大大的‘喜’字。站起身,发现桌上摊放着一件旗袍,七分的袖子,花边镶滚,胸襟处手绣一朵绦色郁金香,袖口橘红片金窄边,旗袍最上面的钮扣上嵌着一粒小珍珠。格外的精致。那珍珠也就小指盖那么大小,成色晕黄。这不是骆太太让我补的那件‘秦淮灯影清旗袍’?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遇到总算有这么一点熟悉的事物,心总算稍微平静了点。

“吱……”那扇木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女,梳着民国时期的辫子,衣裤的颜色也如我身上的一样血红。她见了我说:“小姐,你快梳妆。天就快亮了。”

“我不!”我大喊,这是什么鬼地方?我这是在哪里?

“小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这是命!”那丫头眼圈一红,就落下泪来。我更加莫名其妙。这是哪里?为什么我那么陌生?可是空气里流动着熟悉而悲伤的气息,又因何而来?

她开始给我梳头,一边梳一边还念叨:“一梳梳到底……”

“停,我不要你给我梳头,你给我出去。”这情景太恐怖了,她的眼泪像是在宣告着什么悲剧,让人心痛得不可遏制,我推开她站起身来。

“小姐,陈家的花骄就快来了,你不可能不出嫁。这是我们女儿家的命,不可能违背的。这门亲事打小就定下来,我看你还是收心吧!你跟柳少爷是不可能的,再说他又那么穷,能给你好日子过吗?”

那丫环想要拉住我,我甩开她的手提起裙摆奔了出去。只是没有主意地奔跑。冥冥中似有什么牵引着我的人,我的心,甚至连我的眼泪也被控制着,麻木的流淌着,不知为何悲伤。

穿过树林,前面是一条宽阔的河,河两岸灯火通明,渔船无数。这里又是哪里?我喘着气,身后那黑漆漆的树林已有星火游移,隐隐传来喊声阵阵:“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在我发愣的时候,一帮人已到了跟前,一位老者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用手指着我颤声说:“你这个不孝女,你要我们陈家的颜面何存?”他刚说完,反手就给我一耳光,把我打摔掉在地,疼痛从脸颊上开始蔓延,我瞪了眼正想回骂他。

“不,我不嫁他!你一辈子只要面子,你把面子嫁给他好了!”一个声音从我身边传出,侧目一看,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少女,眉清目秀,身上穿着我刚才的嫁衣。低头一看,我身上穿的却是自己的睡衣。

“你、你、你!!!”那老者气得说不出话来,抬手又给了她一巴掌。

“我死也不会嫁给他!”那少女转身就往河里跳了下去,我伸手想要拉住她,我看到我的手从她的衣角里穿过,怎么也抓不住。我一骇,只见她已从河岸上坠了下去。

河面上溅起水花打在我的脸上,她已沉到了水下。我哭着大叫:“不要……”

“小影,小影。怎么了?做噩梦了?”是奶奶的声音,我睁开眼,发现奶奶坐在床头,用湿毛巾给我擦额头上的汗。

“奶奶,没事的!只是一个梦。”起身到卫生间去,心还兀自跳个不停。回卧室路经客厅,闻到檀香,看到那尊观音两边做成烛状的灯,心瞬时平静下来。这时,香已快燃尽,又从香龛里拿出三根点上。


第三章《幻觉》

[云峰送我回家,穿过那丛竹林时,快到尽头了,隐隐听到高跟鞋的声音,还以为是青琳出来送我们,回头却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竹林的另一端,有点眼熟,却不是青琳,也不是她母亲。云峰见我扭头,也回过头看,却说:“看什么?又没人。”]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总是断断续续做着那个梦。醒来却记忆模糊,特别是那个哭泣跳河的新娘,怎么也想不起她的脸。

天刚亮我就回到店里,这是开店以来起得最早的一次。早上不过十点我就把骆太太拿来的旗袍补好。

在见到它之前,曾无数次幻想见到它时的喜悦。可此刻,它挂在那一堆样品里,却发现它并无什么过人之处。论色泽,它明艳不及桃红;素净不及月白;雅致不及粉紫……论款式,如今的旗袍可谓古今结合,溶入现代元素的旗袍生动不少。长的穿上优雅,短的俏皮。也不再如从前那么对身材挑剔。哪怕是飞机场,也会找到合适她的旗袍。穿出属于她自己的韵味来。

如今,心里多少有点失望,毕竟它曾是我家三辈人的梦想。烙在我们心头几十年。见了它我总算明白什么是希望越高失望越大。它比之其它旗袍,多的只是经历。就如古时的四大美女,人人把最美的赞词都给了她们,现代的美女也无法摆脱她们留给时代的烙印。如今的美女,别人给的形容词也只是她们用过的残汤剩羹。也许,她们真的从历史里走出来,也不过尔尔。

我靠在藤椅上感慨了很久。想起祖父,隐隐觉得,他的出走跟这件旗袍一定脱不了关系。他真的没见过这件旗袍吗?如果有天他见到了它,他会不会跟我一样觉得他毕生的追求那么的不值?那些为它痴迷而荒废的岁月,他会后悔吗?

我闭上眼,又看到他那慈祥的双眼。尽管祖母把他所有的照片都毁了,可我还是记得他的模样。我坚信,他还活在这个世上,终有一天他会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生意冷清,下午五点左右。我正靠在银台打盹,推门进来一男一女。那男青年把额前的长发一甩:“姐,我来借几件衣服。”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安蔚彬,只比我小三个月,是我父亲的私生子。由此可见我的父亲多么滥情。我恨我的父亲,但他在我三岁的时候空难死亡,他留给我的伤痛一直延继着,生命却早已经终止。同行的就是我弟弟的母亲,当时名震一时的影视红星。到如今我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看上他,虽然他还称得上算帅,可他并不是富有。但是她还是愿意放弃名利为他生儿育女。这就是爱情吗?那我的母亲算什么?她在父亲死后郁郁寡欢,最后因抑郁症自杀而亡。她到死的那一刻都爱着他,那个用情不专的男人。

奶奶是极喜欢母亲这个媳妇的,所以在知道蔚彬这个孙子的存在后,她并不同意让这个孙子进我们李家的大门,还不许他姓李。就连我的父亲都被她逐出家门。在当时,这种做法在同辈人看来非常不可思议。因为蔚彬可是她唯一的男孙,为李家传宗接代的人。所以当时也有很多种传言,最离谱的一种就是说父亲不是她亲生的。甚至在我祖父离家出走后又多出一种传言,说我祖父之所以会离家也是因为无法忍受她的专制和蛇蝎心肠。父亲的风流史也由最初的让人唾弃转变到令人同情。指责的对象也成了奶奶跟我的母亲。

我小时候非常痛恨这个弟弟,因为他母亲的存在让我们家家破人亡。可是,上学时,我们却意外的同班,似乎注定了我们之间必纠缠不清。他随母姓安。母亲死后,他由外婆抚养,虽然富足,却并无多少温暖。我们一直都知道彼此的身世。他一直想跟我亲近,可我总是恶言相向。直到我们十六岁高一那年春游,那次是去杭州,在西湖边我跟女同学嬉戏不小心落入西湖。一帮半大的孩子都束手无策,只有他义无反顾地跳下湖救我,而他非但不会游泳,还有轻微的恐水症。最后,我们被路人救起。人都是情感动物,在他跳下水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他打动。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承认他这个弟弟。为了让奶奶也能接受他,我常常在奶奶耳边说他的好话,可将近十年,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奶奶还是不肯接纳他。所以他要找我都只能来我的小店。

大学时,他学摄影,我学设计。如今他也开了家自己的影楼,常常来我这里借服装。我笑:“我这里的衣服不借,只卖。不过大家都这么熟了,我租你给得了,价钱上也给你优惠点。”

“切,还是我姐,这么小气!跟掉钱眼里似的。”他说话间已经走到衣架那边挑衣服,边翻嘴里边唠叨:“最近不知道吹哪股复古风,好多人到店里拍照都说要旗袍和唐装,宫装什么的。姐,你空了再帮我赶几套唐装怎么样?”

“你别唬弄我,这会儿要我帮忙了叫我姐。没事时你就大影小影的叫不停。”起身到饮水机边泡了两杯茶,分递给他和跟他一起来的女孩:“小姐,喝杯水,你随便看看!小店有些乱糟糟的,平时都我一个人打理,没那么空收拾,你将就一点儿。啊?”

“姐,叫她小贾就行了。”

“谢谢姐姐。”小贾接过茶杯冲我笑,她模样挺俏,长得清清纯纯,长发软软地散在肩上,看上去很温柔,模样是蔚彬喜欢的那种类型。她把茶杯凑到鼻子底下吸了两口气,赞道:“好香的茶哟!姐姐这是什么茶?”

“普洱茶。云南的,多喝可以减肥,对胃也挺有好处的。”其实普洱茶并不香,泡好的茶水有些中药的颜色。只是喝起来极其顺口。一听她这番话,便知她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在社会上一定也极其吃得开。

“那我也去买点来喝。”她啜了一口,眉头皱了一下。看得出她平时极少喝茶,胃早已让橙汁牛奶养得娇惯的女孩。

“这茶也是分好坏的,稀松平常的也就上百元一斤。上好的就远不止这个价了,不过喝惯了好茶,平常的茶就甚难入口了。品茗也是会上瘾的。买这茶也是要看地段的,有的价虽高却不一定是好货,还有,品茗也要讲究程序,像我们这样泡在杯里牛饮,给这茶也打了不少折扣……”

“哟!你别给她遭蹋了。这么好的茶。”蔚彬在一边插嘴:“她可是让那些饮料惯坏的孩子,这茶可是从来不碰的,那次我买瓶绿茶还一个劲说苦。”

“人家不会学吗?”她腾出右手揪了揪蔚彬的胳膊,看他们的亲昵状,便知道是蔚兵的新女友。我这个弟弟哪点都好,性格里却遗传了一些父亲的风流,用情不太专一。换女朋友跟换衣服一样的频繁,说他用情不专他还反驳,说是没有遇到合适的。女孩发急的模样谁都看得出是努力想要讨好我,一定是很爱他了。蔚彬伸手刮了刮她鼻头,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这还是蔚彬第一次在我面前跟女孩子这么亲昵,以前的女友,在我面前总都是爱理不理的。看来,这次真的是遇到合适的了。

我笑了笑,帮她打圆场:“会品茶的人并不是什么茶都喜欢,不喝茶的人也并不是什么茶都不爱喝。如同兴趣爱好,总有一两味投其所好的。”

“就是就是,我就爱喝这茶嘛!”她使劲地点头附和。

“叮铃铃……”电话响了起来。

“你好,锦绣旗袍店。”我拿起电话。

“不要这么专业好不好?小影,你几点到啊?他们可都快到齐了。”是何青琳打过来催我走人的电话。

“大小姐,我六点就关门好不好?”

“好好,你快点啊!我叫老王来接你好不?”老王是她们家的司机。

“不用,太麻烦了。我自己打车过来就好。”

“那好吧!你快点,知道不?拜拜。”

挂了电话我就催蔚彬:“你挑好了没有?我可要打烊了。”

“好了,就这几件,我自己包好了。”他把衣服一件一件装进他带来的公事包里。

“你别弄皱了。”因为那一排挂的都是样品,所以我也没看他拿了哪几件,。扭头对与他同来的女孩说:“小贾,我可不是赶你们走呵!昨天就约好要去同学家,真是不好意思了,你下回来了姐姐好好陪你聊聊。”

“没事,姐姐你先忙。我们先走了呵!”她冲我甜甜一笑,善解人意地说。

“那再见。有空过来玩。”

“姐姐再见。”

我把店门外的塑胶模特搬了进来,收拾好一切,把桌上小贾只喝了一小口的普洱茶倒掉,茶还没有凉透,还飘着若有若无的茶香,心痛了半天。快出门时想来骆太太并没有来取衣服,又怕她来了会等,于是,就写了一张小纸条帖在门上,告诉她让她明天再来取。

何青琳家是典型的富豪之家,光一个客厅就比我家还大。

到她家的别墅时已经是六点一刻。她并不常回家住,说太过奢侈了,规矩也多。她的外祖母是旧上海上流社会里响当当的人物,在商场雷厉风行,回家却是温文婉约。只是向来就约束人约束惯了,如今虽然年纪大了,规矩还是很多,对唯一的外孙女定下数条规矩,这不许那不行的。何青琳大大咧咧惯了,却怎么能忍受那样的束缚?按她的说法,大学住校是逃离魔爪,毕业后再也不肯搬回去住。而是去了一家外企做翻译,说是体验社会。有谁知道她是何氏集团的准继承人?

青琳早早就在门口等我。其实我很喜欢她这个家,特别是屋前那丛湘妃竹,风吹竹舞,摇曳生姿。日里夜里都有道不尽的韵致。记得上回我把这样的感悟对她说。她冲我扮了个鬼脸说她最怕的就是这丛竹子,夜里像鬼影一样,稍有风吹草动它就响个不停如鬼嚎。八岁时她调皮在这里跟她的母亲玩捉迷藏。曾看到过一个白衣女子。她的外祖母与母亲都不信。打那以后,她一个人就是日间从这里路过也觉得阴森森。

她随母姓,她们何家的女婿已是五代入赘。每一代却都只能生一个女儿。记得她的母亲曾生了个儿子,却不幸早夭。她的父亲在她十五岁时就脑溢血逝世。老人们都说那年的运程不好。我的祖父也是那一年失踪的。

她母亲见了我就拉住我左手说:“哟!小影好久没来了,越来越漂亮了!青琳外婆常在我耳边念叨说想你。”

我笑道,把右手的盒子递给她:“阿姨生日快乐!”

“哟!人来就好了,还送什么礼物?”她笑着接过。

“又拿什么来哄我老妈开心了?我妈宝贝你,好像你才是她女儿一样的。一看到我啊!就是说我这不好那不好的。”青琳从她母亲手里抢过盒子,快手快脚地就打开了。

“青琳,没点规矩,让你外婆看到又该说你了。”她很疼这个女儿,嘴上虽说着责备的话,语气里却满是怜爱。

“我就知道是旗袍。好漂亮,妈,这个颜色很适合你。别老穿那白兮兮的衣服,试试这个颜色,等会上楼就换去。”青琳已经把里面的旗袍拿了出来。何母向来喜欢素色,衣衫全是统一的乳白,月白。我本也想送一件白色的,不过白色终究不够喜庆,也就改送了件水红,这样也不会太艳又不会太沉闷。

“我还怕阿姨不喜欢。”

“怎么会?这么漂亮的衣服。走,咱们进屋去。”

小玉,小茜,伟豪早到了。在人群里,我看到云峰也在,胳膊被一个长相娇艳的女孩勾着,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我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他们。几天前的争吵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情感,爱从何而来?也许我离他心的距离越来越远,原以为他会打电话道歉或是托别人来当说客。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大家都厌倦了是吗?

想起大四的时候,应该是冬天吧?我已不记得当时是为什么吵架,可是我清楚的记得是自己无理取闹,硬让他在大街上给我道歉。最后因不满意他的诚意而负气回宿舍。那时可是上海最冷的时候,为了让我原谅他,他在楼下站了整整一晚上。那时,爱情就这么炽烈。

当年的激情早被时光慢慢侵蚀掉,还余下即将腐败的,不晓得还能撑几时。

也许是感觉到我的目光,他抬眼望了过来,看到我后。抛开身边的女孩径自走了过来。心头一暖,可是,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时,却突然委屈得想要逃开。起身往阳台走去。他快步追上来从后面搂住我,鼻息喷在我颈后:“影,消气了吗?”

“不去陪你的新女友吗?”心底的坚冰被他一个拥抱轻易融化,自己都觉得语里满是酸味,暗骂自己不争气。也许,三年的感情,不光只是单纯的爱,还有很多习惯。人,有时是改不了习惯的。不是说不要就能放下的。人总是不争气,有时越是生气时,脑子想的全是对方平日里的好。

“你想哪儿去了?她只是我的世伯的女儿,我一直当她妹妹看的。影,你看着我,我不许你乱想。”他扳过我的头让我眼睛跟他的对视,眼神坦诚得让人消除所有的疑虑。我正欲辩驳。

“峰哥,这是嫂嫂吗?好漂亮!”那女孩已尾随而至,手里端了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几碟小点心什么的。她笑盈盈地望着云峰,在提到我时,也不正眼看我一眼。

“小嘴真甜。”云峰接过她端来的点心,感应到我的不快,放在我腰间的手又紧了紧说:“这是我妹妹凝香。”

“你好,我叫李影。”我对她点头。

“你好,李小姐。呀,我就不打扰你们小两口卿卿我我。我哥这会儿呀,怕早已在心里骂我不识趣了。”她抿嘴一笑,边说边朝云峰挤眉弄眼,说完便端着空托盘回到大厅。

因为和云峰重修旧好,整个晚上我都很开心。

虽然是青琳母亲的生日宴会,到了最后却成了我们一帮青年人的舞台。整晚都没有见到青琳的外婆,青琳说有些轻微的感冒,早早就睡下了。从青琳家出来时已是凌晨一点半。

云峰送我回家,穿过那丛竹林快到尽头时,我隐隐听到高跟鞋的声音,还以为是青琳出来送我们,回头却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竹林的另一端,有点眼熟,却不是青琳,也不是她母亲。云峰见我扭头,也跟着回过头看,却说:“看什么?又没人。”

我一惊,怎么他看不到人?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竹林尽头空空是如,哪里有人?

紧抓住云峰的手说:“峰,我真的看到了,一个穿白衣的女人。”

“一定是你酒喝多了眼花,走了!时间不早了。”

我不时悄悄地回头,却再没有看到人影。

一路无话,回到家时。奶奶早已睡下,我蹑手蹑脚地回房睡下。刚一合眼,昨晚那个怪异的梦境又开始出现……


第四章《惊怵》

[她向我伸出手来,那双前天还素净的手,指夹盖上竟擦上了血红的指夹油,指尖修得削尖,血红跟手指的苍白形成鲜明的对比。与记忆某处的场景叠合。我似看到这双手已不如前日的丰腴,肤色虽白,却有些木然,惨白的手上点点青紫的细斑。像是,像是——尸斑?]

河水翻滚,冷风凄冽,我站在河沿上看一群人忙忙碌碌。女的哭天抢地,男的心急火燎。我也环住双肩,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终于,那在河里摸索的男人上来了,三个人拖着一个红色的东西,已不是我记忆里的艳红,那被水浸过的衣衫已成深红,血凝固的颜色。仿佛是历时久远,她一头漆黑的长发,贴在脑后,了无生息。黑与红形成鲜明的对比,僵硬得可怖。我看到一只白森森的手,被水浸泡得已是惨白,五指狰狞地弯曲着似要抓什么东西。心突突地跳起来,终于,在那三个人把她的脸翻过来时,头要炸开一样的晕眩,那青白的脸、乌紫的唇、头发的黑、衣裳的红、手指的狰狞、脸的青白、唇的乌紫。我甚至看到她手背上的尸斑。我想尖叫,可喉头暗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人群里冲进来一个青年,他宽阔的背对着我不住地耸动,他匐下身去,我看到他把脸叠在她的脸上,缓缓地,他把唇印在她的唇上。我看到有泪滑下来,不自禁地哭起来。只是怕惊动了他,我隐忍着抽泣声,只任泪无声滚落……

刚才还一片喧哗的人群瞬时悄然无声,只听到他悲怆的哀号,如受伤的幼兽。等了很久,他抬起头来,泪眼一一扫过人群,我终于看清他的脸。他——他——为什么那么熟悉?我看到眉心那粒大痣,黑如点墨。手颤抖着伸向他,想要抚上他的脸,却穿了个空,我还是如昨晚一样,抓不住任何事物。

他忽然收起泪,发疯似的把她身上的红裳扯下来,露出里面红色的肚兜,胸前绣着一对交颈而眠的鸳鸯。他边扯边喊:“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嫁人。我给你的旗袍呢?旗袍在哪?在哪?你说话啊你!”

“柳少源,你给我住手!我女儿已经死了,你滚!”双眼红肿的老妇人挣开丈夫的怀抱,推开他。我看他跌坐在地上,伸手想扶他一把,可手还是捞了个空,心忽然有些悲楚,我跟他的距离,表面只有一步之遥,实际却已远隔千里。

“天哪!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哈哈——”他仰首对天长啸,笑未止忽然就蹬下身,一把抢过她搂在怀里:“我们还要在一起,这一世不行,下一世。我们再在一起。”说完抱着她纵身跳下,河水重咆哮起来,转瞬就没了他的影,心无可遏制地疼痛起来,却流不出眼泪,所有的人都呆呆地望着水面的旋涡。

等到快要绝望时,那张年轻的脸突兀地从河里冒出来,转眼就变得苍老,眉心的那颗黑痣怵目惊心,与我脑海深处的记忆叠合……

“啊!爷爷——”我大叫,坐起身来,四周一片漆黑,唯一的光亮来自窗边,窗帘随风翻动着,落地窗前站着一个人。慈眉善目,眉心有一颗玉米粒大小的黑痣,正是十年前爷爷的模样。

“爷爷?”试探地叫了一声,他只是望着我,并不答话。慢慢地他的脸开始扭曲,异常痛苦的样子。伸手想要拉他。这时候,门被人叩响,奶奶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小影,小影,你怎么了?”紧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

我把目光调向门口,房门洞开,奶奶从门外进来。等我再回头看窗边时。窗帘暗影投地,月色正浓,哪里有爷爷的影子?

“奶奶,我看到爷爷了。就在窗边。”我爬起来,想要向窗口扑去。

“小影,你又做梦了。乖!早点睡吧!你爷爷他早在十年前就不要我们了。”奶奶一把搂住我,把我的头按在怀里。黑暗里,我感觉到奶奶的身子轻轻的颤抖着。也不知道是突闻爷爷的音讯激动,还是因为空调的温度太低。

“不,奶奶,真的!真的是爷爷。他皱着眉头,好痛的样子!爷爷从来没有这样过,爷爷一定是在受什么苦。”我抬起头,看到奶奶的腮边挂着泪痕,唇不住的哆嗦着,面色苍白,目光闪烁不定。她的眼神里,我除了看到怨恨,还有害怕?我被脑海里跳出的这个词吓了一跳,奶奶为什么要去害怕?

“是他不要我们!是他不要我们!!!”奶奶激动起来,目光变得更加犀利,十指捏得我双肩隐隐作疼。看到她的神情,心一痛,想起她这一生所经历过的不幸,而我还让她这么挂心,只逞口舌之快,只会一再揭她的伤疤。

我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奶奶,是小影眼花了。我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小影只有奶奶。”

奶奶在我怀里终于哭出声来,这是十年来第一次看到奶奶流泪。一直以来,她都那么坚强,为我撑起一片天。可现在,她靠在我的怀里像个孩子那样嚎啕大哭,无依无助,她瘦小的身躯激起我所有的保护欲,这时,才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可以背负起一切。

最后,她靠在我怀里安稳地睡着。而我却莫名其妙有些惶惶然,说不清是因为害怕、思念,还是忽然间滋生的责任感。反正再无睡意,只好就这么靠在床头,直到天明……

一早我回店里,门把上还贴着我前一晚留的纸条,看来骆太太昨天并没有来。生意出奇的好,一大早就接了好几单生意。等我把别人订做的旗袍料子选好时已经是中午。匆匆吃过饭就开始设计款式。

来我店里做旗袍,通常只要把三围报给我,我就会根据她们的个人气质,身高,身材来为她们设计出适合的旗袍。所以我的价位也就比别的旗袍店贵得多。

每一件旗袍都是我倾心制作,那些阔太太完全不用担心参加party上会与别人撞衫。因为我做的旗袍每一种款式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她们买我的旗袍绝对是物有所值。

等把几张图纸画好时已日落西山。跑到对面的水果摊买了几个雪梨算是犒劳自己。整个人陷进藤椅里啃雪梨,阳光从门面的玻璃窗钻进来,散在那一排排的旗袍上,给五颜六色的旗袍都蒙上一层金色,格外好看。

华灯初上时,泡上一杯普洱茶,热茶雾气氤氲,店外的两颗榕树如情侣般相拥。云峰发信息说让我早点关门跟他去淮海路吃烧烤。正想答应,忽然想起那位骆太太今天应该会来拿衣裳,就推辞了。

我去衣架上找骆太太的那件旗袍想包起来,把几排衣架都翻了个遍,却怎么也找不到。想起昨天只有蔚彬来过店里拿过衣服,可能是他拿了去,于是打他店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前台小姐:“您好,蔚蓝摄影楼。”

“请问,安蔚彬在吗?”

“安总不在,请问您哪位?”

忽然想起蔚彬说过,只要是女人来的电话,他都会让秘书挡掉。生意上的客户都会直接打他手机。于是说:“我是他姐姐,找他有点儿事。”

“哦,是安小姐呀。安总前几天就接下一单生意,今天一大早就去丽江拍外景。真的不在。”蔚彬跟别人介绍我时,从来不说我的名字。说讲明白了就生分了。

“哦,那麻烦你了。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下,你们安总昨天带回来的旗袍里有没有一件墨绿色的旗袍?”

“旗袍?安总全带走了。”

“哦!那谢谢你了,再见!”挂了电话,从头凉到心底,开店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乌龙事件。一会儿要是骆太太来我怎么跟人家交待?太没诚信可言了。再打他手机,那小子居然关机,把我气了个半死。心底忍不住暗骂他几句,又怪自己粗心大意,在他挑衣服的时候没有仔细检察一遍。

等到了晚上十点半,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因为骆太太并没有来取衣服。只盼明天能够联系上蔚彬,让他把衣服给我快递过来。

把林太太要做的旗袍的布料裁好的时候已过十一点。由于几天都没有睡好,我早已有点睡意朦胧,关了店门准备回家。

最近市容整改又见松懈。前面一条小巷的路边,小摊贩如雨后春笋般统统又冒了出来。什么麻辣烫、炸鸡柳、烤玉米……应有尽有。店门这里本就人烟稀疏,一到晚上就更显冷清,所以比起前面的门庭若市,简直是天壤之别。虽说街边摊并不是很卫生,可在深夜里,那一捧桔色的灯光让人心暖和不少。所以如果不算太累的话,我总会穿过一条马路去吃麻辣烫和一些小点心。其实每次都不能吃完,却爱在那里坐上一时三刻。与其说是去吃,倒不如说是去体味一些现实生活里不能体会到的温馨。虽然那样的温馨全是别人的,但有时觉得,能看到别人的幸福,也是一种快乐。

摊主多半都是夫妻或是一家三口。那温馨的场面常让我想起爷爷在家的时候。那时,我常常坐在他的膝上,给我讲故事,讲得最多的也就是那件‘秦淮灯影清旗袍’。那个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可怖血腥的故事,到了爷爷的嘴里,惧意顿失三分,其实爷爷尽量避开血腥恐怖的场面,说得最多的不过是里面的情感,缠绵悱恻,所以自小我就向往有一天能看一眼那件旗袍。

夜微微有些凉意,我刚把门锁扣好。还未转身耳边就响起一个幽森的声音:“李小姐,我的旗袍好了吗?”

那声音贴耳传入,深入浅出,心一惊,本能地回头。我身后站的正是骆太太,她今天的头发放了下来,乱蓬蓬地披在胸前脑后。一双原本很生动的眼睛也有些黯然无光。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针织衫,比之前的高贵典雅,这一身太过拖沓。见到我时她嘴角上扬,给了我一个笑脸,我打了个冷颤,汗毛在瞬间莫名其妙齐刷刷地竖了起来。

“天真有点冷呵!”我双手交替着搓着双臂勉强堆起笑。

“是啊!李小姐,我的衣服好了吗?”她向我伸出手来,那双前天还素净的手指夹盖上竟擦上了血红的指夹油,指尖修得削尖,那血红跟手指的苍白形成鲜明的对比,与记忆某处的场景叠合。我似看到这双手已不如前日的丰腴,肤色虽白,却有些木然,惨白的手上点点青紫的细斑。像是,像是——尸斑?

我猛咽了口水,强压下心头的恐惧,颤声说:“骆太太,你过两天来取好不好?衣服让别人领错了,现在他人在丽江。你留个电话,等他回来我就给您打电话。啊?”

“为什么被人拿走了?呜呜……我的旗袍。”她蹬下身,双手抱膝哭了起来,双肩一耸一耸,很伤心的样子。

“骆太太,对不起!我过两天就给你取回来好不?实在是对不起。你别这样好吗?”我准备拉她起来,可刚一碰到她的手,就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那双手如从寒冰里捞出来的一样冰冷。

我无措地站在那里,正不知怎么安慰她时,她的哭声曳然而止,抬起脸来,脸上绽出一个动人的笑颜,只有腮上残留的泪珠可以佐证,她刚才的伤心。她一哭一笑,不过两分钟的事情,情绪转变快得让人难以接受,她笑着问我:“丽江是吗?不要紧的。我先走了,不急,不急。”

也不等我说再见之类的话,便转身离去。我这才发现,她脚上穿的是一双高跟鞋,与她那一身服饰搭配显得有些突兀。忽然记起,刚才并没有听到高跟鞋的声音。而她身形飘摇,似足不点地,所步之处,也并无高跟鞋击打石板的声音。

我力持镇静,回家的路上,心都悬到嗓子眼,总在心里不停的安慰自己,一定是自己失聪了。也许是紧张,也许是我真的失聪,路边车辆驰过的声音我也听不见,无声一直持续到回家,躺到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重恢复听力。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原来真的只是暂时失聪。

可是,为什么我刚才能跟她对话?都快要睡过去了,脑子打了个激灵,忽然想起刚才跟她的对话,头皮重又发麻起来。

我想起关于那件旗袍的鬼异传说,以及刚刚发生的一切,心里后怕不已,再打蔚彬的手机,依然还是关机。虽然心底还是不太相信那些传闻,可我还是忍不住祈祷:千万别让蔚彬有什么事!


第五章《唐朝》

[我闻声抬头,跟前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一身唐装在西装革覆里显得异常的耀眼,色泽上倒与我的旗袍吻合,同样的月白色。唐装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很精神,像是学太极拳的人,有点道骨仙风。]

一连三四天我都联系不上蔚彬。所幸的是那位骆太太也没再来店里。

这天晚上,跟云峰去参加一个商业聚会,因为主办方一再要求携带女眷,要不是他软磨硬泡我才不会来。这样的聚会说白了,就是男的暗里较实力,女的则多半是攀比珠宝服饰,恨不得把她们男友夫家全部的家底都拿出来炫一把。不过是一场权财的较量。所有参加的女人,都像是任男人们摆阔的傀儡娃娃。看到那一群贵妇淑女们,没来由地悲哀,觉得一个个精致得就像,我店门口摆放整齐的塑胶模特,可是现在,我也不幸被扯到这一堆里,不也不比她强多少?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

云峰非常不满意我今天的装扮。我没有穿他买的Chanel洋装,只是套了一件我自己设计的旗袍。月白色,胸前绣着几叶翠绿的兰草,一双款式简单的高跟鞋,就连配饰,也只是一个绿玉手镯及耳上的珍珠耳钉。他刚看到我时就皱紧了眉,直至现在还闷闷不乐。独自端了一杯鸡尾酒跟同行叙话,把我掠在一旁,我也乐得清闲,以往也不是没有陪他参加过这样的聚会,通常整个宴会,都是他在不停地介绍他的商业伙伴。每一次结束,弄得大家都不开心。他总是怨我对人不够热情,太过清高。

看着他在人群里穿梭,如鱼得水。脸上的笑始终不曾褪过。

我站在靠窗的角落里,看着整个大厅的人谈笑生风。这里也有到我店里做旗袍的贵妇淑女,只是今天她们多半都身着华服,格外妖艳。偶尔也会看到一两个穿着我做的旗袍,只是配饰太过繁锁,破坏了旗袍高雅妩媚,整个人显得有点俗艳,这让我感到有些愧疚,总担心那会不会是我设计上的失误。

“小姐你好。”我闻声抬头,跟前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一身唐装在西装革覆里显得异常的耀眼,色泽上倒与我的旗袍吻合,同样是月白色。唐装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很精神,像是学太极拳的,有点道骨仙风。

“您好,请问我们认识吗?”有点迷惑,我确定自己肯定不认识他,我是个有些孤癖的人,不太喜欢和陌生的人接触,因为缺乏安全感。而且也有些纳闷,这样的商业聚会,怎么会有这类气质的人?

他顺着我的目光低头打量自己的衣服,然后抬起头冲我一笑:“一切正常。如果你是惊诧于我的装束,那么我觉得我们应该是志同道合。看你的装饰,与那帮贵气的淑女名媛相较,不也格格不入?寒酸不少啊!”他在说‘贵气’与‘淑女名媛’的时候特别加重语气,还冲我挤了挤眼睛。

听出他话里的调侃,忍不住笑起来:“先生可真是风趣。”

“先生二字真别扭。我姓唐,唐朝的唐。单名一个朝,朝阳的朝。不过别人都习惯叫我唐朝。这都得怪我祖父,给我取了这么个浑沌不清的名字。”他把手伸到我跟前。

握住他的手,他回握了一下随即松开,迅速而又不失礼貌。听他的介绍我又笑起来:“我姓李,木子李,单名影,如影随行的影。我想你祖父一定也是个极其风趣聪明的人。用多音字做名字的好处,就是可以拥有多个名字,你可比别人赚了。”

“李小姐真是会说话。一看便知是生意之人。”

“糊口而已。”

“呵!跟我一样?这是我的名片。”他把酒杯放在侍者的托盘上,从回袋里拿出一张古色古香的名片递给我,那名片做工精细,四周雕了几朵镂空的棱花,像是檀木做的,只是等触摸到才知道原来是用纸做的,只是较平常的名片厚一些,染了色仿檀木,仿得几乎可以假乱真。左上角的标识是四个篆字合成一圈形成的一个圆,那四个字我并不认识,所幸那个圆圈后面有四个蝇头隶书“唐朝古玩”。原来是他是做古董生意的。

“好精致的名片。原来唐先生是做古董生意的?对于古玩,我可是好奇得很。上学时,也曾选修过珠宝鉴定,只是慧根不足,任老师说得再详细,还是鉴别不出真伪。有空可要向唐先生多多请教。”从包里拿出我的名片,递给他。

“锦绣旗袍,李小姐原来是巧手裁缝。旗袍可是国粹。怪不得李小姐这身旗袍简洁清雅端庄大方……”

“打住,我们就别说恭维的话了,说多了觉得好虚假。”他笑起来很和谒,虽然才相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是结交经年的至交好友。他还是唯一一个第一次见面就能和我谈这么多话的人。

闲聊了一会彼此的事业,他给我说古玩的历史,我对他谈旗袍的趣闻。正说到兴致处,他忽然眉一皱说:“李影,你最近有遇到过什么脏东西?”

“脏东西?”一惊,四下张望,有些茫然。

“就是看到过什么奇怪的现象?”

