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有泪

时间:2016-07-05 16:08:51 

第一章

传说珍珠是海底鲛人的眼泪变的。那是人类的传说。人类从来看不到真相却不甘寂寞,白白编造些艳异欺哄自己,假的眼泪哄下真的来,你说这有多可笑。

这话是珊瑚说的。我问她传说中的鲛人为什么要流眼泪。

她说:“谁知道,总不过是些白日梦的想头,说她们爱了陆地上的人就哭了,眼泪滴到海里变成珍珠——这就是人类,他们总以为天下最美最强,不管什么都要爱上他们,简直可怜。倘若他们见到真的鲛人,怕是逃命也来不及。”

我完全同意她的话。鲛人是海底的活夜叉,他们也爱人,爱的却是那鲜美的肉与滚烫的血,琼浆玉液般撕扯开咽喉贪婪地吞嚼,红水弥散一股狰狞。从来没谁见过鲛人掉眼泪,这是天大的笑话。

鲛人是这深海之底的强者。他们不流眼泪,不造珍珠。

我最清楚这个。因为珍珠在我的身体里。

人类唤我们这个种族做珠蚌。可见他们原也晓得珍珠的来处,却总被艳异蒙住了眼睛不肯承认。珠蚌太平淡了。这便是这个生活在大海之外的族类么?他们要虚幻的故事,不要真实。那哀美因此令他们觉得自己是天下间最多情的生命,并且世世流传下去。

珊瑚说我们本是属于蜃族的一支,却不曾拥有蜃族的法力。在海底,珠蚌是最最无用的一类,蜃族的族人多不屑与我们来往。

“但人类最看重的却是你们呢。珍珠在陆地上是很贵重的。”她又补充道。

那又如何。海里谁也不在乎这些珍珠,一不能吃,二不能喝,有什么用?并且我还不曾产过珍珠。听说那是蚌的病痛,只有不健康的蚌才会长出珍珠来,我活了五百岁,我身体好得很。

我是一只没有珍珠的珠蚌。这已经是我们这一族所能向往的最好结果了。有时我化身裸体女子,背上负着两扇巨大蚌壳上下嬉游,浅海处有光,微弱地流曳于上,暗紫银蓝幻丽好似海底也有月色。没有珠的蚌却有真珠光泽,我攀着白色珊瑚枝浮若飞鸟之时常常被挂罥其间,阴暗处看见洁白的女体,几乎混淆了那枝桠颜色。

珊瑚为我取名,叫做夜明。每每看到我幻化人形她便摇动着枝条叹息。她自己却不要名字,她说那没有用。

珊瑚比我老。她已经活了几千年。白色细沙之上丛生着她的身体,不断地发出新肌,新生的柔软而灵活的触手,随着海水轻轻摆荡。日子久了就变得坚若金石,是玉样莹白雪样耀眼的丫杈,看去像一些花树。那是已经死去的躯体,就像寄居蟹丢弃的旧壳,没用了。珊瑚冷淡地说。因此当偶尔有善能闭气的人潜下来用铁凿撬走它们,她从不在意。

那些死壳就让他们拿去吧。人类时常珍视死物胜过生命。但她把我藏匿在触手丛中。人见了珠蚌总要砸碎来看看里面可有他们所要的,因此夜明,你的蚌壳在黑暗里发出珠光,这是危险的事情。

我在珊瑚的丛中度过了五百年。有时也见到日常相见的鱼蟹被人捞了去做羹汤,却双双面上泛出无动于衷的冷光彩,像一树雪挂隐着轮十二三就要圆了的月。我们不哭。忘了告诉你,在海里没有任何一种生物会流眼泪,这广大的咸水已足够深,足够阔。

人世间传说什么精卫衔得微木以填恨海。却原来这无愁的大海,哪来的填不干的恨。总也不过又是个故事,感天动地的哄骗。

无愁海内无愁。就算要寻也没有。但我不该那一日浮上水去救了一个人,后来后悔也来不及。

都是那一日。

那一日好象流星坠海,从遥远的高崖之上忽就掉下来一个黑点,穿透水面直插而下,汩汩有声。

夜明正幻了人身在水中嬉游。她喜欢人的身体,有腰身与四肢,游曳起来随心所欲,不比原形的笨拙。无愁海中没有什么凶猛海兽,正好自在畅游。她背上两扇蚌壳划一下水便游出几丈远,上下翻舞轻盈,做出许多柔软而繁复的动作,好象误落水底的一朵蝶,蝶翅上映出清莹珠光,引得鱼虾纷纷来绕。三四条海鳗穿梭在发际,似带缠烟。

便在这时崖上有重物坠下。吓得她与那些鱼鳗之类一哄而散,各自躲入水藻间观望。还以为真是流星,那一年有一颗掉下来,着实烫死烫伤了不少生灵。

但海中没有沸腾的声音。夜明在水藻丛中仰起脸,看着那黑影笔直地下沉,下沉,小鱼小虾偃伏不动,无愁海底从来没有这么的静过——寂静中她忽然扇动背壳,朝上,向着那条影子迎上去。

缠在颈间的鳗松脱了它银白色的长身子,惊悸溜走。夜明抱着少年沉到海底,两人静静旋转,那是一穗天青色的花还未开足便萎谢,却被蝶恋恋纠葛。夜明低头看着他的脸。

她把他的身子置于细沙之上,然后俯下头用牙齿咬断了系着重石在他脚上的绳。

第二章

珊瑚默默地看着眼前苍白着脸色的女子。她裸身修长肌肤如玉,五百年不见天日的白。背后两扇蚌壳微微翕动若巨大的翼,牵着曳着一些暗光。珊瑚摆动着千万条触手,带起徊环水流,那一丛长发于是飘荡如同浓密的黑色水藻。

曾经有五百年的时光她这样在她面前。但这一次她要走了。

夜明站在白色细沙的海底,怀中抱着一大簇玉样枝桠,像有一捧花从她的心头开出来。透过昏暗的海水珊瑚看不清她的眼睛,但她看到那两扇巨翼鼓动起来。

都是那一日。当她咬断绳索送那青衫的少年返回水面的时候,珊瑚想其实自己料到像夜明这样的女子总有这一天。她喜欢人的身体,光滑的肌肤美妙的腰身,她不再安于无愁海底万年的寂寞,这一身腥冷硬壳,她终于要逃离它们。

她要做人。

那又怎样呢?珊瑚仰望着遥不可及的天光,隔着这般漫长的距离,再是炽烈的艳阳也蒙蒙地散开来,无法抵达铺满细沙的海底。那似有如无的光,令人不能想象上面的世界是如何的一个繁花似锦。而如今这五百年的小蚌她不甘心想象了。她懂得什么?她才五百岁。珊瑚没有说话。她知道她不会听。

那少年不是流星。他烫不沸海水,却烫进了夜明的心里。终于让她在三个昼夜后决定离开。

在离开之前她问珊瑚要一簇枝条。珊瑚没有问。她斫下最美的一丛给了她。

巨大的翼鼓动起来,带起大股水流,她脚下轻轻一蹬浮升而去。珊瑚仰面看着珠光烁烁,越离越远。那双翅流光溢彩,投奔她所要的一切,头也不回。

可是想要的是什么,怕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当夜明怀抱珊瑚宝树直冲海面的一刻,恍惚觉得是一只落入水底的大鸟,如今等不及晾干羽毛,她要展翅归去了。

上面才是她的世界。是么?珊瑚望着那条苍白的人影越来越小,巨大的双翼,看不见了。

她没有向她告别。夜明还会回来的。她知道。

褚风不太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三天前的事情分明是真的。若不是,那片深海跳下去了从来没人能活着上来。

其实他不是跳下去的。褚风是个苦命孩子,自幼母亡,父亲不顾独子成日在外胡混,唯靠自个儿照管自个儿。又还知道勤学上进,这片渔村里头要算他读书最用功,恃着水性精熟时常下海捉些鲜鱼活蟹拿树条穿了送与先生享用。先生也怜少年孤苦,半真半假的把来算是束脩,也便一直带他念书到了十九岁,更何况从来桃李遍天下,玉树琼枝难求。先生叹息,这少年可惜了,若有双慈父爱母好生供着,何等通天的功名不在话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二十岁上,父亲忽然死了。说是多年酗饮过度暴亡,褚风家中一贫如洗,倒是四邻瞧着可怜,几家凑了副薄棺与他葬了父亲。本来十几年来没有这个当家的爹也是一样的过,谁知坟才起好,忽从邻县来了几个凶神恶煞,来收他父亲生前狂嫖滥赌欠下的债。褚风哪里给得出,这破屋便是任他们拆了去也填不了几个钱。搜了一通,眼看实在没什么物件,债务算是泡了汤,死鬼丢下后人偏又是个臭小子,若是女孩儿怕还卖得几两银子,这番无法可想,恨极拿石头坠了臭小子的脚,拖到村口高崖丢下去。

小子,做了鬼别怨咱们。要怪,就怪你那不成人的爹。那是他在这人世最后听到的一句话。然后风声贯耳,身上忽然一凉。

他在那越来越深的蓝色里闭上眼去。

人间,是再也看不见了。他想。

然而不到片刻,他竟重回人世。躺在石头滩上,认得这地方离村中不过二里,坠落处的高崖不远可见。他爬起身搜肠倒胃,呕干了腹中清水,心思中自己这是活过来了。那伙凶神自然以为他这会儿早已做了鱼食,离村而去。褚风趴在石上喘息半晌,青衫尽湿,自己也觉得是个梦。可脚上一环粗索分明还系着,末端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啮断了,底下一块磨盘石不翼而飞。他于晚风中呆坐了多时,解开绳索,自回家去。

回去一看,那破家越发凌乱凄惨。好在本来也没什么家什,给他留了个屋顶遮风蔽雨已不错了。当下书也不去读,自顾往拆了个七零八落的破床板棉絮堆里一躺,愣愣出神。邻舍见他居然活着回转,不免都大惊小怪,前来探头探脑,有温言慰问的,有好奇打听的,褚风只是不理。邻人只当这孩子新死了父亲,又受了这等大惊吓,少不得有些回不过神来的。几个好心的大婶与他送了饭菜来,他也不吃。

这样活尸似的躺了三天。众邻舍都摇头叹息,说可惜这样一个好孩子,想是吓疯了,不中用了。初时还有人常来劝他吃饭,后见他总是那样,也便各自干各自的去了。褚风一人窝在烂棉花里,神思惘惘的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还那么年轻。前半世在酒鬼父亲的手下、这破败的村落里头,生命等于还未曾开始。如今呢,家是没有了——其实这个家有没有原也无甚分别,不过父亲在日,总归这地方是个祖居的根。

褚家人丁淡薄,到他这一辈村子里除了几个极远的表亲,已没什么亲戚故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一辈子也不过做个渔人,或者,真的如邻人所说,疯了,蓬头垢面,屎尿滚身……靠着村人的怜悯讨一口饭度过下半世……可是如果离开这里,他又能去哪儿?人有两只手不怕饿死,但他连出门的盘缠一文也无。

不觉月转西沉。太阳还没出来,正是凌晨最黑的一刻,从海上吹来咸风,摇撼着散架的窗棂,呜呜的。他似睡非睡,呆呆听着那风声。脸上觉得有点潮,蒙了一层浓厚水气,窒闷的感觉,是海里特有的腥味。

好重的气味。错觉海潮涨到窗外要淹了这世界。他抬手摸了摸面颊,可会结了盐粒出来?

霎时间见窗口光彩大盛,千条万缕变幻,仿佛有宝气瑞霭,重重漫漫。褚风撑着虚弱的身子瞪大眼睛。

难道当真海水已没了此地,自己做了水鬼,身临龙宫了么?那样绚丽的异彩,他一生也没见过。

海边人家淡水得来不易,故家家都有个瓦缸搁在屋门外,等着接雨水。比之寻常村落所用的水缸特别深广。褚风抱着手臂走到院子里。那大缸,人家倒没砸了它。

光彩就在缸底,挡也挡不住地溢出来。

那是一枝玉样莹白、雪样耀眼的珊瑚宝树,足有半人多高,通体熠熠生辉,剔透绝无半点渣滓。它的宝光照亮了无日无月的黑暗中,从缸口望下来的那张年轻的脸。

珊瑚树缓缓自缸底升起。

当褚风看到枝桠间探出那女子的容颜,终于肯相信三天前在海底冰凉而窒息的昏迷之中所见到的,并不是梦。这样一张没见过天日的面孔,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她的脸在宝光笼罩中像是珊瑚枝上斜斜开出来一朵白色花。

……但……她是人么?这一刻他忘了害怕。

女人看上去比他更胆怯。她默默地瞅着他,似乎不知说什么才好。然后抬起一只赤裸的手臂,想把缠绕在枝间的长发解开。她的头发又多又密,透湿得很难解脱。褚风不由伸出手,帮她一把。

他的手指在黑发与白珊瑚之间遇到了她的手指。凉的。

第三章

夜明嫁与他为妻。

二人合计,这渔村村小人贫,乍见陌生女子恐生议论,珊瑚宝树非比寻常,平白飞来横财,只怕邻里嫉妒。又恐风声泄露,邻县恶人知道褚家儿郎未死,不免回来生事。悄掩房门享了几日新婚之乐,终是惶惑难安。于是趁夜深人静,做贼般潜踪而行。她带他背井离乡。

昼伏夜出走了两日。到得他县,她方斫下珊瑚一枝与他出去典了,得来盘缠乘车换马。选了座繁华城市落脚下来,这才把稀世宝树出卖。世间珊瑚尽多榴花照眼明艳,这般纯白略无瑕疵的海藏却是罕见,且偌大一株,只引得富商大贾高官重爵趋之若鹜。褚风不欲过于招摇,更怕与人争竞价钱,草草议定卖与一位北方胡贾便罢了。饶是如此,那银两已足够夫妻购屋安顿温饱无虞。下剩的夜明与丈夫商议,恐将来坐食山空,便做本钱两人开张个甚么营生,也可度日无忧。

遂雇匠兴建,于闹市一角开设了一家茶楼。褚风幼识圣贤书,本是个风雅之人,亲自督人油漆安置,板壁桌椅皆是本色原木略过一遍清漆,更不饰粉涂朱。碗盏茶碟却用一色越州细瓷,配以雨前龙井,一旗一枪盏中浮沉,果然雅致非凡。人都说褚老板年纪轻轻,难得胸中有此丘壑,不是那等市井俗物。文人名士,隐逸巨公,雅集多喜聚在褚家茶楼,唱和过后免不了也挥毫题上一首两首,渐渐地这茶楼尘嚣中一方神仙小洞天,名声是出去了。不到一载,买卖如日中天,家业整顿得好生兴旺。城里提起褚老板来,也是有头有脸有根有蒂正经生意人,他又多所交游墨客雅士,谁不钦敬?好一个英俊有为的少年人,又讨得个美貌妻室,街巷百姓,四乡八邻,无不羡慕这般的好运道。

生意做得好,逐渐的请了不少人手,选的都是老实清秀、知根知底的青年伙计。褚风亲身教导,如何应对茶客,嘴上殷勤,手上干净,诸般名茶沏泡法门。再重金聘了城里一位老师傅,善能制作各样细巧点心茶果,据闻这师傅原是宫里膳食司放出来的,手艺皆是上用真传。茶楼中百事有条,掌柜日益清闲下来,闲时只是与一班文人走动走动。

他的妻,掌柜娘子夜明,兴业之初得他传授,亦学一手好茶艺。先时人手不够,娘子亲身执壶递盏,后来伙计多了不用如此劳碌,每日一清早起也布帕包头,一身青花衣裳,打扮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坐于柜后照管生计。人说褚家娘子生得美,那肌肤晶莹犹如明月映雪,是世间难寻的一等一的俏佳人,偏又待人和气,终日笑颜常在而不失淑静。虽然偶有市中无赖子前来滋扰以图得益,一睹掌柜娘子的真容竟是讷讷无言,三言两语安抚,偃旗而退。她那美貌里头自有一种清幽洁净,教人不能轻侮。见过的人谁不交口称誉,这是活世的神仙眷侣呀。到后来慕名而至的茶客倒有一小半是为看掌柜娘子而来,一传十,十传百。

黄昏时分,褚风自本地一位告老侍郎员外府中应酬回家。一日将尽,快要打烊了。茶客三两相携,纷纷出门。他立于门口,看那幽深的店堂尽处,本色松木柜台之后坐着的是他温柔的妻。夜明正俯首整理帐本,一头青丝发裹着月色帛巾挽成朴素的髻,烛光中唯见纸张习习掀动。柔荑胜雪。她听到相公归家,忙起身,微笑着迎出来。

褚风扶着门框,默默看着她。都说世事如月难以长圆,谁料到他竟占了个月圆花好。这恩情绵延,再无一刻不美满。

二十岁,他背井离乡,但有了家,有了业,有了这样静好的妻。

他有了一切。

又三载。茶楼生意稳赚不赔,夜明也已产下一子。

临盆那日他还有些担心,生怕妻子忍疼不住,有何闪失。在门外焦急逡巡,一额细汗。直至稳婆出来,偷觑了觑,只见老妇笑逐颜开并无任何异状,方才放下心来。

“大官人,恭喜恭喜,娘子生了个少爷呀!大胖儿子,足有八斤重!”

他暗叫一声惭愧,摸出预备好的喜封塞在老妇手中。抱了儿子来看,襁褓中那孩儿舒着小脸酣然睡了,悄伸手进去摸摸手脚,幸喜四肢俱如常人,绝无不妥。

“娘子,这番苦了你了。我已命灶上炖了人参鸡汤,好好将养身子。”他俯身,拿帕子为她拭去脸上汗泪。

夜明在枕上微笑。她伸手要婴儿,揽在身边瞧着他的小脸又瞧瞧他,她的脸更苍白,连嘴唇都像一块脂玉琢成。然而透出欢喜无限。她拉着丈夫的手贴在面颊,握住他手指,一根,两根,轻轻拨开了额上粘着的汗湿的发。

“——大官人还该熬些鲜鱼汤给娘子下奶。我有个侄儿在东市贩卖水鲜,他那儿有的是上好活跳鲫鱼,熬出汤来牛乳一般。”

老妇笑眯眯在旁插口。夜明似是倦了,握着他的手闭目睡去。

褚风闻言却是一惊。轻轻把手自她掌中抽出,她额上细发已干,他手心里却又出了薄薄一层潮汗。

不日鱼鲜果然送到。他自下厨房,盯着收拾好了,熬出汤果如牛乳一般,浓厚洁白。不要仆人跑腿,他亲手盛了在盏中,捧入内院去。家下人等又是窃窃盛赞一番东家与娘子的恩爱,这样燕婉夫妻,古来少见。

他捧汤进内院,见人不觉,折返至后门,将那鱼汤全倾了阴沟里去。

他的妻不喝鱼汤。她从不食任何水中活物。这是全家伙计佣仆,没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如果给她闻到那气味,她会吐。

但她有一个怪癖。同样没人知道的,褚家茶楼的掌柜娘子原来每隔三两日便要饮一碗海水。那苦咸、辣涩的液体,割着舌头留下一层盐粒,她却不可或缺。若几日喝不到,便恹恹的仿佛病魇。

褚风秘密地托了人,自海边运了水来贮在一只大瓮中。年复一年。

他疼惜他的娘子,无庸置疑。不过他终于雇了一位奶妈来奶孩子。天知道她的奶水是否也是咸的。

“娘子,我有一事想与你商议……”那日晚间,他负手在她身畔转了半晌,终于开言。

她漱洗已毕,一身水衣,正伏在床边逗那两岁大的孩子牙牙学语,听了便仰起脸来:“相公有何言语只管直说。”

原来他是想上京,考取功名去。她静静听着他陈词,微微笑了。相公做了爹爹,还是这么孩子似的。也难怪,他还小呢。才二十四岁。他们夫妻结缡四载,始终相敬如宾,纵使他酬应广阔,这会儿在她跟前说起话来仍然带几分腼腆,不脱稚气,看真点,脸上都红了。

依稀他还是那个紧闭双目依在她怀中的青衫少年。无助的,柔弱,而干净的,像一穗翠青芦花。她的手抚摩着儿子细细柔发的头顶,一时心底里不由泛起一股甜美而虚弱的热流来,几乎要融化了她自己。

“我道是什么事。相公也忒客气了些,我是你的妻,自然随你进退。读书上进也是好事,这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何至如此吞吞吐吐。”她且笑且说,见他越发脸红,只得敛了笑靥,庄容道,“相公,夜明虽为异类,自嫁了你便一心跟你过日子。你既有此念,早该对我言明,这几日你辗转难眠,为妻看在眼里,只是不敢动问,空教我忧心一场。夜明进了你褚家的门,就是褚家媳妇,你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这是正事,我身为你的妻室自该遵从,没有个阻挠的理。你却诸多避忌,总不肯直言,莫非是为妻不贤使你作难……相公这样,教夜明好生愧疚。”

他闻言不禁整衣,长揖到地:“娘子言重了。你样样贤良,褚某得有今日,皆出你之赐,岂敢忘本。娘子这般说话,分明是使我无地自容。褚某知错,今后大小事务必与娘子推心置腹,再不敢藏掖。”

只见他神情严肃,倒像是戏台上伶人做的大戏一般,引得那两岁孩童伸了手只朝他髻上抓去。她听了却扑哧一声笑出来:“瞧你,两夫妻好好的说话儿,怎么忽然做出这等形相!当心唬了孩子——相公,夜明嫁你并无他望,你要做大官也好,做小民也好,我总是随着你。自从四年前,我心里便只是你,只盼你心中也真的以我为妻,切莫见外才好。”

他点头称是。在床沿坐下来,携了她的手。夜明又道:“相公只管安心温书备考吧。家中与茶楼的生计,我自会打点,不消你分心。”

“如此偏劳贤妻了。”

她侧过脸来向他一笑。起身走去,笼了灯火待要吹灭。

“夜深了。相公安寝吧。”

他解衣上床。那孩子兀自在旁爬着,小手揪住他的指头摇晃着,牙牙地唤:“爹爹,爹爹。”

又扬起脸儿望着夜明咯咯地笑:“娘亲,娘亲。”

相公,夜明虽为异类。

黑暗里他展转反侧。这句话她一定要说出来么?她不说,他也不会忘记,就像他不会忘记她待他的恩情……是的,褚某得有今日,皆出娘子之赐。他忘不了她的救命之恩、提携之德,她咬断绳索在那深海之底全了他的性命,她带来珊瑚宝树助他立业成家,四年来她无微不至辛勤打理生计,她还为他生下了儿子接续褚氏香烟……甚至有几多偶来流连终让他有机会结识的名士本是被她的美貌名声兜揽而来……够了够了!她待他恩重如山,恩深似海,这些难道他不知道?难道他会忘记?

他但愿自己可以忘记。褚某得有今日,皆出娘子之赐。

她对他的恩,他一生一世也还不起。他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呀。二十四岁了,今日能有一些家业,全靠一个女人的怜爱。他是无根的人,就连如今这城中浅薄的根蒂也是这女人替他扎下来……不,她不是女人,她不是人!

你以为我忘了你是什么东西么?——暗夜中,他扯动嘴角轻轻地笑了。那笑容许是有几分狰狞,自己也不觉察。对,她不过是一只蚌。那生着两扇硬壳的、腥冷难闻的、不入流的精灵。是她把他从祖居的家乡拔了起来,再栽培在这里。茶楼里风雅的褚老板,年轻有为、娇妻爱子的褚老板,这个人不是他。这精灵一手将他制造成一个面目全非的人,他是她的,像一株连根扯出又塞在盆里的花草,归她独自慢慢享用……啊,她来自暗无天日的海底,也要把他拖进她暗无天日的情爱里永远地沉溺下去么?

这是阴谋……一瞬间他几乎毫不怀疑在她洁白的面貌之下埋藏着的毒心。那两扇紧闭的硬壳里,要藏什么样的险恶藏不得。才二十四岁,凭什么他要把一生就这样卖给了一只蚌?

相公,夜明虽为异类。

夜明虽为异类。

异类……

他悚然翻身。枕上已是透湿的汗。罗帐里月光明晰,但见孩子躺在中间熟睡了。胖手捏着被角,小嘴如红润的花,梦里也在嘟嘟哝哝。隔着娇儿的脸庞是他的妻。夜明侧身安详睡着,一只手臂揽定了孩子。青丝散落,月色里她的侧面仿似也镀上一根银线,自额际以至下颏,十三雁行筝弦拨动般地流丽绝伦。

褚风又翻回身去,仰面躺着。颈后,枕上的汗水渐渐冷了。他对自己刚才的念头惭愧不已。他不该疑心娘子,这样的小肚鸡肠、针尖麦芒般的心思,一意钻了绝路里去,枉为男人。说到底,她能图他些什么?这世上尽多风流潇洒的少年郎。

她只不过是待他好吧。

越想越觉得娘子绝无恶念。她待他好,就是待他好,不求他报答甚么。唯其如此,这恩德更无了清之时。是笔债,今世里还不清,或许要用来生接着还。那么,他卖给她的不止是一辈子了?

太重了。像座山压在他头上。压得他尽管春风得意衣履风流,做人却丝毫没了快活。脸上的笑都是假的,自己也觉得累。

他炯炯地睁着双眼,睡不着。似两团烧心的暗火。罗帐里有婴儿的气息,这是他的家,妻儿两全,多美满。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他看着夜明在睡梦中反手轻轻搔了搔背,那丝料水衣的底下,旁人永远瞧不见的褚家美貌娘子的秘密。可是他只恨不能忘记。

是四年前她来奔他的那个夜晚,硬生生斫下了背上的蚌壳。连着筋,血肉模糊。那以后她的脊背留下八字形的两条疤痕,如同比翼鸟折了翼。

她的蚌壳至今还收在一只大箱子里。搁在床底下。每当想到这事,他躺在床上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牙关里吱啦啦地酸响,像是听到极刺耳的声音那感觉。如同每次与她欢好过后,疲惫地自她玉雕般身上褪下,他总能嗅到香汗之中一缕腥味。腥,而咸涩,好似眼泪。他憎恶这气味。旁人不察,还夸赞褚家娘子兰麝着人,而他能够分辨出即使在她泡的茶里,即使天下佳茗,紫笋兰芽总掩不住那股腥味。茶里兑了海水。每次看到他的高朋满面陶醉地品着夜明手斟的茶,他便偏过脸去。

他难以抑制眼角肌肉的不自觉的一抖。啊……太多了,够了。

相公,夜明虽为异类。

但她对我,恩深似海。

他决不可以负了她……褚风痛苦地咬着嘴唇。一排牙印,仿如对自己无声的警告。决不可以……她曾经给了他那么多!他还不起。

或者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爱,便不致如此斤斤计较。

但可惜。娇妻爱子、神仙眷侣的褚老板。月如无恨月常圆,他占尽了世人不敢想的美满,那月是自顾自地,永远停留在十五夜。皎皎的无瑕疵的团圆,它不累,但他怕了。

世事便是如此。正所谓: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第四章

她觉得很满足。

那么辛苦,从海底上来人间一趟,要的不就是这个么?如今她有个家,有相公,儿子,日常打点生意、理账,逢年过节又送礼回拜、酬应他的朋友及老主顾等,她很忙,晨起晏眠,都是为了这个家。

还得抽空照看儿子。人世间千丝万缕的责任把她牢牢栓定在这里。她很安心。唯有时深夜醒来,渴想一盅海水,那深蓝、冰冷、浑浊的腥咸的液体,像骨中深种的毒,总难抽离。

无愁海底的日子,似乎是很远了。她披衣下床,悄悄走去院子,地窖里许多陈年美酒中间有一坛是她续命的仙丹。相公翻了个身,他好象是醒了,她打扰了他。她轻轻带上卧房的门。

夜明站在空荡荡的院子中央,举起瓷盏,一饮而尽。这苦涩滋味流淌在她的血里,这才是她的味道。那些名茶的清香不过是过眼的云烟,缭绕在她身畔却无从沾染。她觉得渴,张开口深深呼吸潮润的夜风,一面又想幸好家下人等都睡熟了,不然若看到掌柜娘子深更半夜站在院子里,怕又是惊耸。如今她已是一个这么贤淑的平凡的妇人。

她仰起脸让月光冰凉地流泻在面上。

床下那只箱子里头,曾经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此刻是否正在无人得见的黑暗之中散发着夜明光彩?

她抱紧自己的双肩,觉得有点不安。始终不太习惯没有蚌壳的日子,五百年来,没有法力的珠蚌在海底,它们是唯一的保护。而那一日,是她自己亲手剥离了它们。背上血痕犹在。

她把自己赤裸裸地交给了他。从此后,他就是她的保护。

一年后考期将届,她收拾了行装,拣一吉日打发相公上京应试去。此后独自在家,里里外外操持,倒也似模似样。家人主顾都敬这娘子贤良,谁也看顾三分。一切井井有条。

夜间她深锁门户,哄着儿子睡觉。相公不在家,她便脱去水衣,赤身裸体,依稀如回到最初,大海遨游的生涯。

孩儿三岁了。一次问起娘亲背上的伤疤是什么。

夜明说:“娘从前是天上的仙女,这里生着翅膀的。”孩子吮着手指,眨着眼,似信非信。

后来问道:“天上好玩吗?”

“好玩。但是回不去了。”她拍拍他的头笑道,“那里没有你和爹爹。”

又过三个月,相公人还未归,先派了跟去的小厮快马兼程回来报信。相公金殿会试,高中了探花。她封了一红纸包重重的喜钱,打赏了那孩子。第二日,本城官府才鸣锣打鼓前来报喜,四邻都来道贺,恭喜茶楼里出了个探花郎。众人说,这都是掌柜的福气,娶到这么一位能干的娘子,才能安心上进去。祖上积德,这回可是光耀了门楣。

夜明换一身喜气衣裳,抱着孩子,带笑一一应酬贺客。这一日人世的繁华热闹都来她眼前,算是到了顶儿了。可是她一壁说笑,心里渐渐地恍惚起来。

她发觉相公离家才三月,她已经不记得他的面影。真的,他的眉是什么样子的呢?他的眼呢?他的嘴唇……啊,她不记得了。仿佛他在她心底里从始至终一直是幽暗水中青衫湿透的少年,清逸而面目模糊地,在她怀中旋转,旋转,旋转……旋转着下沉,如一枝折断的芦花。

她惶恐着自己。她是爱相公的。她确定。她爱他爱到抛弃五百年故里、抛弃了自身血肉来投奔他。她为他生了孩子,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可是……她竟然不记得相公的模样。人群晃动在眼前成为眩晕的十色,在喧嚣沸腾的锣鼓与爆竹声中她狠命搂着儿子,手指陷进肉里攥得那孩子哭叫起来。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稚嫩的脸上有他父亲的影子……她装作安抚儿子摸着他的脸蛋含泪瞧,仿佛要借助这块小肉儿来证明这几年时光的真实。她是爱他的。眼泪掉在孩子脸上透明地溅开去。人们纷纷起哄,褚家娘子这是喜泪,喜极而泣,这几年当家,不容易呵。

这往后就好了。大官人出息了,好日子,都在后头呢。他们说。

她闭上双眼。为什么黑暗里看到的还是那静静旋转着的单薄的影,那一天水藻拂目,错以为他是流星。他那么美,此刻,在她心里一直沉,一直沉下去。

仿佛五年来的时光都冻住了。

半个月后褚风回来。京中一切事务都已毕备,他授了礼部的官职,皇恩特命回家接了家眷,不日到任。

夜明忙碌着关张了茶楼,把宅院托与可靠的家人看守,打点衣物细软跟他上京去。

不免也有一点点的惋惜。此地毕竟算是扎下根了的,有许多邻里故旧。不过也没什么,他去哪儿她就去哪儿。说到底,她的根原是扎在他身上。

他在京里做官,如鱼得水。不到两年升了侍郎。又三载,礼部尚书告老还乡,他便接了任。

此时才刚而立。满朝里谁有他这样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处令一干白须老儿自惭恨不晚生二十年。春风料峭疾扫落花。

况且人生得着实登样。每逢庙堂大典、外使来朝,放眼龙驾之侧群臣最撑场面便是这年青的尚书大人。矫矫青松,冉冉孤竹。那风度体面令蛮夷折腰,愈发敬重天朝。

只有天朝,出得这样人才,这样英俊儒穆的伴驾卿家。

然他散朝回家,仍不免闷闷。如有所失。体面尽管体面,皇恩自是浩荡,信宠不衰。这位子终究是个花架,迎来送往,外人看着再是堂皇,差事又清闲自在,终无实权。

他不是那名利熏心之辈。少时读书,想着不过是家贫父荡,伶仃无倚,要想过上好日子非靠自己发奋不可。如今果然晋身公卿之列了,心中方空落落的起来。

男儿来世间一遭,总得做些功绩出来。这功绩可不是冠冕穿戴了站在庙堂上做个显示天朝威仪的摆设就算数的。要做实事,要有功于黎民社稷,要青史名标,流芳百世。

但这谈何容易。

他仍是个知书达礼的、漂亮的傀儡。

“相公辛苦了。今日朝中一切可顺心?”没听见脚步响,陡然闻到一股馨香。他的妻突然出现在身后,捧一碗雪耳汤。她步伐轻盈得就像在水中游泳。

“很好。皇上又赐我玉带一围,宝砚一方。众同僚也都恭贺,东西是小,这是天大的荣耀。”

“相公圣眷蒙宠,妾身也脸上有光。嫁与相公,夜明真是终身有靠。”

他接过碗盏,她又拿一件家常袍子来,与他换下朝服。他忙起身,让她绕到面前,一个一个解开那些纽袢。冰冷纤细的手指掠过喉部,不由微微一颤。

“夫人过誉了。多亏夫人多般照料。”他伸展双臂让她脱下朝服,彬彬有礼道。

而后夫妻双双在案旁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圣上恩隆,同僚和睦,这仕途平坦,青云路走得稳——他般般都好,般般都是欢喜。心满意足。世上再没像他这么圆满的人生了。报喜不报忧。他面上恒常是挂着祥和的微笑,日久像结了一层薄壳。

宽广的堂屋中有清冷陈旧的香,是那种人口不多的高贵人家的气味。可笑市井话本演说富贵,什么玉堂金马,锦簇花团,不过是寒酸人梦想中的伧俗。真富贵却是如此,不动声色,灯火熹微的遥远楼阁。只有垂地的湘帘偶尔微微一动。

空气中回响着他的声音。是深沉动听的男人嗓音,圣上因最喜听他颂读朝典。此时平直宽阔地嗡嗡在屋内荡着,他不说话便有种不自在的感觉,这房子太空。所以说个没完,把今日见闻一一述与她听,又是下月某日谁家寿诞,谁家嫁娶,提醒她准备礼品。夜明静静地听他说了,随口答应一声。他的喉咙像一条自行其是的活物,麻木地扭个不休。

他忽然住嘴。觉得疲乏。乏到骨子里。对着这美丽娴静的女人……他儿子的母亲……她肌理晶莹,此时是穿戴着尚书夫人的缎子衣裙,腕上翠镯,越衬得赛雪欺霜。她这样白,嫁了他十年,还是如花似玉,脸上不见半点岁月的痕迹。褚尚书一家子都是天人般的标致,这在整个京城里都是出了名的。夫人尤其美,那么大一个孩子的娘亲了,容颜还如二八少艾,简直是个奇迹。多少王公的宝眷明里暗里啧啧地嫉妒着。

她是一朵反常的花,永远苍白,永远不会凋谢。他想,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们看到她,还会羡慕么?

