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仲秋的北京,天越来越短。
黄昏时分,这座少雨之城突然多云转阴。浓墨一样的夜色,凉冰冰、沉甸甸,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转眼就把四周的一切都染得漆黑一团。
这正是江宁所希望的。凡是与有家的男人玩儿感情游戏的女人,不管有意无意,不管脸皮多厚,多数时候,都是一样的心态,那就是不想让熟人撞见。
身为电视节目主持人,江宁也算个知名人物。虽然北京人见过世面,在各种场合遇见大小名人从不大惊小怪,可她还是担心被别人指认出来。从走进紫竹院公园那一刻起,她就盼着天黑。没想到这黑黑的夜色来得这么仓促,好像是个阴谋,使她感到隐隐不安。
自从离开乔伟后,江宁就感到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不料来美院进修仅仅一个多月,油画系教授陈立文就像一缕二月的阳光,温暖了她冰冷的身心。可惜她不小心怀了陈立文的孩子,这事儿弄得她挺尴尬。去做手术吧,她害怕妇产科不打麻药、生拉硬扯那种惨无人道的酷刑;不做吧,陈立文会怎么看她?会不会以为遇上了一个专爱玩弄小计谋、蓄意破坏他人家庭的女阴谋家?
这几天,江宁陷入了空前的矛盾和焦虑。有时候,甚至感觉比跟乔伟闹离婚时更加痛苦和绝望。
下午油画课后,她在画架上发现了陈立文悄悄别在那儿的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字,约她晚上到紫竹院公园见面。
这之前,他们都是以上课、辅导等等堂皇的理由,短暂地呆在一起,因此今天他这个举动就显得非同寻常。也许是想谈谈孩子的事吧?她这里迟迟没动静,陈立文恐怕早就急了。
江宁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黑暗中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某处偷偷窥视她。可天色迅速暗下来,她想仔细看看,却什么都看不清。
这个陈立文,怎么还不来?
一阵脚步声,蓦然在身后响起。他来了!神出鬼没、毫无察觉之间就到了跟前……她本能地往路边退了两步,朦胧中,不小心触到了一棵大榆树粗糙的树干。树后就是黑森森的湖水边缘,一丛丛兰草踩在鞋底下软软的、滑滑的。
江宁还没站稳,后背就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只觉得身子一轻,两耳“轰”的一声,四周顷刻间就变成了一个黑黝黝、冷冰冰的水的世界……,生硬的湖水直冲进毫无防备的口腔和鼻孔,江宁感到喉咙和鼻咽里火辣辣地刺痛……
一阵闷雷滚过,突如其来的急雨砸在密密麻麻的枝叶上,发出“噼哩啪啦”的响声。湖面恢复了平静,一切都沉入风雨声中……
第一章 难以承受的爱
如果没有讨厌的风沙,北京的阳光一年四季都会灿烂得令人难以置信。
夏天的一个下午,耀眼的阳光下,电视大厦台阶上走下来两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们是电视台“女性时尚消费”主持人江宁和音乐频道客串主持人、某名牌大学在校生马同同。
两人刚做完节目,浓艳的工作妆还没来得及卸去。
“江宁!乔伟怎么还没来呀?要不要搭大朱的车一块儿走?”长发披肩的马同同向一辆豪华车打了个娇滴滴的手势,飞了个媚眼,对短发的江宁说。
“不用了,乔伟说他马上就到。”江宁有些萎靡不振地看了看天色,“今天下午我们有重要事儿要办。”
“好吧,那我先走了。”马同同刚要离开,被江宁一把拉住:
“嗯……我今晚想回电视台宿舍来,跟你一块儿住。”
马同同:“什么意思?小两口儿好好的……?”马同同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儿,摘下一只递给江宁,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江宁,好像要看穿她的心事。
“快走吧!大朱等你呢,晚上回来再说。”江宁在马同同背上推了一把。
“神秘兮兮的!”马同同说着,直奔那辆白色的宝马车,人还没走到车旁,车门早被一个英俊的高个儿青年毕恭毕敬地拉开。
江宁只看到马同同骄傲的发梢儿轻轻一甩,就消失在车门内,宝马车悄无声息地滑出了院子,游进了大街上汩汩的车流。
距离约好的时间已经晚了五分钟。
乔伟是很少迟到的,尤其是对江宁。她不禁忧心忡忡:他不会……又临时变卦了吧?
跟乔伟这场离婚“官司”,虽然没上法庭,却比真正对簿公堂还要累。江宁已经身心俱疲,快要崩溃了。如果今天乔伟再故伎重演,故意找理由迟到或拖延不来,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想起乔伟因为离婚的事,当着她的面摸电源、割手腕、用头撞墙的可怕场面,江宁不禁打了个寒噤。她感到两腿发软,眼前模糊,差点儿失去好不容易攒足了的勇气。
昨天晚上乔伟还在对她表白,自己是爱她的,不想离婚。对这个问题,她早在几个月前,就以一走了之的方式回答了他。
她知道离婚对于乔伟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尤其是这种由女方提出的离婚,对一个自尊心过于强烈的男人来说,不啻是要了他的命。乔伟是个农村孩子,他能闯到如今这个份儿上,期间所吃的苦,所受的屈辱,是江宁这样“一路顺风”的人无法想像的。如今,他已经习惯了征服和占有,他不能再接受失败,尤其不能容忍爱人的背叛。可江宁实在没有热情再和他厮混下去了。
他……路上不会出什么事吧?她惴惴地想着,最初认识乔伟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一年前,正是火辣辣的夏天。北京一所艺术学院又送走了一批毕业生。
在某些人看来,江宁是幸运的,从艺术学院表演系毕业,没有去为前途跑腿、磨嘴、甚至献身,而是抬腿就进了主流媒体,到电视台做了主持人。这是因为大学最后一年,江宁面前出现了一个男人,他就是电视台新闻中心的小头头乔伟。
在电视台,像乔伟这样聪明能干的人不多。难得的是,乔伟是个从黄土高原闯入北京,凭着满口土坷垃味儿,单枪匹马打天下的男人。这一点,让也是外地进京的江宁五体投地。她第一次见到他,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家人之间才有的无拘无束和亲近体贴。
这个来自江南、娇柔秀气却怀揣几分叛逆的姑娘,在一股迅雷不及掩耳的冲动下,迅速和乔伟发生了“零距离”接触,并对善于煽风点火的乔伟言听计从了。
毕业前夕乔伟就已把电视台的路子铺好,江宁感到自己躺在乔伟怀里撒个娇的功夫,他就把什么都搞得妥妥贴贴了。
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乔伟认识了江宁之后,不仅戒掉了烟酒等不良嗜好,而且焕发出极大的赚钱热情。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算乐在其中。
生活的航线,通常是从吃喝拉撒睡开始、最终还是要回到吃喝拉撒睡的,不管中间绕过了多少浪漫与非理性的岛屿。偏偏乔伟和江宁从小生活环境迥然不同,他们对吃喝拉撒睡的认识、感受以及所采取的方式便大相径庭。渐渐地,他们就怎么也吃、喝、拉、撒、睡不到一块儿了。江宁开始试图游离于乔伟的视线,甚至试图逃避他那炽热的感情。
事实就是这么残酷无情。
结婚六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江宁出人意料地拒绝了乔伟“想亲热一下”的要求,推开他的手,溜下了床,早饭也没吃就走出了家门。
乔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想不开,于是天天开着那辆专门为江宁买的切诺基,到处追逐离家出走的江宁,不管在什么地方遇到她,都会像劫持人质那样把她拎上车。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江宁终于下定决心和他离婚。
“乔伟,你累不累呀?”江宁说这话的时候,乔伟刚刚把她劫持回到家。两人一进家门,江宁就再也忍不住大喊起来。从来不像北方女人那样用高嗓门儿讲话的江宁,终于露出了她的另一面。
“为了你我死都不怕,还怕累吗?”乔伟声音不高,可脸上的肌肉僵硬,语气里带着一股杀气。
“我跟你说真格儿的呢!”江宁的声音更高了。
“我也跟你说真格儿的呢,我对你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了。”乔伟把外衣往沙发上一扔,走进了卫生间,里面立即传出哗哗的水声,他竟然把自己连衣服带皮鞋一起泡到水龙头下面去了。
这一天晚上,乔伟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近乎婚内强奸地把她按在身下,他搬着自己的行李,睡在了客厅沙发上。
乔伟的这个举动让江宁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他的确认真了。因为按乔伟的脾气,他是不会这么斯文地对待老婆的,今晚他显然下了某种决心,他是想让她好好想想,自己也好好想想。
江宁躺在空空荡荡的大床上,眼望天花,一点儿没有睡意。
她听到厅里的电话多次响起,可是睡在沙发上的乔伟就是不接。这不寻常的气氛,使江宁突然觉得压抑,恐惧。她紧张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就爬起来想溜掉。
“往哪儿走?”
刚把提包拿到手上,就听到乔伟在她身后低声喝问。她回过头去,看到他的眼睛在晦暗中隐隐闪着寒光,不禁心跳腿软,动弹不得。
“江宁,我告诉你,如果你想背叛我,今后就甭想过安宁日子了。”乔伟收起了他一贯的大嗓门儿,以极其温柔的声音,低声在她耳边说。
绝望中的人都会说这种过头话,也许乔伟的话只是吓唬人的。江宁这样想着,没有被他吓住,她挣脱他的手,跑出了房门。
乔伟开始使用极端手段。他在自己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伤疤,还当着她的面摸电闸,用头撞墙。这一切都没有动摇江宁离开的决心,她明白乔伟只是为了威胁她,这些只有女人才会用的小伎俩,把乔伟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彻底毁了。
今天是他们结婚一周年。乔伟为什么选择这个日子去办离婚手续,急着跟他分手的江宁根本没有多想。江宁上午有节目,一直到下午两点多才把手头的事做完,现在她心急火燎地出了电视台大门口,乔伟和他的车却还没有踪影!
昨晚,两人约好了在电视台门口碰头,坐乔伟的切诺基去办离婚手续。江宁想,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享用乔伟为她买的车,就满口答应了。
她正焦急地东张西望,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嘎!”的一声,切诺基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径直开到距她咫尺之遥的地方,一个急刹车。
七魂丢了六魄的江宁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乔伟已经站在她身边,打开了车门:
“上车吧!”
江宁额头沁出了汗液,她感觉到乔伟骨子里那股杀气,就像刚刚被掐了尖儿的仙人掌里的浓汁,正在顽强地冒出来。
汽车向街道办所在的街区开过去,车速极快,已经大大超出了市区六十公里的极限,江宁只觉得近距离的景物像飞一样向后掠过,她头晕眼花,差点儿把中午吃的东西吐出来。
乔伟咬肌隆起,铁青着脸,把油门踩得“嗡嗡”作响,将方向盘打得飞快,路上行人见状纷纷四散逃开。
“乔伟!你疯啦?”江宁不由得失声大叫,她一次次被眼前那险象环生的场面吓得紧闭双眼。
乔伟像聋了一样,一言不发,踩着油门,弓着背,猫着腰,像一个顶着枪子儿冲锋陷阵的亡命徒。
汽车像一头发怒的怪兽一路飞奔。
2
马同同坐在车上一边对着小镜子卸妆,一边对开车的大朱发牢骚:
“你呀,真是的,动不动就跑到电视台楼下,冷不丁打个电话让人家出来。我在电视台是个客座,你能不能照顾点儿影响啊?”
“我早就不想让你这么辛苦了,做什么客座主持人哪?好好念你的书,毕业以后,要干什么还不是你说了算?”
“这是我的爱好!你懂吗?”
“爱好音乐可以到报纸开个乐评专栏嘛,何必天天这么学校、电视台两头儿跑来跑去的?累不累呀你?”
“你是不是自己嫌累啦?你才接送我几次呀?”
“公司里确实太忙,过几天去外地演出,我就是想来也来不了啦!以后干脆给你一辆车,自己开得了。”大朱是个职业歌手,说红挺红,说紫不紫,是走哪儿都能挣到大把钱的主儿,所以说出话来财大气粗。
“我可不敢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哎哎?怎么是‘别人的东西’呀?我怎么变成‘别人’了呢?”
“看把你臭美的!我还没嫁给你呢……今晚吃什么呀?我现在都饿了。”
“好办,走,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汽车立即加速从大街上一掠而过。
马同同脸上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神情,可是嘴里仍旧不饶人:
“喂!你最近更神气啦,啊?”
“什么意思?”
“听说你给电视剧配唱主题歌去了,多少漂亮女演员围着你转哪,是不是?”
“那是!今后你可得对我好一点儿了,不然的话,说不定……嗨!哪儿跟哪儿啊?配唱和演戏是两个班子,互不搭界!”
“是吗?我还以为马上就会有情敌冲上来了呢,如果是那样,我可就解脱了,自由了!”
“就冲你这话,我还偏偏要缠住你、困死你!想甩掉我?别做梦了……”
“说真的,我跟你在一起总有一种感觉……”
“什么?”
“好像我在傍大款!”
“那好办,下回我骑自行车来接你下班,不就得了?”
“那倒不必了,你少来接我几次就成。”
大朱在后视镜里窥了一下马同同的脸,她正在专心卸妆,半红半白的一张脸,看上去有点儿怪怪的。
“是不是有人在跟我竞争啊?”大朱看了看前方路面,又看了看后视镜。
“啊?”马同同似乎在想心事,她心不在焉地擦着脸,“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大朱把眼睛移开了。汽车又加大了油门,马同同被闪得一晃,手里的化妆品掉了。
“哎呀,你会不会开车呀?”
“和你一块儿出来那个女的,是主持什么节目的?”大朱换了话题。
“你说江宁啊?女性消费。她可是现在北京有名的主持人,你没看过她的节目?”
“我只看足球、旅游和烹饪。”
“没品味。”
“女性消费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呀,不配谈恋爱。”
“啊,对了,和你有关系,所以,也就和我有了关系。好好,今天开始我就收看她的节目。叫什么?江……”
“江宁。告诉你吧,她那个节目有一大群男性观众,其中就有很多会心疼女人的男人。”
“你这是在变相批评我呀!我还不算心疼你吗?”
“还差着火候呢!”
“好吧,我只有加倍努力啦。对了,那个江宁,她长着一副苦相,好像过得不怎么如意啊。”
“胡说,她才是个有福气的呢,人见人爱。”
大朱突然“嗤嗤”笑起来:“你这口气可有点儿中性趋势,你妈没说你是个男孩儿变的吗?”
“我要是个男的,肯定爱上江宁。”
3
江宁和乔伟从街道办出来,太阳已经偏西。
“没想到离婚的人比结婚的人还多。”乔伟叹了一口气:“唉!看来,我他妈真是落伍了。”
江宁从他的牢骚里听出了一股气急败坏的味道,她只想快点儿离开,回到家里去梳理一下纷乱的思绪。
“坐我的车一块儿走吧。”乔伟看出了江宁的情绪,立即打住话题,不容置疑地看着她。
“不了,我要到一个朋友那儿去看看,我们不是一个方向。”
“……好吧。”乔伟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扭头往白色切诺基走去,她看得出他的脚步有些沉重。不知怎么,自己心里也有些不舒服,她赶紧低头走开。
结婚一年来的生活一一浮上心头。凭良心讲,跟那些要本事没本事,要脾气一大把的男人相比,乔伟算得上不错的男人了。江宁在心里安慰自己道:他会找到一个把他奉为至宝的女人的。
她下意识地回了回头。原以为乔伟的车早就没影儿了,却意外地看到那辆白色切诺基正在身后一百米处慢慢滑行,好像开车的人睡着了似的。
其实他一直就跟在她的后面!
意识到这一点,江宁的鼻子有点儿酸。她明白,对于乔伟来说,眼前这个曾经是他老婆的女人,不再需要他的汽车了,今晚也不会再回家,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他需要有一个适应的时间和过程。
想着,江宁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她的眼睛四处扫视,想找一个地下通道或是可以迅速逃掉的胡同,可是一时没有找到。
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汽车还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江宁悄悄加快了脚步。
拐过一个街角,就是繁华街道了。江宁远远地看到那个十字路口,心想,到了前面那条马路,随便钻进哪家商店就可以甩掉他。
她回头,汽车不见了。谢天谢地!
江宁松了一口气,整理一下挎包,加快脚步往路口走去。刚拐到繁华街口,一抬头,白色切诺基就倏然出现在面前。江宁的心猛跳一下:他想干什么?嘴里却客客气气地问:
“你……你也走这条路啊?”
“我在等你。”乔伟从落下玻璃的车窗探出头来,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我快到了。你先走吧。”
他面无表情,足足看了她十秒钟,才吐出了几个字,声音冷冷的,像法官在庭上宣判结果一样:“……后会有期。”
“什么?”江宁回过头来,汽车已经开动。在汽车启动的一刹那,乔伟还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看得她浑身不舒服。
身边的橱窗照出了自己的影子,江宁这才意识到,已经到商业街了。她六神无主地走进一家妇女用品商店,平时为了工作,这种店几乎天天都逛,她已经熟知店里有哪些东西,而且现在她实在没心思逛街。
江宁只在店里打了个转儿,就又在街道上了。
快到晚饭时间了,小吃店里的香味儿一阵阵飘来,江宁一点儿食欲都没有。她犹豫着进了一家咖啡馆,坐下半天还回不过神儿来。
“小姐,喝点儿什么?”服务员的询问已经重复了三遍,她才猛省过来:“噢,一杯咖啡。”
她原以为乔伟只是粗俗,没想到,他还潜藏着一股野蛮劲儿。看来,人真是一个善于伪装自己的动物,在他们的笑脸背后,在他们的憨态可掬背后,藏着多少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真实形态啊!
江宁回味着乔伟刚才的样子,耳边回响起他冷酷的声音“后会有期”,头皮不由得一阵阵发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已经黑透了。江宁喝完了最后一口冷咖啡,站起身来,浑身乏力,只想马上躺下去睡一觉。
这一回她没敢步行,一出门就叫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宿舍,马同同还没回来。房间里到处贴着马同同的大幅艺术照。其中还有一张是江宁和马同同的合影,两个女人的笑容纯净得像两朵百合花,江宁上前抚摸着照片,轻轻叹息。
“嗨!回来啦?”
不知什么时候,马同同突然出现在门口,她恶作剧的低问吓了江宁一跳。
“你吓死我了!”江宁并没有像马同同预期的那样扑上来撕扯她,而是瘫软地坐在沙发上,没精打采地撸了撸头发和脸。马同同失望地放下了护着头的手,慢慢走过来:
“怎么了,小姐?谁又惹着你了?”
“我离婚了。”
“嗯?真的还是假的?这种玩笑不好玩儿。”马同同好看的小嘴儿嘟起来,细细的黑眉毛拧成了两条蠕动的小虫子。
“谁开玩笑?刚才回来的路上,乔伟一直跟着我,好像要把我生吃了似的。”
“我怎么没听说你们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啊?怎么说离就……离了?”
“过累了。”
“你才结婚一年吧?玩儿心跳啊,你?”
“我烦死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江宁躺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抱住了乱蓬蓬的头。
马同同愣了愣,走上去坐在她身旁,小心地劝道:
“算了,别想他了。现在都什么年月了,离一两次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再找的时候,别冲动,小心谨慎点儿不就得了?”
江宁没有反应。
“……要不要我给你做点儿好吃的?”马同同说着站了起来,“今天我在外边吃饭,有一道温州敲虾,太棒了!我记得冰箱里还有点冷冻鲜虾,我这就给你做去!”
江宁忽地坐了起来:“你说,乔伟会不会出事儿啊?”
马同同站住了:“出什么事儿?寻短见?那他就不是个男人,别理他!”
江宁呆呆地看着马同同好看的细腰,一扭一扭地进了厨房。她起身拿起了电话,刚要拨号,又犹豫着放下了。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上面显示出一个陌生号码。她听到一阵杂音,就“喂喂”了两声,对方没有讲话就挂了。
谁?这么讨厌!
她重新躺回到沙发上去,心情复杂地猜测着,手机又响了。这一回她听到里面有呼吸声,但对方还是不讲话。
“喂?是乔伟吗?”江宁忍不住问道。
对方马上挂了电话。
手机第三次再响起来的时候,江宁的心开始不规则地跳起来,她一把抓过来赶紧关了机。
4
电视大厦里一如既往地忙乱不堪。
江宁的头发刚刚吹过,妆也化得很漂亮。她正挺拔地坐在工作台前,准备开始录制新一期的节目。
“观众朋友,今天我要带大家到巴黎的时装街去看看……”
“停!”江宁从耳机里听到导播在外面喊了一声,就浑身一松,停下了。
“我说江宁,昨晚失眠了吧?怎么没精打采的?” 导播推开门走了进来,“要不,你先歇歇?我们先录别的节目。”
“对不起,重来吧!我没问题。”江宁的倔强劲儿上来了,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清了清嗓子,坐好。
“好,听你的,重来!”导播走出去,关好了门。江宁立即自责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观众朋友……观众朋友,今天……”江宁面朝摄像机,低声试着,努力寻找感觉。突然,导播又在外面喊了一声:“江宁,有人找你!”
她愣了一下,嘟哝道:“谁呀?这么讨厌,偏偏这种时候找我。”
江宁烦恼地走出录制间,一眼看到了找她的人,竟是此刻她最不想见到的前夫乔伟。一夜没见,乔伟好像瘦了不少,头发也长了,黄土地上长成的黑脸,此刻看上去居然有些苍白。
“你有什么事儿?”江宁不冷不热地问。
“今天我请你吃饭。”
“我……我这几天没有胃口。”
“还有点儿事情要跟你说。”
“好吧,我正工作呢,下了班再说吧。”
“你不想去?”
“不是……我很忙。”
“我能等,下了班我在大门口等你。”乔伟说着扭头走开了。
江宁重新坐到工作台前,她的心全乱了,脸上再也掩饰不住茫然的神色。她看了看摄像机,真想对着话筒请求:“导播,我有点儿不舒服……”,可是不能。如果节目现在不录制好,晚上的播出就要受影响。
江宁硬着头皮告诫自己:你是在工作!你得管好自己……。她看了一眼导播的表情,虽然他不动声色,可她明白不能再得罪对方了。
好不容易录完了节目。这是江宁工作以来录得最糟的一期节目,她沮丧地从工作台上下来,边走边在心里责骂自己。
走出办公室的江宁,已经卸了妆,穿好了外衣。她看了看表,离下班时间还早,得趁乔伟出现之前溜掉!
她刚要往电梯门走过去,发现有几个等电梯的人,就又转身朝僻静处走去。
她慌里慌张地沿着一条没人的走廊,溜到一个安全楼梯口,顺着楼梯走下楼。推开大门,终于见到了阳光。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她的呼吸马上就梗住了:乔伟的汽车已经发动起来,他就坐在车窗里,探头望着她!
江宁回头就走。
“嘀嘀!”乔伟的汽车喇叭刺耳地响起来,他是在提醒别人注意她的举动!这可恶的一招,使慌乱中的江宁立即止了步。
她不想在电视台大门口当众出丑,她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这么快就和乔伟离了婚。于是,只好强忍怒火,朝汽车走过去,看到乔伟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她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恐惧。
“江宁!江宁……”马同同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
江宁像见到了救星,立即转身朝马同同走去。
马同同走到乔伟的汽车旁边,突然笑了一下:“嗬!是乔伟呀?台长找江宁有事儿,你先走吧!”说着,拉起江宁就往大楼里走去,她们听到身后乔伟的切诺基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轰”地一声出了大门。
“天哪,你再来晚一步,我就得跟他走。”江宁进了电梯还心有余悸。
“你到底怕他什么呀?他一叫,你就乖乖地跟着走?”马同同不解。
“我……我也不知道。”
“我看啊,你得快点儿让他凉下来,让他对你不要再抱任何幻想,让他早点儿死了心……”马同同的话一句比一句快,她拉着江宁出了电梯:“我告诉你呀,我可没有时间天天救你虎口脱险。”
“对了,你怎么知道乔伟来找我的?”
“嘿,心灵感应呗!刚才我正在准备稿子,不知怎么有点儿不放心,就跑过来看看,果然,导播说刚才乔伟来找过你。”
江宁抓住马同同的胳膊摇了摇:“回宿舍再说,你先干活儿去吧。”说着,回头走开了。
马同同望着她的背影嘟哝道:“自作自受。”
5
一连几天,乔伟都在电视台的各种场合故意与江宁相遇,找机会跟她接触。
他总是在她正忙着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然后把两只手伸进她的腋下,企图像从前那样抱住她丰满的胸脯。
江宁往往被这突如其来的无耻动作吓得浑身颤抖,然后厌恶地挣开。他那从前还算英俊的脸,现在却那么自以为是地涎着,在她看来,无异于一张邪恶的鬼脸。
周围不知情的同事们一见到乔伟来了,都拿江宁开心,逗她几句,然后悄悄溜开,给他们让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这时乔伟就会在她耳边低声说一句:“看见了吗?谁会相信我和你离婚?嗯?你别作梦了!醒醒吧……”
要么就是来一句:“你别装处女了!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清楚吗?”
江宁每次都恨不能就地钻进去,土遁而逃。她突然感到仇恨,如果有条件,她连当众给他一刀的心都有了。
她还想当众宣布,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们再也不是夫妻了!可是她知道如果这样做后果将是什么,她知道乔伟是一个由于自卑而极度自尊的人,一旦惹急了他,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今天早晨,她一走到电视台所在的那条街,远远看到单位的大门,就感到头晕脑胀,甚至恶心想吐。
她明白,自己对电视台这个地方的恐惧心理,已经转化为强烈的生理反应了。
谁知道,新的一天,乔伟又会有什么失去理智的举动呢?
她蹲在马路边清醒了一下,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给节目组打个电话请了假便返回了宿舍。江宁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整整一天没想出一个好办法来拯救自己,同时也拯救乔伟。
当天晚上,马同同给焦头烂额的江宁出了一个主意,让她找个好地方,出去玩儿个够,躲开一阵子,乔伟对她就会自然降温。
“哪个男人会为女人守节?你放心,现在根本没有这样的男人!”马同同不容置疑地下了结论。
“我真是害怕进电视台的大门了,我真怕他哪天放肆起来,不顾一切地大闹,搞臭了我的名声。”江宁叹息道。
“就是我这个主意,提上行囊,在某个早晨,天还没亮时,你乘坐的航班已经起飞……多浪漫啊!”马同同半眯着眼睛,一边往脸上涂着晚霜,一边陶醉在自己设计的情境中,一脸的沉迷。
“可是,我哪有心思出去玩儿啊?再说,没有人陪,有什么心情游山玩水?连个分享快乐的人都没有!”
“我就是没法儿请假,客座主持人要是请假就等于辞职。真可惜啊,不然我陪你去。”
“我想到什么地方去学习、进修一下,或者……”
“进修什么呀?到广播学院啃理论去?告诉你说吧,真正功夫过硬的,差不多都是半路出家的,信不信?”
“我想到美术学院进修,学学油画……小时候老做梦想当画家,可是没那个条件。”
“嗨!早说呀,这事儿就交给我吧。”马同同得意地收起了她那一大摊化妆品,看了看江宁,“怎么了?不相信啊?”。
“真的?越快越好!”
“明天等我消息吧。”
马同同办事果然像她的性格一样痛快。第三天,江宁就背着画具进了美术学院大门,而接待她的是油画系的资深教授陈立文,那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面皮白净,衣着讲究,谈笑风生。
既然是马同同的熟人,江宁也就放心地依赖陈教授了,她顿时感觉浑身放松,人也一下子精神起来。
这天晚上回到宿舍,江宁兴奋地对马同同絮叨着,说陈立文怎么怎么有意思,美院的生活怎么怎么自由,俨然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儿,弄得马同同一愣神儿:
“天啊,才一天,你就把乔伟忘得一干二净了呀?”
“你什么意思?看着我高兴,你不开心?”江宁埋怨道。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好像真的帮了你一个大忙啊?你是不是该请客呀?嗯?”
“没问题!想吃什么?”
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进了一家西餐厅,一边吃一边交头接耳,直坐到深夜。
过了一个星期,马同同就再也听不到江宁讲美院的事了。她有些奇怪:
“江宁,这几天你怎么不提美院的事儿了?”
“嗯……没什么好说的,熟悉了,就什么都不新鲜了。”
“那个陈教授呢?”
“啊!他呀……没什么呀。”江宁的神情似乎故意在掩饰什么。马同同也就识趣地不再问了。
事实上,江宁自己也弄不明白,短短一个星期,怎么就对陈教授产生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只要有他的课,她是一定要去听的,甚至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能不能见到陈教授?
不得了,这是单相思啊!意识到这一点,江宁觉得好笑。她感觉到陈立文也对她有点儿那个意思,他每次下课后并不马上离开教室,而是跟江宁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说话,聊聊天。
进修一个月后,江宁不再跟马同同提起什么时候回电视台。她好像完全忘记了电视台的工作,忘记了自己原来的生活。
马同同哪里料到,江宁此刻已经陷入了同陈立文的恋情。
本来,江宁以为自己需要的只是一点儿关心和体贴,因为乔伟给她留下的伤疤还没有痊愈,她对爱情这东西还处于谈虎色变的阶段。没想到两个星期后,她就发觉双方似乎都动了“真格儿的”,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撤退。
其实,江宁也没搞清自己是否真爱陈立文,有时候,她甚至害怕陈立文把这段感情当真。只是,身心受伤的自己确实需要一个男人,只不过仅仅需要一个可以安慰自己的男人,而不是一个时时想管束老婆的丈夫。刚刚逃离了乔伟,一切还都在修复之中,她不能刚出龙潭,又入虎穴。
可惜好景不长。这一段本来轻松又激动人心的感情,倏忽之间风云突变:上个星期,江宁发现自己竟不小心怀了孕!
想起冲动时自己的不顾一切,她真是后悔啊!这个孩子怎么来得这么不是时候?当她吞吞吐吐地将这件事儿告诉陈立文时,他也愣住了。尽管他的反应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可江宁还是抑制不住失望:至少,他也应该表现得像一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啊!
那天晚上两个人不欢而散。
回家的路上,江宁就已经想明白了。她迅速做出一个决定:赶快去医院拿掉这个小东西,否则,会给陈立文留下一个非常恶劣的印象,他会以为她是一个用孩子来要挟他的小人。
不过,事后两天过去,她仍然犹豫着下不了决心。不是因为别的,她只是天生惧怕医院的手术室,更听说人流手术是不打麻药的。
最近几天,江宁越来越心烦,只觉得这感情后面拖着长长的阴影,而且越来越浓重了。有时候,真想撇下这个男人一走了之。
就在这时,发生了公园约会事件。江宁就这么稀里糊涂被一只黑手推进了夜幕下的深潭……
第二章 孽债
这是江宁坠湖后的那个夜晚。雨越下雨大。
宽阔的月坛北街,街灯下的道路两旁排列着整齐高大的国槐,透着一股首都北京特有的古色古香和庄严肃穆。
这场秋雨来得突然而莫明其妙,路灯下的柏油路面,溅起的水花如阵阵白雾弥漫。马路忽明忽暗,像一条笔直笔直、无限延伸的河流,发着幽幽寒光。
平时绵绵不断的车辆和行人,似乎都被这一阵狂暴的急雨吓跑了,街道上倏忽间没了车影和人影。
一辆白色切诺基突然从三里河路拐了进来,由于转弯时速度太快,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嘎”声,车身失控地往路边滑去。
汽车在路面上打着滑,歪歪斜斜地继续往前蹿着,溅起的水花从车体四周放射出无数条闪闪的银光,使汽车看上去活像从天而降的不明飞行物。
路上偶尔有一辆货车迎面开过来,司机小心翼翼地探着头,拱着背,车速严格控制在有把握的范围之内。看到飞速冲过来的切诺基,那车便吓得打了一个哆嗦,又慢下来许多。两车在路口处一相会,便发出“嗡”的一声怪响,那是双方溅起的雨水扑打在对方车身上发出的声音。
切诺基飞驰过了三里河北街,直奔三里河东路路口而去。
乔伟驾驶着白色切诺基,他血红的眼睛盯着前方,脖子僵直,两手的食指在方向盘上下意识地敲打着,如果不是他烦躁的面部表情,看上去倒好像很悠闲。
白色切诺基继续往东而去。在月坛北小街路口,他突然发现汽车正前方五十多米处好像有一个骑车人的身影。
如果这时候扭转方向盘,后果不堪设想!也不可能踩刹车,他深知有水的柏油路面与冰面差不多。那黑影转眼间到了车前,汽车擦着黑影“嗖”地一下冲了过去……
乔伟想像着那黑影连人带车仆倒在地的情形,脑袋不由得“嗡”地一声。奇怪的是,他没有感觉到车头有与硬物碰撞的阻力或声音,汽车平稳地冲了过去,没受任何影响。乔伟回头想看清楚车后路面上的情况,雨水像帘子一样,把后窗遮得一片模糊。
风声卷着雨帘,像一块铺天盖地的幕布,把一切都笼罩其中。
乔伟的心还在“嗵嗵”狂跳,他毫不犹豫地猛踩一脚油门,汽车发出一阵巨型黄蜂群般的“嗡嗡”声,疯狂地朝月坛公园方向窜去。
死里逃生的江宁敲响了宿舍的门。
“亲爱的,你怎么弄成了这样儿?”马同同打开门,一见到江宁浑身湿漉漉的狼狈相,就吃惊得大呼小叫起来。
“快……我快要冻死了……”江宁两排牙齿互相磕碰,“得儿得儿”作响,她一边往卫生间里跑,一边示意马同同赶快拿干净的衣服来。
马同同慌里慌张地翻开两个人共用的衣柜,找出了一件毛巾布的棉质睡衣。她推开卫生间的门,只见江宁站在温热的水流下面,正紧闭着眼睛,两手抱在胸前打哆嗦。
“北京一年到头也下不了一两场像样儿的雨,这么一场阵雨,就把你给淋了!怎么那么寸哪?”马同同把衣服挂在墙上,看到江宁的可怜样儿,哭笑不得,“你可真不走运!”
“我也……不知道……”江宁口中含糊地嘟哝着,眼睛仍然闭着,“你出去吧,我要好好冲冲热水,暖一暖……”
“嘻!还怕我看见你的标准三围?嘿嘿,我走,我走!”她回头往门口走去,“要什么东西就大声叫我,我在看电视,声音小了听不见……”
江宁在热水中冲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神儿来。
那个推她下水的人,显然忽略了她是江南水乡长大的。落水之后,她条件反射地立即屏住了呼吸,然后,吐出嘴里的水,舞动手脚向前游了一段后,才浮出了水面。
黑暗中,一眼望不到湖边,只觉得沉重的雨点砸在脑门儿上。她踩着水,不敢掉头游回落水的地方,她搞不清那人是否还藏在原地察看情况,是否正准备在她挣扎着爬上来的时候,再落井下石踢她两脚,于是咬紧牙关,拼命往湖对岸游去。
直到现在,陈立文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
她的手机和随身携带的一只小包,都已经不知去向。即使要打捞,也得等到明天天亮,但她并不想因为这个“公园约会事件”,使自己一夜之间成为众目睽睽的新闻人物。
江宁听到客厅里响起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主旋律。这个电视剧的
一些情节有点儿像江宁的经历,从某种角度讲,乔伟与安嘉和有许多相同之处,所以这个剧一播出,她就被强烈地吸引了。
现在,再听到那带着强烈恐怖气氛的主旋律音乐,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大大的冷战:乔伟对她的怨恨有没有可能转化为仇恨呢?
可是今晚约她到公园湖边去的人,明明是陈立文啊!
她和陈立文才认识了几个月,他不至于这么快就完成从情人到恶魔的转变吧?难道仅仅因为她怀了他的孩子?
“亲爱的!你怎么样了?快点儿出来呀,电视剧快演完了!”马同同在客厅里高声叫她,沉思中的江宁只好中断自己的胡思乱想,擦干了走出来。
“这个傻瓜小楠,活该让安嘉和那个王八蛋折磨,自己一点儿脑子都没有!”马同同每看电视剧都喜欢议论纷纷,现在,她正一脸的不耐烦,“编剧想让坏人更坏点儿,只好让好人都傻点儿,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形成反差,是不是?”
马同同看着脸上有了血色的江宁,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好点儿了?晚饭吃过了么?”
江宁根本没有时间吃晚饭,本来以为陈立文来了以后,两个人谈完事就回家来吃晚饭的。可是,她不能跟马同同讲实话,她没有精力编出那么多故事来自圆其说,她太累了。
她避开马同同的问题,懒洋洋地反问:
“怎么?给我留了什么好吃的?”
“我今晚什么也没做,你不回来,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啊,那就算了。” 江宁掩饰着失望,故意淡淡地问,“晚上有没有我的电话?”
“嗯……有一个,好像是乔伟,他听说你不在就挂了,什么也没说。”
江宁想起了公园里的事情,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以后不论他什么时候来电话,都说我不在!”
“明白了。”马同同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突然变得这么果断了?”
江宁没有回答,她在愣愣地想着一个问题:
乔伟在这种时候打来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立文一见到妻子贺琳,就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
下午,他破例提前回到家,因为早晨贺琳打了招呼,叫他今天早些回来给女儿贝贝过生日。因为贝贝是贺琳与前夫的女儿,陈立文就不得不小心地处理这复杂的关系;也因为贝贝这孩子有一双刀子样的眼睛,时时让陈立文感到一股寒流迎头袭来。他知道,贝贝对他这个继父始终是不买账的。
五十岁的陈立文穿着打扮非常时尚,头发不多,梳得有条有理,个子不高,走起路来挺拔笔直,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的样子。
他脚步轻松地走到家门附近,有点儿迟疑。这几天贺琳对自己和江宁的关系似乎有所察觉,这使陈立文心里发虚。
上了楼,他心里乱哄哄的,停下来镇定了一下,才小心地按响家里的门铃。贺琳白净的面孔刚出现在门口,他就朝她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
“回来了?”
“回来了。”
这一对夫妻的对话,是典型中国夫妻式的,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但却彬彬有礼,举案齐眉。
“贝贝呢?”陈立文朝房间里面看了一眼,随手把皮包和一个包扎精美的礼品盒一齐递到贺琳伸过来的手里,两个人走进了客厅。
“还没回来呢,这孩子!一天到晚绕世界疯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贺琳说着,放好了皮包,又小心地把礼物放在餐桌上,转身进了厨房。
陈立文脱了外衣,挂好,站在厅里环视一周,发现整个房间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满意地坐在沙发上。
当初在大学里谈恋爱时,陈立文就喜欢贺琳勤勉刻苦、酷爱整洁、浑身散发着浓郁的女人味儿。如果不是因为分配时面临人生的转折性抉择,陈立文是不会和油画系主任的千金结婚的,那是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婚姻生活。
离了婚之后,陈立文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贺琳。他费了不少周折,又托了以前的老同学从中斡旋,才算得到贺琳极有分寸的响应。
贺琳同意跟他见面的消息传来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跑到美院大楼,从办公室积满灰尘的书柜下面翻出了从前的大学毕业照,用放大镜反反复复端详着站得离他很远的贺琳,竟一时抑制不住热泪盈眶。
贺琳的优点是显而易见的,她好强能干,不仅在高校图书馆担当领导职务,还在工作之余把家管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没想到,多年后再续情缘,两个人却在性生活方面失去了期望中的和谐。这事儿叫他大伤脑筋。
他不知道贺琳在前一任丈夫那儿受到了什么样的刺激或伤害,使她对床第之事表现得如此冷漠,甚至深恶痛绝。尽管他非常想知道,可贺琳对这一切讳莫如深,他也只好认了。
陈立文只是觉得委屈:再婚一次多么不易!可是谁想到,好不容易找回过去失落的那个梦,却是如此残破不堪呢?
一朵花在开得最艳的时候被自己错过了,等到想起采摘的时候,它已经无力地濒临凋谢,这就是陈立文目前感受到的人生悲哀。
现在,他从内心深处后悔自己的一厢情愿,后悔再婚时找的是从前初恋的女人。自己的一念之差,又把一个自认为圆了的旧梦破坏了,真是讽刺!弄得自己就像拆了旧庙建新庙的文物保护单位,里外都不是人,新旧都不讨好。
近来他总觉得在贺琳面前理屈气短,觉得自己在当初毕业后欠了她那笔旧债之后,现在又欠了她一笔新的感情债。
“你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
陈立文听到问话,猛然抬起头,发现贺琳就站在自己面前,她手里端着一杯菊花茶,一边问,一边递了过来。
“什么……什么心事?”平时善于侃侃而谈的陈立文,突然变得结巴起来。
“我是说,你好像有什么事儿,这几天回到家里老发呆。”贺琳在旁边坐下,侧过头来关切地盯住陈立文。
“没有吧?”陈立文的脸色已经平静,他掩饰地喝了一口茶水,没想到又被烫了一下,“呜呜……怎么这么烫?”