“我不信这一套。”脑子里跳过那件旗袍,可始终不肯相信几天前发生的事,会跟灵异扯上关系。

“我虽是开古玩店的,但却常研究风水灵异这些事。你表面虽然精神,但眼神却有些涣散,你一定看到过什么东西,也就是这一个星期左右的事。我想我可以帮助你的。”

“好了,我对这一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灵异之说,根本就是有些人无中生有的玩意。不信自然就不会存在。”愤愤然地转身准备离开,他的话除了让我反感,更让我惶惶不安。能准确的说出时间,不像是随口瞎掰。

他并没有因我的冷漠而生气,还温言叮嘱我:“李影,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来我的店里找我。请相信我。”

“真是神经质。”听了他的话,我只顿了顿并不曾回头,因为害怕被他看到我的不安。

晚上云峰送我回家,今天晚上他很开心,跟小白他们几个拼酒,喝得微微有些醉了。

到楼下时,云峰借着酒劲一把搂住吻我,正是意乱情迷的时候,忽然觉得脸颊刮过一丝冷风,像是有人擦身而过。我睁开眼,见对面飘过一个白衣的女人。我有些难为情,轻轻推开云峰,再瞪大眼时,只见对面的刺玫瑰花影投地,影影绰绰。哪里有人?

“没情趣!影,你最近怎么了?”云峰整了整领带,眼里闪过一丝疲惫,伸手环住我的腰打了个呵欠。

“云峰,我不知道怎么了。最近老是做怪梦,梦到一些陌生的场面,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心里也烦,因此对你也比较冷落,不要指责我好吗?”回搂他,感到异常疲倦,像被抽掉所有的力气一样。

“乖,没事的,也许是太累了。要不我们出去旅游一次?放松一下心情就会好的。”听了我的话,把我紧紧搂在怀里,问我。

“我最近有点忙,等过段时间吧!”轻轻地推开他,帮他整了整衣领,踮起脚尖吻了他一下,强笑:“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去。要是觉得醉了就不许开车,车就先停在这里,打车回去。知道吗?”

“知道,我没事的。你快上楼吧!”

他总是习惯看我上楼后再离开,云峰人很体贴,家里虽然富有,却完全没有一点富家子弟的恶习。三年的感情虽不如最初浓冽,却有了相濡以沫的淡然。按奶奶的话说,过日子,还是平淡些好。

奶奶早已经睡下。自己放了热水洗澡,浴室的四面都装着镜子。

闭上眼泡在浴缸里,全身心地放松。也不知道泡了多久,睁开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镜中的脸开始变幻,血色在一瞬间褪尽,脸型由圆变为瓜子脸,杏目樱唇,竟然是——骆太太?那张脸开始浮肿,像是被水泡得久远的样子,唇也变得青紫,笑起来时我看到阴森森的白牙。一惊,扭头,发现背后的镜子里映出的也是这张脸,我惊恐地转身,不管我怎么转身,四周的镜子里都是这张可怖的脸。

我抱住头蹬在浴缸里,可耳朵传来她幽森的笑声:“格格格……”声音像是已经有些破损的风箱,悠长地荡在浴室里,声音不响却直传到心底最深处,冷幽幽,凉嗖嗖的。

不管我怎么捂住耳朵,笑声还是能传到耳里,我又急又怕,不住地摇头。最后,眼前一黑,没有了意识……

“小影,小影,醒醒,醒醒。”

睁开眼,咽了一口口水,惊慌地抬眼看四面的镜子,里面映出的是我跟奶奶。我抓住奶奶的手,急急地说:“奶奶,奶奶,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好可怕!……”

“小影乖,太累了!没事。都好好的呢!”奶奶也不等我说完,就用浴巾把我包起来,扶我到回房。

“小影,你先休息几天,我看你一定是太累了。今晚奶奶陪你睡。啊?”奶奶摸着我的头发,安抚着我。她也不问我梦见了什么,反复帮我掖着被角,心神不宁的样子。

我困极了,也没有多想。头一碰到枕头就进入梦乡。这一夜竟睡得异常的安稳。

第二天,准备去店里,却怎么也找不到钥匙。一问奶奶,原来是被她收起来了,说我太累了,说什么也不让我再去店里。在家里窝了一上午,无聊得围住奶奶打转转,可她说什么也不肯给我钥匙。看她态度那么坚决,我也只好死心。

回屋整理了一会儿房间,从包里掉出来一张名片,拾起来一看居然是那个唐朝的。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加上闲来没事,心里便打定主意去找他。

我转了几趟车才到唐朝的店。店装饰得古色古香,木门也是如名片上一样雕着镂空的棱花,只是放大了许多倍。因为是古玩店,所以生意也与我的旗袍店一样清淡。我去的时候他正拿着鸡毛帚扫一个花瓶上的灰尘。听到我推门的声音,回过头冲我笑了笑,丝毫不感到意外,仿佛早料到我会来一样:“来了?你先坐,我马上就来。”

我在根雕做成的椅子上坐下,前面是一个根雕的茶几。在正对面的壁橱里,摆放着许多茶具,看得出他一定是个好品茗之人。在茶几的左角上放着一只漆黑的电热壶,里面的水已开始沸腾,扑腾腾不断地冒着热气。

他收拾好在我对面坐下,问:“喜欢喝茶吗?”

我点点头,看他拿出白瓷盅,用沸水烫过,再拿出一小块黑黝黝的茶块,对我说:“女人都想拥有一副好身材,所以还是给你喝普洱茶,减肥的。”

我笑起来:“我常喝这茶,唐先生这里好雅致。看这茶几,可也是古香古色的。”

“别夸我,对了,我这根雕的桌椅可都是赝品。并非真的根雕。”他边泡茶边说。

“哦?”

“根雕的桌椅,要有个数十年的才算好,但是凡有些树龄的树,都是不能砍伐的。那可是跟人一样,有灵有魂的,我又喜欢这类东西,所以就弄了个赝品回来。”他说得一本正经,我知道,他竟然懂灵异,自然相信这些。

“原来如此。”

“现在说说你的事吧!”他放下茶杯,面色凝重地望着我。

他听完我的叙述,沉思了许久,起身到里屋的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我。那是个小型的手电,我正迷惑,他示意我打开,一道极强的光束照得整间屋子通亮,只听到电流“滋滋”的流动声。我问:“这是什么?一般的手电不可能有这么强大的电流。”

“这是我自己根据普通的手电改进的。把一个大型的充电手电的设备浓缩起来,所以比那种大型的手电更能聚光,又方便携带。脏东西是怕强光的,只要你够镇静,你再遇到时打开手电,她就会消失。”

“真的可以?”我问。

“当然!相信我。我再给你一张护身符。暂时避避邪。”他把一个红包递给我。只是那条绳是深蓝与白色织成的,两股线交错纠结,纠结的模样就像——他正厅挂的八卦图,我把这个护身符挂在颈上,又在唐朝店里逗留了一会。

我们相谈甚欢,直近黄昏,我才告辞回家。

晚上睡下真的都没有再出现什么怪现象,甚是安稳。

“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枫叶将故事染色结局我开透……”周杰伦的歌声将我吵醒。是手机!

抓过来一看,是蔚彬!这小子,总算跟我联系了。

“喂……你把我那件墨绿色……”我还没有说完就被他打断。

“姐,听我说。”手机里传出蔚彬嘶哑的声音,他哽咽着说:“小贾死了!”


第六章《车祸》

[那司机说完脸一瞬间变得惨白,唇不住地哆嗦,颤声说:“我想起来了,我没有看到她的脚!我竟然没有看到她的脚!她,她,她不是人,她是飘在那里的!”]

“什么?小贾死了?”我一惊,手机差点从手心滑落。

“是的,小贾死了!姐,小影,小影,小贾死了!呜呜……”手机里传来蔚彬的呜咽声,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他落泪,这是他在我面前第一次哭。他从小就是个倔强的孩子,记得小时他被我怎么欺负,或是因为保护我,而被那些校园恶霸打得头破血流都没有落过泪。可现在,他哭了,哭得那么撕心裂肺。每一声都如针般扎在我的心口上,心抽搐起来,我左手按住心口头抵在床头,思绪还不能从小贾的死讯中清醒过来。

“蔚彬,你别哭,姐姐马上来丽江,马上来好吗?”我本想问他小贾是怎么死的,但一听到他痛苦的呜咽,就什么话也问不出口。只好不停地安慰他,心里恨不得立刻就到丽江。

“茵茵,不要离开我!呜……小影,她贾茵茵走了!都是我不好!都怪我!”蔚彬又大声哭起来。说话声音时断时续,接着电话里又传来“咕噜噜”喝水的声音。

“蔚彬,你别再喝酒了好吗?清醒点!啊?姐姐会马上赶过来的。”

蔚彬挂了电话,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一阵迷茫,觉得被无数的恐惧未知无形的东西包围,不管我怎么逃,转身,都无法脱离。瑟缩在床头,冷汗顺着额头流过脸颊,再滑过颈窝,干涸。流淌过的地方快速被体温蒸发,越来越冷。

这种恐惧,比我梦到的那些都让我害怕,迷茫,无助。隐约觉得,小贾的死一定跟那件旗袍有关,在见到它之前我还不相信那种传闻,可现在,等我身边的人亲历这样的恐怖时,由不得我不信。此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身边的亲人朋友再遭遇它的毒手。我要救赎他们。如果非得要死,我愿意,第一个死的是我,这样就不用遭受心灵上的凌迟。有时,最先承受痛苦的人却是最幸福的。

打电话定好去昆明的机票,机票要十点才能送来,趁空随便装了两件换洗的衣服。打理好一切太阳才刚从东方露出小脸。

我给云峰打了个电话。

“喂……”接他手机的是个女人,声音有些慵懒的嘶哑,像是睡梦里被人吵醒一样。

“喂?”握着电话,有片刻的失神,随即明白那一端的暧昧。可是,还心存一丝的侥幸。我想一定我是拨错电话了,我把手机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手机屏上显视的所拨用户确实就是云峰,我咬了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底的慌乱,问:“季云峰呢?”

“哟!是小影啊?我是青琳。昨天我们一大帮子人出去玩,你家云峰的手机忘在我包里了。”电话那头传来青琳欢快的声音,看来她已经清醒了。松了一口气,因为青琳,我和云峰在大学时就是好朋友,都好得跟哥们一样。而青琳家因为跟云峰家有着商业上的来往,打小就认识云峰了。按青琳的话说,真要发生点什么,早就发生了,哪还能轮到我?所以,我可以不信任任何女人,对青琳却是百分百的信任。

“那我打他家的电话。青琳,我家出了点事,我马上要赶去丽江。”

“啊?什么事?”

“等我回来再说吧!我现在心里很乱。”

“放心,小影,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还有我们!知道吗?”听到她句话,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比溺水的人还无助。身陷沼泽,连动一下都不能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淤泥漫过全身,将我吞没。她的话让我找到了依靠和着力点,虽不能够帮上我什么,可是这一刻友情与亲情对我来说,是别样的珍贵。

“嗯,我知道的。等我处理完了回来我会跟你说的。”

云峰在电话里说要陪我去,我拒绝了。其实心里很想让他陪。可是我怕,我一直觉得不安,怕他会出什么事。虽然一直以来传闻死的都只是女人,但还是让人不能够完全相信。就如最开始死的都是新娘一样,而小贾的死让我意识到也许它现在的怨气,并不只局限于新娘。万一……除了怕他有什么事以外,就是潜意识里,我不希望外人插手管给她们家务事。不敢再往下想,事情能够迅速的结束,可是单凭我一己之力能够挽回所有吗?我想到了唐朝,那个懂灵异的男人。

我打唐朝的电话,他已关机。还有三个小时机票才会送来。于是,就打车去了唐朝的店,店门敞开,店里坐着一位六旬左右的老人,我问他:“老伯伯,唐朝在吗?”

“唐朝啊?”他抬起浑浊的双眼上下打量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他去外地了。”

“去外地了?可是昨天我还见过他啊!没听他提起。”

“他家在外地,他妈妈身体不适,让他回去一趟。我是他请来帮他看店的。”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要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会转告他的。”

“谢谢您,我自己会打他手机的。”

“好。”

没有找到唐朝,我只得怏怏离去。

回家跟奶奶说要去丽江旅游。她显得很开心,说我早就该出去散散心,还吵着要帮我准备行李。当她看到简单的行李箱时皱了眉问我要去多久,怎么只带了这么少的行李。我强堆起笑脸对她撒娇说太重了拿不动。她非常宠爱地抱了抱我说一路顺风,还要我玩得尽兴。因为我坚持不让她送,所以在小区门口我就让她先回去了。

在飞机上,眼前还晃着她蹒跚的背影。我是个敏感的人,在飞机上的三小时里,满脑子想的几乎都是如果我死了。他们——所有的至交好友,这些亲人们会不会为我落泪?在心里一一数过他们的名字。心下暗自惶然。

刚到昆明我就转车去了大理。云南景色怡人,不论是昆明还是大理,都分外的秀丽。大理更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那巴掌大的地方,曾是一个国度。有多少相关的历史给它添了无法着墨描绘的风情韵致。可是如今我来了,却无心欣赏,每一种颜彩,每一个人,在我眼里都幻化成了悲怆的黑白。

等我从大理赶到丽江已是夜暮时分。打蔚彬的手机,已是关机状态。还好我虽然悲伤,却还算清醒,把电话打到蔚彬的摄影楼,知道他住在桦溪文菀。有个热心的丽江女孩带我去那里,九转百回,高跟鞋叩在小道的青石板上“得得”作响,异常动听。那个年约十六岁的丽江女孩用生硬的普通话满脸羞涩地对我说:“姐姐,你的鞋子很漂亮,像水晶鞋。我妈妈说要等到20岁以后才能穿。”

面对那张淳朴的脸,我无法再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强扯出一个笑脸:“是的,你妈妈是对的!你还太小。”

她还问我一些关于大城市里的问题。我的思绪再无法聚中,只是“啊,嗯,哦……”的应和。不一会她也感觉出我的魂不守舍,也跟着缄默起来。

等到了桦溪文菀的时候,我从皮夹里抽出一张50元递给她,她涨红着脸说不要。最后因为我的坚持她终于收下,走时她拉说我的手说:“姐姐,你是个好人!观音菩萨会保佑你的。”

酒店的服务生带我去了蔚彬的房间。他坐在一堆的酒瓶里睡着了,面色惨白,隐隐还挂着泪痕。我蹬下身,轻轻地拍他的脸:“蔚彬,醒醒,姐姐来了。蔚彬,醒醒。”

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看清是我后,一把搂住我脖子哭了起来:“姐,小影,小影,你终于来了。”

他这一哭,我忍了一天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滚出眼眶,哽咽着安慰他:“是的,我来了!姐姐来了!不哭了好吗?带我去看看小贾?”

我去卫生间里把毛巾打湿了给他擦脸。再从行礼箱里帮他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选衣服时我刻意挑了一套黑色的。去前台问服务员要了醒酒药,还帮他开了机。刚一开机就有电话打进来,我见蔚彬还在卫生间里换衣服我就接了电话:“喂。”

“我们家茵茵在哪个医院?”那边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那悲愤的声调里我猜出应该是小贾的家人。

“呃……”我还没反应过来,蔚彬已经从卫生间里穿好衣服出来,把手机递给他。

“在丽江地区医院。我马上会过来。”蔚彬挂了电话就拉着我出门。

在丽江地区医院的太平间里,我看到了小贾,她的脸已经被车轮压得不成人形,头颅好像已经碎裂,以前非满的额现在深陷了下去。白色被单下的她是赤裸的,那具身体已经变得丑陋不堪,惨状令人作呕。我怎么也无法把这具尸体,与不久前那个活泼可爱喝普洱茶时眉头轻皱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小贾的父亲看到蔚彬时抬手就是一拳。蔚彬不还手,还一个劲把自己往他身边送,边哭边吼:“你打,打死我最好!这样我就可以和茵茵在一起。”

小贾的母亲和我一样哭着分开他们两个。我第一次见我的弟弟这么认真悲伤颓废。小贾的父亲被她母亲拖开后蹬在地上边哭边数:“她还那么年轻,怎么会这样?她还没有结婚!……”

我们四个人这一刻能做的,都只是哭,放声地哭。

在交警大队我们见到了那位肇事司机,酒精测试和机动车的安检发现一切都正常,给他做了全身检查,也是一切正常。只是现场没有他采取制动措施的任何痕迹。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司机反复的说:“我真的没有看到她站在路边。真的没有。”

最后让他描述当时的情景时,他说:“都快十二点了,路上人本来就少,我的车速比平时也快一些,但根本没有超速。行驶得好好的,我忽然发现二十米处有一个女人站在路中央。我就开始踩刹车,刹车那时候不但失灵,车速还快起来。车离那个女人越来越近,我没办法就把方向盘向左打,也没有听到任何的声响,车撞在树杆上总算停了下来。我头晕了一下,也就一分钟左右,抬头看马路,两边都没有人影。边上马上有人叫,说我撞人了,我这才发现树与车之间夹着一个人头,她的头发搭在车盖上。事情就是这样的。”

“可是有目击证人说当时你是忽然打弯,而他们并没有看到路中间有什么你说的女人。”交警大队的队长翻着案卷说。

“真的,真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的是旗袍,月白色的。头发挽得高高的。因为穿旗袍的人并不常见,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司机拍着桌子叫起来:“这是真的!”

“那个女人有些丰满,不过很漂亮,皮肤很白。大概比我矮5公分左右?”我问那个司机,脑子里闪过她的模样,心想:一定是她。

“你怎么知道?是,就是你说的那个样子,在我准备打弯的时候她还冲我笑了一下,很骚的样子。”那个司机挠了挠头又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远的距离,可那时候我竟然能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脸就像是放到我眼前一样的。就像——遇到鬼一样!”

那司机说完脸一瞬间变得惨白,唇不住地哆嗦,颤声说:“我想起来了,我没有看到她的脚!我竟然没有看到她的脚!她,她,她不是人,她是飘在那里的!”


第七章《香消》

[夜幕将喷洒而出的血染成墨色,那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茵茵,娇嗔撒娇的茵茵,蛮横无理的茵茵。就这么被夹在那里,那头柔顺的长发搭在车盖上,了无生息。]

那司机说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思维仿佛都跟着那个司机一同沉浸在当时的恐惧之中。他自己也是一脸呆滞,忽然,交警大队的队长一拍桌子,大声喝道:“你不要想推卸你的责任。”

“没有,我真的没有!我真的看见了她。她没有脚,真的没有脚。”那司机激动起来,跟到蔚彬的身前,抓住蔚彬问:“你相信我吗?相信吗?”蔚彬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沉思。他又松开蔚彬跑到小贾的母亲跟前准备问她时,被小贾的父亲推开。他转身跑到我跟前,双手钳住我的手臂,手臂传来要被折断一样的疼痛。见我皱起眉头,他说:“你也不相信是吗?你也不相信是吗?”

我点头,继而又摇头,忍痛说:“我相信你。真的!”

闻言,他松开我,蹬在地上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也情愿只是我的失误撞死她的。我愿意赔钱,可是,为什么要让我想起那个女人的腿。让我想起来,却没有人愿意信我。呜呜……她真的不是人!真的,我没有说谎。”

“疯了,疯了,小王,小王!写份报告,建议他做一下精神方面的鉴定。”应声进来的那个小青年点了点头,然后想要把那个司机架走。

那个司机一把推开小王,红着一双眼睛大喊:“你他妈的给老子滚开,老子没疯。”

“去叫人。”队长轻声示意小王。

我看着那司机涨红的脸,知道他是被人冤了,他说的都是真的,但是站在科学的角度,这根本就无法解释清楚。我说:“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人。”

“姐,你疯了?”蔚彬抓住我的手,双眼盯住我,想从我眼里看出些端倪。

“蔚彬,我没有疯,就是那件旗袍,你拿错的那件旗袍!”我甩开他的手想要继续说下去:“那是一件不吉的衣裳……”

“啪……”我脸上一辣,抬头,看到小贾的母亲站在我身前,她食指点在我的鼻子上,恶狠狠地说:“我女儿都死了,你们还要在这里信口雌黄。说不定你跟司机早就串通好了,这不是一场单纯的车祸,你们是蓄意谋杀!”

我捂着脸:“动机?你要找出动机再说这话。”

“对不起,安小姐。我太太激动了一点。还有,我想现在没有你们什么事了。至于这件事怎么处理,也与你们无关。毕竟法律上我们没有任何的关系。”小贾的父亲说,他并不知道我与蔚彬不同姓。这位父亲异常的冷静。他微潮的眼里还泛着点点泪光,只是泪始终没再流下来。

“嗯,我知道。”

跟蔚彬回到桦溪文菀,我在他的手提箱里找到那件旗袍,色泽明鲜依旧,领口的珍珠泛着晕黄,已不如最初的纯,隐隐有点黑气?

“蔚彬,就是这件。”我把旗袍递到蔚彬跟前。

“姐,难道是真的吗?”蔚彬问我,神情虽已不如初时的茫然,但还是充满怀疑。

“你跟小贾见到过一些怪异的事对吗?”

“嗯……来这里的第二天就开始不对劲。”蔚彬半迷着眼,似在呓语。

我去你的店里拿旗袍的时候就已经订好了去丽江的机票。只是我们向来都没有跟彼此交待事情的习惯,我也就没说。茵茵是个极可爱的女孩,就是太嗲了点。不过这也不影响我对她的喜爱。在交往的所有女孩中,也只有她能与我交往了三月而让我完全没有想要分手的念头。

我跟秘书说是来丽江拍外景,其实只是我跟茵茵出来旅游。下个月就是她的生日,我答应过她要为她拍一个生日特辑写真。她说这一生最喜欢的地方就是丽江,于是我们就决定来丽江。我还专门去你那里借了几件衣服,茵茵身材很好,穿旗袍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来丽江后我们住在桦溪文菀,因为这里倚水傍桥,茵茵说是标准的小桥流水人家。我们住的房间只要打开窗户就能听到淙淙的流水声,还有几棵杨柳。夜风拂过,柳影婆娑。那晚茵茵很开心。

第二天我们就去游丽江,我们单独租了竹筏,在竹筏上我给茵茵拍了很多照片,我把带来的衣服都放在竹筏上,茵茵换衣服的时候我就给她拉起帷布,看她蹬在竹筏上,颤巍巍地解钮扣,在只剩下文胸时她对我嗔道:“把眼睛闭上!”

“摸都摸过了,还怕看啊?”我故意把眼瞪得更大,装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哇!好好的身材。”最后,还是听她的话乖乖把眼睛闭上,只是趁她不注意时偷偷看上一眼。那时,感觉天地之间就我跟茵茵两个人,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闻,不问。爱情,可以把小小的快乐无限放大。

当她换到那件墨绿旗袍的时候我眼前一亮,因为她肤色极白滑细腻,所以穿起来特别的靓丽,穿那件的时候我拍了很多张,我们那天玩得很开心。所以,等晚上我们回到酒店时已经快十点。

“累死我了!”刚一进屋,茵茵就一头倒在床上。

我挨着她躺下,伸手抱了想吻她。她一把推开我,娇嗔:“洗澡洗澡,脏死了!”

“看我洗好了怎么收拾你!嘿嘿……”拿起浴巾去冲凉。我在浴室里哼着小曲,那种快乐幸福,像是每个细胞都被塞得满满的,随时都会溢出来一样。

茵茵坐在床上修指夹,等我洗好出来的时候她抬眼冲我笑,忽然又惊恐地对我说:“蔚彬,窗外是什么人?”

“啊?”我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转身,窗帘轻轻地摇动,哪里有什么人?等我回过头才看到茵茵已经不在床上,卫生间的门“砰”地一声关上,里面传来茵茵的声音:“嘻嘻!我怕你这个色狼!”

“一会你还不乖乖的?”我轻笑。躺在床上看电视。

过了许久,浴室里传来茵茵的尖叫。

我拍着门大喊:“茵茵,茵茵你怎么了?”

里面没有回应,我一急之下撞开门,只见茵茵全身赤裸站在那里,周身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每一寸肌肤都白皙光滑,格外的性感迷人。我冲动起来,搂住她说:“小坏蛋,用这种方法勾引我?”

接触到我的体温,茵茵把头埋在我的怀里,颤声说:“蔚彬,窗外有个女人,好吓人。脸都是青紫的!她还说,叫我还她什么旗袍。她的手好吓人。白得跟什么似的。”

“啊?”我抬眼望向窗外,丽江这里是可以看到星星的,夜幕里隐隐有蝉鸣的声音,窗外是青石板小巷,并无人迹,我拍拍她的肩:“自己吓自己?哪有人?嘿嘿!想我了吧?用这种方法引诱我!”

茵茵推开我,探着往窗外一看,皱了皱眉头:“明明有看到的啊!”

我从后面把她抱起来:“是啊,你能看到的是我!看你这回往哪里跑!哈哈……”

“色狼,色狼……”她手握成拳轻轻地敲打着我的胸膛,我把她压在身下,轻吻……

第二天,我们照常玩乐,都没有把前一晚的事放在心上,这种怪现象并没有再出现。直到第四天,我的手机里莫然其妙收到一条暧昧的信息“亲爱的,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当时我出去买烟了,等我回来茵茵已经坐在床头,腮帮子鼓鼓的,看到我进门把身子一扭,背对着我。

“又怎么了?”我点一支烟靠在窗边,看着茵茵。心想这女人真是麻烦。

“你说怎么了怎么了?这是谁?你说过只爱我一个人的,现在又有人给你发信息!”茵茵把手机冲我甩了过来。

我一看是个陌生的手机号,说:“你自己不也说了?是别人给我发信息。真是莫名其妙,我不也没有阻止你跟别的男人交往。”

“是,我莫名其妙。我跟别的男人交往有这么暧昧的?”

“我真的不认识这人啊!”我按号码回拨过去,却提示是一个空号。又哄了她很久,她才破涕为笑。

“好了,我们出去吃东西。”我搂过茵茵,伸手轻轻刮了她鼻子一下:“小醋妞!”

“人家还不是因为喜欢你吗?”

“嗯,我知道!女人都有无理取闹的特权。”

“讨厌。”

本来是想快点回旅馆的,但茵茵说要散步,于是我们就慢慢地在马路上游荡。走到半路茵茵说想吃冰淇淋,我让她站在马路边等我。我刚走出不到三米,就听到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回头就见茵茵已经被夹在了树与车之间,夜幕将那喷洒而出的血染成墨色,那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茵茵,娇嗔撒娇的茵茵,蛮横无理的茵茵。就这么被夹在中间,那头柔顺的长发搭在车盖上,了无生息。心猛然一窒,我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一样,奋力奔过去,捧着她的脸,那张脸,已血流满面,鼻孔里似还有微弱的呼吸,轻轻捏着她的脸,我的声音里已经充满了恐怖和绝望:“茵茵,茵茵,醒醒!”

等急救室里的门打开,我再次看到了茵茵,她已经阖上那双美丽的眼睛,那生气里嘴角会微微翘起的嘴唇也紧抿着。我知道,这个美丽的的女孩已经离我远去,在那一刻我竟哭不出来……

“姐,她说话不算话。她说要过赖我一辈子,给我生一窝小猪一样多的孩子;她还说,要管我一辈子;她还说,要虐待我一辈子。要我一辈子为她做牛做马的。可是……可是……她都没有做到!女人真的可以言而无信吗?”蔚彬拉着我的手,泪流满面。

心一痛,抱住蔚彬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忽然,我脑海里闪过蔚彬刚说的话。他说他的手机一直是开机的?

我颤声问:“蔚彬,你没关过机?”

“没有,我来丽江后一直没有关过机。”


第八章《蔚彬》

[蔚彬上身赤裸着躺在浴缸里,右手搭在缸沿,手腕上已凝结着深红色的血块,他的衣服也搭在缸沿,地面上躺着去年去西藏时买回来的藏刀,弯弯的刀身被血湮没,已看不清它原有的光芒。]

听了蔚彬的话,翻看我的手机,五彩的屏幕并无一丝异样。忽然想起那个夜晚,脑后传来阴森森而悠长的骆太太声音。她在离去时说什么?丽江?难道……她真的可以找到这里?我打开蔚彬的包,看到了一团墨绿,领口的珍珠发出淡淡的温暖的色彩,可是,我现在才觉得冷,异样的冷……我死命盯住它,把它抓在手里,绸缎面料细滑而冷凉,像骆太太的手。缓慢地走到窗边,举起旗袍,把它甩了出去,我看到它飞起来,顺着风,飘到窗外的小河里,我听不到流水的声音,但我看到,它在流移。我始终瞪着眼,不眨一下。生怕自己一个恍惚它就会不见。终于,它顺着蜿蜒的河水越流越远,直至我看不见。

第二天我就带着蔚彬离开了丽江。小贾的父母态度明确,不愿再看到蔚彬,表明他女儿的葬礼也希望蔚彬不要出席。在昆明登机的时候,蔚彬对着丽江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轻声说:“别了,茵茵!”那个时间,载着小贾的灵车正通向火葬场……

蔚彬对我说:“小影,其实我不去也挺好的!茵茵在我心底的模样永远都还是那么漂亮。也许她也不希望我去,她那么爱漂亮,肯定不愿意我看她化成一捧灰。”

我心一酸,死命地忍住泪点头,清了清嗓子说:“是呢!我们都记住她漂亮的模样。”

回来后,我留在蔚彬的家里,我知道他一直不会照顾自己,特别是现在。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他的摄影楼,趁他去店里的空档,我回家去看奶奶。打开门,看见奶奶端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眼镜,手里是一件粉紫的已成雉形的旗袍。我哑然:奶奶会做旗袍?

看到我,奶奶抬起脸,用手推了推老花镜说:“影影回来了?”才几天不见,奶奶看上去有些萎顿不振。听她叫我影影心头一暖,因为自从我十五岁以后,她就不再叫我影影。

“奶奶,你会做旗袍?”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那件做了一半的旗袍,针线过处,细致平整,比例完美,未见瑕疵。我惊叹:“奶奶,做得好漂亮。我怎么一直不知道你会做旗袍?”

“看都看会了,从你爷爷年轻时看到现在,能不会?”奶奶摘下眼镜,靠在沙发上舒了一口气:“只是老了,做一会就颈酸。”

我把旗袍放下,给她做颈部按摩。看到茶几上摆着我画的样图,边上还记载着尺寸,这不是几天前接下的单子?我笑起来:“奶奶是帮我做生意啊?”

“老是有人打电话来,我让她们烦死了。也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就只好动手帮忙了。唉,老咯!这把老骨头也不中用了。”

“谁说的?我奶奶身强力壮的,一点都不老。”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撒娇。

“这下你回来就好了,我也乐得清闲了。”

“奶奶,这几天我不住在家里。”

“住哪去?云峰那里?小影,不是奶奶说,女孩子……”

“奶奶,你想哪去了?我是去蔚彬那里住,他最近心情不是很好,我想去照顾他一段时间。”奶奶的身体在听到蔚彬的名字时挺得僵直,我知道她还不能接受蔚彬。果然,她音调在瞬间变得冰冷:

“他有什么心情不好?不许你去!你这孩子,怎么就好了的伤疤忘了痛?你忘了他妈怎么对你妈的?”

“奶奶,那都是上辈人的事了,再说,他也跟我一样可怜。他的女友刚出车祸死了。我第一次见他这么认真。奶奶,这个世上我就你跟他两个亲人了。我不想失去你们任何一个。”我搂紧奶奶,心里多想对她说我现在有多惶然。还想说我遇见了那件旗袍,而已经有一个人也许是因它而亡,但最后还是忍住没说,怕她太担心。

“好了,我不管了。我只要一想起烟如就心痛,我们李家对不起她。”奶奶哽咽着说。烟如是我的母亲。

我松开奶奶,去神龛那里给菩萨上了一柱香,这是我第一次在菩萨面前祈福,虔诚地在心里说:愿菩萨保佑我们全家。

回到蔚彬那里已是下午五点,蔚彬早就回来了,躺在沙发上抽烟。地上稀疏松散的全是喜力啤酒的拉罐,我摇了摇头,走过去,看到茶几上摊着一堆照片。拿起一张,照片上的人明眸浩齿,巧笑嫣然,正是小贾。她娉婷伫立在竹筏上,身后山水秀丽。原来蔚彬早上是去店里洗照片。我一张一张翻过,在后面有十几张是穿着‘秦淮灯影清旗袍’拍的。果然,这件旗袍她穿上去非常的合身。墨绿衬得她粉臂如藕,身段玲珑,眉目清新如画。忽然,我看到照片上小贾的眉毛开始变粗,双眼鼓了起来,眼角还挂着血丝,唇也变得血红,两颗虎牙忽地长长,呲在嘴角,而身上的旗袍开始一点点的碎裂,裸露的肌肤开始沁出血珠,那血流下来,漫过我的手,把照片猛地往茶几上一丢,我靠在墙上急急地喘着气。再低头看,照片上的血迹不见了,一切又恢复如常。

忽然,我看到原本躺在沙发上的蔚彬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对我笑着,眯着眼,呲着牙。蔚彬从来不会这样笑,他向窗户边走去,我的目光随着他,我发现,窗户外挂着一个白影,是个女人,她低着头,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她猛地抬起头来,对着蔚彬笑起来,我看清她的脸——骆太太!而她的身后又出现一个女人,那女人面目狰狞,血肉模糊,像是——小贾。

她们向蔚彬伸出她们惨白的手,蔚彬抓住她们,脚开始离开地面。我猛地清醒,从口袋里翻出唐朝给我的手电,打开,瞬间暗黑的屋子亮如白昼,我听到两声呜咽,接着是‘砰’地一声,蔚彬已经跌坐在地上。

“蔚彬,蔚彬。”我跑过去抱住他。

“姐,我是怎么了?”他抬头茫然的望着我。忽然,越过他的肩头,发现橱窗边的衣架上挂着一件旗袍,墨绿色,正是那件被我丢进河里的‘秦淮灯影清旗袍’。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我丢错了?我抓了蔚彬问:“衣架上的旗袍是你挂上去的?”

“是,我从包里拿出来的。”蔚彬点头。我头开始痛起来,努力地想要去回忆,可是我明明记得,我已经把它丢掉了。

“蔚彬,你把这手电拿住,开着别关了。姐要出去一下,马上就会回来。”我想起唐朝,现在只有他可以帮我。也许找到他,就能解决一些我不能解决的事态。

打车到唐朝的店时,他正在泡绿茶,茶香扑鼻。茶叶里的绿色素正一层层的化到水里,如淡绿的轻纱。他还是一身唐装,修长刚劲的手握着茶杯,见到我时笑了起来:“李小姐,好久不见了!”

“唐朝,你要帮我!”我还未坐定,就急忙开口。

“别急,慢慢说。”他递给我一杯茶,手指轻轻地叩着茶桌,那有节奏的‘嗒嗒……’声竟使我慌乱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

“我弟弟的女友死了,车祸。我弟弟说在出事之前有看到过怪现象。而肇事司机也说看到了一个没腿的女人。”

“哦?”

我把事情经过全都跟唐朝说了,可是不知为什么,竟没有向他提到‘秦淮灯影清旗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隐瞒,心本能排斥跟任何人说。

他听后,皱起眉头:“不对,不会无缘无故的生出这些人,一定还有什么人或是物是诱因才对。你再好好想想。”

我抱住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好害怕,刚刚要不是你给我的手电,蔚彬已经……我真的不敢想,为什么会找到我们?”

“小影,你对我隐瞒了什么?一定有你知道但你没有告诉我的事。”唐朝抓住我的双肩,望着我说:“小影,相信我,我会帮你的!”