忽觉自己是这样的滑稽。对着一只蚌,把这些事情说个没完。像个疯子。

“相公不说了?”她含笑问。

他摇头:“累了。不说了。”

“那几家的事,我都记下了。相公放心。”

“夫人当家我一向是放心的。”

然后他端起碗,顾自用瓷勺舀着汤里的雪耳。夜明微笑地望着她的丈夫——他现在不唤她娘子了。他们身份比前不同,况且他也有了点年纪。那么,她其实也该改口唤他老爷了。只是叫顺了口,一时难改。

他待她越发尊重。不像戏里唱的,男子平步青云便弃了糟糠妻。他做了官,待她只有更好。夜明觉得她应该心满意足。可不是,她有什么不足的?从来女人的命再没像她这么好的了。可是……

她出神地望着他,其实没看。茫茫的自己也不知看向哪里。

可是,这就是做人一遭了么?人间的繁华情分。这不是当初她的想象。

总应该……还有些什么的吧?或许人间还有些什么,是她所未曾体会。但那能是什么呢。她什么也不缺。繁华,情分,他都给她了。

她想起珊瑚。珊瑚此刻不知道怎么样了。其实想来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无愁海底五百年来的日子都是这般,她离开才自十年。但珊瑚……

珊瑚只当夜明到过人世一趟了。她想。眼里越发茫茫。

因此她没有看到他一直用小勺拨弄着碗里的汤水,却不曾喝上一口。

第五章

赴过了兵马司大将军的寿筵,又吃当朝宰相第四子的喜酒。那日他带着贺礼前去赴席,是一对羊脂玉瓶。

座中自是嘉宾济济,一派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娶的是翰林院夏大学士的女儿,也算是门当户对。一时新夫妇交拜了天地,新娘仍蒙着红巾由人牵引入室了,这厢四公子帽插金花,挨席开始轮流敬酒。他今夜做新郎,大家又都是斯文体面人,谁当真去灌他。意思意思而已。故三巡下来,四公子仍神清气爽,倒是礼部尚书褚大人自多饮了几杯,酒沉了,心里扑扑直跳。

生怕出丑。他离席,出厅堂,暂去更衣。仆人引他至净手处。他入内狠狠地吐了起来。事毕,见有预备的蔷薇花露浸过的巾帕,拿来擦了把脸。那芬芳湿漉的面巾敷在脸上一阵冰凉,渐感清醒。手扶着墙壁慢慢出来,只觉脚下虚浮不定,方才一场大吐仿佛把心肠都呕出了,人是空心的,腔子里百无着落偏又沉闷得很,像吞了千斤重的一个大铅块。

心里好闷。他觉得他要生病了。

正摇摇晃晃往回走,忽然眼前一花。忙站定,强睁醉眼看时,这一身吉服的严妆少女立在面前,脂红粉白。

她仪态端庄,福了一福:“褚大人。”

“姑娘是……”他皱了皱眉。这女子是谁?他怎不认得?

“今儿娶亲的是我哥哥。”她抿嘴一笑,“褚大人怕是喝多了些?”

他闻言顿生羞愧,忙理理襟袖,庄容谢道:“原来是府上小姐,下官无知,多有冲撞,望小姐莫要见怪。”

“什么冲撞啊。你是跟我爹爹一殿为臣,我又不是你上司,哪来的下官不下官。”小姐笑得似乎更开怀了,却用手绢轻掩了檀口。

回廊里挂着一溜大红灯盏。光色滟滟。隐约听到遥远传来的饮酒丝竹之声。小姐脸上给灯光映得朦朦胧胧。他陪着笑了两声,却觉头脑仍是昏昏的,像在做梦。

原也听说过宰相大人膝下五子,只有最小一个女儿是最疼的。富贵人家独女跋扈些也是常事,这位小姐已算得谦逊有礼的了。不想今日竟在此碰上。她又如何得知他的名姓?

想着,便脱口问:“不敢动问小姐怎生认得是下官的?”

“褚大人在全京城都是有名的,别说我,就算那些老百姓们谁又不夸着你褚大人丰神翩翩。旧年我爹爹过寿之时,你来赴宴,我们便早已见过了。要认得你又有何难。”小姐道,“——但褚大人——你怕是不认得我。”

他不知如何应答,便笑道:“今日令兄大喜,小姐如何逃席出来?难道不为你哥嫂高兴么?这是大喜的日子。”

“有什么喜?”

她突然反问。他却怔了怔,方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古来这都是人生的大喜事。夫妇团圆,人之大伦。诗里又说愿做鸳鸯不羡仙,如何不喜?”

“那也不过是我四哥跟新嫂子的大喜,与我何干?”她笑道,“我上头五个哥哥,打小就见着哥哥娶嫂子,喜酒摆了一回又一回,终究我这做妹妹的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是看热闹的。便再团圆,于我又有何喜。褚大人,你娶亲的时候一定欢喜得很吧?是不是也这么热闹?”

他又愣住了。片刻,只得点了点头。

小姐仿佛出着神,幽幽地说:“——你定是欢喜得不得了。大家都说,你的夫人是个大美人,跟你正是郎才女貌,再相配也没有了。褚大人,你一定很疼爱她吧。”

“我妻为人贤良,褚某一生敬重于她。”

“她真有福气。”小姐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

他不再答话,匆匆一揖,侧身擦过小姐身畔,一径自回席上去了。

不久朝中却出了件大事。

皇上决定将平安郡王的女儿许嫁海外一岛国的王公,以安蛮夷。满朝里挑选送亲使者,这差事理所当然落在褚尚书身上。再没异议。除了他,还有谁这样丰神儒雅又善于应对,不卑不亢,能彰天朝威仪。

于是殿上钦点了,着他送郡主出嫁。光阴似箭,转瞬两月,诸般妆奁仪仗都已备好,那边也派海船来接新王妃。天朝自亦预备了船队一道送去,浩浩荡荡,极尽风光。

褚风散朝回府,行装早已打点完毕。次日起个绝早,率众前往平安郡王府迎了郡主出来,一行人送至运河畔,挥泪而别不提。

褚风与郡主之兄同在大船之上随伴郡主。舟行半日,他在舱房中觉得气闷,踱到船头迎着那和风媚日,胸襟为之一爽。看看已过晌午,想起儿子这会儿不知已吃过中饭没有。

儿子今年八岁,已进学房攻书。如今留在家中由先生及府里心腹老家人代为照管。这中间有个缘故:原来他的母亲、尚书夫人亦随送亲船队出行。

自从得知他奉了这趟差,夜明便着手替他打点行装。她虽默默地不说什么,眼里有一种悲伤。掩藏在瞳人深处,是一点黑暗湿润的光。太黑了,像一个人极力压抑的呜咽声怕人听见,只管捺下嗓子眼儿里去,到后来总不免荒腔走板。那黑黑到尽头恍惚就变成了墨蓝,衬着她雪白肌肤,偶尔一瞥却惊出几点冷汗来。美得带几分诡异。

他如何不知。她是想家了。一只上岸的蚌,撂在旱地里这么多年……单是想想他也替她难受。可是她不对他讲,想到这他有些怨忿。她跟他做夫妻十年,却什么都不对他说——从一开始,就是她要的他,然而她要了他做什么,要的只是他这具躯壳么?

他这具躯壳,陪在她身边十年。背地里未尝不恨。但他轻描淡写地说:“夫人也想去么?我明日向皇上请命看看成不成吧。”

她理着他的衣裳,手略微停了一停。却只轻轻点了点头。

结果自然是无不成的。郡主身边正缺上了点年纪、端重大方的命妇随行照看、提点一切,那些养尊处优的夫人们没一个愿意远涉重洋担这分辛苦的,他这奏议一上,朝廷正是求之不得。当即允了,并赐褚夫人内廷命妇尊号,可随时出入宫闱面见诸椒房贵人。

她便也拿些自己的随身衣物,收拾了一口箱子,把儿子安顿好,届亲迎之日跟他同上船去。

行了几日,经运河至出海口。那国遣来的海船早候着了,众人遂簇拥着郡主换船,扬帆出海。一路无话。褚风及另几位送亲钦差日里只与那国来使一处闲谈,夫人自去陪伴郡主。说是陪伴,实则并无可陪之处。那郡主去国离乡远嫁,自是委屈万分,从离京那日起便没停过哭泣。他们拿了所有海外奇珍异物哄她一笑,只是不能。就连那国来接的人也只是初见那天命他们拜了新王妃,此后她总是关起舱门,不肯见人,整日里只与陪嫁来的几个丫鬟及贴身奶娘一处愁坐。才上船那几天,夜明去她房里问安说话,见她悲泣也抚慰一番。郡主只得收泪,敷衍几句。后来也淡淡的了。夜明便也不常去见她。想那女孩儿此刻自己难受还顾不过来,哪还有气力敷衍不相干的人。

她乐得清闲。丈夫接见来使,日长无事,她常常遣开丫鬟,独自走到船舷无人处凭栏眺望。海船宏伟,高也不过几丈。夜明把手肘靠在舷上。几丈的距离之外,下面便哗哗漱着翻涌着蓝的海水……船头上饰着异国的金色兽面,那不知名的怪兽吐出獠牙破开海面,沿着舷的流线翻起一溜变幻的花。先头水还有点脏,近出海口的地方水上人家、商船渔舟密集,朝下望,那颜色泛着黄,褐,说不出的浑浊。可是行了几日后,海水越来越蓝。是那样一望无际的、霸道的蓝,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地蓝、蓝、蓝向深里去……夜明在咸湿的风中仰起面,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

往前往后,看去全是一片的蓝。哗哗的涛声响在她的脚底。

海浪声中忽传来细细的哭泣。一线极微弱地,或许本来并不微弱,只是被涛声掩了。偶尔辨得出,断断续续,一声钻到耳朵里,细听却又没了。像个做梦做到一半的鬼,坟茔忽被人发掘,那敞露在天光下的骨殖或者便会有这样的嘤嘤的泣声吧。满目是惶惑无措,硬生生陡砸进眼睛里去的现实。杂乱,天旋地转。她惘然地笑了一下。

金尊玉贵的郡主娘娘。她仍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命运,为此而终日哭泣。命运是这样叵测,教人在它面前敬畏地凉了肺腑。而这女孩的命运,不过是个异族的隔绝了家山的男子罢了。究底,人世间女子的命运,到头来总归是要结局于某一个男人……万万人中随便哪一个男子,长久相守,或中途仳离的。他一出现,便是一切了。呵,命运这样叵测……为什么偏偏是他?中间似有某种神秘在,其实可能并没有。不过是偶然。

换了另一个,行不行?假如,甲从来不曾出现过,会不会就把乙当成甲,然后一样安心地活完一世?……她又闭上双眼。她并不明白。

她本不在这规则中。是她自己选择了人世女子命运的叵测。某天,偏偏是他。因此她离开海。

原来却也不过是进了另外一个海而已……人的海,有那么多的人,她为了厌倦无愁海底的孤独而离去,可是没有想到……

眼前是黑暗。耳朵里只有哗哗奔涌的海浪声。

第六章

晚间转回舱房,见婢仆一个也不在,却又有一阵沉闷的泣声幽幽传来。她吃了一惊,循声去看,绕过帘幕,窄窄舱中并无多少回旋余地。她便看见了他。

谁想得到人前永远含笑得体风光无限的钦差褚大人竟会把自己关在狭小的舱房中偷泣。她怔了一下,连忙上前。

“相公,你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她焦急地忙用双手扶起他的头,对着脸上端详,又试试他的额角。倒不曾发热,就是面色有些青白。泪痕尚自纵横。

他堂堂男子,关起门来哭泣不料被妻发觉,登时十分尴尬。咳嗽了两声,想要遮掩然而证据确凿,竟无从遮起。推开她的臂,抬手忙想拭泪,觉得更着痕迹,只得讪讪地又放下手去。他从伏着的床上直起身来。

“没什么。夫人不必担心。”

“还说没什么。你瞧瞧,眼泪还没干呢。相公定然有事瞒我。”她伸手为他擦泪,被他脸一侧躲开了。有点生嗔,见他的模样,不禁又是心疼。

“莫非是结亲之事出了乱子?——那边要悔约么?”寻思眼前除了这桩重大差使,更有何事能令气定神闲的他像个孩子般地哭起来。想到郡主连日不乐,又问,“还是郡主使性子拒婚了?”

他摇头:“郡主颇识大体,哪至如此。这门婚事并无波澜,一切顺当得很。”

“那——难道是那边的使者对相公无礼么?”她皱着眉,猜不透个中原由。他脸上一红。

又直了直腰,正襟危坐:“看夫人说的话。褚某虽不济,也不至于被那蛮夷之人欺负了关起门来哭吧!夫人真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了!”

她听了不觉笑起来。怕他着恼,好言慰抚:“既如此,相公到底有什么不称心,不妨对我明言,也好为你谋划——夜明不懂,相公甚得朝廷器重,眼下这趟差,如你所说一切顺当的话,等办妥了回京,皇上一定又有褒赏。相公这些年做官做得一帆风顺,家中有我照料也从无风浪,孩儿也听话,如今不知还有什么为难事,教你这样烦恼?”

他十指相绞于一处,彼此橐橐地敲击着手背,看久了眼花缭乱,那些手指不知道哪根是哪根,倒像是一窝蠕蠕的虫,各自有着自己的思想与去向,彼此拖着后腿,哪儿也去不了。夜明望着他的手,越觉心乱如麻。他犹疑了许久,方开口道:“夫人说我这些年做官做得一帆风顺,何尝不是。就只是太顺了,这些年来从无改变,我做的是个唱礼宣赞、虚文酬应的花架子。天恩器重那是不用说了,但我当年苦读博取个出身,难道就是为了这些?”

夜明咬着嘴唇。她不太明白丈夫指的究竟是什么,只模糊地感到他心中一股不平之意。于是顺口问:“那相公为的是什么呢?”

“我想任个实职。”他悻悻道,“好歹做人一趟,又辛苦中了功名,总得做些功绩出来。不然这一世也是浪费了。”

她有些惊异。就为的这个么?虽然要紧,可也不是火烧眉毛的事。害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纰漏。

“那么相公就跟皇上说说,改派你个别的职位吧。或是放到州府里去做官——其实就在京里,实职也多得很啊。”

“你说得倒轻巧!我让皇上改派我的官,皇上就会听么?又不是小孩子办家家酒!”他怒气壅心,发作起来。末了又恨恨地一拂袖:“真是妇人之见!”

夜明呆住了。十年来他还从不曾对她这样的疾言厉色过。她习惯了一个永远相敬如宾的丈夫,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心里木木的,倒也并不难过。他冲她嚷过,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夫人,你不知道,朝中升迁黜免倒是常事,只有像我这等虚官要想改派实职,却是难于登天。”停得片刻,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的粗暴,他又娓娓地向她解释起来。声音里不免带有更多抱歉。他动听的嗓音像清而沉重的流水汩汩淌过这房间。

“……所以,一旦做了虚官,多半是要做到老的。除非能与朝中有力的人物,像宰相、亲王之类——攀上交情。有他们保荐,此事方能有望。”他顿了顿,“——只是我又与这些大人物一无瓜葛,无亲无旧,看来此生是无望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夜明思量半晌,瞧着他的脸。他三十岁了。由于保养得好,眼角并没生出一些细纹。然而这几日海途劳顿,他又心中烦恼,怕是没有睡好。眼圈略有点发暗,显得憔悴。她心里怜惜起来。

“我虽不懂官场之事,只是……”她怯怯地开口,希望能令他稍微宽怀一点,“我们可不可以多送些珍宝与宰相大人、王爷什么的……或者能够跟他们攀上点交情。”

他思索片刻,又摇了摇头:“不行。我们家里哪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人家高官厚爵,世代相袭,那是什么样的家底。什么稀世奇珍没见过。我们能送得了何物,人家怎会瞧在眼里。况且当今吏治甚严,万一为人揭露,这叫贿赂上官、买官沽爵。皇上最恶的。到时反而获罪。这万万是行不通的。除非……除非……”他又把十指紧紧地扣在一起,刹住了口。

“除非怎样?相公若想到什么法子,尽管告诉我。夜明当为相公尽心竭力,务必达成你的心愿才好。”

她扶住他的手追问,意真情切。像她的手掌,虽然冰凉,却是那般着实地握着他。攥着,掌心里传递过来没有温度的力量。他的十指神经质地颤动了一会儿,终于无力地撒开。

“没什么。方才我想差了。”他颓然道,“这事终究是没法子的。走一步看一步罢。夜已深了,夫人请安寝吧。”

说完不待她回答,起身吹灭了烛火,和衣便顾自上床躺倒。

夜明站在床边踌躇了一会,就着月光,解衣卸妆在丈夫身边躺下。她伸出手,在棉被之外抱住他的肩膀,将脸颊贴在他脊背上。这男人她看不透。或者要看懂别人的心,本来就是件艰难无比的事。她辛酸地想,十年夫妻,原来她始终并不曾比第一眼见到他那日多懂得他一点。她为他卸下了唯一用以防卫自己的蚌壳,他的心却没为她敞开过。然而她更紧地抱定了他,如同那天在水底抱住瞑目待死的少年。

这人,还是那个人啊。不是吗……

浪涛声沉闷而遥远地传来,如自九泉之底。静夜中觉得船身起伏摇荡,可以很分明地感觉出它在前行,飘飘浮浮地,一下,飘远了,一下又飘远了,飘向只是听说过却从来没有见过的去处。那岛国,夜明觉得永远也到不了了。

仿佛这旅程没有尽头。

只有十年的光阴,远了。

可是只要是路,终归有走完的一天。

那国家终于要到了。据说还有两日的海程,便可抵岸。岛上王公为了表示对于天朝的敬重,特派官员人等驾船出迎,两支船队会合了,一路鼓乐喧天回岛去。丝竹细乐与那蛮夷的奇异乐器,就像潮湿炎热地带生长的特别巨大而繁多的虫类,拥挤着爬在折枝绸缎上一齐发出高亢的鸣声。一路搅沸了天与海。

大船上一下子多了许多人。都是那岛上的,带着岛上特有的海产水果之类,来敬献新王妃与众送亲来使。又有朝官提前来拜见,川流不息。褚风自是责无旁贷,接待这些人从早忙到晚,夜明嫌船上太吵,独个儿躲到船尾角落里去看海,好容易混过了一天。

次日,快要到岸了。她仍自去船尾待着,不想郡主的陪嫁丫鬟忽然来找,说是寻了夫人好久。马上就要到那岛了,郡主想着此后要再见故国的人是千难万难,故命相请兄长及褚大人等去她舱中叙话,聊表这一路照拂的感激之情。只是一众送亲大臣如今都与那岛上来的人混在一处不得脱身,丫鬟终是不出闺门的女儿,想到要去那么多陌生男人跟前寻人难免胆怯怕羞,故此拐弯抹角来找夫人。

夜明只得答应了,命那丫鬟先回去复命,自己便一路寻来,先找到了郡主之兄,他果然正被一群岛民缠住聒噪。把郡主相请之事告诉了他,旁边却找不见褚风。那郡王世子满脸流汗,拿着扇子边扇边道:“才刚褚大人还在这里的——奇怪,没留神他何时离开,想是天气太热,回房更衣去了?”

她只得又折返自己舱房。到了门口,待要推门,忽然听到里头有人说话。

是丈夫的声音,他果然在这里。她心中一喜,却又有一陌生声音响起。夜明不免迟疑了一下,手放在门扇上,便没推出去。

也许是他有要紧的客,竟抛下那一大堆人不去应酬,这不像他的作派。夜明想丈夫在房中会客,她不该站在门外偷听。正要走开,这片刻的工夫声音却不等人,那个陌生男子的话声早已钻入耳中。

想必是个岛上来的人吧。学说汉话,声调忽高忽低,十分的生硬刺耳。他压抑着嗓门嘿嘿地笑了几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日后卑人跻身天朝,还要仰仗大人多多提携啊。”

丈夫犹疑地接口。在那破锣嗓子之后,越发显得深沉动听,如一枚温润的玉。他顿了顿,仿佛很是为难似的,不情不愿地答道:“——这个好说,一切着落在我身上,包你前程似锦。你放心便是——只是你说的那毒药,当真效验如神么?”

夜明已转身走了几步。哗啦啦的涛声中,房里两人的对白给淹得模糊不清。然而微弱地,丈夫的嗓音掺在海浪声中一同涌入耳底,那是她共枕十年的男人的声音,便是周遭有千军万马,她也能轻易地从中分辨出他来。

那一句话把她硬生生地钉在甲板上。

忽然间心里变得很静很静,仿佛一切都是空白,一切无比清晰。她漠然地站在那里,脚底下浪涛托着船舶,像一个人熟睡的胸膛,轻微而温柔地起伏。

第七章

褚风负着手,背对着那生得矮小黑瘦像只猴子一般的岛人,以此不被察觉脸上的嫌恶。

那人还在不识相地唠叨,发出叽叽的笑声,越发像一只变人没有变好的兽,畸形而委琐地,掩不住得意之情夸耀道:“大人尽管放一百个心。这药是用我们岛上特有的七种毒虫涎沫加上‘希摩罗典’花的汁液炼制而成,皆是中土所无的霸道毒物。那‘希摩罗典’用汉话说,便是叫做白骨花。是最厉害的,大人,这药,我担保不拘谁吃了下去,都得裂胆摧心而死,就是你们怎么说的来着……大罗金仙也当不起的。并且这药还有一宗好处,吃了它的人,死后尸身绝无任何中毒的征象,遗容安详,看去便似在睡梦中过身的一般模样。大人,这心胆俱裂嘛,它也是裂在里头,人只要面色不变、七窍无血出来,谁会认真追究?况且又是在这他乡异国的,道路之上,天气又热,可不匆匆收敛了就完了?——保管万无一失的,这下大人可放心了罢?”

他背对着他,听了这番话,抑制不住面上肌肉一阵抖动。昏昏的船舱里,午后的闷热,流光带着近岸的海的黯蓝,也是乌涂涂的,仿佛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脏。他对面正摆着一面铜镜,铸的灵蛇绕龟纹样围出一方模糊,里头映着这狭窄船舱,般般的摆设器物。然而看去总是歪曲而动荡,说不上哪里有点失真。像是另外的一个世界,像梦境。在那里面他看到自己的脸,临窗摆着岛上使者送的巨大泥金瓶,影子正投在脸上,荫得朦朦胧胧瞧不清眉目。他的肩后却立着那矮人,身高只齐腋下,如同自己身体里凭空分离出来的一个魂魄。他垂眉低首恭顺地站着,忽然抬起头来咧嘴一笑,那面孔在日光里可是清楚得很。似人非人的毛茸茸的黑脸……褚风两手不由捏成了拳,直颤。但他只是点了点头,简短地说:“那就好。”

矮人听了这回答,似乎十分不甘心,想要博得更多的褒奖。他望着褚风的背影,露出谄媚笑容,用一种贴心贴肺的、心腹般的耳语,轻轻地说:“……这一来,大人回去便可迎娶相府小姐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尊夫人与她风光厚葬,也就是了。日后大人青云直上,卑人也叨大人的光沾点福气……”他又从嗓子眼里笑出声来,悠悠道,“大人是知道的,卑人自从年轻时去过贵国一次,这些年来一直对天朝风物羡慕不已。只是我们国小人贫,要想指望我们王上派去贵国公干,别说敝国无此美事,就是天朝也没个安插卑人这化外之民的位子啊。大人您说是不是?……如今却好了。大人与卑人,可称是皆大欢喜、两全其美。日后卑人依附大人麾下,定当忠诚效命。这药……大人请收好。不拘用什么热汤滚茶,泡化了便是。此物服后立竿见影,尊夫人是不会有什么痛苦的,这也算是夫妻一场的情分了。”

说罢自怀中小心翼翼摸出那朱红的小盒子,郑重递过。褚风伸手接了。象牙雕刻的小盒,染了朱砂,颜色刺目。握在掌心黏腻腻的全是那人身上的汗水,倒像是古久的传奇中,被海中大鱼吞了,隔了许多年又钓到剖取出来的宝物。有那种才从肚肠里掏出来的不洁的触感。他捏着这盒子,胃里一阵翻腾。

一定要这样么……她到底是他的妻。生了儿子,贤良温顺地,扶持他一路走到今天。他们是真正的患难夫妻呵……可是宰相的独女是何等身份,她要什么,就得拿到手。容不得旁人半点染指。虽然她后来屡屡向他微示其意,也是含羞的女儿情态,然其中自有一股矜贵。金玉之质。她有她骨子里不能折堕的高傲在。

众所周知褚大人有个美貌贤德的妻。有她在,就不能有别的女人……或许可以有,但不会是宰相大人的独养女儿。若是续弦,虽然也跌了身份,恃着父亲特别宠爱或者还可撒撒娇。

他攥紧了象牙盒子。一定要这样么……他不是没设想过其他可能。她本来只是一只蚌。一只蚌而已。离了他,至多也不过是照旧回到海里去做她的蚌,有什么大不了?他已经给了她十年的人间夫妻,八年的荣华富贵。够了,够了,他已经对得起她。

可是他发现他竟不能。那日,煞费苦心安排了的机会,要把心迹剖明。却功亏一篑。在最后的关头他胆怯了,事后切齿憎恶着自己的懦弱,于是更加憎恶她。这蚌精,她一天存在,一天是他头上沉沉的压迫,他永远逃不开她的恩情,这十年的记忆,她脉脉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恨她。

她的眼睛看着他,他便说不出口。那么,唯有让她闭上眼睛。永远地。

……

他心底里油煎般地痛苦。但他终于打开了那盒子,桌上有仆人才送来的热茶,倒一杯出来把那同样朱红刺眼的小圆丸丢了进去。一霎便化没了踪迹。他的动作风急火燎,因为心里犹豫,手上更快。

要快。一眨眼,一切都将结束了。

自始至终,他们这场姻缘都是她的选择。他只不过是一个被选择的结果而已。那么如今,就让他也做一次选择吧!他有自己的人生,不能为了一只蚌而活着。

他端起茶杯轻轻晃动,看着一缕红色,烟云一般在水中迅速荡开去了。嘴唇紧紧地闭成一条直线。

矮人缩在后面,静静地、满意地注视着他。

要明白一个人的心,是多么难啊。

与他十年夫妻,原来从来不曾懂得过他……哪怕是一瞬间的了解,也没有。他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倒像是远在天边,永远无法抵达的异域。原来当没有爱的时候,人远,天涯近。或许即使爱着,两个人依然是永不可能彻底明白彼此的……谁知道。反正她没有机会知道了。

这十年,她让他这么痛苦么?……从没想到过,在他心中她只是一个漫长的磨难。在她的温存与体贴之下,时间慢慢地腐烂了。

一下子,就烂得不可收拾。

原来他始终不曾爱过她。

夜明立在甲板上,惘然地笑了。她让相公活得这么累。她没想过会是这样。

她已经是他如此沉重的负担。一个拖累。仅此而已。是么?这就是,到过人间一趟……

这就是想象中世上夫妻的情分。她剥离了血肉上来一遭求得的东西。无论如何,他给过她十年的人间夫妻,八年的荣华富贵……他们两清了。

男人与女人之间,无非是你情我愿。最好能够爱恨扯平,两不相欠……是么。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人世间,她来过了。已经无法回去黑暗寂静的无愁海底。

夜明转身离开。她清楚她再也回不去了。

那么,就让一切,两不相欠吧。

她还他自由。她想要安静。

她只想安静。对这世界,她已心灰意懒。

忽然想到,从第一天开始……她是真的爱他么?她爱的,真的是他?……这一刻对于自己她陡起疑心。然而这都不重要了。

十年前的少年像颗流星烫进她的心里。她曾以为他就是她心底的珠。

原来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误会。结束吧。

第八章
褚风在船尾寻到他的妻。

夜明依旧把手肘支在船舷上,静静地望着大海。她脚下的海,由于靠近岛屿,已经浑浊。黄昏了,一轮血红的日头圆圆地往海里掉。看起来巨大得不真实。

褚风悄然走近她:“快到岸了。”

她仍是眼望着海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他微有些诧异,又道:“这些日子海途劳顿,夫人辛苦了。再过两个时辰我们便可靠岸,夫人可得好好歇歇了。”

她笑了笑:“还好——我在海上这些日子,很开心。相公忘了我本来是什么了么?”

她忽然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平淡地,却教他背上惊出一身冷汗来。手里那杯热茶几乎打翻。他觉得夜明的眼睛里有种洞彻的神情,毛骨悚然。然而她马上又转过头去。

“不过,也许……我是该歇歇了。”她懒洋洋地说。

雪白肌肤映着海波中的夕照,一半沉没,一半尚奋力吐出奇丽的金红的光,褚风望着他结缡十载的妻,觉得她从未如此刻这般地娇美动人。她整个人像一尊贵重的瑯環宝像,已经不是人间所有。是的……尘世间再不得有这样冰肌玉骨的美人……但他不是好色之徒。

他把茶杯递过去,举案齐眉:“夫人在这日头底下晒了一晌午,想是口渴了。我为夫人斟了茶来,夫人请趁热喝了吧。”

紧张地注视着她。他觉得自己掌中沁出汗来。若她不肯喝,底下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她毫无防备地又是一笑,随手便接过了。

“多谢相公,我正想杯茶喝。”

她微微闭上了那双黑里泛着墨蓝的眼睛,执杯在手,仰头便送向唇边——淡红的唇,似一朵半开的花——在这最后的一刻他忽然叫出声来。

“娘子!不要喝,茶里有——”

那声音嘶裂尖锐,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嗓音。他被自己骇得魂飞魄散。怎么会?最后的一刻……

他永远是她的手下败将。啊,这功败垂成的一刹那……他耳边发出轰轰的巨声,只想转身逃去。他闭上了眼睛。

却听到她温柔地重复道:“多谢相公。我的确觉得有点辛苦了。”

瓷盏被轻轻地掷在甲板上,滴溜溜打了个转儿,滚到他脚下。里头一点褐红的余沥,涓滴犹存。

他睁开眼,呆呆地望着她。在那火炽炽的落日光里,咫尺的距离之外,他看到妻子微笑着说:“请善待我们的孩儿。相公答应我么?”

着了魔似的,他竟麻木地点了点头。心里一切的感觉都像是死去了。只听到她又说了句他所不懂的话。

“我把你的时间还给你。相公,我们两清了。”

“娘子……”他伸出手,哑号着奔向她去,但她只向他轻蔑地一笑,挥起衣袖,似一片云霞障目,云散后什么都没有。

原来一切都是空的。日头沉到海里去了。

只有潮湿闷热的异国的风呜呜吹过。满耳是听不懂的兴奋而粗野的异族人的喊叫声。很热闹。

他扶着船舷立着。海上的天,渐渐地黑了。

那天船上人很多。马上就要到岸了,人人都忙乱,没有人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跃出了船舷,向着浑浊的海面直扑下去。她穿着月色绸缎衣裳,像是茫茫沧海之中一轮沉没的明月。

——也许,更像一枚流星。

沸腾地沉下去。

一直沉,一直沉下去。在那漆黑的海水里,越往下越黑。没有了光。

我闭着眼睛。后来,睁开眼睛。我看到黑暗中发出淡薄的白光,柔和如阴雨前夕的月晕,在水中蒙蒙地漾开去了,如同很多年以前我在无愁海底仰望到的天光。

那光来自我的身上。透过湿濡的绸缎薄薄散发。人间华美的织物无法遮挡这光泽,我是一只夜明的珠蚌。后来我撕裂那些绸缎,破碎的衣裳随水漂去,而我下沉,直到海底。

鱼儿在我的身体下惊惶地四散逃去。或许此刻我看上去像是一颗流星,那会得煮沸海水的灾殃。

海水冰凉无声。我看到女人赤裸的肢体静静舒展,头发飘摇如一具洁白失血的尸。海水不曾为我沸腾,那沸腾在我的心底。

灼烫疼痛的流,从咽喉一路流淌到我心里去停留在那儿。一点一滴,辛辣的味道。像千万把细小的剜刀,聚集在心头团转。我倒在这海域的乱石底上翻滚,扼住自己的喉头却喊不出声。最终我觉得所有脏腑似乎都被割裂了重新组合过一遍,这茫茫的寂静中,我心胆俱裂。

希摩罗典的毒,侵蚀入我心里。

然而我竟没有死。不知道为什么,这白骨花与七种毒虫炼化的霸道的药物入了我的口,我却没有死。

仿佛这毒质只是把我的心摧毁了再重造一颗。而它占据其中。

我在热带的海底抬起头来,水很深,看不见上面火辣辣的日光。然后我回无愁海去了。

第九章
再次见到我,珊瑚并未表现出任何惊奇。她和我离去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的变化。恍惚觉得不过是一场梦,我原来从不曾离开过这里。

这十年来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吧。所以,我忘记了它们。

我只是抱着在乱石间滚得鳞伤的身体,躲入珊瑚那千万条柔软飘荡的手臂丛中。

珊瑚说:“夜明,你会活下去的。”她语气淡然并无激动与喜悦,仿佛一切理所当然。再平淡不过的事实。

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活下去了。无愁海底万物依旧,只是我已将我的蚌壳遗失在人间。背上伤痕生长不出新的硬壳。这是我唯一遗憾的事情。

我只好躲藏在珊瑚的丛中。这样过了很多年。我不记得究竟有多少年,时间在无愁海是用来大把浪费的。只是到后来,我看到珊瑚的那些死去了的躯壳、那些珊瑚宝树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就大片地连在一起变成了黑褐色的礁岩。

珊瑚是如此奇异的生命。她一刻不停地在死去,每天都有新的肢体死去变成石头,而她永远都不会死去。就像我。经过了这么多年,海水以外的世界不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却在这里,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

但我不能如从前那般终日嬉游了。时常我跪在珊瑚丛中,两手捧住心口不能行动。那儿总是隐隐作痛,牵扯着五脏六腑。

我的心里有个冰凉的异物。珊瑚说,一颗珍珠正在那里形成。

它连接着你的心脉,所以,就算再痛,你永远也不可以失去它。她谆谆地叮嘱。

——如果失去了会如何?

你会死。珊瑚说。她很少这样肯定。

我只好捂住左胸疼痛的所在,不敢对这颗侵入心房的异物怎样。它像个得意洋洋的恶客,霸占了我心脉中的空间,冷而坚硬。

我恨这颗珍珠。它一无用处,它折磨着我却又令我拿它无可奈何。

它是我生命中的赘物。一场永不痊愈的病。

传说珍珠是海底鲛人的眼泪变的。你说这有多可笑。

我依然不会流眼泪。我的身体里没有眼泪,只有一颗不曾达成使命的毒药。这便是夜明宝珠的华丽谎言。被虚构的身世与爱情,假的眼泪哄下真的来。

其实什么都没有。我开始疑心人类的眼泪大约也不过是个类似的讹传,因为我并没见过。

珊瑚用她柔软的手臂抚摩我。她无法帮我解除病痛,但她说:“夜明,你在这里,我总是可以保护你的。”

可是有一天,一群恶人的到来却粉碎了她的承诺。

直到很久以后,夜明仍然记得那一天。她毫不怀疑,那是一场劫难。

身体上的伤害比起内心,永远更为直接,也更加恶形恶状。在那场劫难中她亲眼目睹了珊瑚的肢体整丛整丛地被那些人斩断。钢刀在他们手中,掠过便是一阵浓重腥气。从珊瑚破碎的创口里涌出大股乳白色的黏液,几乎将海水弥漫成粘稠陷人的沼泽。

很久以后夜明回忆起,明白原来那就是死亡的气息。曾以为迢迢无尽的生命,死亡从未以这样狰狞而直白的面貌逼近她们。鱼虾早已潜踪不见,无愁海内千年来从没有过如此血腥的情景。

她没见过人世间赤裸裸的恶,连掩藏一下也不屑。就像这些一丝不挂只以黑绸包头、鼻上穿个金环的男人。她本以为他们是来采集珊瑚树的,如同千多年中水性精熟的沿海居民常常会做的那样,可珊瑚她大部分的死壳都已结成了岩石。

她睡在触手丛中窥望。但那些人没有去寻找珊瑚树。他们好似看到猎物的鲛人,舞钢刀径直扑向她。

他们身上发出腐烂的杀气。

珊瑚伸展她长长的手臂,擒拿并绞死了其中一些,然而她敌不过更多的明晃晃的刀锋。最终当无处躲藏的夜明被这些人以渔网缚住并挟持着向上游去的时候,她双手嵌在坚韧网绳里,惊惶的眼睛,来得及看到珊瑚惨白地倒伏在海底,触手间缠绕着被勒死的尸体。

珊瑚就像透过那些绳索的视野一样支离破碎。她被淹没在自己体内流出的乳白色黏液之中。

渐渐地看不见了。夜明蜷缩在网中,越升越高。

她觉得这地方隐隐熟悉。费了好大气力才辨认出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她曾去到过的村庄,在那儿她怀抱一枝珊瑚宝树从巨大的瓮中冉冉站起,皎洁若初雪的容颜。

但那里早已不是村庄。相同的地方,相同的海风吹过咸涩潮湿的空气,一切却已经面目全非。她被捆绑在渔网中抬入一座宏大但破败的建筑,到处堆积着掠夺而来的器物,金猊香炉中生出荒草,杂乱无章的珠玉像随地干涸了的痰唾。那儿有件女人亵衣斜斜搭在金身佛祖头上。世上的高贵富丽全被糟蹋得肮脏,不堪入目。

恶人将她连渔网朝地下一掷。网绳缕缕陷入肉里,她却只以双手护住心口,那不分时机循环又来的疼。一只赤足踢在她臀上,夜明咬住长发,耳边却是一阵女子嘈杂放肆的笑。

她们看去似乎粗俗而快活,身上胡乱披挂绫罗绸缎,穿金戴银,颜色毫不搭配却有种泼辣的艳丽。她们不知从哪里纷纷冒了出来,围绕住她像看希奇玩意儿。内中尤有一个最年轻,生得也美。她口里正衔一根簪子两手把头发往上挽,此时挤开旁的女人,等不及地要看新鲜。一口把那簪子呸了出去,叮零零滚得老远,头发挽了一半,一半便任它散着。

“哟~~~~~~~~~这就是你们说的怪物?”她一撩裙子蹲下来,隔着网绳,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夜明的脸,“是这样一个风吹就倒的美人儿嘛?你们是抓错了吧,这跟人有什么不同?”