“刚沏好的能不烫么?谁让你喝得这么急?”贺琳说着,站起身离开了。
陈立文目送她的背影,一时间无话可说。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江宁,她今晚在做什么?陈立文心不在焉地起身进了书房,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电话铃响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就听到贺琳在外面接了电话:
“贝贝,你怎么还不回来?不是说好了今晚给你过生日么?什么?不回来了?我做了这么多好吃的……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陈立文走出来的时候,电话已经挂了,他看到贺琳的脸色很难看,但一见到他,立即挤出一个艰难的笑来。
“不回来就算了,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咱们老了,跟不上他们。”陈立文安慰着贺琳,坐在桌前,倒了一杯葡萄酒,举起来:
“来,咱们喝吧!”
贺琳慢吞吞地走过来,坐下,她端起了酒杯,抬起头看定了陈立文的眼睛:
“老陈,你别往心里去……贝贝这孩子其实挺听话的,最近可能是在谈恋爱,好像挺忙。”她说着,又满含歉意地看了一眼那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
陈立文对贺琳的话似听非听,他连喝了两杯葡萄酒,吃了一口菜:
“哎,这个菜不错,辣椒和肉末的火侯正好,酥脆!你也多吃点儿吧……”说着,随手给贺琳夹了一筷子干煸四季豆。
两人一时无话。
陈立文注意到,贺琳并没怎么吃东西,于是关切地问道:
“你好像不大舒服?胃口不怎么好嘛!”
“不是,我闻过油烟味儿,就不怎么饿了,你多吃点儿吧。”说着,她悄悄扫了他一眼,这一眼却恰巧被陈立文看到了,两人都尴尬地笑了笑,贺琳掩饰道:
“你别为我担心,没事儿。”
她也许是在为贝贝没回来而心烦,陈立文想着也就释然。
陈立文刚要没话找话,说说学院里的事,缓和一下气氛,却发现贺琳脸上悄悄掠过一丝阴影,他立即下意识地闭了嘴。
吃了一顿没滋没味儿的晚饭,贺琳进厨房收拾去了,陈立文坐在电视机前,有眼无心地看着屏幕上的一对男女正在亲热,更加心烦。
今晚上了床怎么办?是表示一下亲热的意思好呢?还是不表示好?表示怕遭到冷遇太尴尬,不表示吧?又怕她有想法。
陈立文只觉得自己的头慢慢大起来了。他下意识地回了回头,从半开的门缝儿往厨房看了一眼,突然怔住:
贺琳也正在门缝里偷偷窥视着他。
美术学院教学楼被大片浓密的树林罩在其中。一排排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夏天最热的时候,也散发着阵阵阴森森的寒气。穿行在树林中,前后没人的时候,会让人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慌。
江宁每走到这里,总忍不住回头看看身后有没有人,如果没人,她就会一溜烟儿小跑,逃一般地往树林深处那座深灰色的教学大楼奔去。
早晨起来虽然有些发烧,可是一股力量推动着她,一定要到学院去一趟。她想看看陈立文今天见了她,会是什么表情,他将怎样解释昨晚发生的事。
江宁深夜里被噩梦惊醒,就再也睡不着。她想起公园里的遭遇,不寒而栗。陈立文约了她,自己却又爽约,然后,她就遭人暗算,被推到冰冷的湖里去了……
她越想越后怕。
看来,那个推她下水的人并不真想让她死,否则,完全可以事先在她的后脑勺上狠砸一下,然后再推她下湖,岂不干净利索?
或许,那家伙只是想警告她一下?
陈立文温文尔雅的样子又浮现出来,他的声音非常动听,不像搞美术的,倒像音乐系教美声唱法的教授。
“江宁,非常好,这里再这样……一点,就更好了……”上课时他总在她画架附近活动,不时在她耳边低声指点几句。
江宁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他,不需要更多的甜言蜜语,也不必像乔伟那样,鞍前马后地献殷勤,江宁就稀里糊涂地跟陈立文有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听到了陈立文一句由衷的赞叹:
“你真是……太好了……”其时,两人正淋漓酣畅地把事情做完,陈立文满头满脸的汗水,平时明亮的嗓子,此刻被粘液糊住了,说话时声音含含糊糊,但意思是非常清楚的。
就从这一时刻开始,江宁强烈地感到他很喜欢她。
不过,随着两人关系越来越密切,她已经明显感觉到陈立文的谨慎小心。因为他有老婆,有女儿,这样的男人往往偷嘴吃的时候勇敢,面对责任的时候胆怯。
她弄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几次偷欢之后感到厌倦了?还是开始感到害怕了?
不过,他跟她在一起缠绵时那如痴如醉的神态,他上课时不由自主地偷偷欣赏她的身影的迷恋情状;还有他平时干干净净的打扮,高贵得体的言谈举止,实在没法让人把他跟湖边发生的事扯在一起。
她不相信陈立文突然之间对她起了杀心,这种人怎么做得出那么可怕的事情呢?难道就因为她怀上了他的孩子?
他怕什么?怕DNA鉴定,还是怕她一辈子赖在他身上?真是笑话!
想像着这一切,江宁的自尊心就受到了空前的挑战。她不由得想到了乔伟。
半年多的夫妻生活,乔伟给她留下的印象,除了喜欢动手动脚之外,还不至于对一个女人下毒手。他只是一个修养不太到家的普通男人,凭良心讲,他不算太坏。
不过,谁又料得到呢?《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小楠,在嫁给安嘉和的时候,又怎么想得到他是那么一个深藏不露的阴险家伙、一个病态的男人?
今天早晨睁开眼睛,江宁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给乔伟打电话,试探一下他的反应。不过,刚拿起电话又改变了主意,应该等待乔伟自己主动打电话来。
据说罪犯的心理是,作了案之后,都急于证实事情的结果,所以他们通常会再次出现在犯罪现场。
这种心理对于乔伟是这样,对于陈立文也一样,她应该等等再说。
结果没到一个小时,她就再也等不下去了。乔伟和陈立文都没有任何动静,这使江宁的神经越绷越紧,这样下去,非发疯不可!
马同同早晨走的时候,在餐桌上留了一杯牛奶,两片烤得火候非常到家的面包。她拿起一片金黄诱人的面包,闻了闻就放下了,一点儿食欲都没有。
江宁机械地灌下一杯牛奶后,迷迷糊糊地出了家门。
油画系上午有课,陈立文一定会在学院里。越临近大门,江宁越感到脚步沉重,她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见了陈立文,他会怎么样?对他说点儿什么好呢?
宽阔的走廊里此刻空荡荡的,人一走进去,脚步声就发出阵阵使人头晕的回响。
江宁看了看表,才知道自己今天又迟到了。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在陈立文正讲课的时候推门进去。
“你怎么在这儿?为什么不进去?”一个故意压低了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背后响起,江宁吓了一跳。转身过去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已经踱到了男用卫生间的门外,她既想见、又怕见的那个衣冠楚楚的陈立文,刚从里面走出来。
“什么纸条?我不知道啊!”
现在,江宁和陈立文正在位于展春园小区的一间画室里。他们很费了一番心机,才避开周围邻居的耳目,先后溜进了这间神秘的房子。
这是陈立文临时借的,用来完成一批装饰画的私活儿。江宁只有偶尔几次在夜里被带到这儿,为的是做那件两人都疯狂想做的事情。平时如果没有极特殊的情况,陈立文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这所房子的。
江宁一进来,就生出一种微妙的情绪,好像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肉欲味道。她有几分局促,不想坐下,陈立文见她不坐,自己也只好站着。
陈立文站在画板架后面,江宁站在墙边的一幅巨型装饰画前,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我根本没给你留过什么纸条……”
陈立文的话把江宁弄得晕头转向。这个陈立文!他怎么这样?居然否认自己约她到公园去幽会!
江宁背靠墙壁,好不容易才站稳,困惑地眨着两只大眼睛,盯着面前这个男人,只觉得他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你再说一遍,是个什么样的纸条?”陈立文往上推了一下眼镜,紧接着又推了一下,好像那副该死的眼镜马上就要掉下来似的。
这个动作表明他内心慌乱。
“什么样的?你不是最清楚么?”江宁不屑地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她现在很矛盾,从感情上讲,她是相信陈立文的,但这件可怕的事情,使她一时失去了冷静的判断能力。
“快拿出来,我看看!”陈立文伸出了手。
江宁有点儿傻眼,因为当时她看完了纸条,就随手撕毁扔进了垃圾箱,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它。
“没了,早就扔了!”
“你不想想,如果是我要约你,也应该选一个合适的地方,公园那种地方……怎么说呢?又不是少年少女谈情说爱!”
陈立文说着,又摘下眼镜仔细擦了擦,戴上。他看定了她的眼睛,一点儿躲闪的意思也没有。
江宁故意迎着他的眼睛,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那双眼睛里有些心理上的杂质。她不敢仔细再看,掉转头去看那些装裱了一半的装饰画。
“是不是昨晚在公园里遇到什么事儿了?”陈立文又问。
“……没有,那倒没有。”不知怎么,江宁第一次不由自主地跟陈立文说了谎。她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或许……他早就知道这一切,只是装傻而已。
“没事就好,下次如果有什么事,先跟我通通气儿。”
“怎么通气儿?你怕老婆知道,又怕同事知道,还怕学生知道……叫我怎么跟你通气儿?”江宁不知哪来的怒气,突然像一个怨妇般发出连珠炮似的反问。
“……”陈立文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幽幽闪烁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尴尬地四目相对。最后还是江宁先转移了视线。她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儿,想起他们的“第一次”来了。只可惜,此刻再也没有当时那种激动甜蜜的感觉,只想快点儿找个理由离开这里。
她突然对自己稀里糊涂跑到这儿来见陈立文感到后悔。
“我该走了,一个朋友还在外面等我。”她下意识地又撒了谎。
“在外面?在哪里等你?”陈立文果然紧张起来,他慌忙走过去,用手指欠开百页窗帘,往外面的花园里迅速扫了几眼。
“我走了。”江宁这一次没有给他留下告别的时间。每次例行的拥抱亲吻都是那么甜蜜而令人回味,可现在,她对陈立文的亲昵举动避之唯恐不及。
门在身后合上的一瞬间,江宁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这个陈立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认识了这么久,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怎么才发现自己竟是这么不了解他?
江宁狠狠用手理了一下头发,加快了脚步,她想快点忘掉这些烦恼。
包里的手机响了。
“江宁,你回来,我还有话要对你讲。”陈立文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冷静,可是语气中却透着一股不容分说的执拗,好像不按他的吩咐乖乖回去,他就会把她怎么样似的。
江宁觉得浑身毛孔都紧缩起来。她立即关了机,脚下没有丝毫犹豫,三步并做两步来到路口,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快快!去学院路……”
装修豪华的卧室,落地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初秋的阳光顽强地钻过质地优良的窗帘,把朦胧、柔和的光线投射进来,使房间里的气氛神秘中夹杂一丝暧昧。
马同同披头散发地从床上爬起来,一身漂亮肌肉的大朱却还赖着不动。他见马同同起来,立即伸出一只大手从后面拉住了她:
“别急,再呆一会儿……”大朱意犹未尽,又搂住了马同同的腰,但她把他烫人的手掌拨开了:
“老兄,日子长着呢!”马同同说着,就像一条狡猾的小泥鳅那样,从他的指缝儿里滑了出来。
“我真害怕一觉醒来,你就失踪了……”大朱把她的手放在嘴上吻着,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的眼睛,“真的,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你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至于吗?我还没嫁给你呢!即使真的嫁了,哪天一不高兴,没准儿就跟谁私奔了,那也是正常的嘛!”
“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追回来!”
“先别说得那么好听,多做点实在的事儿给我看看!”
“只要是你吩咐的,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就吹吧你!反正吹牛不用纳税。”
“同同,说真格儿的,我要怎么做你才相信我?”大朱欠起身来,认真了。
“我还有事儿,先回去了。”马同同说着,就在沙发上一件件地捡着自己的衣服,慢慢地往身上套。
“你别跟那个江宁住在一块儿了,多不方便?搬到我这儿来吧,这么大一套房子,我自己住太空了。”
马同同想到自己寄住电视台宿舍的处境,就对大朱的生活充满了嫉妒,但她强烈的自尊心,又促使她嘴巴硬得很:
“你以为一套房子就可以骗回来一个大活人?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我是谁?我是马同同!”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牛魔王,不也得住房子么?牛什么呀?”
“总之,别再动歪脑筋骗我上套儿了,我可不是那些傻乎乎的小女孩儿。你要是实在太寂寞,还有向别人寻求安慰的自由嘛!”
“你……简直没心没肺呀。” 大朱若有所思地看着马同同一件一件地穿衣服,很快就把那些惹火的部位遮住了,不禁大为扫兴。
“不是我没心没肺,是因为现在这世道感情变化太快,保险公司又缺少一个险种:爱人变心险。聪明的女人要想跟男人打交道,事先就得把心肝儿肺都摘了喂狗去,免得受伤害。不是吗?”马同同一边化妆,一边用眼角扫了一下大朱,“我没说错吧?”
“你别把男人都一概而论哪?我可不是那种花花肠子……”
“和我住一起那个江宁,就是个活教材!我可得小心点儿,没吃过肥猪肉,还没看过肥猪走吗?”马同同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用羊毛粉刷在脸上各处扫了几下,就开始收拾化妆品袋。
马同同化了妆,真是个妖精,太迷人了。大朱想着,正要起身过来和她亲热一下,电话响起来了。
是母亲来电话,让他晚上回家去吃深圳带来的热带水果。
大朱连忙捂上话筒,问马同同:
“你吃不吃榴莲?”
“那种又臭又香的果王?我可消受不了。”
大朱扫兴地回复他妈:
“妈,我不想吃了。专程用汽车运来的?就是用火箭运来的我也不吃了。”
“傻冒儿!榴莲那东西飞机火车都不准带,要带到北京来,一定经历了一番冒险历程,你可别错过机会,应该回去好好解解馋才对!”马同同在一边怂恿道。
老太太还在电话那头缠着不放,大朱只好安慰着絮絮叨叨的母亲,他眼睁睁地看着房门在马同同身后无声地关上了。
大朱放下电话,呆呆地愣了一下,突然低声骂了一句:
“马同同你不能这么折磨我呀……我要是再找你,就不是我妈养的!”
江宁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迎面而来的行人个个面无表情,让人揣摸不透他们的心事。他们从何而来,到哪里去?他们的爱情是否美满,生活是否快乐?
凡是这些有点儿意思的内容,你在他们的脸上都没法看得出来。人,干嘛把自己伪装得这么严实呢?
认识陈立文以来,江宁头一次觉得他是这样的不可捉摸,就像当初对乔伟,直到跟他上了床,直到嫁进了他的门,甚至直到离婚,她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也许陈立文就是那么一类人?他为什么在她如此心神不宁的时候,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她的为难处境?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她?
远处钟楼传来的悠扬钟声,一阵阵从街道上空滑过,很快就没了痕迹。江宁愣了愣,该回家了。
她知道,一定不止她一个人听到了那钟声,可是人们的脸上并没有明确的反应,也许他们对每天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司空见惯,而她真想快点儿回家呀!虽然那可怜的藏身之处,仅仅是一个简陋的单身宿舍。
即使昨晚公园的事跟陈立文无关,早晚有那么一天,陈立文也会像乔伟一样,不在乎她了,然后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理由折磨她,甚至加害于她。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儿,自己又何必太当真呢?
想到这儿,江宁心情似乎轻松了一点儿,她镇定一下,考虑着坐什么车回家。进修期间的出租车费,到电视台去报销总有点儿不好意思,所以近来江宁就尽量多挤挤公共汽车。
可今天实在是太累了,还是搭出租车吧。她走到马路边伸出了手,心不在焉地想拦车。
一辆白色的切诺基突然发出刺耳的刹车声,然后紧靠离江宁最近的马路边,“吱”的一声停了下来。江宁愣了一愣,感觉到异样,刚要转身离开,车门突然打开,打扮不俗的乔伟从里面钻出来:
“请上车吧,小姐?”
“怎么又是你?”江宁愣住了,两只脚钉在原地,一动不动。乔伟的情绪好像改善多了,每一块面部肌肉都摆放得恰到好处。
“是啊,”乔伟从汽车那边绕过来,替江宁拉开了后车门,并用一只手把她轻轻一拉,“我正要去给你送点儿水果,就遇到你了,够巧的!”
江宁看到,汽车后排座上果然放着一只大大的精制水果篮,里面装着琳琅满目的热带水果,篮子的提梁上扎着一只红色的大花球,隆重得好像送给一个公主的礼物。
“怎么样?喜欢吧?”乔伟说着,不由分说却极有分寸地把江宁推进了车里,让她还不至于产生抗拒的心理和动作。
汽车继续往前开。
“你站在大街上东张西望的,等谁呢?”乔伟从后视镜里看着江宁的脸。
“我在等出租车。”江宁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被这个男人摆布了之后,心情顿时糟透了,她懒得搭理他,把头扭向窗外,看着一路上的街景,心里却盘算着怎么摆脱他的纠缠。
乔伟有本事在关键时刻用自说自话打破尴尬境地,他很快又转移了话题,谈起电视台有个记者,最近被谁给杀了之类悚人听闻的事。
江宁听到这儿,猛醒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提醒她么?
他今天来送水果就是为了试探深浅,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那么,这一大篮漂亮的水果,就是逢场作戏的临时道具了?
江宁的心“咚”地一下,震得耳朵“嗡嗡”作响,这个乔伟,跟他过了一年多的日子,怎么没有发现他这么阴险可怕?
“停车,我下去买点儿东西……”车过一条繁华商业街的时候,江宁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
“在这儿停车可不成!罚款……”乔伟说着还是减了速,却没有停车的意思。
江宁猛地推开了车门,一只脚就往外伸去,乔伟一看情况危急,才不得不紧急刹车,气急败坏地吼道:
“你不要命啦?”
江宁顾不得说什么,她下了车,钻进了路边一家布料店,她知道这个店有一个后门,穿堂而过,就是另一条街道。
她跑进店里的时候,以为会听到乔伟在背后破口大骂,或者不顾一切地追上来。奇怪的是,身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似乎他压根儿就没出现过。
江宁想回头看个究竟,但被心里突然涌上来的一阵恐惧制止了,她加快脚步,往后门跑去。
第三章 不祥之感
陈立文有点儿气急败坏。
他刚才给江宁打电话,想追她回来,详细了解一下关于那张纸条儿的事,可是江宁根本不予理睬,自顾关了手机一走了之。
陈立文失望地扔下话筒,露出一副困兽状,在画室里来回兜圈子。
没想到一向温和恭顺的江宁,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这样乖戾而神经质,她突然扔下他,大步走出门去的样子,是那么陌生,使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和江宁的关系上,陈立文虽然没有更进一步的奢望,但他也不想这么快就结束,至少,她对他的崇敬情绪、她那极富性感的身体,都使他在再婚后这段非常时期,得到了精神和肉体上的极大安慰和满足。
一张莫名其妙的什么“纸条”,居然让她产生这样强烈的反应,说明江宁很在乎他对她的态度。但他已经认真解释过了,她就没有必要再这样对待他嘛!
女人毕竟是女人,江宁的小心眼儿和普通女人没有什么两样。陈立文对这个表面恬淡脱俗的女主持人不禁有些失望。
那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纸条呢?既然能够骗过江宁的眼睛,说明上面的笔迹一定很像自己的。是谁开了这样一个无聊的玩笑?
陈立文隐隐感到紧张不安的是,那个开玩笑的人,一定察觉了自己和进修生江宁的不寻常关系。既然有人知道了,就不排除贺琳早晚会知道,贺琳的女儿贝贝也会知道。
想到这儿,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挫败感,就像一个被当场抓住了的小偷儿。
第一次把江宁带到这间画室里来,似乎就是昨天的事情。一切还都那么新鲜、历历在目。
那天下课后,和往常一样,教室里的学生陆续走光了,只有江宁还在磨磨蹭蹭地修改她的习作。
陈立文早就离开了教室,可是他在一个小时之后再回到教学楼的时候,竟不由自主地上前,推了一下那间教室的门。
里面只有江宁一个人,她背朝门口,正在专心致志地端详自己的作品。她的小脑袋瓜儿歪过来,再扭过去,那神态就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子,逗得陈立文哑然失笑。
在看到江宁身影的一瞬间,陈立文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返回来了。注意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可是注意一个女人并被她强烈地吸引,可算是特殊情况,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好色的男人。
“陈教授,你来得正好,请给我看看,今天的作业完成得怎么样?”江宁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她好像料到了他会来似的,这让陈立文生出一种被窥破了内心秘密的紧张和尴尬。
他连一句得体的话也说不出来,就一声不响地乖乖走上前去,这里、那里地指导着,不厌其烦地发表自己的专业见解。他对任何一个学生都没有表现得如此耐心细致。
看到江宁的眼睛慢慢放射出一种特殊的光彩,他的信心和勇气才一点点地恢复。于是,又连说带比划地指点了一番,直到江宁掩饰不住钦佩敬仰的神气,他才适可而止地住了口。
然后,他就鬼使神差地、轻轻松松说出了那句萦绕在心头的话:
“我想带你到一个地方去看点儿东西……”
他以为她会问“是些什么东西?”可是江宁什么也没问,收拾了画夹就跟上他走了。
两个人走进这间光线暗淡的画室时,陈立文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向她表示,事情就在进门的一刹那发生了。他伸手去开灯的时候,被放在墙边的几幅画框绊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朝江宁的身上倒过去,她就连忙扔了画夹,用小小的身体把他撑住了。
陈立文站稳之后,还本能地把她推开了一点儿,可是紧接着,就又紧紧地把那个柔软的小身体抱在怀里了。一切都来得突然,他来不及想什么,只是梦呓般地在她的耳边嘟哝道:
“江宁,你别生气,我真的非常渴望你……”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就那么软软地任他揉搓着。
两人的关系转眼升温。陈立文再婚后的失落感一扫而光,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精神和肉体可以双重交流的女人,他陶醉了。
谁料到事情突然就急转直下了呢?江宁为了怀孕的事儿变得这样难以理喻,本已让他感到恼火,现在又在一张纸条上纠缠不休……
陈立文在眼镜后面一个劲儿地眨动着眼睛,就像无意中赌输了的赌徒一样,一时间清醒不过来。
一定要找到那个在江宁画架上放纸条的人,只有他能够解释眼下发生的这一切。可是很显然,自己在明处,那人却是在暗中对付他,怎么能是人家的对手?
江宁逃回宿舍时,马同同还没回来。
她从楼梯下面爬上来,一抬头就看到了一样东西,惊得差点儿失足摔下去。乔伟送的一大篮热带水果,已经端端正正摆在她的门前。
在确信没有乔伟的人影之后,她迅速绕开水果篮,手忙脚乱地开门进了屋子,立即锁好防盗门,然后把自己关在里面,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来。
乔伟说不定就隐藏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只要他看到水果还在,就会以为她还没回家。
江宁急忙给马同同打电话,可是手机一直占线,她知道马同同正在谈恋爱,十有八九是男朋友在跟她“煲电话粥”。
房间里空气沉闷,但江宁不敢打开窗户,更不敢开门。她焦躁地坐在沙发上等待,心里不住地祈祷:马同同,你快点儿回来吧!
乔伟最近的举动的确有点儿怪诞,婚都离了,还这么没完没了,到底安的什么心?昨天晚上湖边的事,还像一块凉冰冰的大石头,堵在江宁的心口,她老觉得今天乔伟送的这一篮水果,里面肯定有名堂。
不管乔伟想干什么,这个无利不起早的男人,都不会平白无故费这么大的心思,跑来给一个不相干的女人送水果,这不是乔伟做人的准则。
乔伟不肯放过她,就说明他对她义无反顾的离去还耿耿于怀,或者,他觉得她还有某种用途。而这“用途”里面隐藏着的,可能就是一个阴谋。
江宁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一心盼着马同同快些回来,虽然已经不是小女孩儿,不会动不动就向谁倾诉内心的烦恼,可是如果马同同回来,至少这空荡荡的房子里会有一个做伴儿、壮胆的。
马同同人小鬼大,是那种对两性问题看得非常透彻的女孩子。江宁知道,对于乔伟和陈立文,她肯定会有入木三分的评价和分析。只是江宁不愿轻易把自己的隐私拿出来,跟别人分享并加以讨论。
从昨晚到现在几十个小时的紧张疲劳,使江宁刚坐下不一会儿,就陷入了一场梦境。她蜷缩在沙发上,像一只可怜的小猫,任凭夜色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她的身影吞没。
突然,尖利的电话铃声把江宁惊得打了个哆嗦,她猛然坐起来,盯着电话机一动不敢动……
自从一个月前在陈立文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条儿,贺琳就养成了一个坏习惯。陈立文一离开家,她就立即翻查他换下的衣裤、遗落在家里的书和画稿,想发现一些陈立文在外面“与别的女人有染”的蛛丝马迹。
自己这是怎么了?
从前贝贝的爸爸在外面有外遇,那样无理地对待她,她都从来没有过跟踪盯梢、想方设法对付那个女人的念头。她认为那不是一个正常、健康的体面女人应该做的,所以她主动提出离婚,彻底退出了那场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战争。
现在,自己居然变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像毒品成瘾一样地不停重复着这个无聊的程序,而且身不由已!
尽管心里带着浓重的罪恶感,可每天只有做完这件事之后,贺琳的情绪才能平覆,心情才能舒畅一些。
她知道自己这是做下病根儿了,被欺骗过的妻子多数都会得这种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都说再婚男女没几个是幸福美满的,虽然她和陈立文的情况比较特殊,有当年那么一段情分作为基础,可她仍然尝到了一丝“回炉婚姻”特有的、过了火候的苦涩味道。
新婚时的短暂和谐很快就过去。
多年压抑的夫妻生活,严重破坏了她作为女人的敏锐和性感,她对扮演一个新娘已经力不从心。她明白,即使这新娘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娘,可是对陈立文来说,新娘就是新娘,就该有新娘应该具备的一切特质才对。
她曾经朝思暮想、甚至差一点儿为他寻死觅活的陈立文,与梦想中的男人已经根本不是一回事,可惜的是,当她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却为时已晚。
有一项社会调查,说再婚家庭的离婚率大大高于初婚的离婚率,贺琳现在相信那不是耸人听闻了。风雨可以把石头剥蚀得变了形状,岁月也可以把人变得面目全非或似是而非,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儿悟到这一点呢?
如果不是为了女儿贝贝,她也许还会再次离婚。贝贝正在上大学,还是等她毕业了,独立了,再考虑自己的问题吧!孩子不能再因为家庭的变故而受到伤害,尤其是贝贝这样一个懂事的孩子。
贺琳叹了一口气,索然无味地把翻了一半的陈立文的衣服抖了抖,想放回原处。也许那天的纸条只是偶然现象,不可能总有这种东西出现吧?
她正犹豫着,一块白色的小东西,悄无声息地从衣服里飘出来,落在了地板上。贺琳的心“砰”地一声,翻了一个跟头。
弯腰捡起来一看,和上次一样,那是一小块儿叠得非常紧密的纸条儿,展开来,上面也是密密麻麻写着一行小字:
忘不了那些激动人心的时刻,你在我身心里种下的热情迟早会开花结果。
上次的纸条儿上写着的,还只是“你天天看着我,难道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吗?”之类试探的句子,才一个月,就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
贺琳愣住了。
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自认为了解得非常彻底的男人,还是免不了背着再婚的老婆,出去跟女学生拉拉扯扯。这虽然一点儿不像是陈立文能够做出来的事,可它毕竟发生了。
她还刻骨铭心地记得结婚那天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回忆过去的好时光的情形,陈立文说到在学校里谈恋爱时候的一些趣事,眼睛里闪着一丝泪光……,最后,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贺琳流浪多年的心安宁了,她觉得这一回真的找回了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可是现在……难道这世界上就没有好男人了吗?
她根据纸条儿的语言风格可以断定,这是出自一个女学生之手。只有她们那样的年纪,才会有这样空洞的措辞和貌似浪漫、实则幼稚的表达方式。
贺琳并不感到震惊,可还是感觉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仔细回想起来,陈立文最近的确有些不一样了。他的穿着打扮,他的语气眼神儿,他对她的彬彬有礼,都被一层虚假的光晕笼罩着,亦真亦幻,让她看不清楚后面隐藏着的那层真实意思。
当初她那身为教育局长的前夫与女下属通奸时,不也是这样吗?开始的时候回到家里还跟她虚情假意地周旋,很快便沉不住气地撕下面具,动了真格儿的。
当丈夫头一次为了外面的野女人跟她动拳头的时候,那副丑恶的嘴脸简直陌生极了,是她今生今世见过的最丑恶的形象,就像打在心上的烙印一样,一辈子都抹不掉。
如果陈立文要不了多久也露出凶相来,她该怎么办呢?离开他?可是再一次躲开一个男人,自己最终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贺琳突然心如刀绞地想起女儿贝贝来,她拖着沉重的腿往沙发跟前挪去,想给女儿拨个电话。这种时候,哪怕听听她的声音也好啊!
可是,她拿起话筒的手腕子,突然像被一根无形的铁棍打断了那样,软了下去,话筒从手中倏然滑落……,贺琳瘫在沙发上,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醒醒!快醒醒!”
江宁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马同同正在拼命地摇晃她的肩膀。朦胧中,只看到马同同红红的小嘴儿频繁地蠕动着,却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她正在梦里跟乔伟吵架,质问他为什么把自己推进湖里,不想乔伟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拳。她真想冲上去跟他拼了,乔伟却摇身一变,突然变成了陈立文,他笑眯眯地看着江宁,任她怎么打也不还手。
江宁打累了,陈立文就上来抱她,他的两条胳膊像蛇一样,在她的胸前越缠越紧,越缠越紧,缠得她喘不过气来。江宁觉得形势不妙,拼命挣扎,可无济于事,想喊又喊不出声……
刚巧这时候江宁感到有人在推自己,便顺势狠狠地捅了马同同一拳,总算把梦里的积淤发泄出来。
马同同疼得失声大叫:
“哎哟!别打人啊……”
江宁挣扎着翻了个身,马同同的脸渐渐清晰起来,她正边脱外衣边问:
“你做什么梦呢?那么吓人!”
江宁猛地一翻身从沙发上爬起来,解脱地呼出一口浊气:
“你怎么才回来呀?”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我一进门就挨了你一记老拳!”
江宁的话突然梗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想起了乔伟送水果的事和睡前那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铃声,心里立时像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把一切都向马同同和盘托出?不行。不告诉她吧?又觉得一个人快要承受不住了。
她愣愣地看了看马同同,马同同正把好看的小胸脯朝着她,脱她的薄呢裙子,一边脱一边拍拍平滑的小肚子,检视一下腰围。马同同十分注意体形,在江宁看来,她是那种有几分自恋的女孩子。
“什么事儿呀?还吞吞吐吐的!做那么可怕的梦,说明你近来一定有心事了,说难听点儿,是心里有鬼!对不对?”马同同调皮地斜眼看江宁,只见她愣愣地没反应,又改口道:
“其实也没什么,独身女人哪个没点儿秘密?正常,正常!”
“对了,你进来的时候,没看到门口的水果篮么?”江宁揉着眼睛,伸了个懒腰,突然想起什么来。
“什么水果篮?没有啊!”
“咦?怪了!”江宁爬起身来,打开防盗门,门口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那个大大的果篮不翼而飞了。
马同同跟了出来,看到江宁的表情,也愣住了,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果然不出所料,乔伟送水果是假,探虚实是真。他居然猥琐到把送出的水果再拿回去自己享用的程度。
“哼,真是个怪物!”江宁坐在沙发上,嘴里神经质地不停嘟哝着。
“是哪个男人又来给你献殷勤啦?”马同同边往卫生间里走,边问道。
江宁懒得回答。
“最近你情绪不大对头啊。出什么事了,能说来听听吗?”马同同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头发已经湿漉漉的洗过澡了。
马同同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化着简单的晚妆,她是从来不素面对人的,即使晚上在家里,只与江宁一个人面对也一样。
“也许是快到月经期了吧?我这几天也老想找人吵架!”马同同似乎兴致很高,她自说自话,并不期望得到江宁的响应。
马同同到底是怎么看待她和陈立文的关系的呢?江宁突然想跟她说说。
“最近有个男人纠缠我。”江宁故作心不在焉。
“真的?那你一定是不喜欢他了?你用的词是‘纠缠’?”
“我……说不清。”
“那就相处一下试试呗。”
“可是他有老婆,还有女儿。”
“是吗?”马同同的圆眼睛滴溜溜地在江宁脸上转动着,“那你应该知道他和老婆的真实关系,如果他们关系不好,你说不定可以解救他于水火之中。”
“他对夫妻关系什么都不说。”
“听他说不行,你得想办法自己去了解真实情况,男人为了满足一时的贪欲,哪有对女人说真话的?傻瓜!”马同同对江宁讲话很随便,就像两个玩得投机的小朋友。
“我怎么了解呢?”这种时候,比马同同大好几岁的江宁就成了小学生。
“找他老婆去呀!你如果敢于找他的老婆去,正好从反面证印了你是真爱他,这对你自己也是一个考验。”
“我不想这么做,不过我真有点儿喜欢他……嗨!谁知道呢?我有时候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
“我能帮你么?”
“最近我遇到一些怪事儿……”江宁吞吞吐吐地扫了马同同一眼,打不定主意是否详细告诉她。
“什么事儿?这个男人喜欢玩儿浪漫?”
“怎么说呢?我担心他已经改变了主意,他想摆脱我……”
“那有什么可烦的?一个不爱你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为他伤这个脑筋。”
“不是,我只是担心……”
“那好办啊,再等等看嘛,如果他想摆脱你,总有一天会向你摊牌的。”马同同好像并没有兴趣听江宁那些所谓的“怪事儿”。
她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涂好的嘴唇,然后,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歪到沙发的另一端,随手抓起了电视遥控器,“啪”地打开电视,自顾调台去了。
马同同“噼噼啪啪”地把电视频道调了一遍,没有找到可心的节目,又“啪”地关了电视机,扔了遥控器,这才转过头来,看了看一脸愁容的江宁:
“看来女人们遇到的情况基本上大同小异。”
“嗯?你说什么?”江宁一时没有听清楚她的话。
“我是说,男人都挺烦人的,没有一个不经过调教的男人能遂了女人的心。”
“这话怎么讲?”江宁坐直了身体,她发现马同同又要开始发表高论了。
“就说那个大朱吧?也不知道怎么,就认定了我是他的另一半,不管给他吃多少颗生豆儿,他也不嫌腥!”
“他是干什么的?”
“嗨!唱歌儿的。”
“嗬,职业歌手!那你要是嫁了他,可就衣食无忧了。还挑什么?”
“我跟他?没戏!”
“这个大朱是唱什么的?美声?通俗?还是民歌?”
“什么赚钱他唱什么!”
“挺好啊,你主持音乐节目,他唱歌,你们还是同行呢。”
“问题就出在这儿,我喜欢音乐,喜欢听歌,可是不喜欢唱歌的人做丈夫。”
“你的价值观……好像有点儿问题。”
“也许吧。他每次跟我一见面,满嘴都是某某大腕儿,某某经纪人……听着都累得慌。”
“大朱对男女之间的关系是怎么看的?” 江宁似乎从烦恼事中一下跳出来,竟忘了自己面临的麻烦,反过来对马同同的事儿发生了兴趣。
“他怎么可能对我说实话?谈恋爱的男人,哪个会对女人讲真话呀?”马同同不屑地笑笑。
“嗯……我倒真想认识一下这个大朱,你哪天把他带来,我看看!”
“那可以呀,你替我把他引开,我请你到金山岭长城玩两天!怎么样?”马同同的眼睛突然闪闪发光。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跟大朱在一起太累了,如果你能让他明白这一点也行,金山岭长城玩儿两天!怎么样?”
“开玩笑,我哪儿有那个本事啊?”江宁又泄气地垂下了头。
“得得得!死马当活马医吧,你这电视台名嘴一出面,我估计事情很可能就搞掂了。”
江宁奇怪地看着兴高采烈的马同同,弄不懂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夜失眠的陈立文,早晨起来终于想出一个自认为柳暗花明的主意。
今天本来没有他的课,但是吃过早餐他就匆匆出了门。在学生宿舍里,他找到了那天油画课的值日生。
值日生是个老实巴脚的女孩子。她一见到陈立文,脸色顿时紧张起来:
“陈老师,您找我……有事儿么?”
“前天我上课的时候,有多少个同学听课?我想看看你的值日记录。”
女学生这才松了一口气:
“噢,在这儿,在这儿,我都记了。”她连忙殷勤地拿出了值勤登记册,恭敬地递给了陈立文。
他把当天下午上油画课的学生名单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发现其中外来人员除江宁外,还有一个进修生,是一个漂在北京的东北人,在某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名叫张天顺。
记得那个人刚来的时候,一到下课时间,就一个劲儿给陈立文敬烟,几次都被他谢绝了,可是张天顺老是记不住陈立文不吸烟,下次在路上遇见,还是一个劲儿给他敬烟,弄得陈立文觉得这小子脑袋有问题。
陈立文想起了张天顺方方正正的大脑袋,南方人认为头大往往智商低,凭张天顺的那颗大头,也不像具备捣鬼的本事。
他又把学生名单从头到尾研究了一遍,实在不得要领,最后只好同满脸狐疑的值日女生商量道:
“这个名单先借我用一下,明天再还你,行么?”
“行行行!您用吧,我这里还有备用的登记册呢!”
登记册上一共十二个本科学生,加上江宁和张天顺才十四个人。十二个学生里有五个是女生。其余七个男生都是他很熟悉的学生,陈立文在脑子里反反复地比较了半天,找不出一个明确的目标人选。
这个可能知道他和江宁关系的人,只能是一个对他或她抱有幻想或仇恨的人。因为这个恶作剧本身就带着几分捉弄人的成分:把江宁骗到夜晚的紫竹院公园,让她受到惊吓和屈辱。
那么,当事人这样做,到底是为了离间他和江宁的关系,还是为了从中得到心理上的满足?
这个人如果是张天顺,那他一定是看上了独身女人江宁,嫉妒陈立文的捷足先登。漂亮的女人往往招风惹眼,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张天顺如果真的这么做,可真够缺德的,要争女人拿出点儿真本事来,扔纸条儿,做小动作,这算什么?陈立文不屑地哼了一声,把登记册扔到一边儿,仍旧茫茫然无所适从。
在与江宁的关系上,自己如此小心翼翼,还是百密一疏,被人察觉到了。陈立文内心的紧张焦虑无以言状。也许这还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序曲,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谁又料得到呢?
第四章 危险的暗流
乔伟是那种外表斯文的男人,皮肤黑黑,肩宽体壮,面容严峻,不苟言笑。这种样子与当前一个时髦名词极其相符,那就是年轻人崇尚的“酷”。因此,他不论在什么地方出现,都能够在最短时间内引起女人们的注意。
当他正襟危坐,沉默不语、眼神专注地看着对方的时候,会引起多情女人无限美好的遐想。现在,他就摆出一副绅士派头,正默默地坐在酒吧里等人。
四周静悄悄的,离营业高峰还有一段时间,客人不多。到了高峰期,同桌的伙伴想说点儿什么,通常是要凑到耳朵附近才能听清的。乔伟觉得那太有失体统,所以他选了这么一个时间段约会女朋友。
认识江宁后的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间酒吧。他是以电视台名记者的身份,和一个在采访中认识的艺术学院女学生约会。谈的是什么话题早已忘了,只记得当时自己主动约江宁出来谈话,纯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时候这里刚刚开张,没有现在这么热闹,台布、椅子、酒杯都又新、又干净。他们坐进来的时候,感觉好极了。
“这么好的地方,你怎么发现的?”江宁当时问他。
“我跟几个哥们儿来过。”
“你平常经常到这种地方来?”
“这儿的酒味道不错。”其实他根本不胜酒量,只是想在女人面前挺着装英雄。
“少喝点儿葡萄酒还可以,烈性酒有害健康。”江宁看着他,眼睛里透出一丝朦朦胧胧的东西,让他感到心头悄悄发颤。
那天晚上,在乔伟的煽动下,他们尝了好几种酒,两个人都有点儿过量,然后他们一起回到了乔伟的住处,那是他用灰色收入悄悄买的一套二居室。
一个从南方小镇跑到北京读书,并试图留在京城闯天下的女孩子,要想寻到一块立足之地,将要付出的艰辛和努力,是外人无法估量的。为此,有的人找靠山,有的人交朋友,也有的人想在男人身上寻求突破口。
但江宁不是那种女人,她甚至还对乔伟保留着一点儿年轻女人固有的警惕。这让乔伟感觉很好,他急于和她把生米煮成熟饭。
那天晚上,两人都没有把握住自己。完事后,他看出了她的不安,以为这是一个女人头一次把自己全部交付一个男人后都会有的惶惑,他没有在意。也许就是那一夜种下了恶果,给他们的婚姻掺杂了异化的成分。
离开江宁后,他再也无法在别的女人身上找到那种感觉,那种凉中带热、若即若离、牵牵扯扯的感觉。江宁的可爱之处,是在她离开之后,他才慢慢深刻地体会到的。
乔伟感到很无辜,他觉得自己除了偶尔的冲动导致的粗暴,再没有什么对不起江宁的地方,她不该因为夫妻间的一点儿小磨擦弃他而去,那些小矛盾,跟两个人辛苦经营起来的爱情和家庭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现在的女人,简直就受不得一点儿委屈,而江宁又是这一类女人中最典型的,感情脆弱、追求完美,纯粹的自我中心主义!