看到他眼里的真诚,想到那件甩掉后又回来的旗袍,我决定不再隐瞒:“是一件旗袍,一件民国时的旗袍。”

我把什么都跟他说了,当他听到我看到小贾照片的怪现象后皱了皱眉说:“没道理啊!为什么他们要找蔚彬?不是一直都只要女人的命吗?为什么只是吓你呢?”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摇头。

“对了,你身上有我给你的护身符。”

我低头,看着颈项上挂着的护身符,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没有找我。我抓住他的手说:“再帮我求一张给蔚彬好吗?”

“好。等等,你说刚才看到骆太太和小贾了?她们拉蔚彬了?”他问。

“是。”

“快走,蔚彬有危险。”他抓起衣服拉着我就往外跑。

“我把手电给蔚彬了,还让他一直开着。”

“手电不能一直开,因为电流最多只能持继一个小时,所以只能断断续续的开。”

“一个小时?你为什么不早说?”现在离我出来已过去三个小时,蔚彬会不会有事?

打开门,屋子里一片黑暗。我摸索着打开灯。地上还躺着零零散散的啤酒拉罐,蔚彬不在沙发上。我跑进卧室,也没有,打他的手机,铃声在沙发里响起来。在茶几的那一堆照片里,我看到那支小小的手电,发出一丝微弱的晕黄。难道蔚彬?……

我抬头看橱窗,那衣架上空荡荡的,并没有那件旗袍。橱窗的玻璃映出我朦胧的脸庞。从里面我看到唐朝的影子。我转身望着唐朝,他也望着我,我们两个就这样对望着。静静的,空气里除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喘息,还弥漫着一股血腥。

几乎同时,我跟唐朝都把目光调向卫生间。颤抖着走向卫生间,血腥味越来越重,我猛地推开门跨了进去,我白色球鞋的鞋面瞬间被染成血红,蔚彬上身赤裸着躺在浴缸里,右手搭在缸沿,手腕上已凝结着深红色的血块,他的衣服也搭在缸沿,地面上躺着去年去西藏时买回来的藏刀,弯弯的刀身被血湮没,已看不清它原有的光芒。

“蔚彬是在笑的,他的嘴角轻轻地上扬,做梦一样的笑。自从小贾死后,我就没有见他笑过。现在他终于又笑了。他笑起来很帅的是不?”我跪下去,摸着蔚彬的脸抬头问唐朝,他默然地点了点头,我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第九章《重现》

[不经意一低头,发现地板上赫然躺着一件墨绿的旗袍。领口哪颗珍珠晕黄晕黄,正是那件‘秦淮灯影清旗袍’。]

安葬了蔚彬后,我的精神一直处于一种迷离状态,始终无法聚中。而且,暂时也不能再做旗袍,我只好停止接单。来锦绣旗袍店的人迹更见稀罕。我常常坐在店门里发呆,有时隔壁的小林会趁生意空闲时跑来跟我唠嗑,我也常常是前言不搭后语。通常这时候,小林都只是摇摇头,脸上挂着怜悯的表情。我还常常做梦,梦境如反复重播的连续剧,总是梦到蔚彬还有小贾。

云峰也要忙他家族的生意,并没有太多的时间陪我,而他并不知道旗袍的事。就算跟他说他也不会信,倒是何青琳,常常抽出空来陪我逛街散心。她平时虽大大咧咧,可真遇到什么事,却体贴入微。从大一那年相识,身边的朋友也换过不少,却只有她,是唯一能让我剖腹掏心的。看着我精神错乱的样子,她总问我到底有什么心事。几年来的相处,她了解我的状况不光是因为蔚彬的自杀,但也没有问我原因。她向来就胆小,我怎么能把这么令人后怕的事跟她说?

青琳现在已经辞职回了自己家的公司。说早晚都得接管,不如现在就去熟悉一下。她并不是特别熟悉家族的业务,所以常常忙得焦头烂额,每次来都抱了一大堆文件过来翻阅。边陪我边用我店里的电脑上网查些资料,她不爱开车,所以有时晚了,我就打电话给云峰来送她回家。云峰的耐心不是很好,可是在这事上却特别的勤快,总是随叫随到。弄得有时我心里也有些泛酸。只是这种醋意往往是一闪而过,并不会驻留太久。

青琳常向云峰请教一些工作上的问题,两人总是谈得极其投机。与在学校时的针锋相对有着天壤之别。后来云峰也就养成了习惯,每日必来我店里接青琳然后送她回家。青琳走到左边的那家书店时,总是对着书店那面大大的镜子整理衣服,用手拢拢头发什么的。有时会冲镜子里的自己笑笑,笑起来樱唇轻启,一派娇羞的模样。从认识她的那天起,我就没见她有过这样的女儿姿态,想必这丫头是恋爱了。我也问过她,她总是闪烁其辞,并不愿作答。为这事我心里还疙瘩了一阵,因为我可没什么事瞒过她。最后因她对我的体贴,加上思想上的不振,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天天盯着她问。

其实,消沉的并不止我一个,还有奶奶,我发现蔚彬死后,她的精神也越来越萎顿,远没有我去丽江之前的苍劲抖擞。一直以来,奶奶都比同龄的老太太显得年轻。特别是她的头发,虽然已是银发苍苍,但每一根都如泼过桐油一样的锃亮,而且是粗粗的一束,少见脱发。而现在,她的头发如被抽掉了所有的营养,如枯槁一样地贴在头皮上,那天早上,她站在阳台上梳头,我在她的身后,看她佝偻着背,木梳处过之处,头发被抽丝一样整坨整坨的飘落。我接过她的木梳,轻轻地滑过她的头皮,可是,头发不住地脱落,我心一酸,就落下泪来。

“影影,怎么哭了?”奶奶背对着我问。

“没,没什么。”我强抑制住抽泣,把头发梳拢,用线帽套起来。

“影影,蔚彬的墓地买好了吧?你帮我去问问他外婆,让蔚彬姓李行不?啊?”她总算肯接受这个孙子了,我知道她心里和我一样的痛苦,她一直不能原谅的只是他母亲的插足及儿子的背叛。她是自责的,她一直认为儿子的出轨与她的教导脱不了关系,偏生她一生又极其好强,诸多的不幸她都一一挺了过来,可是她心里的暗疮有多少?又有谁知道?

“奶奶,你放心,我会去跟他外祖母谈的。你别胆心了好吗?”我抱住奶奶的肩,把头靠在她后背上说。

“还有,影影,把旗袍店关了吧?一个女孩子家,哪能一直这么累?再说……”

“奶奶,我不会关的,这店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希望。如果有天爷爷回来,看到了一定会很开心的!”我不想,这里面不光有我的心血,还有着期盼,我始终深信,有一天,我的爷爷会再回来。怎么可以就这么关掉?我没有当年奶奶带着我远离繁华的市中心,而选择如此避静地段以忘记从前种种的勇气。想当时爷爷走掉,有多少人想挂着爷爷的商号做旗袍。她宁愿一世清苦都不愿跟他们合作。

“影影,有旗袍店,我始终心里不踏实。你们已经遇到‘秦淮灯影清旗袍’了,蔚彬他还走了……你说,自我们家开了这店,都三辈人不太平了。如今就只有你跟我,你说……”她知道我见过‘秦淮灯影清旗袍’?

“您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你好久都没有问我关于它的事了。那天晚上回来就问我,我就有些担心。影影,你一直都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知道我不高兴你提它,如果你没有遇见它,你是不会问的。偏偏我还抱了希望,不愿相信你遇到了,我日日烧高香,求菩萨保佑你,每天晚上我都会起来续好几次香。我原以为都会过去的。可是……”奶奶吸了口气接着说:“还是有人走了,我没有想到会是蔚彬,那个我一直都不能接受的孩子。那件旗袍已经不再只挑女人了?影影,我不希望你有事,旗袍,与我们的牵牵扯扯太多,那天,我拿着你画的图纸做旗袍时,我心里恨恨地,每一针扎下去,拔出来,都像扎在心头上一样。影影,从你要开店的那一天起,我就希望有天你把店关了,我情愿你过简简单单,快快乐乐的生活。”

“奶奶,我很快乐!您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好吗?我先去蔚彬外婆家。”我拿起提包,第一次听奶奶谈这么沉重的话题,我的心已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要一想到将会失去旗袍店,心痉挛着痛,一下紧接一下。

走到门口奶奶叫住我:“小影,别怪奶奶。”

“奶奶,我明白您的用心。”

到了安家,我站在门外徘徊很久才去敲门。开门的是安家的保姆,安家的别墅是当年蔚彬的母亲买下的。其实,在我们家的人恨蔚彬母亲的同时,安家的人也把我们恨之如骨。因为如果没有我父亲,他们女儿前途一片光明,而不会在最风光的时候香消玉殒。所以两家人一直没有来往,那个保姆在知道我是谁后一愣,本来敞开的门也闭拢了三分:“你先等一下,我去问过太太。”

“请你转告安先生和安太太,我只是想跟他们商量些关于蔚彬的事。”

听我说完,保姆“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我在门外站了三分钟左右,门才再次打开:“我们太太请您进去。”

他们的客厅四面都悬了些山水风景摄影,我一看就知道出自蔚彬之手。不过短短一个月,我却与他阴阳相隔,我在沙发上坐下,看着看着,眼前就开始模糊……

“李小姐你好。”

一听到有人下楼的声音,才注意到自己失态。忙从包里拿出纸手帕拭去眼角的泪珠。抬头看到安太太,她虽有些憔悴,但眉目清秀,年轻时应该是个极美的女子,手腕上套着两个绿玉镯,穿着居家衣服。眼圈红红的,看得出刚刚哭过。我站起来:“安太太您好。”

“你就随蔚彬,叫我阿婆吧!”她示意我坐下:“你今天来是?”

“阿婆,是这样的。我想让蔚彬的碑刻李家的姓。蔚彬走了,他甚至是他的母亲当初都希望李家能接爱他。也许这份提议迟了点,我还是希望他姓李,以圆他生前的一个愿望,我想蔚彬也很高兴。”

“你们李家到底还把不把我们安家放眼里?当初蔚彬的妈妈死的时候,你们一个名份都不肯给,当初你们是怎么说的?你奶奶对我们说的话我一辈子都记得!”安太太站起来激动地拍着桌子,颤声说。

“阿婆,我奶奶也说了,当年是她太倔。您换位想一下,谁摊上这样的事还能够承受?我跟蔚彬从小一块长大,我最初还不能接受他。阿婆,伤害都是双方面的。两个巴掌相击,谁都会痛。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我们活着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们做完他们生前想做的事。”

“是的,小芸。我们就让蔚彬姓李,这孩子不一直都希望的吗?”安先生从楼上下来轻轻地揽住她。

“可是……”安太太刚张口就被安先生打断。

“小芸,这是蔚彬喜欢的。也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不是吗?孩子都走了,我们还能为他做什么?”安先生轻轻拍着她的肩,安太太倒在他怀里哭得很伤心,但再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我从安家走出来时已华灯初上。等我回到家奶奶早已经睡下,她很少睡这么早,我想一定是最近思想太困乏的原因,蹑手蹑脚地回房,躺在床上,看窗外新月皎洁……

“小影,小影……”谁在叫我?坐起来,看到窗边站着一个老者,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这时,窗外的月亮异常的明亮起来,看到他的脸也在黑暗里一点一点亮起来,那眉那眼那么熟悉,是——爷爷?

“爷爷!”我跳下床,跑到他跟前,拉起他的左手放到脸边轻轻地摩娑着:“爷爷,小影好想你!”

“傻孩子。”爷爷轻轻地抚着我的头,眼神格外暖和,我靠在爷爷的怀里快要睡去。多日来的倦怠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寄托。

“格格格……格格……”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接着有冷气喷到我的脖子里,凉嗖嗖的。抬头,看到一张惨白的脸,空洞的眼,还有阴森森的獠牙。头发长长乱乱地披散在肩上,顺着往下看,她套着白色的睡衣,裤管空当当的,竟然,竟然——没有脚!

我一惊,不住地往后退,靠在床沿上。她慢慢地向我靠过来。脸上依旧木然笑着,嘴里发出:“格格格……格格……”锉牙的声音。

“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我大声地冲她叫着。

她依言不再过来,可是屋子里又多出几个人,一个骆太太,一个小贾,一个竟是——蔚彬!他们全冲我笑着伸手,嘴里还是“格格格”的声音。我把耳朵捂起来,可是笑声还是灌耳而入。

“格格……还——给——你!还——给——你!一——起——走!”她们每人手里多件墨绿的衣裳,依稀可辩都是那件‘秦淮灯影清旗袍’的模样,她们把旗袍同时向我扔过来。慌乱地摇着头,挥动着手想要打走他们,可他们还是不断的向我靠近,忽然,我脖子上一凉,已有一双凉冷的手在我脖子上收紧。挣扎着,呼吸越来越困难……

“谁在用琶琵弹奏一曲东风破,枫叶将故事染色结局我看透……”手机响了起来,我猛然睁开眼,额头发凉,伸手一摸全是汗。我喘息着打开灯,看到枕角下躺着那个唐朝给我的护身符。拿起来才知道,线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断了。我抚着胸口,好久才平静下来。

不经意一低头,发现地板上赫然躺着一件墨绿的旗袍。领口哪颗珍珠晕黄晕黄,正是那件‘秦淮灯影清旗袍’。


第十章《寻踪》

[唐朝手碰了碰我的胳膊肘,指了指玻璃球,我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发现玻璃球里的指尖开始随着声音转动起来,然后,指到西南方时轻颤不已,但不再转动。]

是的,就是那件‘秦淮灯影清旗袍’,它以一种舒展的姿态躺在那里。我捏紧手里的护身符,眼不敢眨一下,只怕它会忽然飞起来,或是幻化出骆太太及死去的小贾与蔚彬。我与它,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就这么对峙着。我希望它忽然间消失,愿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梦境。想到蔚彬,在梦里那双卡在脖子上冰凉的手来自谁?茫然不知所措,睡衣湿嗒嗒地贴在身上,风从没有关死的窗户里钻进来,吹得我背脊发凉,我很想去换一件衣服,动了一下,却发现腿无比疲软,像不是自己的一般。还有,心下慌乱,生怕梦境里的一切都出现在现实里。

手机里还在唱周杰伦的《东风破》,我缓过一口气,拿起来一看,是唐朝打过来的电话:“喂,唐朝吗?”

“嗯,小影,你没事吧?”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难道会有感应?如果真有,那为什么云峰不会感应到?心里竟安慰又有些落寞。

“我睡到半夜心烦燥得慌,怎么也睡不着。忽然心绞痛,一向没有这样的毛病。忽然觉得是你有事,就打电话过来。打了三遍都没有人接,真吓死我了。”

“为什么能感应到的只是你。”我呢喃着。听了他的话,有一瞬间的恍惚及感动。

“什么?你说什么?”唐朝在那边问。

“唐朝,我梦到了爷爷,还有骆太太,小贾和蔚彬。更可怕的是,那件旗袍回来了!我梦到有人掐我的脖子,我醒来时脖子还隐隐作痛。”

“啊?回来了?你确定是的吗?会不会看错?”唐朝问。

“不会,是真的。它正躲在地上。在丽江我明明把它丢到河里的,在蔚彬出事前我也有看到过它。蔚彬明明说是他挂在衣架上的,可我们回去又没有了,现在,它真的又回来了!”我盯着那件旗袍,真的想如唐朝所说的只是看错。可是,在朦胧的灯光下,它那么的清晰,墨绿的色泽,七分袖,特别是领口的珍珠,千真万确——就是它!

“小影,你别怕。有我在,为什么你会做梦?我给你的护身符呢?有这个就不会有脏东西敢靠近你的。”

我摊开心手的护身符,浅红的绸面已经被汗浸成深红,图形分明,两截断开的线荡在空中,这个小小的东西真的可以帮助我?

“不知道怎么搞的,护身符的绳子断了!我醒来的时候落在床头。”

“难怪了,护身符离身就不灵了。线怎么会断?很牢的。小影,你先把线接起来戴好,等天亮了你来我店里。”

我依言把断开的符身符打一个活结挂在脖子上。

“唐朝,我没事了,你先休息吧!”我也有些惊诧自己的镇静.其实静下来的时候我一直都不敢去深想这些事,生怕摧毁自己心中好容易伪装起来的坚强。现在的镇静,可能是因为它数番的惊吓后,而产生的免疫力。

“小影,真的没事了?你别想太多,把灯开着就没事,你先休息一会。明天我会想办法的!”唐朝的声线里充满了安慰。

“嗯,你也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帮我出主意。”我故作轻快的说。

挂了电话,我靠在床头怎么都不能入眠。我想可能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睡着,我起床,把躲在地上的旗袍拾起来,展开,摊在书桌上。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轻,生怕惊醒了它。在轻触它光滑的缎面时,我的心连同我的身体一样轻颤着。

我斜倚在床头,望着它直到天微微泛白。在天快大亮的时候我终于抵不过睡意,朦胧的睡去……

“哐当……”玻璃击地的声音把我吵醒,我惊恐地睁开眼,望向书桌,松了一口气,那件旗袍还在。我这一刻是希望它在,因为我的心脏再也无法负荷它时不时冒出来时带来的恐怖。

望向门口,看到奶奶僵在门口,双手还是端碗的姿态。顺着她的目光,我发现她盯着正是书桌上的那件旗袍。

“奶奶——!”

我起床,走到她跟前,打翻的粥已有不少溅到她裸在拖鞋外的脚趾上,空气里还冒着热气。我蹬下身,把她脚趾上的粥擦净,粥还有些烫人,我边吹边擦。等擦干净后才发现,奶奶的几个脚趾已经起了水泡。我把她扶到客厅的沙发上,边找药水边责怪:“太不小心了,那么烫的粥,你去叫我起来吃就好了!看都烫成什么样了。”

奶奶并没有答腔,木然地坐在那里。我从橱窗里找到治烫伤的‘正红花油’,半跪在地板用棉棒沾了给她擦,边擦边吹气:“痛吗?痛吗?”

“影影,你不是说你把它扔了吗?”奶奶终于开口。

“奶奶,是我记错了!扔掉的不是这件旗袍,是以前我仿的一件,我自己记错了。昨天晚上我回家翻了蔚彬包里的东西就翻出来了。”她恍惚的模样让我心痛,不忍她再担心,就对她撒了个谎。

“影影,别骗奶奶。”奶奶望着我,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像是要把我看穿。

我低下头继续给她擦药:“我骗你做什么?我这不好好的吗?奶奶,安家答应让蔚彬回李家了。昨天我也见了,他们也怪可怜的,两度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送了几度?”

“奶奶,你不是还有我吗?”我把药收起来,坐在奶奶身边,轻轻揽着她的肩安慰她。

“嗯,奶奶还有你。”她的脸总算有了些生气,见她不再追问那件旗袍,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奶奶,我今天会出去一趟。我一个朋友懂灵异,他会帮助我们的!奶奶,你放心,我会没事的。”

“云峰知道这些事吗?”她问。

躲开她的目光,低声说:“奶奶,我发现我跟云峰越走越远。也许是因为最近心情不好的原因吧!再说,我也不希望他卷进来。越少的人卷进来就会越好。”

“小影,云峰是个好孩子。你就是太犟!又太过坚强独立。其实你很脆弱,只是云峰竟然看不懂。”

“奶奶,我都明白的,我很爱他!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影影,奶奶年纪也大了,哪天走都不知道。唯一放心不下你,我一直都觉得云峰不是特别的适合你,你需要一个年纪大点会疼人的男人来照顾你。”

“好了,奶奶。我们不说这些了好吗?”我爱云峰,同样也爱她。我心里不希望他们任何一方否认对方。

“好好,不说就不说。儿女都是花喜鹊,更别说孙女了。你再去盛点粥喝。”

“奶奶又取笑我!罚你今天可不许再出门了。乖乖的在家里给我躺着。”

“唉!现在孙女管起奶奶来了。”

“谁让你自己不小心?”

……

等到下午时,我才去唐朝的店里,临走时,我把那件旗袍放进包里,一并带去。到门口时,不经意回头,看到奶奶满脸慌乱地站在那里。我正欲开口,她忙转过身背对着我,因为急着要出去,也没再多问。

到唐朝店里,他正在泡茶,是花叶茶。在缭缭茶香里,已经闻到了薄荷叶的味道。他眼微微有些泛肿,可见挂了电话后他也并没有睡安稳。

“来了?坐。”见到我,他拿出茶盅倒茶给我:“喝一杯,宁神醒脑的。”

“我已经闻到了薄荷的味道。”接过喝下,茶还有些烫,稍稍影响了薄荷叶的清凉。

“你喝太急了,说明你的心不够静。”他自己也端了一杯茶,轻轻地吹了一会儿,等不再有热气冒出,他才一口饮尽。

“我觉得你还应该开一所心理诊所。”我笑,跟他相处,让人觉得莫名的心安,虽然我们不是很熟悉。可他的气息,他举手投足的清闲,以及他风趣而不失风度的言谈,比这花叶茶更让人心静。

“呵呵……要真开了,准有人投诉我招谣撞骗。不准你就是第一个。”他笑,嘴角刻出一道深深的笑纹。

“有这可能。在金钱的利诱下。”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漫不经心地跟他调侃。

“那你先别,我们五五分成算了,绝对比你举报拿的米多。”他放下茶盅,从茶橱里拿出一个玻璃球,奇怪的是里面有一根银针随着他的动作而轻颤着,我看到轴心是呈黑色,玻璃球中间被什么分割成两半,两边交接处形成一个灵异界常见的图案。

“现在你的心情放松了吧?我们该切入主题了。”他把那个玻璃球放到我手里,看着我说:“知道这是什么吗?”

“当然——”我顿了顿:“不知道。”

“哈哈!这是测踪仪。是我师父做的,他对它做过法事,它专门用来测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的踪迹。很灵!”

我一惊:“测脏东西的踪迹?”

“这是我们现在要做的,我们现在最先要找到的是那位骆太太。这样才能找出根源。然后再想解决的办法。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件旗袍曾被封过,不祥之物被封过再现世怨气就会更重。我们暂以这个理由为骆太太报复的根源。”

“可是,我们怎么能找到她?”

“旗袍带来了吗?”他又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录音机。

“带来了。”我把旗袍从包里递给他。

他起身拿了一个小小的香炉,点上三支香,把旗袍放在香前,再把录音机打开,呈录音状态,然后把右手食指放唇上示意我禁声。

等香燃尽,他把那录音机关掉,收起旗袍,拿起玻璃球念念叨叨些什么。

“知道我刚才在做什么吗?”他收起玻璃球问我。见我摇头他接着说:“录音。”

“录音?”

“是的,录了她专属的声音,这个测仪就会跟踪她的声音的方向带我们去找到她。”

“可是,还有小贾,蔚彬,甚至是第一个死的人!那我们要查到什么时候?”

“你第一个看到的是谁?她找你,一定与你有些关联,至于之前的那些人,最多只是怨气,能伤人的却是你第一个见到的人。小贾是做了你的替身,而蔚彬又是被小贾喊走的。他们都不会伤害你。”

“可是,昨晚我梦到他们了,他们还对我扔旗袍。”

“只是连带出现,他们与这旗袍的渊源并不重。只是受了牵制,所以会出现,他们只是幻影,并不会伤人。也许他们会因为某些特别的原因才能成为个体,但是,小贾与蔚彬都死了,他们还有什么怨恨你的?特别是蔚彬,就算会伤人,也不会伤害你。如果会伤你,那么,他以往对你的好都只是假象。”

“现在我们来听。”他把玻璃球放在录音机边,按下了播放钮。

“滋滋……滋滋……”录音机里出现一阵卡带的声音,接着又“格格……格格格……”阴森的笑声。就像我昨天梦里听到的笑声。

唐朝手碰了碰我的胳膊肘,指了指玻璃球,我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发现玻璃球里的指尖开始随着声音转动起来,然后,指到西南方时轻颤不已,但不再转动。

“好了,找到了!”唐朝关掉录音机,拿着玻璃球看到指针的方向又皱起了眉头:“咦,不对啊!西南方应该没有墓地。怎么会是这样?”

“啊?”我有些茫然。

“师父说测踪仪绝对不会出错的。如果三天后指针的方向不变,那么我们就可以顺着方向去找,不会错的。”


第十一章《何府》

[我们继续向前,指针的弧度越来越小,等穿过假山。指针终于停住不动,假山正对面是一间小屋,我看了看边上没人,就推门而入,里面布置色调只是白与黑,还有几束白菊,整间屋子里都是檀香味,竟是一间——灵堂!]

唐朝把玻璃球搁在香炉上静等三日后的结果。那件旗袍唐朝还是让我拿了回来,另外他再给了我一张符纸,粘在旗袍上。黄纸墨字,上面画着蚯蚓一样的文字,蜿蜿蜒蜒,看得久了头微微有些晕眩。

回到家,刚推开门,一股浓郁的檀香味扑鼻而来,捂住口鼻,眼前一片迷茫。眼睛在烟雾里慢慢的适应过来,看到奶奶斜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一惊,包从手里悄然滑落。瞬间脑子一片空白,心口无比的压抑,几近窒息。我止步不前,空气里的烟雾似也凝固起来,不再涌动。

突然,我看到奶奶的手指动了一下。心狂跳起来,几乎是奔到奶奶身边,跪在沙发前,伸手托住她的脸,轻声喊:“奶奶?”

“啊?……”奶奶微睁开眼,她的头发有些凌乱,隐隐还可见额头上的汗渍。

“你怎么了?吓死我了!”我抱住她,紧绷的神经忽然松驰,眼里蓄满了雾气。在那一刻,在我以为她……我拥着她想,如果她真的……刹住自己的思绪,我不允许她有任何的危险,哪怕只是想。

“怎么了?傻孩子!我只是太累了,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奶奶揉着我的头发笑起来。

“可是,怎么点这么多的檀香?很呛人的。”我起身靠着她坐下。

“没事,只是有些心烦,就多点了两支。”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见她的眉皱了一下。她回头见我在注视她时,又轻笑起来:“孩子,你最近是太紧张了。放松点,啊?”

我点点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故作轻松的说:“好累啊!我去洗个澡。奶奶,你最近的洁癖好像没有了呵!”

“鬼丫头。”奶奶点了点我的额头。

我回房拿了睡衣,浴室门在关上的瞬间,我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苍老的轻叹。奶奶是怎么了?

狭窄的巷道,水沟里泛着些烂菜叶,整条巷道里都飘着水臭味,令人作呕。

这里我们曾经的家,古北城区的老房子。对它的记忆从十五岁时就被奶奶截断。我常常会悄悄地回来,站在路上看面街而开的小窗。那间小得有些阴暗的屋子是我的房间,楼梯陡而窄,记得小时我常常从上面滚下来,爷爷总会抱了我怜惜地为我揉着痛处说:“小影,不痛。跌一跤,长得高。”

如今,这里已经快拆迁了,我以后再也不能回来了。原来住这里的这户人家都已经搬走,那是一对老夫妻,以前也是我们的邻居,十年前奶奶就把房子卖给了他们。

门并没有锁,推门而入,墙角并排着两张小板凳,椅面光滑而漆黑,像子夜里的有些晦暗的镜子。在这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这样的矮凳,那是盛夏里乘凉用的。小时候只要天一黑我就会拿了矮凳坐在门口,奶奶拿了蒲团扇给我赶蚊子。以前我们隔壁住着一个说书的,三国,水浒,红楼,最初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墙已有些斑驳,色泽明明暗暗,角落里还结满了蜘蛛网。这曾是我们住过的地方吗?有洁癖的奶奶当年怎么样能忍受?穿过堂屋上楼梯,因为年月久远,木制的梯子一踏上去就唧唧呀呀地乱叫起来,还伴着轻微的颤抖,手搭在蒙灰的扶手以维持平衡,在还剩两节梯子时,我听到身后一声轻叹,轻似若无,但又苍老而悠长,似有无尽的哀愁。我回头,身后并没有人。待我再转身时,那叹息声复又响起,我一惊,脚底一滑,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挣扎着爬起来,除了腰有些痛疼外,小手指已经被毛糙的地面磨伤,留下几道血痕,冒出小小的血珠。我吸了口冷气,再次上楼。这次格外小心,颤巍巍地上楼后,亮光从那一扇小小的窗户里溜进来。屋里的亮度刚好够我看清一切。

摸着已跛了一条脚腿的书桌,上面还有残留着我曾雕刻的古代仕女。食指印在仕女图上,手顺着划痕,一笔一笔地划过去。那些稚嫩的记忆,暗潮汹涌,经年不褪。

我走到窗边,弯下腰来看外面的天空,只那么一小方。看得到的阳光真正只是一米,那么地可贵。轻叹声又响起来,我回头,看到一个苍老的老者站在楼梯口,无比忧伤地望着我。我记得他,哪怕一别经年,我还是记得他,笑起来,无比地欣喜,舌贴住牙龈,叫道:“爷爷!”

他并没有应我,只是皱紧了眉,忽又舒展开纠结的眉头,向我伸出双臂,嘴里嘶哑地想要发出声音,出声却是:“啊啊……”声,我明白他是在叫我小影。

迎向他,嘴里边叫:“爷爷,你怎么了?”可我快奔到他怀里时,他忽然消失了,我站在原地寻找,哪里有他的影子?低头,发现地上有一张纸片,捡起来,上面写着七个苍劲有力的正楷“秦淮灯影清旗袍。”在右下方,还用铅笔描着两个淡至若无的小字“秦净”。

又一声轻叹,这次不再悠长,而是短促而暗哑,我回头,发现爷爷站在窗边,在太阳的逆光里,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眯起眼,看到他万分痛苦的用双手想要拉开什么,忽然伸长了舌头,瞳孔也开始放大。奔过去搂住他,他借着我的力量倒在地上,前一刻温软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冰冷而僵硬。阳光下,他的脸变得惨白又隐隐透着暗黄。

搂住他痛哭起来,可是,我嗓子暗哑发不出声音来,眼泪不停地流,不可遏制。我手里紧紧地拽着那张纸。我脑中忽然清醒,那纸条上的字是爷爷写的,因为我们家只有他的字痕如此苍劲有力……

等我醒过来时,喉间还伴着抑不住的抽泣声。打开台灯,脸颊上一片湿濡。起身,腰间传来一阵胀痛,抬起的左手,发现小手指上有道伤痕,一串血珠已经凝固,色泽变得暗红且泛着黑色。真的?我去过古北城区的家?摊开一直握紧的右手,里面赫然躺着一张纸条,纸张已有些潮湿,汗津津的,但上面的字并没有褪去。只是我在梦里看到的“秦净”两个字已经消失。

我想起,古北城区的房子早已经拆了,就在前两个月,我还去看过。墙已经被打塌,现在那里留下的只是一片废墟。

可我为什么会梦到爷爷?他还那么痛苦,难道爷爷现在有危险?我起身去了奶奶的房里,敲门:“奶奶,奶奶,你睡了吗?”

屋里没有声音,我借着透窗进入的月光,发现壁钟上的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半。我耸耸肩准备回房。奶奶的房门洞开,奶奶倚在门口问:“什么事?小影,你怎么不开灯?”

“奶奶,我又梦到爷爷了!他好痛苦,我梦到他死了!”我抓住奶奶的手说。

“又梦到他了?在哪里?”奶奶的神情紧张起来,眉梢眼角挂着痛楚。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有些不忍把梦到的一切告诉她,奶奶她虽然一直都恨爷爷,可我心里明白她是爱他,和我一样,都盼着爷爷有天能够回来。在爷爷出走的十年后,我又怎能摧毁她心底多年的殷切祈盼?

“在一个很美而陌生的花园,不过您别担心。别人不是常说梦都是反的吗?爷爷没事的。”

“哦!”奶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她的模样,我庆幸自己没有告诉她真相。

“奶奶,安心去睡吧!我也再睡一会。”转身的时候,眼角窥见奶奶的神情已变得有些怪异是——害怕?转念又摇了摇头,奶奶肯定是担心爷爷真的有什么事吧。

躺在床上,我反复翻动那张纸条。虽然家里十年前就没有再留下爷爷的字痕,可我还是能清醒的就着记忆想起,这就是爷爷写的。为什么会在梦里给我?难道爷爷真的已经……?更奇怪的是,怎么会真的在手里?整个世界自那件旗袍出现后,就变得诡异难辩,哪才是真,哪才是假?让人难以置信,却又无法反驳。怎样才能拔开重重迷雾?

我跟唐朝拿着玻璃球往西南方行走。玻璃球三天来所指的方向都没有变更,指针还是轻颤不已。我们在太阳走了将近三个小时。

在走到江凌别墅区时,指针的颤度开始变小。抬眼,发现这里竟离何青琳家不过二百米左右。难道……?

指针的颤度微小到几乎难辩。终于,在何青琳家门前时,指针停止不动。我望着唐朝:“不会吧?”

“那我们试着走别的方向。”唐朝拿着玻璃球往前行,指针复又颤抖,转身回来,又停止。他看着我说:“就是这里,没错!”

开门的是青琳家的佣人何妈,见是我就笑起来:“李小姐啊?好久都没见你来玩,老夫人都念叨你呢!嚷着叫小姐带你回来陪她喝茶。”

“何妈,青琳在家吗?”

“小姐一早就出去了,你没打电话约她啊?这位先生是?”

“我朋友唐朝,唐朝,这是何妈。人很好的。”

唐朝冲何妈点了点头。

“何奶奶呢?”进了客厅,趁何妈给我倒茶的空档我问。

“刚睡下,最近老睡不好。要不我去叫她,她一听你来了,准开心。”

“不用,别打扰她老人家了。我自己随便坐坐等青琳回来。”由于急着想解开谜团,我有些急燥不安,站在大厅东张西望,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那好,要闷了你就去花园里走走。”她说这话正合我意,我拉了唐朝走出去。

玻璃球的指针在进了何家后又开始轻颤,在穿过那片湘妃竹林时唐朝拽住我说:“这片竹林不好!阴气好重。”

“我在这里看到过一个人影,青琳小时候也见过。”

“这就对了,看,指针还在颤抖,比刚刚轻缓了些。”唐朝把玻璃球拿给我看,果然,指针摇摆的弧度小了许多。

我们继续向前,指针的弧度越来越小,等穿过假山。指针终于停住不动,假山正对面是一间小屋,我看了看边上没人,就推门而入,里面布置色调只是白与黑,正堂的桌子上还摆着几束白菊,整间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味,竟是一间——灵堂!

抬眼望过去,正堂挂的遗像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杏眼凤目,高挺的鼻梁,微微地笑着,露出白皙整齐的牙齿,这不是——骆太太吗?我抓了唐朝的手,颤声说:“就是她!骆太太!”

“别怕!”唐朝拍了拍我的手,忽然惊诧地说:“不对啊!灵位上明明写的是何门秦净之灵位。”

“秦净?”那不是我在梦里看到的名字吗?

“你说你遇见她时她对你说是骆太太?”唐朝问。

“是,她说的她是骆太太。”为什么她是骆太太?一下子,我们又掉回谜团里。难道这只是个巧合?