在绳索交错的间隙,夜明看到一双好奇地俯视着的大眼。女人半张着红艳的唇,神情无知而快乐,像一头母兽。

第十章
先前抬着夜明的男人之一圆瞪双眼,狠狠啐了一口:“大嫂你不知道!千真万确这就是千年蚌精。你莫看她一副可怜模样,水里她身边有个怪物,恶极了!那千头怪物,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黏糊糊的恶心死了……它……它把老五、老七、十二子、十六子他们……都勒死了!”

她挑起眉毛,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早有几个女人尖声哭叫起来,不敢相信这死讯,她们纷纷冲上前向幸存者们追问,冀望着一丝侥幸。场面变得越发混乱。内中有一个嗓门特别高亢,她揪住浑身还湿漉漉的男人,捶打着他的胸膛号叫:“我们老七怎么了?你们一道去的,怎么他就给怪物害了!……好,便是他死了,死要见尸,老七的尸首呢?你们把他放在哪儿了?”

“留在海底。那怪物被我们砍死了,老七他们的尸身都缠在它的爪子里,我们拿不出来。何况我们还得抓着这个娘们。”男人木然地用下巴向渔网里的夜明示意。

那女人怔了怔,更加响亮地嚎哭起来,披了头发撕打着他:“没人心的!你们只顾捉这东西回来请赏,哪还记得兄弟!可怜我们老七死了都没个葬身之地……你们……你们算什么弟兄!禽兽!”

“我们闭不了那么久的气。若要把老七他们的尸首都弄回家,只怕我们自己也上不来了。”他仍是木然地、硬邦邦地说,“死的已是死了,总得先顾活的吧?况且捉这娘们是大哥的交代,事关全堂兴衰。你做了老七的女人这么久,怎么连这点规矩也不懂!”

凶悍拼命的女人被他厉色一喝,愣在那儿无言以对。张着嘴,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该继续哭号下去。那男人却忽然话锋一转,贴近身去陡然一把将她搂入怀内,笑道:“老七过去了,你还得节哀顺变。不如今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可好?”

男人们全都狂笑起来,纷纷开始调笑起其他还在哭泣的遗孀。她们像一轴一轴丰满而又皱巴巴的布匹在男人的怀里被揉搓着,发出抽泣与呻吟交杂的声音。老七的女人扭动着她强壮肉感的身子,捏紧拳头擂鼓般在男人赤裸的胸膛上一阵乱打,打到后来变成了拧。她的手指一下下地扭着他的肉,人缠在他身上像条大蟒蛇。

“我也想了你好久了……从老七把你抢来的那天起……早就想着你这小妖精了……”他尽着让她拧去毫不在意,只顾把脸凑在她脖颈上一路往下拱。

死者与死亡一起,在瞬间轻易地被遗忘。男男女女公然地追逐起来,尖叫,野兽般的粗喘。践踏着满地泥水与华美而污脏的零碎物件。夜明静静睁大了眼睛,重重叠叠的绳索割碎了这淫滥腥香的空气。

忽然一声巨响,兴奋的男女都停下来。

年纪看起来最轻的那“大嫂”拎起绸缎堆里一尊小小观音像,在地上摔得粉碎。借着这点响亮带来的暂时的安静,她发狠叫道:“没黑没白的东西!就只知道这点子事么?猫狗也比你们尊重些!这会儿是干这个的时候?大哥叫你们去采千年蚌珠,一群人死的死伤的伤,弄回来个女人就算完了?谁知是真是假!”

她又蹲下身,隔着网绳伸手去捏她的下巴。夜明微微侧头,她被渔网紧紧捆着,无法躲避,这年轻女人的手,干燥而有力地捏住了她的面颊,迫使她的头离开地面,张开嘴来。女人俯身凑近细看,眼光中仍有着不可置信。越过那披散了一半的、乱七八糟插满金翠钗环的头发、浓蓝大绿朱紫纷呈的俗艳衣裳,夜明在这女人的掌握中眼睁睁望着地上,她脚边观音菩萨断裂的头颅。冷白,没有表情的瓷脸。

这时忽然有人喊了一句:“大嫂小心这东西咬你!”

“你说她是千年老蚌,我怎么看她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大嫂站起身,轻蔑地瞅了说话的男人一眼,“她会咬人么?瞧她那一身细皮白肉,倒像个官家小姐似的。我就不信,便是借她一口牙齿,她敢咬人?我说老四,别是你们这趟出去,白死了许多弟兄,大哥交代下来的事也没办成,就胡乱抓个女人回来凑数?——这女人别说你,我看了都动心。这回可是交了差,又得了便宜了?”

她懒洋洋地走到他身旁,斜着眼睛鄙夷地一笑。那男人非但不恼,反涎着脸蹭过来:“大嫂可别不信,跟她一起的那怪物凶极了,我想这娘们虽然长得像人,也不是善类。大嫂还是小心些好,要是真给她咬了,做兄弟的非把她活煮了不可。”

“哦?那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吃了她?”

“这娘们一定腥气得紧。我倒是想吃了……大嫂……”他越发上脸,竟用自己几乎全裸的身体湿淋淋地去贴她,像只巨大的海参般蠕动不休。那女人本也漫不经心地听着这番胡说,忽然不知如何被冒犯了,登时变了脸。她扬起手一个耳光扇在男人脸上。

“下流东西!老七他们死了,你大哥还没死呢!我一天是你大嫂,你就一天给我夹着尾巴滚远些!滚!”她气咻咻地大骂,转身抽出一人手中的钢刀,把刀尖贴着夜明的身子一路挑断了那些绳索。

“还杵在这儿干么?给我滚进去请你大哥出来,叫他来看看你们捉的这‘怪物’!”

陡然失去了束缚,夜明竟不知所措。她听到周围人们的惊叫声,生怕她暴起伤人。然而她纹丝不动地伏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胸前。海藻般浓密的长发遮不住裸露的身体。满身绳子勒出的红痕。

第十一章
“把你的珠子交出来。”

这些野兽一般汉子的大哥出来后,这是他所说的第一句话。夜明没有想到“大哥”已经这么老。其余的人至多不过四十出头,二三十岁的年轻壮汉更比比皆是,而大哥却已两鬓斑白。

这男人看去衰迈而阴鸷,他眼里闪烁着怀疑一切的光,当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来抓住夜明的长发使她的脸强迫仰起来时,她看到他已开始脱落的稀薄的头顶。

他总有六十多岁了吧。夜明想。她的脑子里此时一片混乱,并且她对于人类年龄的概念毫不清晰。人类的寿命太短了,在她的眼睛里,十年与五十年、一百年,都没有多大分别。相比她自己千年万年悠悠荡荡的生命,人类所占据的不过是时间中一粒尘埃罢了。

然而她的性命如今掌握在这粒尘埃手中。夜明被他扯着头发,她紧紧地闭起双眼,以此不用看到头顶上那些灼灼地注视着她的裸体的男人。他们在她身畔环绕成圆,里三层外三层,拥挤地互相推搡,张大了口呆看恨不得吞了她。夜明尽量把身体蜷缩起来,那些人看起来像是洁白的花蕊周遭耷拉下来嘁嘁嚓嚓颓败发黑的瓣。腐烂的气息闻得见了。

“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是人。你是千年蚌精!”那年老的大哥冷冷地打量她片刻,突然伸手卡住了她的脖子,重复道,“把你的珠子交出来!否则别想活!”

夜明闭目不语。交出珠子同样别想活。她想。她所憎恨的那颗夜明珠,对人类来说是无价之宝而于她仅仅是赘疣的,此刻就在她黑暗的心室中幽幽发着光。像一个附骨的鬼魂,驱之不去,它用它永恒的存在提醒着她年少时一次失败,从此性命相连。她要用她的余生为那些已经遗忘了的人和事忏悔,永不翻身的记忆。

它连接着你的心脉,所以你永远也不可以失去它。如果失去了,你会死。珊瑚说。啊……她按住了胸口。她里面疼痛如浪涛袭来,一波又一波。珊瑚死了。

珊瑚死了……

仿佛她的感觉麻木了它自己,以便在这样巨大的伤害中获得保护。直到此刻夜明方才无遮无拦地面对这件事:珊瑚,死了。她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这一群凶神恶煞的、淫猥地对她指指点点的男人。

“大哥,这娘们听得懂人话不?”一个男人问。

旁边立刻有人接口:“怎么听不懂!这可是千年老蚌,妈呀,活了一千岁!都成了精了,什么话听不懂!——大哥,她一定在装傻,不给她点苦头吃吃她是不会说的!让我来——”

这莽汉两手交互攥了攥,骨节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迈步就要上前。即时被旁人哄笑着拉住,他们用不堪入耳的言语嘲弄着他:“老八,你要干什么?这细皮嫩肉的小娘,大哥还没尝鲜,莫非你老八倒想先试试新不成?”

“还轮不到你哪!”

“八哥别急,哈哈,待会儿大哥先受用了,咱们兄弟人人都有份!急什么!”

大哥紧锁眉头盯着手中女人的脸——这身怀宝珠的老蚌,她的生死悬在他的指尖儿上滴溜溜打着转,然而她直愣愣地望着他,倒像是穿透了他望向远处,那双茫然的目光。她苍白的容颜看来漫不在乎,于呆木之中反生出一种嘲讽来。他突然大吼一声,制止了众手下的胡闹。

“都给我闭嘴!这不是女人,这不是人!知道吗!”他愤怒地扫视着这些只懂得屠戮与占有的兄弟,缓缓发话道,“都出去。我要单独审问她。”

众人噤若寒蝉,一个个拉着自己的女人出去了。只有大嫂还留在屋内。他阴沉地瞥了她一眼:“你也出去。”

她咬着嘴唇,挑衅似地与他对瞪着,半步也不挪一下。瞪了许久,她终于在他不动声色的阴鸷目光中溃败下来。

“男人都一个样!说什么千年怪物,见了漂亮娘们一个个都饿狗扑屎似的,哪还管她是不是人!——装模作样的死老头子,呸!想要她便明说了又打什么紧,只怕你没这本事!”她幸灾乐祸地故意高声说给他听,末了还从鼻子眼里哼出一声冷笑。可是毕竟胆寒,一头说着一头已快步走了出去,把门带上。

那关门声震得常鳌脸上长年不变的阴沉面色仿佛也抖了一抖。外头是海边的正午的白日,腥咸而火辣辣,如同他那年轻、美貌而横泼的女人。二十岁的青春,混在这盗匪窝里她也怡然自得,不受半点委屈。常鳌脑海里回响着那句怨毒的辱骂,几乎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样的情景……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虽然至多也不过四五年……在一次伙同另一帮派洗劫海上商队的械斗中,他们的盟友、巨鲲帮的龙头大哥横死刀下,事后巨鲲帮残余的弟兄全部并入了他的长鲸堂,而巨鲲大哥的女儿、那喜欢把掠夺来的金链条横勒在额上的泼野女孩理所当然地被他照顾着,后来就做了他的女人。

常鳌记得女孩当晚放声的哭泣。她是被迫跟他的,他征服了她。然而这以后他渐渐变得力不从心。在夜里他们两人仿佛换了地位,这让他感觉恐惧。她总是贪婪地要,像卷着水沫的暴风在他身上横扫而过,像那日头……青春本来就是贪婪的,常鳌很明白,年青健康的女人总会如正午白日一般肆无忌惮,她们舔过哪里便留下微腥微咸的盐粒……这原本是巨大的快活。但她和她的青春一同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把他留在阴暗中。留下一句冷冷的讥嘲。死老头子,只怕你没这本事!这娘们其实半点也不在乎让他独自呆在这屋里,她就吃定了他不能……常鳌突然转身,直勾勾盯着阴暗中的另一个女人。

“把你的珠子交出来。”他第三次重复这句话,低声在她耳边,像一个不容反抗的符咒,“我们人间有种说法:千年蚌珠是不老仙药。我要你的珠子,你把它藏在哪里了?快给我!”

第十二章
夜明抬起头,望着这蹲在她面前的老人。他全身佝偻成一团暗影,如同地底下游逸出来一缕不甘心的鬼魂。

“吃了这样的宝珠,人便可长生不老。那珠子我非要不可。我知道你已千岁有余,你的体内孕了一颗蚌珠。别想瞒我。我折损了这么多兄弟,为的就是你这颗珠子——今天你横竖是逃不过了,把它交出来,或许我还可以放你回海里去。”

他的声调平淡低缓,仿佛无动于衷一般,对着一个同样无动于衷的女人陈述这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她无动于衷,她的面容洁白无辜,在暗处,脂玉般熠熠通明。但他知道她听得懂他的话。

她在装傻。这是千年的老蚌呵。想着心底里寒气上来。不管是什么生物,活了一千多岁,要多阴险没有?她的心机绝对可以与他匹敌有余。长鲸堂的大哥常鳌永远不急不躁,不露声色如同磐石。否则怎能横行海上三十余载?

否则,如何能将不老药的消息瞒得滴水不露。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手下那些兄弟,都是一帮只知道喝酒打架、争夺钱与女人的蠢货——可笑!他们配做他的兄弟么?

对他们他只说近来结交了一位海外别国的王。那国家最以千年蚌珠为贵,如若他们能弄到一颗,王答允将以一座岛屿作为交换。这些年来长鲸堂令所有海路行商闻风丧胆,好处也着实捞了不少,但若能拥有一座异国的岛屿落脚,以后便再也不用怕官军前来围剿了……那些蠢驴懂得什么?他们想着一座专属的岛,自立为王的快活,命也肯卖。去替他淘弄那颗珠子。他懒得听他们絮絮地报告死了老五、老七……不过是个数目字,值得甚么?

如今唯一的要务只是取得这仙丹。秘密地。就连他的女人也不知内情。他一个人去找那居住在荒村里的巫女,重金请她卜得千年老蚌的所在。为了怕女人跟来生事——长鲸堂内唯有她是什么都不怕的,包括他——他用烈酒灌得她足足睡了三天。当然,事后那巫女的尸体更不会有人发觉。谁还会认得一段焦炭呢。

如果得到不老药。常鳌眯起眼睛。他一直相信长鲸堂大哥绝非自己所能达到的颠峰……他的颠峰或许是无止境的,更高,更高,俯瞰着整个世界……他一定能上去。只要给他足够多的时间。这世上能有什么东西比时间更强大?

他感觉到那强大的力量就在耳边催促了。要快……不然来不及。突然间他毫无预兆地抽出短刀,一下子便抵在女人裸露的胸前。

“你不肯交出珠子也无所谓。”常鳌淡淡地说,他平静地望着那光致致的凝脂的小丘,眼底空洞到甚至洁净。这女子当然美,但她不是人。刀锋是如此锐利,他手上还没有任何感觉,它已刺入肌肤半寸,顺畅得几乎像没入水中……真奇怪,她的血倒也是红的。

常鳌带着点漠然的遗憾想。本以为蚌精应该拥有蓝如海水的血液。她太像一个人了,平凡得令他失望。

好象自己不过就是杀死了一个女人而已……他对她说,口气像是友善的商量:“我给过你机会,现在不想再等了。珠子反正是在你的体内,慢慢地找,总是找得到的。”

夜明没有闭上眼睛。她想原来这就是结局了么。她终于看见了。那么……也不错。

浑浑噩噩,一千年。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死亡,总比一辈子从来没明白过的好。她甚至很有点感激这个人,他将要结束她漫长的生命了。结局这东西总是在跟她捉迷藏。许多年前她曾以为它来了,它却只不过轻轻地与她开了个玩笑便转身溜走,原来是要等到多年以后,在她料想不到的时刻以这样仓促而草率的形式出现。简直不像是真的。恍惚她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不重要。

只是顽童的一场游戏吧。夜明静静睁着眼睛,她看到那男人扬起手,刀刃像一道光在这世界上割开出口。

她的眼睛很清澈。映在眼底的血花,纯正鲜红。

她感到了心头尖锐的疼痛,奇怪的是,那好似与自己没有关系。是清晰的钢铁切入身体的感觉,然而她像是站在躯壳之外,默默看着这一切。这就是死么。鲜血在一瞬间散落,熄灭。夜明的视野变成红色。离弃了生命的血液带着余温,洒在她脸上。

这么多的血。她迷迷糊糊地抬手抹去,闻到灼热的腥气。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过来碰到了她的脚,夜明惊悸地蜷起双腿。那个人她认得,是方才调戏死去老七遗孀的男人,他眼里目空一切的无耻依然鲜活,那双眼珠子却僵硬地凸出再也无法合拢。

她倒在血泊里。胸前被刀刃划过,伤口中汩汩地喷涌。她的血和人的不同,她的血是凉的。但四面八方的红流在身下积聚成粘稠湖泊,共一处慢慢变冷,分不清那些血液属于自己或别人。夜明的耳朵里嗡嗡回响,那一片尖利轰鸣的噪音来自她身体深处,是对于失落蚌壳的微弱的代替。以此在恐惧中她消极地保护自己,过了半晌——其实只有一瞬,昏昏然抬眼看见四周横地的残尸。

仿佛是一场异常惨烈的厮杀。一日之内她遭遇千年来不曾面对过的赤裸的杀戮。那些鼻翼穿过金环的男人们舞动刀剑,战斗的场面极其激烈,她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耳中锐响如洪大的蝉鸣,嘈杂到极处反而成为奇异的寂静。夜明渐渐觉得身体开始漂浮起来,就像在海水中的感觉,她望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忘记了恐惧。但那也许只是因为失血。

一切荒谬得如同梦境。鼻穿金环的男人们在寂静中迅速地依次倒下,使她想起曾目睹渔人收割海菜的情景。弯镰之下齐截截地一切就断了,没有声音。那以后总有大量的鱼群蜂拥而至,生命死亡时溢出的汁液丰美了海水。

不断有液体飞溅到她面上。那红色之中她看不清屠杀者的面貌。他挥起一柄平淡无光泽的刀,一刀下去一个亡魂。利落得简直不是杀人。

只是收割而已。平淡无奇。

夜明望向洞开的大门。那个面目模糊的人仿佛从天而降,她不记得他是如何进入这幢建筑并开始厮杀的。他手起刀落又砍死了一个敌人,逆光,仅是个剪影。背后遥远的两扇门框住一方强烈白光。

日头方当正午高挂。

第十三章
常鳌又惊又怒。他来不及害怕。

刀锋已没入那女人的胸膛,他听到砰然巨声,兄弟的头颅飞来砸脱了掌中刀。他半边身子溅得一片鲜血淋漓。

手腕剧痛。常鳌咬牙摸摸腰间九节钢鞭,那煞神从何而来?长鲸堂纵横海窟三十年,仇家无数,但他竟完全摸不出他的路数。像个天降的灾殃,这厮来得好快!外面那么多人,没一个示警,甚至连拦阻搏斗的声音也未听见,他已直闯厅堂。

弟兄们砍瓜切菜一般死在他的刀下。常鳌看了这无名灾星的身手,根本没做抵抗或偷袭的打算——谁知道他是冲着谁来的,不管冲着谁,自己身为大哥总脱不了干系。这批蠢货已不中用了。他们完全是虎口里的羔羊。

长鲸堂就毁在今日。但一个长鲸堂算得什么!他能用三十年兴立一个横行海上的长鲸堂,就能再立一个更强大的——只要给他时间。

常鳌当机立断,舍弃了这已成废墟的基业与活的死的弟兄。他拾起老四尸身上的钢刀,转头直奔那女人。

长鲸堂毁了又怎样?不老仙丹依然是他的!千年万代的荣光依然是他的——常鳌更不迟疑,举起刀对着她便砍下去。

铮!半截断刃破空飞去。常鳌惊谔地抬起头。

那煞星不知何时已站在面前。他手中刀架住了他的刀。

常鳌颓然而立。抛去了手里的废铁。有什么不对劲。这厅堂里……怎么变得这么静?

长鲸堂的兄弟,竟然已死绝了。

死人是不会喧哗的。

“你这是……为了什么?”常鳌望着眼前的陌生人苦笑。

他背光站着,脸上一片模糊。他和他的那柄刀一样暗淡,看去不像是一个才刚杀了这许多人的人……刀静静地被他倒提在手,顺腿边垂落。

陌生人开口道:“你是长鲸堂的大哥。”他的声音很沙哑,叫人听着也觉得累。

常鳌很不喜欢他的嗓音,但他必须试图挑起对话。很少有人一边说话一边杀人的——人在说的时候,通常都不喜欢做。他尽量镇定:“我不知道阁下是哪路高人,和长鲸堂有什么梁子?这其中难保没有误会。”

陌生人却懒得答言。也许他自己也觉得用那样的嗓子说话是件很吃力的事罢。比起来,杀人轻松得多了。他的脸在暗处黑忽忽的,瞧不出眉目。然而常鳌能感觉到他在注视自己手中的刀。这令他胆寒。

——难道是为了这女人!常鳌脑中突然闪过这念头。他两次阻止他杀她,阻止他剖开她的胸口!即使在战斗中,他一直在注意着她?“假如阁下是为这女子而来……”他几乎想这样表白,然而不能。以上都是他自己的想头,这灾星未必是为了她。如果不是,绝不能再引起哪怕一丝他对这女人的关注。千年蚌珠不老药,常鳌不能让它有半点闪失。只要今天不死,它迟早还是他的。

他阴郁而飞快地盘算着。陌生人却仿佛已不耐烦。他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顾德春的人。长鲸堂杀了他全家。”

“顾德春?……”常鳌努力地回想。这名字有点熟悉,绝不是武林中人,那么……他想不起了。长鲸堂这些年中杀死的寻常商旅不计其数,并且大多是整船屠灭,常用的手法是劫掠一空后把人都绑牢,在船底凿开洞眼。有时将砍去了手足的人抛入海中引鲨鱼来食以为笑乐。顾德春是哪年哪月的一个亡魂,长鲸堂大哥这会儿实在无法回忆。

陌生人道:“你用钢鞭。拿出来吧。”常鳌看到他握刀那只手的手背上肌肉微微紧了一紧。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手腕仍然痛彻入骨,但他只剩下这一击的机会。

他后退几步,右手缓缓摸上腰间,口里道:“原来是这样。阁下误会了,我敢担保长鲸堂并没有杀过你说的那个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顾德春这个名字……”

突然,阴暗中一道银光暴起,如毒龙直取站在对面的陌生人的咽喉。他手未动、臂未抬,看似就要来不及抵抗。常鳌嘶声吼叫,于中途戛止。

陌生人安然看着他的眼睛瞪得凸出来。常鳌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听来倒像是一种滑稽的笑声。一个老人的寒冷的笑声。

朱漆剥落的厅柱后走出那女人来。她慢慢走到常鳌身后,把手抚摸着插在他背心的匕首,象牙柄光滑地在她掌中来来去去,她脸上漾起奇怪的笑容,仿佛竟有一丝怜爱。

长鲸堂的大嫂穿着她那一身乱七八糟的艳丽衣裳,轻轻俯嘴在他耳边说:“你以为我真不知道我爹爹是怎么死的么?我本来想杀了你也没用,没想到今天有人替我毁了长鲸堂。我一点也没想到。长鲸堂!”

她低笑了一声,白手按在匕首柄上,亲昵而又轻蔑地半含着他的耳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今天总算是死了,嗯?”

她拔出了匕首。一溜细血喷出,在她的面颊划下弧形痕迹。常鳌瞪着两眼,把这个僵直的姿势又保持了片刻,终于向前摔倒。

陌生人似乎皱了皱眉:“你为什么要杀你丈夫?”

大嫂听了笑起来,满头珠翠晃动,竟笑得不可自抑,花枝乱颤一般。他沉默地看着她笑,笑完了,她突然朝地下一啐,呸出一块耳垂上的肉来。

“你管得着吗!”她抹了抹嘴,轻狂地、几乎是恶狠狠地甩下话来,“我杀的是我丈夫,丑八怪,你算哪根葱!”

陌生人又默然片刻,道:“我不杀女人。你走吧。”

大嫂似乎怔了怔。

“那谢了。”她斜起眼睛向他一笑,转身往大门走了。踏过满地尸体,其他的女人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她扭动着腰肢,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是一大块花红柳绿扎得人眼睛疼的颜色。

她消失在门外的白日光中。

陌生人把刀插回身后,他低下头来。

第十四章
燕云觉得口渴。此日,在两夜未眠跋涉寻至长鲸堂巢穴又杀了他们所有的人后,他迫切地想饮一碗清水。

然而他得先俯低身子,从满地尸体与血泊中抱起那个垂死的女人。她胸前有伤。当他击开大门时,长鲸堂的首领正举刀向她心头剜下,燕云随手掷入的头颅砸在匕首柄上使她逃过了挖心之灾。刀刃拖过之处依然留下长而深的一道口子,汩汩冒着血。女人仰躺在他手里,身无寸缕,血秽不能污蔑她洁白的身体,那伤口像把素白织锦横来扯裂,裂帛的清脆决绝。

鲜血沾染在两手,凉似触摸春初解冻的第一层冰。燕云微微迟疑一下,取出小瓶气味辛辣的黄色药粉尽倾她胸前,撕破死人衣裳紧密相裹。女人的血凉了,但她没死。可怖的伤口张着血红大嘴,她的嘴唇却闭成一直线,苍白得错认不出在面庞上的分野。她的人从头到脚都像具尸,如若不是半阖的眼缝里微微透露一线流光。

她的眼珠还在转动。她在看他。燕云忽然竟有些愠怒了。这个女人的眼睛如此清澈而平静,不带一丝恐惧或是死里逃生的欢喜,它只是透明得仿佛映得出这世上所有的人与鬼。任何被隐藏的面貌都将无所遁形。她的眼睛告诉他,她没有求他救她的意思。

他本来也不是来救她的。一切不过是巧合。

夜明睡着了。醒来时头边油灯晦暗地照耀着似乎是破败已久的所在,一点黄光还不如奄奄待毙的萤火虫,除了尺来远的径许一周,她什么也看不见。黑红一个小圆圈,空无一物。仿佛是睡在很冷很硬的地方。

好象记得那个人把她横抱在手里走了出去。离开长鲸堂,离开那许多死人。都是他杀的,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这可怕的人。外面强烈的日光直射下来,令她在瞬间昏睡。

她蜷了蜷手指,以此来证明自己还活着。忽听嚓的一声,一团光亮在三丈开外燃起。

那个可怕的人手持牛油大蜡,一路走近来。动物脂肪燃烧的臭味随之逼近。夜明闭了闭眼睛。他带着硕大的一团光,一路走,一路让她看清楚身处的空间。那是破了面子的鼓,那是倒塌的宝旒华盖,那是牵着泥马侍立的缺了头的人像,衣服颜色都不辨了。那人过来,跟着他一起,整个庄严而残破的人世间来到她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滑稽。

光停留在她面前。夜明看到自己身下睡着朱漆剥落的神案,长髯红面的高大神像立于上首,泥塑的胎子却穿着旧锦袍,他站得比世人都高,极为神气。恍惚那褪白绿袍的衣角能飘到她脸上。夜明想抬手揉揉眼睛,竟不能。胸腔的疼扯入五脏六腑,使她连吸气也艰难,每一口带着牛脂臭味的空气都直接撞动那潜藏着的痼疾,伐髓洗骨。

他放下左手一只坛子,拣起铁扦烛台,把蜡烛插上。在夜明没来得及说话之前,利落地抓住她身上密密缠裹的布条,连同胡乱蔽体的衣衫一并撕开。他拿起烛台,往她胸前照着躬身来看。夜明看清这张似曾被火灼烧过的脸,五官原本如何,都被纠结的硬疤掩了。它们蛮横地盘曲在他脸上像一窝死赖不走的蚯蚓,已与人共生共存。

或许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谁知道……他很丑陋,但并不可怖。满脸狰狞的伤疤经多年时光褪去了血凝之色,已经模糊得不让人觉得惊骇了。他面目模糊,年龄模糊,表情模糊,这张脸似乎只是一个面具。在伏魔大帝神像的脚下,更像是一个被镇住许多年,已泯去了狂暴之气的什么凶恶灵物。夜明不知道这人望着她伤口的眼光是什么意思。

“化脓了。”他简短地说。突然拎起脚下的坛子,拍开泥封,浓烈的酒气登时溢了出来。

“得用烈酒清洗。”他放下烛台,单手提着坛子,把酒向她胸前直倾而下。夜明感到像被巨锤击中,酒在身上流淌,她整个人就是一条痛楚的黄河奔灭入海里去。她张开口,嘶唤出声。

“是会痛的,忍耐一下。”那人说。夜明根本听不清他暗哑的喉咙在发些什么声音,她懂得他的意图,极力忍耐,但仍然发狂般地蹬踢起来,倾侧着的酒坛自他手中歪落,带倒了烛台,轰的一声大火在神案上延烧起来,朵朵赤红莲花包围了她。

夜明躺在火中尚未来得及害怕,那人不假思索,反手脱下布衫便向案上扑打,几下将火打灭。连那盏半死不活的油灯早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关帝庙中霎时一片漆黑,半星灯火也无。

夜明听到那人近在咫尺的呼吸。蜡烛的气味还缭绕不散,然而幽暗之中,渐渐发出柔薄淡白的光,氤氲荡漾。

依稀见到横卧案上的女人身体,一层光晕笼罩,宝气浮动。如一尊白玉观音的卧像。

第十五章
夜明霎时呆住了。寂静中听得两人的心跳,毕毕,剥剥,极细微地,错以为有残火未熄。她一丝不挂、无处可逃。

唯有把双腿蜷缩起来,手臂交抱向胸前。然而这掩耳盗铃的笨拙举动不但遮不住半点光彩,反恰可可地暴露了她的秘密——团起身躯的女人,多像一颗硕大而温润的夜明珍珠。那价值连城的宝物,为什么偏在这种时候,她的美丽难掩难藏。

心跳声交错起落。这厢激烈而轻细的狂奔,和着那厢,沉稳凝重。像一折误了场子的戏文,生与旦都没上台,只有后边锣鼓不肯欺场,顾自敲打出各式的花点儿来,疾徐有致。

那节拍该是合着传奇故事的辙。但这儿并没有故事发生。古庙的黑暗,浪费的空台。辜负了这一番心涌意动。

生与旦都没来。他们只是两个陌生人。

不知为何,夜明觉得她自己的惊悸更胜过那男人。面对裸身发出光华的女人,他似乎见怪不怪——谁知道,或许就是因为他本身已经足够奇诡,所以不把一切反常之事放在眼里。他笃定得很。

夜明觉得这人比什么都怪。

他躬身拣起跌落的烛台。蜡烛摔裂了,从铁扦上掉下来。他从容地把它掰断,取上头还完整的一小段重新插回扦子,点燃。淡薄的珠光顿时被火光冲散。男人举着烛台,光亮映照他看不出喜怒的脸孔。

夜明轻轻咳了一声,道:“大侠,我是……”

这是她回到人世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然而只说了四个字便被粗暴地打断。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不用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不过凑巧救了你而已,今后你的事,仍然跟我没有关系。”那人沙哑地说,“另外,也别叫我大侠。我不是。”

他又拣起方才用来扑火的布衫,抛在她身上。夜明双手拉着衣襟勉强遮住身子,湿淋淋,穿上比不穿更寒。闻到冲鼻的酒气。她撑着坐起身来。对方已明确地表示了不想与她扯上牵连,她该识相地自行道别才是。

她确信自己是想道别的,和这个怪人在一起也并不是愉快的事。但她张开嘴,说出来的却是:“你为什么会去杀那些坏人?”

说完自己不免也是一惊。这不是她一贯的性格,多口多舌,过问起旁人的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死里逃生,忽然失去了自制力?那人虽看不出脸上神情,目光中也带出一丝困惑。这女人恁地不懂规矩,自身尚且难保,还有心思打听人家的私事,天生的长舌妇?

她猜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开始后悔起来了。正要挣扎下地离开,那人却开口道:“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坏人,我杀他们有我的理由,别的却没想过。”

顿了顿,又说:“你又怎知他们一定是坏人。因为他们要杀你么。”

果然。他眼里的神色仿佛在说“女人都是这样的,难怪。”夜明裹紧那件空落落的湿布衫挣下神案,便向外走。

“是我多事了,先生休怪。您的救命之恩,我一介女流难以报答,如今告辞,不再麻烦您了。”

一步还未迈出,胸口猛地一疼,使她猝然扑倒在地,连强自奋起的最后一丝余力也失却,再挪不动半寸。深入肌肉的、化了脓的伤口被酒一泼,那分剧痛无可形容。几千几万把小刀子翻着搅着,呼吸仿佛都汩汩冒着血气。口鼻里的腥如此浓烈,甚至连无时无刻折磨着的心底里的痼疾也暂时分辨不出它的所在。

那人缓缓走到身旁,却没伸手扶她。丑陋的木刻面具般的脸悠悠俯视着,像是对她,又像是自言自语,轻声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你知道么?”

夜明俯伏于地,全身绞扭。在那巨痛的浪涛里她的神志依然清醒,那人一句话如同轰雷掣电,划过心底,一道通明。是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恨,她知道么?她知道么?