他对离婚这件事,怀有长久无法平息的愤怒和失落。他不允许自己失败,更不允许败在一个女人手下,而且那还是自己倾心喜爱的女人。
那天,他去给她送水果遭到那样的待遇,回到家里气得一夜没睡好,于是跑到外面喝得酩酊大醉。可是第二天头脑一清醒,他就感觉到更加强烈的沮丧。
现在,他要见的是电视台一档旅游节目的主持人,供职于一家广告公司的李燕。这家广告公司买了电视台星期日中午时段的黄金时间,办了一个旅游指南节目,而李燕是那家公司的当家花旦。
这节目的最大特色就是,观众跟着主持人到全国乃至世界各地,边走、边看、边吃、边玩儿,是一个时尚生活的享乐大全。不少人认为李燕的人气直逼江宁。
当新闻部一个女同事绘声绘色地向他介绍李燕和她的节目之后,陷入与江宁的恩怨难以自拔的乔伟,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见见面。管他呢!见一面也不损失什么。尤其在这种时候,这样的约会不失为一种不良情绪的释放手段。
于是他想起了这家已经很久不来的酒吧。
那档旅游节目开播的时间不长,乔伟还没有机会当面见到李燕。她主持的节目倒是无意中看到过两期,说不上好,也谈不上糟。不过,李燕长得的确挺惹眼,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劲儿”,就是时下不少年轻女性天天叼在嘴上的所谓“气质”。乔伟虽出身农民,但心里对于女人的期待,倒是和他所受过的教育和见过的世面成正比的。
酒吧里陆续有客人进来。他们一个个装扮新潮或怪异,目中无人地昂首阔步。乔伟的眼睛突然一亮,李燕从大门口走了进来。
猛看上去,她和节目里那个画了浓妆的俏皮女子有很大差距,眉眼、鼻子、脸蛋儿的轮廓都不怎么鲜明。惟有她的眼神里,有那么一种东西,使人想多看她一眼。那是一种固执,一种不由分说。他感觉到,这女人身上带着霸气,是统治欲很强的类型。
乔伟想起了一条流行的手机短信息:一等女人在家称霸,二等女人在家吵架,三等女人在家挨打……看来,要想驾驭李燕这种女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他看到李燕扫了一眼酒吧内的格局,并不去寻找等在这里的另一个人,而是找准了一个自认为合适的角落,径直走过去,坐在一张咖啡桌前,把包放好,等着服务员来侍候。
李燕这一举动,更加于有意无意间打击了乔伟的优越感,做为男性主流社会的主人翁的乔伟,实在没有料到,自己又遇到了有这么一手的女人。
他坐在原地,犹豫了足足三分钟,才不情愿地站起来,凑到李燕桌前。他希望她先看到他,可是事与愿违,李燕正低头整理着自己包里的东西,好像在从容不迫地翻找什么。
“咳……”乔伟只好假咳一声,硬起头皮挤出一个彬彬有礼的笑来,“请问……是李燕吧?”
“你是……”这个女人真是了得,她偏偏装作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而这个人正傻乎乎地提前等在这里!
乔伟内心恼怒,表面却不动声色,他收起脸上的笑容,一边脱了外衣,一边拉开了一张椅子,放好衣服,坐下去。这个过程中,他始终咄咄逼人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是新闻中心的乔伟。你好!”
“你好……”李燕看他的眼神儿终于变得专注,甚至露出了一丝紧张神色。
“李大姐怎么没来?”乔伟装作随便问问,李大姐是那个做媒的女同事。
“用不着,我们谈事儿,她来了大家都尴尬。”李燕迅速恢复了自信,她从容地笑了,细长白嫩的手指从包里拈出了一只小巧玲珑的鲜红色手机。
乔伟看得出,那是韩国明星金喜善做形象大使的一个国产品牌,品质不知道怎么样,价码不低。
“对不起,我先接个电话可以么?”李燕并不等他回答,就站起身走开了。
这一瞬间,乔伟突然又想起了他刚想忘记的江宁。他看着李燕婀娜的背影,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怎么和她周旋。
李燕很快回来了,她落座前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她,便故作矜持地笑了笑:“你情绪好像不大好嘛!有什么烦恼事儿?”
这一句话,立即破坏了乔伟刚刚营造起来的虚假的平衡,江宁在他心里就像一个按下水面的葫芦,不经意间又冒出来了。
乔伟腮上的咬肌隆起来,一鼓一鼓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心想,今天怎么这么扫兴啊?
电信局营业部里人很多,每个柜台前都聚着一堆人。江宁一走进去就感到热乎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怪味儿。
那是中午的盒饭和进进出出的人们大半天呼出的废气混合的味道。
她还没来得及找到想找的柜台,就转身往外跑,再慢一点儿就要吐出来了。从前自己哪有这么娇气呀?自从认识了陈立文,尤其是怀孕后,她的心情和身体都越来越糟了!
江宁强忍住憋出来的眼泪,朦胧中看了看电信局的大门,只好换一家了。终于在另一条街上又找到了一家,这个小小的营业部人更多,但里面的空气好像清新一些。
江宁急忙到柜台前等候,轮到自己了,她也学着前面的人那样,费劲地把头凑到比拳头还小的窗口上,对里面的人说:
“我想改一个电话号码……”
“先填单子!”里面“嗖”地扔出来一张表格。
江宁从头到尾仔细一看,上面有“机主姓名”、“身份证号码”、“电话密码”等栏目,这些东西是属于单位的,当初宿舍安电话是电视台办公室派人来办理的,自己怎么知道?
真讨厌!想办点事儿怎么这么难啊?江宁一时没了主意。
如果不改号,她就永远躲不过乔伟的纠缠。废掉这个号码,重新装机?虽然初装费已经取消了,可是还要花一笔冤枉的工料钱。
江宁回到宿舍,愁肠百结地对马同同提起这件事,马同同一听就笑起来:
“嗨!那有什么难的?装个录音电话就行了,所有的来电都可以不接,自动记录下来供你查询!”
“看来这笔钱不花是不行了。一个录音电话机多少钱?你明天帮我买一个回来吧。”
录音电话机很快就安装好了。现在,再也不用担心不想接的电话来骚扰她了,可是江宁那天晚上所受的惊吓,却在心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只要是在家里,就时刻担心乔伟来电话,哪怕是他的录音,她也害怕听到。
还好,这期间乔伟居然一个电话也没打来,江宁心里的不适感渐渐淡了一点,就想起了美术学院的课程。
第二天上午有素描课,去不去呢?她现在对美术学院也有了心理障碍,去吧?怕遇到陈立文,不去呢?又怕耽误课。而且这几天虽然躲着陈立文,可心里又老想着他。
江宁早晨提早起床,收拾好,犹豫了一会儿,就急急忙忙直奔美院。
走进大门口,最先进入感觉的,还是那条被高大树木挤得又深又狭窄的绿荫通道,冷森森的气息从那黑洞洞的通道里迎面扑来,她不禁哆嗦了一下。
四周格外安静,偶尔有一两片黄叶落下来,发出微弱的声响。
她既想遇到一个熟悉的人,好一块儿走过这条让她感到莫名紧张的路,又害怕不小心碰到自己不想见到的人,比如陈立文。
江宁心神不定地张皇四顾,不由加快了脚步,最后简直是飞跑着上了教学楼的台阶。
走廊里没有一个人影儿,她看了看表,自己又迟到了。轻轻推开教室的门,里面空荡荡的。她这才想起,今天的课应该在另一间大教室上。
走廓尽头一间带门帘的大房间,就是素描课的教室了。
果然,年轻的女教师已经讲完了要求,十几个同学正在自己的画板上忙着,她看到有人勾出了几段线条,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面部轮廓。
女教师正被两三个同学围在中间,没有注意到进来的江宁,她悄悄地找了个角落,连忙打开画夹。
这节课,画的是女裸体。那个从外面请来的模特儿是个经验老到的成手,除了体形迷人之外,还浑身是戏,全体男女同学都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江宁也感觉不错,一时来了兴致,画了一幅自认为挺得意的习作。
画面上,以优雅的姿态坐着的女人,带着一丝冷傲,一双丹凤眼看着江宁,她的胸部和腿部线条流畅得近乎完美,江宁禁不住为自己越来越熟练的笔法自鸣得意。
她抬头看了一眼模特,发现她天生具有的美,比自己用画笔表现出来的,还要丰富得多。
时间到了,女模特起身披上了衣服,江宁还不甘心,她凭着自己的印象,还在修改着她认为不满意的地方。
教室里的人渐渐少了,江宁一点儿没有察觉到。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在门口叫了她一声:
“江宁,有人找你!”
江宁正在忙着,听到有人叫她,连忙把正在修改的地方描了几笔,就不假思索地提着笔走出门来。
走廊上有三三两两下课的学生。江宁仔细看了一下,一个同班的女同学远远站在楼层中厅的电梯口,朝她微笑。
这个同学平时有过一两次交谈,可是并不熟悉。江宁只知道她是北京人,父亲也是干电视这行的。她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儿?
江宁狐疑地迎了上去,正要打招呼,电梯门开了,那女学生伸出手来,揽住一个走到她面前的女同学,两人说笑着进了电梯。
“叮咚!”电梯起动的铃声提醒了江宁,她眼巴巴地看着电梯门在面前慢慢合上,往楼下去了。
原来人家根本不是对她笑,自作多情!江宁又好笑、又沮丧地站在原地发愣。也许,找她的人等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想到这儿,她的心里“格登”一下,不会是陈立文吧?
江宁连忙往教室走,她打不定主意是否去见陈立文。
门关着,左右扭了一下门柄,教室的门已经锁了。
一定是值日生干的。自己刚离开一会儿,怎么这么快就锁了门?普通教室的门是从来不锁的,可是这间教室不同,里面有一些供模特饮水用的茶具、天鹅绒幕帐什么的,也许怕丢失。
江宁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表,已经是午饭时间了,只有到学生食堂去找值日生要钥匙。
一走进食堂,一股大锅饭菜的味道就扑面而来。这让江宁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时代,那时候如果不是饿急了,她是最怕闻这种公共食堂的味道的。
现在,学生食堂里的味道显然比过去好闻多了,至少有了各种各样不同品种菜肴的香味儿,但还是脱不了大锅饭那种粗糙食物的特有气息。
她想起了马同同做的地道川菜,明白她为什么喜欢住在电视台宿舍了,不由得对这些学生心生怜悯。现在让她再来吃这种饭菜,恐怕怎么也难以下咽了吧?
她胡思乱想着,眼睛却在每张饭桌上扫视着,寻找熟悉的面孔。
由于自己是进修生,平时和同学少有来往,也不怎么说话,江宁直到现在还叫不出几个班上同学的名字。她在排队的人群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就凑上去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出乎意料的是,对方一回头看到是她,就笑起来:
“是江宁啊,你有什么事儿?”看来人家对她这个电视台来进修的大龄同学倒挺留心的。
“你知道谁有教室的钥匙么?我的东西锁在里面了。”
“是吗?”那个女同学样子长得有点儿俏皮,脸上的笑看上去像是讥讽。
“我刚才出去了一下,结果回来的时候就发现……”
“噢,好像是值日生有钥匙吧?我帮你找找看……”
两人一起东张西望了一遭,那女同学就钻进人堆儿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手里牵着一个矮个子的男同学,突然出现在江宁面前:
“这是老蒋,他今天值日,你问他吧!我快要饿死了,得买饭去了,啊!”女同学说着把老蒋往江宁面前一推,就跑回队伍中去了。
“这样吧,我把钥匙给你,你自己去开门拿东西。然后替我锁好了门,再把钥匙放在门框上面,吃过饭我就去取。”
江宁知道,对于大学生,中午这一餐饭有多么重要,他们中的许多人没有吃早餐的习惯,这会儿,肚子里恐怕早就造反了。就表示理解地笑笑,接过钥匙,急忙返回教学楼去。
除了门卫室里正在就着一只饭盒吃午饭的值班师傅,教学楼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影儿。江宁走进电梯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下课后那个找她的人。
她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人是谁!
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一走进这个教学楼,她就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畏缩情绪。慌忙往教室走过去的时候,只觉得浑身毛孔发紧,她一心只想快点儿拿到自己的东西,然后逃离这个地方。
江宁打开教室门,里面的光线有点儿暗。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这才看到自己的画架就立在靠近右面墙边的地方,于是快步走上去,眼睛还下意识地在整个教室里扫视了一周,没有任何动静。
她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心态,于是走上去猛地一把拉开了半遮半掩的窗帘,室内顿时明亮起来。
江宁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收拾画板。这堂课的习作自己很满意,可惜还没画完,她想再修改一下,打算回去好好保存起来。她站在画架前,叉开双腿,一手掐腰,正要自我欣赏一下那幅得意之作,突然僵住了:
怎么回事?
一股热血“呼”地一下涌上了头部,她的眼睛立即花了。
使劲儿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江宁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幅“骷髅图”。
自己刚才认真画好的女裸体,那双美丽的丹凤眼此刻已经变成了两只黑色的空洞,一眼看去,狰狞可怖。那细细抿着的嘴唇也不见了,露出了一颗颗排列整齐的牙齿,呲着的牙齿在脸上显得十分突出。
女人那本来纤细柔软的腰身,此刻已经有一根根肋骨呲牙咧嘴地刺透皮肤,空洞的胸腔好像刚刚塌陷下去,正向她张着黑乎乎的大口,连原本秀美的手和脚都隐隐地显露出一段段白惨惨的骨关节……
画面上原本活生生的女人,现在看去,仿佛正处于快速腐烂之中……
江宁像被无形的拳头猛击了一下,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她的小身体如同一片秋风中的落叶,弱不禁风地紧贴在墙壁上瑟瑟发抖。
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有瞪着那幅“恶鬼图”大口喘粗气。
“停!停……”大朱听到导演带着怒气的喊声,才意识到自己在录音室里不小心走了神儿。
下个星期就要到电台打榜了,选送的新歌儿还没录好。要命的是,最近以来他一直找不着感觉,每天都要被导演和经纪人不冷不热地教训一通。
越是见不到马同同,他越是想见她,疯狂的爱情加上一个刺猬般难侍候的女朋友,简直让他伤透了脑筋。
要不是自己真的爱她,早就一脚把这个性情乖戾的小丫头踢到“场外”去了。
说实在的,自己的歌儿虽然不怎么好,可是有个好经纪人,还有一大堆过硬的关系,自从去年开始改唱情歌以来,追逐在身边的女孩子一打一打的。马同同凭什么对自己这么冷淡?
“大朱你怎么回事儿?做什么美梦呢?有艳遇了吧?” 别看导演的水平刚够二流,可是骂人水平却是一流的,大朱已经习以为常。他只想快点儿结束录音,好给马同同打个电话。
越是心不在焉,越是爱出错儿,不一会儿,又被导演讽刺了一通,弄得他灰溜溜的不是滋味儿。
谢天谢地,好不容易出了录音棚,大朱一出门就渐渐恢复了平静的心态。他把导演的急眼当成一个好征兆,俗话说前头不顺、后头顺,今晚和马同同的会面很可能因为刚才被骂的这一番“精神牺牲”,而变得非常顺利、迷人。
当他走进家里的浴室时,心情就完全晴朗了。他甩掉衣服,对着镜子欣赏着自己的体形,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儿。
大朱有着一副非常典型的倒三角身材,一眼看去,就像画报上的某个好莱坞明星一样,标准而性感。他从马同同挑剔的目光中,也早已感觉到她掩饰不住的欣赏,所以,他至今弄不明白,马同同到底对自己什么地方不满意。
虽然马同同一见了他,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好像花大价钱买了一件次品似的,老是一肚子无名火气,可是高兴的时候,还是会激情四射地跟他上床。就冲这一点,大朱心里便有了数,他认为他们之间绝对“有戏”。
大朱太喜欢马同同了,她那在北京女孩儿里头少有的白皮肤,她那示威一般高高耸着的小胸脯,还有腰际那起伏不定的曲线……,最酷的是她脸上那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神情,简直让大朱心醉神迷。
也许自己条件优越,一直面对的都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女孩儿的面孔,对马同同这样儿的“小辣椒”,大朱虽然感到不太习惯,却觉得特别过瘾。
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男人都爱犯这毛病。
大朱往胸脯上倒了一大坨浓浓的浴液,浑身上下狂洗了一通,边洗边自我陶醉地欣赏着那一块块骄傲的“疙瘩肉”,嘴里哼着小调儿,自我感觉空前地良好起来,刚才在录音棚里的沮丧一扫而光。
洗完了,他又把自己包在大块的浴巾里,浑身上下“嚓嚓”有声地搓干,再照一照镜子,嘿!这么结实、这么帅的棒小伙儿,马同同她还想挑个什么样儿的呀?
他在衣柜里精心选了一套纯白色的丝毛混纺西装,衬着他古铜色的皮肤,绝对够酷。大朱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下,对自己今晚的打扮非常满意。
马同同喜欢用香水,大朱就跑到五星级大酒店,买了一瓶原装进口的法国“毒药”,不管它是什么香型,就冲这牌子的名称,够味儿!
他把香水掸在袖口和领口处,梳理了一下天生自来卷儿的头发,梗起脖子又照了一照,妥啦!
大朱原地旋转了一圈儿,再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这才掏出手机来,给马同同打了个电话:
“同同?我一会儿来接你,你在哪儿?”他不想给她考虑的余地,一口气抢先安排好了下面的日程。今晚他必须见她一面,到这个周末,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跟她上床了。
谁知马同同的一句话就把他浑身的热情给浇灭了:
“你没搞错吧?谁说想见你了?这两天我太忙,过些日子吧!”
“我靠!你怎么这么让人扫兴啊?”大朱忍不住高声叫起来。
“你说话怎么像个没文化的乡下人?”马同同在那边哼了一声,就撂了电话,大朱愣在了原地,张着大嘴动弹不得。
这个马同同,她到底是怎么啦?
自从那个叫江宁的女人搬回来住,马同同的性情更加乖戾了,她神出鬼没的样子,就好像是在和江宁搞同性恋。真他妈的邪了。
女人们就是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江宁那个婚姻失败的小怨妇,说不定对马同同施加了什么不良影响呢!
大朱想着,下意识地拨通了马同同宿舍的电话。他想像着接电话的可能是一个富有磁性的女声,那一定是江宁。
可是,对她说点儿什么好呢?大朱还没有想好,他急忙搜肠刮肚地准备着最刻薄的词儿,可是直到他把那些词都背得烂熟,电话也没人接。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录音响起来:“我是马同同,我现在外出,请留言。”
这个小妖精!大朱还是不死心,他今天晚上如果见不到马同同,恐怕连觉都睡不成。
大朱坐在自己的车上,发动机响了好一会儿了,水温也已经上升到标准范围,可还没想好到什么地方去。他心神不定地开车上了路。不一会儿,就看到外面的景色有些熟悉亲切。噢,原来自己居然跑到马同同宿舍附近来了。前面就是她住的楼了,大朱一踩油门,汽车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小区。
既然来了,就上楼碰碰运气,说不定……。就在这时,大朱的眼睛直了:他看到马同同挽着一个娇小的女子,好像是江宁,两人有说有笑地出了小区大门,拦了一辆出租车,汽车转眼没了踪影。
“马同同,你这个小狐狸……!”
大朱一急,想骂人,却一时找不着解恨、过瘾的词儿。
一个星期过去,陈立文每天都回来得很晚。
贺琳心里装着那张写着肉麻字眼儿的纸条,便怎么看陈立文怎么不顺眼。但她表面非常平静,饭菜照样色香味俱佳,家里的一切仍然井井有条,她还不想马上让他看出自己情绪上有什么变化。
不过,晚上睡觉的时候,只要陈立文一上床,她就紧张得要死,生怕他来碰她的身体。她那本来就带着沉重枷锁的身体,经过那两张该死的纸条的蹂躏,已经对陈立文的肉体产生了更加强烈的“排异”反应。
现在,贺琳在黑暗中闭着眼睛装睡,悄悄听着旁边的陈立文在不停地翻身,长长地叹气,不知是因为那个写纸条的女人,还是因为自己的冷淡。
管他呢!是他不义在先。
贺琳心乱如麻地想着女儿贝贝,这几天她总也不回来,打电话都找不到她,不知道这孩子在忙些什么。自己和陈立文结合的事,本来贝贝就不大痛快,可是那孩子懂事儿,她看到妈妈打定主意要嫁给陈立文,也就不想发表不合时宜的看法了。
贺琳明白,贝贝的父亲给她留下了无尽伤痛的同时,也给贝贝的心灵造成了难以愈合的创伤,这孩子从心底里排斥男人,她不会接受任何一个男人当她的继父。
“这个世界上,还没人能做我的爸爸。”这是贝贝在听到陈立文的名字时说的一句话。
贺琳总觉得贝贝不常回来,里面有一种对她和陈立文的无声示威和抗议。也许那孩子的直觉是对的?陈立文果然不是真的爱她?那么,陈立文当初上天入地寻找她,费尽周折说服她在多年后嫁给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陈立文又在翻身了,并叹了一口长气。贺琳突然觉得忍无可忍,她忽地坐了起来,强压怒气:
“你能不能安静点儿?这么长吁短叹的,别人怎么睡呀?”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睡着了。”陈立文连忙伸手过来拉她的胳膊。
“你天天回来这么晚,外面到底有什么事儿?”
“那批装饰画儿,人家度假村那边儿催得紧,得赶着画完……”
“白天干那么累的活儿,怎么晚上还睡不着呢?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唔……也没什么,有点儿技术上的问题,说了你不一定懂。”
“我当然不懂你们男人的事儿了,要不然,也不会深更半夜傻乎乎地在这儿听你叹气。”
陈立文好像在琢磨贺琳的弦外之音,半天没有出声。
黑暗中,两人僵持着,贺琳突然感到紧张,我这是干什么?这样做,不是打草惊蛇了么?想着,她重新躺下:
“我要睡了,太晚了。”心里想的却是,你不用嘴硬,如果有一天抓到你们,别怪我不客气!
陈立文这两天的确呆在画室里,可是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在忙绘画的事。
江宁开始时躲着他,现在又突然失踪了。她不在单位上班,宿舍里的电话号码又没有告诉他,手机更是一直不开,他又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到处找她,见她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这个女人,本以为她性情温柔,宽厚平和,可是一出手就是一个狠招儿:跟人玩儿失踪!
陈立文是个介于现在和过去时代中间时段的人,他虽然对追求女性颇有心得,可是对这种年轻女人的感情刺激游戏却很难适应。
恼火之余,他往学院跑了几趟,发现江宁两次缺课,连上周末系里组织的活动也没有来。
这个人,飞上月球了还是怎么的?
焦躁的陈立文这才觉得问题有些严重,看来江宁确实动了肝火。“纸条儿约会”事件,如果不搞清楚,真不知道怎么向她交待!可是,他从值日生那儿拿来的花名册一点忙也帮不上。
一心不可二用,他这几天没有精力照顾家里的事,贺琳就开始向他发难了。陈立文觉得贺琳的脾气变得令人难以接受,当初他看中的是她的温文尔雅,她的老实厚道,没想到这个女人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好对付了。这么多年过去,什么人都会发生变化的。
陈立文感到,自己人到中年的从容、自在和尊严,统统因为一个江宁的出现而受到了空前的挑战!我这是怎么搞的?他气急败坏地自责道。
可是当他反复问自己,你真的喜欢江宁么?回答又都是肯定的。虽然江宁这女人越来越不可捉摸,甚至让人难受,可他仍然不愿意就此放弃她。
想起江宁的种种好处,陈立文竟不顾自己是躺在贺琳的身旁,就陷入了甜蜜的幻想之中。
她肚里那个孩子怎么办?一想到这儿,陈立文的心情更加灰暗了。
北京的大学女生,在社会上的活跃程度和生活的前卫姿态,向来与卫慧笔下的上海女大学生不相上下,尤其是艺术院校的女生。
受她们的影响,普通高校的女生也正在成为后起之秀。除了外语系和艺术系,中文系的女孩子也不甘示弱,尤其是大二的女学生,马同同就是其中之一。
到了大二,老练多了,学习上的事也看得很透,应付得过来了,就开始“心有旁骛”,到外面打打短工赚点儿外快,或是跟上某些大腕、大款混一阵子,捞个“免费体验社会生活”的机会。
马同同也有野心,可她不是那种把自己的脸蛋儿和身体当作商品,随时可以拿来换点什么的轻薄女孩儿。她有自己的一套“玩儿法”,既要有个异性伙伴儿,可以一起享受多彩的时尚生活、打发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又不要受制于男人,尤其是她并不想托付终身的男人。
大朱是那种让人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也找不到太多优点的男人。
冲他的有钱有靠山,做个老公的确不错,可是冲着他那公子哥儿的作派,则更适合做情人,因为他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容易朝秦暮楚、这山望着那山高。所以,要和他厮守一辈子,真得好好琢磨琢磨。
当然,对待马同同,大朱算得上极有耐心了,至少认识这半年多,他还对她保持着极大的热情。
马同同心里有时候非常依恋他,有时候却恨不能一脚把他踢得远远的。不过,看到大朱为了她而沮丧失望和一脸无辜,她又常常觉得对不起他,甚至感到自责。
不过,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有谁说得清楚呢?
马同同在中文系读书,同时又在电视台音乐频道做客座DJ,一周内有一两个晚上主持一档外国音乐欣赏节目,其余时间自由自在地做大学生。这样,经济上独立了,就能够以自己的经济能力支撑自己的消费欲望,提早享受时尚生活。
不完全依赖男人(有些时候还是要依靠他们一下的),自己照样可以活得很潇洒,这可不是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做得到的,何况马同同和所有漂亮女孩子一样,有着非常丰富的“自然资源”。
自己并没感到“刻骨铭心的爱情”,却跟大朱混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还没有想明白,也许,两人真的有这么一段缘分?
昨晚,她放下电话,突然觉得对大朱不公平,这个有几分傻气的男人其实不坏,她暂时也不想摆脱他。可是她还是没有情绪跟他出入豪华酒店,去那些闹哄哄的地方,当他的花瓶儿,供他炫耀。
她故意不接他的电话,拉上情绪低落的江宁出去看了一场电影。
今天晚上大朱又把电话打过来了,他第一句话就是:“昨晚你跟谁看电影了?”
“你跟踪我呀?你这个无聊的家伙!”马同同一听就火了,她扔下话筒,把原来想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看来昨晚大朱真的跑来找她了,而且还跟踪了自己!马同同突然感到这个男人有几分可怕。
大朱的电话又打过来,马同同看到熟悉的号码,干脆就关了机。可是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于是她又主动把电话打到了大朱手机上:
“喂?是我。”
“什么事?”大朱的气还没消。
“我刚才心情不好……”她在等着他先软下来。
“我现在心情也不好。”大朱说着,并没有放下电话的意思,他在等着马同同进一步的表示。马同同明白,一个再窝囊废的男人,也是有自尊心的,何况是大朱呢?于是她使出了女人的小手腕儿:
“我想起来一个好地方,去散散心?”马同同的语气柔软了,她知道这一手非常管用。
“说吧。”大朱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男子汉嘛,大张旗鼓地端起来的架子,一时怎能轻易放下?
“你先来接我吧!”马同同突然扔下了电话,内心的烦躁一下涌了上来,她跑进卫生间,用凉水洗了一把脸。
马同同从卫生间出来,正遇到江宁进了门。看样儿江宁比自己还要烦,她脸色灰灰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怎么了?看你的样子,准是又被情人泼了一头冷水。”马同同打量了江宁一眼,就急忙化妆,穿好外衣,往门外走:
“晚上我有约会,你自己想办法弄点儿吃的吧。”
近来马同同常常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已经好久没有给江宁做过一顿可口的饭菜了。当初马同同一搬进来,她就被这个表面娇小玲珑、实际相当能干的小姑娘迷住了。这个讲话一口京片子的女孩儿,却烧得一手川菜,每个星期至少有一两个晚上,她会弄出点儿花样来,让江宁大饱口福。
可是现在江宁根本没有食欲,她懒洋洋地放下画板,就势往沙发上一坐,就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你这个人,纯粹让我给惯坏了!你不吃,可饿不着我……”马同同说着,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大朱在外面等我呢……”
江宁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了。
她听到马同同在外面用力磕上了防盗门,“踢踢蹋蹋”有节奏地沿着楼梯走下去。马同同的高跟鞋又高又细,却总能走出这么轻盈快捷的步伐来,真是一绝。
她努力振作了一下,站起身来,伸手拿过那只画夹子,打开,把那张习作铺在地板上。沙发挡住了一部分直射过来的光线,画上的骷髅女人看上去面容更加狰狞。她把它又搬到餐桌上去,就着灯光仔细研究起来。
画上修改过的部分,用的也是普通碳笔,班上的同学几乎都使用这种碳笔。
这个人是谁?他到底想要告诉她什么意思?是威胁?还是恐吓?
下课后,一个同学在门口喊了她一声,说有人要找她。她出去之后,却没有找到那个“要找她”的人,回来时就发现教室门被锁上了……,等她找到钥匙回到教室,这幅素描就被改造成现在这个样子。
江宁试图用自己那点可怜的逻辑头脑来分析一下,可是她发现到了关键时刻,智商大大地不够了。
肯定是那个声称要找她的人干了这一切!可是那家伙难道不怕传话的同学告诉江宁么?
她记得喊她的是一个女同学的声音,说不上很清脆,但也很好听。那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来:“江宁,有人找!”然后就迅速消失了。
声音不高不低,听上去,每一个和江宁熟悉或不熟悉的女同学,都可能发出那样的声音,里面没有什么明显的感情色彩,只是把一个信息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了她。
要找她的人究竟是男是女,和自己熟悉不熟悉,她现在都一无所知。或许,就是那个传话的女人自己?
江宁为这个猜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美术学院,最有可能找她的,应该是陈立文,其他人,她一点儿不熟悉。
也许是一个同学,比如,那个姓张的,叫——张天顺,对了,只有他和她是一样的外来进修生。她对那个张天顺的惟一印象,就是他偶尔扫视她的那种眼神儿,那眼神叫人不舒服,所以她从来没有主动和他搭过腔。
如果是张天顺找她,是不会让别人转告的,那个看上去有点儿害羞的男人,不一定有勇气这么做。再说,一个班的同学,如果让别人转告,一定会引起同学间的注意和嘲笑,他不可能故意让自己的行为这么惹眼。
江宁的嘴慢慢张开了,她想到了乔伟。
凭她的直觉,乔伟最近以来一天都没有停止过对她的骚扰,他跑到美术学院来找她的可能性,不是没有的。
那么,修改素描的人又是谁?乔伟会画画么?自己怎么从来不知道?乔伟这种人,如果有一两样特长,早就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了。
看来,自己真的应该见见乔伟了,看看他在这种时候,到底会对她说些什么?
第五章 变脸的油画
画室里的工作终于接近尾声,陈立文松了一口气,坐下来,又给江宁打电话,可她的手机关着。
这几天都是这样,一天之内,他总要把手头的工作放下几次,反复拨打她的电话,或是跑到学院图书馆去找她。
电话一直打不通,到处都找不到她的踪影。他差一点儿就要厚起脸皮,跑到电视台去打听她的住址了。
江宁越是不现身,陈立文越是着急。他知道她怀孕了,那天晚上又在公园里发生了意外,现在肯定还在跟他赌气。
可她会跑到哪儿去呢?
最近,贺琳的情绪也有点儿反常,每晚回家,看到她那冷冰冰的态度和偷偷打量他的眼神儿,都叫人感到陌生。
现在,陈立文对“内外交困”的含义终于有了切身体验。
窗外起了秋风,梧桐树叶“稀里哗啦”一阵阵飞来舞去,陈立文站在窗口愣了一会儿,他想起一幅画了很久还没完工的油画,就回头找出来,把它支在窗前。
那是江宁的大幅坐像,主体部分基本完成,只要在面部及身体个别部位稍加修饰,就可以拿去讨好她了。
这种时候献上这件礼物,说不定可以缓和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
陈立文端详着身穿露肩黑色晚礼服,沉静地坐在那儿,专注地看着他的江宁,发现她的眼睛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怨,黑色礼服衬托着她白晰的脸庞和肩膀,不知怎么,透着一种凄凉。他想起某些研究这“经”那“经”的人,对江宁这张脸的评价一定是“面带煞气”,就不由得产生了一阵隐隐的不祥之感。
“哼哼……胡扯!”陈立文对自己说。
他细心地调好颜料,在画像的脸部仔细地润色起来,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地暗下去了。
乔伟和李燕认识了不到一个星期,关系的进展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天晚上,李燕已经非常巧妙地找了一个借口,把两人的关系弄成了“既成事实”。
从酒吧出来,李燕说想参观一下乔伟的家,她早已从同事那儿打听到,乔伟在世纪城买了新房。
一走进乔伟刚刚装修好的新房子,李燕就激动万分地拥上来抱住了他:
“这房子可真漂亮!太可爱啦!”
乔伟喝得迷迷糊糊,陶醉在李燕热乎乎的气息中,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跟她上了床。早晨起来发现自己浑身一丝不挂,才明白昨晚被李燕“强暴”了。
他翻了个身,眼望天花发起呆来。
李燕在卫生间里洗澡的声音传来,听得他心乱如麻。这个女人竟这么容易就自己送上床来,使乔伟不自觉地把她和江宁做比较。越比,越觉得李燕有几分荒唐。
一般来说,男人可以容忍自己荒唐,而女人如果在他们面前表现得过分主动,就会让他们感到强烈不安。
李燕洗完了澡,心满意足地走出来,坐在梳妆镜前开始化妆,她对乔伟说话的语气,使他一时无法适应:
“乔伟!把衣服递给我!”
尽管算上这一次,李燕一共才和乔伟在一起睡过三次,可是她的口气和态度已经俨然老夫妻了。
李燕每天早晨起床后,都要为化妆消耗掉两个小时,就是到乔伟的住处来幽会也不例外。早晨起来洗过澡,就在脸上开始了浩大的“装修工程”,等到她终于发现时间不早了的时候,就会慌里慌张地把乔伟也卷进去。
现在是下午,李燕和乔伟从单位溜出来,又跑到宿舍里“偷嘴”。两人遭遇一场激情之后,从床上爬起来,李燕一边化妆,一边悄悄打量着乔伟的脸色:
“乔伟,晚上陪我去吃大自然吧?”大自然是亚运村一家有名的东北菜馆,李燕的奶奶是东北人。
乔伟在心里与李燕做着抵抗,可是嘴里不出声。乔伟是谁呀?怎么能容忍这样的女人?按照他故乡世世代代的审美标准来衡量,李燕属于典型的“好吃懒做型”婆娘,在当地是绝对嫁不出去的。
可是乔伟的确又被李燕的某些方面降服了,比如她的床上功夫,她的撒娇使性儿本事。这些都是江宁那种一本正经的女人所不具备的,这让乔伟时而兴奋莫名,时而懊恼无比。
有些男人天性里有一些与驴子、牛马相似的地方,总是无意中喜欢被女人驭使或鞭策。不过,乔伟至今心里还是一刻也放不下江宁。他甚至在和李燕亲热的时候,也把她想像成江宁,直到被李燕性高潮时狠狠一口咬得哇哇乱叫,才醒过腔来。江宁是从来不会这么没教养的。
只是,通过和李燕的厮混,乔伟暂时释放了身上的毒素。有时候他感到对江宁的怨恨淡了不少,有时候却变本加厉地感受到,江宁对他的伤害之深,是用任何方式都无法消除的。
自从分手以后,他就经常跟踪江宁。当然,这一切都不是蓄意的,他是因为感情上实在没法释怀。
江宁和那个马同同的关系,包括所有与她来往的人,都是乔伟的注意对象。
他还没有想好究竟怎样做,可是到了关键时刻,他会让江宁明白,她得罪的是谁!而这个被她刻意得罪了的男人,是不好惹的。
这两天乔伟更加亢奋了,他注意到江宁的情绪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见了他就像见到朱罗纪公园里的恐龙一样,落荒而逃。
他在等待。他预感到,要不了多久,她就会乖乖地回到自己身边……
“乔伟!你发什么呆呀?”李燕急了,“我在跟你说话呢!听到了么?”
“什么?”乔伟愣愣地回了回头,他看到李燕化了一个浓浓的晚妆,“不就是吃一顿东北农家菜么?至于把自己化成这样儿啊?”
贺琳还是头一次到女儿的学校里来。刚一走进那个看上去有些老旧、显得灰蒙蒙的大门的时候,她就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紧张。
几个从林荫路走出来的女孩子,花枝招展地从她面前经过。已经是凉爽的秋季了,她们的衣裙仍然像夏天那么单薄,那么暴露。
一阵阵浓郁的香水气味儿,直冲进贺琳的鼻子。她知道那种香水是一个著名的法国品牌,价格非常昂贵,一般人的经济能力很难消费得起。
贺琳迷茫的目光追随着她们飘逸的背影,一时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在一所大学校园里。
现在的学生怎么都变成这样儿了?她们的父母如果知道,在遥远的北京城上大学的孩子,已经变得这么陌生、让他们不敢相认,会做何感想?
贺琳狐疑地回过头来,又看到几个打扮时髦的女孩子迎面走来。她突然想到了贝贝,这孩子平时是个什么样儿?背着母亲,是不是也这么招摇、放肆?
“小同学,请问中文系怎么走?”贺琳从过往的学生中挑了一个看上去朴素些的女学生,上前问道。
“从这儿过去,一直往西,有个人工湖,就在湖边……”她听出来那女孩子的口音是四川的,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老家。
贺琳大学毕业后一直生活在北京,口音变化很大,可是只要一听到熟悉的乡音,还是倍感亲切。
女学生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贺琳的情绪,她心不在焉地回过头去,自顾走开了。
“谢谢你!”贺琳追上一步,感激地目送着那个女孩儿走远。
贺琳手包里放着两张在陈立文身上发现的纸条,这些日子,那东西一直在折磨着她。她知道不能把这事儿告诉贝贝,可是,除了女儿,她已经没有人可以交流感情,发泄积郁了。
她犹犹豫豫地往人工湖走过去,心中充满感慨,只觉得眼前的大学校园已经完全陌生了。当初自己上大学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那时候校园里的气氛是那么沉静,“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那种抓到了学习机会的欣喜,使每个人都感到时间紧迫,哪里有心思谈恋爱、泡饭店、满世界乱窜?
贺琳不由得想到了陈立文,显然,陈立文是一个能够跟得上潮流的人,比如与那些风骚的女学生和女教师搞得很近乎。而现在的自己,在他和贝贝的眼里,恐怕就像掉了渣儿的老古董吧?
贺琳的脚步突然停住,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转过身,往校园门口走去。
还是回家自己想想办法吧。即使找到贝贝,也于事无补,这孩子对这种事的态度肯定是自己不能接受的。再说,她实在是不忍心再让这个无辜的孩子为家庭承担任何压力了……
走出校门,贺琳终于松了一口气,好像卸下了一个重担。看来自己根本就不该到这儿来!
大街上阳光很好,贺琳神情恍惚地拦了一辆出租车。她坐在车上,陷入了一种孤苦无助的情绪之中,突然听到司机说“到了”,她才醒过神来。
下了车,贺琳看了看周围立即傻了眼:自己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美术学院的大门口。
她突然觉得浑身发热,脸上冒出了一层密密的汗星儿。她竟然一点儿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对那司机说过要来这里,但司机肯定是按她的吩咐把车开到这个地方来的!
既然来了,干脆就进去看看。贺琳给自己打着气,朝校门走过去。
她在收发室窗外犹豫了一下,似乎一时还没弄清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倒是收发室的老师傅看见举止斯文的中年女人在门口徘徊,便走出来热情地打招呼:
“您这是……想找谁呀?”
“我……啊,油画系的陈立文,他在吗?”
“噢!您是陈教授的爱人吧?”
老师傅好像与陈立文很熟的样子,自告奋勇地要打电话给油画系,但是贺琳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算了吧,我只是下班路过这儿,也没什么事儿!不用找他了……”说着就匆匆往大门外走去。
走上了门外的林荫道,贺琳紧张的心情才松弛下来,对自己举动一个劲儿后悔:我这是怎么了呀?跟没了魂儿似的!