“李小姐,李小姐……”何妈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和唐朝急急地退出屋子,刚走到假山处,就见李妈已穿出湘妃竹林向这边走来。

“何妈我在这里。”

“老太太醒了,听你来了非让我来找你。”

“好,我去看老太太。”

我回头,冲唐朝扮了个遗憾的鬼脸。在快进屋的时候,大门外传来刹车的声音。望过去,由于太远,看不清是谁,隐隐看到一辆红色的跑车,异常的眼熟,跟云峰那辆挺像。

何妈听到刹车声也回过头来,眯起眼说:“准是小姐回来了!不等她,我们先进屋。”


第十二章《遇险》

[ 努力地挣扎,喉间发出只有我能听得到的呜咽声。手不停地在浴缸上摸索,忽然抓到一团柔软,我使命地握紧。在快要窒息的时候,我听到骆太太的哭声曳然而止,接着颈上的束缚已不在。]

进了客厅,只见何奶奶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一身素白。她们何家的女人好像都挺喜欢素净的色系,头发在脑后梳了个髻。周身不见一点拖沓,显得干净利索。听到声音,她睁开眼,见了我,笑起来拉住我的手:“小影,好久都没有来看奶奶了。可想死我了!快,来坐。”

“我也想何奶奶,这么些日子没见,您老人家还是这么精神。”我拉过唐朝对她说:“何奶奶,这是我朋友唐朝。”

还没等我给唐朝介绍,他已开口:“何奶奶好。”

“你好,快坐快坐。”

趁坐下的空档,我附在唐朝的耳根说:“嘴真甜。”他轻轻一笑,也不反驳。

才刚坐下,就听到青琳“得得……”的高跟鞋声。接着就是她的女高音:“外婆,我回来了!何妈,快给我榨一杯西瓜汁,渴死我了。这……”音未落,门已被推开,在看到我们后立刻闭上嘴,脸刷地一下红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讪笑:“真是的,有人也不说一声。看着我出糗嘛!”

“唉,小影你看,她倒好意思怪起我们来了。”何奶奶对我说,继而扭头嗔怪她:“看看人家小影,多学学。都教你多少次了,还是这么没规矩,以后……”

“要是嫁了,还这样,怎么了得。”青琳扮了个鬼脸说:“外婆,我吃醋,你就喜欢小影!我都要怀疑,小影才是你亲外孙女了。”

“还这么鬼兮兮的,谁不知道何奶奶把你疼到骨子里了?”我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这丫头,就爱撒娇。

“喂,那位是谁?”青琳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唐朝。正好唐朝也抬头看她,被她的眼神逮个正着,脸微微发红,轻咳了两声以掩饰尴尬。

“有你这样看人的吗?他是唐朝,朝,就是朝阳的朝。”我轻轻打了她一拳,回头对唐朝说:“她是何青琳,你叫她疯丫头就行。”

“喂喂,有你这样介绍人的吗?人家好歹也是淑女。”

“唐朝你好!”青琳咽了咽口水说:“基本上我认为呢!还是叫你唐朝比较好,顺口!”

“我很多朋友都这么叫的,随便怎么叫都可以。何青琳你好!”唐朝对青琳点了点头。

也就在青琳说自己是淑女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的一身装扮,上身是粉色的雪纺吊带衫,下身是相同面料的月白长裙,裙裾参差不齐,刚好盖过膝盖,脚下的暗红高跟凉鞋也是今夏流行的长带款式,绕过小腿肚,给白皙的小腿添了几分韵致。整个人看上去性感又迷人,跟她平日里比起来,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她本来就让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加上我一笑,更加窘迫,伸了两手到我腋下挠我痒痒。

“哎哟哎哟!我没笑什么啊……啊哈哈……”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只好求饶:“放了我,我笑是因为开心看到你的转变。”

“笑那么奸滑,一定不是的。”青琳依言放开我。

“恋爱了?刚送你回来的那位?”青琳听到我的话脸色变得极不自然,咬了咬嘴唇说:“哪?刚是云峰送我回来的,要知道你在这里,我就让他进来了。他刚还跟我说想你,都好几天没和你见面了,每次接电话你说几句就挂了。”

“哦!我最近比较忙。”虽然知道青琳跟云峰只是好朋友,可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

……

青琳回来后,我和唐朝就再没有机会去那间灵堂。陪何奶奶下了几局棋我就和唐朝起身告辞。

从何家出来,已是夜暮时分,我和唐朝一路无语。我无聊地踢着路边的石子:“怎么开口?如果把什么都跟她们说,会造成她们的恐慌,没事也给吓死了。”

“不急的,要不你晚上打个电话给青琳,问问她那个秦净是谁。”

“她那么大舌头,一定会跟她外婆她们说的。她们要知道我私自去她们家的灵堂,会怎么看我?还会以为我一直是这么一个不知礼数的女孩呢!”

“不会的,你跟青琳的关系这么好,都认识好多年了,能有什么问题?”

“嗯,好吧!”我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唐朝:“你有女朋友吗?”

“啊?”唐朝一窘,脸瞬间泛起红潮,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

“喂,那你看青琳怎么样?她虽然大大咧咧了一点,但人还是不错的。家世也好。”

“啊?得,不用你操心了。”刚才的窘态消失无影,唐朝狠狠地剜了我两眼。

“那你刚才脸红什么?”

“什么时候?”

“就是青琳盯你看的时候。”

“我晕!我从来没见过女孩子像她这么直勾勾看人的。一点都不懂得含蓄。”唐朝深深地望着我,眼神里蕴藏了许多难以读懂的情愫。

“哈哈……”脸上一热,慌乱避开他的凝视,干笑了几声化解气氛。

唐朝把我送到门口才走,在他转身后,心兀自一跳,脱口叫他:“唐朝,我怕!”

他回头,走到我身边,双手拥住我肩,轻声说:“小影,别怕!有我在什么事都不会有的!相信我好吗?”

轻轻地靠在他的怀里,瞬时觉得无比安全,在他怀里点头附和:“嗯,没事的!”

这个男人让我安心,说不清的感觉,也许是他身上的气息以及他是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他是我在溺水时,唯一的救生圈。又或者说,他是我与我并肩作战的盟友。跟唐朝在一起,有一种风雨同舟的感觉。他是那种让人觉得,天塌下来他都可以为你撑起来的男人。这给云峰带给我的感觉完全两样,跟云峰在一起,我不能表现出一丝的柔弱。很多事都要自己解决,有时让人觉得很累,很累。 回到家我立刻就打青琳家的电话,可一直都占线。手机早已关机。想起今天她说的话,就给云峰挂了个电话,也同样打不通。我烦躁地挂了电话,放了热水洗澡,因为怕把颈间的护身符弄湿,就摘下来放在缸沿。由于天疲倦了,刚躺进浴缸,睡意就向我袭来……

浴室的窗帘因为夜风的狂肆不住的舞动起来,灯忽然“啪……”地一声熄灭,我惊恐地望着黑漆漆的四周,空旷的黑夜里,隐隐有呜咽声传来“呜呜……呜呜……”

“谁?”听到自己声音里的颤音,如金属被摔打在地上后发出的余音。

“呵——呵——”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回头,借着月光,看到满脸惨白的骆太太坐在缸沿上对我咭咭地笑。

“啊!你!!!不要过来。”拿起浴巾裹住自己,不住地往后缩,后背传来墙的冰冷,分不清是冰冷难挡还是害怕,我不停地打着冷颤。

“呜……呵呵……”眼角不经意瞄到她纤长的十指上血红的蔻丹,在黑暗里血红的十指如狰狞嗜血的灵蛇,在黑暗中涌动。她只是远远对我笑,却并不靠过来。颈后忽然吹来一股冷风,凉嗖嗖的。回头,发现浴缸上方的窗上露出一张满目疮痍的脸,竟是小贾!她左脸颊上还有血流下来,在脸上划过蜿蜒的长线,“嗒……”地一声落在缸沿,溅起一朵血花,接着开出两朵,三朵……无数朵血花交汇成大大的一朵,怵目惊心,血滴在缸沿在声音在午夜里格外的清脆,一声接一声,连绵不断。

我惶然地抱住自己的头,低声呜咽。忽然,血溅的声音不再响起。挣开眼,发现窗外的小贾已经不见,我正纳闷。忽然有一双冰凉的手已从颈后摸了上来,抚上我的喉咙,收紧……

努力地挣扎,喉间发出只有我能听得到的呜咽声。手不停地在浴缸上摸索,忽然抓到一团柔软,我使命地握紧。在快要窒息的时候,我听到骆太太的哭声曳然而止,接着颈上的束缚已不在。

睁开眼,喉间还伴着痛楚。发现浴巾泛在水上,右手紧握,展开,一团血红,却是唐朝给我的护身符。喘着气,有些茫然。在浴室昏黄的灯光下,我发现窗下的缸沿上,开着一朵硕大的血花,手忙脚乱地打开莲蓬头,用水把它冲走……

等我从浴缸里站起来时,只觉得两腿乏力。扶着墙回到房间,我给唐朝打了个电话:“唐朝,我又看到她了!”

“不会啊?你不是有护身符吗?这个可以暂时让你没事的。”

“我洗澡怕把它弄湿了,就摘了下来放在浴缸边上,我刚一躺下就睡着了。”

“谁让你摘下来的?”唐朝在那边急得大吼。

“可是,里面是符纸,不摘弄湿了也会失灵的!这不是你说的吗?”

“小影,总之,你现在别碰水。这样很危险的。这世代累积的怨气太重了,我们稍有不慎就可能……”

“嗯,现在我没事了!”

“你快给何青琳打个电话,了解一下。”

“嗯。”

我一看墙上的壁钟,已是十二点。我刚才竟然睡了一个小时。这次,青琳的电话总算通了。

“喂……谁啊?”青琳在电话那头嘀咕着。

“青琳,是我,小影!”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

“青琳,我想问一下,秦净是谁?”

“秦净?哪个秦净?没这人!”她的声音懒洋洋的。

“就是你们家假山后那个小屋里灵堂里祭的那个。”

“拜托,我胆很小的,你半夜三更的给我说什么灵堂?”声线高了至少两分贝,看来她现在清醒了。

“我今天不小心看到了,所以想问问你。你就跟我说嘛!你知道我很好奇的!”

“她啊?听我外婆说好像是我舅婆吧!很年轻就死了!跟你说呵,那里很阴的,每次我外婆叫我去上香,我都觉得阴森森的。叫我一个人去我才不敢去呢!”

“舅婆?你外婆有弟弟?”

“是我外婆的哥哥吧!听我外婆说,我舅公在娶了我舅婆没多久就死了!当时我外婆在英国留学,也不是很清楚的。”

“留学?”

“我外婆在国外长大的啊!因为算命的说我们何家没有男丁,到了我外婆这一辈,我祖奶奶生了我舅公后又养了我外婆。算命的说我外婆命硬,带不得兄弟姐妹,所以从小我祖爷爷就把我外婆送去英国了。可是我舅公还是死了。听说我舅婆刚嫁过来两年都没有孩子,在我舅公死前两个月才怀孕。后来也死了。”

“啊?怎么死的?”

“血崩。生孩子死的。”我想起骆太太第一次出现在店里说的话。血崩,这点倒是挺吻合的。

“你舅公不是死了吗?怎么会有孩子?那孩子呢?”

“遗腹子,不懂啊?孩子生下来半小时就死了。听说还是个儿子!”

“哦!可为什么她要跟我说她是骆太太?”我嘀咕。

“什么?什么骆太太?”

“没什么,我自言自语呢!也不早了,你早点睡吧!”

“等等,小影,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遇到爱人背叛你会怎么样?”

“怎么问我这个?你是说云峰?”

“不是,不是,我打个比方。”青琳急忙解释,难道这丫头……?

“能有什么办法?只有放手咯!”心一痛,其实说这话实在是言不由衷。如果云峰真的……我握紧了拳头,小指传来一阵痛疼,我抬手一看,发现前几天擦伤的伤口已崩裂,已有血珠冒了出来,血红。


第十三章《离心》

[我正欲反驳,铁门外已响起刹车声,我生怕是青琳的奶奶回来,就拉了唐朝躲在竹林后面。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还伴着人说话的声音,像是两个人。微微探了探头,发现竟是青琳靠在一个男人怀里往这边走来。再抬眼看那个男人时,一下子就愣住了——云峰!!]

一夜辗转难眠。青琳的话一直萦绕耳际。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东西。在挂电话的时候对青琳说完这句话,电话里除了滋滋的电流,我隐隐听见,她的叹息?青琳,云峰,我……我们似乎越走越远,彼此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头胀痛起来,两手抵住太阳穴,暗自做出决定:等这件事结束了,对云峰再也不这般冷落。

旗袍店最终在奶奶的强烈要求下暂时关闭。这样正好给我提供充足的时间,和唐朝一起研究关于旗袍的事。

一大早,由于前一夜的失眠,我顶着两只熊猫眼就去了唐朝店里。去时他正在摆弄那个玻璃测踪仪。店里还坐着一位老者,皱着眉生气地望着唐朝,走近才认出,原来是上回我去丽江时帮唐朝看店的那人。

唐朝见我进店,点了点头。继而回头神情凝重地对那老者说:“师父,你得帮我!”

“你!”原来他是唐朝的师父!可上回他……他看了我一眼,神情里有些厌恶。眼神里的厌恶把我正欲问出口的话硬生生逼回肚里。

“师父,你必须帮我!”唐朝望着他师父,眼神无比坚定。

“好吧,等你们再调查深入一点我自然会帮你们,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说完,拂袖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唐朝对我笑了笑:“我师父就这臭脾气,他虽然教了我灵异方面的事,却从来不允许我插手管这档子事。说这类事接触多了并不好。”

“他老人家是关心你。”

“他这人就这样的,单凭我一个人的能力我并不能帮你很多。有很多事还得请我师父帮忙。他现在已经收山了,所以遇到这类事与人,总是很讨厌。”唐朝给我倒了杯凉茶。

“那当初为什么要教你?”

“哈哈,他常爱来我这里喝茶什么的,三句话不离本行,就给我讲这方面的事。无形中就教了我不少,最后发现我兴趣浓厚,反而不肯教了。自我师母去世后,他就更不再管这类事了。”

“哦。”

“对了,秦净是谁?你问出来了吗?”

“青琳说是她舅婆,生孩子血崩死的。”

“那跟旗袍会有什么关系?”

“这个青琳也不太清楚,而且,她说何奶奶也不一定清楚。”

“我们还得去一趟何府。难道何家现在真的没有一个人当时的情况吗?”唐朝把头抵在墙上,冥思苦想。

“何妈!她十岁就在青琳家了,都五十几年了,一定知道的。”

等我们到青琳家时,正好何府只有何妈一人在。等我支支吾吾的说明来意后,她瞪大眼嚷道:“啊!怎么想起问少奶奶了?怪不得昨天我见你们慌慌张张的。李小姐,你怎么可以私自乱闯别人家啊?”

“何妈,我不是有意的。阿姨过生日那天,我在湘妃竹林那里看到一个人影后,回去一直就没太平过。后来别人跟我说才知道是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了。最后查出来原来是在你们这里出的事,而且昨天我发现,我梦里出现的人就是你们灵堂里供的那位少奶奶。所以来问你一下。好让我日后太平,我弟弟死得离奇,就是因为我沾上了秽气才会……”

“啊?有这样的事?少奶奶刚死的那会儿家里是常不安生,后来请了先生来超度,还把少奶奶很多衣服什么的都封了起来,也太平了好几十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衣服?你知道是什么样的衣服吗?”有那件旗袍?

“好多,我也不知道,那时我也才十八岁。都四十几年了我怎么能记得清楚。”

“那她是怎么死的?”

“生孩子,其实少爷在娶了她一年后就死了。她原是南京人,少爷死后她又不愿回娘家。就一直住在何家,老爷当时也是怜惜她。哪知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丈夫死了不过半年就跟别人勾搭上了,还怀了个野种回来,死活不肯拿掉,老爷见她可怜,最后就对外面慌称是少爷的遗腹子。摊上这么个好人家原是她的福气,可谁知道孩子快出世前她就一直有些怪异,最后生孩子时血崩,就这么去了。孩子生下来几天也跟着没了。”

“那孩子是谁的?”这是个关键所在,要是能查出这个,那么所有的事解决起来应该更简单清楚些了。

“谁知道,她死活不肯说。”

“何妈,别跟何奶奶她们说起我来问过这些事,我不想她们担心。”

“我知道,她年纪也有些大了,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不晓得能不能帮你。”

“何妈,我还想到灵堂那边看看。”

“好,你去吧,只要别乱碰里面的东西就好。还有,早点出来,老太太回来知道就不好了。”

“你放心,我不会的。完了我自己会回去,就不再进来了。”

天际的夕阳已有西落的迹象,何妈的两个小孙子小明,小浩正在假山旁嬉戏。见我们往灵堂那边走去,小浩叫住我:“李姐姐,不可以进去的,里面好吓人的!他们说有鬼。”

我笑起来:“小孩子别乱说,这世上是没有鬼的。”

“真的有的,李姐姐,自从上次我们去里面把箱子打开后,晚上总是听到有人在这里哭。上回……”小浩还要说什么,被小明悄悄地扯了扯衣袖。小浩就停住不说。

“什么箱子?”唐朝抓住小浩问。小浩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闭住嘴直摇头。

“小浩,告诉姐姐。要不我跟你奶奶说你们又调皮了哦!”我蹬下来抱住小浩哄他:“姐姐答应你,你跟我说了姐姐绝对不跟任何一个人说。”

“不能说,我们三个人拉过勾的,谁要说了谁就是小狗。”小浩使劲地摇头。

“那姐姐现在有非常大的困难,需要你帮忙,你会帮姐姐吗?”

“嗯嗯,会的!小浩一定会帮姐姐。”

“那告诉姐姐是怎么回事好吗?”

“这……”小浩扭头看着小明,小明点了点头说:“跟李姐姐说吧!她答应我们不跟第三个人说的。”

“上次我们放假,莹莹也过来玩了,我们三个玩捉迷藏,我和哥哥就躲到灵堂里去了。最后我们发现台子上有好大一个箱子,我和哥哥想我们要是躲到里面莹莹一定找不到的。我们就把箱子打开了,可是里面有好多衣服,最上面一件好漂亮哦!有珍珠。这时候莹莹就进来了。我们三人都争着要看那件衣服,最后衣服就被我们不小心扯破了。我们怕让奶奶骂,悄悄把衣服放好就回家了。”

原来,衣服是他们弄坏的,所以骆太太会找我补衣服?可是,为什么要找上我呢?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后来呢?”

“后来,我和哥哥有次晚上出来玩,就听到那里有呜呜的哭声……我们又不敢跟奶奶她们说,怕她们发现我们把衣服弄坏了,会找我们的。李姐姐,你不要去哦!”

“李姐姐是大人了,不会怕的!你们先去玩吧!”我拍了拍小浩的头笑道。

由于已是黄昏,灵堂比之昨天,更阴森了几分。在昏暗的光线里,秦净的照片忽明忽暗,黑与白对比鲜明。有风从西墙灌进来,吹得似里面的烛灯也跟着跳跃。洞开的门忽地“吱呀……”一声关上。门栓因风的余威还兀自颤个不停,发出“格格……”与门板不住相叩的声音。

唐朝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室内顿时明亮了许多,室内的挽帘舞个不停,偶尔擦过肩头,留在肩头也是冷森森的一坨。我们走到灵台前,发现桌下果然有一口偌大的黑漆箱子,箱扣是已布满铜锈,如不细瞧,已看不出镂空的棱形雕花,在箱扣的旁边,贴着半张已泛白的纸,唐朝把手电更凑近箱子,我看到,那张纸上有淡淡的红痕,像是弯曲的文字。失声问:“这是符纸?”

“嗯,已经几十年了,已经风化,原本还是一整张,给小浩他们弄破,就解封了。”唐朝把箱子打开,里面五颜六彩的全是衣服。唐朝欲伸手进去,我拉住他:“这些都没什么可看的了。还有,我答应何妈只是进来看看的。”

唐朝收住手,冲我点了点头。我们关上箱子,四周看了一下,并没有发现别的什么线索。正欲离去,发现放衣服的箱子里露出一截粉红的绸缎,依稀可辩是衣袖,我正欲把它塞进去,却发现衣角上用血红的丝线绣了个‘子’字,我把衣服抽出来,发现是件七分袖的旗袍,与‘秦淮灯影清旗袍’的款式相差无几。这时我才看全袖口上的字,竟是个‘李’。

我一愣,这衣服是爷爷做的,因为他总爱在他做的衣服上绣个‘李’,还有款式的设计,太熟悉了。我取了衣服,把箱子重关上。

“不是说不动的吗?你怎么?”唐朝见我拿了旗袍,皱着眉头问我。

“这是我爷爷做的。”

唐朝不再言语,只是盯着骆太太的照片看,我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知是灯光的原因还是什么,我发现照片上的骆太太的脸色更是阴沉。我们正看得出神,肩猛地一沉,有冰冷浸骨而入,一惊,回头,发现背后站的正是——骆太太,她扯着自己的头发,那满头的乌丝硬生生一大撮一大撮让她扯了下来,露出血淋淋的头皮,我吓得连尖叫都忘了。忽然,一束强光打在她脸上,她脸开始扭曲,呜咽一声后,摔倒在地消失不见。

“快,离开这里。”听到唐朝的声音,脚下一软就要瘫下去,唐朝搂住我的腰,扶着我走出灵堂。

冷风一吹,脑子已经清醒。穿过湘妃竹林,刚才的情景还是不能从脑中抹去,唐朝见我表情木讷,就笑着说:“听说湘妃竹上的斑点都是娥皇女英的眼泪,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说完真的打开手电去看,我听他这么说,也附过身去,果然,那竹上斑斑点点,每一粒都状似眼泪,只是细小许多。

“果然是真的。呵呵!”唐朝收起手电。

“她们还真能共事一夫。”

“兴许她们是出于无奈呢?”唐朝歪着头说。

我正欲反驳,铁门外已响起刹车声,我生怕是青琳的奶奶回来,就拉了唐朝躲在竹林后面。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还伴着人说话的声音,像是两个人。微微探了探头,发现竟是青琳靠在一个男人怀里往这边走来。再抬眼看那个男人时,一下子就愣住了——云峰!!

心纠结一样地痛起来,我捏紧拳头,看着那两个我最信任的人。他们拥在一起,暧昧异常。他们走近竹林,再从我隐身之处走过。我的目光也随着他们移去,到了台阶前,青琳踮起脚尖,把红艳艳的唇贴在云峰的嘴上,用我从未听到过的娇嗲声说:“宝贝,明天见。”

她抱他,他搂她,她亲他,他吻她。他们的动作那么娴熟。只觉得自己快要晕倒,只是死命地握紧拳头,掌心传来的痛楚我也感觉不到,一双温软的手打开我的拳头,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对象,把那一双手掐得死紧。噼里叭啦全是心碎的声音。。

我一直看着云峰,直到他的车绝尘而去。唐朝扶着我从竹林里站起,靠在他身上,如青琳刚才靠在云峰的身上一样。只是她比我多了欢愉。这时,才觉得十指一片粘稠,摊开手竟是血红一片。再看唐朝的双手,淋漓一片,满目疮痍,手掌上被掐破的几处地方还不住冒着血。

我颤声开口,声音细不可闻:“对不起。”

“小伤,没事,我送你回家。好吗?”

一路上,我都没有再言语,怕自己一开口身体里就会流出咸咸的液体。受伤了,可最后,还得笑着维系已少得可怜的自尊。 

是的,比起我来,唐朝的只是小伤。

而我的心,正被钝刀,来回地凌迟,不知留下了怎么样的伤痕……


第十四章《情殇》

[我翻出抽屉里一捆信,一封一封打开,终于在一封里找到这段话。为什么当时不嫌它肉麻?还那么的欣喜?别人给了我一个玩笑,我却当了真。把那一叠的甜言蜜语扯得稀烂,从窗口里丢下,看它们散成一朵朵灰蝴蝶,飘下,心如死灰。]

伸手拔着床头的风铃,拇指大的小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风铃现在已褪色不少,最初是明红,现在已被风化变成水红。风铃是大二我过生日时青琳送给我的。她一向有些手笨,那时正流行彩带编织的风铃或是各类动物。我做了不少送给朋友,记得我送给她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天鹅,还特意去艺术品礼店买了个法国洋娃娃,剪掉云峰送给我的那件秸熙的雪纺披肩,用它裁了件婚纱穿在洋娃娃身上,当真是美仑美奂。记得当时青琳时,她把我搂住亲了好几下,云峰还在边上醋醋的说我不爱惜他送的东西。最后,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做了一个风铃送给我,说是回馈。

倒在床上,抬脚狠狠地踢着风铃,一团粉影不住地乱晃,铃声早已杂乱无章。那时无话不谈的友谊也正如这风铃的色泽,在经历长久的时间里,褪色不少,或是已溃烂,发出阵阵恶臭。心里一阵翻山倒海的恶心,我爬在床头一阵干呕,除了酸水,胃里吐不出任何东西。

铃声兀自响个不停,清脆的铃声扰得人心烦。我跳起身一把扯下来,丝线被我扯断,串在上面的水晶珠子一个一个地落了下来,嗒嗒弹在地上,滚到床下或是书桌下,消失不见。我把风铃的残骸丢在地上。躺在床上,虚弱地喘气。

“小影,你出来吃点饭。都两天了,你把自己关屋里干嘛?”奶奶在门外叫喊,我把头埋在枕头里,除了耳鸣声,什么也听不见。

再次伸出头时,已听不到奶奶的声音。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哭,两天里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以为从何家出来就一定会泣不成声,原来我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坚强得多。

跟风铃躺在一起的,还有那件从秦净灵堂里拿来的粉色旗袍。昨夜,我又看见秦净了。

把所有的灯都关起来,在黑暗里,打开电影频道,把音量调到最低,瞪大了眼吃力的看屏幕上的字。那是一部泡沫爱情剧。两眼空洞地盯着电视,盯得两眼酸楚,还是睡意了无。

屏幕上出现男主角说的一句极其肉麻的话:“没有了她,我的世界就没了鲜花,颜色和味道……”庆幸自己没有开声音,要不这音调里的虚伪早就暴露无遗。忽然,脑子里闪过一段类似的话:“没有了你,我的世界将没有声音,没有光明,我只能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舔舐伤口,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翻出抽屉里一捆信,一封一封打开,终于在一封里找到这段话。为什么当时不嫌它肉麻?还那么的欣喜?别人给了我一个玩笑,我却当了真。把那一叠的甜言蜜语扯得稀烂,从窗口里丢下,看它们散成一朵朵灰蝴蝶,飘下,心如死灰。

爬在窗户上不知道看了多久,忽然,颈后又附上熟悉的冰冷,平静地回头,还是那张熟悉的让我惊悚数次的脸。她吐着气,一股阴冷直喷向我面门。我看到她尖利的十指,血红的蔻丹,还有那诡艳的唇无一不发出嗜血的信息。可是,今天这惊悚的场景,再激不起我的一丝恐惧。木然地对上她的眼。

对上我的木然,我感觉到她眼里闪过一丝疑迟。可是手,还是向我颈间抓来,嘴里呜咽:“还——我——!”

她是来要她的旗袍的?颈上的缚束一点点收紧,在还保有一丝清醒时,人的求生本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挣扎自我解救。伸手从身后摸到我的包,哆嗦着打开,触到一团微凉的柔软后,我拿了出来,递到她眼前,非常吃力地说:“还——给——你!”

她接过旗袍,手竟从我颈间滑落,她抚着那件旗袍。找到左边的衣袖,来回地抚摸那个‘李’字。那是我爷爷绣的字,每一件他经手的旗袍,他必描上一个‘李’,再绣上。他描的‘李’字与人不同,一气呵成,每一笔都相衔接,而又让人轻易的就可辩出绣的是什么字。其实并非一定是谁都能轻易辩出,也许只是因为他是我的至亲,所以我更能轻易认出。

我看到她的脸上,满是柔情。这是在我知道她不是人以后,第一次窥见她的温柔。她蹬下身,双肩轻颤,干燥的地上,开出一小朵一小朵无色的水花,是泪……?

“而如今琴声悠悠,我的等候你没听过……”手机声音在凌晨格外的醒耳。睁开眼,发现自己靠在窗户上,手脚发麻。我摸索着开了灯,发现那件旗袍正躺在地上,灯光下,旗袍旁边,有晶莹的东西在灯光下一闪一闪。

没有接唐朝的电话,怕听到他的声音后所有的坚强一一瓦解。发了个信息给他,在手机键上摁了半天,只打出两个字:无恙。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从箱里翻了件雪纺长裙,把头发放下来,拿出卷发器在发梢打了个卷。再给苍白的唇描上色彩。娴熟地描眉擦脸。一个小时后,镜中的人被我妆点得妩媚而不失纯净。对镜子自己扮了个笑脸,也算明眸皓齿,盼顾生辉。

打了个电话给青琳:“青琳,我们去上岛喝咖啡好吗?”

“我在上班,要不等下午好吗?”

“不行,我可很少开口叫你出来的。每回你叫我我不也是推掉万难来陪你?”

“好好,我这就出来。”

“对了,你帮我打个电话给云峰,叫他也出来,我好久没见他了。”

“呃……这……好的。”青琳疑迟了一下。

“二点,不见不散。”

早早便到了上岛,落座的时候,背景音乐播放着王菲的《流年》。空灵的声音唱着纠缠的音乐,等放完王菲《花生骚》这张专辑,青琳才推门进来。她一眼就看到了我,刚一坐下就叽叽喳喳的吵开:“一眼就看到你了,这就是美女的魅力。太惹眼了!”

我并没有答话,只是对她笑了笑,非常牵强。她并未感觉到我的异常,还对我唠叨着公司里的一些锁碎小事。我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咖啡杯,看她红艳的唇在我眼前一张一翕,制造出令人懊恼的噪音。

终于,她发觉我的异样,伸了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小影,你怎么了?”

“没事。”拂开她在我眼前晃动的手,皱了下眉:“青琳你说,爱情的保质期是多久?”

“呃?”抚着被我拍开的手,她有些惊讶地望着我,这是认识以来的第一次,我对她表现不耐。

“我一直都以为,爱情是一杯陈年佳酿,越是久远,就越香醇。现在才发现。爱情只是一袋印着短暂保质期的食物,根本就不要奢望会长久的保存。哪怕是倾尽所有,它还是会溃烂。”

“小影怎么了?你跟云峰出了什么问题吗?”她满脸焦急的样子让人想大笑。如果在两天以前,我会为她的这份焦急心慰,可此刻,一字一句,她的每一个表情都令我作呕。她真的是何青琳?那个大大咧咧的何青琳?从认识她的那天起,我就以为她是最没有心机的人,她那么的透明纯洁,让人一眼可以看穿。在同学,朋友,甚至是亲戚们的眼里。我曾是多么深沉的女子。她把一切伪装得那么好,我都要怀疑那天看到的是不是错觉。

“没事,只是最近有太多的事,店也关了。无聊就会胡思乱想。”喝了口咖啡,对她笑着摇了摇头。

“我还以为是云峰欺负你了,要是他敢欺负你,我一定帮你好好收拾他!”她腮帮子鼓鼓的,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我笑起来,这回不是牵强,而是疯刺。她帮我?帮我亲我的男人?取而代之?

“青琳,我们变了吗?”我握住她的手,如果她能说清楚,把一切都说清楚,我们兴许能做朋友。

“没有,小影,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有些嫌恶地松开她的手,这个女人,不再是我认识的何青琳。从今以后,彼此形同陌路。我低下头喝咖啡,苦涩满口地钻,我没有加糖,胃因为承受不了这样的苦而隐隐作痛。

云峰来时,正是我胃折腾得起劲的时候。他体贴地为我要了一杯奶茶,把我手中的咖啡换下。把额抵在桌沿,眼角窥见,桌下勾得死紧的两条腿,那么的迫不及待。胃里泛酸,再也忍不住起身向洗手间跑去,爬在水池边一阵狂呕,胃里的咖啡全被呕了出来,水池里一团褐色。

高跟鞋声音随后而至,青琳拍着我的背说:“小影,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掬了一捧水拍在脸上,从包里拿出纸巾吸干水。

再次坐下时,我已恢复如常,他们两个一如既往的嬉戏笑闹。在又静又闹的环境里,我想起我的母亲,那个美丽忧郁的女人。她在面临我父亲背叛时,她都做了什么?只是隐忍,默默的承受。

在上岛里,我们三人各怀心事,我不知道,他们两人是否也如我,在笑的背后,思绪已神驰百里?

回去时云峰送我,在车里我们沉默无语。等到我家楼下,我问他:“云峰,我们之间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没有,怎么会?我们最近都太忙了。小影,过了这阵就会好的。”他拥着我说。

他为什么不跟我说他跟青琳的事?是舍不得我?还是……?难道,他也怕那样的传闻?只是因为何家的女婿,皆不长命。这个宿命,让他只肯这么与青琳暧昧下去?打不出答案,冲他笑笑,点了点头,转身上楼。

推开门,奶奶并不在客厅,回到我的房间,发现她正倦缩在我的床上,手里死命的拽着一团粉红。额间全是细密的汗珠。

我拍着她的脸,叫:“奶奶,奶奶,你怎么了?”

“啊……”奶奶呻吟着,并没有醒来,皱着眉:“你走开,你走开。”

“奶奶!奶奶!”我把她抱了靠在床头,去卫生间拿了张湿毛巾贴在她的额上,她才悠悠地醒过来。

“奶奶,你怎么了?”

“这旗袍,你是从哪里来的?”奶奶喘着气,指着那件粉色的旗袍问我,神情严肃。

“何青琳家。”

“又是何家!她还要纠缠多久!”奶奶捂着胸口咬牙切齿地说。

“谁?奶奶,你认识秦净?”

“谁是秦净?我不认识!”奶奶倏地推开我,起身就回自己的房里。这是生平第一次,奶奶对我表现出厌恶,还有——恐慌?

盯着那一团粉色,脑子里闪过蔚彬,小贾,还有青琳和云峰。忽然,一个邪恶的念头在心头闪过。


第十五章《祸心》

[几时,她说起慌脸都不会红了?看着她的脸,这张看似天真无邪的脸,暗藏了多么深沉的心机,我在心里冷笑一声,暗咬了牙关,也学着她那样故作轻松地说:“青琳,这是我送给你的旗袍。”]

我躺在床上,把那件被奶奶捏得有些皱的旗袍平铺在书桌上。想象着秦净的模样,粉红的颜色很是配她。她的肤色很白。旗袍前胸处绣了一叶兰草,只是一叶,翠嫩纤细的一叶,从右胸房下方到蛮腰处,异常柔软的弧度,在隔了一寸处又绣了一朵零星兰花,离胸房一指距离,看似端庄而又暗藏诱惑。这花样要是在现在一定非常的流行,只是在几十年前,就有些突兀了。我想没有几人能认出上面是兰草。这件旗袍要是做成无袖的一定是风情万千,偏偏做成七分袖,使妩媚打了不少折扣。

我翻身下床,把包里的另外一件旗袍也拿出来。相同的款式,不同的花式。虽然墨绿的已有些陈旧,但岁月给它更添了几份韵致,加之旗袍本就带些古味,所以就算有些陈旧也并不会让人觉得寒酸。在复古风大吹的现在,更是受人欢迎。我笑起来,书桌上的镜子里印出我的模样,竟有些诡异。这,是我吗?