她从来不曾知道过。

世间哪有爱恨黑白。一切不过是众生交错辗转因缘,七宝楼台,层层生灭,茫茫的大世界,一切都模糊。她心里久已忘记了的一个影子,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她说得清楚吗……

一切都终将模糊。

那个影子……隔着五百年的岁月,他从模糊的开始流入更模糊里去,终于澌灭。哪有爱恨。

有只手拖住肩膊将她扶起。丑脸的陌生人,他在伏魔大帝脚下,也是小小的一尊神祗。神主宰万物生死,她的命自他手中被捡回,此刻,他就是她的神。

神没有感情。他的职责只是维持世界的平衡,故善神佑人,煞神屠人。这其中,或许并无道理可讲。

夜明做不了她自己的主。于是痛楚之中,她听到了神的纶音。

他说:“你现在走出去会死的。先跟着我吧。”

第十六章
燕云带她向北行走,沿途歇脚在不同的小客栈。

她知道了他名叫燕云。除此以外,并不比相遇那天多了解他一丝半毫。夜明恪守那日的教训,再也不肯多口。关于他是谁,他为什么偏偏那天会去长鲸堂,他要带她去哪里,他不说,她便不问。其实,对于这一切她原本也不存好奇之心,无愁海底已经没有人在等她,那么无论去哪儿都是一样。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那一天,她会对他表现出违背本性的关注,并跌倒在关帝庙里。莫非冥冥中有什么阻碍着她离去的第一步,上天注定了她这次上来,是要同这个陌生人一起漂泊吗?世间事总是这么的没有意义。他们同行同止,却始终素未相识。

名叫燕云的陌生人似乎来自北方。他的魁梧身架与阔大步伐带出塞外的气息,一种笔直豪迈令他的背影不失为一名昂然的好男子,他的嗓音却听不出来处,不知是先天的缺陷抑或后天的灾殃,他的喉管被什么东西无情地锉过了,像把废弃石雕重来打磨,血肉纷纷屑屑,终于辨不出本来面目。

每到一处燕云都与她宿在同一间房,既不征求她的同意,亦毫无尴尬之色。与其说是磊落,不如看作粗野更为恰当。这个人不懂任何规矩礼仪,也可能是懂而不加理会,他总是任己意而行,夜明想他做任何事大概都是出自感觉而非思考,类似动物的本能。燕云就像误入人间的一匹孤狼。

跟他比起来,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人。那些世人奉行的繁文缛节,那些轻言浅笑,举止端庄,她曾经,比谁都更稔熟于心。但,这些如今都没有用了。世事是奇异的。

他每天用酒与辛辣的粉末为她治疗伤口。除了这两样,好象也没有其他药物。他甚至不曾为重伤的她要过任何滋补的食物。在他的生活里,那些大抵是从无必要的多余之物吧。

她和他一起吃着小客栈准备的简单的粗粮。能吃到这些其实已经很不错。夜明发觉她这一次被迫来到的是一个乱世。皇朝的统治摇摇欲坠,一些藩王起兵造反,几个皇子则勾心斗角,边关尚有异族觊觎,不时趁机骚扰。正是内忧外患,到处都有刀兵,大家都想把这中原宝地占为己有。他们打到哪里,当地生民无不惨遭屠戮,侥幸活下来的则拖儿带女四处奔逃,造成泱泱大国遍野哀鸿,盗匪横行,无法无天,所有的秩序都被打破,一切动荡不堪。

燕云在残破的斗室里告诉她这些事。他说,这是江湖人格外活跃的时候。因为世上许多原本重要的东西都已荡然无存,于是武力暂时变成最重要的。说完之后,他为她解去衣服,开始上药。

夜明在他面前敞露出胸膛,闭上眼睛。必须用烈酒冲洗伤口中前一日的药粉,及以棉絮和碎布擦拭,直至微溶的黄色粉末与溃烂的血肉全部清除干净,露出嫩红色新鲜的肌理。那是很痛的,每回换药都不亚于一次刑罚,在那样的疼痛里,夜明回想不起上次她来的时候那个雍容悠闲的太平盛世。人人温文揖让,处处灯火笙歌。在动乱与饥饿中褪淡成为盲点。她经历过人间最高雅最体面的大富大贵,但这一切此时只显得荒谬可笑。朝不保夕的时候没有人还在乎面子。

她很快习惯了这疯狂、粗砺、贫乏的世界,就像习惯了酒水潺潺淌过伤口。当那种疼痛必须逐日接受,她发现也不是那么不可忍耐。她有一个永恒的疼,在心房暗室内,已如影随形。

换完药,夜明吃力地坐起来,让燕云用布条为她重新包扎好。她感觉到他的手指掠过她背上八字形的两条伤痕,一次,两次,轻轻地反复。她身子略微一颤,但仍静静睁着眼睛,伏在他肩上。

燕云的手指同样镇定。他从没问起过关于那两道可怖伤疤的来历。

第十七章
这日来至陕西省境。当地原本苦旱,干喇喇黄土坡上常年龟裂,缝隙里东一撮西一丛可怜地站立着一些枯草根子。几只瘦山羊裹着一身毛发都粘连在一处、毡子一般的灰皮走来,不甚挑剔地嗅了嗅,连同老树桩子一起啃了。

夜明独自坐在旅舍窗前,手肘依着窗槛,看那灰蒙蒙天气里远处那几只山羊吃草,低着头用心地咀嚼着,小胡子一撅一撅。忽然一阵人声嘈杂地传来,山羊嘴里叼着干草,警觉地支起耳朵听了听,像是惊着了似的,陡地尥开蹄子便跑。跟着只听店家砰砰闩门,几个人脚步叽哩骨碌,惶惶地不知忙些什么。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那穿着同样赶了毡的老羊皮袄、乍看去也像只山羊的十五六岁小羊倌,本来懒洋洋甩着鞭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那儿哼着哀怨的小曲:“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猫一猫你。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妹妹你虽好是人家的人……”

此时也只得住了嘴,倒拖着鞭子,一溜烟撵他的羊去了。性急之下在树桩上扯断了鞭梢一绺红缨,孤零零地剩在那里,成为灰黄天地中唯一一点颜色,飘呀飘的。

莫非是军队打过来了?还是土匪呢?夜明躲在窗后,侧耳,然而并没听到马蹄声。似乎有一群人,拖拖拽拽、七零八落地来了,停在店门口。她屏住呼吸,悄悄蹲下身去,寂静中听得到外头那帮人粗重的喘气声。

歇了片刻,有人上前砸门:“大掌柜,开门!行行好啊您老,开门啊!”

屋里鸦雀无声,没有人答茬。那嘶哑的声音又歇了歇气,落在门上的拳头可是没停,砰砰砰连砸几下,又叫:“您行行好开个门呀,这儿有人要死了!求您大发慈悲给口稀粥喝,您掌柜好心好报,大发财源……”

“大掌柜您就给开个门吧,俺娃他娘要饿死了,眼瞅着要断气了,俺们只求您行行好施舍一口热粥救救娃们和他娘,您行行好,行行好……”隔一时,又哀求起来,对着铅块一样的沉寂。

旁边有人上前帮着敲门,也帮腔喊:“俺们是从北方逃难来的,那边打得凶……俺嫂病在道上,好几天没米落肚了,求您掌柜好心人看这几个娃可怜,救救他娘吧,一口稀粥……掌柜的您是发财人,积积阴功哇!”

有男人的声音号哭起来。

夜明轻轻站起来,就着那残破窗纸看去。粗纸多年风吹雨淋早辨不出颜色,贴了又补,结果破洞也破得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黑与灰,掀动着像死去的蝶。那斑驳里她看到衣衫褴褛的汉子两手拽着门环大哭,整个人贴门瘫倒下去,黑瘦脸孔上只见一张大嘴,黑洞洞触目惊心。他兄弟边哭边骂,企图将他暂且拖开,却哪里能够。那双手如同老树盘根,嵌在门里、长在门里。

“没人心的!见死不救啊……这样求你,俺们只要一口稀粥救命……俺一家子都死在你门口罢!横竖家也没有了,地也没有了……俺全家都饿死在你大门口,没人心的老狗哇!”年轻些的男人见求援无望,豁出去指着店门大骂起来,又叫,“哥!哥,你恁地了?哥!……”

瘫在门前的汉子给他半抱半拖,挣扎着爬起身来,抬手却是一巴掌着在兄弟脸上,喘吁吁骂道:“这作祸的东西!快求……求掌柜的大发慈悲……救救你嫂和娃们,快给俺求……大掌柜哇,好心的客人,您老都是享福的人啊,救救俺苦命人罢!娃他娘眼瞅着要断气了啊……”他死命拉着兄弟一起在门口跪下磕头,把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哭喊着,磕了几个头,忽转身红着眼瞪向身后的女人。她披散着头发,黄脸瘦成一条,半闭着眼睛,张着嘴躺在地下只顾喘气,仿佛对这场骚动充耳不闻。五六个孩子团团簇拥着她,个个都睁眼呆望着父亲,吓傻了,肮脏的小脸反显得一片麻木——从没见过父亲这样疯狗般的模样吧!

一个大些的女孩子把她娘的头小心地枕在膝上,一只手护着,另一只手照管着弟妹。忽见父亲在人家门口发了一阵疯,掉头向自己走来,不由分说几个孩子一人头上给了重重的一巴掌,骂道:“几个小崽子还不给俺磕头!快求好心的大爷大娘们救救你娘,娘若有个好歹,你们这几个崽子俺养活得了哪一个!快给俺磕头,磕呀——”

孩子们不等明白过来,脑袋已被一一揿到地上去。几个小的嚎哭起来,大姐一个趔趄,怀里的病人也顺势一歪,摔落在地。她趴着去抱娘,摇一阵,哭叫:“娘!娘恁地了……娘醒醒,好心的大爷大娘救救俺娘呀!”

她跟着父亲朝门上重重地磕头。几个小的学姐姐的样,也磕了起来,口齿不清嚷成一片。客店门前登时儿啼女哭,震天动地。只有一个最小的才不过两三岁,不懂爹和兄姐都在干啥,顾自爬到不省人事的母亲身边,扯着衣服撒娇:“娘!抱!爹打,娘抱抱!”

夜明的手指紧紧抓着窗棂,这稚嫩的嗓门猝然入耳,恍如一箭穿心,冰凉凉贯喉入腹。那锐利生了锈,刺破重重年月,重重又重重的尘封了的记忆……她整个人被那疼痛刺穿,一瞬间,不能呼吸。冰冷的窒息没头没脑包住她。

破窗纸在眼前,被风掀起,呼啦啦地响。死去的蝴蝶,死去的翅膀。灰的,黑的,一层一层。它们纷纷扑到她脸上来。

她不知道这里的掌柜与其他住客何以如此忍心,竟能坐视不理。燕云今日带她投店,草草安顿下来便去了,他有时会像这样短暂地独自出行,从不告诉她去哪儿,只叮嘱她关紧房门,除了他亲来叫门谁也不要给开。外头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别管。

这是乱世。他说。

然而她受不了那哭叫着娘亲的孩童的声音。锈的箭头在心里搅。一层一层,灰的黑的。腥的冷的铁锈粗糙地挂满了心壁,四面的回忆,十面埋伏。她没地方逃。

夜明一只手蒙住嘴巴,无力地跌坐到地上去。片刻,挣扎着起来,去桌上端了吃剩的饭菜,又忙把包袱里头一阵乱翻,将几个硬面馍馍尽都拿出来,走到门口想了想,又折返回来,推窗轻唤:“快别哭了,这里有些吃的,快拿去跟娘一块儿吃。”

孩子和大人哭声戛止,隔着十来步远,一齐举头望来。嘴巴半张,脸上仍有几分麻木。除了那最小的仍然专心致志,摇晃着母亲呀呀声唤,头也不抬。夜明在十几道目光的注视下勉强笑笑,招手叫那大女孩子:“来呀!拿了去给娘和弟弟妹妹吃,还愣着做什么——”

那女孩像是刚醒过来,忙的又磕了两个头:“谢谢大娘!谢谢!”扭头欣喜地喊了一声:“爹!磕头真的就有人给俺娘吃的了!”

爬起来便奔来接了食物,抱着,拔腿跑回去,蹲身先把一个大馍塞与最小的弟弟,然后扶着娘,将软和些的菜蔬掰开嘴喂进去。剩的,几个弟妹蜂拥而上,霎时抢了一光,各自鼓着腮帮子狼吞虎咽起来。两个男人站在那儿,愕然看看孩子又看看窗口。

夜明临着那低矮的窗槛望向他们,眼眶里似有灼热刺痛的东西生出来。她没有泪水,心里却加倍地难受。食物总共就这么点,眼下已经分光,两个大人连同那懂事的女孩子都没得吃,但她也再没别的了。待要出房问柜上再要些,见那病人人事不知,女儿把饭菜填进口中也咽不下去,遂先回身向桌上把剩的半壶粗茶拿起,转回窗前道:“来,拿这茶……”

一句还未说完,腕上突然一紧。只听到那茶壶呛啷啷摔碎,人已一头栽出去。天旋地转也似,她被从矮窗里生生拽出,着地处两掌先是一痛。

夜明按着满地碎瓷片撑起身来,听到孩子们的惊叫与他们爹爹的怒叱:“你这是做甚来?你发了疯么,这大娘好心给娃们馍吃,你做甚来跌她一跤?你这惹祸的畜生!”

黑瘦汉子挥拳打去,无奈饿得虚了,给他兄弟一架反后退几步,险些坐倒。

“哥,这荒村野店的,往前去几十里没有人家,不吃不喝,你顶得住吗!”

他愣了愣:“顶得住!只要娃们和他娘吃饱了,俺两个汉怕什么。等会歇过来……”

“顶得住个屁!”年轻汉子吼道,“你受得了,俺可受不了了!这一道上一口粮没吃,骆驼也顶不住了!你瞅这老狗掌柜见死不救,你敢保到了前头还能有人给俺们饭吃么?”

兄长闻言结舌,他又道:“俺是撑不了几里路了,过了今儿,不知还有没有力气挣命到明儿,俺俩一死,谁管俺嫂,谁管这些娃?他们一个一个的不都饿死么?”

他步步紧逼,直问到兄长脸上去。红了眼,形容可怖。黑瘦汉子又退了两步,忽然瞪大眼睛叫道:“你想干甚?你想干甚?”

“哥,你舍得死,你可舍得俺嫂、舍得这些娃么?这道上多乱,没了俺俩,他们不叫狼吃了也得叫人吃了!俺家断了根,绝了后,你忍心?”

他一手指着地上的女人孩子,脸上筋暴起来,嘶声吼叫。夜明还未听懂兄弟俩为何争吵,臂膀上又是一紧。年轻汉子使出吃奶力气半拖着她,径往荒地里走去。夜明极力挣扎,伸手去掰那铁箍般箍牢在臂上的粗手,身后做哥哥的早一头扑了上来,撕打着兄弟:“俺不让你干这没人心的事!畜生,畜生呀!你还是人么——”虽是拼命,到底不及年轻人力壮,一个踉跄又被掀翻在地,摔得爬不起身。孩子们大声号哭起来。

夜明不知这男人要把自己怎样,惶急中一口咬在他手上,齿间尝到了腥咸的味道,但他竟不松手,仿佛不知疼痛。她心里忽然极大地恐惧起来,好似睁着眼走进个荒诞的噩梦,一切都颠倒错乱,摸不着出去的边界。这无缘无故拖着她向野地走的汉子,像个疯子,更像僵尸……皮包骨头的坚硬的手,麻木的不知疼痛的肌肉……啊,这人世间鬼魅横生。这是人间么?

“你还是人么……”孩子们的父亲在后面徒劳地哭喊。大的小的,乱成一片。那汉子突然刹住脚步,回身冲客店叫道:“老狗少管闲事!都是你见死不救,逼得俺没有法子,俺要活命,哪一个不让俺活命,俺拉着他一块儿死!”

悄悄打开一条缝的旅舍大门吓得砰地一声忙又关上了。那汉子低头对夜明道:“大嫂,俺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你不忍看娃们饿死,你就大发慈悲,救人救到底吧!俺一家子若侥幸得了活命时,日后供起你的长生牌位,一生一世奉养。”说着抽出把刀,将她掼在一丛灌木后头,俯身下来。

夜明心里此时像是魇住了一般,恍惚还与那汉子撕扯着,动作却如同梦游,缓慢而且吃力,自己不得作主。她手上的血染在他的烂衫上,眼睁睁看着他弯下腰来,一张脸越凑越近。他对她说话,仿佛极诚恳,老实的庄稼人的口气,还带点羞涩……他嘴角泛起一丝狞笑。

当!突然一溜红光,断手握着刀把,斜斜掠过眼前飞去。汉子倒在地下翻滚,大声嘶嚎。夜明觉得脸上一热,水滴洒落,新鲜滚烫的腥味与她口里的连成一气。她抬手去擦,一切宛如一次小轮回。他的出现,总是带着血光之灾。

血光里迸现出那高大的人影。这是人间么?

他是一尊掌管杀戮的神魔。

夜明举着她流血的双手仰望。燕云站在满地打滚的汉子旁边。这一次她看清楚他掌中刀,乌沉沉黯淡无光,刀身阔大平滑。一滴残血顺刀刃流落,所经之处明净依旧,并不留半点痕迹。

血迅速地滑过,滴在枯草上。这刀的末端是平的,没有刀尖。竟是一柄断刀。

黑气浮动。燕云挥刀向那汉子颈中砍下。

第十八章
夜明缩在炕角,垂头自用布条缠裹伤手。她不敢开腔,燕云远远地坐在炕的另一头,并不看她一眼。

自从晌午她拦住他没让杀那断手的汉子,回房后他就不再跟她说话。回思起来,夜明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如何能有那么大的勇气,胆敢起身去拉他的手。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尊,况且他杀的本是要杀她的人。

只记得他的力气猛得惊人,猛得已不像是人的手劲,成了一种速度,成了风。她的手堪堪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燕云突然低吼出声,当胸一掌向她推来。

夜明与刀同时往相反方向跌开。那刀滴溜溜直飞向后去了,无声无息插入土中,直没至柄。她摔得浑身骨节都要散开了似的疼痛,双手抱着肩,爬起又俯倒两三遭,而燕云理也不理,返身走开。他腰间革囊骨碌滚出一个东西来,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旋儿,又教那赶来救护兄弟的黑瘦汉子惊叫起来。

夜明摇摇晃晃站在黄土扑面的风里,燕云取了刀回来,大步跨过那颗血痕犹湿的人头,走到她面前。

他漠然地看着她。

夜明举衣袖挡住风沙,挡住他的目光。血像一些小蛇爬在她白皙的臂上,像雪地里艳红梅枝。蜿蜒倒流入袖子里去。她轻声道:“这家人是逃难的,好些天没东西吃了,其实……也怪可怜的……你宽宏大量,就饶了他们吧……”

她咳嗽起来。沙土一阵一阵,兜头鞭打。

燕云冷冷地瞅了她半天。

“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他说,“这人要杀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来杀他,我不管了。”

他把刀向她递来。夜明倒退两步:“……我下不了手。”

她低头嗫嚅。风迷了眼,借此不看他的脸与他的刀。燕云的眼睛却像是不怕风沙的,坚定而锐利,他扫了一眼夜明的手,收回断刀,掉头走入客店。

夜明忙催那黑瘦汉子带了兄弟妻儿快走。谁知燕云又大步走回,后头跟着战战兢兢的掌柜与两个伙计,各自捧了饭菜汤水。他用衣襟兜着一襟硬馍,手一松,哗啦啦撒在伤者身上。

又抛下一个小瓶。孩子们转动着恐惧的眼睛朝上望着,一声不敢吭。

“这是止血药。吃饱了,带着干粮,走。”

说完一把拖了夜明回店。掌柜带着伙计小心翼翼绕过那人头,放下饭菜,忙转身颠颠跟回。

“这年月啊人都没了活路了,人吃人的事哪儿都有,唉……野兽也不如……听见逃难的来了我们都不敢开门,兵狠,逃难的也狠呵,人没了活路甚都做得出来,兵是狼,逃难的是蝗虫。夫人到底不听劝,心肠忒软,方才吓得我们……”掌柜的一路摇头,罗罗嗦嗦地叹息,“这年月人跟畜生没什么分别,乱世呵……客官爷您心肠恁好,夫人心肠更好,好人有好报呵,夫人日后必有后福的,神明保佑二位大富大贵,百子千孙……”

燕云扶着夜明,扭头看了他一眼。掌柜吓得立刻闭嘴,哆嗦着忙关了店门。两个伙计更不敢言语,风声呜呜,外头不知哪个孩子又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顺着风流去。渐渐远了。

……

夜明眼前总是浮动着那双孩童的眼睛。那样清澈、明亮、无忧无虑。孩子不懂事,不知道这人间有多苦。浮世悲欢变幻像那海浪,舔过哪儿哪儿就留下苍白苦咸的盐碱,谁也逃不开。只有孩子的眼里挂不住任何痕迹,永远那么欢喜,如果哭了,眼睛洗得更明亮。多么好。

孩子的眼睛……这世界就是个海,人海,苦海,茫茫无边,翻着涌着,把众生吞吐,最终流去了一切。只有孩子的眼睛淹不了。永远是浮在海面,清澈地发着光。

岁月也是个海。夜明以为她能忘了所有,一些东西沉没在黑暗海底,化为泥沙。但五百年前一双孩子的眼睛却仍然浮着,浪涛起伏,她能看到它,在那儿发着光,欢喜而信任,望着她。

她掩住了脸。若不是今日,几乎忘记五百年前她也曾是一个母亲……啊……五百年前……五百年前的孩子早已老了,死了,埋在坟里变成泥土,但他的眼睛怎么还活着。穿越茫茫岁月,永远望着母亲。

仿佛又听到他呀呀喊着娘的声音。她离开时他八岁了,但在她心里,他好象始终是那个才刚学会说话的婴儿,爬在床边对她嬉笑,粉嫩的小肉团儿,心肝宝贝,柔软芳香。

她的孩子呢,在哪里?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第十九章
在暗淡的天色里燕云转头望向女人。她缩在墙角,伛偻着脊背,偶尔静静地抽搐一下,不出声。然而他确实知道她是哭了。这瘦弱苍白的女人这样安静,许多时候简直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仿佛很小心地不替人添麻烦。他不了解今天为何她会如此反常,固执地阻止他杀死那意欲把她当猪羊般果腹的恶徒。想起来后怕——她差点就死在他的刀下!当时不觉得,过后他才发现,背上竟湿透了一重冷汗。

燕云默默地坐着。他的生命里是斩钉截铁,刀、剑、血与火,江湖就是杀或被杀,从无二话。岂知今日被迫做出这婆婆妈妈的事来,都是因为她——对这个过分柔善的女人难免有点不耐烦。他觉得自己有些恨她。

她像是明白他的感受,也不来招惹他,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脊背的弧线单薄流畅,一根,在暗影中格外分明。她看去如同丝绸剪成的一个人形。燕云看到她掩面的双手,一只已包扎好,另一只却才裹了一半,余下长长的布条顺着手臂搭拉下来,在暮色里像根枯死的藤。想必自己给自己裹伤比较吃力,那只已经裹好,再要替另一只包扎就更不灵便了。但他转回头来,并没有去帮她一把的意思。

天晚了,风更大。这儿的天色永远如同黄昏,白天与黑夜都不分明,像混沌未开的远古时候。外头飞沙走石,啪啪打在窗户上。坐久了身上落了薄薄一层砂粒。燕云突然起身,点亮了灯,唤小二送一坛酒进来。

晌午的事情之后,这店里的上下人等不免对他越发敬畏。不多时伙计陪笑进房,不单酒,饭菜也一并送到,还殷勤地放下两只粗瓷大碗,轻手轻脚掩门而去。

夜明却有些疑惑。此时她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每次换药不须再用烈酒擦拭,可以直接上药了。燕云从不喝酒,他的生活简朴至极,日常只用大碗,一碗一碗地喝白开水。桌上灯盏摇曳着豆大的红黄的火,窗上破洞里钻进股风,倏地吹灭了它。燕云把灯重新点燃,挪至风吹不到的地方。那火苗仍是忽高忽下,闪烁不定。在明明暗暗的光里她望着他拍开坛口封泥,满满地倒了一碗。她以为他真的要饮酒,但燕云放下酒坛,忽然挽起裤管,嗤啦一声撕下块衣襟,在碗里蘸了蘸,向膝上涂抹起来。

夜明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燕云没回答,只是埋头捏着那块沾了酒的布,用力揉擦着膝盖。酒气摩得热了,越发浓香。他专心致志,不一时腿上皮肤已红得发亮,看看快要破了,兀自不住把布片去蘸酒,摩之不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似乎累了,就那么把湿布往手心里一团,仰天倒在炕上。片刻又翻身侧躺着,两腿蜷缩起来。夜明不敢惊扰,心想他大概睡了,但燕云躺着也不能安稳,不停翻来覆去,似是十分不受用,辗转难安。

夜明悄悄近前,抖开被子,要替他盖上。谁知燕云陡然翻身,她手里不由一颤,被子掉下去,覆住了他的脸。

“你……你怎么了?”她呆了呆,又问,小心翼翼地,“生病了吗?”

燕云挥手把棉被掀过一边。他的脸出现在那大红大绿的土布被面之下,虽是见惯了,倒叫她由不得愣在当地。眉目斑驳的男人面孔,粗糙而离奇,不是人世风景。如同凭空落下巨大陨石,磅礴呼啸砸进她的眼里。他的脸与其说丑,不若诡异。好似天地初开之时他便已存在于另一世界。她半跪半坐在他旁边,颤声道:“你身上不舒服,是么?”

他看她一眼,随即转头,慢慢地说:“要下雪了。”

“什么?”夜明又怔了怔,为这答非所问的回话。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天已全黑。大风尽管搅着黄土肆虐,却是一无所见。她随口问:“你怎么知道?”

燕云道:“我身上各处的关节在痛。迟则明早,一定会有一场大雪。”

“你……”

她不知如何接口,他瞧着窗子,像是自言自语:“小时候练功落下的。若逢变天,全身的骨节就有点不灵。明早的雪想必特别大。”

夜明道:“那……用酒擦擦会不会好些?”顿了顿,又问,“——你痛得很厉害,是不是?”

“也不是很厉害。略微有一点罢了。过几天自然会好。你莫再招惹那些人了,如今乱得很。”他淡淡地说。然后以肘支炕,把酒碗挪至面前,手中布团沾了沾,又开始擦拭起来。

夜明冷眼瞧着,见他虽然轻描淡写,行动确实缓慢而吃力了许多,每一抬手仿佛牵动浑身的骨节,吱吱咯咯地锈涩。他这样的人,一定是痛得非常厉害,不然不会带出样子来。

第二十章
“让我来。”她突然伸手去抢那块布,燕云手掌一收,紧紧地攥住,掉过脸去,粗声道:“不用你管。”

她静静望了他一会。

“我替你做点事,这不行么?”她心平气和地说,然后在自己衣裳上撕下一块来,向碗中蘸了蘸,不由分说,左手轻轻按住他的腿。燕云背着脸不看她,那清脆的裂帛声传入耳中,跟着腿上一凉。几根柔软的手指搭上来,若即若离,轻若无物。她指尖儿冰冷,粗布摩擦在身上,微微的刺痛,烈酒打湿了肌肤,在她的指间来去愈来愈热,愈来愈热,一股炽烫沦肌浃髓直烧入骨头里去,烧透心腑。像烤红了铁烙,烙下无法磨灭的印……但她的手指,却依旧是凉的……他只是低着头。火苗呼的一下蹿得老高,又暗下去。黄土坡上人家喜欢的花色浓烈的被褥,靛蓝底子上翠叶密生,碗口大绛红牡丹瓣瓣怒放,焰火一般亮在眼底,一刹那。有只蝴蝶停留在花朵边缘。

她的手指来来回回,掠过他的身体。女人的香,又淡又凉。她手上半褪的布条苏苏搔着脚踝,一不留神,缠在上头。一副天下最柔软的锁镣。夜明俯身细心地将它解开,指尖在脚腕上轻转一遭。

“这儿也痛吧?”

他没搭腔。她也不再问,替他除了鞋袜,把两脚脚踝也抹拭许久。他的足底被她握在掌心,两下里一样冰冷。

然后她解开他的衣衫。脖颈、肩膀、肘弯,一处一处地依次擦过来。燕云赤裸上身坐在炕上,僵僵地任由她摆布,像具死尸。但觉肢体无处安放。夜明垂着眼,目不斜视,眉睫的影子落在面颊上,丝丝分明。

燕云向一侧拧着脖子。然而一绺轻淡墨色忽飘荡到眼前,被他的呼吸吹动,无力地悠了几下,欲静不止。似那三月里百丈游丝,软烟醉雾,摇漾春如线。

一只白手自他鼻子底下伸过来挽起了那绺散落的长发。妇人家盘头娴熟之极,一壁还替他擦着,一只手飞快地捋起头发,飞快地绕了几绕,已将它掖回发髻里去。不过一眨眼。但他仿佛头一遭与这女人肌肤接近到如此的距离,满室酒香里嗅到她的气息,于清淡中带一丝奇异的味道,微苦微咸而涩……什么时候,久已荒废的记忆。

燕云沉默地与她相对。后来他终于想起来,那味道,很像眼泪。

是多少年不曾相遇过的气味。在这始终他相信只有血,没有泪的人间。

掌心的疼。

手一次次地伸到酒碗里去,时候久了,浸湿了裹着的布。紧贴着伤口,重重层层,缓慢地渗入。今儿晌午才破损的新鲜创口,她可以很分明地体会那疼痛,如慢火熬煎。许多年以前她曾穿着宫缎衣裙,妆成只是熏香坐。竟日用一个五更灯,小小的铜盏,小小的火,慢慢熬。五碗水熬成一碗,人说要熬到五更天,而她从清晨熬到黄昏,不为什么,只为看着那跳动的火苗可以觉得它烧得比她的时间还要慢。放入人参、茯苓、鹿茸,许多名贵药材,看它们在一汪清水中荡漾,各不相干。最后终于变成干瘪破碎的渣滓。一碗浓褐苦涩的药,她守着它一整天,好等一个人回家来,给他喝。人说,延年益寿。

她要他延年益寿。那时她竟以为有人可陪着她,直到生命的尽头。但谁能陪谁一辈子呢。她的一生一世,那么长,没人陪得起。

都死了。啊……生命中的人一个一个地死去,而她活着。连珊瑚也死了。她还活着。

长生,是一碗慢火煎熬的苦药。从清晨,到黄昏。

夜明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葱枝纤指,机械地一来一回,在男人裸露的肌肤上摩弄。他身上也尽是疤,跟脸上一样,处处凹凸不平,瞧来可怕又可悯……这男人不知经过什么样的磨难,人之初,想他也曾是十月怀胎,三朝哺乳,父母手心里捧着一掬新雪般光洁柔软的小小婴儿啊……在时光与往事的颠簸里,终于面目全非。他整个人就像这世上的沧海桑田,已不堪重拾。

大风呼啸着盘旋。天地间除了那永恒的风,仿佛也没有别的。不知不觉,坛中酒只剩下一半。夜明并未沾唇过一滴,然而她觉得头晕,深夜是一段奇异的辰光,人容易醺醺如醉。最近她好象总是生存在酒的气息里,自从遇到名叫燕云的男子,他带给她烈酒与血的日夜。

酒渗入她遍体的鳞伤。疼痛一丝一缕,慢慢熬进去,熬进去。却不致命。呵总是不致命……这样的百折千回……不知不觉,好些天。

“白天想哥哥大门上站,到夜晚想哥哥胡盘算……”

号叫的风里传来了悠长哀伤的歌声。是睡在厨房的伙计,学着女人的声音,把嗓子吊起来唱那黄土坡上世代相传的女子心事。酸曲儿,这儿的人都有条嘹亮的好喉咙,在狂风沙的深夜里听起来却是凄厉而寂寞的。他哎了一声,拖长了嗓门幽幽唱道:“……头枕胳膊腕腕面迫墙,人家睡觉我盘肠。脚蹬住炕栏头顶墙,翻一翻身子好夜长。刮起一阵大风点起一盏灯,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

她听着那曲儿,不由瞥了一眼灯火。夜过了大半了吧?不知道如今是几时几刻,那仿佛也是极不重要的事情,她觉得天永远亮不起来了。只有灯盏里的油越熬越浅,火焰渐昏下去。窗户眼里贼风吱溜溜吹着,随时摇摇欲熄。刮起一阵大风点起一盏灯……可要是没灯可点呢?她痴想着,迷迷糊糊地向那灯伸了伸手,想看看油还剩多少。陡然发觉燕云坐在炕上,身子朝前倾着,倚在她胸前竟睡着了。他双手还环在她身上不曾撂下。她很瘦,背上凸出的两块蝴蝶骨,他十指轻轻搭在上头,似一群倦来歇息的野马。

夜明跪在他身前。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里一股酸而热的气流直冲上来。她替他擦拭着颈后的骨节,擦着擦着突然两臂一紧,把他的头颅揽在怀里。他是否醒了,她不知道,也不想管。这一刻,只是想抱他在怀中,紧紧地。她无声地哽咽着。

燕云没有动弹。他的手还搭在她背后,指尖微微一颤,似是要抬起来,然而终于又落回去。

他慢慢地抚摸过她背上八字形的两条疤痕。教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孩儿总是摸着它们,嘻笑问起娘背上这是什么。

娘亲,你从前是天上的仙女吗?这里生着翅膀?

他软软的童音在耳边响起,如此清晰。仿佛从来没有过几百年的岁月,深海的黑暗,生死相隔。

娘亲,天上好玩吗?

伸出手,就能摸到他的小手小脚,在膝上痒酥酥地爬……啊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暖暖的奶香味。他在她身边,一直地。永远不长大。

夜明悚然一惊。不。他早死了。她的儿子,她的丈夫,她在这世上一切的留恋,珊瑚,他们都死了。他们早已抛下她一个人在这里,一无所有……她一阵痉挛。手指抓着怀里男人粗硬的头发。她一定扯痛了他,但燕云仍然纹丝不动。

“狗入的!大半夜里号什么丧!你叫春呢?明儿滚回家叫你娘赶紧替你讨个婆姨来,莫在我这里日日的号丧,我还要开店做买卖呢,野狗子野狼都给你招来了!”

掌柜的破锣嗓子大骂起来。那伙计登时噤声。

夜明哑着声音问:“痛得可好些了?”