贺琳脚下懒懒的,却不想搭车,只是慢慢朝路口走去,心里又七上八下的,想的都是近来发生的事。身后隐隐约约有脚步声跟了上来,她以为是过路人,便不以为意地低头走自己的路。
“你是贺琳?”一个低沉的女中音从身后传来。
贺琳猛然回头,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个年轻的女人,最多二十五六岁。当然,现在的女人以大量消耗营养保健品和美容用品为乐,从她们的脸上已经很难看出真实的年龄。
年轻女人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脸有些苍白,但是嘴唇很饱满、很鲜艳。
她的眼睛深不可测,让人没法儿看清里面的确切内容,贺琳一看到那双眼睛,就觉得浑身发冷:
“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你过得还好吗?”女人扭过头来,像熟人那样和贺琳并肩而行,不动声色地盯着她问道。
贺琳不由得站住了:
“你是指什么?”
“你知道我指什么。”
“我不知道!”贺琳心里的怒气终于冲上了脑门儿,她隐约觉得这个女人有来头。
“哎呀,那太可惜了。我真替你担心。”女人头也不回地丢下这句话,径自穿过马路,消失在对面 人行道的树影里。
这个女人怎么会认识自己的?
贺琳呆呆地愣在原地,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莫非她是个疯子?
她回了回头,距离美院大门只有一百米左右,附近又没有别的单位,看来那女人就是从美院里出来的!她马上想到了那两张纸条儿。天啊,难道是这个女人吗?
“乔伟!有人找……”
正在编辑室里剪辑新闻带子的乔伟听到同事叫他,却懒得回头。
他知道又是李燕跑来找他,这个女人,活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旦粘上了撕也撕不掉!
昨晚在大自然酒楼吃饭,她的妆束打扮引来众多目光,连乔伟这样虚荣心极强的男人都受不了了。回来的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训了她几句:
“以后你再出来吃晚饭,别弄得像要上台演戏似的,我在旁边简直成了陪衬你的小丑!”
一贯无理也能争三分的李燕此刻一声没响,但乔伟知道自己的话对她起作用了。是应该让她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了,免得这段关系到后来弄得比跟江宁还要狼狈。
满以为李燕自尊心会受到打击,会收敛些了,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晚上,她竟又跑来了……
乔伟磨磨蹭蹭地把手头的活儿都干利索,才一脸不耐烦地转过身来,走出机房,客厅里没有人影儿。看来李燕真被他给气跑了。
刚想到这儿,他看到茶几上的电话听筒放在一边,这才明白原来是有人打电话找他。传话的人怎么不讲清楚?这个混蛋!
乔伟走过去拿起听筒,里面是忙音,对方早挂断了。
是谁呢?为什么不打他的手机?乔伟狐疑地愣了一下,就摇晃着肩膀,慢慢悠悠地把剪好的带子送到总编办,又心不在焉地出了电视台大门。他边往自己的白色切诺基走过去,边扫视着大门口,不料一眼看到了坐在出租车里、正隔窗看着他的江宁。
喜出望外的乔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立即走上前去:
“江宁!刚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吧?”
“……”
“那你……你在等谁?”
“我路过这里……”江宁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她从心底不愿意让乔伟知道,自己是专程来找他的,而且还给他打了那个一直没人接的电话。
“走吧,我请你吃饭!”乔伟不知哪来的精神,立即兴致勃勃了。
切诺基刚刚启动,李燕就从电视台的大门口跑出来:
“乔伟!乔伟……”乔伟头也没回,他现在的全部心思都在江宁身上,倒是江宁提醒了他:
“有人叫你……”
“啊,一个新来的编辑,不用理她!今天不论什么大事儿都得给你让位。”
江宁淡漠地把头扭向窗外,她不想回应这个男人有些厚颜无耻的调情,只想把自己最关心的事情弄个清楚。可是一见到乔伟,她就明白此举恐怕是徒劳了。
汽车直奔莫斯科餐厅而去。那地方是乔伟跟那帮北京土生土长的哥们儿常去的地方。他认识了江宁后,就急忙带着她跑到那儿去,并煞有介事地告诉她,那个地方出炉的爱情,都能白头偕老,有他那帮哥们儿为证。
江宁身不由已地被乔伟押进了餐厅,里面早已不像从前那么清静雅致了,大人孩子、男女老少、南腔北调,整个大厅里热闹成了一锅粥,活像一间快餐店。
在江宁看来,现在的“老莫”已经被这些俗人弄得乌烟瘴气,俗不可耐,肯定再也生长不出什么健康的爱情了。
“这年头!找不着一个清静的地儿了!凑合吧……”乔伟看了看江宁的表情,赶紧伸出一只手,像让座,又像阻拦,似乎生怕她落荒而逃。
“吃什么?这儿有一道俄式炸鱼排,味道不错。”
江宁还记得上次他们来吃的就是那道炸鱼排,乔伟这是故意要刺激她呢!这么想着,她就东张西望地应付道:
“随便儿,反正我今天不是来吃西餐的。”
“那我又可以做一回主了?”
“你从来都做主做惯了,随你吧。”
乔伟的胃口奇好,从前就是这样儿,不管到哪,也不论东西是不是可口,他都可以大嚼大咽,弄得吃东西过于斯文的江宁坐在一旁,活像个胃口不好的病号似的,显得没精打采。
江宁的手碰了碰刀叉,就放下了,她心里乱七八糟塞着那张莫名其妙的画儿,只觉胃脘饱胀,毫无食欲。她顾不得扫了乔伟美餐一顿的兴头,偷眼看了看他,垂下眼皮,问道:
“最近你在忙什么?”
“嗯?”乔伟的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还在往里面塞,在江宁眼里,这根本不是吃西餐的派头,简直是乡巴佬进城。他看了看江宁,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
“啊,没忙什么。我正要找你呢,没想到你自己来了。”
“你最近跑到美院去找我了?”江宁突如其来地发问,紧紧盯着乔伟的眼睛,看着他的反应。
“嗯……,嗯?”乔伟好像突然意识到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是不是去美术学院找过我?”江宁紧逼不放,“有人看见你在学院神出鬼没。”
“那有什么奇怪?我这人,历来神出鬼没。确切地说,每个人在这个社会中
都得神出鬼没,否则怎么混呀?是不是?”乔伟油腔滑调,真假难辩。
“你跑到美院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
“想见见你呀!”
“你还跑到教室里去叫过我?”
“是啊!”
“那幅画儿是你涂改的?”江宁的心开始“嗵嗵”跳起来。
“哪幅画?”乔伟终于停止了大嚼,他抬起细长的单眼皮,用黄眼珠盯住了江宁。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不知道。”
“你这样做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乔伟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又转动着黄眼珠儿仔细盯住了江宁,“你说了半天,我一句都没听懂……”
“那你到美术学院去,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我好像是……经过那儿,然后,进去转了一圈儿,他们说你那天没课。”
“你哪天去的?”
“不就是前天嘛?”
江宁的脖子有点儿僵硬地看着乔伟,他嘴上粘着一两块肉碴儿,看上去有点儿傻乎乎的。可是他的黄眼睛却有点儿深不可测,叫人不能不怀疑他是否说了真话。
陈立文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时间颇有些陶醉。
平心而论,这幅油画是他近来少有的精彩之作,画面上的江宁那传神的眼波,那灵动的嘴唇,看一眼就让人砰然心动。
如果不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他真不想送给她了,自己留下来,作为一个时期的代表作收藏起来,真的不错。
但还是得送给她,现在陈立文最在乎的是江宁的态度,即使再贵重的东西,他也愿意忍痛割爱。
用什么方式把这幅作品送给她呢?当然要浪漫一些的,可是江宁近来心情不佳,要找到她都困难。
不过,这是一个接触她的绝好机会,正好可以借机缓和一下关系。还有一层,趁机说服江宁赶快把流产手术做了。这是他的一块心病。
他试探着打了个电话,心里并没抱什么期望,结果却让他喜出望外,没想到江宁今天不但开着手机,还很痛快地答应来见他。这么痛快,倒让陈立文感到无所适从了,他觉得江宁什么地方有点儿不对劲,可是他又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对。
管她呢!先见见再说,只要见了面,一切就都好办了。
江宁从乔伟那里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她狐疑地离开他,回家的路上就接到了陈立文的电话。
满心惶惑的江宁,一听到陈立文的声音,就决定要见他一面。她的潜意识里有一种感觉,陈立文也许和那幅被做了手脚的画有关。
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对她下这样的功夫了。
只有对绘画艺术非常熟悉、熟悉到可以信手涂鸦的程度,才可能以那样的速度,随便地勾画出那些可怕的东西来。
江宁放下电话,直奔与陈立文约定的地点。她来到离美术学院很远的一条小街,很容易就找到了那间装修独特的咖啡馆。
陈立文坐在最里面角落的一张台子边,他虽然背朝房门,可是江宁一走进去,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头发稀疏的后脑勺和宽宽的肩膀。
她突然原地站定,举步不前,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
里面人不多,陈立文似乎感觉到她进来了,回过头来及时地打了个手势。
“怎么有这个兴致,跑这么远来?”江宁尽量若无其事地坐下,可她的眼神游移,不肯正视急切地想与她交流的陈立文。
“你身体还好?我有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陈立文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可是他的用词讲究,分寸得当,既让她觉得他是关心她的,又不使她对他的情绪产生反感。
“不好。”江宁觉得这几天简直是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刻,自己的心情和身体都坏透了。
“还是因为那件事情?我今天就是向你道歉来的。”
“嗯?道什么……歉?”她以为他又要说孩子的事了,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不耐烦。
“那天晚上公园里的事我还没搞清楚,你不要急……”
“算了,还有比那更讨厌的事呢!……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什么事?”陈立文愣住了。
“真有意思,谁都说不知道,可是这事儿,总得有一个人干吧?”江宁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陈立文,注重仪表的陈立文立即下意识地摸了摸领带和头发,以为自己什么地方不得体而出了丑。
江宁迷惑地看了看陈立文,心想,难道这个人真的这么精于表演么?
“啊……对了,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一会儿喝完咖啡,跟我到画室去一下吧。”
“不了,今天我不舒服,改天再去吧。”江宁弄不清他的真实意图,连忙回绝。
“不要紧,我们乘车经过的时候,顺路去取就可以。”
“是什么东西?有那么……重要么?”江宁呷了一口咖啡,她没有放糖,咖啡味道很苦。
“是一幅画……你看了就知道了。”
“又是一幅画!”江宁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怎么又是一幅画?还有谁送给你画了?”
“没有,没有……现在,我倒真想看看这幅画了。”
两人都没心思坐下去,于是出门上了出租汽车,经过画室的时候,江宁还是犹豫了一下:
“你下去拿了送上车来吧,我太累了,就不下去了。”
“也好,”陈立文虽然不大情愿,可还是不失风度地下了车。过了一会儿,他把一样用报纸卷着的东西递进了车门。
“如果喜欢,就找人装个框儿,挂在家里。”他替她关上车门的时候这样说。
汽车开出很远了,江宁回过头去,陈立文还站在路边目送着她。她把手里的画拿起来掂了掂,沉甸甸的,心想这一定是他很得意的一幅油画。
江宁不由得联想到那幅被修改得面目皆非的习作,心情顿时灰暗了。看来陈立文并不知道有这么一桩事情。否则,他干嘛在这种时候还要送她一幅画,难道他不明白这样做只能更加刺激她么?
马同同今天回来得比平时早一些,此刻正在厨房里大展身手,整个客厅里都香喷喷的,弥漫着油泼辣子的味道。
“回来啦?那是什么好东西?” 马同同端着一碟炒好的菜进了客厅,见到江宁手里的画,就放下菜,兴致勃勃地凑过来。
“能有什么好东西?一个朋友送的。”江宁说着把画随便往电视柜上一放,脱了鞋和外衣,就走进卫生间去洗脸。
“今晚好好给你解解馋,有好几天没给你做好吃的了。”马同同在客厅里说。
“都几点了?晚饭时间早过了呀?”
“那有什么?权当宵夜吧。”
“小姐,你不要保持体形啦?” 江宁走出来,看到桌上做好了的辣子鸡块儿,油汪汪的,禁不住深吸一口气:“好香!”
“偶一为之,不会影响体形的。”马同同又端出来一碟素炒青菜。说着,两人坐下来,马同同回头看了看卷成卷儿的油画:
“是什么好东西呀?”
“一幅画。”江宁淡淡地说着,头也不抬地伸手抓筷子。
“那我可得看看!”马同同说着,就仔细擦了擦手,拿过画来放在茶几上,慢慢地展开。
马同同突然僵住不动了。
“怎么了?”江宁感觉到异样,她走过来,一眼看到那幅油画上画着的正是自己。她穿着那一款平时最喜欢的黑色晚装,面带忧郁地端坐着,直视前方。
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自己那两只忧郁的眼睛里、鼻孔里、嘴里,甚至还有耳朵里,正在淋漓地流淌着鲜红鲜红的血,浓浓的,一直流过脸颊,最后滴落到放在膝上的手背……
“天啊,这是谁送你的?”她听到马同同惊叫起来,这如梦如幻的一切才终于得到了印证。
江宁本已挣扎得疲惫万分的心,“噗嗵”一下坠进了无底深渊,她禁不住两腿一软,眼前漆黑,跌坐在沙发上。
第六章 无法沉默
和陈立文结婚以来,贺琳的业余时间差不多都消耗在书法、绘画的练习上面。因为和陈立文赌气,毕业后,她再没摸过这些睹物伤神的东西,她曾经想用这种方式,彻底忘掉陈立文。可没想到命运弄人,绕了那么大一圈儿,两个人最终又相遇了。
开始的时候,陈立文还兴致勃勃地给她当当指导教师。不过,很快他就注意到,她不再提这些事了,他为她准备的那些纸笔也被束之高阁。
“怎么不练了?”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陈立文似乎无意地问了一句。
“嗯,最近有点儿忙。”贺琳应道。
“你好像脸色不大好。如果感觉太累,就退休算了。”
贺琳所在的大学图书馆,离美术学院宿舍区很远,上下班很不方便。陈立文早有让她退休回家的意思,贺琳也动了心,无奈贝贝不同意,她说:
“不要听信男人的话,他让退就退,退了回家时间怎么打发?给他当全职保姆啊?”
话虽难听,可贝贝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是不会存心害自己的,况且,一个女人如果没有自己的生活空间,的确可怕。
现在陈立文又提这个,贺琳就觉得这是别有用心。把她圈在家里,整天傻乎乎地侍候着他,他在外面的事情就可以遮掩得严严实实了!
贺琳心中这么想着,脸上露出一丝冷冷的讥笑:
“我早晚会退的,但不是现在。”
“贝贝最近有消息么?”每当陈立文提到女儿,贺琳都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她既对他能够想起这个孩子生出些许感激,又对陈立文此刻的心事颇费揣摩。
“没有,这孩子,总喜欢在外面瞎忙……”她掩饰道。
“我太忙,你多关心她一点儿吧,毕竟她是个女孩子,我过问多了,也不方便。”
“谢谢你……”贺琳话里的诚意有多少,陈立文听不出来,但他对贺琳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讲话,总觉得有点儿别扭,那种客气,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沉默了一下,贺琳突然又说:
“老陈,最近我可能要出差,到南方去一趟,考察一下大学图书馆。”
“考察南方大学的图书馆?”陈立文机械地重复着她的话,好像心不在焉地想着其他的事情。
“你怎么了?”
“啊,我在想,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回一趟老家,看看家里的人……”
“如果有时间,我会考虑的。”
两人陷入了沉思,各想各的心事。
陈立文内心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这是老天给他的机会,他可以趁此好好处理一下和江宁的关系,把她肚里那个孩子处理掉。也许,还可以陪着她到外面走走,改善一下心情。
“你想什么呢?”贺琳递过来一杯热茶,陈立文立即打了一个激灵,他发现贺琳老是喜欢在他心不在焉时,突然递上一杯热茶,经常烫得他想把杯子扔到地板上去。
“我……我在想,你走了,我恐怕吃不上这么好吃的晚餐了。”
“那倒也未必。”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可以去酒店,”她又瞄了他一眼,“我说错了吗?”
陈立文听到这儿,想松一口气,内心却更加紧张了。
“你什么时候走?”陈立文不知怎么居然问了这么一句,显得有点儿急不可耐,话一出口,他就小心地偷看了贺琳一眼。只见她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答非所问:
“我要洗澡去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贺琳进了卫生间,陈立文独个儿坐在沙发上,他还在为贺琳的态度感到纳闷,总觉得最近贺琳有点儿奇怪,和他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反差极大,甚至和上个月比,都显得十分陌生。
难道她听到了什么风声?
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陈立文渐渐觉得浑身燥热,坐立不安起来,贺琳的所谓“出差”,是不是一种有意试探呢?
乔伟从莫斯科餐厅回来,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原来江宁想见他,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出现了什么奇迹。她完全是来试探他的,至于到底试探什么,他也没有搞清楚,江宁又什么都没说。
她提到他去美术学院的事,似乎对这件事非常在乎。她是怎么知道的?
直觉告诉他,江宁一定又有了一个男人,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美院的。而且,那人还一定认识江宁的前夫,知道天底下还有乔伟这个人。
有了这种感觉,乔伟就觉得惶惶不可终日,虽然在法律上他们已经不再是夫妻,可是他的潜意识里,江宁仍然是属于他的,他不愿意看到她身边出现另一个男人……
而现在,江宁身上显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的神态和情绪都不对劲,她甚至突然主动找上门来,这不是太反常了吗?
他想起了李燕。
那天,他经过美术学院大门口,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他很想知道江宁在学院里都做些什么,都与什么人打交道。
他还是头一次到美院这种地方来,看到艺术殿堂里那些长发披肩、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看上去不男不女的人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江宁跑到这种地方来进修,还能有什么好事吗?
记得当时他向一个理着背头的男人问过江宁,那人摇头表示没听说过这个人。他刚走出大门,却听到有个女人在身后叫他的名字。他大吃一惊,那是李燕的声音。他回过头,果然看到了李燕那张表情复杂的脸,她居然跟踪他到了美院!这个小女人,怎么这么厉害?
从那天开始,已经被李燕征服了的乔伟,突然产生了一种厌恶情绪,一见到李燕,他就恨不能通晓隐身术。
李燕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呢?是她跟踪了江宁?虽然她是新来的,可是凭她那事事不甘人后的性格,肯定会很容易就了解到江宁的详细情况,然后,处处防备着乔伟一手。说不定,她还会伺机向江宁表示点儿什么……
乔伟正要去找李燕问个明白,李燕却主动送上门来了。
她一阵风似的进得门来,把白风衣往沙发上一扔,露出勾勒线条的紧身短袖黑线衣,随后就裹着一股香气,亲昵地朝乔伟靠了过来:
“你昨天晚上忙什么呢?我追了半天都没追上!”
乔伟推开李燕搂上来的两条白嫩的胳膊,咄咄逼人地盯着她的眼睛:
“我问你,你那天跑到美术学院去,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还没问你呢,你到美院干什么去了?”李燕扫兴地收回了一腔热情,悻悻地走到沙发前坐下,点了一支烟。
“别打岔!你一直在跟踪我?”
“我在大街上看到了你的车,就在后面追,追到美院门口你才停了车,就是这样呗!”
“可是为什么直到我从美院出来,你才出现?”
“嗨!我没敢跟你进去,就在门口等着。”
乔伟狐疑地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才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生气。
“你最近可真是反常啊,怎么一天到晚拉着一张马脸,就像谁欠了你八百吊似的?”李燕吐了一串烟圈儿,不屑地问道。
如果李燕说的是真话,江宁今天的举动又怎么解释呢?像躲瘟神一样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江宁,居然硬着头皮到电视台来找他!
乔伟想到这儿,竟一反仇恨的心态,为江宁捏了一把冷汗。
上午起床后,江宁一眼就看到了电视柜上那卷油画,她猛然爬起身来,终于明白,这一切都不是一个醒来就可以忘掉的噩梦。
从被人推进湖里那天晚上起,她的身心就已经被无形的绳索死死缠住了,现在,又出来了两幅这么可怕的画!
江宁感觉到头上正悬着一把沾血的斧头,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砍在自己的脑袋上。
马同同已经出去了。
江宁蓬着头,穿着皱巴巴的睡衣,顾不得洗漱。她把两幅画并排摆在地板上,
仔细看了半天,也找不出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却直觉这两样东西肯定是被同一个人别有用心地动了手脚。
而油画是陈立文送的。
江宁不相信陈立文会画一幅这样的画儿送给她。七窍流血?意思就是诅咒自己不得好死呀!即使陈立文再怎么想摆脱她,也没有必要这么做,这样的结果只是在精神上折磨她,并不能直接危及到她的生命,又有什么意思呢?
难道他只是为了解解心头之恨,或者威胁她,让她小心自己的性命?
江宁只觉胸口堵着一块凉冰冰的石块儿,吐不出、吞不下,呼吸不畅。这两幅画是明显的警告,表明她正时刻面临着某种危险。
江宁联想起她被骗到公园、遭人毒手的情形,现在看来,那并不是一场恶作剧,而是有人想置她于死地!
有一瞬间,她想到了报警。这两幅画也许就是最好的证据。可是一想到自己和陈立文的关系,一想到事情最后的结局,自己因为与有妇之夫鬼混,也会被牵连进去,身败名裂,江宁就再也没有一丝勇气。
看着那两幅面目狰狞的画,她似乎感觉腹中的胎儿也受惊地动了一下,如果她一直面对这样的画面,生出来的孩子可能也会面目可憎吧?
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冲着她的孩子来的……?
江宁若有所思地卷好了那两幅画,小心仔细地藏好,然后直奔妇产医院而去。她决定把孩子拿掉,并马上把结果告诉陈立文,看看他会怎么反应?
仅仅穿过两条街区的路,江宁却走了半个小时。她走走停停,故意磨磨蹭蹭,心里充满了无以复加的恐惧,就像立即要被扔进屠宰场的小动物一样。
那些被押赴刑场的死刑犯,也不会比她此刻更绝望吧?因为死了便一了百了,没有痛苦和悲伤了,可她现在是生不如死、欲死不能。
医院里流产的人不多,因为现在的年轻人都学得很聪明,连中学生都学会使用安全套了,过去那种出了麻烦就流产的女人,在现在人的眼里,无异于傻瓜蛋。
她真后悔一时冲动,竟给自己种下了这样一个祸根。
江宁强抑住内心的恐慌,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忽听里面手术室传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声,接着那呻吟升级为哀叫:“医生!求求你别做了,我快要疼死啦……”
江宁的脸上顿时站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毫毛,她看了一眼坐在近旁的两个年轻女人,她们也已经变了脸色。
她的心开始“嗵嗵”狂跳,紧张的情绪怎么也按捺不住。
过了一会儿,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从里面慢慢走出来,刚到门口,就晕倒在一个等在外面的男人怀里。江宁立即起身跑到卫生间去呕吐。再回来的时候,那两个女人已经剩下一个了。
她强自镇定,哆嗦着给陈立文打电话。现在她必须给他打个电话或找点儿别的事做,分散一下注意力,她怕自己坚持不下去。
“我是江宁。”不知为什么,她一听到陈立文浑厚的声音,心里就涌起了一阵复杂的感情,声音也止不住地发抖,“我在医院里。”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陈立文听到她说在医院,好像非常紧张。
“我要……人工流产。”
“嗯……”陈立文好像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才好,沉默了。
“这下你放心了,以后不用再害怕我了吧?”
“不是这个意思,你……我现在不方便过去,这样好不好?我叫一个朋友去陪你……”
“不用费心了,我正要进手术室,有人替我签字了。”江宁故意赌气地说。
“江宁!江宁……你听我说……”
江宁果断地挂了电话。
她闭上眼睛,慢慢品味着陈立文的语气和声音,只觉得想大哭一场。难道他就那么害怕她,那么害怕她肚子里这个无辜的孩子吗?
江宁发狠地想,手术一做完,她就要远远地离开美术学院,在陈立文的眼睛里彻底消失,让他永远得不到她的一丝消息!等他终于后悔的时候,已经被剥夺了忏悔的权利。
“江宁!谁是江宁?”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粗哑的女医生在手术室门口叫她的名字,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儿。
想到那凉冰冰的手术器具插进自己身体的感觉,江宁脸上的毫毛再一次齐刷刷地站立起来,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了。
她苍白着小脸儿,呆望着女医生在口罩下面努力耸动着的嘴巴轮廓,眼前渐渐恍惚起来。
她听到女医生不耐烦地叫了下一个人的名字,接着,一个比她还要年轻的女人战战兢兢地跟着医生走进去了。
江宁悄悄站起来,趁人不注意,匆匆走出了医院大门。刚刚走到没人的地方,就止不住呕吐起来。
近来,一走进住宅小区的院子,陈立文就觉得有一种压力。回家面对贺琳,几乎成了他的一个负担。
今天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终于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早晨,贺琳出差了,是他亲自把她送到机场,上了去广州的班机。
打开房门,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一个修养良好的女主人的味道,也是她悉心经营生活的痕迹。
不知为什么,陈立文在这时想到了贺琳的种种可爱之处,原来两个人的短暂离别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本来他是一心想让贺琳早些离开这个家的,那样,他就可以放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现在,他反而犹豫了。
房间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到处都是贺琳勤劳的巧手留下的印迹,他转了一圈儿,到饮水机上倒了一杯热水,坐在沙发上,打量着整个房间,喝了一口水,舒服地吐出一口浊气。
突然,他的眼睛在一样东西上面停住了。
那是孤伶伶地挂在大衣架上的一条丝巾,看上去那么眼熟。他上前拿起来一看,正是上个月他买了送给江宁的那条,咖啡底色上撒着些淡淡米色的碎花,配上江宁白晰的皮肤,非常雅致。
可是,它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难道贺琳也买了这么一条?
也许是吧。有些商场里的东西,还是那么几种单调的款式,大街上女人们的衣服和首饰也总是不小心就撞车。
陈立文打量了一下那条丝巾,的确很符合贺琳这种女人的品味。他的心渐渐放下,重新坐好。
近来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让贺琳不开心呢?难道和江宁的关系被察觉了?贺琳工作的地方离美院很远,何况她又是一个很有修养、非常大度的女人,她不会蓄意去监视自己的丈夫吧?
可是她那微妙的情绪又怎么解释?也许是因为贝贝最近老不回家,她心情烦闷?他知道贝贝对贺琳的再婚一直有想法,可是一个已经离家在外的大学生,她的想法又怎么会影响到贺琳这样成熟、冷静的人?
这一次出差,是不是她对他的某种试探呢?他再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
陈立文终于尝到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滋味儿。谁叫自己放着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偏偏沾上了别的女人呢?也许,这就叫“做贼心虚”吧?
他自我解嘲地用手拨弄了一下那条丝巾,又拿在手上看了看,还放在鼻子上闻了闻。
丝巾散发着一缕淡淡的清香,是那种能够引起人美好遐想的味道。
咦?这味道怎么这么熟悉?
他立即想起了江宁脖子上、脸蛋儿上、裸着的身体上那股诱人的气息。每当他把她拥进怀里,都被这种特殊的、只属于她的香味儿所陶醉,贪婪地移动着他的鼻子,恨不能闻遍她身上的每个角落。他像饥饿的小狗一样到底乱舔、到处乱嗅,鼻子里还发出“哧哧哧”的响声的怪样子,常常逗得江宁“咯咯咯”笑个没完。
有一天两个人正疯狂地纠缠在一处时,他忍不住感叹了一句:“江宁,你真香啊!”
想到这儿,陈立文的心“咚”地跳了一声,手一抖,丝巾掉了。
轻飘飘的丝巾在空气中漂浮着,像一片鸿毛一样,以慢动作朝地板飘落下去,陈立文愣了一下,连忙在半空中一把将它抓在手里。
凭直觉他就可以认定,这条丝巾是他送给江宁的那条!
他好不容易挪动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沙发前,立即把瘫软的身体放在沙发上,才透出一口气。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一看到江宁的号码,陈立文立即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是你么?你在哪儿?哎哎!我正要问你,你的丝巾放在哪儿了?我给你的丝巾?”
江宁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她的语气紧张而消沉,只说了两句话就挂了机。当听到她说在医院里做人工流产,陈立文如释重负的同时,竟又觉得心疼起来。这种时候,他应该在她的身边才对。
江宁很快挂断了电话,她好像对他满怀怨气。想象着她在手术床上饱受折磨的情形,他心里真不是滋味儿,女人总要为男人不负责任的私欲付出代价。男人有时是不是太残忍了?
电话响起来,怔忡之间的陈立文被吓了一跳:
“谁啊?”
“是我,贺琳。”
“噢,你到广州了么?”
“早就到了。家里怎么样?你晚上吃什么?”
“你放心吧,我自己会安排好的。那边天气怎么样?”
“热,北京那边儿是秋天,这里可还是夏天呢!我带的衣服都用不上。”
“那就在当地再买几件嘛!广州的衣服挺不错的。”
“你一个人在家么?”贺琳突如其来地问道。
“是啊,怎么了?”陈立文反应过来了,她这是在诈他!
“我是说……贝贝没回来吗?”贺琳听不到陈立文的声音,又补充道。
“你在家的时候,她都不回来,你不在,她更不会回来了。”他说着,松了一口气。
“噢,如果她问我去了哪里,你如实告诉她好了。”
“知道了。”陈立文不想多说什么了。
“再见。”对方最后说,语气中似乎有一种得意。
她到底知道了些什么?陈立文怔怔地放下电话,老觉得贺琳有点儿阴阳怪气,似乎察觉了什么天大的隐秘似的。
他对这种时刻被盯着的感觉实在反感,第一次失败的婚姻带给他的那种烦恼又回来了,难道再婚夫妻都要面临这种相互间的猜忌么?
不管怎样,是自己越轨在先,对于贺琳的多疑,也不能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他又看了看那条丝巾,这是贺琳故意放在这儿提醒他的吗?她从哪里搞到的?贺琳的出差,只是为了给他一点儿空间,让他重新审视两个人的关系?
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暮色漫过了窗户,一点点吞没了他沉思的脸……
惊惶失措的江宁从医院刚跑出来,一腔恐惧就随着早晨喝的牛奶,箭一样喷射出来。
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想,这个孩子也许命不该死……
太阳很好,江宁的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灰暗。她觉得大街上的行人好像都在探头探脑地窥视着自己的脸色,真恨不得一下子飞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独自大哭一场。
她越是着急,越拦不到空车。
江宁失魂落魄地慢慢走着,眼前还白花花的,晃动着医院里那些穿白大褂的身影儿。她发誓再也不会踏进妇产科的门槛,她一想起那个鬼地方就会心惊肉跳。
大街上不断有汽车驶过,江宁远远看见一个公共汽车站,却怎么走也走不到。她的腿软得快要支撑不住体重了。
江宁离开了人行道,慢慢挪到马路边,这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电视台所在的街道了。
自己这副狼狈样子,可千万不要遇到熟人啊!
江宁犹豫着站住,继续拦车。
一阵“嗡嗡”声,像无数大黄蜂从什么地方向她包抄过来,江宁不禁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马路上远远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了,里面好像没有客人。她上前一步扬起了手。
就在这时,一辆白色轿车突然从旁边的十字路口冲出来,刺眼的白光闪闪烁烁,直奔路边的江宁而来!
江宁僵硬地站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辆车,任它朝自己撞过来,好像一直就在等待着这一刻……
突然,她觉得全身轻飘飘地离了地,清醒过来时,那辆汽车已经飞驰而去,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人行道上了。
她定了定神,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驼背老太太站在面前,正喘着粗气朝她感叹:“哎呀,孩子啊,你可真够命大的!”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指了指不远处匆匆离去的一个年轻男人,“多亏那个小青年儿他拉了你一把呀!”
她看到年轻人头也不回地向公共汽车站跑去,一辆汽车刚好进站,他立即消失在挤车的人群里。
江宁怔怔地站着,说不出话,也动弹不了。她还是没弄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发生的。
难道有人要开车撞死我吗?
想到这儿,她的嘴唇开始发抖。她想到了乔伟。可那辆车不是切诺基呀!
江宁回到家里,一头扎在床上,就不想动了。她口喝得很,却连下床去喝一口水的心思都没有。
刚才的惊险一幕不时在眼前晃动,那辆白色轿车里面坐着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只是一个酒后驾车的家伙?
这种时候,江宁不能不把这件莫明其妙的事与陈立文、与乔伟联系在一起,她明白,这两个男人是目前最恨她,最怕她,也是最烦她的人了。
让江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难道不是他们的共同心愿吗?
她爬起来关了手机,锁好房门,躺在床上还是觉得不安全。她甚至有种预感:这个暗中一再威胁她生命安全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悄悄找上门来!
电话就在这时突然响起来,江宁双手不由自主地抓住床单,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一块木板那样,惊慌地盯着床头的电话机。铃声一直响了六七次,最后终于转到录音机上去了:
“江宁,我是同同。今天怎么样?感觉好点儿了吧?那件事儿别往心里去,可能只是个恶作剧,等我回来给你做好吃的,啊?”
江宁明白,马同同说的“那件事儿”,指的是那幅七窍流血的油画。
昨晚马同同看到那幅画,一直追问她在外面得罪了谁,可是她不知道怎么跟马同同讲。马同同还不知道,这幅可怕的油画,已经不是第一幅被动了手脚的画了!
干脆告诉她,自己因为怀孕的事和陈立文闹僵了?还是告诉她,自己怀疑前夫因为离婚在报复她?
可是直到现在,就连江宁自己都搞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她冲动地爬起来,想上去抓过话筒,把一切都向马同同和盘托出,也许,这个鬼丫头会有什么好主意。可是当她伸手拿电话时,对方已经挂了。
“同同,你在哪儿啊?……你快点儿回来吧,我有重要的事儿跟你说!”江宁把电话打到马同同的手机上,她听到对面声音很嘈杂,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自从出事以来,江宁头一回向马同同伸出求援的手,她实在有点儿顶不住了。
生性要强的江宁只好放弃自尊,准备向马同同吐露自己的心事,向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朋友披露隐私。说实在的,这滋味儿,一点儿也不比目前她所遭遇的恐惧好受。
马同同回来时,江宁已经疲倦地睡去。给马同同打完电话,她的心里就踏实多了,在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堕入了梦乡。
她在梦里怀抱一个小小的婴儿,那是她的孩子,她心里充满了对孩子的爱意,生怕不小心碰了他那小鼻子小嘴、嫩嫩的胳膊腿儿。
她抱着婴儿到处跑,想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在那里歇一歇,好好地喘口气儿,可是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在跟踪自己,躲在哪儿都不踏实。
她就这么换了一个地方,再换一个地方,有时候是一棵树后面,有时候是一丛野草里面。最后她进了湖边的一间黑屋子,里面有一股腥臭的味道,让人恶心。
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东西,她只好伸出一只手,像瞎子那样往里摸去。突然,她被人从后面死死扯住了,怎么挣也挣脱不开,她拼命挣扎,不小心孩子掉在黑漆漆的地下不见了!
她听不到孩子的哭声,急忙扑在地上乱摸,什么也摸不到……
江宁顿觉撕心裂肺,忍不住惊叫起来……
“嗨!快醒醒!”江宁满头大汗地醒来,看到马同同漂亮的小脸儿,正凑到她的面前,关切地看着她。
“我的孩子!”江宁懵懵懂懂、梦呓般地向马同同求救,“我的孩子不见了……”
“什么?”马同同好像没有听懂,“你怎么又做噩梦了?梦见孩子了?真有你的……”
清醒过来的江宁连忙坐起来,她环顾房间,最后目光落在自己肚子上,孩子还在她腹中好好的呢!
她松了一口气,梦中的情形,还在心上留下阵阵疼痛的余波,想到孩子掉在地下那一瞬间的绝望,她的眼睛顿时湿了。
“你怀孕了?”马同同盯着江宁的眼睛,神情严肃地问道。
江宁无言以对,在比她小几岁的马同同面前,她为自己在男女问题上的愚蠢感到羞愧,无地自容。
“你可真笨!”果然,马同同毫不客气地训了她一句,就走进厨房去了。
“别做饭了,我不想吃!”江宁愣了一会儿,突然朝厨房大喊一声。她需要立即把心里的压力向马同同转移一些。
“可是我饿了!”马同同在厨房里回答了一句,江宁听到哗哗的水声,切菜的声音和排烟机的响声。
马同同把饭菜端上来的时候,江宁的胃才“唧唧咕咕”有了反应。她专捡辣的东西,一会儿就填满了肚子,然后呆呆地盯着马同同慢条斯理咀嚼的嘴,不知道下面的话该怎么开头。
马同同好像不愿意理睬她,只顾自己有滋有味儿地吃着东西。江宁满腹心事地走开,把身体平放在沙发上,刚闭上眼睛,就听到马同同在餐桌那儿问道:
“你怀孕的事儿,那个人知道么?”
“……好像知道。”
“什么好像?到底知道不知道啊?”
“知道。”
“他让你流产,你不肯,对吧?”
“我不是不肯,是害怕……”
“听说人工流产是挺那个的。不过,还是有很多傻瓜跑去流产。”
“我不想流了,我想要这个孩子……”这句话一说出口,江宁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那……你这辈子可就毁了!”
“我要把这个孩子抚养大。”
“说梦话。有了这个孩子,你整个人生将会完全改变。我看啊,你还是先把今后所有的事都想清楚了,再说这种梦话吧!没想到现在还有你这么缺心眼儿的女人……”
江宁被她说得心乱如麻。
“乔伟,我想和你谈谈正经事儿。”
一贯嘻嘻哈哈、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李燕,突然严肃地坐在面前,要和他谈谈,这让乔伟有点儿不适应。
“什么事啊?一本正经的。”他掩饰地看了她一眼,把她娇嫩的小手拿过来把玩着。
“你还爱你的前妻?”果然,她早就知道了江宁和他目前的关系。
“你都调查清楚了,还问我干什么?”
“我要你一句话。”李燕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眨也不眨。
“我?我还得好好想想。”他不怕对她讲真话。
“好。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呢,还是现在就给我一个明确答复?”
“你还年轻,有些事儿没有这么简单!”乔伟的脸色难看了。
两个人沉默着,乔伟听到李燕呼吸不均匀,她的内心在激烈地活动。
本来这几天一忙,把和江宁的事也冲淡了,经李燕一提醒,乔伟才想起来,应该给江宁打个电话,不管她是多么烦他。
电话接通了,对方传过来的却是电话录音。
真没想到,才几天没联系,江宁就已经把防备他的屏障一一设置起来了。乔伟听到对方“请留言”的信号,立即一声不吭地放下话筒——她这是什么意思?
江宁,你真是不仁不义呀!我算看透你了。
乔伟扔下电话,开着车跑到大街上,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他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也不知道怎样平息自己。他在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流中穿行,真想找个目标猛撞过去!
不行,得找她去!
他掉转车头,刚要加大油门,后面突然传来了李燕的喊声,她坐在一辆出租车上,向他探出头来:
“乔伟!等等我……”
“去你妈的!”乔伟狠狠地踩了一脚油门,汽车“忽”地蹿了出去,差一点儿和一辆迎面开来的货车相撞。
乔伟下意识地打了一下方向盘,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七章 飞来横祸
上课前,走廊上人来人往。
陈立文心不在焉地往教室方向走,眼睛却在人群里搜索着江宁的身影。
昨天贺琳走后,他把自己关在家里,静心想了一个晚上。今天一早就决定先见见江宁再说。可是,要想见到她,只有到学院里来,在她有课的时候拦截她。
“陈教授早!”
“你早!”
“陈老师您好!”
“你好、你好!”他应付着学生们的问候,眼神儿游移,心慌意乱,生怕错过了目标。
据他所知,江宁不是每节课必上,选择什么课,要视她的心情和需要。比如,从前,他的课她一般不会缺课,可自从“公园事件”后,她就好像有意躲着他,已经两次不来听他的课了。
今天是王老师的基础课,碰碰运气吧。
陈立文在教室门口扫了一眼,里面没有江宁的身影,离上课时间还有几分钟,她现在不来,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不来了,一种就是又迟到了。
他转身走到对面一间空教室,敞开门,找一个可以看到江宁必经之路的地方,坐下来,耐心地等。
经过门口的学生越来越少,上课时间到了,还是不见江宁的影子。
陈立文茫然地坐着,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他侥幸地想,说不定她马上就会出现。于是站起来,往教室门口走去。刚到门口,又觉得不妥,立即返身回到空教室里。
他没有记错,前天把那张油画送给江宁后,就再也没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那幅画,是他苦心孤诣经营了好长时间的倾心之作,他为它倾注的热情和花费的精力是无法估计的。他急于知道,江宁看了那幅画会作何反应?
走廊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是她!