从最底的抽屉里拿出本相册,翻开,一张张黑白或是彩色的照片,边角都有些泛黄。这一本相册里都是一个女人。她很美,瓜子脸,凤目,贝齿……传统的中国古典美女。照片里的她很年轻,还不到三十。笑起来,浅露贝齿。可眉间总是夹着淡淡的哀愁。

她是一个茶艺师,记得我常常孤伶伶站在一家古色古香茶楼的柱子后,看她葱白修长的右手执起茶壶为客人倒茶。她常常对我说,做一个茶艺师,最基本得具备纯,雅,礼,和的茶道精神理念。才能将茶之本,韵,德,道诠释得尽详尽善。每一味茶,程序错了或是少了,那便缺了礼数。而一味茶所需的程序亦不相同。比如潮州功夫茶要经历十九道,而西湖龙井茶则只需十道。

只有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她才会舒展开紧颦的柳眉。与她所学的比起来,我所知的也只是些粗浅的功夫。那时我不过四五岁,较之同龄的孩子安静许多。日日听她讲解茶道,也许她说了更多,但我能记住的却是极少。等大了,专买了介绍茶艺方面的书。每翻一页,都觉得似曾相识。

她是苏州人,说话细语轻声,如和风拂面,加之长相出众。所以来茶楼品茶的老主顾常常都会先打电话预约。总是从上班忙到下班,从不许我跟在她身边,我常常躲在柱子后,听她软软的给客人们讲解茶道;她总是那么好脾气。我一直以为她柔弱没有脾气,面对丈夫的背叛,她只是冷眼旁观。我以为她不爱,所以不闻不问。可是,在他走后,长达两年里,她竟再不再能讲解茶道。

终于,再不能听到她的声音。那么重的血腥,裹住她。她走得那么快,快到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可恨她和他?可想过报复?

她叫纪烟如,是我的母亲。

我不能再像她那样,只是隐忍。把相册合上,放进抽屉里。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不能不能重蹈覆辙。

把那件墨绿的旗袍叠起来,揭掉上面的符纸。放进一个精品盒里。心里已打定主意……

第二天是周末,我打电话给青琳:“青琳,今天有空吗?出来玩,我送你样东西。”

“呃……空啊!送我什么好东西?”

“旗袍,我店关了,结压了好多成品。挑件最漂亮的送给你。这可是我奶奶那辈人就传下来的东西。我不及你白,穿了就显得有些土了。你穿了一定好看。”我把电话夹在肩胛上,边刷睫毛膏边说,从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眼里的冷漠。

“好啊!我相信你的眼光,不过小影,你也挺白的,别老不知足好不?”

“好了好了,你别恭维我。那下午见,我们去吃湘菜。还是中山路那家西厢记见?”

“好,好。都随你!行吧?”

挂上电话,我看到奶奶站在门口望着我,满脸的惊诧。收起嘴角的冷笑,低下头有些心虚地叫:“奶奶。”声调里充满了无助慌乱,她都听到了?

“小影,怎么了?你跟青琳?”奶奶还是望着我,我几乎无法避开她的注视。

“奶奶,没什么。只是太久没见了。一起吃饭。”

“你刚才说送她旗袍,你要把‘秦淮灯影清旗袍’送给她?”奶奶不可置信的望着我,似从不认识我一般。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这样?”被戳穿心底的秘密,我惊恐地挥着手否认:“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能这样?我只是跟她开一个玩笑而已。奶奶,你别瞎说,这事我想都不敢想!我是送别的衣服给她。”

“真的?”

“奶奶,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你的孙女?”喉头发涩,我困难地解释:“你真的以为你的孙女如此蛇蝎心肠?”

“小影,是奶奶不好。错怪你了!”奶奶一把抱住我,我感觉到,她的身子在轻轻地颤抖,抚在我头顶上的手也格外冰凉。她在害怕什么?

在西厢记。我们点了好几个菜,思绪混乱得记不住菜名,有些食不知味。而青琳也有些心不在焉,与她以往的性格相去甚远。两个人,各怀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望着那张熟悉的脸,面对好多年的挚友。我们那么熟悉彼此,想起上学时常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我们和彼此共同走过那么多的路,有那么多共同的爱好。我们曾同台高歌,曾携手同游……到底是什么,让我们这样?

想起往日种种,眼前渐渐有些模糊。抚着右手椅子上的那个盒子,我几乎想要改变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好吗?我在心底问自己,心对我说:好,好,好!

“青琳,云峰最近没认识别的女孩吗?”我颤声问。期盼着她说出否定的话。

“小影,你放心,云峰对你真的很好。他还常常跟我说冷落了你。小女人,他是爱你的。”青琳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我碗里,神情自然,语气里有刻意伪装的轻松。

几时,她说起慌脸都不会红了?望着那张看似天真无邪的脸,我在心里冷笑一声,这张脸背后暗藏了多么深沉的心机?暗咬紧牙关,把盒子递到她面前,也学着她那样故作轻松地说:“青琳,这是我送给你的旗袍。”

“谢谢小影。你对我最好了。”青琳接过盒子,笑着对我说。

我还想对她说些什么,手机响起来,是唐朝。

“小影,你来一趟,把旗袍带上,我师父会帮我们找一些线索。”

“哪件?”

“当然是那件墨绿色的!”

“嗯。”挂了电话我愣了一下,心里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回头对青琳说:“青琳,我有事要先走了。”

“好!”青琳叫来服务生买单。出了店门,她向左,我向右,我们两人背对着,越走越远……

唐朝见到我,急急地问:“旗袍呢?”

“不见了!我回家找了一遍,没有了。”

“不见了?怎么可能?”唐朝皱起眉说。

“竟然它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又怎么不可能会不见?难道你就这么希望它天天呆在我身边,把我吓得半死?”唐朝的话让我烦燥不已,我冲他大吼起来。

“对不起,小影。”唐朝揽着我肩轻声致歉,顺势偎进他的怀里,以掩饰我的慌乱

“我没事,只是最近老是看到她。我很怕!”把头抵在他的肩上,轻轻地说,身子因为慌张不住地颤抖着。唐朝以为我是害怕,手不住地拍着我的背安抚我。

“那我们从箱子里拿出来的那件在不?”

“在。”我从包里把那件旗袍拿出来。

“让师父试试。”

唐朝的师父穿着一身道袍,他把旗袍放在香炉前,对我说:“你们两个坐在椅子上,我会让你们睡着,你们会看到一些事。但也不是完全是真的,也不完全是假的;有可能会有帮助,也有可能一点用处也没。”

我和唐朝坐在椅子上,他师父开始诵经,在香烟缭绕中,渐渐失去意识……

好冷,这是在哪里?只有一轮明月高挂天空。回头,发现唐朝站在我身后,想开口叫他,却发现无法出声。他牵住我的手,我们两个在迷蒙的晨雾里前行。

这里好熟悉,窄小的巷道,拥挤的人家,还有烂臭的垃圾。在朦胧里,我看到一块路牌:古北路。这是我家?我往前面走,左拐了个弯。看到一户人家门前的小矮凳,那是我常坐的。这是我古北城区的家!我回头对唐朝笑起来,拉着他跑到门前,想要推开门。

“吱呀……”门自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壮年男子。月亮隐到云里,顿时一片黑暗,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蹑手蹑脚地关上门。匆匆往巷口走去,他背很宽厚,步伐稳健,那么熟悉,他是谁?

我拉了唐朝跟在他身后,跟他穿过一段长长的巷口,他招了一辆黄包车,是的,是黄包车。那种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旧上海的黄包车。我也想要拦一辆黄包车,可是我发现没有一个车夫理我们,他们——看不见我们?

我和唐朝奔跑着追他,我们竟跑得飞快,可以一直跟在他后面。终于,他在一栋别墅前下车,他并没有敲门,而是绕着院墙走,路过大门时,我看到,门牌上写着两个字:何宅。我探头望进去,发现院中暗影重重,侧耳倾听,还伴着沙沙声,像是青琳家的湘妃竹林。难道这里是何青琳家?

我们随着他绕到后院,他靠在后门上,撮唇,吹了个口哨。在午夜里,清冽刺耳。

过了一会,门开了。从门内走出一个身材苗条的白衣女子。他挡住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清她的脸,在他身后,看见他搂住了她。她爬在他的肩上,嘤嘤地哭泣。我看见她环过他腰际的手,十指削尖,十个指夹盖上刷着血红的蔻丹。好熟悉!!

终于,她抬起埋在他肩胛上的脸抬了起来,正对着我。杏眼桃腮,肤白细滑,削尖的下巴,腮上挂着长长的泪痕。秦净?!!

她笑起来,异常的诡异,我看到她的牙龈里渗出几缕血丝,脸色变得青紫,唇色发乌,再看她环在他腰间的手,手上开始冒出斑点!胃有些反酸,捏紧了唐朝的手后退,她靠在他身上一步一步的向我们逼来……

忽然,一直背对着我们的那个男人也转过身来,那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似曾相识,眉目间跟我的父亲有几分相象。我在他眉间找到那粒黑痣,他对我笑起来,瞬间变得苍老,脸上开始出现皱纹,头发也变得花白。他向我伸出双手,嘴里叫:“小——影!”

爷爷,他是爷爷!我也向他伸出手,我们的手在半空交错,穿过彼此,抓了个空。

忽然,他双手痛苦地握着脖子,倒在地上开始挣扎。我哭起来,扑过去想要帮他,可还是无法抓住他。我只能蹬在地上,不停地哭泣。

“爷爷,爷爷!”我大喊,可喊声到了嘴里都成了呜咽……

“啊……爷爷!!”我睁开眼,大口地喘气。额上一片冰凉,汗涔涔的。喉间还伴着呜咽。

“你们看到了什么?”唐朝的师父问。

“秦净和一个男人,开始他们还年轻,可那个男的最后变成了一个老人,倒在地上。”唐朝说。

“那个人应该就是何妈嘴里说的秦净的情人!”

“可是,可是,那人是我爷爷!”秦净是爷爷的情人?可爷爷为什么会那么痛苦人倒在地上?难道爷爷……?!


第十六章《旧殇》

[做到儿子娶了媳妇,养了女儿,还做。

做到儿子死了,媳妇死了,孙女大了,还做。

我原想他做做旗袍就算了,可是,他最后竟然还是走了,没留下只字片语,走了……]

从唐朝店里回来,脑子里全是在梦里看到的情景,心里预感爷爷可能已经不在这世上。可是……心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不敢再往下想。十年来的信念在一瞬全被击垮,怎么能够去相信?我和奶奶还在等他回来!十年,奶奶极速苍老,我始终认为那是因为思念,怎么能断了我们所有的希望?也许,一直我们都只是在自欺欺人。在我们的潜意识里,真的没有想过不好的答案吗?可是,只要没有得到最终正确的答案,我们还是可以继续幻想下去。

唐朝走在我身侧,一句话不说。只是默默地牵着我的手。沿着璀璨而清冷的灯光,我们相对无语,他低垂着头,侧目看到他的左脸,是灯光照不到的半张脸,在暗夜里,脸上神情凝重。看到他如雕刻般的眉在额际打了个结,紧抿的唇透着一股刚毅。指尖传来他的温度,暖到心底。眼前闪过青琳和云峰亲昵的样子。再看我们紧握的双手,在心里谴责他们时,那我现在呢?这又算什么?忽然觉得一阵心慌,在他的沉思里,好像心底的秘密已被戳破,泄漏于阳光底下。

幽静的小区街道里,空气里荡着彼此的呼吸声和鞋小心翼翼叩地的声音。终于,在我家楼下时,唐朝忽然拥着我,紧紧地,像要把我揉进骨子里,把头埋在他的肩胛上,倦怠在一瞬间找到了憩息的落脚地。听到他声音里充满了挣扎,有些嘶哑:“小影,别让自己难过,别给自己束缚。”

咬紧下唇,用齿封住自己的嘴,怕自己会忍不住,把什么都全盘托出。离开他的肩,对他强扬起笑:“唐朝,我只是太累,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真的不可能再笑言以对。我现在最想的就是等水落石出,有什么样的危险我都不会怕。说不定,你明天见到的我也会是一具充满血腥的死尸。我甚至希望一切来得痛快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折磨着我,让我只能在恐慌里不断地逃亡。再这样下去,我想我最终会精神崩溃。”

“小影,不会。我们都会好好的!相信我,小影!”唐朝再度把我拥在怀里,他衬衫上的肥皂香让我安心。可是,我那么怀念古龙水的味道。鼻头发酸,眼角有泪破阻而出,放肆地在脸上奔跑。

“嗯,我相信你。我好累,你也早点回家休息。”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他上楼。在黑暗里,他看不见我的脸,但是我知道,他能闻到空气里的咸湿。我的眼泪真的只是因为怀念古龙水的味道吗?

推开门,又闻到浓郁的檀香味,橙色的灯光在烟雾里虚弱地工作着,烟雾呛得人眼泪直流,我摸索着沙发的地方走去:“奶奶?奶奶?你在哪里?”

没有奶奶的声音,我听到抽泣声,苍老而压抑。顺着声音往前走去,终于,我看到沙发上,奶奶倦在那里,双肩不住地耸动。蹬下身,捧起她的脸,为她拭去泪痕:“奶奶,怎么了?怎么了?”

她睁开眼,看到是我后,把头重靠在沙发上,良久才开口:“小影回来了?没事,奶奶只是做梦了。梦见你妈妈。”

我看到她眼里闪烁的泪花后似乎还有隐瞒,我给她拿来湿毛巾。她拿毛巾的手在轻轻地颤抖,我重接过毛巾,为她拭去额际的汗珠。想了许久,我鼓起勇气开口:“奶奶,其实你知道秦净的是吗?”

我垂眼,看到她腮上的肉跳动了几下,神情又紧张起来,唇哆嗦着:“秦净?小影,你知道了什么?”

“我在梦里看到了爷爷。他去了何家。我看到了秦净,他们拥在一起哭。奶奶,你知道的对吗?”

“是的,我知道。”奶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说:“小影,我一直都没有跟你说一些事。我现在跟你说好吗?”

“你知道吗?你爷爷的手艺,是我教的!”

“你教的?”一惊,我一直以为奶奶不会做旗袍,却没有想到爷爷的手艺竟是奶奶教的。

我从小就跟父亲学做旗袍,在旧上海。像我们这样名不见经传的旗袍店随处可见。所以日子也只能勉强糊口。父亲去世后,旗袍店的生意更是冷清。每日,我都尽量让自己忙些,不停地做旗袍,把做好的旗袍廉价卖给一些歌舞团,有时连成本价也收不回。别人见我一派忙碌,都当是我手艺超群,渐渐地,我们李记的生意竟然越来越好。

我十八岁还未出嫁,起先还有人上门提亲,后来都说我眼界过高,因为每次相亲我总能挑出别人或大或小的毛病来。媒人们就不再愿帮我说亲,我也落得清闲。

二十岁那年的初春,我忽然发现每天只要一开店门,门口就会站着一个青年,他衣衫褛烂。我一做旗袍,他就贴在店门外看,有时手顺着我剪刀的姿势比划比划,起初我并未在意,当他是讨饭的,有两次我生意好,就甩给他五分钱,他竟然不要。后来我才发现,每到了中午,他就会离开,第二天又准时过来。

有天,趁他走时,我把店托给邻居照看,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他原来是码头上的搬运工。

再后来,我们偶尔也聊上几句,知道他原来是从南京逃难过来的,我见他做搬运工很累,加上旗袍店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一人也忙不过来,就让他来旗袍店帮忙。他对做旗袍很痴迷,学得也很快,后来设计出来的旗袍竟然比我还好,慕名前来的人更多了。相处的日子长了,邻里间蜚短流长,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那时我已经二十一,也考虑到了终生大事,再加上大半年的相处,觉得他也是个老实人,对他也挺有好感。就托旁人把意思跟他说了,他没说什么就点头同意了。

我花钱托人把他的户口弄到上海,我们没什么门路,脚都跑大了还不能将他弄到上海来,后来想了个法子,便说他是我母亲过继的儿子,所以他就改姓李。儿子出生后,我就把旗袍店全权托付给他,李记旗袍店在上海滩的名气越来越响。人人都称他‘神袍李’。

没想到他竟然是个‘白眼狼’。儿子三岁时,他就跟何家的寡妇勾搭上了,还怀了野种。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弄到了那件‘秦淮灯影清旗袍’,从我第一次跟他说那件旗袍时,他就不信邪。他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在了买那件旗袍身上,还把它送给了秦净。我那时意冷心灰,但生性好强,不爱对别人诉苦,所以并没有人知道他跟秦净的事。

最后秦净竟然死了,生孩子死的。那是报应,她抢了我的丈夫,旗袍要了她的命,原来传说旗袍只取新娘的命。秦净会死,我想一定是老天爷在惩罚他们,他也这么认为。

他在医院守了三天。我想他要是不回来就算了,我这个家也不希罕他。可三天后他回家了,从回来那天起,就开始做旗袍,日里做,夜里做。除了接的单子,他只做一件旗袍,那就是‘秦淮灯影清旗袍’。

做到儿子娶了媳妇,养了女儿,还做。

做到儿子死了,媳妇死了,孙女大了,还做。

我原想他做做旗袍就算了,可是,他最后竟然还是走了,没留下只字片语走了……

奶奶说着,叹息着。脸上的泪新旧交替了数回,干了湿,湿了干。拥着她,陪着她一起回忆,我问她:“那么,奶奶,爷爷原来姓什么?”

“骆,骆驼的骆。”对了,第一次见到秦净时,她也对我说,她夫家姓骆,骆驼的骆,原来,她一直把爷爷当成她的丈夫。奶奶,妈妈,我。我不知道我们家的三代女子怎么都得遇到相同的事,难道,这就是宿命?

想起云峰。刚楼下时,在我怀念他古龙水的味道时,他可曾想起我?心已不若从前那般痛,为什么脑子里会映出唐朝的脸?

站在窗边,冷冽的风直往脖子里灌,想不明白,为什么秦净还要报复?爷爷一生都是爱她的,她那么幸福。把奶奶告诉我的都说给唐朝听,唐朝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才吁出一口气说:“也许,是因为不能相守,又封了那么久,怨气就更重了,可能只有你爷爷才可以化解。”

“可是,我爷爷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

“小影,你还是坚信你爷爷还活着是吗?”唐朝问,听到他这句话时,心猛一沉,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来,半才天讷讷说:

“其实,我一直都认为我爷爷活着。偶尔我也会觉得他也许不在这个世上了,可是,只要我那么想,心就会好难受。我不愿意相信他已经不在了。”

“小影,我觉得,你爷爷应该不在了。你想想,你梦到过他几次,而且有两次他都很痛苦的样子。也许,这是一种暗示。”

“不!”我大声否认。眼前晃过幼年时的种种,那慈祥的面容始终挥之不去。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结局就算了,偏偏在苦候十数年才要去面对,让人怎么能接受?

“小影,有些事,我们必须去面对。”唐朝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

挂了电话,像被抽了主心骨一样瘫在床上,其实,唐朝说出了我心里一直所想的。当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伤口被赤裸裸的剥开曝光时,原来是那样的痛,无法忽略。

朦胧中的灯光下,桌上镜子里映出我的脸,有些惨白。镜子前还是早上我摊在桌上的那件粉色旗袍,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袖口那个血红的‘李’字更加刺目。眼前开始模糊,看到镜里映出的脸开始扭曲,视线忽然又清晰,我看到镜子里已多出一张脸,一张惨白模糊的脸。不是小贾,也不是秦净。额前的长发依稀可辩有几缕黄色,还有几缕紫色。这是谁?是谁?

我努力地眯起眼,想要看得更清楚,可那人的五官还是模糊一片。忽然,那张脸动了一下,额前的几缕头发也动起来,露出她的眼,眼神那么熟悉,是——青琳!这发型是青琳!难道她?我一惊,猛然回头,身后房门紧闭,并没有人。

难道青琳出事了?我抓过电话,手颤抖着拨青琳的电话,电话通了,那头传来青琳慵懒的声音:“喂,谁啊?”

“青琳,是我。你在干嘛?”听到她的声音,心才安定下来。在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再报复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把旗袍从她身边拿走。

“这么晚了,谁啊?”电话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很耳熟。到了嘴边的话瞬时又咽回肚里。

“啊啊!是小影啊!我在外面,你有什么事吗?”青琳的声音一片慌乱。

“刚才是谁啊?声音好熟悉。”我试探问道。

“我在旅馆里睡觉忘关电视了,呵呵!”青琳傻笑了两声。

“这样啊!我也没什么事,做了个梦,就想给你打个电话。我先挂了。”

挂了电话,心里有些悲哀,对自己说,如果他们跟我说清楚,我一定会笑着祝福。可为什么他们选择的是欺骗和隐瞒?但是,如果他们说了,我真的会笑着祝福?

夜里,雾气正浓,氤氲不开,在迷雾里,已找不到我来时的方向。


第十七章《冰释》

[我们疯到很晚,我跟青琳都喝得醉醺醺,拉着彼此又哭又笑,像回到了学生时代。青琳的淑女形象还是没法保持到最后。那天,小白给我们拍了很多照片。

也许,我失去了很多,可是,不必再这样折磨自己。一切都会过去!再大的伤口都会结痂,我不住地安慰着自己……]

我不住地奔跑,泪水在脸上四处逃窜,流过脸颊,颈窝,然后干涸。透过黑暗,看到一团影子向我移过来。我茫然地站在原地,他被月光压在地上的影子慢慢地移动,一点点将我侵蚀。黑暗里,看见他的脸,年轻而率性。他笑起来,浅薄的嘴角上扬的弧度充满邪气,狭长的眼盯着我,然后皱起了眉。我望着他,心又酸起来,新的泪叠上旧的,脸又重新湿润。他抬起左手,手指修长白皙,在黑夜里如白兰花般丰润,食指微屈,帮我拭去腮边的泪,嘴角上的笑早已不再,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我熟悉的愤怒。

他是谁?他是谁?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全部遗失。我想不起他是谁,也记不起我是谁。可是,他那么熟悉,他的眉,眼,唇,鼻,甚至是一个皱眉的动作都那么熟悉。可我为什么记不起他?我抱住头蹬在地上,脑子里一团乱。听见风在夜里大声狂肆地呜咽着,我的长发飞舞起来,在夜里时不时地裹着我,格外妖娆,可是这样的冷冽仍然无法让我清醒的记起他是谁。

我把头埋在膝间低声无助呢喃:“谁?都是谁?”

头顶传来一声笑,短促而仓皇。等我再抬头时,他已经消失无影。四周除了黑漆漆,还是一片黑漆漆。一团团的黑影躲在月光下,仿佛是在寻找最佳的时间,伺机而动。我不断地倒退,眼角忽闪过一丝光亮。重蹬下身,发现地上躺着一枚银色的戒指。我捡起来,套在拇指上,还大出一号。我褪下来,借着月光,看到戒指的内侧刻着两个字:蔚彬。边上还有一排数字:1995。

“蔚彬!蔚彬!你去了哪里?”记忆全部回来,我对着空气大喊着。对着他来时的方向寻找,除了阴郁的树影和花丛,再找不到别的什么。忽然想起他已经死了,颓然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小影,你怎么了?别哭。”抬头,看到青琳站在我身边,她蹬下身来,轻轻地抱住我。她头发上散发出熟悉的沙宣洗发水的味道。

“青琳,青琳。”我叫她,拉着她的手站起来。她开车带我去我们曾经的学校,在数学楼里,我一起又笑又唱,我们合唱王菲和那英那首早已过时的《相约九八》,唱到跑调,嗓子暗哑,可我们依旧在唱,在笑,不停地笑,笑到满脸泪痕。

最后,我们并肩安静地看日出,在朝阳里,青琳的脸一点点明亮起来。她回头对我说:“小影,原谅我好吗?真的!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我也喜欢云峰,一直都喜欢!可是小影,我也那么喜欢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原谅我对你的隐瞒,因为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小影,我不要和你做情敌,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她眼里盛满虔诚,我收住唇边的笑。我忘了,我们之间还横旦着一个云峰。那个我们都爱的男人,我心痉挛起来,我多想恨眼前这个女人,我曾经最好的朋友。我们知道彼此的一切,可是此刻却都那么陌生。想要对她做点什么,可始终恨不起来,面对她一脸的坦诚,竟然想要逃。

青琳望着我,眼泪一点点涌出,最后汹涌成灾。学校的广播响起音乐,乐声轻缓悦耳,竟然是我们刚才唱到嗓子暗哑的《相约九八》。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拥住她,紧紧抱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青琳,我原谅你!”

“真的?真的?”青琳抬头看我,眼里还闪着的泪光跳跃起来,满是欣喜。

旭日东升,虽然还有隐痛还残留在心里,但是,总会过去。我对着朝阳说。

睁开眼,脸上有些冷湿,伸手一摸,全是泪。

中午,青琳打电话给我,说她家晚上要举行一次聚会,让我一定去。我还是不能释怀,想要收回那件旗袍,可是心却有些不甘。为什么?我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像梦里那样豁达?

下午我很早就去了青琳家,何奶奶拉住我给她讲茶道。茶香缭绕间,看着她枯竭的手端起茶杯。她脸上一直挂着欣慰的笑。我们一起聊天,适时地安慰彼此几句。曾经,她说过我们是忘年之交。

她今天的精神状态很好,竟跟我聊起了在国外的日子。

“在国外那会儿,其实除了孤单些,什么都好。家人都不在身边,心里特别自卑,觉得也就是被家人抛弃了。所以我的性格从小就有些自闭。”她端着茶杯沉思。

“你很想家是吗?或者说你恨过家人吗?”

“不,记得当时请的菲佣是个基徒教信徒。我也常常跟她去做礼拜,心也就和平了许多。”

“何奶奶,我可以问你一些事吗?”我小心翼翼地开口,对于秦净,我始终都想了解更多一些。

“问吧!”她对我笑笑。

“就是关于令嫂秦净,我听人说起过。很多人都说她是个不贞洁的女人。你认为呢?”

“你从哪听说的?”她有些惊诧。

“我奶奶,我们家有人是她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何奶奶是个睿智的人,她不说并不代表她从不知晓。她一定全都知道。

“我觉得,她应该是个苦命的人。另一个主角也是,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跟另一个主角有这么密切的关系。不管是造成伤害,还有受伤害的人,他们全都是苦命的人。情,谁都躲不过。如果相爱只是两个人的事,那么就没有这么多的纠葛了。”

“那么何奶奶,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样?”

“也许会有小小的怨怼,但是,我想我终究会释怀。因为不管你再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已是徒劳。因为都已是发生的事了,与其恨着报复,不如笑着祝福。其实做到这点太难,必须鼓起很大的勇气。但是这样,比你做其它的什么都好,有时一时的冲动,也许会让你背负一辈子的包袱。一时的仇快,会剥夺你一生的快乐。”

我紧紧握住茶杯,看着何奶奶一脸的安然,想起我的奶奶,还有青琳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我们两家的女人,一世都在躲避一个叫做宿命的东西。可都躲不过。

“何奶奶,你相信宿命吗?这话我不该问,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像我的奶奶与母亲,还有……”我准备说我,但想了想还是隐去了,我顿了顿说:“她们都无法逃避丈夫的背叛这个宿命。而你们家,也是几代人,逃不过男丁不旺的这个宿命。你信这都是命吗?”

“其实,这很难说清。起初,我是不信的,一切在我看来只是巧合。可是,几代人的巧合已让我们何家的人都恐慌了,渐渐也就信这是命。年轻时我不信,一直都不,甚至等它降临到我身上时,我都不信,等到了我的下一代,我才信。因为我是那么的希望她快乐。”何奶奶把脸调向窗外,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青琳的母亲在花圃边为一束玫瑰修枝剪叶,微弓的背在一片花海里显得单薄无依,听说她有个很爱的爱人,可是就因为这个宿命传说,她不嫁他。自日日让自己活在思念里。

“何奶奶,你让我懂了很多。”心底豁然开朗,原来,报复并不一定就会快乐。心里打定主意,要结束一切。

“跟你聊天,我也会觉得自己不是想象里的那么苍老。孩子,我想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事。但你要坚信,一切都会过去。”

“是的,何奶奶,一切都已过去。”握住她苍老的手,坚定地说。

晚上,昔日好友差不多都已到齐,青琳从回家就开始忙碌,一直没有机会跟她说旗袍的事,傍晚时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梳妆,死活不让我进去。说是要给我惊喜。

八点时,她终于下楼来,她微曲的长发已盘了起来,耳上戴了一对珍珠耳环,颈间挂了一串同款的珍珠项链,身上穿的竟然是我送给她的‘秦淮灯影清旗袍’。她穿上很合身,与她以往的气质大相庭径,变了个人似的。所有的人都盯住她,看她扶着扶梯一步一步的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笑着,生怕破坏了精心打造的气质。

“青琳,变成大家闺秀了。”小白率先鼓起掌来,大家都跟着拍起手来。

青琳看见我呆在那里,过来轻轻推了推我说:“喂,小影,你发什么呆呵?太惊艳了是吧?”

“青琳,你可不可以把这件旗袍还给我?”她穿着是很美,可却让我莫名其妙的恐慌,我等不及宴会结束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拿回旗袍。

“啊?为什么啊?”她一脸不解地看着我,脸上有些不快。

“我要拿回去再做一件,看你穿得这么好看,多做几件放那里。等哪天我又想重新开店了,也好有个样品,而你就是我的活模特了。”

“好,没问题,等过了今晚再说。我去招呼下他们,我奶奶刚跟我说了,今天下午跟你聊了许多。说你心情并不是很好。叫我多跟你聊聊。我奶奶呀,比关心我还要关心你。我心里真醋。”她端过两杯鸡尾酒,递一杯给我,边说脸上还边冲我扮鬼脸。

“注意淑女形象!你奶奶一定让你别跟我说这些话,只是叫你多陪陪我是不?你这下说了,让你奶奶知道了又该说你嘴不牢了。”

“呀!看我这嘴!我奶奶要知道了回头又该骂我了。”

“你呀!对了,云峰不来吗?”我故作轻松地问。

青琳脸一红说:“我没有叫他。他最近比较忙吧!小影你别……”

“青琳,什么都别说了好吗?别对我说安慰或是别的什么话,我们永远都是朋友!”我望着青琳,一字一顿地说,也许,总得有个人开口。但又不忍赤裸裸地捅破,心里总还存着一丝希望吧。

“小影,对不起。”青琳抱住我。心里一痛,脑子里闪过何奶奶的话,是的,一时的仇快会让我的心毕生都背上沉重的枷锁。我现在痛,剜心般的痛楚,相信自己总会挺过去,会的,会的……

我也紧紧地回抱青琳,庆幸,在我悔悟前,她还好好活着。

我们疯到很晚,我跟青琳都喝得醉醺醺,拉着彼此又哭又笑,像回到了学生时代。青琳的淑女形象还是没法保持到最后。那天,小白给我们拍了很多照片。

也许,我失去了很多,可是,不必再这样折磨自己。一切都会过去!再大的伤口都会结痂,我不住地安慰着自己……


第十八章《梦境》

[那个原本背对着我的背影缓缓的转过身来。我们的距离不过三步远,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香,是麝香,好熟悉的体香……

我看到她的侧脸一片模糊,慢慢地,慢慢地,在她的整张脸快转过来时,我大叫了一声,头一阵晕眩……]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也许是因为太困,也许是因为被囚禁多日的心结被释放出来的原因。等到第二天醒来,已是中午时分。我靠在藤椅上,慵懒地晒着太阳,如果不是接到唐朝的电话,我想我会一直这么坐着,直到夜幕降临。

到他店里的时候,他师徒二人正在品茶。他师父涨红着脸,而唐朝的神情也有些不自在。见到我,他师父把手里的茶盅重重地摔在根雕桌面上。小小的白恣杯在桌面转了几个圈,总算没有滚到地上,还没有饮尽的茶在桌面上四处逃窜。透明的茶壶底躺着月白色的茶叶,茶淡寡如水,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茶香扑鼻而来,我假装无视他师父的愤怒,坐下径自给自己斟上一杯茶,轻啜,脱口称赞:“好香的白茶。”

唐朝看我的眼神里满是歉疚,我冲他笑笑,表示并不介怀他师父的态度。他把他师父拉到外堂,我坐在里面状示悠闲地喝着白茶,他们的争执声从外堂传进来。

“师父,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小影?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觉心烦意乱,你小子怎么偏要管这档子事?”

“你是知道我脾气的,要么不管,竟然开了头,我就得管到底。如果你不想帮我,那就算了,我想我自己会弄清楚的。”

“不是我不肯帮。唐朝,我找不到头绪了,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只能送你们看到秦净跟她的情人?那是因为之前的宿怨都让封旗袍的那人锁住了,你们要去找那个下封的人。他可以帮你们解开一些谜团。”

“都几十年了,我们怎么去找那个人?”

“那张符纸。”我起身走到门边,接过他师父的话头。终于明白他师父的不耐是因为迷茫和烦闷,还有不愿唐朝卷进来。

“那么,我们得再去一次何家?”

唐朝的师父点头,继而沉吟:“其实,下封的人很有可能是我的师兄。因为那时有名气一点的也就我们俩,我先给你他家的地址,你跟李影去把那张符纸揭下来,拿着直接去找他就好了。他现在也隐退了,不爱管这些事。就这么去,他一定不会承认,他这人很有责任感,管过的事一定会再管下去。”

因为不想惊动何家的人,我和唐朝悄悄地从后院墙翻进去。穿过花园,我们一路顺利到达秦净的灵堂,白花花的阳光从窗口溜进去,却毫无暖意。空气里时不时响起烛火跳动燃烧时的噼啪声,让人冷不丁地吓一跳,我们两个摸索着拖出那口箱子,箱盖处已只剩下半截破旧辩不出本色的符纸。边上已有些卷边,我伸手想去揭下来,唐朝按住我的手:“不行,这有些年月了,这么一揭就碎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圈透明胶,剪下一截轻轻地印在符上,再拿了一把小刀,刮过去,符纸才揭下来。虽然不能做到毫发无伤,但大致的轮廓总算是保留了下来。我们把箱子重推到桌子底下,再悄悄地离开何家。

我和唐朝辗转找到他师伯家时,已近夜暮时分。他家的房子还是未拆的民房,窄窄的过道,门前的阴沟飘浮着菜皮,果皮或是死老鼠的尸体。顺着风,整条巷道弥漫着浓郁的恶臭。我捂住口鼻,困难地呼吸着。弄堂口还有三五两孩子赤着胳膊大声地吵闹,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偶尔说两句普通话也夹杂着浓重的乡音。

门上的门牌号已脱落,难以分辩每一户人家的编号。唐朝叫住那几个扎堆的小孩:“小朋友,你们知道这里哪一家姓林?”

年纪稍长的一个摇头:“不知道,俺们不晓得哪一家姓林。”

“那78号是哪一家呢?”

“不知道……”

“我知道,我们房东就姓林。我们叫他林爷爷。”一个年纪小的接过话头,伸手往前一指:“呶,就是那里!”