燕云没有出声。他把脸深深地埋在她胸前。静默的时间里只有狂风咆哮。须臾,那伙计似乎偏要捣乱,故意拉开嗓子咳嗽一两声,又唱起来。这一次是支情人相会的荒唐曲儿,他兴高采烈,不顾掌柜叫他回家的威胁,快活地尽力高唱,喜乐无限,颠狂不禁。

“哎——叫声妹妹开开门,东北风刮得人凉森森。满天星星月不亮,你小心走在狗身上。白脖子狗捣眼窝,不咬别人专咬我。半夜来了鸡叫走,哥哥好比那偷吃的狗。米汤放在锅盖上,大红被子伙盖上。你明天要来早点来,来的迟了门难开……”

他絮絮叨叨,捏着嗓子,和着掌柜的骂声从头唱到尾。夜明静静听着,不知何时,天就亮了。窗屉子上一片雪白,耀得人眼花。

燕云真的睡着了。她把他的头轻轻放在枕上,替他盖好被子。跪坐了一夜,腿有些麻。她下炕来走到窗边,揭开窗户。冷冽的风直吹到脸上,扑散一夜宿醉。

夜里果然下了大雪。外头一片银装素裹,放眼望不到边。这荒凉破败的黄土坡一夜之间变作琼宫玉宇。雪还在下,纷纷扬扬,雪片有鹅毛大。一天一地,晶光闪耀。

她把胳膊伸出窗外。雪花像传说里仙禽剔落的残羽,从天上落下来。一片一片旋转着落在手心。那样柔软,那样冷。

片刻间融化成水。

第二十一章
过后倒还好,两人相对,也并没窘到怎样。夜明不觉得燕云待她的态度有什么改变。日常他仍然淡淡的,不爱说话,也不大搭理她。又住了两日,待雪化了些,便带她起身上路。

这回改道向东。他向一户农家买了头骡子,不知从哪里又弄了辆破旧的大车来,套上牲口赶路。夜明想那车八成是人家弃了不要的,残破已极,一走起来到处乱晃,随时都要散架的样子,几乎完全不能用。燕云自己挖来树桩,削了些木楔子,把破车重行钉固。夜明却有几分意外。没想到他还有这手艺。她站在一旁,低头看着他蹲在地下,倒转那柄断刀,用刀把专注地将木楔砸进去。她手里也握着一把楔子,有时帮着递递拿拿,让他干活能方便些。待修好了大车,他便让她坐上去,亲自跳上车辕,挥鞭赶着骡子前行。

他们准备了足够的干粮与清水,此番动身不似先前,竟是日夜兼程。西北道上人烟稀少,往往走上两三日也只见茫茫黄土,偶有几个窑洞,可怜地散布于亘古荒芜之中,不像住人的所在,倒似一些大号蜗壳,沉默的生物天地风雨里沉默地存活,仿佛一生也没有别的目的。能够存活下来,便是全部。夜明初时不禁疑惑,想着这里这样过活着的人们,如何能唱出那么些浓烈、狂放、赤裸裸火辣辣的曲子来。男女间的情事,无论是欢好抑或别离,都可以用声闻十里的嗓门直白地吼出来,便是相思也别无宛转幽愁,想亲亲就是想亲亲,想得要死了,多咱见了情郎的面脱了红兜肚任他耍玩到天亮……那是听了教人耳根也发热的荤曲。在一马平川荒原上冲着天尽力一喊,有多远便传得多远。

或者正因这荒芜,才有这样格外癫狂的歌谣吧。祖祖辈辈的人们,一生一世守着昏暗的窑洞,出了门走上十几二十里许也碰不见一个人……人的温度,血的热,只从这最原始的欲望里方得释放……爱一个人几乎是恶狠狠的,什么情绪都是烈火干柴,不留余地。那粗犷高亢的喉咙,狂喜简直喊成悲哀。夜明坐在车里,摇摇晃晃,揭起肮脏厚重的蓝布棉帘子。看不见唱歌的人,也许他在老远的地方,一嗓子扔向天际,声嘶力竭地绞着沙土呼一下卷过她面前……那干冷的大风里她只看见燕云的背影。他坐在辕上赶车,一天也不回头看她一眼。

歌里的爱与恨,活生生,血淋淋。她没有见过。

触目所及,生命只是空虚的苍凉。她回忆着一千年,黑的海,蓝的海……风沙满面,闭上双眼……这干旱的没有一滴水的土黄色的海。

他背后。女人洁白的手臂悄悄自帘缝里探出来,一枝白花的菟丝。犹犹疑疑,柔弱飘摇,缓缓地往他爬去。啊……什么都看不见,黄天土海里只有他的背影,如一方磐石,那般坚定。他在,能替她镇住漫天风沙,然而……

手臂在风中停留一会,终于缩回。蓝布帘子放下来。

燕云目视遥远天边,赶着车,一心直奔前路。他并不知道。

他究竟要带她去哪里?夜明一无所知。前些时像是没有目的的游荡,走走停停,随处住上几日不等。他有时会把她留在住处,独自出去办一些她所不了解的事,也不像是计划周详,这一路更似心血来潮,想到哪儿便走到哪儿,然后顺手杀上几个人。这是一种她从来没想象过的生涯。若在从前,不敢相信竟有人这样过活。

而现在他不再随心行止。带着她,向着东北方向一径直插下去。车轮辘辘,晓行夜宿,起先所经之处人家稀少,他们常常就宿在道上,掖紧了车帘,里头铺有三层厚棉被,是临行他向掌柜买来的。狭窄的车厢里他紧挨着她,如同从前无数次地在许多旅栈里同房而宿,同被共枕,各不相扰。他总是背对着她。黑暗里夜明睁着眼睛,有荧荧珠光荡漾。是的,他们仍是陌生人。这经验如此怪诞,与一个始终陌路的男人夜夜睡在一起……但不久她便合上眼,安心地睡去。她已习惯他身上的气味,就像他习惯了她的夜光。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不用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不过凑巧救了你而已,今后你的事,仍然跟我没有关系。

她想起初相遇,他冷然的言语。他对她的一切毫不关心,甚至不在乎她是否人类。他说,今后你的事,仍然跟我没有关系。然后他把她带在身边,形影不离。

他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夜明双手交叉扣于胸前,仰望着车顶。她也翻了个身,与他背对背,中间短不过一寸的距离。

有时夜里醒来,他并不在身边。风声里得得蹄声响得疾,颠簸动荡,他睡不着,索性出去连夜赶着路。夜明掀开帘子看看,他总是回头,简短地告诉她没有事,叫她回去睡。

他这样的赶路,可是为了什么重大原由?她相信一定有事,也许有仇家在找他,但她从不向他问起。只是跟着他走,海角天涯。虽然始终,他们不是彼此的任何人。

他的背影在夜里越发高大。荒原上虽然遍野黄沙,到了夜间天空却是漆黑纯净,星群满天密撒,又低又明亮,像玻璃做的一般。细看,原来不都是银白的,每一颗星都带有自己的颜色,或暗红,或揉蓝,或灰绿……极薄极淡,一层迷离光晕。需要长时间安静地注视,才能够分辨出来。这样清澈的黑暗教她想起海底,那些半透明的水母也是如此发着幻彩朦胧的光,似有如无,浮浮沉沉……在海里大半的生命都是这样随波逐浪,只跟着海流迁徙,一生无有定准。大海教会人接受安排。夜明看着星光遍洒于莽莽平野,似乎觉得车辕上这个一心奔前路的男人就是大海对她的又一次安排。大海叫她离开它,遇到他,他的前路就是她的路。她躺回车厢,准备接受这安排。说到底,又有谁能够作自己的主?

那么,跟他去吧。不问祸福。

她决定跟随燕云。但是她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虽然越往东走,沿途景色越渐温润起来,逐日远离黄土飞扬的陇西之地,空气也不再干燥得能在人脸上裂出口来。夜明捧着水囊贪婪地吞咽,自从这次横遭灾殃,她在陆地上已漂流了不少时日,像一条上岸的鱼,她可以感觉到自己日渐干枯,肌肤内里水分一天天流失,正在变成一具僵萎的尸。

她在缓慢地死去。正午时分燕云歇下大车,掀开帘子,在强烈的日光里眯起眼睛,默默看着阴暗中女人熟睡的脸。似一朵白茶花,于盛放之后困倦地在合拢了。她一天比一天精神短少,总是恹恹睡着。燕云长久地望着她。

此时他们已出陕西,过了晋、鲁,进入幽燕地界。这边更乱,时时遇到溃败的残兵与抢夺粮食的灾民,然而人烟到底比西北稠密些。燕云虽不敢离了大车,千方百计竟也弄了不少食物来,甚至还有肉。有一次不知自何处得来一盏燕窝,盛于描金薄胎细瓷小碗中,面上点缀几粒鲜红杞子,还漾着热气。他捧着这碗精致到造作的东西,神情极不自在。一生都不曾碰过这种既无聊又无用的食物,他与那些需靠进补保持精力与容颜的公子小姐们全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但他唤醒夜明,把燕窝趁热递到她嘴边。

可是她却只想喝水。她越来越瘦。燕云从井里打来的清甜的水对她没有用。全身的皮肤,每个毛孔都在干渴中发出无声的嘶喊。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对他透露真正能起她沉疴的药。她病体不胜,心里却清醒得很,只是连自己也不很明白,如何,便是不想告诉他她渴望着什么,为了什么,生命点滴地流逝。像中了毒的人,求不到解药。

她推开燕云送到口边的鸡汤,转过头去。她只是不想对他说。

第二十二章
日日夜夜,在车厢里昏睡着。也不知过了几时,忽觉身上火灼般的温度降低了些。一股清凉像自九天之外抑或九泉之底神秘地潜入,无形的冰龙,周身环绕飞舞熨贴。那寒气丝绸般在全身滑落,轻轻褪下带去了难耐的燥疼。

夜明睁开眼睛。听到骡子低叫一声,车身吱吱作响,晃了几下然后止步。闷热的黑暗中透进一线流光,湿风吹进来。难以言喻的疲倦像潮水涌上来,突然淹没了她。

浓厚的水气。咸的,清涩的微腥,带着触摸新鲜伤口般的甘美,无数白银刀片,纤薄细小,遍体相割。仿佛所有的毛孔于一刹那间全部敞开,生命的汁液倒流进来。

夜明觉得自己像个冰雪人儿一般,就这样哗地一下,碎裂了。变成晶莹的流体,融融泄泄。这一刻,她只想睡去,不再醒来。

流光里浮现燕云的脸。他搴起车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愿意跟我一起出海么?”

夜明抬手挡住车外排山倒海涌进来的清晨。淡绿色晨光轻柔缥缈,于她却似当头倾碎琉璃宝殿,煌煌光华灿烂,劈头盖脸地扎来。她一扭身伏在角落,如同鬼魂,见不得天光。

“我们……这是到哪儿了?”她颤声问。

“过了幽州。快到渤海湾了。这里叫杨花镇,我才刚打听过,离海边还有十里。”他探身入内,两臂穿过她身子底下,轻轻横抱起来,一面简短地说,“我要出海办些事,你可愿意跟我去?”

她由着他抱出车去,那些话听在耳里,倒像是梦魇住了,清醒白醒地躺在床上,周遭人走来走去,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再动不得一个手指头、说不得一句话。他已将她抱在手里,站在小镇一条背静的街上。这时分天刚蒙蒙亮,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鸟儿扑喇喇拍翅,冲破湿寒空气飞去了。偶尔鸣叫一声,如梦如寐。

……是的,那是近海才有的空气。风里仿佛挟着半干的盐粒,掠过皮肤,留下终日微黏的潮气。

像一缕返魂香过。夜明双手攀在他脖子上,转动着眼珠。里头,湛黑深处一点墨蓝的瞳人,渐渐恢复神采。

她的魂魄回来了。她无言地望着男人,点了点头。一阵湿风吹过,长头发呼呼地飘扬起来。

此日。他将她救出熔岩火狱。

“累不累?该进去歇歇了。”他看着前方,扬起手,鞭梢儿在空中虚虚一抖,爆出清脆声响。如雪地里枝条上轻坼第一朵梅花。

她微笑着摇头。才不过半个时辰。自从来到这小镇,她的精神迅速健旺起来,简直像服了仙丹。她不肯再躺在里头,执意要和他同坐在车辕,让那咸湿的风畅快地通过她。燕云担心她久病未愈,难以支持,然而她一定要,攀着车辕,轻轻地向一边推他,叫他腾出个座儿来。燕云略带惊谔地望着拧起眉毛,似乎有点不耐烦的女人,一时她又转到前头,伸手拍拍那匹骡子的脑袋,认真地盯着它温顺的大眼睛仿佛头一遭看到它。从没见过她这样轻快的神态。这忧郁、隐忍、弱不禁风的妇人,怎么忽然间年轻了十岁,她的眉眼、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舒展开来,蒙蒙透露出橘色暖晕。像一座冰冷绝美石像,被仙人点化,她手牵裙袂从座子上走下来,一个旋身,活了,呼吸吹动着发丝……啊,她向他走过来……燕云侧过头,身边的女人瞳孔里闪烁着明亮湿润的光点。此刻,她与他同驾而驱,并肩而坐。春风鬓影,杨柳如丝。

燕云尽量向边上挪挪,让她坐得舒服些。他甩起鞭子,劲风掠开迤俪缠绕到眼前的柳条。水气湿润之地,虽是塞北,万物生发得早。道旁高树,那枝条上叶尚未萌,却已隐约透露一点青意,千条万条,缭乱飞舞。人与车马,仿佛穿行于细细密密双络丝网。

他们在道边一个饭铺停伫片刻。这镇子虽小,因偏安海隅,反而略略平靖一些。今日天气晴朗,镇上有人裹着棉袄,两手筒在袖管里,三三两两踱出来吃早点。老人要碗浆粥烂饭,就咸菜,眯起眼睛,缓慢而安闲地咀嚼着。

燕云要了壶热茶与两个馒头。店家递过缺了口的粗碗。夜明此时虽吃不下什么,他命她多少喝一点茶挡挡寒气。

夜明把手拢在碗上取暖,游目望去,见门外走来两人。年轻的女子荆钗布裙,衣上还打了几个补丁,却是十分干净,神态亦端然安详。满头乌发一丝不苟齐整地梳挽好,青绢相裹。她低垂着眼帘款款走进铺子,向众人福了一福。身后跟着的老妇人取下背上一长条布囊。

原来是卖唱的。夜明想着,只见老妇打开层层旧布,取出一张七弦琴。颜色黯淡陈旧,夜明不禁多看了两眼。音律之道她虽不通,不懂这琴是否什么焦尾断纹的稀世名器,但当年也曾听说,寻常流离于娼家酒楼的卖唱女子所弹多是琵琶,偶有银甲按筝者,已被视为风雅、幽娴、非同于一般庸脂俗粉的名花。这七弦古琴她却只在内室,隔帷听一位士大夫抚过一曲《流水》,于某次雅集之会……那是“他”的朋友。她还记得当时一曲既终,满室文人墨客,拈须称赏。难道如今时移世易,这样的琴也可用来佐酒伴座、为民间的俚歌陪衬了吗?

“各位客官,小女子漂泊到此,今日有缘,愿为众位献上一曲。如今春回,万物萌生,小女子便应景唱一支前朝旧谣《杨柳枝》,有辱清听,切莫见笑。”

那女子寻一个空座,待老妇先将裹琴布在桌上铺好,这才横过琴来放于其上,又向众人行了一礼,文文静静地说道。却无人理会于她,寥寥几个食客,都埋头专心地吃着各自那份茶饭,把粥喝得呼噜呼噜直响,眼皮也没抬一下。女子却似不以为意,顾自敛衣裙落坐,端端正正,轻抬手拨动琴弦。只听她启朱唇、发皓齿,唱道:“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黄金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琴韵泠泠,似水石叮冬,歌声悠长宛转,其中更带一丝淡淡的凄清之意,然而点染辄止,哀而不伤。这女子所唱出乎她的意料,竟不是绣鸳鸯、怨春风之类相思私情小曲。夜明并不熟知诗书,然而似乎隐隐记得她唱的是从前谁人做过的一首诗,曾被许多人诵念着……她没想到会在这地方听到这样的歌声。那雍容端庄,平和中正的音韵……隔世的一种气氛。

第二十三章
夜明有点恍惚。忽然间她像是做了鬼又回来,什么都不一样了,但这萍水相逢的卖唱女子把前世的空气与声音一一封存起来,于意想不到的时刻陡然释放。不知今夕何夕。

她唱完了,仍是无人理会。各人依然目不斜视、漠然地盯着面前的一小块桌子,把茶饭往口里送,仿佛世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女子坐了片刻,默默地站起身来。

老妇上前,把琴重新裹好。她谦恭地让开道路,让年轻女子先行,然后将琴负在背上,低着头跟随于她身后,往门口踽踽走去。她们走得就像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她们的人、那美妙的琴韵与歌声好象从来不曾出现在这间小饭铺里。对于这里的人们,她们只是幻影而已……夜明望着二人,心里突然恐慌起来。其他人的平静令她疑心是否只有自己看到了这些……难道她们真的只是个幻影,是她自己的记忆?死去的记忆也会变成鬼魂回来吗?……她不安地在凳上动了几下,捧着茶碗的手轻轻颤动。

叮。夜明微微一悸,低下头。

燕云仍专注地把脸埋在巨大的茶碗上啃着馒头。他喝一口茶,道:“去吧。”

夜明犹豫地捡起桌上的几枚铜板,看了他一眼。

“你这个心软的毛病,是改不了的。”燕云没看她,淡淡地说。他好象叹了口气,但夜明并不留意,她拿了铜板便起身追去,在门口唤住那两个女人,把钱递给她们。

老妇伸手接了。那年轻女子转过身,低低谢了一声,便又向外走去。夜明看着她们,她几乎能猜到这女子的身世……是哪城哪家的闺秀,金尊玉贵,惯养娇生,如今却漂流在外,以琴曲谋生。家人星散,唯有一个旧日仆妇,仍忠心耿耿地跟随着、服侍着她的小姐。即使她沦落到卖唱,她替她背着琴……

那是曾经深闺中拨动迟迟长日的心爱的琴吧?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当时只道是寻常,谁知似水流年。

夜明看着女子单薄而娴雅的背影,禁不住轻道:“姑娘,你的琴……很好听。”

“多谢夫人。若非别无他途,小女子也不愿令此琴随我蒙尘,辱没了它。世事多不如意,有夫人这一句称许,小女子已然铭感于心。”她刹住脚,并没回头,只答谢一句,声音安然温和,并无辛酸之意。遂携老妇出门,一径去了。

夜明站在门口,倒发了一回呆。乱世中,每个人都有伤心的故事。每个人的故事,总是不为人知。甘苦冷暖,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够了解呢。

她回到座上。燕云已喝完茶,望着空碗,似乎在出神。见她回来,忽然说道:“方才那个女人在唱些什么?”

夜明怔了一怔,答道:“那是一支关于柳树的曲子。是从前的人做的一首诗。”

“柳树?”他皱了皱眉,“不知在唱什么,没有听到柳树。是很久以前的人做的诗么?”

夜明望着门外天光,缓缓点头:“是的……很久以前了……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写了这支曲子……我从前,好象曾听到过。”

“你认得那个人么?”燕云道,“——那个做这曲子的人。”

她摇摇头:“不认得。我——只是听到过。这首诗——曾经很出名。”

燕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夜明有点心慌意乱起来。她从千年以前走来,背后是一长串黑洞洞望不到头的隧道。时间的死去的尸体,沉沉背在她背上。对于燕云,那是可怕的。她背负着超过他承受与想象的时间的秘密。她不愿再提起五百年前在她的记忆里,街巷间曾经风行过的一首诗,于是笑向他道:“你不喜欢这曲子吗?我还记得另外一支,也是讲柳树的,比这个好,我念给你听,好么?”

燕云点头,于是她念道:“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

这是遥远的北国胡歌,鼓角横吹之曲。虽然她的嗓音柔软,一股苍凉豪迈之气仍不免自辞句间透出。

她惴惴地瞥他。燕云很仔细地侧耳倾听着,然后说:“嗯,这个好些。你念得比那个女人唱得还要好听得多。”

夜明由不得笑了。她从没想过他口里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燕云却是一脸肃然,直直地坐着,隔了许久,忽问:“你懂得许多诗么?你从前读过很多书的,是么?”

夜明愣了一会,摇头道:“不,我没有读过书。这些……是听别人说过,我碰巧记住了而已。其实我也不懂它在讲什么的……”

“我想,你从前一定是一个尊贵的千金小姐。”他突然脱口而出。听在夜明耳里,又是一怔。这些时日以来,他们仿佛始终遵守着某种默契,从不曾向彼此问起关于过去的任何事情。包括那日在长鲸堂的相遇,她既不问他何以会去斩杀那盗窟的满门,他亦无一字追究她落入那批人手中的原因。他与她,只是带着一片空白背景出现在对方眼前的陌生人。

然而今日,他对她提起“从前”。夜明呆呆地看着他满布伤疤的脸,嘴唇动了动,却没有一字出口。

燕云倏地起身,道:“走吧。”

说罢他在前,大步先走出门去了。

第二十四章
大海。

它就在她眼前。夜明跳下车来,讷讷地望着海。此地并没有她所熟悉的绵亘柔软铺满细沙的海滩。北方的海,黑色礁岩嶙峋矗立,怒涛翻涌如万马奔腾,高高地拍打在岩石之上,惊天动地。碎裂的水沫随风乱飞,迎面扑来。夜明闭上双眼,深深呼吸那气味,想要流泪,想要放开喉咙在这风里尽情喊叫,然而她只是轻轻地张开双臂。

燕云负手站在她身旁。片刻,说道:“想喊,就大声喊出来吧。”

她讶异地望着他。男人的脸孔在那天地摇撼的巨声之中,不知为什么,显得有点缥缈。海浪声太响了,恍惚觉得脚下的岩石也在颤动,忽然间,她有种幻觉。整个世界、这看似广袤的陆地其实只不过是一块漂流在海上的浮石,晃晃荡荡,一切都不确定。只有海……啊,海是无边无际的,海是全部,海是永恒。

海是一切生命的根源、一切死亡的归宿。她不怀疑,倘若有一日这世界毁灭了,所有灰烬必然也将流入大海。

燕云的脸在水影中荡漾。他遥望海面,好象在说给自己听:“每次我看到这样的海,总是想大声地喊叫出来。心里会舒服很多。你如果想叫,就叫出来吧。”

夜明看着他。这个满身伤疤、没有容颜没有来处、手持着一柄断刀杀人不眨眼的沉默而神秘的男人……他心里会有许多积郁么?究竟他背负着什么样的秘密,像他这样只用刀锋与鲜血说话的人,也会有许多伤心事么……什么样的故事……她转头向下望去。早春的寒冷海水,不太蓝,灰茫茫直到天边。黑岩白浪相激,这样的海不美,然而气势壮丽,一往无前。

夜明突然仰起头,尖锐纤细的喊声像一根丝线从她胸中吐出,抛向天际。她似乎用尽全身的气与力,胸中重重缠绕的乱麻,在暗黑阴湿之地霉烂了千年……顺着那根线头直溜溜远抛出去,长到眼望不见……啊那些过去死亡的过去,潮湿的心事,腐朽的寂寞,万语千言,如何能够从头说起……她只是尽力尖叫着,嘶裂喉头,身子向前伛偻,喊声变成了号叫,整个姿势看上去倒像是在呕吐。这情景颇有几分可笑,但燕云不笑,他静静负着手,低头看着腰越弯越低的女人——苍白娴静、风致楚楚的女人——无论多么狼狈,她似乎总保持着一分淡漠与疏离,仿佛世间万事于她只是擦身而过。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抛弃了庄容雅色好皮囊,如一只濒死的兽。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夜明跪在地上大声号哭起来。她没有眼泪,嗓子也哑了,那号哭只是干号。凄厉地,不忍卒听,远远传扬飘散。

这一刻,她像是要喊尽一千年的孤寂与别离——每一个人,漫长的、没有救赎的隔绝。生于这世上,谁是谁的谁,谁,又能够陪谁走多远……父母子女,至亲至爱,唯有别离等在尽头,是恒久的结局。

没有人知道永远在哪里。

海水仿佛也激起更高的浪头,哗哗地在巉岩上碎裂。云生浪涌,四面相和,似一个母亲,倾听着儿女痛切的哭泣,不由叹息。天色似乎阴暗下来,铅灰云朵层层流动,远处一只鸥鸟滑翔而过,划出倾斜的弧线,迅速没入云层,留下一两声短促的嘹呖。

燕云微微仰面,望着这寒冷的海与天。阴霾四合。

第二十五章
她的嗓子彻底喑哑了。在一场尽情嘶喊之后,终于伏在石上,一动不动。嵯峨的礁岩连成一片,沿海边巍巍铺展开去,女人纤细的身体在其上不过是极渺小不起眼的一星碎屑,灰白色,又单又薄,偃卧着像只死去的海鸟。只有一蓬头发在风里烈烈飞舞,仿佛她所有的生命都流失到它里面,她空了,它却成为活物,疼痛地跳动着想要逃离开去。

风吹得太剧烈。它像是随时会自她头颅之上挣脱,跃入天空,或是大海。

燕云直挺挺地站着,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这一刻,他发现竟然无法弯腰去扶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她是人家砧板上的肉,在这个乱世中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他记得,第一眼见到她,那洁白赤裸的屠刀之下的羔羊——这个世界上荆棘丛生、人已成兽,有些人是虎狼,生有强悍爪齿;有些人是狐,靠着天生的狡诈穿行于锯齿般险恶夹缝之中,得以不伤皮毛;有些人是毒蛇,见血封喉,生人勿近。他比谁都更明白,活着不容易。尤其在如今,人间便是片密林,撕去了一切温饱的闲情与太平的矫饰,人人还原回那最原始的面貌,能够活下来简直便是成就。刀山剑树,血雨腥风,十八般的武艺,用来抵挡十八层地狱严酷的考验。每个人都有维生本事。

而她荏弱得甚至没有片丝寸缕来保护自己。一株嫩秧秧娇滴滴寄生植物,浮香掠影,纤尘不染,这样奢侈的闲愁。只合呵护在盛世,碾冰为土玉为盆。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她会是他卸不下的包袱。

从一开始。

是的……都是那一天。

他保护她,他照料她,他让她跟随他,其实,是他在跟随她……啊,这一切再清楚不过。在心底,她看不见而他自己从来不去看的幽暗角落。当此际,潮声冲刷尽一切烟尘血渍,他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一切。想不到的,不敢想的,一片空茫之中,忽然明净如洗。

他必须如此,也只能如此。这样柔软的女人。需得捧在掌心,待她好。爱不爱倒在其次。

她是金缕玉衣内贴肉紧裹着的明珠。必于秘密的黑暗之中,幽幽发着光。体温与气味蒸腾。恍惚是殉葬的灵物,教人不由误会,以为那就是天长地久。

她予身边人以终结的感觉。她是最后一个。最后的一个女人,温柔洁净贤惠脆弱。你不能离开她,因为她没你不行。是的。她便是一切了。无论曾经多么跌宕。所有的尘埃,在她身上慢慢慢慢地落定。

但此刻他发现无法伸手去扶她。

偃伏在海礁上的女人身体,脆薄得成为可以忽略的存在。只有那一把头发……啊,那把跳动的漆黑无光的火焰,如自岩石内里直接生长出来……若此强大与天然。风吹不散,浪扑不灭。他从来没想到过,她那一头硕大、驯良、一丝不苟的发髻,一旦打开之后,会是这样的情景。三千丈银河中了毒,呼啸着自天际倾泻下来。它有多灿烂,就有多黑暗。

几乎如误入妖魅异域。

一瞬间他觉得她实在不需要他的扶持。她自己,不知道多有力量。那是连根也拔不去的、血肉骨髓里头的、与这天地溶为一气的奇诡力量。像今天的海一样凶野。

他只是张着两手,默默瞧着她。

女人缓慢地抬起头来。她有点羞涩,不知为自己逾矩的举止或者别的什么。黑发飘摇之间,薄唇牵动,露出惘然的笑容。

她把一只柔若无骨的白手向他递来。燕云冷着脸,梦游般伸手相挽。她攀在他臂上站起身,哑着嗓子道:“我们下去看看海,好么?”

灰寒的海面,望下去似乎有数十丈远。其实并不很高。岩礁虽险,层层叠叠,处处有踏脚的地方。她不待他回答,把一只穿着玄色土布鞋子的脚伸下去试了试,踩着石棱一步步爬下去。

“你小心啊!留神脚下,别滑了!”燕云低头喊道。

“不会的!我踩得很稳。”片刻间她已爬下两人多高距离,手攀岩石,仰面对他笑喊回来。大风把她的长发与裙袂掀成黑的白的翅膀,鼓蓬蓬在身后。海天之间,她是泼墨写意的画图。他不由自主,跟着她攀石下去。心里有点恐慌。要赶快。

只怕她会飞去。高处不胜寒。

“下来啊!”她大声唤他,“燕云,陪我来看海。”

鞋子像两只黑蝴蝶,被她甩向脑后。一正一反,落在他眼前。她赤着脚,踏在嶙峋突兀碎石滩上,像是不怕疼,直跑到海水里去。怒潮卷到近前,已是强弩之末,翻着白沫的浅浪温驯地舔着小腿,哗啦哗啦,裙子湿了粘附在身上。

她似饿马投槽,向着水面弯腰下去。忽然硬生生止住。她回过头来,尴尬地对他笑笑,解释似地说:“我想试试春天的海水有多冷——你要一起来吗?”

燕云站在海浪舔不到的地方,轻轻摇头:“不了。你当心不要着凉。”

她又是一笑,一蹲身,把脸深深扎进水中。不知过了几时,直教他担心她可会淹死,她慢慢抬起头来道:“——海水——很冷。”

声音轻飘游移。他正待叫她上岸来,高处一阵铿锵音韵传来。

似乎有兵刃相击,在那连绵巍峨礁岩之上,由远及近。

第二十六章
燕云飞快地把她一扯,动如脱兔。

两人藏身于一方礁石后,海水半淹过胫。听那刀剑相交,叮叮当当,在高岩上一路过来了。间或有人呼喝。

“他娘的,老子与你昆仑派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如此相逼?”一把尖利、微微带点女音的嗓子愠怒地叫道,尾声直刺上天去,继而陡低下来,含着威胁,“小娃儿,老子忍你到现在,是看在你师长面上。劝你莫再不识好歹——以为老子好欺负么?”

他的对手不答,只是手里越发攻得紧。金属的声音自高处急急洒落,如夏夜里一阵密雨。夜明缩身石后,伸手挽住她飘飞的头发,感觉一颗心跟着那拍子狂跳,愈来愈烈,就要从口里蹦出来——她偷眼看身边的男人。燕云面上看不出是何神色,这等凶险事体于他有如等闲。惟目光坚定而专注,似能穿透岩石。

手心里攥着丰厚的一把头发。那么粗,几乎攥不过来。她能够觉得,发丝渐渐地湿了。那不是海水。

刀剑声越来越近。有人从高岩上纵落。两人的脚步声,轻轻几个起伏,一先一后,脚踏实地。

又一轮急攻,先前说话那人似乎支持不住了,脚下踉跄,往这边直退过来,咬牙恨道:“小娃儿,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儿是渤海边,你昆仑派管得也太宽了吧!老子又没在你地盘上干过事!”

一时又道:“停手,停手!好罢,最多两下里罢手,老子终生不过陕甘半步就是了!算是我怕了你,认栽了,如何?”

对战的那边只是一味猛攻,并不理睬他大呼小叫。交手几合,这人忽然啊的一声惨呼,似中了招,扑通一声摔倒在近岸浅水中,距他们藏身处不过丈许。夜明轻轻捂着耳朵,听他嘶声叫道:“你……你……姓邵的,昆仑派欺人太甚!我又没惹着你,这么苦苦追我一千里地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儿可是渤海边,便是杀了我,又有甚好处到你头上!你想仔细!”

说罢辗转呻吟,痛楚不克自持。

“我当然知道这是渤海边,贺长岭,你什么时候入了海盐帮?我从辽东一路追你至此,早已料到你要来投奔你的新主子。‘赛五通’不是一向独来独往的么?海盐帮给了个什么你做,香主?还是堂主?”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响起,语含讥刺,然而口气听来颇为温厚,好象只不过是开开玩笑。

“哼,知道还不罢手,你昆仑派便算势大,可知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人多,老子可也有兄弟!小娃儿,你给我当心……”贺长岭喘吁吁道,色厉内荏。

“你这恶徒轻功果然不错——可惜逃到家门口,还是免不了一死。”年轻人的声音突然一凛,寒意逼人,“贺长岭,你犯案累累,恶贯满盈,今日才死,已然便宜你了!”

海浪声中,剑发龙吟。夜明轻轻拉住燕云的衣服,躲向他背后——虽然看不见,她知道那姓贺之人立时便要血溅当场。她按着胸口,心惊肉跳。

贺长岭大吼:“老子犯案关你屁事!昆仑派不是公差,姓邵的,你今日杀我,老子做鬼也不服——”

年轻人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昆仑派斩妖除魔,天下恶贼的狗命,个个都取得……”

金刃破空。夜明拼命塞紧耳朵,她听到了预计之中的长声惨叫。

然而,那声音愤怒、低沉、清朗。带着不可置信与不甘心,随身体重重摔在水中。

这惨呼竟属于“昆仑派”的年轻人。

第二十七章
夜明惊呆了。不知不觉,手从耳朵上放下来。她扯扯燕云的袖口,皱眉望着他。

但燕云置若罔闻。他沉着脸一动不动,像与礁石连结一体。

贺长岭挣扎着自水中站起,哈哈大笑:“小娃儿!想杀老子,你还嫩了点!怎样?这黄蜂针的滋味好受么?哈哈哈哈!”

“无耻……恶贼,你暗箭伤……”那年轻人尚还未死,怒极骂道。无奈身中毒针,一口中气不继,只骂了半句便耐不住呻唤出声。

“是啊,老子是暗箭伤了你了,怎么样?”贺长岭似乎颇为得意,磔磔笑了一阵,那尖细喉咙飘荡在风中,其中恶毒之意令人毛骨悚然,“嘿嘿,老子又不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无耻又怎样?小娃儿,你却有耻,只是马上就要没命了——妈的临死还捅老子一剑——瞪我做什么?你想我一刀杀了你?呸!老子偏要把你四肢先斩下来,看看名门弟子做个葫芦在水里打滚的模样……哈哈哈哈!你要找老子报仇,记住了,‘赛五通’姓贺的,下辈子莫找错了人!”

他自齿缝间迸出这些话,夜明但觉一颗心即刻就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胸中气血翻涌得难受。燕云——啊,他如何能够袖手旁观?

他仍如岩石般巍然不动。夜明急把两手抓住他肩头,轻轻摇撼。一阵风来,满头长发忽然直卷上去。措手不及。

似海中起火,水底生烟,一把漆黑自礁岩后飘举。万缕千丝,高高飞扬。

夜明攀着燕云的肩膀,还来不及伸手相挽,耳中已听贺长岭惊叫道:“谁——”

她手中陡然一空。

眼前的人,不在了。

她呆呆地蹲在冰凉海水中,抱住自己。看不清燕云是否纵跃而出,他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人已不见。

她是个废物……方才那两人的对话听得惊心动魄,世间如此凶险,她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个拖累。枉活了一千年,眼力甚至赶不上任何一个寻常的习过武艺的人类。

但……他可是出手去救那个姓邵的年轻人了吗?那孩子听来不是坏人。为何听不到搏斗的声音?他一跃出,一切了无声息。

想起贺长岭的险诈与阴毒……

夜明扶着礁石,颤抖着站起身来。几乎用尽全身气力。

万缕烟丝仍然猎猎飞舞,越升越高。女人胆怯的眼睛如深海中惧光的生物,缓缓从黑褐色岩礁之后爬上来。

就在那同时她听到年轻人强忍苦楚的声音,含混低哑地说道:“在下……在下昆仑派第二十八代弟子邵秋空,多谢前辈仗义出手,诛此恶徒。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衣衫尽湿的女人,似传说中化身人形的鲛女,于天阴欲雨时刻悄然自海水中站起。冷风吹不动她紧贴肌肤的裙裳。不见天日的瓷白容颜,浓发凌乱半遮。

邵秋空躺在浅水中,胸前被抛下一只小瓶。他的救命恩人低头说道:“贺长岭的黄蜂针毒性不烈,只怕拖得久了,将来手脚会不灵便。这是那厮身上搜到的,应该便是解药。拿去速速服下。我还有事,这便告辞。”

说罢转身便行。邵秋空接了解药。这位前辈似不喜多话,江湖中这等身手高强然却孤僻的怪人原是有的,虽问不出他的姓名,然身为昆仑派弟子,岂可失了礼数?

他本该挣扎着起身,说什么也该执后辈之礼相谢才是。 但邵秋空的眼睛越过恩人离去的高大背影,怔怔定于两丈之外某一点。

那块礁石后面,湿淋淋地浮升起苍白的女人。泼墨般天色,密云涌动,在她背后低低压下来,如衬出一朵海水里开出的白莲花,妖娆而静默。

仗义出手、诛杀了赛五通的前辈笔直向她走去。

夜明怯怯地从石后转出来,粗布衣服贴体勾勒出轻盈线条,她是纸剪的,白描的,飘飘欲举,不胜风力。燕云大步迎上,一面脱下外衣,手腕一抖,飞快地与她披上,同时揽住肩膀,已将人转过身去。不让她看到贺长岭身首异处的尸体,横于海水中,染红了周遭一片。他的大手落在她眼睛上。

她依在他肩下,眼不见物,然而安心地由他带领着离开了。

他们慢慢走远。

“前辈,且请留步!在下有一言相进。”

身后忽然传来年轻人的声音。燕云并没停步,头也不回,只搀着女人,一心一意,引她涉水而过,踏上石滩。

“前辈!”邵秋空趴在水中,又唤。咬牙撑着爬起,几度摔跌,踉跄赶上。

“前辈——在下想问,这位——是您的夫人吗?”

燕云刹住脚步,并没回头。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淡淡说道。

邵秋空紧握两手,黄蜂针的毒尚在体内肆虐,全身经脉但觉又麻又痛,如千万虫豸钻在血肉里噬咬。全仗一口气支持着,他面若白纸,汗珠沿额角滚落。要撑住,不能倒。

此时一倒,怕是再也站不起来。

昆仑派的年青弟子强忍着非人的苦楚,竭力令声音连贯下去:“……前辈不肯见赐尊姓大名,在下未敢冒撞。但不知前辈与本门尊长可曾相识?昆仑派虽僻处西域,论起渊源却也是中原武林正道一脉……本门弟子在家师教导之下,除刀剑外门招数外,倒是更为注重炼气养神……”

还没说出个头绪,眼见两人不再理会,背对着自己,又已相携行远。男人脱下的外衣披在女人身上,又长又大,不过一件短衫,下摆已堪堪拖至膝盖。宽大的衣裳底下,她的身体似乎不存在。飘飘缈缈,我见犹怜。

那男人黑压压的背影。像一座山,投影在荡漾浅水中。他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

他是在细意呵护着她。看得出来。这个无名无姓、形容古怪、绝无一句多余废话的陌生人待这女人如何。好象她是个玻璃人,碰一碰就怕碎了。刀过处人头落地,干净利落,赛五通连惊叫也没来得及。他用握刀的手轻轻遮住她双眼,隔绝自己带来的杀戮与鲜血。

如同无声的誓言。他杀人。然而给她稳妥黑暗的世界,是手心肌肤蒙在眼睛上的触感。

他带她向海滩上走去了。

邵秋空突然大声叫道:“前辈,你要当心这女人——她不是人!”