陈立文受了惊一样,猛地跳起来,他探出头去,一眼看到的不是江宁,而是系办公室的邹小舟。
“陈教授?你怎么在这儿?今天不是你的课呀!” 邹小舟上下打量着他。
“我……我在等一个人。”陈立文支吾道。
邹小舟是教研室最年轻的教师,相貌一般,却天生一副好身材。她虽然只是做教务工作的,却因为天资聪颖,对艺术有一股着魔般的热情。相对于绘画来说,她更热衷于做模特,展示自己的形体魅力,只要教学或创作上需要,她就随叫随到,颇受大家欢迎。尤其是给陈立文做模特,她更是有求必应。
最近,邹小舟正在给陈立文那批商品画做模特,但是因为她是他的同事,陈立文与江宁的事情还是尽量避开她的耳目。于是他掩饰道:
“我还有点儿事,先走了。”就往电梯口走去。
“陈教授!”邹小舟在电梯口追上了他,“你这几天忙什么呢?那批画完工了么?”
“快了快了。”陈立文应付道。
“我想……如果你有时间,给我画一幅人体留个纪念……。”邹小舟走近来,压低了声音说出这话,突然忸怩起来。
“嗯……”陈立文迟疑着,不知怎么回答她好。这可不是一个小工程,他们只是工作关系,陈立文从心里不愿意为这件事下这么大的功夫。
“什么时候画告诉我一声,等你的消息啊!”邹小舟不给陈立文犹豫或拒绝的时间,她说完话,就逃也似地离开了陈立文,往教室门口走去。
这个女人!怎么不把自己当外人啊?陈立文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
2
画室里突然显得很拥挤。
一捆一捆镶好画框的装饰画,已经打好包,明天度假村方面就要派人来取货。
陈立文把那些东西检视了一遍,才放心地松口气,坐下来,整理剩余的作品。
门铃响了。
谁会跑到这儿来?除了一个助手和江宁之外,再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了。他狐疑地站起身,出去开门。
拉开房门的陈立文顿时愣住了,黑暗中,他吃惊地看到打扮性感的邹小舟站在门外,正浑身不自在地看着他。
“怎么是你?”
“我来看看作品完成得怎么样了。”
陈立文这才想起来,这间画室邹小舟也知道。
因为这批画有几幅女裸体是以邹小舟为模特的,她想来看看完成情况,也是合乎情理的事。
“进来吧。”心里并不欢迎女同事在这种时候跑来画室,但陈立文还是得体地把她让进来,“不过你要看的部分都已经打包了。”
“都包好了?”邹小舟听到这个消息,好像并不怎么失望,她一边好奇地看着房间里捆成一摞一摞的画,一边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就像在一个非常熟悉的朋友家里一样。
其实,那些商品画儿在创作的时候,她就已经看过了,但她特别强调“看看完成得怎么样了”,给陈立文的感觉是,她关心的是完成制作后的情况。一个参与创作的人,自然会关心创作的最终效果。
陈立文没有心思过多地注意邹小舟的情绪,也许她只是路过这里,或者只是因为晚上没什么事,想找个地方消磨一下时间。
“你随便坐啊,身后有矿泉水,想喝自己倒。我这儿还忙着呢!”他不打算陪她多说什么,转身忙着包扎剩下的画。
“我来帮你吧。”邹小舟走过来,伸出两手,不知往哪里放,她看了看陈立文,“要不,我包另外的画儿?”
“别,别,你不知道怎么扎,弄得不结实,路上就会碰坏。”
邹小舟只好又坐回原处。
“陈教授,这批画儿完成后还有活儿吗?”
“啊……现在还没有,我也不想再接这种活儿了。这批活儿是因为一个老朋友介绍,不好意思推辞,否则,我不会为了几个钱画这种东西的。”陈立文骨子里还保留着早已被一些人唾弃的艺术家的清高。
“反正你也不太忙,偶尔搞点儿商业性的东西,也不会影响你的声誉。”邹小舟抿了一下嘴,笑着说。
“不是,主要是没有那个兴趣。”
“我还希望多找一些这样的机会呢……”陈立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邹小舟连忙解释,“呃,我是说给你当模特,顺便也赚点儿外快呀!”
邹小舟的工资不高,也没什么捞外快的机会,她说这话也是可以理解的,陈立文就诚心诚意地说:
“啊,好,以后要是再有装饰画需要模特儿,我就找你。”
“真的?”邹小舟喜出望外,“那咱们一言为定!”
“没问题。”
“陈教授,”邹小舟沉默了一会儿,还没有走的意思,她悄悄打量着陈立文,好像有什么话,又无法启齿。犹豫了好一会儿,见陈立文忙得实在顾不上她,就告辞了。
邹小舟在的时候,陈立文没多想,她走了,他反而回想起她今晚的可疑之处来了。这么晚了,她不请自来地跑到人家的画室来,还打扮得那么不同寻常,到底有什么事儿?难道就是为了打个招呼,以便今后有私活儿的时候再搭个便车、弄点儿零花钱?
是啊,最可怜的就是那些坐在办公室里搞教务工作的人了,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可是没油水。
依陈立文的看法,像邹小舟这样的人,年轻,又有灵气,完全可以学点儿什么,重新选择一下工作。可惜自己不会随便去给一个女同事规划未来,陈立文自嘲地笑了笑,对自己说,你别庸人自扰了好不好?
陈立文边欣赏、边包装,很快就都弄利索了。
他看了看表,时间还不算太晚,如果这时候能联系到江宁就好了。平常这种时候,她早就关机了,不过他还是不死心,想试试运气。
电话很快打到江宁的手机上,奇怪的是,这么晚了她居然还开着机!
可是没有人接。她一定看出了那是他的号码。陈立文不甘心,贺琳不在家,回到家里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他今晚一定要找到江宁!
陈立文想到了一个地方。他匆匆收拾了一下,打开房门就往外走。
房间里的灯光投射在走廊的一刹那,他愣住了,邹小舟根本没走,她正站在门外的墙角边呆呆地看着他的门口呢!
“咦?你怎么还没走?”
“啊,我……想起一件事,就回来了,可是又不好意思叫门……”
“有事明天再说吧,我现在有点儿急事得马上走,顺便送送你吧。”陈立文极力掩饰着不耐烦,回头关了里面的灯,然后锁上门,就往院子大门走去。
邹小舟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出大门后,他回头想跟她说点儿什么,可是已经不见了她的影子。
“小姐!今天感觉好多了吧?看你的样子,终于活过来了!”
早晨,马同同从自己的卧室出来,走到梳妆镜前,探头看了看正在化妆的江宁,嘻嘻笑道。
“我已经想通了,这个孩子我要留下,至于其他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江宁脸色苍白,但是眼睛里有了神采,昨晚她已经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江宁,你什么时候见见大朱?”马同同突然想起前两天对江宁说过的事,就催问道。
江宁正往脸上涂着化妆品,听了马同同的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嗯?见谁?”她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很快想起那天晚上两人半开玩笑时说的话,不由得笑起来,“你还当真啦?”
“说真的,我越来越觉得,像我这样的女孩子不适合他!你说呢?”
“俗话说,‘宁拆十座坟,不毁一桩婚’……”
“得得得!我还没结婚呢!”没等江宁说完,马同同就翻起白眼,不屑地“嘁”了一声,“说得那么难听!”
“见大朱的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你要去哪儿?”
“最近心烦,找个地方散心去!”
“噢?想通啦?我给你出的这个主意好吧?你出去,不带我一起去呀?”
“唔……”
“我知道了,你那位神秘、恐怖的黑马王子,要亲自陪同前往,对吧?”
“他呀?用不着!现在这世道,人心隔肚皮。这回,我要自己出去好好自在一下……”
“终于想通了?可是,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呀?再说,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姐,单独行动也不安全呀!”马同同贫嘴地逗她。
“得了吧,自从进了电视台,一出门就前呼后拥,导播、摄像、司机的,一大堆人,一点儿都不自由,没劲!”
“我还没说完哪!……尤其是怀着孕的小姐……”马同同偷看了江宁一眼,然后就小心地溜到一边去了。
江宁半晌没有出声儿,她好像在考虑什么,又好像在和马同同赌气。房间里一时静了场。
“管他呢!这回我就是要一个人出去,谁也不带!我要自由自在地玩儿几天,什么也不想。”江宁终于强打精神地说。
“真羡慕你呀!我可没那个胆量一个人跑到陌生地方去!”
“对了,家里交给你了,房子和你自己的床怎么用,我不管,可是要注意安全、卫生,还要合法,明白了?”
“嘿嘿……听你的口气,多像老妈训诫女儿啊!”马同同面露讥讽,“你不嫌累呀……?”
“跟你说正经的呢,记住了?”江宁不理她,端详了一下化好的妆,站起身,往包里装着生活用品,“还有,好好吃饭,我不在家,你可不要随便对付。”
“好啦!我真想亲热地叫一声‘老妈’啊!对了,你打算到哪去玩儿?”
“保密!”
“神经过敏……”
“我是不想惹麻烦,这期间我谁也不想见……有人打电话找我,你就说我出国旅游去了。”
“你不是真的出国吧?如果是真的,可不可以给我带一件漂亮衣服回来?”马同同嘻皮笑脸地蹭上去,讨好地帮江宁递着东西,“钱嘛,你先垫付。”
“出国?恐怕连出市都算不上。”
“没劲没劲,北京周边还有你这个名主持没去过的地方?”
“别贫了,帮我叫一辆出租吧。”
出租车起动了,马同同跟着车走了几步,“你早点儿回来呀,大朱那儿我快要应付不了了!”
“应付不了,就嫁给他算了!你……”江宁的声音被加速的汽车带走了尾音,下面说的什么马同同没听清。
目送汽车消失在车流里,马同同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她慢慢转身,僵僵地往回走,整个人像被抽掉了灵魂。
手机响了,是大朱的电话。
马同同故意不接,按断了线,把手机装回衣袋。她知道大朱现在找她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几天没跟她上床了。照这样下去,自己快成了他的泄欲工具了!该死的大朱那一副贪吃的死相,真叫人厌恶!
马同同板着小脸儿,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宿舍,大朱的电话又来了,她就是不接,任凭铃声不停地响着,自己跑进卫生间去了。
“告诉你,今天我没情绪!”马同同歇斯底里的喊声从卫生间传来,电话铃儿好像受了惊吓,突然停了。
水龙头发出“哗哗”的响声,听不到马同同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马同同的脸和额发湿漉漉的,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她一边甩着水珠,一边坐下拨通了电话:
“大朱吗?对不起,刚才我情绪不好,江宁走了,扔下我一个人。今晚有时间吗?”
4
京郊房山境内的上方山国家森林公园,像一块墨绿的宝石,镶嵌在北京西南一带。它北临霞云岭,南有仙栖洞,西面遥望十渡风景区,东靠北京猿人遗址博物馆,是个自然和人文景观都相当诱人的地方。
前些年,这地方外地人不了解,北京人也不大来;最近两年新开发了不少旅游项目,不知不觉成了京郊的一条旅游热线。
江宁多次听朋友们讲过这个地方,一直想来看看,就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这次她刚打定主意要出去散散心,就立即想到了这个去处。
如今人们出门游玩,动辄兴师动众,呼朋唤友,一大群人乱哄哄地到处扎堆儿,弄得吃也马虎,住也马虎,江宁最受不了这种出游。坐在旅游车上,她看了看前后左右的游人,几乎只有自己是“耍单帮儿”的。
一路上她一直眼望窗外,想着心事。
坐在她身后的一个年轻女人,好像也是落落寡合,可她身边那男人的嘴巴却一刻也没闲着,一会儿是北京的天气,一会儿是北京的房地产,一会儿又是北京的奥运会,如同得了话痨,却始终没听到那女人说一句话。
江宁侧过脸去,用余光观察了一下身后的女人,发现她戴着一副大墨镜,浓浓的长发塞在一顶大格子贝雷帽里,透着一股干练和凛然。她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江宁下了车,顿时被这里的景色迷住了。
山上的树林被秋霜染得五彩缤纷,几个规模不大的村庄淹没在绿荫丛中,偶尔露出一线红色的屋脊,旅游团的小旗在丛林中随处飘动,忽隐忽现,点缀着眼前的风景。
江宁只觉得浑身轻松,心情舒畅,感觉好极了。
她要在附近的村庄圣水峪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上一段时间,让腹中的胎儿也跟着安静几天。等她若无其事地再回到北京,和陈立文的关系自然也就凉了,男人们多半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尤其是和陈立文这种关系。
还有那个乔伟,离婚后一直不停地纠缠她,是因为他经常有机会触景生情,经常有机会放纵自己,只要一见到他,就会有麻烦事儿出来。现在,北京城里没了江宁这个人,看他还会像个多情种那样整天守在电视台大门口不?她不相信如今还会有这样一根筋的男人!
“姑娘,就您一人儿住?”江宁听到农家旅馆的主人操着一口京腔京韵客客气气地问她,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精明干练,身上和脸上不像城里的老太太有那么多赘肉。
“是我一个。怎么了?”
“算了,我就不多收您的了,每天五十吧。”老太太把一条干净的毛巾被放在铺得漂漂亮亮的床上,又嘱咐她别错过吃饭的时间,晚上在什么地方解手,还有一些例行的安全问题。
看她那不厌其烦的样子,俨然是个搞旅游产业的老手。
“放心吧,我知道了。”江宁笑着把衣服挂进了衣柜,她想把老太太打发出去,好快点儿换一身干净衣服。
“这山上虽然没有野兽,可也不安全,特别是您一个女孩子家,又是孤身一人,出去玩儿的时候千万多加小心啊!”老太太还在絮叨着,没有离开的意思。
“山上人多么?”
“那得看什么地方,有的景点多,有的景点少,还有的地方,干脆没人儿去。”
“什么地方没人去?”江宁眼睛一亮。
“哎哟!您可别往那地儿跑,那都是些老林子、石砬子,还有那些有景儿、没路的地方。”
“我就是想找个有景儿、没路、又没人的地方……”
“姑娘……您这是……为什么呀?”老太太狐疑地从上到下重新打量江宁,好像要把她从外到里看个透彻。
“您别害怕,我不是来寻短见的,”江宁看穿了老太太的心事,“我是来写生的!”她说着,把一只大画夹拎起来在她面前晃了晃。
“嗨!不就是画画嘛,您早说呀,吓了我一大跳!”老太太松了一口气,“您不知道哇,这儿的风景忒美,就为了这个,真有不少人从大老远跑来,专找那没人儿的地方,跳崖自杀呢!”
“真有这事儿?那好,我这次来,也可能遇上一个两个的,见识见识吧?”
“哎哟!可不敢这么说,晦气!”老太太终于没趣地走出门去,她一定觉得这个年轻女人有点儿心理变态。
江宁在老太太背后做了个鬼脸,一边暗笑她上了自己的当,一边换下衣服和鞋。
看看时间还早,她想先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
走出门,满眼是起起伏伏的绿色山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香和甜润。江宁边走边深呼吸,心情豁然开朗起来。自己怎么早没想到来这里散散心?如果和乔伟一离婚就到这儿来住住,生活中就不会有和陈立文这段跑调儿的插曲了。
她往远处的山峰望去,不知不觉被那一片纯净、神秘的绿色吸引了,禁不住立即想过去看看。
她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走上了一个小小的山包,站在这里,可以望得见北京方面的来路,那是一条规格不高的公路,不时有大小车辆朝这里奔驰而来。
不远处的车站有一群游人下了车,朝江宁入住的小村子走来。
她听到身后的草丛响,回了回头,只见来时坐在她身后那个沉默的女人,跟着她的话痨男人,也爬上了小山坡,他们好像没有发现江宁,慢慢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女人似乎也是怀揣心事,到这儿来散心的,这世界上每天有多少不开心的人啊!江宁想到这儿,顿时觉得轻松了一点儿,不再那么刻骨地感到孤独了。
电视台收发室里灯火通明。
陈立文像鬼影儿一样,忽然从马路对面飘过来,把坐在窗口看报的老头儿吓了一跳:
“哟!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儿吗?”
“麻烦您一下,我想问问江宁家的住址。”
“您是……?”老头儿一脸狐疑地盯着他。
“我是她的一个朋友,从外地来,路上把她的地址搞丢了。”
“啊,那……您没有她的电话?”
“有,可是她的电话和手机一直没人接。”
“那就是家里没有人啊,您找到她家也没用,是不是?”
“我想去那儿等她。”
“您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上海美术学院的。”
“啊。您说的那个江宁,是我们电视台的么?”
“怎么,您不认识她呀?”
“电视台太大了,姓江的也不止一个……”
陈立文听到这儿,心里顿时来了气:这个怪老头儿!还不知道江宁是谁呢,就煞有介事地盘问了他这么半天!
他扭头就走,气急败坏地走上大街时,行人车辆早已稀疏,夜很深了。
这么晚了,鬼头鬼脑地跑到这儿来找一个女人,人家会怎么想?难怪老头儿一脸的狐疑,他在怀疑自己不是个好人……,想到这儿,他只好苦笑着摇头。
回家吧,万一贺琳深夜打来电话,家里没人可不大好。陈立文就是陈立文,这种时候还不忘顾全大局。
出了电视台大门不远,就是一个十字路口。陈立文走到路口,犹豫了一下,然后拐到往家里去的方向,站在路边想拦车。
他刚一回头,只见一个黑色的身影一闪,就消失在近旁一处建筑后面了。
陈立文的心头掠过一丝恐惧。
6
从圣水峪出发,到上方山国家森林公园,还有相当一段路程。
江宁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门。去森林公园的车很多,交通非常便利,太阳刚刚爬上树梢,就到了森林景区。
“这么大的露水,一大早就跑到这儿来!这些城里人就是各色……”江宁和同车来的游客分道扬镳,一个人往林中走去,她听到身后有人在议论。
江宁宽容地笑了笑,自顾往浓荫蔽日的森林里钻。
这里正如房东老太太所说,是个有景没人的地方。
遮天蔽日的浓荫笼罩在头上,林子里阴森森的,光线暗淡。江宁在树林中似路非路的地方钻来钻去,半截裤脚一会儿就被露水打湿了。
透过林子的缝隙,可见前面不远处一座灰白色山峰,阳光投射在高高的岩顶,在墨绿色的森林中显得十分耀眼。
就是这里了!安静的林子和明亮的岩石,灰色的山峰浮在海洋一样的绿色中,像一叶小舟,韵味儿十足,是个写生的理想地方。
她停下来,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被茂密的草木重重包围。不过,隐约可以听到林子那边游人的笑声,估计距离有游人的地方不算太远。
江宁舒心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又吐了出来,品到了一股林中特有的清香。
四顾无人,这一片天地终于成了她自己的,没有任何人来骚扰。江宁心情大为改善,这些日子从来没这么轻松愉快过,她忍不住哼起小调儿来。
林中的植被保持得非常完好,深深的草窠,踩一脚,又松又滑,像踩在拉舍尔毛毯上。又走了一百米左右,终于走到距离山崖边不远的地方,几棵挺拔俊秀的水杉树,在浓密的林中亭亭玉立、直指天穹,只一眼就吸引了江宁的目光。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这块低洼的地方有泉水流过,难怪水杉在这儿长得这么漂亮呢!
穿过水杉林,登上一个小小的坎,就到了山崖的下面。这里有一块开阔地带,点缀着稀稀的小灌木丛,还有几块平坦的大石头,在又高又密的绿草丛中若隐若现。
真是个好地方!
江宁挑选了一块宽大的石板,爬了上去,顾盼自雄地往四周看了看。这地方既隐蔽,角度又合适,视野很开阔,光线也不错。在石头上,还可以避开草丛里的潮气和虫子。写生的条件齐了!
她满意地坐下来整理画架,心想,这几天就在这儿呆着吧!
仰望一下山崖之上,山势险峻,似乎没有人能爬得上去,正好没有干扰。江宁满意地边整理工具,边欣赏地往崖顶张望。
山下的大石板上有一个漂亮女人,一个劲儿朝自己呆着的地方张望,这使农民常二蛋不禁感到心惊。
难道她……发现我了吗?他傻乎乎地想。
常二蛋是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汉,平时游手好闲。二蛋妈在山下开个体旅馆,一到旅游旺季,月进几千元不成问题,所以二蛋就更不用为生计发愁。只要他觉得没意思了,或是闷得发慌的时候,就会跑到山上来转悠转悠。
常二蛋在山上乱转,当然不仅是因为闲得难受,也不是为赚那几个给游客带路的小钱,而是另有所图。
二蛋而立已过,至今未婚,对女人的心理向往和生理需求无法得到满足,只好另辟蹊径,在山里的女游客身上打主意。所以他特别喜欢跟在女游客身后,听着她们夸张的笑声和叫声,或是躲在隐蔽的地方偷偷窥探女游客们怎样在树丛里与男人偷情,都是二蛋的乐事;甚至连她们在草丛中解手,都会引起他极大的兴趣。
现在,二蛋从山上远远地看到了戴凉帽儿的女游客江宁,他浑身一阵躁热,立即躲在岩石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嘿呀,看看人家这体形啊,看看人家带的这些东西呀,一看就不是个一般的女人!
汗水顺着二蛋的肥腮流下来了,蚊虫也循着他身上的汗臭围剿上来。
秋老虎的厉害,山下那个女人一会儿就会尝到。如果她热了,周围又没有人,她肯定就会脱衣服;如果她再热了,周围还没有人,说不定她就要下水去洗澡。
那边儿水杉林里就有一股清凉的山泉水。
一想到这儿,二蛋美得冒出了鼻涕泡儿。二蛋已经不止一回偷看过女游客洗澡了,他这方面很有经验。
二蛋舔着又咸又干的嘴唇,正在得意地想入非非,突然感觉后脑勺儿被什么虫子蛰了一下,又痒又痛,说不出来的难受。
“啪!”他抬手往自己的脑勺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即使是一只最毒的大黄蜂,这一下也得没命。
不过,他的手心里没有感觉到大黄蜂的尸体,耳朵里却听到了一阵轻悄悄的讥笑。二蛋猛然回头,一个穿着薄薄的绿纱裙的女子站在他的身后,正在朝他露出好看的笑涡儿。她戴着一副茶色的大墨镜,头顶一只淡绿色的大草帽,看上去就像一只成了精的大蜻蜓。
他的眼睛顿时直了:“你你你你……你是谁?” 二蛋一急就结巴,憋得脸红脖子粗。
“你是谁呀?在这儿看什么呢?”女人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好像不是一个大活人发出来的,二蛋听了禁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他慌忙往山下的女人那儿看了一眼,见她并没注意他,这才仔细地打量面前的女人。
看样儿这是一个喜欢独往独来的女游客。不过一个女人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胆子真够大的,二蛋觉得这种地方连自己这样的男人要上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他是全凭着身上的一股火憋着,才拱上来的。
“噢,原来你在偷看山下的美女呀?是不是?”那女人看了看崖下,撇了撇好看的小嘴儿,调笑道。
“没没……没有。” 被人看穿猥琐心思的二蛋急忙掩饰地否认。
“你安的什么心哪?嗯?”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二蛋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我我我……在这等客人呢,我我我给他们带路。”
“噢,带路?收费吧?”女人突然又笑了。
“唔……”
“那好,我不用你带路了,你也别收费了,帮我把这块石头撬起来行吗?”女人指了指二蛋身体靠着的那块大石头。
“那干什么?”二蛋不明白女人的用意,他在琢磨着,这么一块大石头,起码有两三百斤重,自己这体格儿,怎么撬得动它呢?
“怎么了?不想帮忙啊?”
“你要这石头干什么?”二蛋想耍点儿小聪明,就王顾左右而言他。
“这块石头里面好像有点儿矿物质,我要看看它的下面呈现什么颜色。”
“啊!原来你是地质队的呀?”二蛋知道地质队考察的时候,常常把石头翻过来掉过去地研究,以前他的一个小学同学就是地质队的,二蛋没少带着他在这一带的山上转悠过。
他那颗悬着的心放进了肚子里,痛快地站了起来。现在他只想讨好这个女人,让她不要计较他偷窥的事:“行!不不、不过,不不一定能搬得动。”
“笨蛋,还有我呢?我们两个人用棍子撬它,只要活动了就好办了。”
二蛋找了一根干木棒,女人拿过来一块头号儿饭碗那么大的石头,做成一个简易杠杆,两人合力一使劲儿,大石头果真动弹了!
女人把那块碗大的石块塞进大石头下面,大石头就被掀开了一条宽宽的缝儿。她蹲在地上认真地看了看,就对二蛋命令道:
“好了,现在你赶紧回家,我就不告诉下面那个女人你在偷看她了。要是不听我的话,那女人的老公会要了你的命!记住了?快走吧……”
女人说着,用力推了他一把,二蛋就借着山势,身不由己地乖乖下山去了。走出很远,二蛋的心还在“嘭嘭”乱跳,他暗自庆幸没有被山下那女人的老公抓到,如果是那样,自己这会儿可就惨了。
二蛋心里发警,以后再也不敢躲在林子里偷看女游客了。
这一天,江宁过得非常愉快,画了几幅水彩风景,时间很快过去。下午三点的时候,她就下山到回去的站点儿乘车。
上了车,刚找到理想的位置坐下来,一个年轻女孩儿也背着画夹子上来了。
女孩儿两腿修长,一双眼睛水汪汪、亮晶晶。她在车箱里扫视了一周,见只有江宁一个女乘客,就走到她旁边坐下了。
她侧过头看了江宁一眼,想跟她搭讪,两人目光相对,都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看得出来,女孩儿急于找到一个伴儿,她很希望江宁有一些热情的反应,可是江宁却自顾想着心事。现在,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
车到住处,江宁下了车径直往村里走去。她抄近路上了一条羊肠小道,走着走着,两旁渐渐茅草遮蔽,四周冥无一人。
她猛然听到身后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好像是有人跟了上来。江宁下了决心回回头,紧绷着的脸不由得松驰下来:
“是你呀?”
“你也住在这儿呀?”女孩儿脸上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惊喜,“这下我可有伴儿了!”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听口音,江宁就肯定女孩是北京来的。
“和你一样,喜欢一个人出来呗。”
“那为什么又希望有个人做伴儿?”
“我到这儿一看,就我自己是一个人来的,突然就觉得挺孤单的了。”
江宁看着她,突然起了怜悯之心。可她不想表态说自己可以和她做伴儿,她还不想跟别人相处。不过,看到女孩儿可怜楚楚的样子,又于心不忍,就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我到了。”女孩儿在一幢房子前停住了脚步,“你不进来坐坐吗?”
“不了。我想快点儿回去洗个澡,出了一身的汗,怪难受的。”
“那……再见吧。”
“再见。”
江宁回到住处还在想着这个女孩子,她一个人跑到深山来,不会是纯粹为了写生吧?也许和自己一样有着难言之隐?
她忙着把换下来的衣服拿到井边去洗,一忙碌,很快忘了那个女孩儿。
第二天早晨,当她刚刚在大石板上坐好,就听到身后的灌木丛“哗啦啦”响了一阵,回过头去,昨天刚认识的女孩儿已经站在她的身后了。
只见她满头大汗,凉帽歪到了一旁,脸上有几条被树枝刮红了的痕迹。
“你走得真快,我怎么追也追不上你。”气喘吁吁的小家伙一脸的天真,讨好地对江宁笑着,“我能跟你在一起画么?”
自己刻意营造的安静环境,这么快就被破坏了,江宁有几分不快,可是看到女孩儿天真无邪的笑脸,也说不出什么,只好勉强地点了点头。
刚才还显得很腼腆的女孩儿,得到了默许,便一下子跳上了江宁所在的大石头,尖着嗓子高兴地欢呼了一声,随后把画夹往江宁脚下一扔:
“哎呀,这回可好了,如果不是遇到你,我今天就溜回家里去了!”
“为什么?”
“这里男人的眼光真可怕,他们好像怪物要吃人那样看着我!”
“那是因为……他们觉得你这么小一个人到处乱跑,胆子太大了。”
“其实我是在和一帮朋友打赌,如果我敢一个人在圣水峪住一个星期的话,就会赢得一个东芝牌笔记本电脑!”
“真有这种好事?那我敢打赌,我肯定能赢。”江宁羡慕地看着这个贪玩的女孩子,心想,自己也才二十几岁,对现在少男少女们的玩儿法,就已经弄不懂了。
“这下我可以赢了!”女孩子手舞足蹈地说着,把东西一样、一样地从背包里掏出来,摆在江宁的脚下,嘴里喋喋不休地把憋着的话一古脑儿向江宁倾泄出来:
“我那帮朋友知道我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我平时特别害怕一个人呆着。都是小时候我爸我妈把我锁屋里锁的,做病了……”
“为什么不上幼儿园?”
“我那时候淘气,把腿摔断了,在家里养了一年多。”
一块本来十分宽敞的大石头,现在变得拥挤了,可是女孩子还在不停地往外掏东西,吃的、喝的、玩儿的应有尽有。
“嗬!这都是什么东西呀?这么一大堆?”江宁宽容地笑笑,只好自己拎起画架,搬到另一块石头上去了。
“嘿嘿!真不好意思……”女孩儿朝江宁做了一个鬼脸,拿起江宁落在石头上的阳伞,“你的伞……”
“你用吧,反正我这块石头上有阴凉。”
“那……谢谢姐姐……”
江宁很少说话,女孩儿也很乖,她好像看出了江宁不喜欢热闹,就悄悄地支起画架,专心地画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女孩儿就在石板上躺了下来:
“哎呀,我得睡一会儿,昨晚上害怕,一夜都没睡好,困死我了!”
她用伞把脸遮好,躺下一会儿就不动了。
太阳越升越高,终于照到了江宁所在的石板上,她起身又换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更接近山崖脚下,一块突起的岩石挡住了阳光,上面非常凉爽,只是面积小了点儿。
她小心地坐好,又继续画她那完成了一大半的风景画。
太阳快要升到天空中央了,再有几笔就可以画完收工。江宁甩了甩酸麻的胳膊,歪着头端详着作品,给自己挑着毛病。
远处的人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江宁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才明白游人们的嘴都被好吃的东西堵住了。昨天她是用一块咸面包和一盒酸奶代替午餐的,今天中午她想吃一只苹果和一只茶蛋,对付一下算了,反正也没什么食欲。
真奇怪,人家怀孕都像猪一样狂吃,自己却除了对水果有点儿兴趣之外,什么都不想。这样下去,孩子会不会健康呢?今晚回去要跟房东请教请教,老太太对这种事儿一定有经验。
她看了看睡得香甜的女孩儿,是一副婴儿睡在母亲怀里的放松样子,心想,自己连她的名字都没问,未免太过分了,不禁有点儿歉疚。
看她的样儿最多是个中学生,年龄不会超过十六七岁,可挺会照顾自己的,好吃好喝的,带了足足一大包!现在的孩子可真会享受。
这孩子为什么不上学呢?她家里还有什么人?江宁突然好奇地想问问这些问题,关心一下这个可爱的小妹妹了。
沉思中的江宁隐约听到了一丝奇怪的声音,来自远处或是高处。那好像是一个人或一只动物,在草丛或树丛中飞窜而过的声音,“哗啦啦”地由远而近……
江宁急忙回头,四处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可是那声音却在自己的头上响起来了!变得好像一阵隐隐滚过天边的雷声。
奇怪啊?是地震还是山崩?但她的脚下很平稳,并没有感觉到震颤和巅簸。
那来源不明的声音,似乎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听着听着,江宁的脸颊上、脊背上和胳膊上都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
倏忽间,一块黑乎乎的巨石,带着巨大的阴影,从她头顶的岩石上呼啸着掠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直地砸在了女孩儿躺着的那块大石板上!
江宁只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就觉得自己已经粉身碎骨……
第八章 逼 迫
贺琳的确是出差了,可是她提前回到北京后,却没有及时通知陈立文。
走出机场大厅的贺琳,明显瘦了一圈儿。虽然伤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在这里发生,可是北京还是使她感到亲切,不仅因为天气比南方凉爽,还有北京人那熟悉而斯文的口音。
这几天出差,原本是想借机会放松一下,忘记家里的烦恼。可是在广州、在深圳,不论走到哪里,她都心事重重,吃海鲜、到世界之窗和大梅沙海滨玩儿,都提不起兴致来。
北京家里的陈立文究竟在背着她做些什么?一想到这儿,她的心就火烧火燎般难受。
那两张莫名其妙的纸条,背后隐藏着一个咄咄逼人的年轻女人,对贺琳的整个生活构成了巨大的威胁。
她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再婚,难道婚姻的苦头还没吃够吗?
现在她似乎越来越清楚男人是怎么回事了,他们简直就是动物!他们追逐女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感情算什么?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
贺琳走在广州的大街上,看到年轻情侣亲亲热热的样子,都禁不住生气:这些年轻人,早晚他们会知道,生活根本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一回事儿!
几天前她就已经盼着快点儿回来了,她总觉得有些重要的事情,要亲自回来处理一下,才能放心。
在飞机上,她理了理思路,最后决定首先要弄清楚一件事儿:那个胆敢在路边威胁她的女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不管用什么方式,一定要找到她的单位或者她的家!
下了飞机搭上车,贺琳就直奔美术学院,她已经找好了向陈立文掩饰真实意图的借口:自己出差途中把房门钥匙弄丢了。
今天是星期三,陈立文一定会在学院里的。她想到即将见到的陈立文的样子,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他现在正跟谁在一起?那个女人会不会就是写纸条儿的人呢?
出租车在美院门口停下来的时候,贺琳突然后悔起来:
自己拿了这么多东西跑到美术学院来,目标实在是太大了。如果学院里的人都知道陈立文背着她做下的好事,却独独瞒着她一个,那该多尴尬啊!
想到这儿,视面子为生命的贺琳顿时没了勇气。
“师傅!等等!”她把放在地上的提箱提了起来,想叫住即将离去的出租车时,有人已经拉开了车门,钻进去了。
只好再等一辆车吧。她紧张得满身是汗,生怕这个时候恰巧碰到陈立文或其他认识的人。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一辆车,贺琳急急忙忙地钻了进去,刚要关车门,一个黑影儿突然笼罩在车窗前。
猛抬头,她一眼看出那正是上次在这里遇见过的女人!
这时汽车猛然起动了,那女人被迅速甩在后面。心惊肉跳的贺琳回过头去,她看到那女人正在朝她招手,就像一个老朋友送行那样。她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儿、面无表情的样子,可怕极了。
贺琳的心止不住“嗵!嗵!嗵”地狂跳起来。
2
“谁呀?”睡眼朦胧的马同同开了一条门缝儿,在防盗门里不耐烦地问道。
“我是乔伟,江宁在吗?”
“她不在。”马同同说着就要关门,这时她好像突然反应过来,重新打量了一下乔伟,“你最近好像和李燕关系不错嘛?怎么又跑到这儿来啦?”
“我问你,江宁到哪儿去了?”乔伟气急败坏地追问。
“出去旅游了。你找她什么事儿?”
“我跟她之间的私事儿。”
听到乔伟用这个口气跟她说话,马同同立即要关门。
“她没告诉你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马同同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
他隔着防盗门的铁栏杆,狐疑地打量着马同同高耸的小胸脯,想猜透她的话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可是马同同的手已经在关门了。
“这样好不好?你能不能告诉我,江宁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要是知道,早就告诉你了!”马同同的脸消失在结实的木门后面,她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你如果知道了,可别忘了告诉我一声啊!我也正在找她呢……”
他听出了马同同话里的讽刺味道,气得真想往门上狠狠地踹一脚。
乔伟悻悻地走出楼门,一抬头,看到了等在楼角上的李燕。
“你这人怎么这样儿啊?我走一步,你都要盯着,什么意思啊?”
“我只是路过这儿……”
“对,对,对!你总是在我去的地方路过。自己听听!像真话吗?”乔伟的声音提高了,引得路人侧目。
“走!咱今晚儿出去吃安徽麻辣小龙虾,去鬼(簋)街怎么样?”李燕装作没事儿,嘻皮笑脸地凑上来。
乔伟看了看兴致勃勃的李燕,这个傻B女人的可爱之处就是对生活热情洋溢,不管天下大乱还是世界末日,都照吃、照玩儿、照样乐呵。
他长出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发动汽车,往东直门内大街开去。
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可怜女孩儿,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就突然在自己的面前被砸得血肉模糊。
江宁看着她纹丝不动地躺在石板上,一大滩血还在慢慢地向四周蔓延,她犹如再次被推进秋天的湖里,浑身冰冷……
她哆哆嗦嗦地打了120电话,就一下瘫倒了,仿佛也被石头砸了一样,动弹不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山上那些白花花的岩石,星星点点地缀在大片的绿色青草和灌木丛中。自己怎么这样粗心,没想到石头会掉下来呢?
如果不是自己把那块大石板让给了女孩儿,被砸死的就是自己!想到这儿,江宁顿觉不寒而栗。最近在北京城里发生的一系列可怕事件,一一浮上了她的心头。
天啊!自己怎么惨得连一个藏身之处都没了?
她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恐惧,抱住乱蓬蓬的头,失声尖叫起来:“啊——!”
尖叫声立即在周围的群山里蜂拥乱窜着,最后又回到了她的耳朵里,震得她一下子愣了神儿。
女孩儿终于被抬上了救护车,江宁护送她赶往医院。路上,她生怕女孩儿死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氧气罩下面血糊糊的脸。
一切都像一场噩梦。救护车一阵阵刺耳的嘶叫却不时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刚刚发生的。
“怎么回事儿?怎么伤得这么严重?”医生忙了好一会儿,才喘了一口气,朝坐在一边的江宁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就听到山上好像什么东西响,等发现的时候,石头已经掉下来了……”江宁像在梦里,呢呢喃喃地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上山玩儿千万要注意安全,这一带以前就有跳崖自杀的,被石头砸着的还是头一次见到呢!”年轻的护士在一旁说。
江宁想起了房东老太太说的跳崖自杀者,看来她并没有夸大其辞。
可是她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那块石头太大了,一个人即使用力推都不一定能推得动,就是说,这不可能是一次意外事件。
那石头,会不会是冲着自己来的?当时女孩儿用的就是自己的伞,而且女孩儿所在的石板也是自己刚刚让给她的!
一想到这儿,江宁的头就被无形的石头击中,“嗡嗡”作响,那个在暗夜里把她推进湖里的人,难道已经追到圣水峪来了?
看来,那两幅画根本不是什么恶作剧,也不只是吓唬吓唬她而已,这个家伙是要置她于死地。
“哎哟!我的肚子……疼死了!”江宁突然被一阵剧痛死死攫住,她像一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在座位上蜷缩成了小小的、扭曲的一团。
“怎么了?怎么了?”她听到医生和护士冲着她喊起来,他们的声音由高到低,渐渐消失在她模糊的意识里……
4
录音棚旁边的休息室里一团混乱。
下周在上海有一场演出,经纪人把自己旗下的几个歌手都叫到这儿来,想试试排练的效果。结束后,导演又发表了一大堆宏论。
大家对这种例行公事早已疲塌了,有些人一边喝饮料,一边交头接耳,有的人聚在一起小声吹牛,有的则躲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大朱安静地坐在一旁发呆,与有些人的兴奋形成了明显的反差。
昨晚和马同同在一起疯狂厮混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马同同那有力的小蛮腰儿在他面前一起一伏地耸动着,她的动作富有弹性。
她那少有的狂放,让大朱觉得颇为新鲜,兴奋不已,拼搏了一场又一场,还总觉得饥渴难耐。
“我还要嘛!”马同同头一回这样直截了当地对他提出这种要求,甚至对他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笑脸,这可真是难得!大朱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把她打点满意了,可自己却累得筋疲力尽。今天一整天,他始终都打不起精神来。
也许,这样的爱情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可是如果没有了马同同,他真不敢想象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道理就是这样,有些事儿是没法用逻辑来推衍的,爱情这回事儿尤其如此。大朱心里虽然有一丝恐慌,可是却一点儿不害怕,他好像抱定了要与马同同“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决心了,即使马同同是他一生一世的灾星,他也认了。
这就叫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手机突然响起来了,是马同同。
“喂!我请你去三千里吃烧烤!”她好像非常兴奋,不知道又有什么让她感到兴奋的事儿了。
大朱对马同同的喜怒无常和突发奇想,往往无所适从,可是她的任性和撒娇甚至撒野——这些在别人眼里的毛病,都已经一一成了他的最爱。
真是怪事儿,他就是不可遏制地喜欢马同同这样的女孩儿!他就是喜欢被她吆喝来、呼唤去,一辈子为她鞍前马后。
现在就是这样,他既怕见她,又盼着她的电话,只要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就像一只忠实的宠物狗听到了主人的呼唤,立即就会撒着欢儿狂奔过去。
“几点?好吧,一会儿我来接你……”大朱收了手机,看看没什么事儿了,拎起东西就要走,却被经纪人从后面叫住了。
大朱害怕他说起话来婆婆妈妈、没完没了,尤其在这种时候。虽然经纪人对他历来高看一眼,但是他可不愿意因为任何事情而耽误了跟马同同的约会。
“呃……我得上趟卫生间,有话明天再说吧!”大朱露出一脸苦笑,边说边往门口蹭过去。经纪人不理他,一把拉住他就坐下来:
“这回去上海你可得下点儿功夫,说不定有更好的机会等着咱哥们儿呢!”大朱知道,他说的“机会”也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演出和五花八门的商业活动,没什么大意思。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大朱趁经纪人不注意,拉开门溜了出去,一出门
他就忍不住撒开腿往停车场跑去。
陈立文回到家里,掏出钥匙开门,却察觉到防盗门里面的木门没有锁。推开门,一眼看到贺琳正在打扫房间。
“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好去接你呀?”虽然贺琳走后,陈立文并没有真正想念过她,可是此刻见到从天而降的妻子,还是不由得感到一阵兴奋。
只是,贺琳回来得太快了,他觉得还有许多事情没有了结,贺琳走的这段时间,在他的感觉中,简直过得飞快。他设计好的那些事情还一件都没有落实,他甚至连江宁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我不想打扰你,再说,东西也不多。”贺琳没提她去美术学院的事,更没提路上遭遇的那个怪女人。
刚才回家的路上,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怕。光天化日之下,这女人居然这么放肆地向她示威!