他在前面蹦蹦跳跳地给我们带路,到了门口,就大声地嚷起来:“林爷爷,有人来找你。林爷爷!”他的嗓门很大,瞬时,巷头巷尾都荡着他的嗓音。

房子里并没有人应,他回头对我们说:“林爷爷耳朵不太好,你们要进去才行。不过你要说他坏话他就会听得一字不漏。”他边说边冲我们扮着鬼脸,然后悄悄推开门,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小声点,林阿姨听见了会骂人的,她特凶!”

他猫着腰偷偷地走到黑漆大门边,就再不往前,指了指门压地声音说:“你们自己进去吧!别说是我带你们来的!”说完踮着脚尖溜了。

我们敲了好一会儿的门,才听到脚步声。门还未开就听到一个尖利的女高音嚷:“啥拧啊?噶暗了有啥事体啊?烦死了!”

话音未落,门已打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睡衣蓬着头发,右手不住地抓着头皮,一双小眼半睁着,眼角挂着一坨眼屎。见了我们,她边打哈欠边问:“干嘛啊?”

“我们来找林明志老先生,请问他在吗?”

“找我爸干嘛?”她拉开门,侧身让我跟唐朝进了屋,唐朝还没答话,就从里屋走出一位老人,手里拿了两个银弹珠不停地转着,看了我跟唐朝两眼问:“找我有什么事吗?小珠,你去倒茶。”

“师伯,我是吴远的徒弟唐朝。”

“哦?找我有什么事?”他皱起眉。

唐朝把那半截已残破不已的符纸递到他跟前,他又挑了挑眉,拿着翻看了半天:“这是何家拿来的?又有事了?”

等他听完事情经过,低头沉思了半天,等我们都喝完了他女儿泡的茶他才开口呢喃:“怎么会封不住?经历了这么些年,早就该没怨气了。一定是有人揭了?”

见唐朝点了点头,他扭过头来问我:“你爷爷还在世吗?”

“我不知道,他十年前就失踪了。音讯全无。”

“这就更奇了。你们来我书房。”我们跟他在身后进了他的书房,墙上四周都挂满了字画,还有几把桃木剑。房子空荡荡的,除了一桌一椅,并没有一本书。桌上放了一个香炉,他点燃一柱香插上,然后让我与唐朝坐在香炉前的椅子上,他坐在我们跟前,嘴里念念有词,刺鼻的檀香直往眼里鼻里钻,烟熏得我只得闭上眼,小心地吸着气,意识遂渐迷糊……

一弯新月隐匿在树梢,窄窄的巷口冷冷清清。唐朝牵着我的手,这是一个奇怪的天气,明明挂着月亮,巷头巷尾却氤氲着迷烟。厚重到我看不清唐朝的脸,雾气带着细碎的水珠落进我的脖颈,留下一片细碎的冰凉。我握紧了唐朝的手,摸索着前行。这里好熟悉,空气里隐隐飘着花香,我吸了吸鼻子,不错,应该是丁香。

我们无目标地往前走,再往前……巷口的一户落院里传来“笃笃……”声音,像是在翻动泥土。我和唐朝对望了一下,我抬手推开门,这时月光忽然明亮起来,照得整个院落雪亮雪亮。院角一个苍老的背影弓着腰,手里挥舞着一把铁锹,正把地上的泥土一铲一铲的铲进一个巨大的花盆里。花盘里一棵丁香正吐露芬芳,浓郁的香气钻进鼻孔里,我忍不住又深吸了几口,忽然,我发现盘沿有一双手,耷拉在花盆边沿,了无生息……

我捂住嘴,眼泪忽然汹涌而至,模糊我的视线。拉了唐朝的手缓缓地前行。近了,近了,我看见一铲沙泥正盖到一张苍老的面孔上。最后晃过我视线的,是那颗眉间的黑痣。我呜咽出声,那个原本背对着我的背影缓缓地转过身来。我们的距离很近,近到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香,是麝香,好熟悉的体香……

她的侧脸一片模糊,慢慢地,慢慢地向我们转过来,好熟悉,好熟悉的感觉,莫名其妙的恐慌再度向我袭来,我听到心“怦怦……”的跳动声,越来越急,好像随时都能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就在她的整张脸快转过来时,心再也不能承受跳动的频率,我痛苦地大叫了一声,头一阵晕眩……

睁开眼,心兀自跳个不停,喉间还有无法抑止的抽泣声。脸上一片冰凉,唐朝轻轻地为我拭去脸上的泪水,拥着我轻拍着我的背安慰:“小影,不怕!”

等我情绪平静下来时,林明志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爷爷的脸,在丁香的花盘里。”我颤声说,身子忍不住发抖,不敢去回忆,又忍不住去回忆,轻声问道:“这表示我爷爷已经死了吗?我看到的都是真的吗?”

“如果你确定刚才那个人是你爷爷的话,那你爷爷多半已经不在了,你还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老妇人,她在把他埋葬掉。在她快转过身来时,小影就叫了出来,就醒了。”唐朝接过话头。

“你在排斥,你不愿看到真相,其实你心里隐隐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情,所以阻止自己看下去。我现在也不能确定你看到的是不是真相。”林明志说,他的每一句话都撞进我的心窝里。我一阵耳鸣,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心却遏不住的轻颤。在这一刻,发现自己不再需要真相,我仓皇得想要逃开,能逃多远就多远……

把头埋在唐朝的怀里,虚弱地喘息着。

林明志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有些破旧的书来,清了清嗓子说:“我现在跟你们说当时我去何家时的情景。”

第一次踏进何家时,那深幽的怨气就围上来。在湘妃竹林里,我看到了那个女人。她一脸戾气地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找出了根源,她的房间。整个房间异常的简洁,最多的就是琳琅满目挂的各式旗袍。我看到了,看到了她的前世今生。也就是说她与他跟旗袍的渊源。原来,前世她在新婚那天跳水而亡,也就是说,她是你梦里的那个新娘。

我想毁了她的这些衣服和一切她的私人用品,可我发现由于怨气过重,毁了只能有反效果。于是就请了符,封了起来。其实,如果她爱的人有天去了,合葬或是比邻而葬,怨气就会慢慢的转淡直至消失。还有,如果能查到她爱的人是谁,把旗袍交给他,也会淡化怨气,但我那时怎么也查不出那个人是谁,因为何家没有留下一点他的踪迹。何夫人说何家老爷是知道的,但何家老爷根本就不信这些,第一次见了我还破口大骂了一通。所以后来我去何府都是悄悄的,总在何家老爷回来前离开何家。由于没有人提供资料,所以只得封起来。但我没想到有人会揭封,她被封禁了几十年,怨气自然更重,所以,遇上的人都难免祸劫。还有,她已不再挑人,难道,还有什么我们都没有看到的事情?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唐朝问。

“要么找到李影的爷爷,只有他能化解。要么再封她一次,因为这种东西消毁都是不祥的。”

“那要是再被人揭封呢?”

“那为祸更大。”

……

由于天色已晚,我们就早早告辞了。一路上我都没有说一句话,满脑子都是梦里的情景,那株开得正艳的丁香,那个熟悉的背影。一幕幕都不断地撞击着我的脑门,生疼。疼到不置信,疼到不能呼吸,疼到不愿再深思……


第十九章《揭秘》

[我甚至抱着一丝希望,梦里我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觉。我插进土里的手指缓缓地拔出,想起身离开,可是有什么牵引着我?我站不起来,我闭上眼,让手顺着我的心,把土刨开,一寸一寸。泥陷进我的指夹,我还在刨,等我摸索到丁香的根茎时,十指已刺痛不已。]

走到家门口,唐朝坚持送我进去。奶奶见我回来,忙里忙外做了两碗虾仁汤面,精神一直有些恍惚,食不知味。倒是唐朝,很开心。跟奶奶天南地北地侃着,话语间甚是殷勤。

奶奶坐在沙发上,正剥着蚕豆。她苍老厚重的指夹剜进蚕豆黑牙的地方,插进,揭开一块皮,拇指与食指稍稍加力,豆瓣就被挤出来,赤裸裸地蹦到塑胶篮子里。她的头低垂着,嘴里应和着唐朝的话,双手娴熟地剥着豆子。没有什么不寻常,此时,她恬静得跟任何的老妇人一样。

我听到她在说我的名字,唇不住地翕动,唐朝偶尔插一两句话。他们就同时开怀大笑起来。她说的那些事,都是我小时的糗事。以往她说起的时候,我总觉得温馨,搂了她脖子撒娇。可是今天,我只想靠在沙发上,连笑都藏了起来。冷冷地扫过她们,局外人一样的淡然。

阖上眼,他们依旧谈得很投机,声音病菌一样地钻进我的耳朵,刺得耳膜生疼。思绪开始混乱起来,心被攫走一样的痛。张开右手握紧沙发套,死命地捏紧。梦里的情景又重现,越来越清晰……那张脸在脑海里反复不停地转过来,每每快要正对我时,又停住。我始终只能看到她的侧脸,恐惧感重向我压来,紧张地盯着那张脸,生怕她真的就转了过来。不知道心底那昭然若揭的秘密被一指捅破后,会再给自己什么样的痛楚?心灵不能再承受这样的凌迟……

霍地睁开眼,因为惧怕而不住喘着气。奶奶放了塑胶篮子,抬起头看着我,关切地问:“小影,怎么了?哪不舒服了?看你额头上都是汗。”

她伸手过来想要探我的额头,心里跟咽下千子苍蝇般恶心,胃里泛起一阵酸水。拍开她的手,声调高昂:“没事,你别管!”

她愕在那里,眼里满是不解,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右手松开沙发套,沙发套上已印上一个汗手印,我把皱起来的地方抚平,来回地摩挲,下手越来越重,整间屋子里都只听到我扯套子的‘刷刷’声。

“小影,你对奶奶怎么这样的态度?”她的语调里充满了责备,难怪她不能承受,一直以来我都是个温顺的孩子。

我没有答话,也不看她,依然拉着脸,更加使劲地拍着沙发。有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抬起头,对上唐朝的眼,那双眼里满是心疼。你都明白的,对吗?用眼睛问他,他只是温柔地望着我,很深很深,直望到心里;很久很久,久到心安静下来。

等壁钟再次敲响时,唐朝终于走了。送他到楼下,他挺拔的背影在黑暗里移动,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终于,黑暗将他吞噬。我坐在楼梯口吹冷风,夜静谧得让我只听到自己厚重的呼吸声,天空很晦暗,偶尔会看到一两颗星星,像是落队的星辰。

我想起云南的天空,蔚蓝明净。那是大二暑假,我,云峰,青琳,三人结伴去游云南的西双版纳。那个地方,没有印象中的美仑美奂,蚊虫太多,最难熬的就是夜晚。饮食也吃不惯,语言无法勾通。三天的夜里,我们三人都躺到草坪上,看天上的繁星。一颗连一颗,一团结一团。青琳拍了很多星星的照片,可回来洗出来都是一团又一团的白花花与暗黑黑,全都废了。

那次,我们三人带着一身的红疹子回来……想起曾经的纯真,我笑起来,在暗夜里,笑到流泪。空气里飘浮着清香,若有若无,似是丁香。记忆又被戳醒,夜越来越凉,空气也阴湿起来,双腿已有些麻木。我起身回房。

奶奶正在上香,换上棉拖,拿了睡衣到卫生间。浴缸里已放了满满一池的热水,拿毛巾胡乱洗了把脸,把浴缸里的水放掉,水哗啦啦流走,心底无比仇快。扭头,看到奶奶站在卫生间门口,望着我。脸上全是受伤的表情。我无视她的痛苦,回到房里,复又想起什么,拉开门,走到香炉边,拿了三根香,点燃,插上,十指合一,合眼,在檀香味里,燥动的心绪渐渐和缓。

“小影,你今天怎么了?”奶奶的声音在空气里轻轻颤抖着。声调小心翼翼,生怕又触怒了我,可是,此刻就算她做再多,也无法让我若以往那么对她。

睁开眼,望着香台上供着的观音,她浅淡笑着,安祥和平而又高深莫测,我轻声问:“奶奶,你说观音真的能窥见世间的罪恶吗?她那么的圣洁,可是人世间这么丑陋,我们玷污了她。我们都在祈求她的庇佑,我们会向她真诚的忏悔,可是有的罪恶已形成,真的只忏悔就可以洗清一切吗?我们真的能抛开心灵的枷锁吗?如果真的能抛开,那么忏悔也是假的。”

“小影……”她显得很无助拘谨彷徨不安。

“嘘!奶奶,别说,观音菩萨睡了。我们不可以惊动了她。奶奶,我只是太累了,想早点睡了,真的对不起。”在面对她的无助时,所有的冷漠成片地脱落,心上的竖冰已融成水,拥着她,身上熟悉的淡香钻进鼻息,头被熏得有些晕眩。

躺在床上,一股浓郁的香气透过纱窗,向我袭来……

月色如水,窗幔努力扭动腰肢飞舞着,像随时要扯断飞出去一样。窗幔舞动间,我看到窗边站着一个人,逆着月光,他的脸一片黑暗。黑暗里,他对我伸出双手,指节清瘦而有力,把手放进那宽厚的掌心里,一片冰凉。

我跟他一起倚在窗边,看明月,月光映得他的脸苍白异常,五官淡到几乎分辩不清。只有眉心间的黑痣怵目惊心。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问:“爷爷,这么久,你都去了哪里?小影想你!”

他没有答话,只是不停地抚着我的头发,手劲轻柔得充满爱怜。我接着说:“爷爷,你还在吗?还在的对吗?”

头顶上重量忽地消失,我一个踉跄,背重重地撞上窗棂。窗户小小的一扇,我走到书桌边,桌面凹凸不平,上面雕刻的古代仕女清晰如初,竟又到了我古北的老房子。

“笃笃……”从楼下传来一阵熟悉的声响,似曾在哪里听过。踮起脚尖悄然下楼,院落里,那棵爷爷种下的丁香正吐露芬芳。在月光下,花瓣皎洁如玉,一个苍老的身子弓着,一锄一锄慢慢地松动着泥土,花树轻摇,我顺着熟悉的记忆把眼球移到花盆边沿,如愿在盆沿看到一只惨白的手,指节依然清瘦,却不再有力,搭在盆沿上,了无生息。

悄然走到那个人的背后,又闻到了熟悉的麝香。看到她熟悉的侧脸,我喘着粗气,鼻息喷到她的脸上,她慢慢地回头,就快要转过来时,我猛地闭上眼,晕了过去……

睁开眼,心突突地跳着。望向窗外,窗不知几时已被打开,窗帘放肆地飞舞翻滚着,风猛往屋里灌进一阵又一阵的淡香,那么熟悉。

起身下床,穿过客厅。我没有开灯,壁钟“叭嗒叭嗒……”地转着,香炉上的火星子忽明忽暗。轻轻推开奶奶房间的门。在朦胧的壁灯下,我看到她仰躺着,悄悄滑过她的床头,走到阳台的门边。扭动门把。门“格……”地一声轻响,已被打开。

阳台的过道里,一个巨大的花盆搁那儿,丁香悄然开放,香气馥郁,一朵朵精致如玉雕而成,伸手摘了一朵,如缎般丝滑。握紧,花瓣被我捏碎,手里湿润一片,把残败的花丢到地上,悄悄蹬下身。

花盆的边沿一片光滑,全然没有砂砾的粗糙,像是经常被人摩挲一样,把手伸到盆里,泥土松动湿润。我摸索到花杆,土只高过盆沿几寸,记起我们初搬来时,明明高出许多。心里越来越恐惧,那种想一探究竟的恐惧。

我抱着一丝希望,梦里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觉。将插进土里的手指缓缓地拔出,想起身离开,可心底又有些不甘,我站不起来,只得闭上眼,让手顺着心,把土刨开,一寸一寸。泥陷进我的指夹里挤得肉生疼,我还是没有停止,等摸索到丁香的根茎时,十指已刺痛不已。

努力地刨着,明白每挖一寸,离谜底就近一分。

“小影!你在干嘛?”奶奶的声音在身后猛然响起,在寂静的夜,她的声音如利刃,划破夜空。我抬头,看到她头发凌乱贴在额前,月光下的脸隐隐冒着细汗,靠在门边,颤抖不已。她是害怕还是因为生气?夜的朦胧加上我心烦意乱,让我猜不透她的心思。

没有理会她,扭过头,手下刨得更快,手指也越来越痛。

“你疯了!这是你爷爷留下的!”奶奶扑上来,一把把我掀在地上,我没想到她的力气会这么大,跌坐在地上,望着她狰狞得异常陌生的脸,她额上冒出青筋,身体因为气愤不住打着颤。

“爷爷留下的?可是爷爷呢?你打算把他藏多久。”我指着丁香质问她,心里有一股说出一切的冲动,十几年来的期盼突然被击毁,还是那样令人不能接受的结局,让我忘了一切怜悯仁慈,此刻我不需要也不想去照顾谁的心情。指着客厅微弱的火星,厉声说:“你每天对着观音菩萨,你真的就超渡了?安心了?是你害死他的!你恨他!”

“啪!”脸上重重地吃了一记耳光,唇已被她的指尖滑破,我咬紧了唇,血腥开始在嘴里流动,恨恨地望着她,这时,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让我觉得恶心、狰狞与陌生,实在难以把瘦弱的她与血腥联系到一起,可是……我冷笑一声,咬牙切齿说:“你打我!?你打啊!打也没用,打死我你也不可能洗清你的罪恶!十年,你怎么可能装得若无其事?”

泪从眼里溢了出来,我应该恨她,可为什么我会心痛,为她!为什么唐朝在的时候我不揭穿她,我抬起双手,十指沾满了泥土,这一刻,我希望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要知道,永远的活在一个希望里。

她倚着门滑坐在地上,脸苍白得吓人,她木讷地望着那盆丁香。望着她脸上交错的皱纹,眼角的泪痕,呆滞的眼神让我心痛如棒击。扑过去,搂住她,失声痛哭:“奶奶,奶奶,对不起。我乱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做了梦,我又梦到了爷爷。我不该乱对你说话!奶奶,原谅我!”

她手轻轻抚在我的背上,颤抖着,终于把我抱紧,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肩立刻感受到滚烫的湿润,她虚弱地说:“小影,不要对奶奶说对不起。不说!你一直都是一个好孩子,那么乖的孩子。”

她端来温水,帮我洗净双手,把被我刨开的泥又重捧回花盘里。静静地看她做完一切,心里百感交织,不住地安慰自己,一切都恢复如常了,所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努力说服自己。躺在床上,眼皮虽然很沉,可脑子很清醒……


第二十章《曝密》

[“唐朝,唐朝,我刚刚看见……”我急急地想拉唐朝的手,刚碰到他的甩,就被他使劲甩开。他的眼睛焦聚在某处,倏地收住话头,顺着他的眼,视线在电脑屏幕上停住。那满屏的娇艳,正是青琳穿着旗袍的照片。]

我关了手机,扯掉电话线。像蔚彬离开我时那样,几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内,没日没夜地上网。丝毫不让自己空闲下来,把音乐开到最大,震耳欲聋,在音乐的嘶吼声里,听不到屋里屋外的一丝杂音。上得累了,我就会走到窗边吹吹风,眼神越过窗槛,看阳台上的那株丁香。暗夜里,它只是一丛黑影,在风里摇曳着,摇摆发出的声音都被音乐湮没,我听不到它在风里轻诉什么……

QQ里小白的头像亮起来,他说要传照片给我。等接收完了打开,才发现是那天在青琳家拍的,我一张一张翻看,猛然想起,旗袍还在青琳那里。

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烂若春花。一张一张点开,反复地翻看。忽然,我发现屏幕上青琳的脸开始扭曲,眼角和嘴角挂着长长的血丝,慢慢滴下来,滴在电脑桌上……开出一朵朵血花。我一惊,揉了揉眼睛,照片又恢复如常。

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我翻出手机,不停地打青琳的电话,却一直都提示对方已关机,打到她家里,是她外婆接的电话。告诉我她昨天就去深圳出差了,我问她还有谁跟去的时候,她在那头支吾半天都没有说清楚。

突然想起那天她劝慰我的话,和掏心掏肺的畅谈。眼前闪过,院中间青琳妈妈瘦弱孤独的背影。忽然明白她支吾的原因,所谓的宽慰,所谓的好,都只是对亲人而施,我终不过是个外人,怎么足已为人挂念?潸然泪下,一种被骗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原本慈祥的脸在脑海里变得无比的阴险而狰狞。她费尽心思开导我那一大通,无非只有一个目的。瞬间觉得这世间无比的恶心丑陋,每一个人都戴着居心叵测的面具。亏我还把她当成是忘年交,讲解茶道,把她所有赞扬的话听进耳里都喜滋滋的,别人不过是顺口而出,我却真当了宝。

电脑里一张张的照片由清晰到模糊,再由模糊变清晰……终于,忍不住爬在电脑桌前,痛哭失声,音乐陪着我,一起落泪……

夜已经暗了下来,站在窗边,看一方月光泄进来,落在我肩上,雪亮一片,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向我袭来。透过窗我看到那株丁香,月光下花影摇曳,它的身边蹬着一团暗影,倏地那团黑暗高大起来,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跃过窗台向我走来,我太疲惫,甚至没有叫他,只是看着他。看他眉间的黑痣。他依旧是那么温和看我,月光下的眼神柔软得让人安静。

握住他的手,冰冷得让人瑟瑟发抖,我喉间发涩,颤声问:“爷爷,你还在吗?”

他把眼调向丁香,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抖了几下,有泪从眼角滑落出来。

耳边传来一阵呜咽的声音,回头,看到秦净站在我的身旁,她已不再是初次见到的那般婉约,狰狞地咧着嘴,怒目而视,牙龈与嘴角都挂着长长的血丝,我心一悚,不住后退一步,她的衣服上,已被滴落的血染成血红,我顺着那股血红望下去,睡裙及膝,裸着的半截小腿,中间不断有血流出,地上已漫成一片血红,她背在身后的手忽地伸到胸前,我看到十指血淋淋的,托着一团血肉。

她低下头,一口一口不停地吻着那团血肉,唇所到之处,变成白皙一片,惊悚、恶心、迷茫。各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压抑得胃痉挛起来。我想要扭头躲开,可是头机械得像被镙丝定住了一样,眼神怎么也无法游移。只能死命地盯着她,看她将血吻尽,这才看得真切,她手里托的,竟是一个——死婴!!

我再也忍不住开始呕吐起来,身子踉跄地退到墙边上,身边碰到了墙的冰冷,冻得我浑身发抖,秦净抬起头,望着我笑起来,雪白的牙已被血蒙上一层淡红,她托着那个婴孩,缓缓地对我伸出手,递给我。我摇头大叫,瑟缩着后退,身后的冰冷动了起来,我感觉一双冰冷的手握上我的腰,转身,墙上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而腰间的冰冷却不曾远离,透过衣服传进骨子里。

颈间倏地贴上一团湿润,冰凉的柔软。侧目,一张死婴的脸映进眼里。“呜呜……格格格……”熟悉的呜咽声又响起来。

“不……要……!!”我轻声呻吟,身子顺着墙滑下去,伸手想要拍开颈间的湿润,可无论我怎么用力,都甩不开。她依然笑着,电脑里的音乐早已被她的笑声湮没,整间屋子里都荡着她呜咽的声音,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压迫及恐惧,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啊!!”猛地睁开眼,靠在电脑前喘息。伸手摸上脖颈,湿濡濡的一片,把手伸到眼前一看,一片刺目的血红!瞬间,我呆坐在那里,不敢回头,不敢起身,不敢动,哪怕是一寸。地上,躺着原本挂在颈上的护身符,看到它,感觉就跟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弯腰拾起来,想要再系起来,却怎么也系不好。徒劳了一会儿,只得放弃,把它搁在电脑桌旁。

电脑里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四周静悄悄的,气氛诡异得让人窒息。挺直了背,盯着窗外,生怕从窗里飞进什么东西来。

忽然,窗外白影一闪,似有什么飞过去。我咽了口口水,努力把眼睛蹬得更大,现在已是黄昏,天灰蒙蒙的,若明若暗,所以看外面并不怎么清晰。

眼睁得太酸涩,忍不住眨了一下眼,只一眨眼的功夫,窗口已多了个人影。长发披肩,背对着我。那是什么?我紧咬着唇,抑止住喉间的尖叫,眼瞪大到不能再大,大气也不敢喘。许久,那个背影开始慢慢地转动,头一点一点转过来,先看到她的侧脸,白皙如雪,肌如凝脂。那份美,竟让我呼吸益加困难起来,我在发抖,我在害怕。太熟悉,太熟悉。

一寸一寸转过来,缓慢如电影里放的慢镜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清晰无比的呈现在眼前……终于,当她完全面对我的时候,我看清她的整张脸,巧笑嫣然,竟然是——青琳!

“小影,小影!”她笑着叫我。

“青——琳!”喉间发出因为害怕而变得嘶哑的声音,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没什么异样,可却让人禁不住打冷颤。莫名的恐慌,想要逃。可脚下瘫软使不出一点力道。心里害怕得要死,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死命盯住她,牢牢捏紧衣角控制紊乱不堪的情绪。

“格格,格格……!!”青琳发出和秦净一样的笑声,脸开始变得惨白惨白。

头皮复又开始发麻,手捏紧了扶手,颤声问:“青琳,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她收起笑,望着我,一脸的迷惑,沉思了许久,她又说:“哦!我知道我怎么了,你想要知道吗?”

“我不要知道!不要!不要!”望着她的脸,忽然觉得她无比的恐怖,那迷离的眼神背后,幽深深的望不着边,看不到灵魂。使劲地摇头,用手捂住耳朵。

“不要吗?不行,我就要给你知道。给——你——知——道!!”说到最后,她的音调拖得老长,在屋里不住地来回荡漾。

我捂住耳头,把头埋进怀里。过了许久,耳边不再有声响,呜咽,笑声,喊声……都一一远离。慢慢地抬起头,望向窗口,发现青琳竟然还在,她对我邪媚的笑着,脸上红润褪尽,只剩惨白一片,一种几近透明的惨白。

“小影,李影!我给你看看我怎么了!格格……格格!……”青琳咬着牙帮子说,猛地抬头,我看到她的颈骨断裂,白森森的喉管就这样支了出来,断裂的地方血已凝结成暗黑,抬头的动作牵动了伤口,又有新的血液溢出来……

“啊——!!!”我大叫着抱住头,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快点昏过去,快点昏过去,昏过去就会避开了。可心脏的承受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连晕眩感都没有……

“小影,你在干嘛?唐朝来看你了。”奶奶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回头,看到奶奶站在我身后,手里还端着茶杯,她的身侧,站着唐朝。奶奶还不住念叨着:“我叫你几声你都没反映,我就让他进来了。你看你这孩子,怎么让人家站着?你……”奶奶感觉出一丝异样,猛地收口。

“唐朝,唐朝,我刚刚看见……”我急急地想拉唐朝的手,刚碰到他的甩,就被他使劲甩开。他的眼睛焦聚在某处,倏地收住话头,顺着他的眼,视线在电脑屏幕上停住。那满屏的娇艳,正是青琳穿着旗袍的照片。

我抬头看唐朝的脸,他摇着头,满脸的痛楚和难以置信。他误会我了?不,不,唐朝绝不能误会我,这一刻,青琳,云峰早离我远去。眼里,心里,思绪里只有一个唐朝。预感他就将离我而去,咽了口口水困难地开口:“唐朝,不是这样的,我,我,我没有想要害她!唐朝,不是这样的!我……”

“我有问你什么吗?你那么着急想要辩解什么?”唐朝终于垂下眼看我,眼里已不再有以往的温暖,他满脸痛楚地望着我:“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摇头,张嘴想否认,可开口嗓子一片暗哑,猛地记起前一刻看到的情景,急匆匆地说:“青琳!我看见青琳……”转头才发现窗前已一片空白,伸手摸后颈,依旧湿润一片,把手凑到眼前一看,却只是满手的汗渍。

“李影,你真让我觉得恶心!”唐朝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我愣在那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信我,他不信我!以后我该怎么办?这些日子以来,都是他在守护我,一直都是他陪着我,他不理我了,早已习惯了有他的日子,今后我该怎么办?心下一片茫然,呆呆地坐在那里。

“小影。”奶奶轻轻推了推我,小心翼翼唤我。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让他进来?为什么要让他看到一切,我只是忘了,只是忘了收回那件衣裳!!那天我们都太高兴了,我忘了这件事,我后来真的没有想要伤害她。”奶奶的声音让我清醒了一瞬间,都是她,为什么是她?如果她不让他进来,唐朝就不会不理我。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眼神恶毒。

“小影……”她想伸手拉我,被我抬手拂开。脑子里闪过阳台上的那盆丁香,忽然对她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情。只盼她快点走开,永远都不要靠近我。

我起身追出门去,黄昏的小区里空荡荡的一片,没有半个人影。掏出手机拨唐朝的手机,提示已关机。等我赶到他的店里,也是大门深锁。我在他的店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才死心回家。

回到家,把所有的照片都删除掉,再打电话到何家,得知青琳还有深圳。何奶奶的声音让我清醒不少,意识到:只有青琳没事,唐朝才可能会原谅我。

早上那一腔对何家人的怨恨早已消失,匆忙打电话向航空公司定了机票。连夜赶到深圳,临走前我还去了一次唐朝的店里,给他留了张纸条,告诉他我的去向。我始终都坚信,他还会回来找我。

午夜,行走在深圳的街头,拿着青琳外婆给的地址,好不容易找到青琳住的那家酒店。查到了她跟云峰的房间:2013。酒店的服务员跟我说他们一早出去后就没有回来,打她跟云峰的手机,依然都是关机,只得订下2014的那间房间,等他们回来。

我靠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空气越来越凝重,有一股浓重的血腥从鼻孔里钻进来……


第二十一章《惊魇》

[霍地,她抬起来,我看到,她的脖颈已断裂,白森森的喉管支在那里,像一截塑胶的水管。看到血不断地从里面喷射而出,洒在地面,流动起来,漫过我的脚丫,脚丫缝里传来一阵心怵的酥痒。我定在那里,动弹不得,看着青琳断了颈骨的脑袋在那里晃动。]

在弥漫的血腥里,被那股腥味熏得醒过来,再也睡不着。空气浑浊得让我呼吸有些困难,手在黑暗里摸索到壁灯的按钮,房间渐渐明亮起来,这家酒店客房布置有些失策,整间屋子里都是明艳的柠檬黄,就算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也略显刺目。色泽带给人视觉上的冲击,让人有些心慌意乱,就连被子也是一体的柠檬黄,这个大大的房间就像是一座坟冢,目光所到之处,一切都静止不动,没有一件事物可以代表生命。厚重的窗帘把窗蔽得死死的,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感。门,窗,甚至是壁厨,一切的设计都非常注重质地选材,每一件东西入眼都让人感觉到结实,连窗幔都厚重得让人觉得拉不开它。

在一片明黄里,空气越来越稀薄,静谧中,只听见自己浊重的呼吸及虚弱的心跳,努力睁大眼,环视四周,无不是压抑的黄,翻涌着,快要将人湮没,吞噬……扯开被单,还没趿上拖鞋就跑到窗边,我需要清新的空气,努力地扯开窗帘,“刷……”窗帘从中迅速分开,堆积在两边,兀自飘动不已。

深圳的夜晚跟上海一样明丽,妖娆,但空气里涌动着的,却没有我熟悉的气息,几许相似的夜空,却处在不同的地方。冷风吹来,额上泛起一阵凉意,抬手一摸,触手一片湿润,全身的燥热已渐渐褪去,后背也是湿濡濡的冰凉。

赤着脚走进洗生间,这里的洗生间倒设计得颇为考究,有些欧式宫廷建筑的高贵大气,门是拱形的,门槛上都雕着蜿蜒类似牵牛一样的蔓藤植物,但花形硕大而花瓣繁锁,是种不知名的花。门把镀了黄铜,金属质感相当强,我站在洗漱台前,拧开水龙头,水嘶嘶地流出来,像蛇吐信的声音,一个个细小的水泡附在手背上,一片沁凉。

我非常惬意地眯起眼,把头抵在洗漱台前的镜子上,烦燥的心因为水的沁凉而渐渐冷静下来……拿了湿毛巾擦脸,这才发现这里对镜子的装饰,与整套房子的布局有些格格不入,一般洗手间的镜子都是很大的一块,可以看到上半身,而这里只到人的肩颈,而且还加了一个黑木边框,由于灯光的朦胧,人的脸映在镜子里看起来苍白无神,看上去像是,像是……脑子忽然锈掉一样的,顿在那里什么也想不起。

思维中间像横旦了一条宽阔的鸿沟,站在边上算计着宽度,犹豫着跨与不跨,莫名的紧张又重涌上来,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熟悉的脸神情忽然变得陌生起来,被禁锢在镜框里的头忽地动了一下,细微的,却显而易见。我瞪大眼:我明明没有动过!!我感觉脸上的肌肉在跳动,太阳穴的神经也崩得紧紧的。可是,可是,镜中的我,还是那么淡然惬意,嘴角甚至扬起来抹笑来,那笑充满了鄙夷,冷冷的回望着我。镜里镜外的,仿佛是两个我在对立。

仓茫地回头,这小小的房间里只有我,我再盯上镜中的自己,依然还是刚才的模样。鼻息再次袭上一股浓郁的血腥,空气里还有水流动的声音,嘶嘶……异常的刺耳。呆呆的站在那里,与镜中的自己对视,连眼也不敢眨一下,生怕自己眨眼时镜中的自己会有所变更,……跳出来?想到跳字时,心连续扑腾了好几下。困难地咽了口口水,僵直挺着背脊,一动也不敢动。

光着的脚丫忽然湿濡濡的,好痒,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忍着脚底的骚痒,继续跟镜中的自己对峙……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镜中的我依旧鄙夷地笑着,而我的眼皮却越来越酸涩,终于,我眨了下眼,而脚丫也再也不能忍受那股骚痒,还有空气里那莫名的血腥。

蹬下身,看到自己雪白的脚丫已浸在一片的嫣红里,而那流动的嫣红,正是血腥的根源。我强压下喉间的尖叫,轻轻地抬了抬脚丫,十根脚趾头已被血凝住,我顺着地上那团嫣红往上移,先是洗漱台下水道的水管,拖着长长的血痕,再往上移,到了洗漱台的池沿,血正顺着池沿外冒……而水龙头里汩汩而出的,已不再是泛着细碎水泡的清水,而是怵目惊心的血红。

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心里的恐惧同时涌上来,再也忍不住,转身急争跑了出来。扑在床上,抓着被单,努力压下恐惧与恶心。可脑子怎么也无法冲洗尽那惊悚的场景,恐惧如那汩汩而流的血一般,不断地向我涌来涌来……

“咚咚……”敲门声提醒我,还可以离开这里,我寻找救星似的飞奔到门边。拉开门,门外站的竟然是青琳,她的身后还有云峰,我咽了口口水张开,声音沙哑:“青琳,云峰,你们怎么知道我来了?”