夜明回头的时候,看到颀长白皙的少年站在没膝水中,湖蓝衣袍透湿,满溅着贺长岭的颈血。他如此狼狈,年轻的脸孔不知因疼痛抑或愤怒而扭曲,目中似有一股火焰燃烧。

隔了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他在海水之中,昂首瞪向她。她看得清少年手中的剑。

那一声如石破天惊。昆仑派的弟子自幼先习定力,即使身受暗器毒伤,声音依然凝聚,海风也吹不散。

是一柄明晃晃硬锃锃飞燕银梭,笔直地掷入她耳中。

夜明似被钉在了地上,没法再前行一步。她在他的怀抱里,缓缓转过身来。心里头竟像是做梦一般,不知有何滋味。脸上反而平静非常。

只觉得赤足踏在碎石子上,实在是痛。这儿滩上的石块都棱棱角角,一片黯淡地铺到天边。奇怪,千年万载的海浪,怎么还是磨不圆呢?

心里尽是些麻木、模糊、奇奇怪怪的念头。走马灯一般,不相干的,荒谬地掺杂进来。

燕云的手臂环绕着她。他的温度与气味。这时风更大了,好象冬天早晨睁眼看见檐下结了一溜冰凌,就要起床的时候,被窝里感到特别温暖,分外地留恋——但她轻轻地把他的手从眼睛上拿开。

她推开他。转身。

遥对十数丈外,挺剑怒视的少年。

“在下功力浅薄,但幼禀家师训诲,昆仑心法以诚心正意为先,我看出此女身上有股阴寒之气,恐非善类。前辈武功卓绝,世所罕见,倘被妖邪迷惑,不但于己身不利,日后且必为祸世间。此事非同寻常,在下不得不说,请前辈务必留步听我一句忠告!”

他直冲着他们,一口气高声说道。

第二十八章
燕云漠然地望着少年。风卷着水沫吹在只穿单衫的肩膀上,他屹然不动,邵秋空拼尽残存气力喊出来的言语,像是根本未曾听见。

突然,他快步向海中走去,踏着水,直走到少年面前。

邵秋空昂起头颅。十九岁的年轻剑客、昆仑派后起之秀,近两年在江湖中也是声名鹊起。所作所为,行侠仗义,正道中人提起昆仑小邵,没有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后生的。当今之世,天道混沌,妖孽横行,黑白正邪多所淆乱——因此更要站稳脚跟,大是大非之际,一定要守得住。

这是第一次得到准许携剑下山时,师父的教诲。他一直记得。

阔大的黑影投在眼前。昆仑小邵玉树临风,这个疤脸陌生人似乎也并不比他高出多少。然而此际只觉得强大的压迫力,好似王屋太行横空飞来,呼吸为之逼仄。

他只是努力地昂起头。

“前辈,在下句句肺腑之言,绝非有意侮辱宝眷。倘若前辈觉得在下年轻识浅,不妨携这女子随我同上昆仑山走一遭,由在下师尊及派中众位长老法眼鉴认。若是在下信口开河——”

他看了看海滩上的那女人。惘惘然做梦未醒似地立在那里,像随时都会给风吹跑,一副薄命相。安静,认命的模样。但一头长发张牙舞爪地印在墨灰天空上,一个十六只指爪的大蜘蛛。铁证如山——她再装也没有用,她不是人,错不了的。骨子里透出的森冷阴媚出卖了她。那股妖气他嗅得到。

“——在下愿当场自裁于二位之前,以谢唐突之罪。”咬咬牙,他道,“昆仑派门规严明。如果前辈还信不过,可公请江湖同道以为见证……”

燕云打断他,道:“你气息紊乱,面色转红,黄蜂针之毒此刻已走心脉。此毒虽微,若你再在这里多管闲事,不及时拔除的话,武功恐将不保。”

他声音平板地说完,仿佛毫不关心这年轻人的功夫是否会废掉,只把一件事实机械地陈述出来而已。

邵秋空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勉力站稳,头发零乱飘飞,但一双眼神清亮地透过发间,直视燕云。

“前辈如不答允在下此请,令天下苍生受妖孽荼毒吞噬,在下情愿毒发身死,又何惜区区武功!”他斩钉截铁道。

燕云愕然片刻,随即道:“那随便你。”

他掉头欲走。邵秋空叫道:“前辈,想不到你一身绝学,却是个是非不明正邪不分之人!这妖孽此刻假作可怜欺哄于你,他日若她用不着你了,翻脸无情,反噬于你,你也不后悔么?”

燕云头也不回:“那是我的事。”

邵秋空追了两步,四肢百骸渐失知觉,实在无法赶上燕云,身子晃了两下,只得站定,愤然吼道:“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世上这许多善良无辜之人的性命在你心中也半文不值么!你的父母师长、兄弟姐妹,他们的性命加在一起也抵不过这一个妖精!你算什么英雄好汉!王八蛋,你是人养的不是——”

他怒极,口不择言,竟尔违背昆仑门规,秽语谩骂起来。然无论如何辱骂,不能激得燕云回头。他阔步迈过一层又一层细浪,白色的蔓枝花朵温柔地破碎在脚底下……越走越快。

女人在那边等他。广阔无边的灰茫茫海天之中,他的衣裳她穿着,她是唯一的细节。可追寻的线索,她的身影那样熟悉,如同从他自身分离出来的一部分。

她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没有焦急表情。她像是准备接受任何可能的结局——假的!假的!心机阴深的妖孽呵——邵秋空喝道:“妖孽!你等着——邪不胜正,别以为人人都能由你摆布!天理并没有消亡,你得意吧!你的死期就快到了!”

他颤着双手,扭开解药瓶子倒入口中。

眼前忽然一花。

空瓶坠入水中,逐浪漂远。

燕云又回到面前。他疤痕密布的脸庞阴如这雨前天空。目光如两道冷电,直射颜面。邵秋空身子又是一晃,但他倔强地一抖手腕,长剑斜斜挑起向着对手咽喉。

“不错!要么你今日便杀了我灭口,否则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想护着那妖孽养虎贻患,便是做梦!江湖正道不孤,你便有本事杀了我,杀了昆仑全派,须杀不尽天下滔滔众生。你这黑白不分的糊涂虫,枉学了一身武功!你和那妖精没有好日子过,你等着吧!”

燕云冷冷瞧着面前的十九岁少年。他俊秀的脸面涨得通红,眼神也渐渐在涣散了。奇痒难熬的蜂毒钻入心脉,已随血行开。只有右手手腕虽颤得厉害,仍如风雨青松,倾立不倒。是个有骨气的少年。一身理直气壮的坚持,不计后果,毫不怀疑——啊,这样的人是幸福的。

他忽然意气萧索,道:“你一定要这样么。”

邵秋空昂然挺立,望着面前强大到可怕的敌人——一转眼,恩人变成敌人。师父说,男儿汉行走世间,当恩仇分明。还来不及相报他的救命之恩,已被迫不共戴天。正邪不两立……江湖,它这样叵测。像一只巨掌云雨翻覆把万千英雄玩弄。任你豪雄盖世,一样莫可奈何。

师父没有教过他倘若恩仇并立,该当如何。但师父说过,大义为先,末节为轻。

他望着燕云不动声色的脸。十九岁初入江湖的少年,他是多么钦佩这个如海边巨岩般粗砺沧桑,一身刻满岁月痕迹的汉子。

如果可以,真想与他把臂入林,击节痛饮上一坛幽燕古镇新酿的烧刀子……门规严明的昆仑剑客,他并没有机会了解过书上所写的英雄侠士,那烈马长刀、快意恩仇的生涯,究竟是怎样的……

他知道他再没机会了解了。

邵秋空抬起头来,面对那双目光,道:“我必须这样。”

他的拇指轻轻地上下错落,抚过剑柄。涣散的眼神里,蠢动着一点不属于卧雪爬冰训练出来的昆仑弟子的柔暖回忆。手中剑,自从师父赐下,跟了他十二年……十二年春秋轮转,他身边,贴寒着热,只有它。

剑柄上金丝缠着两个字。秋空。琅琅的少年的名,意气风发。他的未婚妻、济南府金刀夏家的大小姐,用她习练七十二式羲和东海刀的双手,盘金巧篆为他缠了这两个字……再是刚强不让须眉,她是个十七八岁女儿家,深闺里,夫君的名,剑上的字,江湖儿女的心事,似乎,也就只有这些了……

为这金翠辉煌的剑柄,师兄弟们还曾取笑过的……他曾经说:“谁要她?我只练剑,还怕不够用。孬种才讨老婆!”

言犹在耳。

人说,夏大小姐生得很美,很美。

啊……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将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孩……那个让他在师兄弟中间口口声声讨厌她的女孩子,他的口风辗转传到夏家,人说,她打了丫鬟,她哭了一场。少年心事,永远来不及向她分说。

邵秋空闭上了眼睛。手指恋恋地抚摸过剑柄上的字。直到最后一刻……

或许,留恋的只是这柄剑。

十九年来,唯一的陪伴。

甚么都来不及了。

他不觉得痛。他听到了血液喷出的声音,是一种奇特的风声,又薄又锋利,即使在海风中也分得很清楚……天地间亘古的浪涛,它来来又去去百十万年,也遮掩不了一个人生命拍翅离去的声音。像鸟群盘旋飞远,凛冽直刺天边。

这风声……会一直飞到风日明媚的大明湖边吗?

人说,她的闺房外有一池深红色的荷花。在夏天,灿烂夺目。所以她的名字,叫作夏红莲。

深红色的水珠一行抛洒,像夏日最后的花瓣倾斜飘落。

少年伸着双臂,如同一竿洁净翠竹横来摧折,仰天倒下去。

燕云低头默默站着。他听到了遥远处女人的尖叫声,然而海浪哗哗淹上来,一层又一层。白色的花,此开彼谢。

一只修长的手臂被浪花掩了。手里紧紧攥着长剑,密云里日光忽而一闪,照见剑柄上金黄闪耀的两个篆字,没等人看清楚,又一层浪涛涌来。

一切都化归乌有。

好象从来不曾存在过。

夜明赤足狂奔过来。她的衣袂与头发在风里翻飞,她的脚底刺出了血,一丝丝游开去在海水里。

远远地看见燕云肩膀一动,她便失声惊叫出来。她太熟悉他身上那种黑沉沉的杀气,好象自内心弥漫,一念既动,天地失色。

她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向他。可是甚么都已来不及。

夜明扑到男人身上,几乎整个人贴在他面上。

她叫:“燕云——你为什么又要杀人——”

他垂首无语。半晌,像是解释给自己听,低声道:“姓贺的是个采花淫贼,这些年在北边做了不少案子。他坏人名节,滥杀无辜妇孺,死有余辜。他是个坏人。倒是没听说,他什么时候入了海盐帮——”

夜明胸膛起伏,打断他,劈头问道:“那个姓邵的少年呢?他也是坏人吗?”

咫尺相对,她的发梢冰凉地吹拂到他唇上。咸的海水渗入舌尖。燕云转了转脸,不看她。张狂乱舞的黑发那么长,将他,将他们两个团团包围。前无去路。

他不答言。忽然一伸手,将她抱起来走到滩上。

“你在这里等我。我要离开一下,等不到衣服晾干,我就回来了。

走出约摸二里许远,他把她放在一块干燥的大石背后,丢下两句话,转身便走。

夜明惊愕地接住他掷下来的东西。一双玄色土布鞋子,不偏不倚落在她面前。

第二十九章
等到衣裳干透,要三个时辰。等到鞋子干透,却只要一个时辰就够了。

鞋子沾了一点水,略微有些发潮。夜明坐在石后,抚着粗布鞋面默默出神。天色依然阴沉,风声回旋,看不出是否已近黄昏。

夜明拍了拍鞋子,将它们穿上。就在那时她听到了海滩上杂沓人声,燕云回来了。

身后跟着七八个人,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夜明半倾着身子张望,惊疑不定,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他带着那些汉子走过来,伸手捻了捻她身上的衣服,道:“还是湿的。把这个换上。”

说着递来一叠东西。夜明伸手接过,是一套男人衣衫,青布制的棉袄棉裤,又肥又大,显然是干粗活之人所着。然而十分干净,穿上亦可保暖。

“这衣服是哪里来的?”她不禁问道,“这些……这些是什么人?”

那几个汉子垂头丧气地站在他身后。不过偶尔抬起眼皮,飞快地偷偷睃她一眼。他们身上穿的,与自己手中这套衣服差相仿佛。夜明紧紧地抓着那粗糙的布料,手指陷入棉絮。

他……该不会是恃强抢劫平民了吧?

他要把这些人怎样?

她觉得双手微微痉挛。无论如何,天性中的柔善与怯懦令她永远见不得屠杀流血的场面,那刺目的红,冲鼻的腥,总是直直冲击心室深处的痼疾,掀起隐痛。即使,那些都是不相干的人,或许仅仅是感官上的刺激,已足令这没有硬壳保护的软体生物颤抖不已。她就像一颗被从胸腔里剥离出来的心脏,在这每天都有人惨死,每天都发生着欺骗、背叛与残酷的世上,无遮无拦,被迫以新鲜淋漓的鲜红血肉接受任何人类已视作等闲的伤害。

她见不得血。珠蚌是以海中浮游泥尘草屑为食的,与世无争的卑微生灵。

然而,和燕云在一起,却随时随刻都得准备着面对死亡。

他像他的断刀一样锋利。掠过之处,阴影呼啸。

她静静瞧着那些汉子。他们脸上有伤,身上有血迹。

“燕云,你方才究竟做什么去了?你要把这些人怎么样?”

她再次固执地发问,面上有种坚决神情。一如那日在陕西阻止他斩杀意欲食人的流民。她站在他面前,仰脸直视。

女人的容颜仿如透明。长而纤弱的睫毛,像是随时会在风里折断。她这么白,雪娃娃一般——雪忽然变成玉。可以打碎,但坚不可擘。

燕云只盯着那些他捉回来的男子,目光如鹰隼。并没低头看一眼这美得不似人间所有的女人。

“把衣服换了。水气侵得久了会生病。”他越过她的头顶平视前方,字音咬得很重。同时不容分说,伸手将她推回大石背后,“现在就在这里换上。我等你。”然后把刀一横,挡在那些男人面前。

夜明踉跄几步,跌入一小方暗影。手扶着巨石站稳。不,换不换衣服对她来说其实无谓,她不怕水气。

她从来不怕海水。但——燕云一定逼她换上干衣。昆仑派那少年的话,他分明听在耳中。她不知道后来他二人又说了些什么。可他故意如此小心地待她,好象她是个娇弱不堪、沾不得海水的真正的女人。

她思潮不定,不清楚燕云心里此时究竟作何想头。他真的从来不曾疑心过她一分一毫吗?他的话重得多刻意。

——如同逼迫自己相信。

她的手指,冰冷潮湿,慢慢移至喉头解开第一粒纽襻。

“这些都是海盐帮的盐枭,贺长岭的同党。”燕云的声音忽在暗影之外响起。顿了顿,又道:“——我不想杀他们。”

他用了一个时辰杀入海盐帮在渤海边的总舵,适值帮主带着五堂中的三名堂主到外地做一笔大买卖,舵中只留两堂堂主镇守,处置帮中日常事务。

燕云将海市、海图两名堂主制伏,又擒住几个香主,迫他们点选出帮中水性精熟、惯能驾驶船舶的八名帮众,点了死穴,带回海边。

海盐帮向以贩卖私盐为生,坐镇渤海,几乎垄断北方的私盐生意。间或若赶上了机缘,也做几票杀人越货的勾当。却只是偶一为之,较之黑道各大帮派及当日长鲸堂那样的亡命之徒,终究实力薄弱,帮内也乏高手,不敢明目张胆,只仗着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多数时候不过勾结其他门派助拳献策,以图分一杯羹而已。帮众有许多也非地道江湖中人,只因官盐昂贵,朝廷层层重税剥削,这年月天下大乱,贫苦汉子给逼得没了活路,不得不铤而走险,干这提心吊胆的生涯。百姓吃不起盐,这些盐枭虽然横暴不法,比起官府来却又好得多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故海盐帮武林中说起来虽无甚地位,在江北的势力却着实不小。算得上是江湖中的土财主。近来想是虑及树大招风,恐怕有财却无强手守护,遂不惜重金结纳身手高明的江湖人士,连贺长岭这等声名狼藉的淫贼亦招入帮中。论起来,海盐帮名头不佳,其实恶行倒也不著,大部分不过是些不欲坐以待毙的苦人罢了——但这些不必对她提起。

她不是江湖中人。啊——江湖。人间就是个大江湖,处处勾心斗角,步步九死一生。料不到江湖之中还有江湖。

刀剑无眼。

做了江湖人,过的便是刀头舐血的日子。今日斩了旁人,明日自己的头颅说不定便提在旁人手中。每一次睡下,都不知道眼睛还能不能再睁开。

她不是这劫数里的人。就算和他在一起,也不是。

他不准她进入这个血腥炼狱的世界。那儿万千困于武力与杀机的灵魂,黑暗中永无出路,自相吞噬是唯一的宿命。她不能来。

而他出不去了。

在血液与尘沙之中灭顶。暗红色沼泽缓缓旋转,他看得见自己下沉的样子。

他以威慑的目光镇着海盐帮众。他们萎靡不振,在这天降的灾星面前全失了素日气焰。忽然,他们的眼神一飘,不自主地,被什么牵引向他背后,像夏日热风提前昏昏欲睡地到来。

燕云侧过脸。女人穿着海盐帮众的衣服,长发塞进狗皮暖帽,素净利落,没一绺飘在外面。

肥大而剽悍的青布衣裤笼着她。越发衬得脸庞瘦削,眼睛里闪着两点墨蓝水光,明亮得慑人。这双眼睛与她的人并不匹配。燕云陡然发现她整个人似乎处处与自己背悖,看似柔和的外表,其实处处矛盾,无法言说。一如此日他第一次见到男装的她,棉的袄裤显得人臃肿可笑,使她像个年轻的小盐枭。

但她没有了长发护着脖颈。依然很分明地看得出,是个女子。夜明表情平静地从大石背后走出来,甚至带着一丝勇敢,仿佛告诉他她能接受他安排的一切未来。

她立在那身男人的衣服里面,无依无靠。

当日天黑前,燕云带着一行人与被迫前去调动海船的两名堂主会合,上了海盐帮的船只。

命两个堂主分执传令守望之职,其余帮众各司掌舵、操帆、担任水手。这些人被他点了死穴,功力相差太远,无力自行解开。为顾性命要紧,只得听从摆布。

这些人都是出惯海的,奉命安排,船上一应事务井井有条。淡水食粮倒也充足。于是趁此时风波平靖,向着东北方向,扬帆出海。

第三十章
船舶一径地驶下去,舟中日夜易度,夜明坐在舱房里,每天看着太阳在西边窗外升起,又在东边窗外落下。

不知不觉,已近一月。

海盐帮众人兢兢业业地行船,不敢有何异动。这些往日里粗野蛮暴、一言不合便即拔刃相向的汉子在茫茫大海之中受制于人,也只得终日闷头干活,好象他们都是天生的老实人。

连一日三餐也是由他们中看起来最精干剽悍却最寡言的一个亲手烹制,恭恭敬敬地端到面前。船上备有大批米面、干菜、腌腊的风鸡火腿等等,甚至还有酒。燕云不喝,却也不禁他们饮酒。久在海上漂泊的水手们大多好酒。大海茫茫,风波无情,若不痛饮沉醉,何以解释忧闷?那些人没来由地遭此无妄之灾,又不知这船驶向何方,几时能够平安回家,自然更加愁苦。每日纵饮不已,醺然大醉。

夜明曾担心他们如此酩酊会令船只遭遇危险。但燕云只淡淡道:“放心。他们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送饭菜的男人低着头,双手将托盘放在小几上,听了这话并不敢接口,只躬身唯唯地退下。刀削斧凿般棱角分明的面孔,垂眉顺目。他一直倒退,直走到舱口方转身带上门离开,恭顺如臣子侍奉主上。

带走一股酒气。

越向北行越觉得冷。天气正渐入阳春,中原大地此时想来已是草长莺飞,柳眼花笑。舷窗外的大海却依然一片苍茫。无边无际,只有那永恒的蔚蓝色,远离了人烟嚣尘,清澈得使人错觉,似可一眼直看至海底白沙,若凭舷望去却只是深深深不可测。如一只埋藏万年心事的眼睛。

无论多么清的海水,若深至千仞,都变成噬人的渊。一个失足,波澜不起,尸骨无存。大海……啊,大海并不凶恶,它只是寂寞。

寂寞到世上一切生命尽情倾入也激不起回响。

夜明立在船头,把手臂放在舷上垂首望着下面。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大海的寂寞。

燕云仍与她同室而居。两人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海上,人似乎也变得更沉默。像那千年万载,碧海蓝天相对,却从来不曾接近过一寸的距离。

海天之间吹过的风声,是永远无法被听到的倾诉。许多情节,当那些缱绻、哭泣、辗转、拥抱与背离……都只发生在心里。谁知道,在大海深处,在天空尽头,每天各自涌动着多少风云暗流……多少的激烈亘古无声。滚滚红尘厮杀而过,而遥相对望,依然只有这一副相同的蔚蓝寂静的容颜……

仿佛,也就没有别的了。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从来不曾。

没有比蓝色更寂寞的颜色了。

夜明迎着海风闭上眼睛。她想起很多年以前,一次这样的航行。一艘船,两个人……大海。回忆永不重现,没有人能够把时光倒流……那是一个阴谋,或只是一段玩笑……都没机会回首。

无法再去证明。

那是一颗毒药,还是,一滴眼泪。

啊那艘船那个人那段生命都不复存在。失踪在时间里,灰飞烟灭。可是大海,它依然没有改变。它的容颜永生不老,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

即使什么都已完结。

她想起那黑暗沉寂,曾极欲逃离的大海。不惜一切代价。

……曾以为自己可以逃离。

或许都错了。她才是海的宠儿。最不舍的一个,它要她永永远远,陪着它。逃不出它深不见底的爱恋,她在它心脏深处,一颗连结着心脉的珠,永无天日。

燕云走上甲板。她听到他的脚步声。

他伫留在一臂的距离之外,不再走近。夜明突然转身,说道:“燕云,你有没有想过找个地方住下来?”

他不答。她静静听着自己的呼吸。

“我们——找一个地方,住下来——你喜欢在哪里都可以。”

她又说。

燕云转身,自舷梯而下,走回舱房。她看着他的身影在甲板上一点点矮下去,终于消失。

像被吞没。

夜明轻轻地向后靠在舷上。海风在她的面颊来去,温柔往复,似一只手爱怜地撩拨,永不厌倦。风里缠绵着海潮的声音,在耳边,柔柔细诉。

……逃不出了吧。

她掩脸蹲下去。蜷缩在船头的角落里,然而躲不开那带着水气的风,像一群依恋着人的白鸽,拍翅环绕在周身。

大海不准她背弃它。一而再、再而三的逃离,都是枉费。她那么渺小,拼了命也游不出它的心房。

风还在吹。如含蓄的威胁,说着谁才是她忠诚的爱人。地老天荒。

第三十一章
“燕大侠,郑六来报,您要去的地方已经望见了。”凌晨时分,海市堂堂主来舱房外敲门,轻声传报,“燕大侠?您醒了吗……听您的示下,是现在靠岸还是——”

燕云和衣坐起。

“靠岸。”他斩钉截铁道。

夜明在他身畔睁开眼睛。男人的身影黑黢黢地坐在床边,弯下腰去着鞋袜。她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海上的早晨,往往是突然降临的。此时却还没有。为了掩饰夜明身上的珠光,舱中逐夜点着一根细蜡,直至天明灯火不熄。窗外漆黑一片,月亮已沉入海平面,太阳还没有出来。

燕云轻手轻脚地站起,拿了刀,正待出舱,衣摆忽被扯住。他没回头,径自道:“你再睡一会儿,到岸还有些时候呢。靠了岸,我来叫你。”

他甩脱她的手,走出舱去,关上了门。夜明半支着身体在枕上,还没来得及躺下,他倒又回来了。

“你还是跟我一起上甲板吧。”他拎起棉衣丢给她,“穿好衣服,外面风大。”

夜明侧头瞧着他,一边穿衣:“你担心那些人耍花样,是不是?马上就要靠岸,若出了什么意外——”

“没有意外。”他打断她,冷淡地,“有我燕云在你身边,什么意外也不会有。”

夜明的手握着衣襟,惊谔地望着他忘记了系上。他的武功高强,她是知道的——在她心中,他几乎是不可战胜的,他在神魔之间,凛然不可一世,将其他舞刀弄剑的人们远远抛在泥涂。

然而他是如此晦暗无光,像他的刀一样不起眼。

她只见他手起刀落,毙强敌如切瓜菜,何尝听过这样豪气干云的言语。一时间,仿佛整个大海都在他羽翼下。

有我燕云在你身边……

在你身边……

蜡烛燃至末端,烛泪融为一滩,在简陋的白铁盘中蔓延成一朵红花。半残的,但瘫软娇媚。是纯用胭脂画出的没骨花。火苗快要走到尽头,分外地长,突突吐着红舌跳动。夜明怔怔地抬头看着男人,双手如被定住,衣衫半敞,胸前一痕雪色,滴粉搓酥。

她没有白苎衣、冰绡裙、红抹胸。犷悍素朴的男人衣裳裹着她,反倒显出一种奇异的妖野的美。

燕云看着她穿衣,并不回避。目光平静毫无尴尬之色,甚至没有感情。他曾无数次地为她换药,她的身体对他而言,已没有任何秘密。

只要,有我燕云在你身边……

她披散着头发,敞露胸襟在他面前。那一刀的伤痕犹存,是他的手指走熟了的一条路。眼神中有种悲哀之色,不自觉地,或许还有股不顾一切的悍然。

燕云漠然瞧着女人。她眼里那种渴望的神色他熟悉。在陕甘道上她病得快要死掉的时候,眼睛里也曾流露出这么一种神情。与那柔弱外表绝不相称,似无声的呐喊,研丹擘石。他知道她不甘心,她想要,她想要……

“你……”

他艰难地吐出一字。在同一瞬间,她在被子里,猛地向他扑来。棉衣从她肩上滑落,她不管了,只用两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从不曾想过她也会有那么大的气力。

蜡烛就要熄了。火焰呼地一下窜得老高,她一双深黑的眼里陡腾起冲天光亮,瞧来悚然。

“燕云,别抛下……”

她喊道。长久的压抑,一旦的爆发反而暗哑,不由自主,她喉咙里发出的只是一些嘶嘶断音。

波的一声轻响,烛芯爆出一个绚烂火花,终于熄灭。

“我们上甲板。”他突然说,伸手替她一紧衣襟,提臂一抱将人揽下床来。在黑暗中蒙蒙珠光荡漾开来的那一刻,几乎是挟持,他把她带上舷梯。

甲板上火把晃动。夜明立脚不稳,像从梦中强行给人唤醒,或被推入噩梦深渊,她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嘈杂兴奋的、准备靠岸的种种声响。

倚在他怀中,她看到海尽头金光万道,奇丽如海底妖蛇一窝都浮出水面,争相乱舞。跟着海水似乎一拱一拱,一个巨大的日头,一跳跳出来。

她没有注意过刚升起的太阳几乎是没有颜色的。它说不上红,也说不上黄。它只是灿烂。

灿烂到没有心肺。一个呼风唤雨的空壳。

那光华璀璨之中,犹如传说中海外仙山,凡人不能涉足的异境,她看到了那个岛屿。

整个岛屿遍生着萧萧翠竹。尽管当船只近岸,已逐渐看得清岛上景象,但双脚踏上土地的一刹那,夜明仍与海盐帮众人一样,陷入极度的迷惘与惊骇之中,仰首四望,不知身在何方。

失去任何移动与开口的力气。

这是一个梦境,不是真的。

倘若不是做梦,那一定是自己已经死了。人世间,由渤海湾出发向北行驶一月有余,在极北之海,传说即将接近那终年黑暗酷寒、靠名为烛阴的巨龙眼目开合控制昼夜的从极之渊的所在,不可能存在这样生满翠竹的岛屿。

那些竹子粗壮茂盛,比在江南温暖湿润之地生长得更为繁密。初升的太阳晶明照耀,竹林中遍洒光线,清新如水。竹叶森森飘摇,风过处发出宛如龙吟的音韵。

夜明拈起一片竹叶。绿得冷,翠生生没有温度。若不是指尖纹理的触感,错认翡翠琢就。

隔夜的露水沁着。竹的冷香破喉入肺,几乎是一种毒。她缓缓揉碎了那片竹叶,指上忽然一痛。

被那锋利边缘割了一条细口,血线,鲜红的一缕浮起。夜明把指尖儿放入口里含着。

海盐帮众团团挤在一堆,像群无辜面对屠宰的绵羊。他们被这世外奇景惊呆,半晌无力做出反应。

终于海市堂堂主竭力镇定心神,走上前来,双手捏着帽子,陪笑道:“燕大侠,总算把您和宝眷送到地头了。小的们算是不辱使命……您看……这如今……”

他的同伴挨挨挤挤在他身后,十双眼睛惶恐地注视着这比自己更横蛮的煞星。

燕云左手把女人向后一推,右手抽出刀来。

断刀的黑影横在满目琳琅碧光中。拦腰截断生机。

海市堂主变色:“燕大侠,您可是江湖中的一位人物。您亲口答应过只要小的们老老实实送您到岛上,绝不伤我等性命的……”

燕云横刀不动,道:“世上没人知道这个岛在什么地方。今后我也不想再有人坐着海船,上这里来。”

“我们不说!绝不会泄露出去的!”海市堂主吓得大叫起来,“都是在道上混了这些年的兄弟,谁还能不懂这规矩!我们活得腻味了,敢乱传这口风!……燕大侠,您是大英雄,小的们这一路上安安分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可不能……可不能……”

他满头滚下豆大汗珠,结巴着不敢说出“杀人灭口”的那四个字来。燕云却冷笑两声。

“想不到堂堂海盐帮帮主竟甘心做起这水手的贱役来。你也太不长进了。说的不错,这一路上,果然是安安分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倒是委屈你了。”

海市堂主脸色更白,极力把一副笑容挂在面上,哆哆嗦嗦道:“燕大侠,您还真会说笑话……小的只不过是区区一名堂主,这里的兄弟们都可做证……我们帮主……帮主他老人家早在燕大侠您大驾降临前就出去做买卖去了……”

说着又做出狎熟模样,想缓和一下满林的肃杀气氛,只见他小心翼翼凑近两步,挤眉弄眼:“我就知道……嘿嘿燕大侠您是在跟我们弟兄开玩笑呢……嘿嘿……可您这玩笑开得忒大啦,江湖上谁都知道我们帮主他老人家最是个精细人,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您这么随口一说不打紧,赶明儿小的们回去了,万一弟兄中哪个睡觉说梦话不小心吐了出来,倒教旁人还以为是小的有什么逾越的想头……这将来传到帮主耳朵里,您让小的以后怎么在帮里混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后面一群帮众忙跟着他扯动面皮,一一发出干笑声,如钢丝相锯,煞是刺耳。

“海盐帮的规矩就是这么当面诋毁帮主么?我倒是头一遭听见。”燕云瞧着他们,却不笑,“——白昊天,说起来我该对你道声辛苦。这一路上,你烧的饭菜好吃得很啊。”

他的目光越过海市堂主的头顶,直直落在人群中一个汉子的脸上。

“我真的没想到,白帮主还有这一手手艺。”燕云悠悠道。

那汉子抬起头来。一张额窄颧高的枣核脸,刀削斧凿。

那种麻木痴呆的笑容像被大手抹过,瞬间从他脸上消失。因连日熬夜而满布红丝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狼一样的光芒。然而他的嘴角依然平平上挑,好脾气地,仿佛随时准备接受人家对他所烧菜肴的挑剔。

“燕大侠,承您过誉,在下愧不敢当。客途之中,粗茶淡饭,该说受委屈的是您和这位美人儿才对。”那汉子也笑了笑,以同样悠然的口气说道,“不过总算在下款客之心颇诚,花了大气力,终于不辱嘉宾,这一路的茶饭还配得上您的身份——燕大侠,‘聚窟百香露’的味道,您还吃得惯么?”

第三十二章
燕云缓缓点头:“原来叫做聚窟百香露。”

“正是。燕大侠,您怕是没坐惯海船吧?唉,不能跟我们这些粗人相比。”白昊天和蔼地笑着,却把这古怪的露名抛过一边,扯开话题,“您知道,弟兄们没别的本事,就靠着这海讨生活。虽然这一个多月以来风波劳顿,弟兄们仗着皮粗肉厚,怕还是能够伏侍您老人家的。燕大侠,您吃了一个多月在下这不上台面的手艺,这会儿是不是觉着有些乏了?”

十双眼睛紧紧盯住燕云手中的刀。

燕云如同看不见海盐帮众严神戒备之状,垂下头去,也看着自己的手,木然道:“是觉得有点头晕……这些时日以来,心里总是很慌……想必坐船坐得久了,眼下站在地上,脚下竟还是虚浮不稳。”

白昊天与身旁一人对望一眼,微笑道:“若果如此,在下等罪过总算还不是太重。除了头晕脚软,您没什么别的不舒服吧?唉,倒是令在下担足了一路的心。燕大侠您是铁打的汉子,这区区聚窟百香露自是奈何不了您的。但若万一这位娘子有何头疼脑热、发烧肚痛的,在下就万死莫赎了。”

“你放心。聚窟百香露只会令人失去内力吧。并无其他毒性。”燕云抬起头来,看着白昊天旁边那人道,“公孙泰,你家的独门秘方,你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

那矮小粗壮的汉子微微一惊,随即笑道:“燕大侠好眼力,果然是老江湖。我们若知道早晚瞒不过您的法眼,这一路上倒不用这般煞费苦心地做作了。”

燕云冷冷道:“那也未必。若不是各位做功高明,又怎能让燕某舒舒服服地吃了一个多月的毒药……”

白昊天与公孙泰又相视而笑,面上颇有得意之色。只见燕云将海盐帮十人从左至右,慢慢地扫视一遍。

“岭南公孙世家泰三先生、断门刀袁十五、‘大漠独狼’张亮、‘鬼影子’刘应天、阴阳先生丁四平、‘蓝鲨’赵刚、‘花蝴蝶’汪伟旦……白昊天,难为你找得到这许多高手来对付燕某。海盐帮这回下的本钱可不小啊。只是燕某身无长物,恐怕要令众位失望了。”

公孙泰轻轻鼓掌:“燕大侠,厉害厉害!这里除了海盐帮的三位朋友,在下等都是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便是少林方丈、武当掌门至此,怕是也不能将我们的匪号说得这么清楚。想不到燕大侠您虽然侠踪少现于江湖,对我等这些无名小卒的动静却了如指掌。”

燕云道:“毒门正宗公孙家的唯一传人,岂可说是无名小卒。泰三先生过谦了。如若燕某所料不差,解药该当是混在酒中罢?”

白昊天点头:“燕大侠师承青灵子前辈,无名岛一派严禁饮酒——贵门中的这个规矩,江湖中所知者虽然不多,我等这些乌合之众人多眼杂,消息勉强倒还算是灵通,让您见笑了。燕大侠,您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无名岛一派……这岛岂止无名,如今除了我,要找第二个人也再没有了……”燕云似是想起了什么,仰首出了一回神,终于颓然低下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有一事未明,要请泰三先生指教。故老相传海外聚窟洲有返魂之香,能使死者复生。你这杀人的毒药为何也以此为名?”

“不敢当。世上都说毒药杀人,在下却以为有时候杀人跟救人分得不是那么清楚的。譬如今日,倘若我辈运气好,杀了燕大侠这样的人,其实不就等于是救了许多人么?”