她到底是谁?有什么资格对她这样儿?
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如果没有人在背后给她撑腰,那女人凭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呢?她一定得到了陈立文的某种支持甚至授意。
贺琳发誓再遇到她的时候,一定要跟踪她,找到她的下落,把事情弄个一清二楚。
刚才她给女儿贝贝打电话的时候,心绪混乱、语无伦次,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只听到女儿冷静地对她说:“妈,我听得出来,您最近心烦得要命。”
她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掩饰地否认。
“您要是真觉得没意思,就别再挺着了……”女儿就像长了一双透视眼,对她的心事居然一清二楚!
贺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拼命咽下了一腔苦水,才没有在电话里哭出声。
“妈!您千万注意身体呀!平时心情要好点儿,女人一到更年期,稍不小心就容易得病……”
“你这孩子!从哪儿听来的?”贺琳的心一时酸涩得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都懂,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事儿您不用瞒我,好吗?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好好地保护您的!”女儿这最后一句话又勾出了贺琳的泪水。
没想到一直当作小孩子的女儿,突然间长大了,她的一番话,残酷地碰到了自己的痛处,同时也提醒了她。
她曾经处处忍让,却被前夫认为软弱可欺。可现在,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胆小怕事,连最起码的安宁都弄丢了的贺琳了。受丈夫和他的情妇欺负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果陈立文胆敢也用那种手段来对付自己,就要他的好看!
贺琳是一个内心翻江倒海,表面波澜不兴的人。这会儿,她看着陈立文,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尽管心里咬牙切齿,脸上却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晚上想吃什么?”
“你刚回来,晚上就不要做饭了,出去找个地方简单吃点儿得了。”陈立文关切地说着,把外衣挂在大衣架上。
“对了,那条丝巾是你买给我的?”贺琳突然问道。
“哪条丝巾?”陈立文没有思想准备,一时反应不过来。
“大衣架上的那条。”
陈立文这才想起那条和他送给江宁的一模一样的丝巾,不由得一愣:
“这个……不是你的吗?”
“我没有这样的丝巾。也许是贝贝的吧?贝贝回来过?”
“我没见到过她,也许回来过吧?”陈立文头上突然出了汗,他心不在焉地答道。
贺琳走进卫生间去了,陈立文狐疑地再一次打量那条丝巾,他安慰自己道,说不定是贝贝回家时落在这里的。
我紧张什么呀?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水雾,埋怨自己道。
现在他只要和贺琳单独相处,就会感到莫名的紧张。嗨!自己连一个女人都周旋不过来,还冒冒失失地想同时对付两个女人,结果呢?得不偿失。
陈立文就像所有吃鱼被刺扎过的孩子一样,疼痛的时候发誓再也不碰鱼了,可是下次闻到红烧鱼的香味儿,照样会口水直流,不惜冒险。
晚饭摆上来了,是贺琳做的。其实她已经在楼下超市买了一些半成品肉菜,简单加工一下就可以吃。
饭桌上,陈立文想听听贺琳讲点儿外面的所见所闻,可是贺琳却一言不发,她好像有什么心事,又好像在等着他说点儿什么。
“嗯……你这次出去,还顺利?”
“有什么不顺利的?”
“广州又有新变化了吧?”
“差不多吧,就那样儿。”
“没回四川去看看?”
“没有时间了,学院催我回来。”
“噢……”这一段短短的对话,陈立文已经出了汗,他老觉得贺琳是在故意和他别扭,干脆就闷声不响地吃饭。
他知道,最尴尬的时刻还没到呢!晚上上了床,她会怎么样?而他又该怎么表示?太热情了,如果被拒绝,那可就惨了;太冷淡了,说不定又会惹得她疑神疑鬼……
没想到贺琳回家来的这一晚,竟是陈立文最难熬的一个夜晚,难道有外遇的男人都这样尴尬、狼狈吗?
不行,得想办法缓和一下家里的气氛才是。
趁贺琳在厨房里洗碗的空档,陈立文悄悄地给贝贝打电话,如果这时候女儿回来,贺琳的注意力一定会被分散,她的情绪至少会得到改善。可是对方的手机总是占线。
陈立文不知道,电信公司新增了一项特殊服务,只要显示的号码是机主不想接听的电话,手机就会根据机主的指令一直向对方发出占线信号,直至打电话的人放弃为止。
真没办法!陈立文坐在沙发上,终于沮丧地垂下了他那习惯于高高昂着的头。
由于过度惊吓和刺激,江宁一直煞费苦心想留下的孩子,终于没能保住。她被送上了手术台,并立即进行了刮宫止血处理。
肚子的疼痛和刮宫的疼痛混和在一起,她已经搞不清哪是孩子剥离母体的疼痛,哪是医生的手术器械造成的创伤,她只觉得撕心裂肺,牵肠挂肚,痛不欲生。
“天啊天啊,我再也不要怀孕生孩子了!再也不要做女人了!”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喊着,却虚弱得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江宁比别的女人对疼痛更敏感,加上近来心情不好,营养也跟不上,身体十分虚弱。手术做完几个小时后,她还疼得动弹不得,医生只好把她送进了病房,挂上消炎镇定的静脉滴注,留院观察一下再说。
急诊科,血葫芦一样的女孩儿还在紧张的抢救中。
女孩儿的家属们进进出出,个个脸色苍白,他们没想到,离开家时还活蹦乱跳的孩子,竟是以这么可怕的样子回来的。
她的父母不知怎么打听到了住在妇科病房的江宁。他们进来看她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怀疑和仇恨,令她心惊肉跳。
一提起女孩子遇险的情形,江宁就想打哆嗦。她只能简单地描述一下在现场见到的情景,最后她想到自己的孩子,便忍不住抽泣起来。
女孩儿的家人听到江宁为这事流了产,气氛才有所缓和,然后,他们就一去不复返了。
江宁躺在病床上,翻来覆去想着近来发生的事情,越想越觉得圣水峪的大石头其实就是冲着自己来的。那山崖顶上的人,一定是那个在北京城里多次追踪她,要对她下手的人!
掉下来的石头,怎么偏偏砸到了她呆过的石板上?那是因为从山上的角度看不到自己当时所处的位置,而她头一天和第二天早晨,都是在那块石头上的。即使她后来离开了,可她的彩色阳伞还在!对,就是那柄红色的阳伞,给可怜的女孩子招来了杀身之祸。
事情已经清楚了,要想逃脱暗中的魔掌,就必须快点儿弄清下毒手的人到底是谁!
江宁顾不得流产后的腰酸腹痛,忽地一下爬起来,就要出门,被走进来的护士拦住了:
“你要去哪儿?”
“我……”江宁慌乱地掩饰着,“到阳台上走走。”
“多穿衣服,别着凉!”
江宁慢慢地走到走廊尽头,到了楼梯口,见没有人注意,就悄悄地从安全梯下了楼。
她心里非常茫然,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但她明白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自己拯救自己。
外面刮起了一阵阵的秋风,淡淡的黄叶四处飞舞。行人的脖子好像比一周前短了一截儿,他们的头缩在衣领里,个个行色匆匆。
江宁走到医院大门口,立即招手叫出租车。坐进车里,才想起旅行包还放在医院里,身上连一分钱都没带。
她不敢告诉司机,害怕他小心眼儿不肯送自己回家,于是不动声色地说出目的地,然后悄悄想,反正到了家就好办了。
汽车刚一启动,她就回过头去仔细打量后面的汽车,看看是不是有人在跟踪自己。偏偏这部车开得飞快,后面的车紧紧追随,看上去,每辆车都像是跟踪她的,每辆车又都不像。
马同同千万要在家里呀!否则,自己没带钥匙,连家门都进不去。
下车后,江宁请司机等一下,就跑到楼下的杂货店里借钱付车费。凭着她这张熟悉的脸,江宁在求人办事方面还从来没有遭遇过尴尬。
“哎哟,好几天不见,出去玩儿了?”店主打着招呼,听说向他借二十元钱,愣了一愣,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没问题!拿去……”说着递过来两张十元纸币。
“谢谢!我一会儿下楼就还您!”
不到五分钟,江宁又返回来了:
“我还得打个电话,真倒霉,我的钥匙丢在外面了,得找一下马同同。”
“出什么事儿了?”老板挺热情,一个劲儿问,江宁不好回答,只能胡乱应付着他。
“你是谁?” 接电话的马同同大概对这个电话号码感到陌生,她奇怪地大声问了一句,当听到是江宁时,半天才反应过来,“噢!你回来了?”
“你能不能快点儿回来一下?”江宁看到老板正在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
马同同好像很忙的样子,她的周围闹哄哄的,似乎是个公共场所,“什么事儿啊?我要晚点儿才能回来……”
“不成!我现在进不去家门了,快点儿把钥匙给我送来吧……”
江宁简直要大喊大叫了,由于是在杂货店里,碍于面子,她好不容易才压住了火气。
“哎呀!你可真扫兴……你等着,我让大朱把钥匙给你送回来,好了吧?”马同同有点儿不耐烦地放了电话,江宁内疚地想,近来马同同可真被她这些破事儿烦得够受的了。
放下电话,江宁瘫软地蹲在了杂货店门口。她想,大朱一到,就叫他先替自己把借的钱还上,否则人家会怎么看自己呢?整天在电视里大言不惭地给别人指导生活,可自己的生活简直一塌糊涂……
第九章 黑衣女人
“哎!你知道吗?江宁出事儿了……”
“真的吗?就是那个进修生、电视台主持人?”
“还能有谁?”
“怎么回事儿啊?”
“是跳楼……还是跳崖,不太清楚,反正是自杀……”
“什么?有这事儿?”
两个学生在走廊议论江宁的话,恰巧被经过的陈立文听到了。他急忙转过拐角,看到了两个女生边走边说话的背影。
他下意识地朝女学生追过去的时候,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乱跳。
他故意走得慢些,把耳朵伸长,试图在到达她们身边之前,得到进一步的信息。
突然,一群学生闹哄哄地从走廊那头涌过来,两个女学生也被裹挟着走远了。他愣了半天,想在人群里找到那两个女生,可惜他根本没看清她们长的什么样儿。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并不急着找江宁了,因为潜意识里有一种彻底解脱的感觉。虽然这个念头不像个男子汉应有的,可是陈立文并没有为此感到羞愧。
万一她留下了遗书呢?
陈立文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传闻未必可信,江宁似乎不是那种一条道跑到黑的女人,她怎么会自杀呢?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需要立刻知道江宁的情况,简直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只有一个办法,还是打手机。电话响了足足有一分多钟,最后自动挂断了。现在江宁是死是活?这个电话在谁的手里?陈立文只觉得一片茫然。
找学生问,这是最方便的捷径。
江宁是进修生,她上课的班组和教师都不固定,要在学生中了解江宁的情况相当难,但他必须一试。
陈立文硬着头皮,装作有事,四处寻找江宁。他得到的回答都是“她最近两天没来上课”,再没有其他有价值的线索。
当他提出“能不能找到她”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摇头表示无能为力。陈立文想在教师当中探听一下消息,可办公室里根本没人提到这事儿,他也就不便主动去询问。
他突然想起了邹小舟。
也许她会听到点儿什么,毕竟江宁是电视台来进修的,管教务的邹小舟应该注意到她才对。
“你说的是江宁?那个电视台来的主持人吧?” 邹小舟的眼睛闪闪烁烁地看了看陈立文,“没听说呀?他们这种人,平时在单位里都自由惯了,来我们这儿进修就更随便了,从来不请假!你找她有什么事儿吗?”邹小舟的眼睛里透出了一丝探究。
“有一个朋友的孩子,想找她要一张签名照片……”
“看你呀!不用解释。我帮你找找看吧,不过,不一定能找到……”邹小舟意味深长地看着陈立文,眼神咄咄逼人。
陈立文六神无主地下了楼,在教学楼后面的庭院里转了一圈儿。天气越来越冷了,人工湖边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学生坐在阳光下闲聊。
凭感觉,陈立文明白邹小舟不会真的去为他找江宁,这个叫人难以捉摸的女同事,平时对他总是流露出一种暧昧的情绪,让陈立文感到不快。
对了,如果真有什么风吹草动,电视台方面应该最先知道江宁的情况。
陈立文打通了电视台总编办的电话,询问江宁在不在,对方说她已经到美术学院进修去了,恐怕要半年几个月的,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听说她出了意外,有这事儿吗?”
“出了意外?没听说,不会吧?你是谁呀?”
“我是她一个熟人,想找她,但不知道怎么联系。”
“打她手机呀!”
“她不开机,有她家的电话吗?”
“哎哟,这个……我们这儿也没有登记,你打她的节目组吧。”说着,对方报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陈立文把电话拨到江宁的女性消费节目组,一个刚来不久的实习生非常热情地把江宁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嗨!怎么早没想到这么简单?陈立文拿起电话号码就往江宁家里打过去。电话响了几声,就转到录音机上去了,然后是对方的留言信号。
陈立文犹豫着,然后果断地挂断了电话。这种时候,自己还是小心为好。万一江宁已经死了,他给她的电话留言岂不变成可疑的证据了?
他看了看江宁宿舍的电话号码,是68打头的,这是海淀区西部的电话。
对了,根据这个号码说不定可以查到住址!
想到这儿,他突然感到一阵兴奋。他知道电信部门不会随意给陌生人查询地址,但是如果能找到熟人……
京城冠名“三千里”的烧烤店多不胜数,闹得大家弄不清谁是正宗,谁是冒牌儿。
不过,花园东路的那家却经常要排队等座,到了秋天,更是门庭若市。在北京,这也算一景。附近一带大学林立,更有电影厂、出版社和数不清的文化公司,几条街都住着成群结队搞电影、戏剧、文学艺术的,不少年轻人喜欢往这里扎堆儿,所以这一片儿的饭店就格外热闹。
大朱好不容易把汽车挤进了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停好,马同同手里的顺序号是一百二十号,叫号的服务员才叫到九十七号。
“我靠!换地方,换地方……”大朱性急地嚷嚷起来。
“急什么呀?你饿啦?我这儿有巧克力,要不,你先来点儿?”马同同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心不在焉地说。
“去吃新疆菜和蒙古菜,一样有烧烤……”
“懂什么呀?没听说韩国和日本的吃法最科学吗?营养丰富,清淡可口!你的明白?”
“我只听说韩国举办世界杯,让咱们那些国脚们的嘴亏透了——韩国菜根本就没什么可吃的!”
“傻冒儿!懂不懂健康饮食新概念啊?跟你说,你也不明白……”马同同不高兴了,她压低声音训了大朱一句,就躲到一边打手机去了。
“不用急,不用急!我排到一百多号呢!”他听到马同同在跟什么人说笑着。
噢,原来她是叫了朋友来“吃大户”啊!大朱心里老大的不高兴,可是一想到在马同同的穷朋友面前威风一下,也许比直接对她献殷勤效果更好,他很快就心平气和了。
马同同的电话打完了,两人坐在汽车里,大朱本来想趁此机会和马同同单独说说即将去上海演出的事儿,可是她好像没有心思听他的话,又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地打个没完,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马同同终于把手机收起来,却没等大朱开口就跳下车,朝几个年轻男女跑过去。
那是打扮前卫的三男二女,年纪都和马同同差不多大,不知是她单位的同事还是大学里的同学。
大朱看到马同同在朝他招手,才不情愿地磨蹭着下了车。他在想,这几个人当中肯定有一个和马同同关系微妙的男人,于是眼睛就格外犀利地朝那几个人扫了一圈儿。
依他的眼光,里面的三个男人都与马同同不般配,于是他松了一口气,听马同同介绍着那几个人。
“这是……”
正在这时,服务员叫了一声“一百二十号”。
大朱本来没心思弄清来吃饭的到底是谁和谁,听到叫声,他立即打断了马同同的话,向几个人笼统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走走走,咱们进去再介绍吧!”
大家分头坐下来,马同同挨着一个奇丑的女孩儿坐好,然后把一个瘦猴儿似的男人拉过来,按在大朱身边的椅子上。
也好,这样正好可以正面对着马同同,那丑女成了马同同的陪衬,显得她更加楚楚动人了。大朱心中虽然失落,但也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餐厅里面的几十只烧烤炉冒着袅袅青烟。空调很好,可空气中还是弥漫着浓烈的蛋白质烧焦了的糊味儿,坐在对面的人在腾腾烟雾中面目有些模糊。
刚刚点好了菜,马同同的电话就响了。
大朱听到她在电话里说“让大朱把钥匙送给你”之类的话,就明白今晚马同同所谓的“我请你吃烧烤”,至此已经变成了一句骗人的词儿。
他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要走,被马同同叫住了:
“别急呀,还没给你钥匙呢!你知道是送给谁吗?江宁!”马同同说着,一边在袖珍手包里找钥匙,一边陪着他走出酒店大门,“我们先吃,你回来正好可以赶上高潮!江宁早就想认识你,你去了就做个自我介绍吧。”
她说着,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就这样儿,大朱的一肚子怨气,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天色早已暗下来了。下班的车队和人群川流不息,江宁只好跑到大门口等着送钥匙的人。
大朱借着路灯,一眼看到小区门口有个漂亮却苍白的女人,个子比马同同略矮。
这女人身体各部位的曲线十分清晰,紧紧裹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外套,身后有一抹微弱的灯光给她做了一幅非常漂亮的剪影,让人想到了刚刚从水里拨出来的鲜藕的形状。
江宁下意识地奔过去,往车窗里探看,可是汽车玻璃上贴有防曝膜,从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
虽然前两次见到江宁都是远远的没有看清,但凭直觉,大朱断定这个女人就是江宁。她的外形和气质,正是符合马同同的审美趣味那种。
不知为什么,大朱感到心里有一丝隐隐的不舒服。车门玻璃落下来的一瞬间,大朱感到这女人身上有一种逼人的气息,那种气息让人想亲近她,对她微笑,为她做点儿什么,又不敢轻举妄动。
大朱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只见她面目清瘦,眼神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冷漠。他坐在车里,一时拿不定主意应该表示点儿什么。他听到那女人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对他说:
“我是江宁,你是大朱吗?”
“对,我给你送钥匙来了。你住在哪一幢?上车,我送你过去吧。”
“谢谢!不过我得先求你一件事儿。”江宁突然难为情地说。
“说吧,什么事儿?”
“你能不能替我把借的钱还了?”
大朱没有反应过来:“还钱?还给谁?”可是问着的同时,却已经掏出了肥硕的钱夹子递给江宁。
“不不,二十元就够了。”江宁打着手势拒绝那个大钱包,更加不好意思了。
还了小店老板的钱,江宁跑回来上了车,大朱立即闻到了一股医院里的来苏水味道。
“你身体不好?”
“唔……还行,只是有点儿冷,一会儿回到家里就好了。”
汽车转了两个弯,很快到了江宁宿舍楼下,她边下车边客气道:
“你要上楼坐坐吗?”
大朱愣了一下,仅仅犹豫了一瞬,就肯定地把汽车熄了火,他正想看看马同同究竟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和这个神秘的女人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于是他故意拿出了绅士风度,客气地说:
“好吧,我陪你上去。”
在热闹非凡的三千里,门口和窗前都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指挥停车的车僮嗓子已经嘶哑。这时,偏偏遇到一个新手,看着拥挤的车群清一色的豪华型,一紧张,自己开的小赛欧怎么也出不去了。车僮急得把司机哄下车,自己钻进了驾驶室,三下两下把车倒了出来。
他又指挥着新来的车,慢慢停进刚腾出来的车位,突然后背被人撞了一下。
“谁呀?怎么站这儿了?”车僮肝火旺盛地回头看了那人一眼,一看是个盛装的女人,便没了脾气。
旁边的人都以为这回车僮要倒霉,一个打工的如果得罪了到这儿吃饭的有钱女人,至少得挨一顿臭骂。
可是那个女人却头也不抬地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车僮偶尔一抬头,发现那女人又在另一侧的窗前站住了,她躲在阴影里,正在鬼鬼祟祟地往里探看。
马同同和几个同事正在里面边吃烤肉,边吹牛:
“你们知道现在北京城什么样的人才算得上富人吗?”那个瘦猴儿男人带着几分炫耀,得意地向大家发问。
“什么样儿的?”几个人同时停止了咀嚼,一齐抬起头来,想听听京城富人的最新版本。
“在北京各区都有一套带花园的大宅子,晚上回家前,看看离哪儿近,就跑到哪儿去睡……”
“嗬……”几个人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郊外还得有别墅。”瘦猴儿尽量张大他本来就不小的嘴,一口把“滋滋”冒油的羊肉串撸下来大半串儿。
“一年到头,他这些房子光雇人打扫一项,就得花上十几万吧?”有人带着明显的酸味儿问道。
“……别急呀!每个星期六都要飞到国外去滑雪。还有,只要新款豪华轿车上市,就要买一部。有的家庭大人孩子每人一辆车,剩下的放在车库里,高兴的时候换着开……”
“钱能把人烧成这样儿啊?我靠……”
“……下一步就是准备到了四十岁退休,然后开着法拉利周游世界。”
“真的假的?北京有几个这样儿的人啊?”马同同半信半疑地眨着眼睛。
“那还有假?新浪网最近采访了一批北京的富人,其中还不包括富豪。”
“咱们这样儿的,一个月几千块钱,跟人家比比,死的心都有了!”一个胖子鼓着腮帮子叹道。
“刘晓庆因为偷税漏税进了局子,不少富人心里可不好受,他们害怕早晚有一天,也被抓个现行!”
“所以呀,从这一点看,咱们这些没钱的,倒也落个太平!”
“太平什么呀?你没看国税局的最新个人所得税征收标准吗?”
“是什么?”几个人一齐瞪圆眼睛,盯住了一脸权威的瘦子。
“在北京,年收入十二到十五万人民币,就是税务局的重点监控对像!你们几个——”他用筷子扫了一圈儿,“年薪都达到十多万了吧?”
“谁说的?”胖子和另一个女孩儿齐声反驳,马同同等人则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咱们这些干新闻的算什么呀?人家中关村才是淘金的好地方呢!听说北京每十元人民币的个人所得税,就有两元出自海淀区。”胖子的语气突然有些沮丧。
“对了对了,我推荐一篇高论你们看看,文章说,人的穷富完全是自己的感觉在起作用:你觉得自己是个富有的人,你就富有;你觉得自己穷,那你从精神到物质也都富不到哪儿去!”
“这不是阿Q先生的理论吗?”
“我还没说完呢?据央视的调查,月收入一千元以下的人,往往认为自己的生活已经达到了小康水平,而收入三到五千元的人,却老是觉得紧巴巴的,钱不够花。这说明什么呢?收入越高的人越觉得自己是穷人,因为他觉得应该得到更多……”
“哎?有道理呀!”胖子附和道,“我就是到现在也没落下一个存折,老觉得罗锅下山——前(钱)紧。”
“你那是叫名牌儿给害的!看看你呀,从头到脚清一色的名牌儿!”一个女孩儿在一旁讽刺了一句。
“嗳!你这样儿可不好,我昨晚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全世界的名牌儿大部分都被亚洲人给包了,尤其是刚富起来的中国人,其中特别是没什么经济基础的年轻人,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那有什么为什么?”马同同接道,“虚荣呗!”
“对啦!落后地区的人往往品味不高,却偏偏要装潢门面,所以就勒紧腰带买名牌儿。而在欧洲,中年以上、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才是名牌商品的消费主体,因为那些人身上的名牌儿和他们自身的形象相得益彰,能穿出名牌儿应有的文化韵味儿……”
“这是崇洋媚外思想的翻版,要不得,要不得……”胖子一边大摇其头,一边把烤牛肉嚼得咂咂有声。
提到名牌儿,马同同突然想起了酷爱名牌儿的大朱。她看了看表,在喧闹声中站起身来,悄悄走进了卫生间。
大朱到现在还没回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乔伟和李燕两人从鬼街吃麻辣小龙虾回来,已经是深夜了。
整个晚上,乔伟都打不起精神,胃口也不好。他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这感觉非常糟糕,使他很想跑到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揍他几拳,再踢他几脚。如果身上带着刀子之类的武器,很可能还会扎他几下子也说不定。
“你怎么老没精打采的?是不是缺钱花呀?要不,今天我请你吧!”李燕吃饱了,一边照着小镜子旁若无人地补着唇膏,一边拿眼角斜了一下乔伟,带着一点儿表演性质,说了这么一句台词儿。
乔伟似乎没有听到李燕的话,看到她面前杯盘狼藉,便含义不明地歪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怪笑,然后叫服务员结账。
夜深了,大街上只有一些迟归的车辆,断断续续飞驰而过。
乔伟把李燕送回了家,并不急着往回走。他挑选宽阔的大路,不急不慢地开着车,眼睛一直盯着前方,不用看,凭感觉他就知道,自己正在朝着一个非常熟悉的方向前进。
这一带马路两侧,凡是有点儿档次的酒吧、餐厅和商场都有他和江宁的足迹,甚至还残留着她身上那永远不会散去的淡淡幽香……
乔伟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想深深吸一口深夜清凉的空气,还有空气中可能残存着的江宁的气息,却失望地闻到了密封的汽车里空气清香剂的味道,一种媚俗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他皱了皱眉头,打开了车窗,冷嗖嗖的夜风顿时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妈的,怎么突然间就这么冷了?难道冬天要来了吗?
他想起江宁在这种季节里,习惯于把自己的小手塞进他的掌心取暖,晚上睡觉,还要把两只小脚丫儿也塞进他的大腿下面,一边发出舒服的呻吟声,一边细声细气地在他耳边嘟哝着:“好暖和啊,你身上真热乎……”
乔伟感觉身上真的热起来了,脖子上的毫毛先是站了起来,然后又在阵阵升腾的热气中慢慢倒伏下去,像夏天正午沙漠里的野草那样。
他闭了闭眼睛,想体验一下那种和江宁依偎在一起时的感觉。
真怪事儿,过去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的时候,怎么就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这些让人无限缱绻的细节呢?怎么就没有好好体会一下,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时那种陶醉呢?
世界上总有这么一些奇怪的事情,当事人自己永远也解释不了。
乔伟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他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迎面而来,庞大的黑影像一座冷峻的山峰一样,似乎要把他和他的切诺基压扁。
乔伟顿时感觉浑身冰凉。
他下意识地猛踩了一脚刹车,汽车在马路上打了一个横儿,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最后又弹到了防护栏上。
一声巨响从身后传过来,那辆避让他的大货车把整个车头扎进路边售货亭里,又把那可怜的售货亭推到墙边,直至挤扁、压碎……
乔伟眼前模糊一片,脑子晕头转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听到不远处响起了警车的笛声,正朝这个方向而来,并感觉到身体各处在麻木之后,泛起一阵阵钻心的刺痛。
美术学院的大院儿,被一股浓厚的神秘气氛所笼罩。贺琳每次走到大门口,心脏就条件反射地感到一阵阵发紧。
这几天,不管她正在做什么,只要一想起那个当面威胁她的女人,立即就会耳朵轰鸣,毛孔刺痒,浑身冒汗。
她把手头的事情放下,然后,出门去散散心,试图调整一下情绪,忘记前几天那可怕的一幕,可是并没有收到什么效果。
有几回,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美术学院门口,又猛然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潜意识里,她希望再次与那个不知名的女人狭路相逢。这样,她就可以不费力气地跟踪她到工作单位(她猜想那女人可能就是陈立文单位的),或者跟踪到她的家里,看看她敢怎么样?
她现在恨不能立即搞清楚她到底是谁,究竟想干什么!
贺琳心里怀着七分仇恨、三分恐惧,刚走到距离学院门口不远的地方,就怎么也迈不动脚步了。
她的脖子有些僵硬地转动着,察看着周围,说不定什么时候,那个鬼影儿一样的女人就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这种预感使贺琳觉得浑身的毛孔阵阵收缩。
远远地,可见门卫室里人影憧憧,那女人说不定就躲在那里偷偷地窥探着自己呢!
贺琳站住了。她一边暗暗给自己打气,一边又瞻前顾后,拿不定主意。索性原地等等看,反正自己今天来就是为了找到那个女人的,让她来吧,为什么要怕她?
那天坐在出租车里见到的年轻女人,给贺琳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那两只黑洞洞的鼻孔,居高临下地对着她,样子就像一只双筒猎枪的枪口,朝她发出黑幽幽的、威胁的信号。
“忘不了那些激动人心的时刻,你在我身心里种下的热情迟早会开花结果。”
纸条上的这句充满诗情画意的爱情表白,一点儿都不像是出自那样一个可怖的女人之手。
人,可真不能光看外表啊!
一辆出租车停在美术学院的大门口。贺琳一回头,正与下车的陈立文打了个照面。
“你怎么来了?”陈立文关上车门,就朝贺琳走来,贺琳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出租车,那车很快就一溜烟儿地开走了,可她总觉着里面似乎还坐着一个人。
陈立文走上来,打量了一下贺琳:
“家里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贺琳懒得答话,她的眼睛狐疑地在陈立文的身上睃了一下,“我办事经过这里,正犹豫着,进不进去找你呢!”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万一我不在,你不是白跑一趟?”
“反正今天我也没有什么事儿,随便走走呗。”
“那,咱们回家?”
“不用。我陪你进去吧。”贺琳强打精神,挤出一个笑来,“你这是去哪儿了?今天没有课吗?”她心里想的却是,今天豁出来了,跟着他进去,到底看看他的办公室里有没有这么一个女人!
“我看,咱们还是回家吧。”陈立文好像有什么顾虑。贺琳见状更加不肯放过他,坚持要进去。
“你有什么事儿吧?你今天来,就是打算到我办公室来的?”陈立文笑道。
“你怎么知道?”陈立文突如其来的问话,搞得贺琳万分紧张,她张口结舌地看着他愣住了。
“原来你真是有事儿?找谁呀?我们单位的人,你好像都不认识吧?”陈立文这下认真了,他没想到一句玩笑话竟让贺琳这么不自在,她到底怎么了?
“不是,我只是好奇,想看看你办公的地方什么样儿。”
“那好办,我现在就陪你上去。走吧,在八楼。”
陈立文说着,就在前面带路,贺琳一边跟上,一边不住地朝四周扫视着,心里暗暗担心、又非常希望在这里遇到那个奇怪的女人。
办公楼里人影稀疏,人一走过,走廊上便响起一阵回声。
贺琳想象着,陈立文在这样的地方,如果和一个女人做点儿什么出格儿的事情,是非常方便的。那些纸条儿,说不定就在这样的地方塞进了他的口袋。
“到了!进来吧……”陈立文推开了一扇门,贺琳站在门口往里面窥探了一下,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你这儿怎么这么冷清啊!”
“是啊,没有课的时候,谁跑到这儿来?”
“那……你今天下午有课吗?”
“课倒是没有。不过,我想起一件事,得到系办公室去打个招呼。你先坐着,喝点儿水,我去一下就来。”陈立文说着走出了房门,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听着陈立文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贺琳立即下意识地拉开他桌子的抽屉,轻轻在里面翻找起来。
抽屉里除了一些课时安排表之类的东西,就是一些用剩的软管油画颜料。她的手在那些东西上面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动手。
门“吱呀”一声开了。
贺琳受了惊,猛回头,一个穿戴得非常讲究的黑衣女人,一脚刚刚跨进来,人就僵在了门口:
“是你?”
她那黑漆漆的身影冷嗖嗖地压了过来,贺琳觉得自己的血液顿时凝固了。她正是自己两次在美院门口遇到的黑衣女人……
高昂着头颅的女人,那一双枪洞一样的鼻孔正对准着她。
女人的眼睛冷冷地看人的样子,就像掌握着贺琳的全部隐私和所有弱点,讥讽中带着一丝残忍。
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女人出现的时间地点,却又完全出乎贺琳的意料之外。虽然她早就意识到这个女人可能是美院的,可感情上还是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贺琳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使原本柔和的女中音,听上去显得有些尖利刺耳:
“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和陈教授在一个单位工作。这你没想到吧?”贺琳本以为在这样的地方相遇,那个做了亏心事的女人会紧张退缩,不料她反倒咄咄逼人地向前跨了一步,贺琳只好下意识地后退着。
“原来你一直故意在暗中对付一个同事的妻子,难道是想抢别人的丈夫吗?”
“你错了,我没有抢任何人的丈夫!”
“那你现在想干什么?”
“这跟你没关系。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儿吗?”
“我有什么事儿没有必要告诉你吧?”
“那么我的工作又有什么必要向你汇报呢?”
“你最好不要纠缠我丈夫,我们刚刚结婚……”
女人回了回头,贺琳也跟着她往门口看了一眼,没有人。
这时女人回过头来,突然以极快的速度说了一句话,听上去毫无感情色彩,酷似绕口令儿:
“他娶你根本不是为了爱情,他从来就没有爱过你!”然后,那女人说话的速度又突然慢下来,一字一句,字字千钧:
“不要疑神疑鬼,否则鬼会被你招来的……”她故意把声音压得非常低,低得贺琳要仔细看着她的口型,才刚刚能够听明白意思,可是那话里潜藏着的力量却像霹雳一样,贺琳被震荡得一阵阵头晕眼花。
那女人说完,扭头出了门。
贺琳真想追上去撕毁她那张年轻的脸,可是她的腿似乎有千斤重,拔也拔不动,只觉得心跳如鼓,汗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陈立文回来了。他进来的时候脚步很轻,她一点儿都没有听到。直到他提高声音叫了一声,才惊醒了她:
“贺琳!你怎么啦?脸色这么不好?”
贺琳呆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窗外灰蒙蒙的云彩,样子非常虚弱,就像一个久病的老人。
江宁虚脱得连楼梯都上不去,她拉着扶手,好不容易支撑着爬上了楼,开门的时候,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钥匙。
“你没事儿吧?”大朱在一旁担心地问道,“要不,我来试试?”
“噢,不不……不要紧,天有点儿……冷。”她努力压抑住颤抖,声音断断续续。
“今晚天气是有点儿凉……该添衣服了。”大朱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
进了房门,江宁把大朱让到沙发上,自己就到卧室去找衣服。大朱的头歪过来,转过去,打量着两个单身女人居住的房子。
这是那种北京流行的老式板儿楼,客厅的面积最多有十几平方,还不太规则;整个厅的四面墙上都有门,沙发被挤在一边,电视柜摆放的位置也不正。
大朱禁不住把这里跟自己住的房子相比较,觉得哪儿跟哪儿都那么别扭。
窗前、门框上、电视柜上,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小玩偶、小饰物,简直把世界各国的破烂儿都捣腾回来了。
看样子那个江宁经常出国。是啊,她主持时尚消费节目嘛,肯定要以国际流行时尚为准则,于是主持人就可以趁机公款旅游一番。
房间里缭绕着一丝幽幽的香气,像一条看不见的蛛丝儿,在大朱的鼻子前,若即若离地撩拨着他的嗅觉神经。
大朱想象着这两个女人在一起生活的情形,有一种奇怪的念头慢慢滋生出来:她们的关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几次求马同同来和他一块儿住,可是她死活不肯,却住在这么一个又小又破的地方,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个江宁到底有什么地方吸引了马同同?
墙上挂着几幅风景油画,还有许多马同同的“美人图”,是那种仔细化了浓妆在影楼里拍的,脸上带着一种表演性质的微笑。
他的目光落在马同同和江宁的合影上,不禁对那幅照片多看了几眼。
“喝点儿水吧。”江宁打开冰箱拿出听装饮料递过来,他看了一眼,是可口可乐。
看来,这两个女人仍然过着大众化的生活,没有纯果汁或者时下流行的保健饮品。
大朱接过饮料,放在茶几上。
“同同住在这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他没话找话地说。
“没有,马同同经常会给我做菜吃,她的川菜做得挺棒的。”江宁说罢就坐在一边,不再吭声,好像在等着他告辞。
“你们,怎么认识的?你跟马同同?我是说其实你们两个性格非常不同。”
“我们在一个单位工作。她的音乐节目……我挺喜欢的。”
大朱变换了一下坐姿,探究地看着江宁,“你觉得马同同这个人怎么样?”
“不错,聪明能干,人也挺善良的。”江宁脸上露出礼节性的笑容。
“她……平时没少跟你议论我吧?”
“嗯……她不太喜欢背后议论别人。”江宁似乎言不由衷。
“噢。”大朱若有所思地停止了发问,他的眼睛悄悄地在江宁身上扫了几下,好像打不定主意是否继续这个关于马同同的话题。
“同同在哪儿呢?为什么让你来送钥匙?”江宁好像故意在提醒他,该走了。可是大朱偏偏不想走,现在,他最关心的问题已经不是正在等他的马同同,他最想知道的是,江宁这个神秘的女人到底给了马同同一种什么样的影响,她们的关系……真的是那么简单吗?
想起平时马同同提起江宁时,那种又喜又忧的语气,那种又烦恼又甜蜜的暧昧态度,大朱禁不住咬紧了牙关,他不由得想起了一个用于特殊两性关系的时髦词儿:“同志”。
于是,他强忍住内心对面前这个女人的厌恶,不动声色地答道:
“她呀,正和几个朋友高兴呢,都是年轻的,喜欢吹牛。” 大朱好像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眼睛发亮地盯着江宁, “要不,你也过去凑凑热闹?” “不了,不了,我今天不太舒服,想早点儿休息。”江宁终于忍不住下了逐客令。
大朱这才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那好,我先走了,找个时间,我请你和马同同一起出去玩儿!”
“谢谢!”江宁的声音死气沉沉,一点儿听不出高兴或感激的情绪来。他偷眼看了看江宁,她的表情冷漠,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
据说两个人相爱,就会非常敏感,这个江宁肯定从内心不欢迎自己到她家里来吧?因为他是马同同的男朋友。大朱想到这儿,马上识趣地告辞,匆匆走出江宁的家门。他心想,自己应该早点儿认识这个江宁,看来自己一直低估了她对马同同的影响力。
出了江宁的家门,大朱再也没有兴致回三千里,去给马同同的同事买单了,可是如果不去,势必让马同同丢尽了面子,想到这儿,他又有些于心不忍。
他妈的,把我当什么了?他气哼哼地想起了马同同那些人模狗样的朋友,心里就一阵阵不舒服。
马同同的电话就在这时候响了。
真他妈的是个节骨眼儿!大朱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号码,就把电话扔在了副驾驶座位上。可是车开出去不到一百米,他就又朝三千里方向掉过头来,一边掉头,一边骂自己没出息,刚才对于江宁和马同同的猜测,已经烟消云散了。
第十章 狭路相逢
第二天中午,乔伟在医院里醒过来了。第一个来探视的是李燕。
她走进病房,首先看到的不是乔伟本人,而是他身上插着的乱七八糟的管子,她顿时被吓得目瞪口呆。
“你这是怎么搞的?”李燕原本好听的嗓音变了调儿。
可是乔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他的眼睛也半睁半闭,似睡非睡。李燕话音刚落,他就闭上了眼睛。
心脏监测仪的“嘀、嘀”声非常刺耳,李燕听着这声音,烦躁得想尖声大叫。她知道这种地方最有资格大叫的不应该是她,于是死死地闭了嘴,站得离开乔伟一米远的地方,呼呼地喘着粗气,问旁边的护士:
“他……怎么成这样儿了?”
“我也不太清楚,我是刚接班的,昨晚他被送来的时候我不在。可能是酒后驾车吧?你是他什么人?”
李燕嫌这个小护士太罗嗦,说了半天什么意思都没说清!扭头就出了病房门。
医生办公室里,一伙病人家属正在和医生争吵,好像是说医生私自给快要出院的病人用了不该用的昂贵药品。
李燕转身就往外走,经过乔伟的病房,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径直出了医院大门。
李燕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转,走到一个商场的角落里,终于忍不住掏出了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是我。你今晚有空吗?”