“呵呵……”青琳笑着,声音里充满了颤音,她推开我,走进屋子里,云峰也从我身边擦肩而过,侧目看我的眼神里阴翳无比,灯光下的脸面无表情。

“青琳,云峰!”我冲他们的背影叫道,可他们并不回头看我。忽然又有一个人影从我身边擦过,背影伟岸坚实,身着宽大的月白色唐装,那么熟悉,是唐朝。

他们都不理我?为什么?连唐朝都不再理我,我要跟他说,不要进屋,里面那么的可怖。我快步追上唐朝,拽住他的衣袖,声音里充满了乞求:“唐朝,你跟我说话,跟我说话。我求你,不要进去。”

唐朝回头看我,嘴角往上扬起来,脸上一如我初遇他时的温柔,他抬起空闲的右手帮我理顺额前的乱发,鼻息轻轻地喷在我额上,温和一片,暗自松了一口气。待我想往他怀里靠的时候,霍地推开我,脸上堆满厌恶之情。他使劲地抽出我手里的半截衣袖,愤愤而去。

不知道受什么牵引,我已忘记自己想要离开这里的想法,木讷地随着他们重新进屋,路经洗手间时,偷偷往里瞄了一眼,发现满地清净,哪有血迹?低头,脚丫雪白如昔,也没有血腥。心这才松了一口气,安静下来。

“啊哈哈……哈哈哈……”青琳笑倒在床上,指着我,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青琳?”满心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高兴从何而来,我望向云峰,他正含情脉脉望着青琳,眼里流动着宽容和爱恋,我以为自己会嫉妒、生气。却心静如水,只是淡然地转过头望向唐朝,四目相对,唐朝转过脸去。

“小影,怎么样?我们的演技还不错吧?”她举起右手冲云峰和唐朝打了个胜利的手势,我回头,见唐朝和云峰都笑溢双颊,先前的冷漠与阴翳早褪得一干二净。

“你们,都只是在骗我?”我问青琳,还有点不习惯云峰与唐朝的友好。

“嗯嗯,是啊是啊!我知道你来深圳了好高兴呢!所以刚刚与云峰一回酒店,在门口遇上唐朝就拉了他进来,我们约好要唬唬你的,没想到我的演技还真不错,哈哈!”青琳得意地冲我挤眉弄眼。

“你怎么知道?”除了唐朝,没有人知道我来深圳。可是她刚刚明明说在酒店门口才遇上唐朝的,那就是她事先就知道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别管那么多了,来了就好了,我们斗地主。好久没有玩了,今天刚好四个人,开赌开赌。”说完她就从抽屉里拿出两副扑克,这是我的房间,怎么看她的样子,却比我还熟悉?

席间,只听到青琳叽叽喳喳的声音,唐朝除了温和的笑一直挂在嘴角外,和云峰一样,一直机械地出着牌。每次都轮到我跟青琳做地主,就算到了唐朝和云峰,他们都笑着摆手说不打,乐得青琳一把接过,而我几乎没有赢过,不管是庄家还是闲家,都输得一塌糊涂。唐朝和云峰明显在放水,每次都不会大青琳的牌。

好容易又轮到我坐庄,牌出奇的好,手里没有一张散牌,这一局我赢了,见我赢了,青琳的脸马上就拉了下来,她狠狠地盯着我,把牙咬得格格作响,脸在瞬间气得青白,看见她这模样,之前离去的恐惧感复又上身,我颤声问:“青琳,你……怎么……怎么了?不就是一把牌吗?”

“一把牌?就是一把牌?真的只是一把牌?”青琳一把摔掉手里的牌,冲我大吼着。

“啊?……”我有些茫然,回头想向唐朝和云峰他们求救,却发现唐朝的位置上早不见了唐朝,而云峰,又重阴翳着脸,牙也似青琳那样咬得格格作响。我惊恐万状,叫道:“青琳,云峰,你们怎么了?啊?”

“我们怎么了?问你啊?你这个蛇蝎女人!拿去。”青琳弯腰,从椅子下抽出一团什么东西向我丢过来,我闪身躲开,可那东西还是套在了我头上,伸手扯了下来,手感冰冷光滑,却是件衣服,墨绿的色泽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微光,秦淮灯影清旗袍!手一松,旗袍就滚落在床脚。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青琳已经蹬下身开始哭起来,她的哭声断断续续:“你不让我,连一局牌都不让我!你还想要我的命,你拿去啊!拿去啊!呜……呜……”

“青琳,对不起,我只是一时糊涂,真的!我没有,我不想你死的。真的!你相信我!”我伸手去拉她,她裸着的手臂冰冷且手感有些木然,我还未来得及缩手,已被她反手抓住,她的掌手也带着一种冰冷的汗湿,而她的音调在一瞬间变得悠长而诡异:“格格……格格格……小影,小影!我们一起!格格……格格格……一起!一起!”

努力地想要挣脱她的束缚,可她的手越箍越紧,手腕传来一阵碎裂般的疼痛,我惊恐地大叫:“青琳,你弄痛我了,你放开我,放开我!”

“格格……格格格……放开你?……”青琳的嗓声忽然变粗声粗声,像是喉管被人捅破,声带受损的粗糙。这比她之前更让人恐怖。现在,好像拽住我手的不再是昔日的好友,而是一个魔鬼,我要摆脱她,我努力地挣扎着,只是一切都是徒劳。青琳的力气忽然大得出奇。

“你放开,放开!!!”我边挣扎边大叫。

“格格……格格……”青琳依旧笑着,霍地,她抬起来,我看到,她的脖颈已断裂,白森森的喉管支在那里,像一截塑胶的水管。看到血不断地从里面喷射而出,洒在地面,流动起来,漫过我的脚丫,脚丫缝里传来一阵心怵的酥痒。我定在那里,动弹不得,看着青琳断了颈骨的脑袋在那里晃动。

冰凉,沁心的冰凉自颈间传来,慢慢的收紧,慢紧……我仰着脖子,看到云峰站在我的身后,他面无表情,双手放在我的脖子上,不断地收紧……我忘记了挣扎,只是仰着头,窒息感向我涌来,心底有个音声在说:不要死!……

颈上的束缚忽然消失,我看到云峰痛苦的蹬下身,越过他的肩着,我看到了——蔚彬!他向我跑来过,接住我后仰的身子,眼里闪烁着心疼:“小影,小影!你没事吧?”

困难地点了点头,他把我的手从青琳的心里抽出来,拉着我向门外跑去。身后是青琳的呜咽声,到门口时,我回头,看到门牌上竟然是:2013,云峰他们的房间……酒店的走道一片阴森,只有尽头有一盏灯,昏暗的灯光里,没有一个人影,蔚彬拥着我下楼,楼梯是木质的,每走一步就听到巨大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不住地回荡。终于,我们走到了大街上,看车水马龙人潮涌动,终于觉得自己安全了。

我和蔚彬来到一座天桥上,蔚彬跃坐在护栏上,我伸手想拉他下来,说:“蔚彬,下来,小心摔下去!”

“切,我会摔下去?笑话。”蔚彬拍开我的手,径自吹着口哨。我跟他许久不见了,我们都聊着很多近来发生的事,夜风里都满是我们的笑声。快乐让我忘记了前一刻的血腥,忘了所有的一切。我只有劫后余生的快乐。

忽然,蔚彬的身子往后一仰,向天桥下坠了下去,我急急伸手想要抓住他,可是只抓了个空,爬在栏杆上冲他的下坠的身子撕心裂肺地大叫:“蔚彬!!!!”

他落在公路上,被车撞得飞起来,鲜血四溅,心痉挛着,巨大的痛楚将我包围,忍不住蹬下身,任泪在脸上肆意汹涌奔流……

“不要!”我睁开眼,心口的痛楚还没有褪尽,发现自己一双手压在心口,额前的刘海已一片湿濡……“蔚彬!蔚彬!”我急急地下床,左脚刚套进鞋子里才想起,蔚彬不是已经死了吗?兀自松了一口气,低头,发现床脚边,一团墨绿的暗影,昏暗的壁灯下,那团墨绿的中间,有一颗再熟悉不过的珠白,头似要炸裂,脑子却无比清醒,我知道,那团墨绿的暗影正是:秦淮灯影清旗袍。


第二十二章《杀戮》

[眼顺着她的下巴滑到她的喉上,看到不再陌生的场景,支出的森森白骨,半敞的胸膛上已被血封住了所有风情。胃里泛起酸水,我伸手撑住胃,心被剜去一样地痛,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我颤声呢喃:“青琳……”可也如刚才叫唐朝一样,只有我自己才听得清我的唤声。]

我没有去碰它,经它数番的恐吓,神经系统已经有了免疫力。它瑟缩在床脚,抬脚踢了踢它,脚趾传来绸缎该有的柔滑冰冷,我打了个冷颤,原来心底的惊怵并不是那么容易褪尽。跟它对峙着,整间屋子静得只听见壁钟的叭嗒声和我粗重的呼吸。我把耳朵竖得直直的,生怕自己一个失神就会出现许多血腥的面孔,比如秦净,小贾,或是那个陌生溺水而亡的民国女子。她们每一次的出现,都带给人不同程度的恐慌,那种没有明确目的性的恐吓,让人如溺水找不到依附一样茫然。忽然想到了唐朝,他总能在我每次历险时救我于水火之中,此时,没有了他的庇佑,如果她们再出现,我该怎么办?

强遏制住自己的思绪,以最快的速度换上衣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离开这里!思绪紊乱,我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儿。只是满心想要逃离这里,也许这样就能远离表面的危险。其实,如果危险一开始就出现并不可怕,就因为它伏蛰在某个角落,总是给你出其不意的袭击,让你防不胜防,神经如同一根橡皮,被拉紧再放松,再收紧……如此反复,总有一天会让你崩溃。所以,我必须远离独处的空间,只有在喧嚣的闹市,无形的恐惧才不会出现。想到这里,我的脑子再度紧崩,脑海里跳出一张精致的脸来:小贾。

她死于车祸,那么也就是说,危险是无处不在。我该去哪里?再度迷茫,但是,这屋子给我的压抑感太强烈,让人一刻也呆不下去。穿好鞋,快速跑到门边,“砰”地一声关上门,厚实的门板把我跟旗袍隔在两个不同的空间里,靠在门上,松了一口气,感觉上离危险又远了一寸。

楼道里空空的,跟梦里一样沉寂,只是比梦里多了几盏灯,不及梦里的阴森。隔壁就是2013房间,偷偷地越过2013房,脚步轻如武侠小说里的夜行侠在屋檐上飞行一般,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一个光亮在灯光下闪烁着,很刺眼,眯眼顺着光看过去,发现在2013房间的门口前,躺着一枚戒指,走过去捡起来,是一枚铂金戒指,款式简洁,有些眼熟。无意间望向戒指的内侧,发现里面刻着两个小字:蔚彬,左边还有几个数字:1995。

蔚彬?为什么蔚彬的戒指会在这里?这预示着什么?把戒指套在拇指上,此刻好奇心已远远压过恐惧。望着2013的门牌,那四个数字镶在烫金的铜牌里一样,黑得阴暗像是凝结的血。现在,也许一切事物在我眼里,我都能从里面看出血腥。

我开始扭动门把,门“得”地一声,锁已跳开,门缝里透出阴森与腥气。犹豫了一下,正想要推开,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迅速拉上门,退到自己的房门口。

脚步声参差不齐,一前一后,应该是两个人。终于,有些昏暗的楼梯口出现服务员小姐蓝白相间的苗条身影,她身后的那个人低垂着头,眼里窜入熟悉的月白色和脚步声……眉不由自主地跳了几下,洋溢着喜悦。

他们越来越近,我已经看清了灯光下他隐现的轮廓。服务员小姐走到我跟前,展开一张笑脸:“李小姐,这位先生找您。”

他抬起头来,望着我,满脸的倦容,对上我眼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一种叫心疼的情感在他眼里流淌,眼一酸,像是找到了依附,紧崩的神经在一瞬间松驰。他张开双臂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嘴里呢喃:“小影,小影,你没事!谢天谢地,你没事。”

还有人关心我,他终于肯原谅我?我在他怀里猛点头,委屈、害怕、思念、高兴都纷至沓来,我哽咽着说:“我没事,没事!唐朝,唐朝,你原谅我了吗?我真的没有,我没有想要伤害青琳,我真的只是忘记了。唐朝,你要相信我!”

泪眼朦胧间,越过唐朝的肩头,看到服务员小姐抿嘴笑着离开。把头重埋进唐朝的怀里,无比的安心。这一刻,我忘记了所有,我甚至愿意,用我所拥有的一切换这份安心……

唐朝说,从出了我家,他就一直心神不宁,连夜回了店里。看到我留给他的纸条,等他打我手机里,却发现是关机。所以就订了夜晚上的航班赶过来。

“我根本就没有关机。”我从包里拿出手机,屏幕上一片黑暗,已关机。可我清清楚楚的记得,我刚一下飞机就开机了。难道……又出现蔚彬他们那样的情况?如果唐朝没有赶到,那是不是我……唐朝从我表情变化里感觉出我的恐慌,伸过手来把我拥在怀里,我听到他强健的心跳,他粗重的鼻息喷在我的头发上,声音从头顶传来:“小影,知道吗?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你是个坚强而又善良的女孩,可当那天我在你家看到青琳的照片,我忽然就不能容忍,你为什么会那样做。甚至到现在,我都不能释怀,可我的心还是放不下你。我矛盾着,那天从你家出来,我就去了师父家里,当我把一切跟他说了后,他说,他不喜欢你是因为,第一眼看到你就看出你不是一个单纯的女孩,我听他分析了好多,他对你的贬评应该是让我越来越讨厌你。可是,我还是管不住自己不去想你,关心你。最后,我还是从师父家逃了出来,小影,你对我下了蛊是吗?要不然我怎么不能逃离?”

偎在他怀里困难地呼吸着,可以想像他当时的矛盾。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曾做下的一切,又怎么去奢望别人的谅解?如果青琳真出了什么事,那么我们谁都回不到过去,而我,还会有勇气走完这一生吗?我……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冷颤,青琳!?!猛地从唐朝的怀里抬起头来,眼神搜索到床脚边的那件旗袍,它完好地躺在那里,却如一个噩梦提醒着我,梦里的一切!

我弯下腰,颤抖着,心底有前所未有的恐惧,把那件旗袍拿起来,在唐朝的眼前展开。唐朝的眉倏地拧紧纠结在一起。我们两个心照不宣地对望,心底无比绝望。从他的眼里,我看到了相同的情感,两个人的距离那么近,可心却忽然被隔离,拉远……

我颤声开口:“唐朝,青琳她难道?……我……你……”

“嘘,小影,什么都别说!”唐朝力持镇定,可他额上瞬间布满了细汗,从他的表情里,我隐约已看到了结局。我努力想要证明什么,可又不能证明什么。我把那件旗袍反复翻看。终于,发现那颗珍珠不如原先那颗黄,如白玉一样的。我干笑着说:“唐朝,唐朝,这不是那件旗袍,一定是我不小心放包里,从包里掉出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小影别怕。”

我拿过包,发现里面夹层的口袋开着,旗袍应该是坐里面滑出来的。我正欣喜,可转念一想,我什么时候往包里放过旗袍?这怎么解释?这旗袍从哪里来的?

“可是,唐朝,我怕!我真的怕!从来没有这样怕过!一开始我都没有这么怕过!”我尖叫起来,想要把所有的恐惧从声音里放出去,唐朝钳住我的肩,嘴里迭声说:“小影,不怕,不怕,没事的,青琳一定没事的!”

“没事?没事你为什么会发抖。唐朝,青琳一定是死了!死了!”在叫出那个死字,似乎又闻到了阵阵血腥,我不停地叫着死了,死了。直到脸颊上被重重地一击,我才停下来,唐朝的手停在半空,我们都急促地喘息。接着,嘴里溢出一股腥甜,那味道,跟空气里的一样。

“唐朝,我们都回不去了。”我无比绝望,那股绝望,比死亡更可怕,因为它来自于心。我甚至感觉到,心已经龟裂,一道一道的伤痕,让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唐朝听了我这句话,霍地扭开头去,在他转头的瞬间,我看到有晶莹的液体滑下来,“嗒……”地一声,摔在地上,粉碎。

忽然,唐朝拉着我,急急地说:“不行,我一定要真正的看到事实才相信,我们不要在这里猜疑。我们现在只要相信我们的眼睛,走,我们去找青琳!走!”

我随他站了起来,任他拉着我前行,可心已经不再抱一丝希望。他把我的手扣得紧紧的,拇指上的戒指撂得我手指生疼。

出了门,在经过2013房间时,我抽出我的手,望着唐朝说:“这是青琳跟云峰的房间。也许,我们要的答案就在这里。”

我很镇静,唐朝有些讶然。是的,我们总得去面对,不管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我再次扭动门把,这次已没了先前的犹豫,门被我推开。洞开的房间只看到长长的过道,房间的装饰与我那间无异,也是满壁满地连绵不断的柠檬黄,我率先跨进去,唐朝紧跟在我的身后,走过洗手间,房间里似乎所有的灯都没有关,洗手间里传来淙淙的水声,推开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浴缸上方悬着的莲蓬头不断地喷着水,而浴缸里的水已经溢了出来,从下水道里流走。

水没有关,说明房间里一定有人,而房间里的悄寂又代表什么?……我心惊不已,回过头,抓住唐朝的手,想从他的掌心里取一点温暖,没想到他的掌心跟我一样,只有阴冷的汗湿。

空气越来越稀薄,每行一步就更接近真相,心里又渴望又后怕。虽然已明白在劫难逃,可难免不抱着一丝希望,虽然它很渺茫,可总胜于无。

不过十米左右的过道,我跟唐朝却走了很久,双腿如灌了铅一样,走得浑身汗涔涔的,到了过道的末端,我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唐朝在后面托着我,没想到他竟手底乏力,也跟着我跌坐在地上。

我不敢抬头,死死盯着脚跟前的血痕,在柠檬黄的地板上,已暗黑的血格外刺眼,我想要闭起眼睛,或者是晕眩过去。但是,此刻脑子却无比清醒,里面的氧气前所未有的充足,让我丝毫没有晕眩的迹象。

“唐朝……”我张嘴,出声时已不成调,好像只是一声呜咽,只有心才听得清楚自己的呼唤。手心握着的那只手更是冰冷异常,回头看唐朝时,只见他两眼发直,脸色煞白。顺着他的目光,我扭头望了过去……

目光所到之处,无不是怵目惊心的血,已凝固成暗黑色的血。地上蜿蜒盘桓的,沙发上的,我再往前望过去,发现那一堆的暗黑里,是一双木然的脚,白皙得像是石膏雕塑,上面也有零星的血痕,顺着那纤细的腿望上去,一件白色的浴袍的前襟已被血凝结成僵硬的一块,眼已经停不下来,再往上看,再往上看……

沙发上散着凌乱的长发,妖娆地依附在上面,若是平时,这样的场景一定是风情万种。可是,现在呈现的只是诡异和残忍,眼再移了两寸,终于对上那张脸,那张熟悉的脸已没有了平时的娇艳,嘴张得大大的,两个眼珠子已凸了出来,死死地盯着某个地方。

眼顺着她的下巴滑到她的喉上,看到不再陌生的场景,支出的森森白骨,半敞的胸膛上已被血封住了所有风情。胃里泛起酸水,我伸手撑住胃,心被剜去一样地痛,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我颤声呢喃:“青琳……”可也如刚才叫唐朝一样,只有我自己才听得清我的唤声。

云峰呢?云峰哪里去了?我眼睛仓皇四顾,终于,在床上,我看到仰躺着的云峰。我站起身来,慢慢的走过去,踏过血渍,腥味越来越重,强压下胃里的不适,缓缓地走过去……

“小影!……”唐朝叫道,回头,看到他脸扭曲着,像是在隐忍巨大的痛楚。泪终于流了下来,因为他这一声呼唤,这间屋子里的一切,已将我们阻隔千万公尺……

我走床边,看到床脚的包敞开着,露出一截墨绿色,是那件旗袍,一切罪恶的根源。我看到了云峰安祥的脸,除了白皙一点,他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我似乎还看见他纤长的睫毛在轻颤,我颤抖着把手凑到他的鼻子下面,无声无息……忽然,我看到他裸在被子外的左手,紧紧握着一把水果刀,锋利的刀刃在灯光下闪烁着,刀尖还凝着一颗血珠,弦然若滴。我猛地揭开他身上的棉被,被子下面的右手腕连着床单,全是一片血痕,腥味扑鼻而来,再也压不住心底的悲怆,翻江倒海的晕眩向我袭来,眼前已是一片黑暗,伴着刺鼻的血腥,终于,我忍不住阖上眼,向后倒去……


第二十三章《惊魂》

[“蔚彬,不要!”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大声地叫道,蔚彬没有理我,径自笑着,在云峰吻上青琳的酥胸时,蔚彬对着云峰弯下腰去,倏地消失不见,我一惊,大声地叫起来:“蔚彬,蔚彬,你在哪里?”]

等我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中午,在消毒水浓郁的病房里。唐朝爬在床头睡得很沉,我挪了挪身子,他立刻惊醒过来:“小影,你醒了?”点了点头,喉头生涩,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话语。他咳了两声接着说:“医生说你只是受了惊吓,等醒过来就可以去办出院手续了,我这就给你去办。”我木讷地再点点头,等他的身影从门口消失,才长长地缓过一口气来。

靠在床头,脑中又出现昨日的一切,始终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事实,让人无法忽略。强压下心底的悲怆,拇指传来一阵针刺般的痛楚,抬手一看,才发现是蔚彬的那枚戒指,由于大了一号,加上昨天唐朝的拉扯,已将拇指磨出一串水泡。

蔚彬,蔚彬,这枚戒指暗示着什么?脑子里忽然闪过云峰手里那柄刀尖挂着血珠的刀,以及青琳血淋淋的胸膛……我不敢再往下想,这时,唐朝手里拿了一大叠单子走进来,他嘴角挂着牵强的笑,音调有些生涩而陌生:“李影,我们这就出院了。”

“唐朝,青琳的死因查出来了吗?还有,她的家人过来了吗?”我很想要一个答案,其实现在谜团解与不解都不重要,因为不管事件发生的经过怎么样,结局都只有一个。那是我们不能承受的。

“警方初步断定是云峰杀了她,至于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中。她家人已经来了,你想见见她们吗?”

云峰杀了青琳?怎么会这样?他们不是相爱吗?云峰根本就没有杀青琳的理由!

太平间里,青琳已被收敛,经过化妆,她已不如昨晚那般可怖,除开喉间的空洞,她与睡着了无异。何奶奶哭得几度昏死过去,青琳的母亲一反往日的柔弱,表现得格外坚强,不住温言宽慰她的母亲。何奶奶在看到我后就搂了我哭诉,她的嗓子已有些嘶哑,搂住我的双手让我几乎窒息,四肢百骸都透着恐惧。她与我之间如此亲昵的距离,让我异常难受,心慌得像是已被她洞悉了我一切的阴谋诡计。想要逃离,可又无法逃离。

太平间的走道里,除了何奶奶的哭泣声,还有云峰母亲撕心裂肺的干嚎。她没有何奶奶大家闺秀的风度,边哭嘴里边骂骂咧咧:“那是个扫把星啊!……我家云峰怎么这么傻,谁不好招惹,偏去招她。呜……我可怜的儿啊!……”

她忘记了,人家的女儿是被她儿子杀死。听到她的哭骂,何奶奶并不答话,只是一味哭泣。当她的泪眼对上我的眼时,我发现,里面充满了懊悔和歉意。我瞬时明白,她懊悔没有阻止云峰跟青琳的交往,那歉疚呢?是对我的歉疚?我心一颤避开她的注视,之前我还能理直气壮,可现在,我承受不起这样的愧疚。

我本来想当天就回上海,但由于青琳母亲的一再挽留,让我陪何奶奶,无奈只好留了下来。待青琳火化后,我们一同飞回上海,我从青琳母亲那里拿回那件旗袍,不希望再因它而发生血腥事件。

自医院出来后,唐朝就没有再跟我说过一句话。数次相对无言,对望的空气里,每次涌动着的全是绝望。

当飞机落在浦东国际机场,到机场出口,唐朝跟我道别,他站在我跟前,尴尬地搓着手:“李影,再见。我朋友来接我了,我就不送你回去了,啊?”

“嗯,唐朝,谢谢你,保重!再见!再见……”我上前拥住他,泪已蒙住了眼。心里说:让我再享受这个怀抱最后一次的温暖。喉头被堵住一般,脑子里已搜索不出别的词汇,我一再地重复说着再见二字,我多希望我们能再见,可我明白,我们嘴里的再见,喻意是:再也不见。我禁不住哭出声来,唐朝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哽咽着安慰我:“小影,别这样,好吗?乖……”

唐朝轻轻地推开我,不再看我一眼,转身离去。我伫在原地,望着他越走越远……

回到家,推开门,屋子里一片冷清,奶奶倦缩在沙发里,一头银丝乱蓬蓬的耸立着。我一惊,失声叫道:“奶奶?”

她听到我的声音抬起头来,逆着光,她的脸一片黑暗,我眯起眼,走到她的跟前,看到她面容的憔悴时一惊,我才离开几天?奶奶怎么这么憔悴?两边脸颊已不见往日的丰腴,深深地凹了下去,脸上的皱纹如一道道沟壑,交错纠结。眼眶深陷眼神有些迷离。抚上她的脸,无比心疼:“奶奶,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小影?奶奶没事,就是这两天想你,一个人在家好冷清。”她勉强扯出一抹笑,握住我的手。眼神闪烁其词,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可我不想再去深究。整个人疲软异常,靠在沙发上,半晌,我轻声地说:“青琳死了。”

“小影,你说什么?青琳死了?”奶奶倏地抓住我的手,尖利的指夹已划破我手背上的肌肤,我一缩手,看着有些激动的奶奶,愣了愣点头:“是的!青琳死了,云峰也死了!”

握住我的手又紧了紧,奶奶的额上开始冒出细汗,嘴里呢喃:“又是那件旗袍?又是那件旗袍?青琳不是算她的孙女吗?为什么她都不放过?”

“奶奶?你怎么知道?……难道?……”我本来想问她为什么知道是因为那件旗袍,可似又明白了什么,忽然噎住话头,心无比的恐惧,隐约知道了一个秘密,可又道不清说不明。眼前的奶奶无比的陌生,她脸上蒙着一层戾气,在我眼里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跟旗袍有关,小影,那天唐朝看到的照片,后来,你们有没有解释清楚?……”奶奶也收住话头,我知道,她不愿意说出我送旗袍给青琳这件事,在她的眼里,她的孙女一直那么善良。可是,我做了,虽然我曾想挽回局面,可是……

“奶奶,我们别提唐朝好吗?还有,爷爷不是常给我说,民国那个新娘不是穿旗袍死的吗?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的梦里她穿的是喜服?”

“谁都没有见证过,又有谁可以证明?小影,我头好痛,不要跟我提你爷爷好吗?扶我进去躺一会。”奶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扶着她,她向我的房间走去。我有些奇怪:“奶奶,不对,这是我的房间。”

“就是去你的房间,在我的房间里,我睡不着,老觉得胸口闷!”奶奶说,我扶她进房照顾她睡下后。悄然来到她的房间,房间里一片凌乱,台灯被打碎在地上,玻璃渣子散了一地。我来到阳台,那株丁香开得正艳,整个阳台都是弥漫着清香,让人心旷神怡。丁香的根茎处的泥土有些松动,我蹬下身想要去翻动,可终于还是忍住了。

我站在阳台,看夜一点点暗下去,不知道站了多久,房里传来奶奶轻微的喊声,我一惊,就向房里跑去……

“你走,你走开!!不要过来!”奶奶的手在半空中挥动着,朦胧的灯光下,额间布满了细汗,眉头紧锁着,无比痛楚的样子。我轻轻拍着她的脸,叫道:“奶奶,奶奶你怎么了?”

她的手一下子抓过我的手背,留下五道长长的血痕,我吃痛缩回手,只见她双目紧闭,牙关咬得死紧,恶狠狠地说:“你活该,你活该!你滚,不要脸的狐狸精!”

“奶奶?我是小影,我是小影啊!”我使劲地摇她,终于,她睁开眼来,眼里尽是惧意,颤声问:“秦净呢?她哪里去了?她说我……”她突然清醒过来,猛地闭嘴,重又无比倦怠地合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奶奶,你怎么了?”我拿纸巾为她拭去额头上的细汗。她重重地推开我的手,眉头皱得死紧,语调冰冷:“你出去吧,我没事!”

“奶奶?”

奶奶闭上眼,对我挥了挥手,虚弱无比地对我说:“小影,奶奶好累!什么都不要问了好吗?”

我把奶奶的房间收拾好,睡在她的房里。睡前我上了一柱香,把卧房的门打开,让檀香味溜进屋子里,在一片檀香味里,觉得无比安心,沉沉地睡过去……

门外一阵细微的响动,我醒了过来,房间里的墙是连绵不断的柠檬黄,无比刺眼。眯起眼打量四周,我不是在上海的家吗?这里,这里像是深圳的酒店客房?起身下床,房间里没有一样熟悉的事物,门外又传来撬门的声音,我蹑手蹑脚地下床,拉开门,发现门外空无一人,而撬门声丝毫没有间断,我探出头去。发现隔壁站着一个人,他的手不住地扭动着隔壁的门把。为什么我在梦里的听觉这么灵敏?

我悄悄地站在他的身后,看他把门找开。“当……”金属落地的响声,顺着声音,看到地上弹跳着一抹银色的弧线,终于,它停止了跳动,躺在地上的是一枚戒指,我失声叫道:“蔚彬?”

那个进屋的身影忽然回过头来,冲我邪邪地一笑,那笑再熟悉不过,真的是蔚彬。他复又转身,向屋子里走去。我抓起戒指快步追上去。

冲进屋里,我只看到云峰和青琳,哪里有蔚彬?云峰在吻青琳,我拖鞋的踢踏声还没有停,可他们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依旧热烈地吻着。我走到沙发边,蹬下身,看他们的唇如接吻鱼一样胶着。云峰的手开始不规矩起来,他撩开青琳身上的浴袍,青琳雪白的胸膛就这样半裸在灯光下。云峰匍下身想要吻那片雪白时,我看到他的身后,蔚彬笑得无比邪气……

“蔚彬,不要!”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大声叫道,蔚彬没有理我,径自笑着,在云峰吻上青琳的酥胸时,蔚彬对着云峰弯下腰去,倏地消失不见,我一惊,大叫起来:“蔚彬,蔚彬,你在哪里?”

忽然,我看到云峰的嘴角扬起一抹我从未见过的邪笑,他的左手已从青琳的腰下抽离,反手抓住了茶几上的水果刀,我想要扑过去夺下他手里的刀,可我如被施了点穴术一样,动弹不得。

云峰依然笑着,唇还贴在青琳的胸口,左手把刀举到青琳的脖子边,唇角的笑更见诡异。我想要闭起眼,可已经忘记了该用怎么样的方式闭眼,以逃避这血腥的一幕,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云峰,把刀从青琳的脖子抹过,一时鲜血四溅……

“不要!”我哭出声来,云峰听到我的喊声,眼里闪过一抹似是心疼的情感,他抬手把刀凑到唇前,看着上面的血,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笑意更深,他走到我跟前,用右手托起我的下巴,轻声说:“小影,伤害你的人都要受到惩罚。”

那声音里分明是蔚彬惯有的语调,我回忆起上初三那年,班级里的一个男同学恶作剧把粉笔灰倒在我的脖颈里。当时蔚彬冲上去就给那人一耳光,随即拳打脚踢,最后那人被他打得昏过去他还不肯罢休。后来,那个同学被他打成轻微的脑震荡,要不是家里有点钱和权势,他早被送去少管所。

所以,从那以后,学校里再没有一个人敢惹我。

我无比惊恐地盯着云峰,失声叫道:“云峰,不不,蔚彬!不要,不要!!!”我也不清楚叫他不要什么。他不再理会我,躺到床上,不住地把玩着那把水果刀,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心惊。终于,他放下刀,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总算合上眼。

“嘶……”忽然,耳边响起一声怪异的声响,等我睁开眼,云峰已划破了手腕,左手捏着的刀兀自滴着血,空气里静得只听到血滴在地上的嗒嗒声,云峰慢慢地阖上眼……我就望着伤口,看血不停地奔腾染上被单,直到衰竭停止……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蔚彬从云峰的身体里坐起来,他冲我挤了挤眼睛,笑得无比的邪气,我向他伸出手:“蔚彬,蔚彬!”

他没再理会我,径自从门边退去,我起身向他追去,等追到门边,蔚彬已消失不见。身后忽然响起“格格……”的笑声来,我回头,看到青琳站在我的床边,而房间已不再是柠檬黄,而是浅浅的粉色,壁纸上还印着大朵大朵浅淡的牡丹,这不是奶奶的房间吗?

“青琳?”我颤声叫道,她并不答话,只是笑着,牙磨得格格作响。她的长发飘飞起来,挡住了她的右眼,她抬头甩开长发,脖颈忽然断裂,露出白森森的喉管。我不断地后退着,身子抵在门边,脖颈上倏地附上一片冰凉,我回头,看到云峰的双手已放在我的颈上,他的右手腕,还不住地冒着鲜血,我瞪大眼,云峰的脸不断地放大,放大……

“小影……小……影……”青琳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云峰的身边,在快要窒息的前一刻,我看到青琳的两根手指,向我两眼插过来,我抬手想要护住眼睛,可一切都是徒劳,手疲软得无法动弹,只得闭上眼,痛楚从眼皮上传来,直达身体每一寸肌肤……


第二十四章《魑魅》

[“我——扶——你!”奶奶的声音无比固执,话音刚落,她已抓住了我的右手,她掌上的温暖让我稍稍安心,暗自松了一口气。

走了两步,隐约觉得有些不对,那双握扶着我手的肌肤怎么这么细腻柔软,完全没有奶奶手掌的粗糙,原本就有些微弱的温暖似正渐渐地褪去,越来越凉……]

痛,无法抑制的痛。微侧了一下头,想要躲开那尖利的伤害,可它如影随形,似已与我的肌肤合二为一。我心底无比的恐慌,在一片黑暗里我努力地想要打开眼睑,可除了能感觉到痛,身体器官别的功能好像都已消失殆尽……还有,我失声了,张开嘴,所有的声音到喉间都成了怪异而脆弱的“咕咕……”声。

当尖利正挤压眼球,肺里的氧气越来越少时。周杰伦的《东风破》在耳边适时响起来,音乐如一把利刃划破所有的沉寂,眼上的重量已离开,只是余痛未褪。终于撑开眼睑,痛楚让我只能眯着眼,朦胧间,我看到奶奶汗涔涔地半跪在床前,满脸惊诧地盯着自己的双手,我看到她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挂着半指的血红,我从枕头底下摸索出手机,眼帘已被一团红色盖住,我抬手想要拭去,可一股稠黏的液体不住地涌出,怎么也擦拭不尽……

我只得闭上眼,摸索着接了电话:“喂?”

“小影,是我!你没事吧?”唐朝焦急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本来慌乱的心绪在听到他的声音后瞬时平静了许多。

“唐朝,你快来我家接我,我眼看不见了。”热热的液体已流过我的脸颊,眼睛一阵接一阵地胀痛。

“小影,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呃……”我眼前晃过奶奶带血的手指,是她伤了我?可是,我怎么能对唐朝说?我始终都不敢相信,我唯一的至亲会伤害我。忽然,我想到了蔚彬,还有青琳和云峰,难道?……我不敢再往下想,似乎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都暗藏着危机,这一刻,我觉得孤立无援,我又能相信谁?