公孙泰狞笑道。“大侠”二字咬得特别重些,讥刺之意甚明。

燕云沉默地摇了摇头。

“我的确,杀过许多人……”他低低说道,语声几不可闻。脚下忽一踉跄,身子站立不稳,往后一靠,撞在一根竹上。

竹身簌簌晃动,半空中洒下一阵露水来,映着初生日光,盛大如雨。

海盐帮众人之中,瘦长条子‘花蝴蝶’汪伟旦脚尖点地,飘飘而起,率先向燕云扑来。一把银镖穿过竹露,缭乱光闪,迎面击到。

夜明站在燕云身后,只觉一股劲风当胸推至,人已向后跌去。

在那之前她来得及看到黝黑刀锋一动,将一滴正在落下的露水劈为两半。如此真切,一切如同生在眼膜上的花翳。

被分开的细小水珠向相反方向疾飞。

燕云一声长啸,人与刀都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只见一团黑气,满天竹叶和着露水飞旋洒落。夜明的身体在空中不由自主,若离弦之箭平平向后直飞。她闭上眼睛。

在那一瞬间听到男人的惨叫声。

她不知道要被这强劲的力道推到什么地方去,脚底忽然一沉,背后像有什么无形之物挡住,阻了直飞之势,人却硬生生落下来。夜明立足不稳,腰肢一斜,和身扑倒在地。

男人的叫声愈发惨烈。

夜明抬起头来。她伏在距先前位置三丈之处。

第三十三章
银镖击到面门之时,燕云右手刀起,左手袍袖反挥,借内力把女人向后送去。只一刹的工夫,随即力道往回一圈,将夜明飞跌的势头打住,止于三丈开外。

断刀收回。黑气消散。

他仍倒提着刀,顺腿边垂落,仿佛从来没有出过手。轻轻向后纵跃,倒退至女人身边。

夜明眼前伸下一只满布疤痕的大手。她攀着燕云的左臂站起,看到三丈之外汪伟旦被从腰胯间斜斜劈开的尸体。一地竹叶染为赤红。

这人一招还未交手,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便已毙命。

惨呼声发自海盐帮中的两名堂主。余人一见情势不妙,皆已远远散开,只有这两人功夫稍差,躲避不及,此刻满地打滚,长声嘶号,听来极是惊心。

燕云瞧着地上被反激回去的银镖,枚枚斩为两半。

“花蝴蝶的镖上,你们自然是早已淬了剧毒的。”他摇头道。

“你……你……不可能,我亲眼见你吃了饭菜的!”白昊天又惊又怒,远远骂道,“你怎么可能还有内力……姓燕的,你会妖术……”

燕云不答,白昊天张皇四顾,忽然扑向公孙泰:“你这药他妈的到底管不管用!杂种,你敢骗老子——”

“莫非我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么!”公孙泰也急了,两人厮打在一处,“聚窟百香露是我家家传的秘药,怎么不灵!”

“那这厮吃了怎的屁事没有!”

白昊天双眼血红,咆哮连连。公孙泰一面抵挡他的拳脚,一面叫道:“这姓燕的定然……定然有妖术……他和这妖女做一路,他……他一定会妖术!”

海盐帮两个堂主还在地上翻滚,惨呼声越来越低,终于寂然。

白昊天兀自与公孙泰扭打不休。余下六人眼见事已不谐,燕云若不中毒,这里自己一群谁是他的对手。这当儿性命要紧,各自掉头奔泊在近岸水中的海船逃去。

燕云转头道:“从此刻起,你不可离开我身边三步之外。”

夜明还未答话,腰上一紧,已被他左臂揽住,跟着身子犹如腾云驾雾一般,拔地飞起。

耳中听到燕云的喝声:“我说过世上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岛的所在的!”

夜明想无论再活多少年,她将永远不能忘记这一天。在仙境般生满修竹的岛屿上,目睹一场酷烈屠杀。

不仅仅是目睹。

他将她紧紧揽住,如影随形,令她随着他的身体起落腾挪,一切感同身受。

好似她也参与了这一场力量悬殊的杀戮。

风声、刀声、人临死的号叫声在她耳中搅混成天地玄黄的一团。铁折扇、流星锤、精钢水刺……在咫尺相贴的距离她看着一件又一件奇奇怪怪的兵刃连同它们的主人一起,在他的刀下碎裂。

烈风摧折,竹吟若哭。

漫天翠竹在她眼里旋转。如万柄碧玉飞刀,竹叶萧萧直刺而下。

又一个人体跌出去,带着一溜红光。喀啦啦撞折了好几棵竹子,碗口粗的竹身当头倒下。

她大睁着眼睛。她已经失去阖拢眼皮的能力。全身骨骼都在这速度中松散如泥,她觉得自己随时会从腰肢处一折为二。

燕云的啸声听在耳里,似乎很遥远。她的感官在这杀戮场景中麻木。

燕云右手刀出,一刀把公孙泰穿心而过。同时左肘微抬,让臂弯里的女人身体略站直些。她像一条飘带搭在他手上。

他轻轻跃起,旋身半周,落地站定。在满天血雨之中,他仿佛带着她,跳一场死亡的舞蹈。

白昊天苍白着一张脸,站在遍地同伴的残尸之中。

那夺命的煞神就在对面。白昊天全身颤抖不已,却勉力抬起头来,狠狠瞪向燕云。那眼神又虚弱又凶狠,他的眼睛本来生得白多黑少,似一头狼,此刻便如同濒死的狼。

“我知道我今天逃不过了。姓白的这桩买卖办砸了,我认栽。”片刻,他终于宁定下来,开口道,“我只想知道聚窟百香露你到底吃了没有。你得让我死得明白。”

燕云点点头:“师父曾经传授于我以内力逼出体内毒素的法门。我早已察觉你们的身份,那日在总舵,郑六他们两个分明是故意点了你们八人出来。你们早就盯上我了。头一日你送饭菜来,虽然此毒无味,我便觉得内中谅必做了手脚。每日饭后即行运功将毒逼出——我知道这药只是令人丧失内力,药性虽强,发作却慢。你们又怕我察觉,每顿饭菜里用量极微,所以还不妨事。若我毫不提防,不曾运功的话,当真一个多月累积下来,此刻我也只有任你们宰割的份了。”

白昊天直瞪瞪地站着,苦笑一声:“这是命。”

燕云道:“公孙家的烈性毒药也是有的。倘若你们用的是百步散之类,我就未必抵受得住。”

白昊天忽然激动起来,嘶声叫道:“你明知道我们不敢用剧毒——你这龟孙子,这时来奚落我么——”

燕云静静瞧着他,不置一词。白昊天颓然住口,望着他怀中揽着的女人,低声道:“你当真不知,这娘们是什么人么?”

“我不想知道。”燕云说。

白昊天又瞪他片刻。

“我信得过你是当真不知。你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犯这么大的险,冲着她来——”他摇了摇头,“笑话,真是笑话。若我今天不死,说出去谁会相信,你燕云居然真的对一个娘们动了心……江湖中都说,人,在你眼里就是用来杀的……”

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两步,叹道:“我也有个女人。我也舍不得她……你相信么?新娶没多久,漂亮极了……”

燕云面无表情,握刀的手却紧了一紧,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白昊天转身,向海边来时的方向遥望一会,惘然道:“唉……她这会儿在家,等我回来呢……”

他的目光触到那艘海船,突然啐了一口,大声骂道:“呸!说的比唱的好听!什么齐心协力,狗娘养的王八蛋,脸上正经,一肚子下作!我操他天——”

骂声戛然而止。白昊天一手犹指向大海,直挺挺地仰天倒了下去。

第三十四章
燕云蹲下身去,二指用力,拔出插在白昊天心口上的那柄柳叶飞刀。他微皱眉头,拈着小刀,翻来覆去打量片刻。

“事已至此,你们也该现身了吧!”燕云站起来,随手把飞刀向地下一丢,遥对大海喊道。

夜明惊愕地瞧着直直插在沙中的那把柳叶刀。纤薄的刀身只有二指来宽,此刻只露出银色刀柄,上头似乎雕镂着一些花纹,颇为精巧。

——白昊天不是燕云杀的。他被这柄银刀一击而中心脏,干脆利落地毙命。

但,这自海中而来的飞刀究竟是谁人射出?

不由自主地,她随他的目光望向茫茫大海。海水很冷,泛着寒带海域特有的冰蓝,空灵透澈而毫无暖意,与这绿竹猗猗的岛屿并不和谐。然而如此静美,宛如瀛洲蓬壶,五色云朵结作楼阁的世外仙山。叫人不能想象从这样的海水中会有任何杀人的金属之物迸现。

海船的跳板上,远远现出两个人影。在冰蓝海面上方,慢慢走近。衣袂飘然飞动。

遥看去,也像仙人一般绰约。

夜明忍不住叫出声来。短短一个早晨,她已见到太多江湖中的尔虞我诈、风云突变。这些刀剑丛中的寻常事,于她件件都是无从想象的叵测与奇诡。

然此际当她看到在杨花镇小饭铺中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卖唱女子与她的仆妇踏上岛屿的时候,仍不禁用力抓住燕云的手腕,仿佛要借助这男人坚实的筋骨来证明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

只有噩梦才会有这样的突兀与离奇。

燕云道:“很好。天山三秀来了两位,尊师当真瞧得起燕某。”

那女子仍是一身青布衣裙,头上裹着帕子。穿过丛丛翠竹走来,步子平稳安详。如同一个真正的千金小姐在自家花园内游春释闷,总是端淑珍重好女儿仪态,竹的影子依序一根一根,轻轻拂过她的脸,无限低回。

那仆妇与她并肩而行。看真点,脸上那恭顺柔懦的下人模样一扫而空。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眉目间亦自有一股勃勃英气。

“雪雕乳燕二位都到了,但不知为何不见孤鹤女侠?天山三秀,不是向来同进退的么?”

燕云悠悠说道。她们停在对面三尺之处。年轻女子道:“二师姐一月前于长江畔尽诛妖人巫山九猿,已力战牺牲。”

燕云点头:“果然其中有此缘故。在杨花镇那日,我还差点疑心自己认错了人。”

“燕大侠的消息不是最灵通的么?方才揭穿公孙泰那批人,何等漂亮。如何这等大事反而不知。天山派于阁下而言,只怕一向是眼中钉。我二师妹为人最是嫉恶如仇,如今不幸牺牲,阁下该当早有耳闻才是啊。”那中年妇人雪雕接口道,语含讥刺。

“在下前段时日只在西北一带奔波,足迹未至长江,江湖中近来发生的大事多有疏漏。孤鹤女侠素有胆气,乃巾帼中的伟丈夫,在下心中是很敬佩她的。想不到巫家九兄弟终于为她所诛,也算是恶贯满盈。”燕云叹道,“只可惜孤鹤女侠英年早逝。”

雪雕冷笑道:“你不用猫哭耗子假慈悲。天山派注意你这恶徒已久,想来你也早有觉察。二师妹身遭不幸,你心中不暗自欢喜已是好的了,何悲之有?”

燕云笑了笑:“在下的心意是真是假,既然雪女侠不信,多说也是无益。只不过说句得罪的话,便是孤鹤女侠无恙,天山三秀联袂至此,燕某也没放在眼里。我敬重你们的乃是人品,并非武功。”

雪雕怒道:“你……”

她虽上了点年纪,火气却丝毫不减。当下踏前一步,便欲动手。燕云只静静看着,不动声色。

谁知却被一只素手阻住。那只手葱指纤柔,瘦不露骨,指甲光滑盈润若五片粉红桃花,正合深闺拨动七弦,一曲流水,点点落花浮泛。

她的师妹乳燕樱口轻启,斯斯文文说道:“大师姐,依小妹看来,燕前辈却不是那等口是心非之人,他说敬重二师姐,想必是真的。”

“师妹,你竟然帮这恶徒说话?”雪雕火气更盛,“你出来行走也有这些时了,怎么还当天下人都是好的?这姓燕的生性嗜杀,手上人命无数,武当木虚前辈就是死在他刀下的,十年前你白鹰师哥的一双眼睛也是他毁的,你忘了么?这人根本是个恶魔,你以为他会对天山派惺惺相惜吗!师父叫咱们做什么来的,你也忘了不成!”

乳燕道:“师姐请稍安毋躁。师父的叮嘱,小妹不敢一刻或忘。燕前辈的所作所为虽然咱们在江湖上听正派同道谈论得多了,但直至今日,方才亲眼目睹燕前辈的身手。小妹以为,便是我们同门三人联袂至此也奈何不了燕前辈这句话,并非夸口。”

雪雕顿足嗐道:“你真是长旁人志气……”忽然收声,呆呆地向地下的尸首瞪了一会,摇了摇头。

“师妹说的没错。今日但凭我们两人,断不是这恶魔的对手。”

雪雕颓丧地垂下头去。燕云却接道:“所以你们不惜和白昊天那些黑道人物勾结,以图对付燕某,是么?你们躲在舱底堆放食物之处,单等上了岸,聚窟百香露奏效,你们就可以黑白两道联手,把燕某乱刀分尸,然后各取所需。”

最后四字说得特别重。雪雕倏然抬头,大声道:“不错!是又怎么样?像你这样的杀人恶魔,无论黑道白道,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白昊天他们要你身边这个女人,她是什么来头,这跟我们天山派可半点关系也没有,我们也懒得管……”

“我知道。你们要的是玄澹心法。”

他淡淡说来,雪雕听在耳中,如闻惊雷,不由得后退一步。

燕云望着折断的竹子。碧竿红血相沾狼籍。世上最洁净的植物,可栖凤翔鸾的,终于也混在遍地血肉脏腑中死灭,无从回复生机。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玄澹心法。从几百年前开始,这个世上为它死了多少人。到今天……值得么?”

“你也会爱惜人命?”雪雕又冷笑起来,“别叫我恶心了!姓燕的,你自己想想,从二十年前你师父不知所踪、你踏入江湖算起,到今天丧在你刀下的性命有多少!难道那些都不是人吗!”

仿佛被激怒了,她不顾师妹乳燕的阻拦,昂然上前两步,直视燕云,一口气说道:“你师父青灵子身为一代剑仙,与世无争,谁知竟教出你这么个不分黑白一味好杀的魔头!难怪他没有把玄澹心法传给你,想必也早看出你豺狼之性,不可教化。青灵子前辈如今一定已不在人世了,否则绝不会放你离开无名岛半步为害武林的!我想他在九泉之下一定十分懊悔,为什么当日看走了眼,千挑万选挑中了你这魔头做徒弟……”

第三十五章
燕云冷然道:“我师父他老人家活得好好的,你若再咒他,休怪燕某无情。还有,你既知师父并未将心法传授于我,又何必干冒奇险跟我上无名岛来找?”

“谢了,今日事已至此,天山三秀早就没打算活着回去。”雪雕挺胸道,“能与你这恶魔一战,已不枉天山派教养我们姐妹一场。人活百岁,谁无一死。二师妹力诛妖邪而亡,你当雪雕和乳燕是贪生怕死之辈么?你说的不错,天山三秀一生同进退,今日拼了我们两条命,好歹也要废你一只招子为师哥报仇,我们到了地下才有脸见我师妹去。”

海风将满岛修竹吹得哗啦啦一片声响。雪雕的发髻散落了一半,鬓边微微几缕花白,平直地被风掠向脑后。四十岁的妇人面颊泛起红晕,双目炯炯闪亮。她单手提起背上负着的包裹一抖,七弦琴跌了出来,在半空中翻了几转落在她的手上。

呛啷啷两声,雪雕自琴身中抽出两柄剑来。剑身极窄极长,不知以何柔软金属锻造,平时卷成几折藏在琴中,此时一被拔出,立时弹开。

剑尖乱颤,直指燕云。

雪雕递了一柄给乳燕,将琴向地下一丢。琴弦犹自颤动不已,清音欲绝。

燕云瞧着她,突然右腕一翻,反手将断刀向自己肩上砍去。

两个女人的尖叫响起。夜明与乳燕瞧见这变故,都不禁失声惊呼。

“燕云……你这是做什么!”夜明扑到他身上。黝黑的刀刃犹嵌在左肩之中,刀身没入一半。

鲜血沿刀锋流下,将燕云半边衣衫染得红了。夜明摸了两手血,惶恐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便是跟随着他,杀生害命视作寻常,她从来没见过血从他身上流下来。没有人能让他流血。他的身体像金刚岩石,只有他自己手中刀砍得进。

“燕云……”

燕云不看她。面不改色,轻轻拔出断刀,对雪雕说:“雪女侠不愧是磊落英雄。此刻燕某有事未了,招子恕我不能相送。请以自身鲜血略表在下对三位侠女的敬佩之意,天山三秀,同生共死,这份同门之义男子中也是难得,燕某好生相敬。”

刀一离身,鲜血嘶嘶急喷。雪雕面上溅了几点,也自动容。但仍强作淡漠,啐道:“呸!同门手足,同生共死那是份内之事,什么义不义的——你瞧不起女人么?我告诉你,你没见过,那是因为你们男人中背信弃义之辈太多。背叛同门,临难退缩,那还叫人么?”

“同门手足,同生共死那是份内之事。”燕云仰面望着头顶竹叶,喃喃重复。

“……可是,我并没机会知道……”

他看着天空发呆,似乎想入了神。雪雕与乳燕对望一眼,双双出剑,一取双目,一取心口,两道银光如白虹落自天外,急急攻至。

夜明听到喀的一声,那却不是天山二秀佩剑折断之声。

乳燕的手腕被燕云左手抓住,长剑滴溜溜脱手飞出,划过一条弧线,直没入海。

雪雕长剑仍然在手,剑尖斜斜擦过敌人额角,不过半寸距离,却再也无法刺到眼睛。

燕云跨前一步,断刀刀锋横在两个女人的喉头,雪白肌肤各自割裂一条细口,红线般附在脖子上。

三人形成静止的石雕。

他的脚下,那具陈旧古琴被踩得碎裂。从此,七弦再无声息。

幽幽一声轻叹,发自乳燕口中。

她的颈间被刀刃架住,无法低头。但一双黑葡萄也似的眼珠微微转动,瞧向地下被踩裂的琴,眼光黯然。

“尊师琴剑双绝,这具古琴定是大吕先生赐给姑娘的心爱之物了。燕某手脚粗莽,今日将此琴毁了,真是对不住姑娘。”

燕云掌中刀并未离开二女颈间半寸,口里却心平气和,若不知内情之人在旁闭目听来,定以为是嘉宾对答,彬彬有礼。

乳燕不能摇头或点头来表示她的意思,水红菱一般又薄又弯的嘴角却略一挑动,面上神情也不知是欢喜、是悲伤、是愤怒抑或遗憾。她虽境况如此狼狈,那一分端庄雅致的闺秀风度丝毫未损,在随时轻轻一推便能取了她性命的强敌刀口下,兀自斯斯文文地笑了笑。

“前辈所言甚是。此琴名为引凤,是家师幼时学抚的第一具琴。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赐给我的,这六年来,我走到哪儿,就把它带到哪儿。我吃饭时带着它,睡觉时带着它,甚至,在练剑时心里头想的也都是它……唉,我真的不是师父的好徒弟,我这一生,就喜欢弹琴。只要让我的手指放在琴弦上,心里便说不出的欢喜。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师妹!”雪雕怒喝,“你疯了吗,跟这魔头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大师姐,我晓得,其实我这些年来都没有专心练剑。师父一定很后悔把引凤给了我。他老人家和你,还有二师姐,你们都对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乳燕微笑地望着她的师姐,温柔而抱歉地说,“可是,我们现在很快就要死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好吗?”

“师妹……”雪雕讷讷望着她,竟哑口无言。

第三十六章
燕云收回断刀,把脚从碎琴之上移开。半已陷入沙中。任是曾经高山流水,弹动世间仙音,琴是个死物,就像死去的人。一旦破碎,倾城风华也便滔滔东去。化为绝响。伯牙子期,惊世的相知与传奇,那琴终究也是摔了。这些典故燕云并不了解。

他只是望着沙地里被毁掉的引凤琴,摇了摇头。

“乳燕姑娘,也许你的确不应该学剑。可惜了。”他的声音里有真诚的叹惋。

雪雕唰地再抖一下腕子,仍然指剑向他,毫不管颈上伤口涔涔地细渗出血来。

“姓燕的,休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们艺不如人,今天横竖是死在你手里,没什么可惜。我只恨杀不了你,让玄澹心法流落在此岛上,他日倘若不幸被你找到,武林中大祸难逃。一切罪孽由我雪雕在阴司里领受罢了。你动手吧!”

“何以见得……玄澹心法若真落在我手,江湖中便一定会有血光之灾呢。我只杀我所憎恨的人……”燕云失神道,“就为这个,天山派一定要先我而夺取心法么?哪怕赔上座下最出色的天山三秀的性命……你们这些武林正道,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真的不明白。好歹燕云也算是无名岛嫡派传人、湘妃竹剑唯一的再传弟子。玄澹心法是她老人家传于我师,莫说我实未窥得其中只言片字,便是这心法我拿了、练了,那也是竹剑门下自己的事,几时轮到旁人过问?你们如此不惜代价志在必得,难道就不怕江湖公议,说一句天山派强夺别派武功秘诀,与那些黑道盗匪有何分别。天山派百年清誉,传到大吕先生手上,如何竟不顾了,燕某着实难解。再者说——派遣你们两个女弟子交结邪派人物,几千里海路同行同止,其中更有汪伟旦这等淫贼——大吕先生就算不顾惜天山派的令名,莫非连座下女弟子的名节也舍得赔上吗。江湖中众口攸攸,真是令人心寒。”

一番话还未说完,雪雕早气得满脸通红,连连喝止,偏又想不出话来反驳。

反倒是乳燕,不急不躁,待他说完了,慢慢地说道:“燕前辈,你我都是为人子弟,方才我师姐言语中略有差错,对青灵子前辈有所不敬,承您心胸开阔未予追究。将心比心,我们也不愿听到半句诋毁我天山派尊长的话。还望您能够体谅。乳燕与师姐自幼由师父教养成人,师父的恩德天高海深,便是拼此残生,也自难报万一。燕前辈二十年来纵横江湖,刀下所诛奸恶之人自是不少,可武林正道的血债,您手上也却也欠下无数。无论少林、武当、峨嵋以至天山本派,晚辈从小听正道同门提起燕前辈的大名,无不惴惴。此番我与师姐下山,正是奉师命寻访燕前辈,并设法取得贵派竹剑祖师遗下的玄澹心法。师父说您一身武功令人闻风丧胆,实则只不过学到了青灵子前辈在遇到湘妃竹剑受其点化之前的刀法,纵然厉害,终是俗世的快刀,还有招数可以克制。真正玄澹宫的剑仙心法,燕前辈您是不会的。师父说,青灵子前辈的武功惊世骇俗,世间无人能敌。倘若万一被那魔头……”说到这里,她脸上微微一红,声音低了下去道,“……被那魔头先得了手,学到了剑仙御剑之术,江湖中将无人可以幸存。故此师姐与晚辈身负的实是事关万千同道存亡的重任,无论用何手段,只要取得了玄澹心法,师姐与晚辈虽死犹荣。”

燕云无声地叹息,听乳燕继续说下去道:“师姐和我在下山之前已经想好了。师父教诲我们,人之毁誉本来便是众口不一,就算盖世英雄,又有谁能一生不被臧否。一旦拿到玄澹心法,天山派立时将其毁去,从此不令天下人再为它而纷争,相互斫杀。只要能保后世江湖和平,莫说我们几个弱女子的名节,便是天山派给人骂成贪图至宝无耻小人,一时的非议又算得了什么。一百年、两百年之后,世上岂止天山派,现今武林中黑白两道的人物,大家都化作泥土了。”

雪雕道:“师妹说得不错。姓燕的,你若是条汉子,就给我们一个痛快!你找不到心法,最多不过多活几十年,又有什么大不了?”

说罢弃了手中剑,仰起头颅,瞑目待死。

燕云低头注视断刀,刃口流落一滴红,是他自己的鲜血。他的手掌紧了紧,却并没有挥刀的意思。

“其实方才我杀公孙泰那批人之时,你们本是有机会逃走的,不是么?”他道,“海船上除了你们,没有别人。你们有时间驾船离开。如果,不是那柄飞刀——”

“你说的什么屁话!”雪雕大声道,“那姓白的辱及我师尊门派,我岂能容他说出口!那飞刀是我发的。实告诉你,从那刻起我就没想活了,我师妹也是一样。你动手吧!”

燕云点头:“原来是这样。那么你们可得留下头来。这是无名岛的规矩。双脚踏过这片土的,就不能带头回去。”

雪雕哼了一声,不答。燕云陡然抬臂,刀锋呼啸。

夜明蒙住了双眼。

指缝里却没有红光迸射开来。

一缕缕,黑的,柔软的,逐对成毬,在风里纷纷飘远。

夜明捉住一团扑到她脸上的物事,轻微酥痒,闻得到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

天山双秀呆呆地站着,乳燕头上裹的布帕像只青鸟,扑扑拍翅飞去。

两人的发髻都散了。乱发披了下来半遮面颊。被削断的长发簌簌落满一身,似一场黑雨。

燕云道:“我要杀的人,已经杀了。你们走吧。回去上复大吕先生,玄澹心法不在无名岛,莫再白费心力。以后无论是谁,要心法,只到我燕云身上来找。”

雪雕面色苍白,掠开散发,连嘴唇都是白的。这一回死里逃生,当真是阎王殿槛外转了一遭回来,铁打的人儿也禁受不起。

半晌,慢慢回复神魂。

“你说在你身上便在么?心法若是真在你手中,这么多年贴身而藏,你会不看?不学?”她咬牙道。

“你也知道我师父没把心法传给我。只是命我妥善收藏,毕竟这是竹剑祖师的心血。师父没让我看的东西,你觉得燕某会偷看么。倘若不信,我可以当着师父手植的寒竹起誓。若燕云骗了你们,日后心胆俱裂而死。”燕云背过身去,不再看她们,“我言尽于此。海船上有小艇,你们自己坐了回中原。能不能回去,全看你们的造化。那些粮食淡水,尽管取用便是。”

说罢携了夜明,大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天山双秀彼此对望,都觉身上止不住地寒冷。一种颤抖,仿佛自骨髓深处索索发出来。

遥远地听到那粗犷沙哑的男人声音:“记得把酒也带上两坛。公孙家的百香露,除了他的独门解药,是无方可解的。”

第三十七章
“这是……你从前住的地方么?”

女人的手缓缓抚过竹床。空荡荡的床上没有衾枕,竹的碧色,冷冷逼人眼目。

摸上去也是一样的冷。指尖仿佛触到冰块,那温度直镇到心里去。

夜明回头看着他。手很冰,然而不由自主似的,仍在竹床上往复游动。绿玉白玉,明艳无匹。

燕云点了点头。

“我在这间屋子里住过十三年。但已有二十年未曾回来过了。”

他的眼光逐一扫过竹床、竹案、竹椅,寥寥几件器具,清一色全是以岛上的翠竹所制,清一色永不凋敝的绿。不像寻常的竹,被截下来做了器物,日子长了便失去生气,渐渐变成柔和的淡黄。越旧就越光滑,色泽也更淳厚。人说,这样的竹方为雅物,上品。

而这些生长在极北海岛上的竹,无论死去多久依然保持那冰澈的寒绿颜色,存储在虚节内里的某种东西,仿佛面对死亡宣告,不肯妥协。

如同一些固执地留在世间的尸。为着什么没人知道的原因,不愿离去。绝色、冰凉的死容颜。

夜明抬起手。指端仍旧洁白,并没沾上半点尘土。这出乎她的意料。

“你方才说,这岛上已经二十年没有人居住了,是吗?”她微微讶异地问。

“这里的竹子是我师父青灵子亲手种的,叫做寒竹。不怕冷,越冷颜色越翠。在沙地里也能活。用寒竹制的东西,无论放置多久也不会生尘。我从小便在这张床上睡觉。”燕云立在屋子中央,并不靠近竹床。顿了顿,慢慢说道,“——这岛上,的确二十年没人来过了。”

夜明用双手抱住肩膀。这屋里寒气沁人。

自从燕云把她带到以竹搭建的小屋内,一桌一床,无不散发着骨子里的凉意。

满岛寒竹沙沙作响。四面八方,如海浪一波又一波向人推涌而至。夜明觉得牙关轻微地相叩,然而这寒意并不酷烈,它抽丝剥茧,以头发丝儿那样的距离逼近,一寸,一毫,慢慢蚀入脏腑。似一生说不出口的心事,那心里的灰只是绵绵无绝。她静静坐在竹床上,没半点颤抖。

她体内的水分比常人更多一半不止。

她感觉自己在缓慢地冻结。眼睛看到任何什物,那目光仿佛也坠落成一地冰碎。

“你师父……”夜明讷讷地开口,小心翼翼。燕云是“江湖人”。她不懂江湖人的规矩,他们的戒条,他们心中神圣不可触犯的东西,为了什么,一越雷池,不惜生死相报。那界限在哪里。

这群用铁与烈火铸成的人。她进不去他们的世界。

她努力地斟酌着措辞:“青灵子……前辈……他早已不在岛上了么?”

燕云看了她一眼。

“你用不着这样称呼。你不是江湖中人,也不必去学这些事情。”

他的言语像千钧铅块堵在她面前。刻意地,他把她剔除在他的世界之外。

夜明放下双臂,十指轻轻地绞扭在一处。

“我是在七岁上被师父收养的。他带我到无名岛,教我学刀。十三年来我和师父没有离开此地半步,他是隐居在岛上的剑仙,不问世事。”燕云的声音低沉,看着窗外,好似自言自语,把遥远的前尘慢慢重拾。

竹涛声此起彼伏,一阵高了,一阵低了。如低语,如细诉,没个止息。

“我二十岁那年,师父前往中原,去铲除洞庭湖为害生灵的水怪。那怪物凶恶得很,它口腹之中不知葬送了多少性命。师父不准我跟去,他留下一条船,但是我要等到半年之后才能拿到它。

我在岛上一个人过了半年。然后我找到了船,带着师父给我的刀,去了洞庭湖。“

燕云摇头:“没有。水怪已在半年前被师父杀死,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到他。师父是剑仙,并不是寻常的武林中人,所以那一役虽然惊天动地,江湖各大门派知道的却不多,只有居住在洞庭湖附近、深受那怪物荼毒的居民目睹了事件的始末。我询问过许多人,他们说,那位大英雄用飞剑刺穿了水妖的头颅,它的血染红了湖水,七日七夜,血色不散。可是没人看到那位英雄去了哪里,也没人发现他的……遗体。”

夜明垂首不语。

燕云接道:“我知道师父一定尚在人间。”

他的语气极为肯定。没有一丝自我安慰的意味。她不禁又抬眼望着他,微皱眉头,带点疑惑的目光。

燕云走到窗边,以手轻抚窗棂。

“这些寒竹长得很好。你知道,世上原本没有这么一种竹子,是师父把它们种出来。我自七岁来到无名岛,岛上便生满了寒竹,和现在一模一样。师父在岛上种着这些寒竹,不知已有多少年了,他说植竹用来纪念竹剑祖师。他永远不会忘记湘妃竹剑,这些竹子就是他的心血。你看寒竹颜色不改,师父一定还活着。他只是不愿回来吧。”

夜明道:“湘妃竹剑……这名字……她是女子吧?”

她心中一直有个疑团未解。方才听他与天山双秀的对答,虽然懵懵懂懂,大致听得出这个奇怪的名字是传授什么心法给燕云师父青灵子的人。而燕云的功夫,实际上只学了他师父的一半还不到。青灵子一身剑术惊世骇俗,都自湘妃竹剑而来。

她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样厉害的女人。燕云在她心中已是“武林中人”的颠峰,再不可能有谁逾越了。

他只不过是一个没能学到湘妃竹剑真传的徒孙?

她不相信。除非那个竹剑……不是人。

“我听到他们说你的师父,青灵子,是一位神仙,是么?”她冲口而出,“那湘妃竹剑一定也是了。”

燕云却笑了起来:“剑仙不是神仙。他们是经过修行的凡人,能够以心驭剑……你不会懂的。湘妃竹剑——我师父人到中年才遇到她,因此而得玄澹心法。在那之前,他不叫青灵子,也不使剑。”

他的声音又沉下去。背对着她,说道:“——他是江湖中排名第一的刀客。”

第三十八章
夜明低声问:“所以湘妃竹剑是你们……是无名岛这一派的祖师么……这岛上她当初也曾住过的吧。”

“无名岛不过是旁人这么叫的。从始至终,师父和我都没替它取过名字。世上其实并没有无名岛这一个门派,师父只是在这岛上养大我。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派。”他道,“在湘妃竹剑死后,师父找到这座岛屿,从此与世隔绝。竹剑祖师究竟是怎样的人,我并没见过。只曾听师父说起,很多年前武林中有个神秘的地方叫做玄澹宫,它位于高山之巅,人类几乎不可能到达的所在。但每年仍有许多人冒死前去攀爬,因为江湖相传,修习这个门派的武功心法可以获得永生……”

夜明唰地抬起头来。短短两字自他唇间吐出,似一石激起千重浪。

心底里翻搅着不辨滋味的波澜。

永生,永生。

对于人类,永生是这样不惜一切也要求得的恩赐么?在时间的洪流里独自做一块永不融化的冰,千年万载,屹立在沧海桑田之中不倒的活尸。

永生……

男人沙哑的声音也像一块冰。冷冷地、没有感情的叙述:“……但是玄澹宫挑选弟子的方式极为严苛,大多数的人只是徒送了性命,而侥幸被选中入宫的人,也没有一个再回来。究竟玄澹宫是否真的有不死心法,没人可以证明,只有江湖上的一些传闻,人说宫内的弟子不知更换了几批,但玄澹宫主仍是同一个人,没有谁可以见到她的真面目。

湘妃竹剑是宫主的师妹,也是世上唯一一个与她同辈而功力亦可齐肩的人。但她从不插手宫中事务,终年只在山林之中浪迹逍遥,饮酒击竹而歌。她没有任何神兵利器,所使兵刃只是一柄湘妃竹。这便是她名字的来历。世上没人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

传说玄澹宫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更换一位大弟子,被选中的人可以拥有宫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有权处理宫中大事。有一年湘妃竹剑回山参加选立大弟子的大典,并在宫中逗留了一段时间。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遭到那位新立大弟子、她的师侄的驱逐。据说那人的功力远远在她之下,然而湘妃竹剑竟走了,这其中的原因至今成谜。

此后她流落江湖,遇到了我师父。师父说,当时他使刀,与湘妃竹剑有过一场搏杀,不敌遭擒。竹剑却没有杀他,反而把天下人人欲得而不可的玄澹心法传了给他。师父从此弃刀用剑,名字也改为青灵子。“

夜明呆呆地听着这些神奇而迷离、如梦幻般不真实的事情,忽然想起一事:“玄澹心法真的能令人永生吗?但是你刚刚说过,竹剑死了。”

燕云摇了摇头:“那是骗局。”

“骗局?”她大惊。

“世界上没有永生不死的秘诀。玄澹心法只是以心驭剑的法门罢了,并没有传说中那样的离奇。当年竹剑祖师传授心法给我师父时,就告诉过他了。修习这门功夫的人可以延年益寿,如玄澹宫主那般,甚至容颜可长保青春,但不老并非不死。湘妃竹剑传了心法给师父之后,玄澹宫有两名女弟子前来报信,说宫中遭到魔教的大举进袭,宫主闭关无法迎战,众弟子伤亡惨重。于是竹剑回去了。”

“回去……她这么厉害,一定可以挽救玄澹宫的,是么?”

燕云道:“竹剑是玄澹宫的人。她必须与宫共存亡,无论胜负。”

夜明张了张嘴,却没声音发出来。她无从体会这样决绝剔透的烈性女子,这样风云激涌、生死相托的人生,是她平庸而暗淡的千年岁月里,所不曾有过的东西。

她不能了解,当湘妃竹剑回到那个将她驱逐出门的地方,与它共存亡的时候,面对她的师侄,将会是怎样一番心情。

放浪形骸、任性而义烈的竹剑,与她是天地般遥远的两个世界。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已死去多年的陌生女子有种奇异的熟悉的感觉,仿佛隔着极透澈的一层薄冰,在水下照到自己的影子。

“那年来攻的魔教共有六个首领。湘妃竹剑回到高山之巅,那里已是血流成河,玄澹宫岌岌可危。她将她的湘妃竹抛向天空,那柄竹自她的头颅插入,一剑分为六柄血刃,从她的身体穿出,与六个魔首同归与尽。”

惨烈血腥的死亡,自他口中淡漠地被讲述出来。夜明把手揪着心口,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那……剑……”

“是湘妃竹剑血气所化。传说她的肉身裂为霰雪,四散飘逝。”

燕云木然道。

夜明低声地说:“那么玄澹宫至今还是有的了。”

燕云望着窗外的竹林:“没有了。在那之后又百年,西域吐火罗与丹羯两国联兵进攻,玄澹宫主坐化,其余弟子据说全部被杀。玄澹心法从此绝迹人间。”

第三十九章
“但是……你……”

燕云推门出去,留下一句话:“玄澹心法不在我身上。师父没把它留给我。也许已经毁了。”

正午的阳光穿过竹林照射进来,满屋绿晃晃的影子,明的暗的,乱纷纷似敲碎了翡翠楼,尖利的、灿烂的、然而冷硬的光辉一片撒进眼睛里去。夜明但只觉得睁不开眼。

她磕磕碰碰,追着他的背影奔到门口。

他已经走入竹林。丛生的竹摇摇曳曳,分分又合合吞没了那个男人的身形。

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爬起来,扶着门框,又把两手拢在嘴上,竭力对着他的方向喊道:“那你对天山派那两个女人说的——燕云——!”