看李燕的表情,对方的回答显然是否定的。
“我心里烦透了,你能不能出来陪陪我呀?”李燕的声音带着哭腔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王八蛋!”李燕骂了一句,收了电话,扭头走出了商场。她从橱窗里看到自己的狼狈相,不由得愣住了。她掏出香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
病房里很快又抬进来一个刚做完手术的患者,看他身上的绷带,伤情似乎比乔伟更严重。跟着进来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人,一个老太太哆哆嗦嗦地站在一旁,不住地劝着年轻女人,一边劝一边自己也抹着眼泪。
乔伟的氧气管已经拿掉,可是还吊着几只滴注的瓶子,插着引流的管子,手术后肋骨和胳膊骨折处的创口还在从管子里往外滴着血水。
他闭眼听着那女人的哭泣声,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想到牵扯得内脏一阵疼痛,禁不住呻吟了一声。
那女人停止了哭声,可能意识到自己影响了别的病人,赶紧出门到走廊上去了,乔伟听到留下来的老太太和同病房的另一个患者在议论:
“这孩子要是真残废了,可怎么办哪?”
“你没看见那个女的?一看她男人残了,扭头就走!”那个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男人神秘地压低了声音。
乔伟知道他说的是李燕,但他却一点儿不感到伤心,现在他惦记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江宁。如果是江宁,她绝不会这样做的。
可这个江宁现在在哪儿?又跟哪个男人在一起呢?乔伟想到这儿就觉得浑身的伤处都变本加厉地疼起来,对江宁的痛恨也一阵阵涌上心头。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乔伟不由得又呻吟了起来。
现在贺琳只要一走出家门,就下意识地东张西望,好像在提防着什么。
这些日子,一到夜里她就噩梦连连,老是梦见自己和那个女人在一条黑黑的胡同里狭路相逢。
每一次都想和她拼个你死我活,可每次都是遭到她一番讥笑。醒来后的贺琳气得没着没落,恨不能抓过陈立文来做她的替死鬼才好。
奇怪的是,自从那天在陈立文的办公室遇见那女人之后,对方就再也没了动静。这一切总给她一种不祥之感,她不相信那个恶毒的女人会停止作恶。
这几天,对方越是没有动静,贺琳就越是觉得惶惶不可终日。
陈立文这些日子回到家里总是很晚,话也很少,不知道他在外面搞什么名堂。
她已经不露痕迹地问过他了,油画系办公室的女职员只有一个,叫邹小舟。于是她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悄悄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请问邹小舟在吗?”
“我就是,你是哪位?”
就是她!贺琳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她那乍听上去还算动听的嗓音,由于冷嘲热讽而显得非常刺耳,贺琳对她的声音印象太深刻了。
现在好办了,知道是邹小舟在捣鬼,要了解一下陈立文和邹小舟的关系就容易多了。
贺琳没想到的是,一提邹小舟的名字,陈立文显得有点儿惊奇,同时也表现得很不耐烦: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打听起她来了?”
“你的这位女同事有点儿特别呗!”贺琳故意激他。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嘿……你越来越幽默了。”陈立文皮笑肉不笑地应付着她,不肯进一步和她把事情谈明白。
贺琳不想让陈立文察觉到自己的想法,那个女人既然如此胆大包天,一定是得到了陈立文的支持或默许,说不定两个人还是同谋呢!
她想到这儿,就止不住浑身发冷,不敢往下想了。
现在,贺琳出了家门,要到学校去上班。
陈立文早就走了,他说今天学院里有什么外地来京的参观者,要去做点儿准备工作。
锁好房门,贺琳小心翼翼地下了楼,确认没有什么危险了,才走到大街上去等单位的班车。贺琳单位上班时间比别的单位有弹性,班车总是错过上班高峰期,来得比较晚。
在这里等车的平时只有贺琳一个人,可她一出门就远远看到,已经有一个女人等在路边了。
是谁呢?她心里纳闷,不紧不慢地走到跟前。那女人一转身,贺琳的眼睛一下瞪大了,又是她!
“你是特意来这儿等我的,是不是?”贺琳心中的怒火一下蹿了上来,“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疯了吗?”
“你知道就好,一个发疯的人,是不会害怕一个正常人的。”邹小舟突然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吓了她一跳。
“你再这样儿,我要报警了!”
“别紧张,没有人要伤害你,你报什么警?没有证据,人家怎么受理呀?”
“你骚扰别人的正常生活!”
“我是来通知你的,陈立文今天在一个女人那儿,你不想去跟他们凑凑热闹吗?”
“胡说八道!”
“不信?这是地址,你要去就快点儿去吧,晚了恐怕看不到最精彩的一幕了。”邹小舟递上来一张纸条。
又是一张纸条儿!贺琳像不小心抓到了一个火烫的煤球一样儿,一甩手就把那纸条儿扔掉了。
纸条飘飘摇摇,慢慢落在路边下水道的铁篦子上,眼看就要掉到里面去了,邹小舟一个箭步冲上去,弯腰把纸条捡起来,重新递到贺琳手里,然后转身叫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贺琳愣愣地目送邹小舟的车走远,定神看手上的纸条时,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址:万寿路××号13幢603室。
不知怎么了,马同同今天没心思上课,坐在教室里老走神儿。偏偏教古代汉语的老教授讲课枯燥得很,课刚开始一会儿,她就从最后一排偷偷溜出了门。
马同同跑到电视台,拿了点儿音乐资料就回了住处。她想回去安静地准备这周末的音乐专题节目。
江宁还没起床,昨晚从三千里回来,江宁就已经睡下了。马同同轻手轻脚进了自己的卧室,关好门。
音乐资料摊开在桌子上,咖啡也沏好了,马同同却发起呆来。
昨晚大朱来送钥匙,迟迟不归,不知道他和江宁在一起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反正大朱回去的时候,就对什么都索然无味、心不在焉了。
本来她想晚上回到大朱的住处再问问他,无奈吃过烧烤后,几个朋友又拉着她去了三里屯酒吧街,晚上就直接回了宿舍。
现在,马同同头一回破天荒地盼望着大朱来电话。子她掏出手机看了看,又放进包里,站起来在房间里打了个转了儿,又坐下。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凉了。
不行,得把江宁叫醒,听听她说什么。
马同同刚推开卧室的门,客厅尽头的门铃响起来了,她急忙掩上门,蹑手蹑脚地去应门。
没想到出现在门口的是陈立文。
“怎么是你?”马同同吃惊地问。
“你怎么住这儿?你不是在学校里吗?”陈立文也瞪起了眼睛下意识地问。
“有什么事儿吗?”马同同的身体挡在门口,并没有让客人进来的意思。
“唔……我是来找……啊!我肯定是走错门儿了吧?”他掩饰地看了看门牌号码。马同同一把夺下了他手中捏着的纸条,上面写着的正是这里的门牌号码。
她立即压低了声音:
“你没有搞错,你不就是来找江宁的吗?走,我带你去找她!”说着,她闪身出来,锁好了门。
两人走出了楼门,马同同才回头盯住陈立文:
“你和江宁到底什么关系?”
“她在我们那儿进修,你不是都知道嘛!听说她身体不好,我想看看她。”
“别骗我了,我早就感觉到你们之间不正常!我一直忍着……你这人做事儿太不地道了!”
“……你听我说。”
“走吧,找个地方听听你有什么好说的。”马同同领先走向马路边,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陈立文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已经上车的马同同,只好坐进了车里。
“两位去哪儿?”司机回头看了看他们。
马同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去展春园吧!”陈立文说完,征询地看了看马同同,马同同却把脸扭向窗外。
江宁听到门铃响的时候,正在做噩梦。
她梦见自己被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从悬崖上推了下来,浑身轻飘飘的如同一片落叶,直往深渊般的山涧坠落下去。
她的眼前是一片白惨惨的石头和黑鸦鸦的树丛,所有景物都像受了惊吓的鸟儿一样,“刷刷刷”地往身后飞去。江宁拼命挣扎,可是周围空空的,除了空气,什么也抓不住。
她在极度恐惧中惊醒,浑身冒出一层冷汗。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马同同在客厅门口和什么人讲话,说话速度很快,情绪似乎很激动,但声音却很低,听不清楚内容。
她回味着刚才那个可怕的梦境,翻个身,仍然昏昏欲睡。
客厅里响起关门、锁门的声音,马同同好像跟着那个人走了。江宁想接着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呆望天花板,突然想起了医院。
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肯定在到处找她,今天还有几瓶药要滴注呢。江宁翻身下床,刚要站起来,却虚弱得头晕目眩,只好强撑着去取冰箱里的牛奶。走进厨房时,外面的门铃被按响了。
可能是马同同出门送客回来了,她一定是忘了带钥匙。
江宁想着,慢慢走过去开了门。一个白白净净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请问,你这里是……”她说到这儿,就迟疑着不知说什么好了。
江宁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儿面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请她进来。
“你是……?请问你找谁?”江宁站着不动,她的脑子再一次急速地转动,试图搜索从前的记忆,找出些关于这个女人的线索来。
“我能进去吗?”女人的眼睛透过铁栅栏门往里探看着,问道。
“呃……”江宁拿不定主意,她对现在种种入室行骗、作案的新闻报道并不陌生,于是反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儿?”
“有一个朋友给了我这个地址,让我来找一个人。”女人说着,把一张纸条举起来,在江宁眼前晃了晃。
“你来找什么人?”江宁顿时警觉起来,“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
“我要找陈立文,他是不是在这儿?”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陈立文!请你走吧。”江宁紧张地退了一步,立即关上了门。
她听到门外没有任何声音,说明那个女人还站在门口没有走。她的心“咚咚”乱跳,不知道陈立文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竟有人追到她家里来了?自己的家庭住址,就连陈立文都不知道啊,这个陌生的女人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她就是陈立文的妻子?可是看她的态度,又不大像。如果一个女人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找丈夫,却发现里面出来了另一个陌生女人,肯定会歇斯底里大发作的,而这个女人冷静得很。
不会是巧合吧?
江宁想起陈立文来,心里就一阵惊悸。她在郊区上方山发生的一切,和陈立文到底有没有关系,这是下一步自己要调查的主要问题,没想到,居然有人把自己的住址都透露给了不相干的人。
遭遇了一系列意外情况之后,江宁怎么敢再相信一个与她有私情的男人呢?这个世界太险恶了,人心又是最险恶的东西之一。
那个女人还没有离开的迹象,她好像在等着谁,是在等……陈立文吗?
江宁被自己的分析吓了一跳:天啊,陈立文一定弄到了自己的住址,而门口那个女人说不定是他的老婆,嗅到了丈夫了行踪,先他一步来蹲守,或是捉奸来了?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江宁有一种腹背受敌的恐慌。不行!必须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外面躲一躲。
她草草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要出门。
江宁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又从猫眼里看了看,外面走廊没有人影儿,也没有动静,于是她拉开了房门。
刚才那个女人在走廊另一头站着,并没走,她距离房门只有三米左右,听到门响,立即警觉地回过头来。
“你干嘛呀?还在这儿不走?”江宁下意识地叫了起来,她急急忙忙锁好了房门,一路小跑着下楼去了。
江宁刚坐上出租汽车,就看到那女人从她家的楼门口走了出来。远远看去,她动作迟缓,一张脸雪白雪白,就像一具被吸干了血的僵尸。
北京的秋老虎来势汹汹。
中午,大街上阳光强烈,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已经是十月末了,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两个光着上身,露出肥硕肚皮的“膀儿爷”,在大街边上懒散地遛达。
江宁感觉现在最迫切的事情就是必须找到马同同,把一切都告诉她,然后求得她的帮助。
马同同的手机破天荒地关了机,人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如果那个不速之客真是陈立文的老婆,问题就严重了。今晚最好不要回宿舍住了。
她又想起了医院,想起了那个倒霉的女中学生。
江宁赶回医院,第一件事就是到急诊科去看望抢救中的女孩子,可是抢救室里只有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头儿,全家人在围着他抹眼泪。
她急忙去找医生,询问女孩子转移到哪个病房去了,得到的回答却是,女孩子已经在她昨晚走后不到一个小时就死了。
江宁愣住了。
随后她抱住了双臂,靠着墙壁,两腿发软地蹲了下去。
她无助地望着眼前黑幽幽、深不见底的走廊,无数双大大小小的脚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渐渐地,一切都模糊了……
江宁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病床上,床头放着她昨晚慌忙中扔在这里的东西,画板,背包,还有一顶遮阳帽。这都是她到上方山时带着的,现在它们又无言地勾起了她恐怖的情绪。
女孩子已经无辜地死了,成了真正的替死鬼,可怜她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害。江宁觉得满心愧疚,她必须把事情搞清楚,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也是为了对女孩子的在天之灵有个交待。
她慢慢坐了起来。天已经快要黑了,走廊上响起了病号们打饭的声音,淡淡的饭菜香味儿飘进来,江宁的胃不禁有了反应。
她这才想起来,从昨晚到现在,自己还没吃过东西,马同同好像也没考虑到她为什么一直昏睡,她根本没想到要叫江宁起来吃点儿什么。
江宁突然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想念马同同。
自己没提前预定饭菜,在医院里肯定没有吃的,她又不敢一个人上街,只想让马同同做点儿好吃的送到医院来,可是家里没人接电话,马同同的手机一直关着。
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
江宁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心想,出去找个安静的小饭馆儿吃一顿,总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吧?
她爬起来,像踩着棉花包一样,恍恍惚惚地出了住院处的大门。
太阳西斜,下班的人流一拨又一拨地走进了小区的大门。贺琳固执地站在13幢6单元的楼门口,死死盯着过往的行人和从楼内出来的人影,一直没有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不论是陈立文,还是那个年轻女人。
她还不死心,她猜测那女人是为了调虎离山把自己引开,而陈立文此刻说不定就躲在房间里。贺琳心一横,决心堵在门口,非要把他堵在这儿不可!
现在天已经快黑了,看来没希望了。
也许,陈立文根本就没有到这儿来,纯粹是那个该死的疯女人邹小舟在骗她、耍弄她。想到这儿,贺琳就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在观众的起哄声中灰溜溜地下台那样难受。
自己现在怎么这么轻信?就凭那该死的女人这一张莫名其妙的纸条,就跑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门前,扮演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傻瓜?
她觉得自己简直不认识自己了:这……真的还是我吗?
现在,她已经不再为陈立文的背叛感到心痛了,而是不可遏制地想念起女儿贝贝来。无论如何,她要去见见贝贝,这孩子已经好久没回家了。
贺琳乘坐的出租车正好经过美术学院校区,远远地,校园里浓绿的树林就透过高墙,一股冷冷的气息弥漫了一角天空。
贺琳的心开始突突乱跳,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个高大巍峨的大门,可是却情不自禁地盯住大门,目不转睛。直到车快要越过去了,她才明白过来,于是就惊惶地叫了起来:
“停车,停车!师傅,请您停停!”
司机反应过来,急忙刹车,一脸不满地问道:
“怎么啦?”
贺琳顾不得回答,扔下一张二十元的票子就下了车,急匆匆地进了校门。
她先悄悄溜到陈立文办公室,发现陈立文不在,这才放心地往油画系办公室走去。
“您找谁?”一个年轻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贺琳。
“那个……”她突然想证实一下邹小舟的情况,但是她的两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不知怎么描绘她要找的人。
真是奇怪,虽然贺琳对这个神出鬼没的女人印象深刻,可如果让她详细说明一下对方的样子,她发现居然没有一个合适的词儿来形容她!
真见鬼!
贺琳斟词酌句地向女学生试探着:
“系办公室有没有一个女老师,留着长发……”
“留长发的女老师只有一个,是邹老师。”
“对对对,就是邹小舟。她在吗?”
“不清楚。我是学生,系里的老师都下班了。”
贺琳想到陈立文,和陈立文来往密切的女教师,这个女学生也许不陌生吧?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认识陈立文吗?”
“认识啊。”
“他在吗?”
“陈教授今天没有课,没到系里来。”
“我有点儿急事找他,系里有谁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那个学生想了想说:“邹老师也许知道。”
“你说的是邹小舟吗?”贺琳故意问道。
“对。她经常跟陈教授合作。”
“合作?干什么?”
“噢,她给陈教授当业余模特儿。”
第十一章 陷阱
江宁接到马同同的电话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当时她独自坐在一间个体小饭馆儿里,半碟吃剩下的饺子和半碗小米粥已经凉了。
“我是同同,你晚上到展春园去一趟,有人要和你商量点儿事!我也在场。十二点整。”电话里“吱吱啦啦”的杂音很大,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打的手机。马同同的声音断断续续,她匆匆说完,好像在等着江宁的反应。
“什么?那么晚到展春园?展春园什么地方?”她吃惊地叫起来。
“你当然知道什么地方。”对方说着就挂了电话。
江宁的心“嗵嗵”地狂跳起来,马同同让她到展春园,而展春园里跟自己有关系的只有陈立文的画室。
马同同是什么意思啊?难道陈立文把一切都告诉了她?还是陈立文的老婆找到了马同同?
江宁心乱如麻,本以为这些日子已经渐渐淡化了的事情,眼下却又突然间起了波澜。她只觉得心力交瘁,恨不能立即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世界,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不用再想,就彻底解脱了!
说不定只是因为陈立文找不到她,想通过马同同把她叫来见一面而已。这么想着,她那皱成一团的心总算舒展了一些。
等时间是最难受的事。江宁枯坐着,眼盯着钟表。离十二点还有好几个钟头呢,她盼着时间快走,又害怕时间走得太快。
去,还是不去呢?她还没决定。
既然马同同知道了这事,也许她会帮助自己度过这个难关,因为当初自己去进修,就是马同同帮忙找的熟人陈立文。
江宁想给马同同打个电话,进一步证实自己的这些猜测,再商量一下到时候该如何应付。奇怪的是马同同关了机。她又给陈立文打电话,他的手机刚刚响了几下就断了,再打也已经关了机。
江宁出了小饭馆的门,天色已晚。她犹豫了一下,便直奔陈立文在展春园小区的画室。最近,晚上陈立文多数时候呆在那里,今晚他一定也在那里赶制装饰画。
出租车到达展春园,江宁看了看表,才十点钟。远远地,看到陈立文的画室里亮着灯。看来他真在这儿!
江宁突然停住脚步,踌躇起来。圣水峪那块从天而降的大石头,又出现在她的面前,“轰隆隆”的响声震耳欲聋。她似乎看到了陈立文那张不露声色、毫无表情的脸。
她心惊胆战地想,陈立文见到逃过一劫、仍然活着的她,会作何反应?他会不会凶相毕露、孤注一掷?
江宁胡思乱想着,刚走到画室附近,就犹豫着停了下来。她心情复杂,两条腿变得软绵绵的,迈也迈不动。
江宁找了一个能够直接看到画室门窗的地方,闪身躲到一丛灌木后面。
画室里的灯一直亮着,窗帘挡得严严的,从窗帘上,根本看不出房间里有人活动的迹象。
这么早,马同同肯定还没来。进去不进去呢?她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小区里偶尔有人进进出出。每有人过来,江宁就小心地躲在一边,尽量不让人发现她。过了一会儿她就觉得站累了,只好坐在花坛边上。坐累了,就又站起来悄悄溜到窗前探看一番,始终不敢独自闯进去见陈立文。
快到十一点了,还是没有见到马同同的身影。江宁已经累得腰酸腿疼,就在她已经动摇,决定撤退的时候,一个轻盈的人影儿就像从地底下长出来似的,蓦地出现在画室的门口。
那人影距离自己只有十几米,穿着一件长长的风衣,还戴着一顶北京男人最常戴的棒球帽。可是天色很暗,江宁怎么也没看清是谁,从那人的身高和姿态判断,来人绝不是马同同,她对马同同的样子太熟悉了。
那人敲了一会儿门,门就悄悄裂开了一条缝,他一闪身进去,门又迅疾被关得紧紧的了。
那个人究竟是谁?这么神秘?这个陈立文,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难道……他在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
江宁狐疑地猜测着,突然又有个人走过来。这人站在陈立文画室的窗下不走了。江宁担心被那人发现,趁他还没有注意到自己,赶紧悄悄离开。
入院后的第七天,乔伟突然失踪了。
早晨医生护士过来查房的时候,他还在,过了一会儿,等护士来送滴注的药品时,人就不见了。
护士以为他出去放风去了,也就没当一回事。
过了一会儿再去看看,乔伟还是没回来。到处转转、找找吧,都没有乔伟的人影。
医院这么大,也许跑到其他科住院处去串门、找朋友去了。护士向医生汇报的时候,医生这么分析道。
下午再找时,值班护士不免有些紧张,于是跑到医生办公室去讨主意:
“这个叫乔伟的人,一直没回来,怎么办?”
“不会是擅自上街,中途出了什么事吧?”医生用责怪的眼神儿盯着护士,“他走的时候你们谁也没注意?”
“骨科病房的病人需要多活动,平时总是鼓励他们能走就到花园里走走,可是没有让他们上街啊!”
“这个乔伟体质不错,恢复得很快,可能想在外面多呆一会儿,不用紧张。”
“可是他上午还有针没打呢!”
“等他回来再打吧。”医生说完,匆匆地出门到病房去了。
直到晚饭时分,乔伟才疲惫不堪地出现在走廊里,护士已经换班了,谁也没注意到他从身边晃进了病房,悄悄躺在了床上。
滴注是晚上补的,小护士进来的时候,乔伟的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闭着眼睛,任小护士在他的一只好胳膊上扎着,埋怨着:
“你怎么把下好的针管给拔了?这样每次都要扎一针,不怕疼啊?”
“……”
“听说你跑出去整整一天,以后出门要请假,你一声不吭就跑出去,在外面出了事谁负责啊?”
“……”
小护士一脸不高兴,但当她看到这个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男人,铁青着脸,好像一肚子怒气没处撒的样子时,赶紧闭上了嘴。她三下两下处理好了滴注管,推着药品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旁边床上那个伤员吊着腿躺着动不了,他侧过脑袋看了一眼乔伟,却发现乔伟已经呼呼大睡起来。
乔伟连续在医院里短暂失踪,又总是在医生和护士到处找他的时候,突然从天而降。这事引起了院方的注意,于是,主治医生就来找他谈话,请他认真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
“我还是出院吧。住在家里生活舒服一点儿,每天到医院来打针,这样总行了吧?”
“不行,你现在还没恢复到可以出院的程度,我们医院要对病人负责。再坚持几天,很快会好的!”医生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
乔伟哪里呆得住?他这些日子人在病房,心一直在江宁身上。他已经暗中探测到了和江宁在一起的男人的情况,这个叫陈立文的秃顶家伙,就在展春园里一间房子进进出出,可是从来没见到江宁到这儿来跟他见面。
他不死心,只要盯住陈立文,就会找到江宁的。她可以躲着前夫,可总不会躲着情人吧?
乔伟根本没把医生的话当作一回事,第二天,就又开始偷偷往外跑了。
本来他就是想知道江宁是不是在这里,可是当他发现马同同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也在这里出没时,他的好奇心大发。
现在,他又趁夜色潜到陈立文在展春园的“窝点”,想把这个神秘男人的猫儿腻弄个究竟,然后再设法对付他。
贺琳本想到油画系办公室和邹小舟当面锣、对面鼓地摊牌,没想到扑了个空。
走出校门时,她不甘心地向收发室打听了一下,却意外得知,邹小舟已经好几天没有上班,据说到什么地方度假去了。
贺琳听到这个消息更加紧张,她觉得对方好像正在策划一个阴谋,而且那个阴谋就是针对她的。
难道只能束手无策地等着灾难降临吗?
回到家,贺琳实在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女儿,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宝贝儿,你在哪儿呢?不想妈妈呀?老也不回来看看我!”
“妈,我最近忙。等手头的事儿完了,我再回家……”
女儿说话时好像心不在焉,也许手头正做着什么工作呢!她知道孩子很能干,除了学习以外,从来不让自己闲着。
“早点儿回来啊!妈有事儿要和你商量。”
“我知道了。妈你注意身体,别太累了。好好为自己活着……”
“放心吧。你要好好的。”
贺琳突然觉得,女儿的语气里有些不平常的意味。
贝贝一直对自己的再婚提心吊胆,害怕母亲再受男人的欺负,每次打电话、回家来都要嘱咐贺琳几句,好像她早已察觉到母亲和继父的关系埋藏着隐患似的。
放下电话,贺琳拿过床头上女儿的照片,一边细细地擦着,一边端详着孩子天真无邪的样子,禁不住叹息了一声。
这是女儿多年前的照片,当时才七岁。那时候她还没离婚,但夫妻早已分居了,那年夏天,她带着贝贝跑到北戴河去散心,在海边拍了这张照片。
孩子的小嘴儿紧抿着,透着倔强,圆圆的眼睛里有一丝淡淡的忧郁。家庭生活的不和谐,给小小的贝贝心灵上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一晃儿,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可心事也更重了。如果可能,贺琳宁愿女儿永远停留在照片上这个样子,永远长不大才好。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仍然不见陈立文的踪影。贺琳忍不住开始拨陈立文的电话。
他的手机关了,办公室也没人。她不死心,过一会儿再拨他的手机,还是关机。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四周安静下来,邻居们电视里的音乐声渐渐消失,客厅里的挂钟开始报时,是午夜零点。
贺琳和衣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发呆。不知什么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贺琳摸了一把身边的床铺,空的。
她激灵一下爬起身,只见枕巾和被单整整齐齐,没有人动过。看来陈立文一夜未归。
陈立文是个聪明的家伙,按他的脾气,不管背后把事情弄到什么不可收拾的地步,他都会把表面文章做好。至少,他会表现得十分尊重她,有事回不来,都会打个电话通知她一下,哪怕是撒个弥天大谎。
夜不归宿,又不打招呼,这绝对不是陈立文的风格。
贺琳的直觉是:出事了。
她又拨了一回陈立文的电话,还是关机。放下电话,她的心不由得乱跳起来。难道他这一回要赤裸裸地暴露出自己的丑恶嘴脸,不顾一切地爬到邹小舟的床上去了吗?
可是,邹小舟度假去了呀?
还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陈立文跟邹小舟一块儿走了。
想到这儿,她急忙跳起来,打开大衣柜,查看了一下陈立文的衣服,又到卫生间检察他每天用的必需品:剃须刀、香水、漱口液……这些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
这个狡猾的东西!他这是在掩人耳目。
贺琳只觉得心烦意乱、口干舌燥,她一溜烟走到厨房里,倒了一杯热水,边喝边六神无主地想着这件事。
那女人一定是对单位同事撒了谎!这两个狗男女现在说不定躲在什么地方寻欢作乐呢!而且就在北京……
贺琳的脸色变了,她把喝了一半的热水连同杯子扔进了厨房的不锈钢水池里,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美术学院的上班时间刚到,她就一把抓起了电话,两手微微发抖地拨号:
“喂喂?是油画系吗?”
大朱在上海刚刚参加完演出,就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
“你是大朱吧?我是江宁!”对方声音有点儿低哑,语气焦急。
“啊?是你呀!有什么事儿么?”大朱想不到只有一面之交的江宁会给他打来电话,冷不防吃了一惊。
“马同同让你今晚务必飞回来,她说有急事,要当面跟你谈,晚上十二点整!你记一下这个地址……”
然后,江宁就说了一个北京的地址,她一边说还一边嘱咐他:“马同同让我告诉你,见面之前,你千万不要给她打电话,记住了?晚上十二点!”
她反复强调时间是晚上十二点整。
大朱翻了半天,急出了一身汗,才算找到了笔,一字一句记完了详细地址,正要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可是江宁已经匆匆挂了电话。
大朱腾地站起来,又慢慢地坐下去。马同同如果没有火上房子的急事儿,是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找他的。这是明摆着的,她不亲自打电话,却让江宁转告,说明情况非常特殊。
他下意识地拨着马同同的手机,电话都快要通了,猛然想起江宁的嘱咐“见面之前千万别给马同同打电话”,就像烫了手一样,立即挂断了。
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马同同惹什么祸了?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他大朱呢!他这样想着,心一软,推掉了第二天的一场小型演出,就毫不犹豫地去了机场。
飞机抵达北京机场,已经是深夜,但是离十二点还有将近两小时。
大朱按照江宁在电话里说的地址找到了一个叫展春园的小区。按照指示路线,他很快找到了一座楼底层的一个侧门,从窗户可以看到房间里亮着灯。
大朱心里纳闷,马同同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他狐疑地看了看四周,黑古隆冬,静悄悄的,窗前是一个小花园,几棵枝叶茂密的树木遮掩着灯光明亮的窗户。
手表指针才到十一点。大朱只好转身走到服务区一带,找了一家小酒馆儿坐下,要了一碗面条儿,一碟酱牛肉,外加一瓶啤酒。
一瓶啤酒下肚,大朱迷迷糊糊地只想睡。他看了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可他不想等了。反正那间房子里有人,说不定马同同早就在那儿了,提前点儿也没什么。
大朱打起精神结了账,就往院子里走。远远地看到窗户里的灯光,他浑身立即酥软了,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马上睡一觉,这两天实在太累了。
轻轻敲了一下房门,里面没有反应,再敲,还是听不到应门声。
大朱壮起胆子推了推门,那扇房门在他的鼻子前面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房间里刺目的灯光,使从黑暗中走进来的大朱眼睛发花,一时看不清屋里的环境。
“同同,你在哪儿呢?” 房间很大,他的声音传出去又传回来,四周空荡荡的只有空气。
他吸了一下鼻子,感觉房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喂!我说你捣什么鬼呢?”大朱的手在旁边的门上用力敲着,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还是没有人应声。
大朱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很响亮,他刚才走得太急了,进门又遇到了这么奇怪的情形。
定了定神,大朱放下手里的提箱,慢慢往大厅里走过去。朦胧中,他感觉到有些异样。他努力捕捉马同同的气息,可是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东一堆西一幅的装饰画,还有用过了的油画颜料,房间显得十分凌乱。
这是谁的房子?马同同怎么会在这里?
大朱环视了一下大厅,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他又走到小卧室门口,往里探了一下头,也没有人。
卫生间的门虚掩着。
大朱下意识地推开了门,顿时,一股强烈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
他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秃顶男人,四肢摆放得很别扭地躺在地上,身上的白色衬衫血迹斑斑,红白反差,触目惊心。
卫生间湿漉漉的米色地砖上,有几股掺了水的细细的血流,还在往下水道处缓缓移动……
大朱被吓呆了。当他看清眼前的男尸已经被肢解时,差一点儿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在小区里的杂货店、水果店和音像店里转了一大圈儿,时间才十一点多,江宁觉得力不能支,真想找个地方坐下来。
她实在没有耐心再等了。
她走到画室门前,刚要上去敲门,忽听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就慌忙躲在门旁的花丛后面。门开了,只见那个戴棒球帽的人闪身溜了出来。
他像一条泥鳅那样,“嗖”地一下,就滑进了门外的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江宁愣了愣神儿,刚要从花丛后面走出来,又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她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儿匆匆走过来,在陈立文画室门前站住了。
大个子好像还提着个箱子,他犹豫了一下,敲敲门,又推了推门,就进去了。
都是些什么人呢?今晚这里到底有什么名堂?
不一会儿,那个刚进去的大个子又连滚带爬地跑出门来,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江宁悄悄来到门前,想进去探个究竟。这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房间里不会隐藏着一个什么阴谋吧?这么想着,她就下意识地退了几步,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她想,离十二点还有半个多小时呢!还是准时进去吧,到了时候就能见到马同同,只有马同同在,她才会有安全感。
离开凶杀现场后,大朱立即想到报警。可是考虑到马同同很快就会来这儿,他决定先见了她再说。
这种倒霉事儿,怎么让自己给碰上了?那个家伙到底是谁?怎么会死得那么可怕?不会是……马同同干的吧?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刺激得大朱打了个哆嗦。
难道马同同所遇到的麻烦就是这个吗?她杀了人,让他来帮忙收拾残局,还是想栽赃陷害他?
大朱两腿发抖地站在小区大门口。十二点已过,马同同还没有出现,他终于忍不住拨通了马同同的电话,试探地问道:
“同同!你怎么还没到展春园啊?”
“展春园?我到展春园干嘛?大朱,你不是在上海吗?”
“什么?你听着,现在你马上到展春园来,我在大门口等你!”
大朱急火攻心,只觉得浑身躁热,脑袋都快要炸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那个鬼地方跑出来的,只记得出门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
他往马路上扫视着,两眼空空洞洞的,不知自己在看什么。当马同同从一辆出租汽车里下来的时候,他才醒悟过来,想起了自己眼下的险恶处境。
“你怎么在这种地方?”马同同东张西望地看了看,“你不是在上海演出吗?”
大朱愣住了:
“不是你让江宁给我打电话,叫我回来的吗?”
“啊?怎么回事?”马同同似乎一时糊涂了。
“走!”大朱二话不说,拖起她的胳膊就走。
“你今晚这是怎么啦?”马同同挣脱了他的手,“出什么事儿了?”
大朱又拖住她的手:“走吧,你看了就知道了!”
“看什么呀?不如找个地方吃羊肉串儿、喝啤酒去!”
“别给我装糊涂!”路上偶尔有人走过,看着这两个在黑暗中拉拉扯扯的男女,奇怪地回头看他们一眼,随即就匆匆而去。
“你说老实话,这事儿是你干的吗?”大朱揪着马同同不放松。
“什么事儿啊?你一回来就没头没脑的……”马同同挣脱了大朱的手,气呼呼地走在前面。
两人走着,走着,马同同突然站住了:“不对!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就在前面,就是那个门……”
“这不是……这不是画室吗?”马同同转过身来揪住了大朱的袖子。
“江宁告诉我,就在这儿等你,说是你让我到这儿来的!”大朱拨开了她的手,声音颤抖着说。
“啊?”马同同的声调也变了,“是江宁?她在骗你!”
大朱拎着马同同,就像拎一只可怜的小鸡儿一样,走上了台阶。他一边走,一边气喘吁吁地在她的耳边说:“待会儿进去可千万别出声,这事儿人命关天……”
门开了。两个人小心地走进去。
惨白的灯光下,马同同首先看到了陈立文摆放得到处都是的人体画。大朱不由分说揪住她就往卫生间走。
门口有什么声音响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只见一个人站在门口,正呆呆地看着他们,那人正是江宁。
“我来晚了。”江宁走到灯光下。
“你……怎么来了?”马同同又遇到了一个意外。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江宁奇怪地反问。
“什么?”马同同瞪大了眼睛,顿时惊呆了。
第十二章 失 踪
这天下午,李燕懒洋洋地来到医院。
本来,她根本不想来看望乔伟,在家里犹豫了好几天,才总算下了决心,到医院去尽尽义务。
毕竟两人好过一场。
现在,她已经明白乔伟爱的根本不是她,他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发泄情欲的工具而已,一旦那个江宁回到他的身边,她李燕就成了被穿过的袜子。
聪明漂亮的李燕怎么受得了这个?
那天,当她在医院里看到浑身上下血淋淋的乔伟时,就明白自己对他的爱是有条件的,这个样子的乔伟,将来如果落下点儿隐形的残疾,那还有什么意思?
她想要一个完整的男人,一个有能力爱她、宠她的男人。
这几天,她和过去的男朋友联系了几回,在认识乔伟前,两人一直在一起。可那家伙好像早已把她忘了,弄得不甘寂寞的李燕不得不又想起了乔伟。
李燕心猿意马地走进住院处,立即被浓烈的来苏水味道呛得不敢自由呼吸。她犹犹豫豫地进了乔伟的病房,愣在他的空床前面。病房里只有那个吊着一条腿的病号在呼呼大睡,旁边乔伟的病床空荡荡的。
“护士!43床的病人呢?”李燕气急败坏地站在走廊里大声喊护士,惹得其他病房的病人和家属纷纷探头张望。
“别喊别喊,这里是病区,需要安静!”一个年轻的护士快步走过来,口罩上面的大眼睛不满地瞟了一下李燕,就头也不回地径直进了乔伟的病房。
“这个病人,真怪,最近老这么往外溜,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护士绕着床走了一圈儿,埋怨了几句,就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了。
“喂喂,你别走啊,我的病人呢?人丢了,我得找你们要啊!”李燕一肚子气没处撒,追在护士身后不依她。
“他有腿,我也没法儿把他捆在床上啊!你到后面花园去找找吧。”护士故意冷冷地说,连眼皮也不抬。
李燕狠狠地盯了她一会儿,才猛地回头,走出了医院。
“神(什)、马(么)、东——西!”她在心里恨恨地骂着,扬手拦了一辆出租汽车。李燕上了车,对司机只说了三个字:“万寿路”,就泄气地靠在座椅上喘息。
她现在只想马上见到那个江宁,因为她断定乔伟一定会在江宁那儿。
乔伟果然出现在江宁家楼下。
此刻,他那吊着胳膊的绷带已经不见踪影,只是走起路来动作有些迟缓。与他略显笨拙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黄眼珠儿灵活地转个不停。
乔伟在等人,他一直往马路尽头望着,间或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楼门,似乎期待着那个人突然出现在那里。
大街上的行人急匆匆地经过,偶尔有人往这里投过一瞥,乔伟就下意识地把脸转向旁边,避开对方的目光。
深秋的傍晚,气温很低,乔伟的鼻子有些发红,他不时抽一下鼻子里顽强地往外流淌的清水,发出“哧!哧!”的声音。
最近乔伟一直在考虑一件江宁没法理解的事情。他被一个念头搅得坐卧不宁,寝食不安。甚至和李燕上床时,他也没有停止过各种各样的胡思乱想。那天和李燕出去吃饭回来,就是因为开车时走了神才出了车祸的。
自从住进了医院,他更加觉得不能再耽搁了。他的伤情之所以恢复得如此之快,也是因为心里憋着这股劲儿。
这些日子,他忍着伤痛,从护士的眼皮底下溜出医院,都是在忙这件事情。就在他已经渐渐失去信心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进展。
他发现了陈立文和马同同私下里有关系!
那天他从医院跑出来后,正漫无目标地在美院大门外的树林里瞎转悠,意外地看到陈立文慌里慌张地出了大门,坐上出租车迅速离开了。
不容细想,乔伟连忙拦车紧紧跟上。
当他意识到陈立文径直往江宁宿舍方向而去时,不禁火冒三丈。虽然江宁早已不是他的妻子了,可是在乔伟心里,她仍然是他的女人,他从来没有真正接受江宁已经离他而去的现实,也不想承认这一切。
现在,他终于亲眼看到另一个男人直奔他的女人而去,不禁有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感觉。
汽车在江宁宿舍的楼门口停下了,乔伟眼见着陈立文的背影消失在大门里,真想冲上去和这个无耻之徒决一死战。
可是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很糟糕,根本不允许他贸然行事,而且,他知道一定是江宁主动勾引陈立文来的!否则他怎么可能这样熟门熟路?
这说明什么?江宁此刻就在宿舍里!
乔伟在楼下只犹豫了一会儿,就气乎乎地上了楼,他还是不甘心,他要弄清楚陈立文到底是不是江宁叫来的?
乔伟用了吃奶的劲儿爬上楼梯,他身上的伤每一处都在刻骨地疼痛,迈一步都要承受极大的痛苦,从一楼走到三楼,就像爬上一道陡坡那么费力。
刚走到三楼,就听到楼上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乔伟连忙停住脚步,隐藏在角落里。他听出那是陈立文和马同同的对话。只听见马同同说:
“你太过分了!”
陈立文回答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马同同还在不停地说着:
“……我得跟你好好谈谈……”
然后,他听到楼上关门的声音,两个人的脚步声往楼下走来。
乔伟慌乱中想赶紧往楼下走,可是腿疼得根本走不快,只好躲在走廊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马同同和陈立文从身边经过时,乔伟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也听不到说话声,他猜测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的去处,只好悄悄地跟上去。
那天跟踪陈立文和马同同的收获是,意外地发现他们走进了一个叫展春园的小区,然后进了一幢楼底层的一间房子。
天快要黑了,两人还呆在里面没出来,乔伟只好提前返回了医院。
尽管他没办法知道那儿到底是什么地方,但是他知道了马同同和陈立文关系不一般,看样子他们之间非常熟悉,否则一个女孩子不可能跟着一个陌生男人来到这么一个僻静的地方。
第二天晚上,他又去跟踪陈立文的时候,发现一个戴着棒球帽的人进了展春园那间房子,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由于天太黑,他看不清那个人是谁,于是就跟踪到街上,搭了辆出租车一直追到美术学院住宅区的一栋楼下。
乔伟返回展春园时,在楼房拐角处与三个人擦肩而过。他正要趁着没人潜入那间房子,一抬头,发现灯关了,门已经被锁。
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江宁,电话也没有人接听,乔伟觉得简直要疯了!