唐朝,心底冒出这个名字,是的,我只能相信他。因为至始至终,他从不曾伤害过我,而我现在能相信及可以寻求庇佑的人也只有他。

“唐朝,你快点过来好吗?等见面了我再跟你说。”我的声音在电话里轻颤,而手指也因为恐惧不住地哆嗦着,手机几乎要从我的手掌里抖落。

“小影,你别怕,你冷静点,我很快就会过来。”唐朝安抚着我。听到我应了一声后,他才挂了电话。

我往床头又缩了缩,空气似乎凝结,眼上的肿胀让我紧闭着眼,可耳朵却竖得直直的,侧耳倾听着,不想错过一丝细微的响动。床身动了动,我感觉到奶奶向我靠近了两寸,我抬着手,对着记忆里的位置对她大叫:“你别过来!!”

“小影,我……”奶奶的声音无比虚弱,像已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还带着一种怜爱。是怜爱吗?可是刚刚……

“我求你,你别过来!”我抱住头,尖声叫道。

“小影,怎么了?我们都怎么了?是她吗?她为什么阴魂不散?这是报应吗?”奶奶的声音在空气里颤抖着,带着恐惧和轻微的哭腔。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她苍老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心倏地变得柔软。她伤害了我又怎么样?她仍是我相依为命的亲人啊!

“奶奶,你先扶我去客厅好不好?不,先把衣服给我拿来,让我换上。”我急急地说,奶奶应着,随即递给我一件衣服,面料光滑,像是绸缎,是旗袍?我一惊:“奶奶?怎么给我旗袍?你给我别的衣服啊!”

奶奶“嗯”了一声,接着我就再听不到她的声音,氛围又回到之前的诡异。我不敢再说话,只得脱了睡衣,摸索着把旗袍套上,我坐在床头,脚在地面四处搜索,可还是找不到我的鞋子,我再次叫道:“奶奶,你快来帮我拿鞋。我找不到!”

奶奶的脚步声异常缓慢,过了好一会,我才听到她蹬下身子时骨骼里发出的脆响。她先抬起我的右脚,袜子也没有给我穿,就在我脚上套上了一只鞋,是高跟的?

“奶奶……”我正想开口让她拿一双平底鞋,可她的手在我脚上重重地摁了一下,似乎很是不满,我的要求被她的沉默硬生生打回肚里,只得静静地让她为我穿上鞋子。

脚刚一落地,我急急地站了起来,扶着墙向门口走去。奶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扶——你!”声线拖得长长的,还带着颤音,我周身一抖,感觉毫毛全竖了起来,咽了咽口水说:“奶奶,不,不,不用了!我,我,我自己可以走的!”

“我——扶——你!”她的声音无比固执,话音刚落,她已抓住了我的右手,她掌上的温暖让我稍稍安心,暗自松了一口气。

走了两步,隐约觉得有些不对,那双握扶着我手的肌肤怎么这么细腻柔软,完全没有奶奶手掌的粗糙,原本就有些微弱的温暖似正渐渐地褪去,越来越凉……

“奶,奶奶?你是奶奶吗?”我甩开她,向门边奔过去。高跟鞋击得地面“得得……”直响,步伐已零乱不堪,整间屋子里都响着我的脚步声,忽然,我被什么一拌,倒进一团柔软里。好像是客厅的沙发。

“格格——格格格——呵呵呵——”那个可怖的笑声又响起来,到最后不再是咬紧牙笑的格格声,但那悠长的笑声里充满了诡异,我往沙发里缩了缩,更加害怕,以前都是在梦里听到,这次却是清醒的面对,所以惧意更浓。那笑虽轻,但悠长得似可以震破耳膜,我想要捂住耳朵,可又不敢,怕她突然袭击让我无法在第一时间里感应到。

“奶奶?奶奶?你在哪里?”双手在空气里乱抓,以防止她的靠近。

“奶——奶——谁是你——奶——奶?”声音突然在我耳后响起,冰冷的鼻息已喷到我的颈间,我一缩,跌坐到地上,可那鼻息还是没有离开,依然在我的颈后。仓皇地不断转身,可怎么也甩不掉那股冰凉……我伸手向身后挥去,却是空空的,并无一人。

由于不住地旋转,头已有些微微发昏,喉间干涸,我伸手摸到领口想要解开衣扣,却摸到一颗细小光滑的珠子。领口,珠子?我一惊,伸手摸了摸衣袖,七分!我穿的,穿的是秦淮灯影清旗袍?

“奶奶,奶奶,你在哪里?”我靠在沙发上,大声地叫道。

“呵——呵——呵——格格格——”笑声又从耳后响起来,经过几番的惊吓,我虚脱得再无力逃离,靠在沙发上不住地喘息。

有冰冷附上脖颈,这已不是第一次,只是前几次都是梦里,这次感觉更为清晰而已……我颤抖着,再提不起力气反抗,任由颈上的束缚越来越紧,意识越来越恍惚……

“咚咚咚……”在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是唐朝!脑子打了个激灵,而颈上的束缚也倏地松了不少,我用力推开她,顺着声音向门边跑去,拉开门,我急急地问:“唐朝吗?是唐朝吗?”

“小影,是我!是我!”被他拥进怀里,感觉到熟悉的温暖,我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泪冲出来,双眼更加刺痛不已。

“小影,你的眼睛怎么了?你的衣服!!!”唐朝失声叫起来。

“是秦淮灯影清旗袍吗?是那件旗袍吗?”虽然早已猜到,但还是止不住的惊悸万状,我抓紧唐朝的胳膊不住地问。

“小影,什么都别说,我先送你去医院。”唐朝拥着我向门外走去。

“小影……”奶奶的呻吟声虚弱地传过来,我顿住身体转身。眼睑上的刺痛再次传来,想起刚才的种种,才消失的惊悸复又回来。我往唐朝的怀里偎了偎,跟着他离开。

医生说我的眼睛并无大碍,帮我清洗净上面的血渍,我又能重新看见,只是受了重压,加上还有伤口,要敷一晚的药以免感染发炎。眼睛被缠上绷带,世界只变成黑压压的一片。

唐朝留在医院陪着我。

大概到了三点时,一位护士小姐来说负责我的医生叫唐朝有事。病房里只留下我一个人,空荡荡只听得到我的呼吸声,我心里不住的祈盼唐朝早点回来,等了一会,门“吱”地一声开了,我侧耳问:“唐朝?”

他并没有答话,径自坐到了我床边,裸在被单外的右手被一只大手握住,那双手指节分明,温暖有力。紧崩的神经倏地轻松下来,这双手再熟悉不过,是唐朝的。我笑起来:“你怎么不出声?我一晚都吓死了,现在眼睛又看不见,你知道我刚刚有多害怕吗?”

唐朝依旧没有说话,气氛有些怪异,我抬手摸到他有脸,他本来是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可我摸到的脸怎么如此的小巧光滑,没有一点胡渣?我颤声说:“唐朝,你别吓我!”

手从那张脸上滑下来,落到他的喉间,忽感到有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手指流下来,而摸到的喉管是尖利的,像是断开的一样。青琳?!!!手一缩,还是慢了一步,已被一只冰冷而柔软的手死死捏住。我失声尖叫:“啊!!!”

“小影,你怎么了?”唐朝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来。

“唐朝,是你?真的是你?”我急急地挥着手,直到被他握住,才平静下来。

“小影,你都看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看到,可是一切都那么恐怖,唐朝,你别再离开了好不好?你一离开,青琳就会找过来!我刚摸到青琳了。还有……”我急急地说,到最后因为恐惧已泣不成声。

一整晚,唐朝都没再离开过病房。我把还有发生的一切都跟唐朝说了。唐朝从我指上褪下那个戒指,恍然大悟:“你梦里看到的都是真的。看来真的是蔚彬杀了青琳,他附身到云峰身上。因为旗袍在哪里,秦净就会在哪里出现,但青琳跟她有亲戚关系。她不可能伤害青琳,不过只要她出现过,蔚彬和小贾就会连带出现,但他们本身不是因怨怼而亡,并不会伤害人,最多只是起恐吓作用。偏偏,他亲眼见青琳跟云峰在一起,而又知道你与云峰的关系。你说过他很疼你,所以就算他死了,他也不允许别人伤害你。青琳跟云峰的背叛,我想这应该就是蔚彬杀他们的理由。”

蔚彬,真的是他?梦里云峰用他该有的语调对我说:“伤害你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从小,他都不曾让我受到过丝毫的伤害。有人欺负我,他总是拼了命的去教训别人。以前,他对我这样的关爱让我感到温暖。可是,现在我那么懊恼,这份至死不渝的关爱那么沉重。它染上了血腥,再也无法洗涤干净,给我戴上了沉重的枷锁。青琳,云峰,对他们的背叛,我早已释怀。真的是蔚彬?不,我不要他这样!我也不要承认真的是他。

“可是,如果你说是亲戚关系,可民国时,为什么那位新娘的妹妹也会死?那是她的亲妹妹,她怎么不讲情?”我要反驳唐朝的推理,我不能接受是蔚彬为而我杀了青琳他们。

“你想过没有,一,民国的事谁都没有经历过,所以传说并不能全信,也许是别人吹嘘夸大事实呢?二,那位新娘是因为家人的阻止不能与心上人相结合,所以她对谁都怀了仇恨。而秦净则不同,至少有何奶奶和何妈可以证明,她跟你爷爷相爱,何家的人并没有为难过她。也许,除了你奶奶,谁都不曾阻挠过他们也不一定。”

“可是……”我瞬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是的,也许除了奶奶,没有任何人阻挠过他们。难道真的只是单纯的阻挠吗?如果真的是那样,为什么秦净的怨怼会这么深?如果真如唐朝所说,蔚彬可以附身到云峰身上杀了青琳。那么,青琳会不会也效仿蔚彬,也……那我还能躲多久?

我伸手摸上领口的那颗珍珠,依旧光滑,却多了几丝凉意。

唐朝似乎看穿了我的忧虑,搂紧我,想了很久才说:“小影,只有把旗袍毁掉,才能太平。但在毁掉以前,得先割断秦净的怨气,别的如,青琳,小贾他们都只是依附,一旦秦净的魂消失,他们自然也就随之消失了。”

“可是,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让秦净的灵魂消失?”

“找到你爷爷。如我师伯说的那样,只有这个办法才不会留下祸根。用护生符根本就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得根除才对。这样才会太平。”


第二十五章《怨冢》

[半跪在爷爷的墓前,阶前的雨水透过裤子,留在膝盖上,一片冰凉。今天的雨下的有些突然,出门时明明还是晴天。雨水顺着发梢打在石阶上,唐朝扶我站起来,在离开的时候,忽然心念一动,伸手在墓碑旁的泥土里划出两字:怨冢。]

必须找到爷爷才能化解一切。可是,我们去哪里找他?脑子里忽闪过一个场景:光滑的花盆沿,迎风而绽的丁香,空气里那股熟悉的麝香,还有,还有那半张永远都转不过来的脸……我打了个冷颤,唐朝握住我的手,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我咬了咬嘴唇以掩饰心里的慌乱。

“小影,怎么了?”

“没,没怎么。”我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唐朝,除了找到我爷爷,真的没有别的法子?”

“嗯。”唐朝坚定地点了点头。

“唐朝,还记得在你师伯家,我们在梦里看到的情景不?”

“记得啊,不过好遗憾,我们始终都没有看到那个老妇人的脸。小影,我们再去找师伯好不好?这次你别怕……”

“不,唐朝,我们不要再去你师伯家好吗?就像他说的那样,我怕看到真相。怕回过头来的人是她。我受不了。”我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仰起头,太阳在墨镜后面黯然无光,双眼还微微有些刺痛。不知道是受太阳的刺激,还是因为……眼角酸涩无比,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来。

“小影?你家真有那么一盆丁香?我第一次去你家,难怪看她那么眼熟,梦里的真是她?”唐朝蹬在我身前,抬手为我拭去眼角的泪:“这儿太阳太大,你眼才刚好,小心晒伤了,我们找一家茶楼坐坐好吗?”

“嗯。”

我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茶杯,一杯茶已由滚烫转到冰凉。终于,唐朝夺下我手里的茶杯:“小影,别转了,我们都得面对现实。”

“你让我怎么面对?你说,你让我去揭我们家人自己的伤疤。我们家人所有的丑陋都一一暴露在你的面前,我无地自容。你让我怎么去承认,是我奶奶杀了我爷爷!我……”我激动起来,双手死命抓着木桌边沿歇斯底里地大叫。身体因为激动而如筛糠一般颤抖。

“你轻点儿声行不?”唐朝站起身来,双手越过桌面抓住我,把我重重地按坐在藤椅里。

听了他的提醒,我猛地收住嘴,双眼仓皇地四下张望,所幸我们要的是包房,隔音设施也极佳,并没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暗松了一口气,把整个身子都陷在藤椅里,悠悠地说:“唐朝,我忽然觉得,我们一家子的人都好丑陋。我,我奶奶,我爸,我爷爷。哦,不,不是一家子,我妈妈还是最美的,就她最纯洁了。”

“小影,别这样好吗?不要太自责。谁都很无辜。”唐朝轻握了下我的手。他对我说,我们都很无辜。可是,事实却非如此,我们都很丑陋,卑鄙,龌龊……我在心里把所有的贬义词都套在了我们身上,可还是无法洗涤心底的罪恶。

“唐朝,我们真的无辜吗?不,不是的。”

“小影,现在你自责有什么用?不管你家人或是你,你有多恨,但你还是得面对现实。小影,人无完人。你并没有绝对的错,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么善良,那么美丽,那么脆弱,那……”

“唐朝,答应我,我们做一切都要非常保密好吗?我想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完这一生,岁月已经给了她诸多惩罚,她已经过得够苦了。”倏地起身,反握住唐朝的手求他,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伤害减到最低程度。唐朝望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在唐朝的家里住了一夜,一整晚我都靠在床头,格外清醒,好容易熬到天亮。草草吃了点点心,唐朝便跟我回到我家。

每近一步,心里便增一份忐忑。进了屋,奶奶正在厨房做面,见我回来,她愕了一下,唇哆嗦着:“小影,回来了啊?我就知道你今天会回来,看,我在做寿面,今天是你妈妈生日。”她刻意语气轻松地说,却刚叫了我的名字,泪就泛滥。

我走过去,拥着她,哽咽着说:“奶奶,我这不好好的吗?你哭什么?我都快忘了,今天是妈妈生日。都没有准备什么。”

“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带唐朝去坐,厨房里有我一人就够了。”她把我推出厨房。我和唐朝坐在沙发上,看她一人忙里忙外,她蹒跚着,阳光从窗户里溜进来,打在她瘦小的身影上,轻轻地漾着;那一头银发,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苍老的颜色。

趁她忙活的时候,我悄悄给楼下的刘阿婆打了个电话:“喂,刘阿婆是吧?我是小影。”

“小影啊!好久没给阿婆打电话了,阿婆可想你了。找阿婆有什么事?”

“刘阿婆,我奶奶最近心情不太好,她自己又不愿意出去玩,我想请您一会打个电话过来,约她到您家坐坐。您们都是老人家,说得来。多帮我开导开导她,还有,我奶奶这个性子犟,好强,你可千万别说我跟你说她心情不好,这样她又该生我气了。”

“放心,包在我身上,包管一个下午啊,就还你一个乐呵呵的奶奶。”

“那我先谢谢阿婆了。”

果然,刚吃完面,刘阿婆的电话就来了。开始奶奶怎么也不愿意去,最后也不知道刘阿婆说了什么,她终于肯去了。

我把她送到楼下就立马回到家,为了防止奶奶突然回来让我们措手不及,把门上了保险。

跟唐朝拿了铲子来到阳台,那盆丁香馨香依旧,我问唐朝:“跟梦里的那盆一样吧?”

“嗯。”唐朝点了点头。

我让唐朝把丁香小心地撑住,我还是希望由我自己来揭开秘密。拿了小铲,手止不住地发颤。费了好长时间,才只露出丁香的根茎。我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对唐朝说:“唐朝,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我不敢再挖下去。我怕!”

“那让我来。”唐朝蹬下身来,坐我手里拿过铲子,他刚铲了一下,我立刻尖叫起来:“不,我自己来,还是我自己来。”

我边铲泪边止不住地流,其实心里并不怎么悲伤,可泪就是无法止住。唐朝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忽然,铲子发出一声轻脆的声响,像是受到了阻碍,我停下手上所有的动作,木然地望着那黝黑的泥土里隐现的白色。唐朝也松开手握的丁香,丁香失去支撑点,轰然倒地。

我们两个都呆在那里,死死盯着那一小截白色,小心地喘息着。唐朝扭过头来,望着我,我们对视了一会,又不约而同把手探向那一截白色,唐朝比我略快一步,已拔出那截白色,那是一截骨头。望着它,胃里直泛酸水,泪早已汹涌而至,我从唐朝手里接过那截骨头,冰凉而潮湿。把它贴在心窝处,冰凉沁骨。

我跑回屋里,想找个盒子把它包起来。最后,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那件旗袍,重新回到阳台,我把旗袍平铺在地上,墨绿色的绸缎在阳光下泛着亮光,我把那截白骨轻轻放在旗袍的正中间,轻声呢喃:“这样就算在一起了。”

在我做这些的时候,唐朝已独自刨开覆盖的泥土,没多一会,地上堆积着长长短短的,全是白骨和一具让人毛骨悚然的骷髅。奇怪,在看到这些后,泪反而没有了,心异常平静,把那些零散的骨头一一堆在旗袍上,等硕大的花盆里再也找不到一根白骨后,我把旗袍的四角裹起来,打了个结,然后把这个旗袍包裹拎到我的卧室,藏好。

等我重回到阳台时,唐朝还是一脸迷惑地望着我,我笑了一下,我感觉自己是在笑:“怎么?快点,把这里收拾好。我奶奶一会儿就要回来了。”说完我径自开始把土搬回花盆里,由于怕被奶奶看出端倪,我拿了几个空盒子垫在盆底,加上土,再把丁香扶正,困难地把泥土重填进花盆里。

“小影,小影,你哭啊!你哭!!”唐朝把丁香从我手里夺下甩在一旁,双手钳住我双肩,不停地摇我。

“唐朝,我怎么哭?我哭不出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伤害降到最低,我希望所有的苦都由我来背负,她错了,也许远不止这一步,我不但要帮她背负,隐瞒,还要负责她的快乐。快乐,她的快乐,唐朝你懂吗?所以,我不能哭,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李影,你不能哭,你要哭了你就是孬种。还有,我一哭,所有的信念决心,全都会让泪给冲垮,唐朝,你说,我能哭吗?我能哭吗?”我挣开唐朝的钳制,望着他说。

“小影……”唐朝还欲说什么,我摆了摆手,怕他再说一句,我就真的会受不住哭出来:“唐朝,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说,你帮我,帮我把这里复原,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等我们做完一切,敲门声就响起来。我把头发揉乱,外套也脱掉,只穿一件性感的吊带衫。弄好自己,我又把唐朝的领口解开,唐朝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问:“这样够暧昧了吧?”

打开门时,我假装打了个呵欠,边伸懒腰边给奶奶开门:“奶奶,怎么不多坐一会儿?”

她无视我与唐朝,径自回房,到门口时,她转过身对我说:“我困了,你刘阿婆年纪大了,说话颠三倒四的。”

门“砰”地一声合上,留下我跟唐朝面面相窥,我们伪装的暧昧倒多此一举了。

等到二天,我以出去旅游为由,骗过奶奶跟唐朝一起去了青莆的九天墓园,走的时候,奶奶就把我送到门口,恋恋不舍的样子。秦净就葬在那里,我跟唐朝在那里选了一块墓地,离秦净的墓最近的一块,安葬爷爷的骨灰。

下葬那天,唐朝的师伯也来了。我机械地跪在墓前,六月的天竟然飘着春季才有的牛毛细雨,唐朝撑了伞为我遮雨,雨散在伞上,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像是天空隐忍的哭泣。

那件旗袍,垫在棺底,一同下葬。唐朝的师伯在墓前念念有词……等从墓地回到旅馆,已近中午,几天里,我都没有落一滴泪,精神也有些恍惚涣散,从家里出来的那时起,所有的事都是唐朝在帮我打理。

我们又在青莆逗留了七天,算是守过“头七”,离开青莆的那天早上,唐朝陪我最后一次去了爷爷的墓地,我仔细的打扫了一遍,看着墓碑上的字,落下这几天的第一滴泪来。

爷爷的墓跟秦净的墓地相距不过五米,近距离对望着,我问唐朝:“真的都已过去了吗?”唐朝点头,并没有言语。雨水接连几天都没有停过,像是在冲刷这个世间所有的丑陋。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脑子里闪过一张张熟悉的脸,青琳的脸盘桓在脑海里,久久无法隐去……也许,此生,心永远都无法脱缚。

半跪在爷爷的墓前,阶前的雨水透过裤子,留在膝盖上,一片冰凉。今天的雨下的有些突然,出门时明明还是晴天。雨水顺着发梢打在石阶上,唐朝扶我站起来,在离开的时候,忽然心念一动,伸手在墓碑旁的泥土里划出两字:怨冢。

所有的怨怼,都埋葬了,可是,心,是埋不掉的。眼前闪过奶奶苍老的脸,多年来她都无法心安。旗袍被封的年月里,世事太平,唯有心不平。如今,我也陷入她当年的情形,这一世,都无法摆脱那张脸,只要我一合上眼,她就不断地在我眼前出现……

“小影,雨越来越大了,我们先回去吧。”唐朝揽过我肩,点头,偎在他怀里下山。大雨滂沱,来时的路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第二十六章《崩殂》

[是那件从何家拿来的旗袍,现在它裹着我的至亲,看到她露在袖口外半截已经开始腐烂的手,慢慢地望上去,对上她已变色腐烂得斑驳的脸。这件旗袍太小了,她穿上一点都不合适,心里只有这样的想法。

脑子‘嗡嗡’作响,越转越快,晕眩感渐渐袭来,终于,‘轰’地一声,似乎维持清醒的那根弦倏然断裂,瞬间,这世界失去所有的光明……]

从青莆回来,已是下午,天早已放睛,夕阳虚弱地悬在天际;空气里弥漫着阵阵城市建筑物特有的混凝土气息。我跟唐朝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一路我们都沉默无语。

到了小区门口,他停了下来,我看到他眼里的倦怠:“小影,我就不进去了。”

我没有答腔,把脸扭到一边,我们就这么僵持着。

“小影,你回来了啊?”我回头,看到是楼下的刘阿婆,就对她笑着点了点头。

“咦,你奶奶呢?没有一起回来啊?”

“我奶奶?”奶奶不在家?

“哟,你奶奶不是说要跟你出去散散心吗?说在家太闷,就是那天你让我陪陪她时说的,她还说了很多,第二天中午她就打电话给我说跟你出去散心,要过几天才回来。”

奶奶?眼前忽然闪过我走的那天,她倚在门口,一直深深地望着我,除了不舍,仿佛还充满了绝望?我一惊,望了唐朝一眼,不自禁颤抖起来,不敢再往下设想,如果……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家门口,唐朝在身后不住地喊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虚弱地在脑海里嘶喊:不要,不要。跑上楼,双脚已疲软得没有任何力道来支撑身体,在口袋里摸索着钥匙,几乎把全身搜了个遍,还是没有钥匙。我急得几乎要哭出来,疯狂地拍打着门:“奶奶,奶奶,你开门,开门啊!”

空旷的楼道里除了我的喊声,寂静得让人后怕。门纹丝不动,我靠着墙滑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茫然。骨子里不断冒出惧意,心下是无以伦比的惶然。

“小影。”唐朝也奔上楼来,望了眼紧闭的门,放轻脚步走到我跟前。

“唐朝,唐朝。”看到唐朝,我回过神来,急急地抓住他:“我奶奶没事吧?唐朝,你跟我说,我奶奶一定没事。”我、说到后面我已经泣不成声。

“小影,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你的钥匙呢?我们先开门。”唐朝从我手里拿过包,翻出钥匙开了门。他扶我站起来,扑鼻而来的是浓郁‘清新爽花蕾’的味道,我皱了皱鼻头,房间里的空气很稀薄,门窗都关得死紧,沙发边上放着四五个‘清新爽花蕾’的盒子。为什么有这么多清香剂?

“小影,你看这是什么?”唐朝从茶几上拾起一封信和一部录音机,我心底窜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接过信,信封上是奶奶生涩的字迹:小影启。

我迫不及待地抽出信,信的内容很简单:

小影:原谅奶奶。

我呆立在那里,心下一片茫然,奶奶去了哪里?

“啪”地一声,唐朝已按下播放按钮,录音机里传出奶奶苍老疲惫的声音。我被施了咒一般,站在那里,静静地听她嘶哑的倾诉……

我望着手里的这件旗袍,真是美啊!当年,父亲对我传说它的种种时,我就向往着有天能够得到它。我才不怕那个什么离奇的传说。此刻,它正躺在我的怀里,抱着它,我的心却不能平静。我从别人手里买下来的,花了我所有的积蓄。小店里响着他踩缝纫机的声音,他背对着我,弓着背,专心地做旗袍。

拔弄着领口的珍珠,已想好计谋。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所以在包装的时候手抖个不停。非常矛盾,我希望它的传言是真的,又希望是假的。那个女人的脸始终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她得意地笑着,我恨她。

一双粉嫩的小手扯着我的衣角,嘴里嘟嚷着:“妈,妈。”这是我跟他的儿子,跟他长得极像,特别是那双桃花眼,不知以后哪家的姑娘又要受累。我摸摸他的脸,拿起那个盒子,走到门口时,他终于抬起头来:“你去哪?”

“呃……”我把盒子藏到身后:“去窜窜门,一会儿就回来。”

“哦。”他又重低下头,从去年开始,他就不正眼看我,每一句话都是例行公事般问问就算。这忘恩负义的家伙,我狠狠地咬了咬牙,他为他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我到了那幢豪宅的门口,给了一块钱给一个小孩,让他把盒子交给那个女人,还教他,一定要说是个男人送的。我躲在旁边的草丛里,一直等到黄昏,她才出现,她挺着个大肚子,可是,大肚子一点都不会影响到她的妖媚。那个小孩也挺守信用,走时,也没有向我的藏身之处望一眼。

她一拿到盒子,还在大门口就打开了,笑得眉眼都挤一堆了。

接下来的几天晚上,翻过她家的院墙,到她的窗下,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我心急火燎,难道那件旗袍竟然不灵?我那时已经仇恨冲昏了头,我偷偷做了一件差不多一样的旗袍,还花钱买通服侍她的佣人,让她把关于那件旗袍的故事婉转说给她听。同时还得知,她身体虚弱受不得惊吓。

每天夜里快十二点时,我就穿着自己做的那件旗袍站在她窗下低声哭泣。我在高跟鞋跟上绑了布条,这样我在走路的时候就听不到脚步声。每次她来到窗口,我就悄然离去。

如此反复几天,感觉吓得她差不多时,最后一天,我在脸上画了妆,画得很恐怖,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这次我站在窗下没有离开,回过头盯着她,最后她一声尖叫倒了下去……

那晚我特别开心,回去的时候,发现他坐在灯下,竟然在等我。我心一慌,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他见了我皱了皱眉说:“你这些天都干嘛去了?天天这么晚回来,孩子天天晚上哭着找你。”

“你不知道哄他?你问我去哪,我散心去了,你不去陪你的情人?管我干嘛?”

“她快要生了。”他低垂了头。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心里恨得要死。咬了牙冷笑:“那可得恭喜你了。”

没过多久,家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他急冲冲地起身,我侧耳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净,净,你怎么了?”“肚子痛?会不会是要生了?什么?不知道?”“那你快去找老爷,快点送你去医院,我马上就过来。”

“这么晚了什么事?”我假装被他吵醒的样子。

“秦净可能要生了,我现在得去医院。”

“我陪你去。”我从床上爬起来,不理会他迷惑的眼神,穿上衣服跟他一同出了门。

到了医院,秦净在急诊室里抢救。医生让家属签字的时候,他准备上前,却被何老爷拦住了。等过了半小时,护士出来说产妇不行了,让何老爷进去一下,他想跟进去的,护士说产妇不想见他。他就这样蹬在地上哭起来,我当时也吓懵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她死,我只是想弄掉那个孩子。

过了一会,何老爷从里面出来,看到他时摇了摇头,两眼里满是浊泪,声音嘶哑:“她走了,大出血,没办法。孩子现在还很危险。还有,她希望孩子姓何。”

“不!不!”他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我努力地拉住他,心里又慌又怕。

“你走吧,给她一个好的名声,虽然她身前不想要,现在人都没了,你总不希望别人在她死后指指点点的吧?还有,为孩子想想,私生子这名声,不是谁都背负得起的。还有,你有家有室的,你不能对不起他们。”何老爷说。

那晚,何老爷没有让他看到她。接下来的几天,他天天都往医院跑,丢了魂似的。我知道,只要孩子活着一天,他就无法收心。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这么坏,秦净下葬的那天,我偷偷跑去了医院,在单独育婴室外,我看到那个孩子,他嘴上还罩着氧气罩子,他可真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看门的是个年轻小护士,我趁她跟同事聊天的时候,悄悄溜进那个孩子的病房,把氧气罩拉开,看他的脸开始变色,四肢不停地抽蓄,没一会儿就不再动弹。做这些的时候,我心里一点都不害怕,痛快无比。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我觉得我的运气真好,医院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我的罪行。那个护士因为失职被开除,医院赔了一笔钱给何家。秦净下葬的那天,他去了何家,我想他肯定是看到了那件旗袍,要不他怎么会在回来后,天天都做那件旗袍。他始终都坚信,是那件旗袍要了她的命,但是,他那时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件旗袍,是我送给她的,而且是以他的名义送给她的。他收心了,哪都不去,天天都呆在店里,守着我们母子。却失了魂似的,除了旗袍,他眼里再没有别的东西。

自秦净死后,我常常都会被梦吓醒,每次在梦里都看到她惨白的脸和孩子不停抽蓄的身躯。惶惶度日,我要搬家,可他不肯,说什么也不肯。我知道再这么下去,终有一天,他会知道所有。

那时,何家好像也开始不太平起来,最后,那件旗袍被封了。我再也没有梦到过她和那个小孩,但是,我的心却再也平静不起来。沾满血腥的双手,是怎么也洗涤不净的。

最后,几十年就在惶惶不安中渡过,我以为一切都太平了。

那天,我们发生口角,我无意间说漏了嘴,他猜到了一切。他拖住我,说要送我去坐牢,我苦苦哀求他,可他铁了心要这么做。其实都过了几十年,都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做的一切,可我还是害怕,我怎么去面对邻居?因为儿子的事我已经背上骂名,我不能再让别人说我是个妒妇。在推搡间,我想到几十年来他对我的冷漠,心底冒出一个声音对我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你就不会坐牢。”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我拿起墙角的斧头向他砍了过去,砍第一下我很害怕,可当看到血从他肩上流下来时,知道自己再不能回头,再砍下去时就坚定多了。我终于杀了他,在他背叛我时,我没有杀他,却在几十年以后杀了他。

我把他藏在丁香花盆里,这样就可以天天都在一起了。我搬了家,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天天烧香拜佛,以为就安宁了,可是……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再次出现,还找上我的孙女。我觉得一切都是报应,在我伤小影的那天,我就知道,不能善终。我也活够了,小影也大了。我还怕什么?我犯了这么多的错,老天是长着眼睛的,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我是个罪人,我必须为我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小影,唐朝是个好男人,奶奶希望你们能够在一起,所以,在你去深圳时,往你包里放了那件假的“秦淮灯影清旗袍”,就是希望唐朝以为是他误会了你,可是……

小影,奶奶该走了,累啊!这几十年,我都过了什么样的日子?

录音机里“咔嚓”一下停了,奶奶最后的叹息似乎还在空中荡漾,她始终没有提我报复青琳那节,我知道,在她心里,孙女永远都是最优秀的,她愿意为她背负所有的苦楚。唐朝一句话都没有说,至始至终都握着我的手,可我已感觉不到温暖,浑身冰冷。

我把眼调向卫生间那扇紧闭的门,颤抖着,怎么也不敢上前一步。沙发上摆放着一堆旗袍,那都是我店里的样品,每一件都叠得好好的,排放在沙发上,姹紫嫣红,可惹眼了。它们那么的恐怖,所有的事都因为这些风情万种的东西而起,我咽了口口水,终于站起身走到卫生间门口,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一团粉色悬在半空,恶臭扑鼻而来,悬着的是件旗袍,袖口还绣着我熟悉的‘李’字,是那件从何家拿来的旗袍,现在它裹着我的至亲,看到她露在袖口外半截已经开始腐烂的手,慢慢地望上去,对上她已变色腐烂得斑驳的脸。这件旗袍太小了,她穿上一点都不合适,心里只有这样的想法。

脑子‘嗡嗡’作响,越转越快,晕眩感渐渐袭来,终于,‘轰’地一声,似乎维持清醒的那根弦倏然断裂,瞬间,这世界失去所有的光明……


第二十七章 尾声

[小影是解脱了,痛楚却在我身上延续着。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在那次商业聚会上,我一定不会跟她搭讪。彼此只是陌路人,只是陌路人…… ]

眼前的女子吃吃地发笑,手里拿着一件旗袍望着我呢喃:“好看不?好看不?”

见我点头,她笑得更厉害了,她无邪的笑声让我懊恼异常,一把抓住她手:“小影,小影,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衣服,新娘子穿的衣服。”她拿了旗袍在胸前比划。

“这是旗袍,旗袍知不知道?这是你做的旗袍。”我抢过旗袍,冲她大喊。

听到旗袍二字,她脸色变得惊恐无比,抱住头尖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没有旗袍,没有旗袍。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

护士闻声跑了过来,看到她的疯颠状,一把按住她,轻声哄她:“没有旗袍,小影乖,别怕,别怕呵。”

小影渐渐安静下来,靠在床上睡了过去,我默默地退出病房。护士追了出来:“唐先生,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希望她好起来,可是她的情况真的很不乐观,都这么久了,她排斥所有可以帮助她恢复的东西,大夫说她的心已经封闭起来。也许,她永远都没办法好,就算能好,也需要时间,相当长的时间。欲速则不达,你这样会伤害到她的,她已经很脆弱了。”

我忽然意识到,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根本就不想好。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安然度过这一生,如果清醒了,她怎么去面对所有?她怎么去背负沉重的枷锁?我吸了吸气,心下不可言喻的悲怆:“我想接她出院,由我自己照顾她,也许现在,清醒的世界于她,会更加痛苦。”

“呃……”护士还不能适应我态度上的转变,愣在那里。

最终,我还是没有接她回家,因为她会间歇性地发病。两年里,她的病都没有好的迹象,我想,也许她会一直这样,直至终老。

我依然开着我的古董店,只是再也不碰有关灵异的东西,每日在茶香里消磨时间。茶橱的上方,新悬了一块匾,里面镶着五个烫金的大字:锦绣旗袍店。那是在小影的家里找到的,我想除了那几大衣橱的旗袍,可以让我怀念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小影是解脱了,痛楚却在我身上延续着。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在那次商业聚会上,我一定不会跟她搭讪。彼此只是陌路人,只是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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