他在病床上躺了一天,终于忍不住又跑出来,他必须找到江宁,看到她安然无恙才能放心。
李燕已经几天不到医院里来了,看来这个女人终于露出了她的本性,正好自己也懒得答理她,眼不见心不烦。只是心里有一点儿内疚,这些日子,他都把李燕当作自己的发泄对象,觉得多少有些对不住她。
不过,当乔伟匆匆上楼,满怀希望地敲响了江宁的门时,他对李燕的一点点负疚感已经烟消云散。
江宁的房门紧锁,他敲了半天,根本没人应。他悄悄倾听了半天,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房间里有人。
乔伟不甘心就此离开,就在江宁的门前傻等。
即使江宁不想见他,他还是顽固地坚信,自己和江宁之间那种别人无法感受到的缘分没断。
乔伟自我安慰着,强忍阵阵寒风的侵袭,走火入魔般地坚持着不肯离去。
腿已经站得酸疼了,他找了个台阶坐了一会儿,又轻轻跺跺脚,再慢慢伸伸腰,想活动活动,不料一下子弄疼了身上的伤处。他呲牙咧嘴地扭歪着脸,慢慢走到楼下院子里去。
这会儿,他站在小区外面的马路边,向远处探头探脑,幻想着江宁突然出现,对他微笑。哪怕见不到江宁,能见到马同同也行,他正要找马同同问个究竟呢。
秋天的太阳正一点点地在西边滑下去,到了下班时间,路上的行人骤然增多。乔伟振作起来,摇了摇头,眨了眨眼,努力不让疲劳的精神松懈下去。
突然,对面街角拐弯处走过来一个女人,纤细的身材,短发被寒风吹得站了起来,像黑色的小旗一样摆来摆去,却无法看清她的脸。
乔伟的心“格登”跳了一下,凭直觉,那女人就是江宁!他对她的一切太熟悉了。
浑身的痛苦和疲惫,一瞬间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乔伟连忙整理一下衣领,又拂弄了一下头发,只等她走到跟前来。
可是他马上意识到这样不行,江宁如果看到是他,非被吓跑了不可。于是赶紧溜进院门,躲在一棵大槐树下。
五分钟过去了,从大门口进来的人络绎不绝,一直不见江宁走进来。
等得不耐烦的乔伟终于忍不住走出来寻找时,哪里还有江宁的踪影?他气得狠狠跺了一脚,身上的伤顿时疼痛难忍。
不知什么时候,一股浓烈的香气扑过来,李燕好像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乔伟面前:
“怎么了怎么了?你怎么在这儿?”
失魂落魄的江宁走到宿舍门口,远远地一眼看到了等在路边的乔伟。
鬼使神差,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干什么,就扭头钻进了路边的一条小胡同,迅速溜掉了。
昨晚在展春园陈立文的画室分手后,马同同没有回来住。晚上,江宁一个人回到宿舍,回想在陈立文画室里见到的可怕景象,吓得一夜没睡,天刚亮,她就跑出门去。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就止不住地想着陈立文,想着他那血腥的死法儿,实在让人受不了。
虽然这一段时间她是那么恨陈立文,可是一旦亲眼见到他的尸体,她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死了,而且是被残忍地杀死了,那不是自己神经紧张的幻觉,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她宁愿相信那是一场噩梦。
大朱和马同同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她感到不寒而栗,显然,他们把她看做最大的嫌疑犯了。
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报警,就那么离开了展春园,把陈立文孤魂野鬼般地扔在了那间可怕的画室里。
到目前为止,谁也弄不清到底是什么人打了那两个冒名的电话,把大朱和江宁骗到展春园来。
江宁和马同同都没有打电话,那么打电话的女人会是谁呢?
大朱被两个女人弄得快要疯了,她们谁也不承认打电话这回事,而且对他自己跑到画室来又看到了陈立文的尸体,抱着十分怀疑的态度。
这一切到底该怎么解释呢?
本来已经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现在乔伟又来找麻烦,江宁突然被一种的绝望和恐惧攫住了。
她下意识地拦了车,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医院。
正是晚饭时间,住院处里乱糟糟的,前来探视的客人、赶来送饭的家属和进进出出的病号,在门前走马灯般来来往往。
江宁躺在床上,从敞开的门里看到这一切,不禁心乱如麻。
她爬起来把门关好。还没走回到床边,一个护士就推开门走了进来,把装着两片药的小塑料盒往她的床头柜上一放,又走出去了。江宁在她身后想喊一声“请把门关好”,可是没喊出来,那扇门就又裂开了半边。
走廊上的人影儿和乱糟糟的声音仍然像“鬼子进村”一样,鬼鬼祟祟,又浩浩荡荡。室内开始暗下来,她索性连灯也不开,半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走廊上的人在不懈地忙碌着。
突然,有一个男人在她的门口放慢了脚步,他贼似的探头往门里看了看,不确定地站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走过去。
江宁出了一身虚汗,她挺着爬起来,想再去把门关上,刚走到门口,不料那个刚走开的男人迎面撞了进来。
两人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打了一个照面,都愣住了,那男人熟门熟路地伸手打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看了看江宁,立即说了一句:“对不起,走错门儿了……”然后扭头就走。
江宁呆呆地跌坐在床上,虚弱地喘着粗气,低声骂了一句“神经病!”
她挣扎着起身,拎起外衣,拿起自己的旅行包,又检查了一下床头柜,见没有什么漏下的东西,就悄悄地走出门去。
江宁站在医院大门口,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她面前,坐在后排座上的乘客正在与司机算帐,她就等不及地伸手拉开前面的车门,坐了进去。
待她坐好,抬起头来,立即被后视镜里映出的半张脸吓了一跳:那正是乔伟!他居然就坐在车后座上。
贺琳在油画系办公室得知陈立文已经调整了课时,并且跟系里请了假。放下电话,她的眼睛直了。
看来陈立文真是有预谋地在做一件什么事儿,要么是跟那个邹小舟一块儿溜到外地去了,要么是和另外的女人在什么地方幽会。
可是按照陈立文的性格,即使再“色胆包天”,他也不会这么没有理智啊!
一定是出事儿了!
说不定,一会儿就会有交警队认领无名尸体的通知……或是其他与陈立文有关的噩耗传来。贺琳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
可是直觉告诉她,陈立文长期几点一线的生活方式,使他不可能遭遇什么意外的横祸,他一定是被一个女人纠缠着,脱不了身。否则,那些纸条和咄咄逼人的邹小舟就不会出现了。
贺琳再也控制不住对女儿的想念,她头一次在电话里对贝贝下了死命令:“你先别跟我讲多么、多么忙,今晚你必须回家来,再不回来,你就见不到我了!”
用力扣下话筒,贺琳才感觉到自己的失态,这样会不会吓坏了孩子啊?她马上又后悔起来。
这一天,贺琳早早就收拾了一下,找了个借口出了图书馆大门。
做一个女人,做到如此失败的程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凭什么所有的男人都觉得她是好欺负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安全感,一直处于被伤害、背叛的劣势,好像造物主造出她来,就是为了让她承受没完没了的灾难。
贺琳脸上的肌肉生硬起来,与她迎面走来的女学生都怯怯地看着她,不敢与她打招呼。直到走过去了,还忍不住回头。她们不明白,这个从来都一团和气的贺老师,为什么突然变得很陌生了?
大街上阳光很好。北京大街的阳光一向很好,不管是热得你头晕眼花的酷夏,还是冻得你嘴巴发麻的严冬。现在是深秋,是一年中阳光最好的季节。
在贺琳眼里,周围的环境已经失去了通常的意义。她已经弄不清自己到底想到哪里去,只想快点儿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呆一会儿,谁也不要打搅她……
从沉思的深潭中爬出来时,贺琳发现,自己又走到那条与邹小舟两次相遇的人行道上来了。
远远地,可以看到美院的大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学生仍然在不停地进进出出,她们的脸上闪烁着青春的光彩。相形之下,贺琳觉得自己简直是出土的木乃伊。
她猛然站住。
高墙上面被国槐浓密的树冠严严地笼罩了,墙里面就是油画系的办公楼。
贺琳隔墙而立,想象着里面的情形,恍惚间,觉得陈立文此刻就在里面忙碌着什么,一边忙,一边还在满面春风地与年轻漂亮的女同事打招呼。
她的脸色柔和起来,几乎忘记了刚才的痛苦。她整理了一下衣服,甚至想掏出小镜子照一照自己的脸。不论如何,她都应该以体面的样子去见他。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一个最想看到、又最怕看到的人影!
那女人穿着一袭飘逸的黑色长裙,披着一条长长的黑色披巾,像一阵黑色的旋风一样,远远地、悄无声息地从树阴中卷了出来。
近了,那正是她几次在此遭遇到的幽灵般的女人,邹小舟。
邹小舟的脸色比从前要难看得多,又黑又瘦,看上去宛若病入膏肓。
陈立文不见了,而这个谎称旅游去了的女人,却突然出现在北京,说明了什么呢?想起家里那两张肉麻的纸条和前两天她送来的江宁的地址,贺琳的怒火一个劲儿往上窜,她自觉已经不再害怕这个女人了。
邹小舟的黑裙子像一阵风,已经刮到贺琳的面前,可是贺琳还是站着一动不动,说不出一句话来。
邹小舟就像从来不认识贺琳那样,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身而过,脸上是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麻木不仁。
“站住!”贺琳不知哪来的勇气,从后面喝住了邹小舟,“你把陈立文弄到哪儿去了?”
邹小舟头也不回,她的声音像梦一样,听起来非常遥远:“你还是回家去问他自己吧……”
贺琳清醒过来时,眼前已经没有什么女人的影子了。
大街上的阳光十分眩目,她眯着眼睛拦了车,急忙往家里赶路,听邹小舟的意思,陈立文此刻应该也回到家里了。
江宁再也忍受不了医院里那些陌生的面孔和鬼魅般的身影,本想快点儿逃回宿舍去,却在医院门口撞上了她最害怕的乔伟。
几天不见,乔伟瘦得脱了相,满脸只剩一双黄眼珠儿还有点儿生机。
“你跑到哪儿去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找你!”乔伟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可这在江宁看来,比看到恶鬼的狞笑还可怕。
她一言不发地拉开车门就要下车,乔伟也紧跟着下了车。一阵寒风过来,两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江宁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再也不想听你的了!”说着,她沿着人行道就往相反的方向走,乔伟连忙紧紧跟上。
“你现在很危险!”
“别耸人听闻!你的本事我最清楚,别像对付小孩子一样对付我!”
“你今天一定得相信我一回!”
“我已经受够了!”
“你听我说……”
江宁回了回头,一辆空驶的出租车开过来,她不顾一切地冲上马路就拦车,汽车急刹的声音猛然惊醒了乔伟。他被钉在了原地,眼巴巴地看着江宁上了车。
他只有气急败坏地目送出租汽车远去。
江宁下了车,迈了几步,发现自己的腿还是软绵绵的,像踩在席梦思上。
乔伟的突然出现意味着什么?是巧合,还是他一直就在盯着自己?想到这儿,她下意识地回头往来路上看了一眼,就慌里慌张地钻进了宿舍楼。
楼道里今晚特别黑,原来是一楼的感应灯坏了。
“啪!”江宁拍了拍手,楼上的灯应声亮起来,她透了一口气,借着微弱的灯光上了楼。
正是晚饭过后。宿舍里好像特别安静,走廊里没有一个人影。江宁模模糊糊地想起这些日子是法国电影周,听说有几个大片挺好看的,这些住独身宿舍的人都是泡酒吧和电影院的老手。
她掏出钥匙开门。
房间里黑乎乎的挺吓人,她急忙走进去关好了门,在黑暗中摸索到了电灯开关。可是灯不亮。
再试,还是不亮。
奇怪!刚才走廊上的感应灯还亮了呢,说明楼里并没有停电,看来是自己房间里出了问题。
她想重新打开门,借助外面的光线找找可以照明的东西,可是一想到乔伟,就好像他此刻已经追到门口了似的,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算了,就摸黑呆着也好,那家伙如果追来了,就会以为房间里根本没人。
想着,她把背包和衣服、皮鞋胡乱扔在门口的地板上,光着脚往卧室蹭过去。
真累呀。江宁的身体刚接触到床的边沿,就感到浑身像摔在地上的麻酱火烧,完全散了花儿。她把自己扔在席梦思床垫上,弄出“嘎”的一声响,吓了自己一跳。不到一分钟,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看见马同同向她走来,一窜一窜的,走路的姿势还是像平时那样朝气蓬勃,可是她的眼神儿有些不太一样。马同同盯着自己的样子,好像盯着一个多年不见的仇人,眼睛里射出一缕令人发抖的寒光。
“同同!你怎么了?”
马同同并不回答,只管朝她走来,她一步一步地走到床前,看着江宁,然后,慢慢露出了一丝讥笑。
“啊!”江宁吓了一声,突然从梦中醒来,她睁开眼睛,果然看到卧室门口有一张灰白色的脸。
“谁?”江宁听到自己惊慌的声音,那声音由于紧张而失了真,像是另一个人的。
“你说我是谁?嗯?”
马同同!
江宁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不但没有感到亲切,反而又吃了一惊,她想起了刚才那个梦,她呆呆地看着那张灰白色的脸,弄不清眼前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只是觉得在黑暗中和你对话,更容易一些……”马同同的声音一反往日的乐观泼辣,竟带着几分犹豫和伤感。
“同同!是你把电灯搞坏了?”江宁暗暗吃惊。
“不要叫我的名字!你不配!”马同同的声音突然冷冷的,令人不寒而栗。
第十三章 地狱之门
乔伟走进医院病房,迎面遇到了主治医师,他冷漠地瞥了乔伟一眼:
“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乔伟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蹑手蹑脚地跟着医生进了办公室。
“你最近在忙什么?”医生坐下来,抬头看着乔伟,并不让座。“我所有的病人中,就数你最忙。”
“对不起,我……”
“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你自己,现在你的伤恢复得很不好,就是因为你不听医嘱,不好好卧床休息。”
“明天我一定不出去了,一定……”
“你究竟有什么事儿?我能帮上你的忙吗?”
“恐怕不能。谢谢你的关心!”临走时,乔伟想上前和医生握个手,表示一下歉意,可他的胳膊却钻心地疼了一下,没能成功。
乔伟人躺在病床上,心却还在外面疯狂地打转。
马同同和陈立文的神秘关系,使他觉得江宁时刻处于一种危险的境地。那一男一女背地里究竟在干什么?他们是在共同对付江宁么?
这种时刻,自己似乎无能为力。乔伟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十分沮丧。他瞪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呆,不知怎么想起了李燕。
接到乔伟的电话,李燕犹豫了好一阵子,才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出了门。
这个王八蛋乔伟,她虽然那么恨他,可是一听到他的召唤还是身不由已。自己怎么这么贱啊!
她一会儿骂乔伟。一会儿骂自己,一个人在心里折腾着,进了乔伟的病房。
乔伟却呼呼地睡得像个死猪。她走上去没好气地在他耳边叫起来: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看你睡大觉啊?”
“呃!”乔伟从梦中醒过来,睁开惺红的眼睛,看到是李燕,一句现成的脏话才没有骂出口。
“原来你还需要我呀?真没想到。”李燕拿眼睛瞄了一下旁边的病床,见那个病号正好奇地看着她,就把身子一扭,背朝房间里的两个患者,坐在了乔伟的床边,“快说,什么事儿,我还忙着呢!”
乔伟连忙从枕边摸出一张叠好的纸条,递给她,然后紧紧盯着她:
“记住了,把这东西亲手交给江宁。”那是一张提醒江宁注意安全并揭露马同同和陈立文关系的字条儿。
“那个江宁,不就是你前妻吗?”李燕的杏眼突然睁圆了,“你又把我当傻瓜使唤,是不是?”她说着,一扬手打落了纸条儿。
“情况紧急,等你回来我再详细跟你解释,快去吧!”乔伟的声音是李燕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温柔,联想起平时他对自己的颐指气使,更激起了李燕对他的怨恨。李燕足足瞪了乔伟一分钟,才恨恨地扭头走了出去,她在门口丢下了一句话:
“做梦吧你,你别想再见到我了!”
邻床患者看了看门口,又呆呆地盯着乔伟,一脸的迷茫。
“瞅什么瞅?没见过两条腿的大活人啊?”乔伟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
2
天黑了好一会儿了,贺琳还在繁华的街道上徘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现在,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马上回家去见陈立文,甚至连给家里打个电话的勇气都没有。
那个邹小舟!对陈立文的行踪,居然比自己都熟悉,这本身就说明问题的可怕了。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和陈立文已经走到了婚姻的尽头。
女儿贝贝因为这桩婚姻,已经明显和自己疏远,两个月前离开家,就再也不肯回来看看她。自己忍辱负重为陈立文所做的牺牲,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看来,这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就要结束了,母女俩可以重归于好了。
真累呀,腿也酸了,脚也疼了,年岁不饶人啊。她突然好想上床,不管那是一张冷冰冰的床还是一张热乎乎的床,她都十二分地需要那个地方,她想伸伸腿,好好睡一觉,然后再考虑剩下的问题。
她想着,在一间橱窗前面停了一下,然后慢慢转过身,叫了一辆出租车。
贺琳走进家门的时候,似乎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她的心“嗵”地一跳:那正是陈立文身上的味道!淡淡的香水和着一丝爱干净的男人特有的清新。
果然,她看到大衣架上挂着陈立文的西装外套。
“老陈?你回来啦?”贺琳竟忘了刚才的愤怒,连声叫着,连鞋也来不及换,就直奔书房和卧室,可是两间房里都没有陈立文的身影。
贺琳退回到客厅里,一边脱鞋,一边对着卫生间的门说道:
“你这个人也真是的,怎么走了那么长时间也不和家里打个招呼?”
她感到奇怪的是,自己的语气中只有委屈,没有怨恨,陈立文短暂的离开,竟意外地淡化了她对他的失望,加强了一个绝望的女人对一个并不称职的丈夫莫名其妙的依恋。
贺琳换完了鞋,又到大衣架去挂脱下来的外套。她的手刚把衣服举起来,就停住了。
那是什么?西装的衣领上沾着血!
“老陈你怎么了?”她不顾一切地冲进卫生间,里面空空如也。
3
黑暗中,江宁费劲地瞪大眼睛,还是看不清楚马同同此刻的表情。
但是从马同同的声音里,可以感觉到她内心的冷酷。那个一直喜欢下厨房给她做川菜的小姑娘,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似乎还对自己怀有仇恨的女人!
“同同!你到底怎么了?”江宁的嗓音有些颤抖。
“是你杀了陈立文吗?”马同同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啊?”江宁立即感觉到一股不平常的气息,从马同同的口中吹拂过来。
“你不用害怕承认,我知道他罪有应得,他是去了应该去的地方……”马同同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好像在强忍着身体上某个部位的某种疼痛。
“什么意思?我根本没有……”
“你不用分辩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他他……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妈妈的丈夫!”
“啊?同同……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
“是不是你杀了他?”马同同的声音低下去,好像问的是一桩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不……”
“你不用怕。即使你不杀他,没准儿我也会把他杀了!”马同同说到这儿,好像笑了一下,江宁不寒而栗。
“我真的没有……”
“虽然是大朱先发现了他的尸体,可是我不相信大朱会做那种事儿,他没有动机。陈立文被切成了好几块!真能下得去手。是谁帮你干的?”
“你说什么呀?”江宁一头雾水。
“陈立文这么一个聪明过了头的男人,居然是这么个死法儿,真是个黑色幽默啊!”
“我,我……他他……”江宁突然语无伦次起来。
“我该感谢你。这个王八蛋,他毁了我妈妈的一生!年轻的时候,他始乱终弃;后来离了婚,他又拼命来追我妈,结果追到了手又冷落她、侮辱她!陈立文他禽兽不如,罪有应得……”
“同同,你相信我,这事儿真不是我干的,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那你为什么打电话让大朱从上海赶回来?还说是我让他回来的?你为什么又把他骗到展春园小区的画室里去?”
“什么?我根本不在北京……”
“骗鬼去吧!你名义上是到郊区游玩儿,实际上这几天你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北京城!”
“我是出去了,可我在郊区出了事……回来后一直住在医院里。”
马同同不出声了,好像在等待江宁下面的话。
“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差一点儿把我砸成肉饼。跟我在一起的女中学生成了我的替死鬼,被砸死了……”
“……”马同同还是不出声。
“我回来以后一直想跟你谈谈这些事,可我没有勇气,我觉得这是自作自受,不想连累你跟着我心烦。”
“没想到事情变得这么可怕!”黑暗中的马同同悄声低语道。
“同同?你……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就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下贱,居然勾引别人的丈夫!”
“我怎么知道他是你的继父?”
“别找借口了!你这种人,自私透顶,不管是谁的东西,只要自己看中了就会明目张胆地伸手……”
“我……”
“你记得吗?我早就提醒过你。一个人不管做了什么事情,是永远逃不掉责任的。”
“原来是你……?”江宁似乎醒悟过来。
“从一开始我就在想办法提醒你,可是你置若罔闻,我行我素。你知道我有多么绝望么?我从小就天天看着父母打架,父亲的歇斯底里和母亲的软弱无力使我常常想到死!每当他们吵起来,我就一个人跑到街边去哭……”
马同同的嗓音有些嘶哑。
“我把你当成知心朋友,才介绍你到美院去进修的,那还是走了陈立文的后门!可我做梦都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和陈立文搞到一起去了,我做梦也没想到陈立文居然就这么……不堪一击。”马同同绝望的语气使江宁感到浑身冰冷。
“是你把我推到湖里去的?”江宁梦呓般地问道。
“我们两个都是游泳场的常客,就是推下去也淹不死你。也许那是一个更加仇恨你的人干的。一个比我还要恨你的人。”
“天哪……是谁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怀了孕,那天下着大雨,水那么凉,我差一点儿就被淹死……”
“结果你没有死,你这种人命大,偏偏是我妈妈那样的善良人,才好人薄命,这件事已经快要逼死她了!你知道吗?”马同同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江宁吓得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
“别跟我说废话了!”马同同声音冷冷的,不为所动。
“这么说……那些素描和油画,是你涂改的?”
“是我不是我又有什么不同?总之,你和陈立文的关系伤害到的人、得罪了的人,肯定不止我和我妈妈两个……”
“你是说油画和素描都不是你涂改的?”
“我如果想对付你,才不会让你这样不疼不痒的呢,我马同同做事可没有那么斯文!”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明明白白地告诉我……陈立文是你的继父?”
“我不能这样。我受不了这种屈辱,你不知道我妈妈多么爱他!她把一生的幸福都寄托在这个男人身上了……要不是看在妈妈的面子上,我怎么会对该死的陈立文如此纵容忍让?我要顾全我妈妈的尊严和体面,她一辈子要强,可她的命太苦了!我更要维护你的自尊心!我还想继续和你作朋友,我把你们每个人的处境都想到了,都照顾到了,可就是独独忘了我自己!我是个纯粹的傻B!”
“同同……”江宁的声音变得像蚊子叫一样。
“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如果不是陈立文亲自上门来找你,我还是不相信你会那么下作!即使我知道了你们的事,也只是警告了一下陈立文。其实我真想杀了你们,可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还下不了手……”
“同同,我们都忘了这些事情吧……我们还是好朋友。”
“忘记?谈何容易!你能忘记你和马同同继父的丑事吗?我妈能忘记她的初恋吗?我更忘不了这一切。忘不了,就意味着仇恨。我们之间,永远不会再有什么友情了!”
“同同,你知道山上的石头……是谁干的吗?”
“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如果有那样的机会,我也会动手的!”
“同同!那个无辜的中学生成了替死鬼,可她才十七岁!”
“可我才二十岁,我从小就在父母的打骂声中受尽折磨,到了二十岁,自以为逃出了生活的旋涡,又被你推进了这股浊流!你想过吗?”
“我……”江宁立即像泄了气的皮球。
“你们这种人自私透顶!只想自己痛快,不管别人死活。你以为你们这就是活得潇洒,活得自在了?没那么容易!早晚会有人跟你们算帐的……”
“他已经被杀了……”江宁的声音不住地发抖。
一束手电光突然照在马同同铁青的脸上,乔伟突然出现在门口。
4
贺琳发现了陈立文的血衣,顿时魂飞魄散!
她跳起来,重新把各个房间搜寻了一遍,确信陈立文不在家,才松了一口气。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那件西装拿到灯下左看右看,淡灰色的西装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有一大滴血,干枯后活像一滴老抽酱油。
她的心“噗噗”地跳个不停,想凑近又不敢凑近地拿着那件西装,像捧一个烫手的火炭,两手一抖,西装掉在了地上。
贺琳本能地抓起了电话,拨了号,刚刚拨完,意识到自己拨的是“110”,吓得立即扣下了话筒。
我在干什么?我在报警?就凭这件不知道怎么沾上血迹的西装?如果陈立文真的杀了人,或是伤害了什么人,的确应该报警,但总得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贺琳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她把那件西装藏了起来,她直觉这件衣服可能对她有用。至少应该把它作为证据保留起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
做好了这件事,贺琳开始给陈立文的油画系打电话,询问陈立文在不在系里;又给陈立文的朋友打了电话,他们都称没有见到陈立文。
既然邹小舟在北京,陈立文也跑不到哪里去。不知为什么,贺琳发现此刻自己对陈立文的失踪,再也不像昨天那样担忧、焦急了,相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这件血衣的出现,突然改变了她的思想感情:如果陈立文真的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也许是自己走出这种折磨人的生活的一个契机!
想到这儿,她的心渐渐平静了一些。她胡乱地收拾了一下屋子,给贝贝打了个电话。女儿的手机已经关机了,贺琳只好郁郁地收了电话,心神不宁地洗澡、上床。
躺在床上,贺琳心里突然不安起来,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她又爬起来,把那件藏好的西装拿出来看了一遍,终于决定,明早天亮后如果再见不到陈立文,就马上报警。
到明天早晨,是陈立文失踪的第三天,即使是他跟着哪个女人跑到外面去撒野,三天也该回来了,否则就有可能出了意外。
重新钻进被窝,她的耳朵格外敏感,总觉得房间里有些莫名其妙的声音,走廊上也好像有一个人在门口徘徊。她一会儿坐起来,竖着耳朵听听,一会儿又躺下来,钻进被窝胡思乱想。
当年和陈立文在大学里谈恋爱的情形,不知不觉浮现在眼前,贺琳冰冷的心不由得被温暖的回忆融化了……
那时候陈立文年轻英俊,意气风发,是美术系有名的才子。他吟诗作画,抚琴泼墨,无所不好,那处处附庸风雅的劲头儿,不知迷住了多少天真烂漫的女孩子。
贺琳也是其中的一个,可是性格含蓄、不事张扬的她并没奢望陈立文会对她投来关注的目光。事情就是这样奇怪,陈立文挑剔的目光偏偏绕过那些热烈得直冒烟儿的女孩子们,落在了贺琳的身上。
被这样一个男同学依恋,贺琳顿时失去了自我。她处处极力迎合着陈立文,生怕得罪了他,结果,就在她以为自己终生有靠,把一切都寄托在陈立文身上的时候,他却在一夜之间成了系主任的乘龙快婿。
知道这消息时,贺琳正在准备毕业论文。她一下子崩溃了,论文也没有写完,就在一个晚上吞下了一大把安眠药。
毕业分配方案下来了,贺琳被发配到河北一所专科学校的图书馆。这时候,贝贝的爸爸找了来。
他是贺琳和陈立文的同班同学,自称一直暗恋着贺琳,只是没有勇气与陈立文争锋。现在,他要把贺琳调回北京,并把她的工作安排好,条件是,嫁给他。
心如死灰的贺琳有些感动,但没有尝到爱情的滋味儿。
她最终还是嫁给了他,就为了他对自己的这份情意,她觉得他比陈立文这样的男人不知要好多少倍。
结婚以后,贺琳后悔了。她明白,有许多东西已经早就给了陈立文,或者说早已被陈立文掠夺去了,她再也没有能力给丈夫。
她就像做了亏心事的小媳妇,委委屈屈地忍着,唯恐伤害了丈夫,可是她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丈夫终于感到烦了,并在一个温馨的夜晚,当着吓醒了的小贝贝的面,突然暴怒地打了她。
从此,她的世界倾斜了。
陈立文找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婚多年。她没有打算再结婚,因为她早已丧失了同男人一起生活的勇气。
没想到最终她还是被陈立文说服了。她明白,自己至今还在爱着这个男人,他是她的初恋,他在她身心里打下的印记,一辈子都消磨不掉了。
她自欺欺人地想,为了贝贝,也要让这个家完整,让孩子周末回来的时候,听到家里的笑声。一个完整的家,没有个男人就会阴阳不平衡。
就这么简单,和陈立文的这一场恩怨,就这样重新开始了轮回!
她怎么都没有料到,陈立文会是这么一个历经多年风雨,仍然本性不改的自私男人。
可是说实在的,到目前为止,他在外面究竟做了什么,她还是一无所知,她所知道的,只是那几张写着肉麻情话的字条,还有一个幽灵般出没的女人。
这就是贺琳犹豫不决的原因。仅仅根据这些东西判断陈立文其人,似乎轻率了些。但这些还不够吗?这一切都和从前陈立文的所作所为如此吻合,让贺琳不得不信。
贺琳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陈立文和邹小舟在一间房子里苟合,被自己撞见。
陈立文那白得过分的肉体,像肥腻的虫子在床上蠕动,其状令人作呕。看到贺琳闯进来的陈立文,不仅不知羞耻,反而讥讽地笑她不识相。他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句让贺琳火冒三丈的话:
“你这人怎么了?连这种时候、这种场合都敢闯进来!”
贺琳被彻底激怒了,她披头散发,怒目圆睁,手舞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利刃,“嗖嗖嗖”地砍过去,顿时将陈立文砍得血肉模糊。
她一边砍,一边历数他的罪状,陈立文连连求饶,贺琳仍然不罢手,直到致命的一刀洞穿了他的心脏。
她惊惶失措地看着受到重创的陈立文双目呆滞,在她的面前颓然倒下。
贺琳在梦中大叫一声:“你这个该死的东西!见鬼去吧……”
她呻吟着惊醒,大汗淋漓地坐起来,陈立文的床铺果然空荡荡的。她的心“嗵嗵”乱跳,直跳得浑身瘫软。
贺琳打开灯,眼睛盯住了床头的电话机。
乔伟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胳膊疼痛难忍。他感觉自己的脸和带伤的肋骨紧贴着地板,手和脚都被捆住了。
一股难闻的臭味儿弥漫在房间里,令人窒息。
煤气!
乔伟立即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由得慌乱起来,他想喊江宁,可是嘴里塞着毛巾。
“唔!唔!”他向黑暗中发出信号,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声息。一抬起头来,鼻子里就灌进了一股呛人的臭味儿,乔伟只有把脸重新贴紧地板,才能呼吸到一丝干净的空气。
要让江宁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要对她说话!
乔伟急得像一只试图扒开蚂蚁穴的狗那样,用他的嘴在地板上反复拱着、蹭着,可那条毛巾塞得太紧了。
他又弓起身体,想用两个膝盖夹住毛巾的一角,把它拉出来。
腿刚收缩回来,肋骨立即疼痛难忍,好像谁在他的肋下狠狠捅了一刀。
“唔!”乔伟疼得晕了过去。
听到呻吟声,江宁突然从朦胧中清醒过来。她感觉浑身麻木,手脚都失去了知觉。
天啊,我这是怎么了?她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嘴里塞着一团什么东西,弄得她呼吸非常困难。
什么味儿?
她渐渐明白过来了:马同同终于对她下了手。
她突然想起乔伟好像也在这儿!黑暗中,她看不清四周,只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空气中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像陈年老房子下水道里冒出来的气息。
我就要这样死去了吗?
陈立文已经死了,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追随他而去!真不甘心就这么草草了结一生啊。
门锁在响!江宁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一个人影冲了进来。灯突然被打开,她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窗户被打开的声音传来。随后,一双变了形的尖头皮鞋一步步地逼近,然后,一个大大的黑影罩在了她的头上。江宁脆弱的神经此刻再也承受不住了,她一下子晕了过去。
再次清醒过来后,江宁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乔伟坐在她的身边。
他看到她疑惑的眼神,朝客厅里努了努下巴:
“马同同在打电话,她要投案自首……”
仅仅两秒钟,江宁就明白了乔伟的话意味着什么。
“不不!”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乔伟一把按住了:
“让她去吧,否则她一辈子都不会安宁。”
7
披头散发的邹小舟正在一间幽暗的房间内,阴沉着脸孔,一件件地焚烧陈立文以她为模特创作的油画。
房间里升腾着阵阵烟雾,邹小舟被呛得一个劲儿咳嗽。
一幅幅油画被揉成团扔进火盆,刚烧到半黑半焦时,就只冒烟不着火了。她只好又拿出来,狠命撕毁,再烧。
邹小舟那棱角分明的脸上,被烟熏得一片片乌黑,好看的手指已经被烫得黑乎乎的,起了带血的水泡。她全然不顾这一切,那神情,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在举行某项神圣的仪式。
在火舌的舔噬下,那些油画慢慢痛苦地蜷曲起来。蜷缩着的画面上,邹小舟原本努力摆着的各种各样撩人的姿态、努力做出的意味深长的表情和努力展示着的甜美笑容,都慢慢变得奇形怪状,类似毕加索笔下的东西。
邹小舟看到自己昔日可爱的样子,感到一阵阵心痛。这些画,都是在隐蔽的地方,只有她和陈立文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画的。虽然都是陈立文参加历次作品展览或参赛时挑剩下的,她却一直把它们奉为至宝。
因为那是陈立文亲手画的,画的是她邹小舟!
有什么能比被心仪的男人用天才的画笔,描绘成美妙的图画更迷人的事情了呢?再也没有了。
邹小舟自从懂得男女之事起,就没有被男人们正眼看过,她的长相太平常,而他们又天生是一群好色的动物!内心世界比漂亮女人更丰富多彩的邹小舟,在女孩子群里被无情地淹没了……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她还有一副标准的身材,虽然过于清瘦了,陈立文还是选中了她。
他那长时间的凝视,使她脱胎换骨成了今天的邹小舟,成为自信而骄傲的邹小舟,成为不甘平庸、不甘寂寞的邹小舟。她怎么能不爱他,怎么能不把自己的一切都与他的一切联系在一起呢?
邹小舟确信,自己是最适合陈立文的女人,她确信,凡是与陈立文有关系的女人都是自己的情敌,她要把他身边所有的女人都赶尽杀绝!
可是陈立文对她的暗示无动于衷,对她的美丽视而不见。每当她一丝不挂地坐在他面前的时候,就只好在心里与他对话。她一身兼二任,偷偷扮演着陈立文和邹小舟两个角色,在心里一唱一和,十分热闹,但是谁也听不见:
邹小舟:“我的身体怎么样?可爱吗?”她的眼睛里透出火一样的热烈。
她给陈立文设计的台词儿是:
“现在你在我眼睛里是最美、最可爱的。”陈立文正眯着眼睛在画布上描一下,看她一眼,描一下,又看她一眼。他的眼神儿专注得使她心跳。
邹小舟:“如果我们天天在一起,你天天都会有好作品诞生的。”她的胸脯挺了挺。
陈立文:“你的身体就是一幅最好的作品。而且我们已经天天在一起了。”他又看了她一眼,时间持续了十几秒。
邹小舟:“这还远远不够!我要让你只属于我,我要让自己只属于你,这世界如果只有咱们两个人,那该多好啊!”
陈立文突然真的开口说话了:“别动别动,很快就好了。”
她没想到,现实中的陈立文开口竟说了一句纯粹公事公办的话,与她刚才幻想中的陈立文一点儿都不合拍。他的话,把她的美丽幻想无情地破坏了!
这让邹小舟感到气馁、感到愤怒。她故意扭动着身子,用撒娇的口气对他说:
“我累了嘛,让人家休息一下吧。哎哟!这胳膊,还有腿,都酸了。”
她真想让他给自己揉揉,可是不敢说出口,害怕惹恼了陈立文,破坏了眼前这和谐的气氛。
就这样,她在陈立文的目光中,一天天做着白日梦,她在想像中与他亲近,与他对话,甚至与他交合……。有一天,她又在陈立文的目光中想像着他们之间的亲热关系,竟然在陈立文的目光中激动、兴奋,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性快感,最后达到了高潮。
当她浑身颤抖,眼含热泪,每一寸皮肤都冒着热气,再也坐不稳时,却听到陈立文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今天就到这儿吧。”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放下画笔,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邹小舟的仇恨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暴发的。
她恨他的冷漠!恨那个让他能够在自己面前坐怀不乱的女人!她要让他身边的所有女人都不得好死!
邹小舟从此生活在对陈立文的仇恨、对生活的诅咒之中,她眼里的世界突然间变了颜色,并发生严重倾斜……
当她搞清楚陈立文离婚后很快又娶了初恋情人贺琳的事实,她对陈立文的仇恨终于达到了顶峰。
不过,她对这个生平第一次爱恋上的男人,还抱有一丝幻想,她不相信他永远都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可爱,她要想办法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
于是她开始像女大学生那样写纸条,偷偷塞进他的衣袋,表达自己的心意。可恨的是,那些热烈的纸条统统石沉大海,没有引起一丝波澜。陈立文见到她,还是那副清心寡欲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她期望中的那种反应。
邹小舟已经清楚地了解了陈立文和妻子贺琳的关系,她对自己是有信心的。
谁料到就在这时,又有一个女人闯进了陈立文的生活,她就是电视台主持人江宁。
邹小舟跟踪陈立文,意外地发现了两人的私情。
她明白了,陈立文并不是她想像中的纯洁男人,他只是不喜欢我邹小舟!一遇到江宁这样的漂亮女人,他就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
邹小舟是个聪明的女人,也是个钻进了死胡同就不想走出来的倔强女人。她终于对陈立文起了杀心。她为自己进行了一番周密的策划,就在一个夜晚开始行动了……
邹小舟得意的是,不论是那个木鱼一样的贺琳,那个自以为是的江宁,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马同同,她们无一例外都不是她邹小舟的对手!她在一一弄清了这些人之间、这些人和陈立文之间的关系后,便给他们设下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她要把他们的生活甚至生命通通毁灭!
所以,她在公园里对江宁下手时,在美院门口对贺琳进行卑劣的威胁时才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在教室和画室里偷偷修改画作时,在电视台门口开着车冲撞江宁时,在上方山的崖顶推下那块大石头时,才能那样沉着冷静,超常发挥。
所以,她给江宁和远在上海演出的大朱打电话,对他们下达“马同同的命令”时,才能那样从容不迫,将他们指挥得团团转;对自己爱恨入骨的陈立文举起屠刀时,才能那样毫不犹豫、冷血如冰。
可惜的是,陈立文到死都不肯和自己亲热一下,这使邹小舟持续了那么久的白日梦,终于彻底破灭……
她用刀子在他身上砍着的时候,痛快极了,没想到杀死自己深爱的男人,竟是这么过瘾!每一刀都是那么解恨,使她浑身充满了性高潮一样令人颤栗的快感。
直到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邹小舟就能感觉到陈立文胸腔里热乎乎的血流,从她握刀的手上一直喷溅到她的全身……,那是陈立文的体温啊!是她在他身上得到的惟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的温暖。
平时,他用画家那具有透视能力的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纯粹是一种职业习惯,那时候她体验到的温暖都是她自己的臆想,与真正的温暖相比,是多么可怜啊!又怎么能算数呢?
邹小舟打了一个哆嗦,从沉思中醒来。她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发现房间里已是烟雾腾腾。她把所有的窗户全部打开,回到火盆边,一边翻动着火盆里没有烧透的油画,一边念念有词: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来……陈立文,我要和你同归于尽了……”
画面上的女人,很快就在火舌的吞噬中变得面目狰狞……
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周小舟披散着头发,“吱呀”一声拉开了房门,从门缝里露出一只惊恐的眼睛。她看到了两个陌生人严峻的脸,立即下意识地捂住了张大的嘴巴。
尾 声
江宁在宿舍卫生间里烧着两幅画。那是邹小舟煞费苦心地偷偷潜入教室和陈立文的画室刻意修改过的。
过去的几个月就像一场噩梦,自从被推进公园湖里那天晚上开始,她就一直生活在惊心动魄的危险之中。她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不止一回了。
湖水中死里逃生,上方山遭人暗算,马路上一辆汽车突然朝她冲来的一瞬间,都差点儿要了她的命。为了一场似是而非的恋情,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竟经历了这么多无谓的惊险!
细想想,令人啼笑皆非。
陈立文死了,大朱和马同同也被刑警队叫去问话,只有自己被这桩情杀案暂时掩蔽起来了。不过,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找她的,自己和陈立文的关系迟早会曝光。一想到这儿,她就觉得万念俱灰。
是生活没趣,还是自己这个人没趣呢?她只觉得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就像刚刚戒除了毒瘾一样,她觉得自己要重新找回对人生的真实感觉,还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和一个痛苦的过程。
由于江宁和乔伟在警方面前保持了沉默,马同同的生活没有遭遇到什么根本性的改变。她辞去电视台的兼职工作,回到大学里去了。
大朱也和她分了手。这一回两个人似乎非常容易沟通,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和和气气地离开了。
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是:
“对不起,我无意中把生活里遭遇的不愉快转嫁到你的头上,让你受委屈了,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好女孩儿。”
“同同,我也许还会想你的。”
“对了,我还想告诉你,我真的不是同性恋。以后想起我的时候,希望我在你心目中还是原来的马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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