她觉得浑身发冷。比在寒竹制成的床上坐了半日还要冷。一种模模糊糊的寒意似乎侵蚀了五脏六腑,使得她眼睛里看出去一切事物都成为一波又一波动荡着的、浩大的绿。

生机盎然的绿。也可以这样的寒刹逼人。

“燕云——”

她的声音听起来已像是哭喊。

“我是骗她们的——你在这里好生等我,不要乱跑。”

他走得好快。一眨眼,回答从遥远的竹林深处传来,漫不在乎的声气。

她依旧两手拢在嘴上,呆立在那里似具木雕。许久,身子一软,靠在门框上。

竹的寒气自后心通透至前胸。夜明倚门又站了一会,双臂凌空架着,仿佛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她慢慢地,慢慢地顺着门蹲下身去。如身陷沼泽的人,宛转沉没。那姿态有种绝望的颓与静。

她把脸埋在膝上。

终年,这座不合常理的岛屿没有四季。万古长青,将人团团围困的,只有这霸道地清冷着的绿色。一层层,一片片,无欲无求,无边无际。外头就是海。

风送来似有若无的香气。竹的芬芳,不张扬,要细意体会方能品出那一缕雅淡清味。

但她只觉这气味迫得人要发疯。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竹林彼处游移着升起一股白烟。在这摒绝了七情六欲的异境,一点点烟火,特别的触目。

夜明一动不动,看了那烟一眼,又埋头下去,直到他的手放在腋下,把她拉起来。

她闭住呼吸。鲜而腥的焦香窜入鼻端,勾人馋涎。

燕云拉着她回入屋中,在竹床上坐下。拉过小几。一只碗被放在面前。粗糙碗沿尚渗出青汁,混合烟熏火燎之气,那一种竹的清香反被尽逼出来。

是用粗大竹节砍削成的新碗。碗中横卧两尾半尺多长烤鱼,虽不甚肥大,但通身烤得金黄,外皮焦脆,尚自烫手,发出甘香的气味。

他把一双竹枝做的筷子放在碗侧。推到她跟前。

夜明垂眼瞧了那鱼片刻,突然一转头,干呕起来。喉咙里噎着气,脊背一耸一耸。

他默默绕过小几,替她拍着背。她咳嗽着,努力直起脖子,已是脸红头胀,眼皮也微微的有些肿。

“对不起……我……我胸口发闷,有点恶心……”她仍是扭着头,避开小几,上气不接下气道。

燕云拿起她的手按了按脉,也没细问。只道:“那么不吃了是么?”

“我……这会儿实在恶心得紧,不想吃荤腥……多谢你的好意。”她硬着头皮,支吾道。

燕云没再说别的。拿起碗来,连鱼一起反手掷出窗外。夜明一手撑在床上,忽闻一声轻响,惊诧地回头。

“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好吗?”她望着空空如也的几面,眼圈一红,垂下头去,竟不敢与他目光相对。

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些话,终于不能出口。

燕云若无其事,他的表情并不曾有过一丝改变:“我没生气。我是怕你吃了一个月的腊肉干菜吃得腻了,所以捉两条鱼,换换口味。本来就是烧给你吃的,你不想吃,我就倒了它。我去船上取些干粮来吧,你歇息一下。”

他又去了片时,果真抱来许多干笋之类,连锅釜也带了来。下了素面两人吃,粗面条上寥寥散着笋片,煮得略过了点,面条微有些软烂。显然他除了烧烤野味,对于烹饪并不在行。她大口大口地吃着。确实饿得很了。

他用竹枝把笋一片片地夹到她碗里。

甚至还拿来一坛酒。倒在竹盏里强迫她喝。他说这里冷,须得借酒驱驱寒气,此外也可顺便解了她体内的聚窟百香露之毒。

“虽然这毒药只是令人丧失内力,对你应该无碍,但还是小心些为妙。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荡漾着縠纹的劣质土酒有点混浊,透出盏底竹的生翠,罩了层暗黄,越发刺目。酒气冲冲灌入她鼻中。

夜明皱了皱眉,习惯性地转开头去,那碗酒却始终不离口鼻之间。她咳嗽两声,哀告似地望着他。

“我喝不下……”

他板着脸,丝毫不为女人的眼光所动:“当药喝。不喝,这儿的冷你抵受不住。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呢。”

她双手接过酒碗,轻轻触于唇际。一个上午没有滴水入口,又目睹一场紧张激斗,此刻双唇早已干裂。毛毛的边沿磨擦在细小裂口上,微有点痛。她轻舐着嘴唇,把碗举高。

眼睛越过碗沿,晃晃荡荡酒光,一线翠色如天边迢遥的山峰轮廓。越过那山际她看着他。

坐在二尺见方几案对面的男人。她早已熟悉的那张面孔上没有任何波澜,一方被熔了又重新浇铸起来、不成模样的生铁。铁的硬,铁的沉,生生推开她于咫尺之外。

他说,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呢。

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呢……

我们在这里住……

简短而平淡的言语在她心里放大成无限回音。四壁震荡,去了又再回来,每一个回波如云朵做的暗器撞到她身上,软绵绵扎进心里头。她的眼神悄悄移动,仿佛在每一件物事上看到无形的声音。

他的嗓音。

他板着脸。不看她。他从不对她承诺什么,总是,永远不肯对她承诺……但没关系。那门窗、床凳,每一件青翠夺目而毫无感情的东西……从小陪他到大的寒竹。它们的颜色从此不那么纯粹,因为一个男人的一句话,草木中孤清如竹,掺了杂质。

人间。烟火。

寒竹的冷,酒的热,捧在她掌中。冰与火绞扭着一股劲儿往心里直钻。

她不知道这会儿心头是何等滋味。装作漫不经心,自酒盏上方轻飘飘把这屋子扫视一遍,终又勾留在他脸上。

啊越过远青的山际线……这张脸……咫尺对坐的人,他的心,究竟是在如何的千山万水以外?……不过没关系了。

一切都没关系了。他说了,我们要在这里住。

海底,岸上,一千年。她的漂泊,终将结束在这个岛屿上吗。

她抑着翻腾的五内,做出不在意的神情,笑道:“是吗?那我就听你的话,喝了。”

她端起竹盏,将满满一碗烈酒仰头一饮而尽。

碗被重新放到桌上的时候,那响声似乎令隔座的他,脸上起了一种不被觉察的悸动。

第四十章
当晚临睡之前,他又命她喝了一碗酒。

他说得没错,岛上实在太冷。虽然地处极北海域,这儿的温度却完全是另外一种奇异的冷,仿佛脱离了三千世界,自成一个封闭的天地,进不去,出不来。岛外是铅灰的寒带天空,阳光终年虚弱乏力冲不出厚厚的云层。在岛上仰望却可以看到最为艳丽的灿烂蓝天,挟着冰霰的猛风呼啸掠过海面,吹入竹林就变得轻淡,一如江南三月,催生春笋的湿润柔和。

但遍地的寒竹,它们是这座岛屿的灵魂。

以它们至为洁净的秉性,令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被赋予斩钉截铁的纯粹色彩。白的沙,蓝的天,绿的竹。明媚如温暖南国的景色,冻结血液的低温。有种荒谬的错位气氛。张口说话也像是不会发出声音。

生命不过是一场颠倒乱梦。

这里的一切好象都被凝冻于冰般透明的固体中。然而不融化。

四季被取消了。天地被隔离了。时间不会走了。寒竹才是无名岛真正的主人。

不知为何,她开始抗拒这岛屿。总有种莫名而来的感觉,她觉得整个的这地方便是一场献祭。

……把什么,献给什么……

她闭起双眼,辛辣的热流汩汩自咽喉淌过。腹中一团火,熊熊燃烧着。那令人软弱的百香露之毒,被火一点点地烧溶了。她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充满力量,置身她并不喜欢的岛屿,心中却安定得很。

她什么都不再害怕了。

酒的热力由腹中烧到面颊上来。她脸上腾起两朵红霞,眼睛更明亮。水汪汪地瞅着他。

燕云仍不喝酒。他说他的门规严禁饮酒,师父青灵子在传授他武功的时候,入门第一日便要他牢记这规矩。

“我练的是师父学剑之前的功夫,师父说,如果喝了酒,内息至少在一年之内将会紊乱,武功大打折扣,需要花很多时间慢慢恢复。”他拒绝醉颜醺红的女人要他同饮的要求,“我从小在这儿长大,和你不一样,这里的寒气我受得住。睡吧,别再多话了。”

他顿了顿。背过身,脱掉棉袄。

竹屋无灯火。但窗子大开着,月光银亮亮地游了满屋。一切无比地清晰。

像浸于一杯冷却了的茶水中。碧沉香泛。

夜明倚靠在几案,看着他把棉的袄裤铺在寒竹床上。黝黑、布满伤疤的男人的身体。骨骼雄壮如同石像。

他走到面前,解开她的衣襟。

夜明咬着嘴唇,呆呆地任他把全身厚重的衣服都脱去。背后便是竹海,发出盛大的沙沙声,如歌如吟。

她仰脸浴于月光,微微迷惘地望着男人的脸——他的颈,笔直锁骨,胸膛——此夜,她与他赤裸相对。

竹海仍在吟唱。无所不在。今夜是十三,一轮巨大的月亮自竹海中冉冉升起,还差着一点儿,待圆不圆。比满月更显得饱胀,鼓蓬蓬的一枚白玉兰花苞,清烈的香气满满憋在里头,随时会啪地一声爆裂开来。

月亮挂在竹梢上,窗子里看到整片竹林起伏偃仰。

她伸出双手,先是犹豫着,两条白手臂缓缓向他游去。突然地,像是下了决心,重重地环上他的腰。

她整个人贴上他的身体。酒热的面颊在他胸膛揉搓,燕云感觉到那小小的脸庞,滚烫,如一印火烙。

他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她在他怀中微颤,纤细无骨的腰肢有如灵蛇,不自觉地轻轻扭动。

他用力攥住满把长发。两束冰凉漆黑的丝流泻在掌心。

夜明脚底忽然一空。她被横抱起来,放置在竹床上。

身上被盖上她脱下的棉袄。然后全身一热,男人与她并头躺着,挤在狭窄的床榻上,他让她的头枕在自己手臂,把她紧紧地揽入怀中。

他用自己赤裸的身体环拥住她。

夜明被抱得那么紧,几乎透不过气。她的脸贴在男人脖子上,闻到他的气味。她已经有五百年不曾与任何一个凡人,如此裸裎相见,肌肤相亲。

人说,百年修得同舟,千年修得共枕。她的千年道行,是为了修得这一夜么?

莫非眼前这个人。燕云。他才是她用永生的岁月去等待的那一个人。

她的睫毛轻触着他的皮肤。蝶翅般扑簌扇动,落下看不见的微尘。

她听到他说:“你要在这里活下去,我必须运功帮你抵御寒气。你不要动。”

他的身体渐渐热起来,滚烫过她为烈酒所醉的温度。夜明睁开眼睛,看到他颈上的一小块肌肤。黝黑的颜色并未改变,然而她觉得他变成火红的炽炭,燃烧着自己来温暖她。

他赤裸的身体……那么烫。

滚烫过任何为情欲所激发的温度。

他与她贴胸交股,就这样抱她在赤裸滚烫的怀里。

终夜未曾一动。

夜明静静地睁着眼睛,听那竹海涛声直至天明。后来,他睡着了。

她听他的呼吸。

他看到火。

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无数条红手臂舞动着,直指天空……逼人的热浪……头发枯焦,根根卷曲起来。

四面八方的烈火。逃到哪里,都有张狂的红手臂在前头等待,伸缩扭转,恶毒地嘶嘶狞笑着,等着他……

像巨大章鱼触手的丛林……红。

血红灼目。

逃不出去了。轰然巨响,房檩卷着火光坠落,如一条遍身伸出红舌的恶龙吞噬了爹娘的影子。

孩童的哭声尖利地刺穿了重重火幕。戛然中断。

红色手臂伸出指爪,朝他脸上扑来。

他陡地惊醒。

窗外月已西坠,幽绿光影更为深沉。他愣怔半晌,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她的脸埋在他颈间一动不动,两手轻轻合抱在他身上,似乎安然熟睡。为阳刚的内力所温暖,她踢掉了棉衣。洁白裸体静静横陈,他注视竹的影子一根根扫过她的身体,似披上水墨渲染的织羽轻纱。

他不敢伸手去拭额上冷汗,怕惊醒了她。梦里的烈火在醒时熄灭,然而很多事情是无法抹去的。

永远燃烧在心底里。那些过往的岁月,人生是一场醒不来的大梦。

这个名叫燕云的男人的生命。

此夜,他第一次像看待陌生人那样,以一种平静与淡漠的心情去审视这个名叫燕云的人。怀里的女人是洁白寂静的距离,将他与四十年的生命隔绝开来。她的白如新雪的原野,不能,不可以被哪怕一个脚印践踏。

孩童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缭绕。他听到他的哭声在一段长久的沉寂之后又响起,变得哑了。五岁男童突然地失声,在那个家破人亡的血红色的夜晚之后,除了哭,他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他恐惧地紧闭着嘴,仿佛一开口就会涌出火焰。那场烧死了父母兄姐的大火在他心里一直不灭。一夜间,全家七口,只剩这个最小的幼童。

镇上德春堂的顾郎中收养了他,悉心治好孩子全身的烧伤。在顾家床上他躺了三个月,满身满脸裹满白布,顾夫人亲自为他换药喂食。好了之后,他们让他留在德春堂,因为不肯说话,他被改名唤作顾哑儿,是顾德春郎中的义子。

顾哑儿不会说话。但他会听。他听到养父母夜间嗟叹,说起燕福寿的脾气太耿直,好好的去惹那地头蛇做什么呢,不过为了一口闲气,他们要买燕家祖屋,卖给他们换个地方住也就是了,总好过如今落得个尸骨不全家毁人亡的下场。

那房子给他们烧了,一家子也死了,如今镇上谁还敢说什么。那块地皮还不是照样归了他们,白赔上六条性命。

燕家太惨了。太惨了。

好歹得把这个孩子养大。

我们命中无子,只有两个丫头。就把他当儿子养吧。虽然是个哑巴,总是燕家一条后代根。也是咱们家的……

顾哑儿坐在药铺后门门槛上出神。小小身子像一撮被弃的药渣,黯淡模糊。

“丑八怪!丑八怪!克死爹娘的丑八怪,鬼头鬼脑小哑巴!快快带着这张丑脸滚回屋里去吧!”

镇上的顽童成群结队从他面前跑过,拍着巴掌大声笑骂。顾哑儿倔强地瞪着他们,不肯回屋。

“克死爹娘的丑八怪,鬼头鬼脑小哑巴!”

“还不滚?怎么,你是聋子吗?”

“哈哈,又聋又哑的丑八怪……”

他们又兜转来,为首的大孩子抢走了养母塞给他的纸包。她喜欢在送给主顾过口的杏脯梅干里随手抓上两把给他吃。

“哦,好大杏脯……丑八怪也配吃?”

顽童们做着鬼脸,呼啸离去。但背上忽然被人一扑。

五岁的顾哑儿扑在那十几岁的大孩子身上,拼命撕打。很快被其他孩童拉开,按在地上一顿群殴。他们边打边骂:“丑八怪打人啦!你还打?揍到他服为止!”

哑儿一声不吭,只是在拳脚之下奋力反击,像一头幼小的兽。直到药铺里的伙计闻声出来,赶散了群孩。

养母擦着眼泪要把他抱起来,却发现哑儿趴在地上,找寻着什么。小小的身子,竟然拉之不动。他固执地在地上捡拾。

他抬起青肿的小脸,把一捧沾满泥水的杏脯捧到她面前。

养母把他抱在怀里。当晚与养父商量,今后少让哑儿出门,他在外头受人欺负,脾气又不好,老是跟人打架。那些淘气鬼那么些人打他一个,孩子太可怜了。

“这孩子脾气跟他爹一个样。”养父道,“气性太烈。既然这样,以后就让他在家里玩好了。”

然而药铺的门关不住哑儿。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几次,直到有一晚,他偷了铡药材的刀,悄悄逃走。

哑儿去了他原先的家。燕家祖屋的废墟上,盖起一座新宅院。

第四十一章
半夜顾家发现丢了养子,正忙乱之际,哑儿被一个陌生人送回来。

他身上又添新伤。若非这个镇上人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恰巧路过,燕福寿仅存的后代早已死在那无赖子的刀下。

顾德春是老实的药铺掌柜,世代行医,一生没踏出过小镇半步。除了唯唯称谢,说不出别的言语。倒是家里有个老伙计,年轻时走南闯北贩药材,见多识广,悄悄告诉掌柜,这个衣饰古怪的陌生人,怕是一位“武林中人”,“大侠”。

什么是武林中人呢?顾德春不懂。然而当他听说“大侠”已将那地头蛇连同他的帮凶杀死之时,吓得一屁股坐在椅上,失了魂魄。

陌生人淡淡地说:“那些人为争私利灭人满门,连孩童也不放过,死有余辜。我已做好安排,你不必担心受到牵连。却是你的养子,此儿年纪虽幼,天性中一股烈性与戾气已尽显无遗。若留在你家养大,只怕日后尚有不测之事,不如我带去抚养,你看可好。”

顾德春呆了一下。

哑儿躺在养母怀里。他的脖颈被扼伤,无法转头去看和养父对话的陌生人。但养母的眼泪滴在他脸上,温热的,辛酸的味道,渗入唇角。

养母的眼泪让他的伤口很痛。

于是七岁那年,哑儿带着养母给他包好的四季衣裳,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个异境。

师父的名字,叫做青灵子。他是一个生得很好看的男子,有薄的唇峰,深幽双眼。他穿着素色长袍站在满岛修竹之中,萧飒得就像竹的精灵。哑儿很想有一天能和师父一样,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师父费了很大的力气重新教会哑儿说话。师父为他烧饭吃。在带来的衣服都穿不下了之后,师父亲自替他缝制新衣。那时哑儿还不知道,师父安静地穿针引线的这双手,是江湖中的一个传奇。

剑仙青灵子。玄澹心法最后一代传人,青灵子。

哑儿刻苦地练功。他喜欢刀。刀沉重而阔大,握在手中有踏实的触感,挥起来能掀动凛冽风声,呼啸凌厉仿佛能替他嘶喊出所有喊不出来的话语。他觉得痛快。刀是所有不爱说话的人最好的伙伴。他在冰凉的海水里练刀,一练就是整天整夜。睡在寒竹床上,想的也是刀。他把师父教他的运气法门彻夜温习着。

哑儿的筋骨在寒冷中变得强壮,但也落下病根。他常常睡到半夜疼醒过来,但那没关系。他不在乎。

他只想练刀。

刀就是他的生命。他与刀,渐渐合而为一。

哑儿十八岁的时候,刀法已练到师父三十岁时的进境。哑儿是百年不遇的学武奇材。这是师父说的,他用一双深幽的眼睛注视着哑儿说出这句赞许之言,但目光中并无丝毫暖意。

师父长长地叹息一声。转身走开。

我不能把玄澹心法传给你,哑儿。师父说。你的戾气太重。

你就像从前的我。

师父对他讲起一个名叫湘妃竹剑的女子。

她把玄澹心法传给我。她是我的师父。

师父重重地说出这两字,然后沉默。十岁之后,哑儿再没与师父接近过三寸的距离。但他感觉得出,师父非常地不快乐。

玄澹心法……是令人那么不快乐的功夫吗?哑儿并不明白。

只知道,师父不肯教他。

你的戾气太重。师父深邃忧伤的眼睛望着他,仿佛断言了哑儿一生的不如意。

“丑八怪!丑八怪!克死爹娘的丑八怪……”

哑儿坐在竹屋门口,把头深深埋入膝间,如不肯面对强敌的沙鸟。以为,不看,伤害就不会来。

养父母救了他。但他们不要他。他们把他送到千山万水之外的地方。

爹娘生了他。但他们不要他。他们抛下他,去了千山万水之外的地方。

而师父……

师父终究也是不要他的。

因为他是,克死亲人的丑八怪……

哑儿挥起刀,刀风摧折一片翠竹,碎裂的声音,畅快淋漓。

然后他被师父责罚,跪了三天三夜。师父把这些竹子视同性命。

它们是为竹剑祖师种的。虽然她再也看不见,在大海之中,有一个人为她种了满满一岛的竹。

哑儿熟悉寒竹的气息。它们散发彻骨透凉的悲哀就像师父一样。

青色。那是绝望的颜色。因为绝望,所以很平静。一种生意盎然蓬勃,几乎和死亡同样强大。失去了一个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失去了任何人,都要继续活下去。有时候活着与死去一样,是没有选择的事情。

看着寒竹的时候,哑儿学会了永不轻言生死。

生死要用刀来说,不是用嘴。

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上,生命不是太严重的事情。从来不是。所以,没人有权利对另一个人说,我要陪你一生一世。

或者,我要陪着你死。

除了竹剑祖师的生平,师父没有只字对他提起,关于这个女子。她给了他一张不会再老去的容颜,与被定格的生命。

直到离开无名岛,师父的样子看上去比十三年前没有任何改变。惊世骇俗的剑仙青灵子,不过是个空壳。守着一岛永远等不到一个人归来的竹子。

此年,哑儿也离开岛屿。

踏入江湖。

他杀了很多人。他和他的刀,寂寞得太久。

他去了家乡那个小镇,得悉养父母在他走后便也举家迁离故土,也许终究惧怕那桩命案的牵连。人说,顾德春到外地开药行,生意越做越大,如今也算是一方乡绅。他两个女儿都招了上门女婿,一心一意帮衬买卖,家业好生兴旺。

他从此没有再看到养父母。关于顾家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二十年后,在南海之滨,单刀挑了一窟海上盗匪的老巢,将他们的人斩尽杀绝。

传言德春药行老掌柜的大女婿是个人物,花钱在岭南捐了官职,在携眷上任的海途中举家遇害。只因雄心勃勃,连累年近古稀的丈人丈母葬身汪洋,尸骨无存。

屠灭长鲸堂全堂上下的时候,无名岛燕云在江湖上已闯出了好大的名头——乖戾嗜杀、喜怒无常的魔头,正邪两道均避如蛇蝎的人物。江湖公敌。只是见过他而仍然幸存的人很少很少。燕云去找一个人,通常便意味着要杀他。

黑白之间没有他的立足地。不过他不在乎。二十年找不到师父的踪影,这个世上早已没人与他有半点的关联。

黑白之间,并没有一片含混的灰色地带。他很清楚。什么世事并无对错之分、大多数人都是活在进进退退深深浅浅灰色调中的言论,与万物非黑即白一样天真、一样的一厢情愿。

世人理解不阴不阳的暗灰勾当,可他们不会宽容置身黑与白之外的人。每一个人,都需披上旗帜鲜明的皮。

他抚摸着师父留给他的刀。江湖人知道,魔头燕云用的是一柄断刀。

但他们不知道这刀的名字原本就叫做,断。

很多年以前,天下排名第一的刀客很不光彩地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独行大盗。他造下累累杀孽,在他的年代里,他与他的刀所向无敌。有一天他忽然销声匿迹。人说,善恶有报。

有时燕云觉得他从未认识过那个与世无争的剑仙青灵子。在血脉深处,他与那已死的恶魔气息相通。他的一口戾气绝了,穿越茫茫岁月,在他的胸中,复活,呼吸。

一个宛转空灵的女人名字是这柄刀的伤口。遇到她之后,它从此断了头。这与他无关。

断。它是他的刀。

燕云不要黑也不要白。他只要断。三十三年来它就是他的一切。如果不是那一日他去了南海之滨的长鲸堂。

如果不是那一日,偶然自一位客商口中得到骇人听闻的德春药行灭门的消息。

如果,不是那一日,他拒绝睡眠,接连两日两夜跋涉,赶赴他要去的地方……

都是那一日。

玄澹心法不能让人永生,但它自己得到了永生。

它是不死的阴灵,在玄澹宫覆灭多年以后,依然引发人世间一轮又一轮的杀戮、一波又一波的血海。它附在每一个知道这名字的江湖人身上,在他们兴奋发亮的眼眸里,他看到它静静微笑着的脸。

几百年了?……他不记得。但是,二十年间为了玄澹心法而起的血案与纷争,他的耳朵里,一桩不曾遗漏。

那么……就这样吧。

但愿天山派的两个女人能平安回到中原……他想。

只能这样了。

天色渐渐亮了。他看着怀中沉睡的女人。有种大局已定的感觉。

第四十二章
这是千年以来第一次,仅仅在无人的景致面前惊诧得目瞪口呆。作为妖物,夜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见识实在少得可怜,除了无愁海亘古的寂静,她所知所见唯有一些人世间寻常景物,这一点上并不比任何一个深闺女流来得高明。北海中沙地生竹的岛屿于她已是超离常识的异境。

而眼前随着山壁的滑动徐徐展开的幽深石洞,是做梦也梦不到的光怪陆离。恍恍惚惚,她躲避着头顶上悬垂着的长短不一的石笋走了几步,呆呆地仰起脸。奶白,淡黄,赭棕,黯蓝,秋香绿与水晶紫,所有能想得到的柔和而缤纷的色彩一天一地,错落着闪耀出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又像是宣纸上随手打翻了颜色碟,渗着水,什么都褪淡一层,蒙蒙地交互晕染开来。

真的有水。一滴,从樱花粉色的石笋尖端落下,滴在脸颊。

“这是师父闭关的地方。钟乳岩的水可以饮用,是增长气力的。”

身后传来燕云的声音。夜明伸出手指,轻轻拭去面上的水珠,冰凉、略微浓稠的质感,仿佛含着冰粉雪茸。滴在地下的水日积月累,生长出向上的石笋。水滴极缓慢地油然渗出,聚集在末端然后坠落,宛如无数钟摆琳琅相击。

在这幻丽如梦的地方,人的动作似乎都被放慢了许多倍,每一细微举措分外地显著。有种被瞩目的感觉,被看不见的眼睛。可以听见岁月放低了脚步,重重踏在心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这就是无喜无悲的神仙洞府吗?

指尖含在口里,清苦略带甘甜的味道缓缓触于舌尖。这里,什么感觉仿佛也都放慢半拍,要顿一顿方才到得心上。一切都很隔阂。她怔怔地感觉着那滴水珠的滋味,努力向自己解释他所说的话。关于这个隐秘的石洞,在岛屿内里有一条暗河,平日是干涸的,只有当每半年来一次的潮汐涌入河道推动机关之时,天衣无缝的山壁才会移开,向人展示无名岛上最为美丽的秘密。

“所以,人力是无论如何也触不动机关的,除了每年三月十五与九月十五的日落时刻,任谁也进不来此地。”燕云道,“洞门每次打开一个时辰,潮汐一退,便会自动合拢。”

夜明转过身,瞧了他半晌,问道:“这就是你师父留给你的船要等半年才能拿到的原因?”

他点了点头,没有答话,上前扶住她的臂膀,领她向深处走去。与入口处所呈现出的面貌相比,石洞的纵深宽广大大出乎她的意料,那里面九曲十八弯,几乎是在岛屿之外自成一个天地。随着他的指点,她一一地辨识着那些奇花异木,在不见天日的山腹中竟然茂盛蓬勃。蜿蜒盘曲的石洞每一处转折似乎都拥有属于这一区域的植物,她跟随燕云的脚步,小心翼翼地避开氤氲着紫气的灵芝瑞草、累累垂垂的仙薜荔、结出光泽柔腻的玉膏的不知名树木……无数只在传说中听过抑或根本无从想象的仙卉。移步换景,每一步都是个小重天。

她蹲身轻轻抚过一株芝草宛如流云的纹理。五百年前一次皇太后的寿诞,她丈夫花了大力气弄到手装在翡翠匣里进献的一株与眼前的模样差相仿佛,但形体要小上几倍还不止。

这石洞中随便掐个草叶子,到外头也都是人间奇珍吧?

燕云摘下一只形似桃子的果实,结着它的枝条却生有枣树般的叶子,开满红萼的灿烂黄花。

“吃了这果子,可以御寒。”

“我现在已经不觉得冷了。”夜明道,这才反应过来,一进石洞,岛上无所不在的寒冷竟被隔绝于外。身上暖洋洋的。

神仙的洞府,理该四季温暖如春。

她接过那艳红的果实双手捧握于心口,像一颗心脏訇訇跳动在身体之外。有许多的言语,说出来或许是石破天惊,血淋淋活生生的心迹掏出来,在这个奇异的黄昏,他把她带到他在这世上最隐秘的巢穴,最后一个藏身地……她胸中涌动着千言万语,不知道为什么,竟一字也不能出口。唇舌仿佛被打上万古的封印。她只是捧定了仙果,讷讷地被他带到这个神秘仙境的尽头。

一泓深潭在空无所有的石室一隅,幽幽反着光。这里已是石洞最深处,前无去路,外界的光曲曲折折经由无数转弯到达此地,便是洪炉猛火也成残照。可是很奇怪,在理该黑暗如夜的地方却始终有一些不知来处的微光,似乎从四面石壁天然地沁出,融融泄泄浮动,越是暗处,一切反而镀上一道乌银的边。像殉葬的佩物,银子埋在土里,蚀得发了黯。

她低头看着遍地枯萎的细小花草。整座洞府唯有这里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仙藤石笋,不起眼的死茎叶又细又硬,铺满一地,深沉的棕褐色如同用旧了的地毡。她捻捻其中一茎,乱发似地扎手。

燕云道:“这个地方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吃,这些草却不用动它。”

夜明惊讶地抬起头:“有毒是么?”

“没有毒。只不过此地的其他花果都是师父多年觅来的灵物,食之不但果腹,更有延年益气的功效,于你身体大有好处。这些叫做朝露草,是当年玄澹宫山上唯一留存世间的花卉,相传是附在湘妃竹剑衣袖上的一颗种子无意中被我师父拾得,植在这里的。”他指着地上道,“师父说这种花朝开暮死,虽然很美,却无甚用处。至于外间那些你随便取食便是,它们受钟乳岩滴的滋润生长繁盛,不必担心会吃完。”

她点头,他负手看着遍地枯草,沉默顷刻。微光奄奄一息,流泻在女人的脸上,这儿,那儿,均匀地抹上几笔清辉,那光泽如同月下呜咽的笛声……啊,她多么美。他曾见过一次朝露草开花的样子,不抵她一半,系人心弦。

他看着她轻手轻脚地在石室中走动,单薄的身体折射着光线,像一片微银明灭的树叶簌簌颤抖在夜风里。她越是美,越是特别地觉得这一刻过得迟慢,像“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像钝刀子割肉。地久天长。

……他几乎怀疑其实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就这样站在这里,看着她轻轻地慢慢地走,看了一生一世。朝露草在幻觉中开了又谢,百年三万六千场。

那么,就当是,已一生了。

只能停留在未曾开始的开始。

他喉咙里发出自己也没听到过的低柔声音,把她细细地叮咛:“别太靠近潭水。那是天生成的海眼,据说直通到海底。没什么用处的,小心别掉下去了。这地方很暖和,那些花果是怎么也吃不完的,渴了就喝石笋上的水。再不会有人能找到这里来,可以放心地住着。”

她在潭边转过身来。他的嗓音如一只手,蓦然拨在心上。酥暖欲溶。她望着他……呵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她知道他一定会有办法的。无论何时何地,他是永远可以依靠的磐石。

她的唇角漫出轻浅的笑容。有许多话始终说不出口,那不重要了……什么都不再重要了,他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如此美满的结局。哪怕有些心事将永远地沉埋海底,没关系……人生不一定要把什么都看得那么清楚……归根究底,两个人在一处,还不就是做个伴?

再不会有欲说还休的忧虑与怅惘。她把它们丢到那海眼里,一直沉到底。那些属于过去的东西,她决定永不再去掀动。

她又了点了点头,张开嘴,要回答他的叮嘱。

“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你好好在这儿住着。那——我走了。”

他说。

如同轰雷掣电。她呆立在当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语言,没有动作。来不及有任何的反应。

只觉得双手一阵痉挛,十指冰凉的,紧了一紧。

第四十三章
心里并没感觉到痛,相反地,平静到麻木。那一刻她忽然想起过去听到过的一种说法,说是假如一个人的肢体被砍掉,如果刀足够快,力道足够猛,那一瞬间是根本不会感到疼痛的。

甚至脱离了身体的部分还会有活着的错觉。空空如也,把手伸开,不存在的五指仿佛还在活动,紧握成拳。

她的两手紧握成拳。

那么,如果突然地把心剜了出来,也一样吧?

她听见自己平心静气地说:“你不陪我住在这里么?”

他摇摇头。她又道:“你一定要走么?”

他不答。

“什么时候走?”

他背过身去,不看她。隔了一会,方道:“这就走。潮水只有一个时辰进入河道,迟了,机关就合上了。”

他静静地站着,站着,一面阔大黑影,像他的刀一样,切断了一切生机——他只是不肯回头看她一眼——他的脊背上可也会感觉到刺痛?

夜明凄然望着男人。她的眼光如果是一些银针,便早穿透五脏六腑将他钉在地上。这一刻她颤栗着瞥到心底里连自己也不敢触目的一线闪念——她多希望,她手里有一根淬毒的银针。

他不肯回头看她。

他不肯。

他不肯……

他是那柄无情无血无泪的断刀,此日将未来亲手斩杀。以后的日子……她刚刚看到它露出半面恬淡的容颜。

空空如也,一缕红血溅在眼珠上。鲜红的视野,把什么前景都涂没。她惘惘地偏过头,在肩膊上擦了擦眼睛。是什么那么浓,那么冰冷。模糊了视线所及的一切,她眼里像泛着血海,看到哪里,就淹死所有的活物。

唇边还僵持着半朵欲开未开的笑容。她木然地又牵了牵嘴角,仿佛拿不定主意该哭还是笑。腔子里空荡荡,要心痛也无从痛起。他剜去了她的心,没有的东西,拿什么来疼痛?

燕云,你也会觉得痛么?

他不肯,看她。

她低头,看到一双血手。那枚仙果红艳艳地捧在掌中,此刻被攥得稀烂。流出血一样的浆汁,溅到眼里,淋淋漓漓顺十指滴落在地上。

她忽然笑起来。原来她的心真的没有了。被他剜了出来,捏得稀烂。

她说:“陪我喝一次酒再走,好么?最后一次。不会耽搁很久的。”

他去了一会儿,带回半坛残酒。她二话不说,两手用力捧起仰头便喝,巨大的陶坛擎定在女人单弱的身体上方,摇摇欲坠,如一枝无力负担自己花朵的寄生植物。她头上的棉帽落地,一头长发狠狠地倾泻下来。燕云默不作声,看着浑浊的烈酒自坛中灌入女人的樱口,咽下一半,洒了一半。面颊上纵横披流。

酒沿着她唇边淌落。浑浊的水流……也许里面混杂了眼泪,也许没有。

她被灌得半晌喘不过气,呛咳着,也不去抹拭满面的湿痕,双臂一送,把酒坛直直地递向他。

“多谢你,替我找到这么好的安身地。这是你师父的洞府,如果你真心把它送给我,你就干了这坛酒。”

她的眼睛在暗处烧成两团火。白热的,没有颜色,火苗定定燃着,一些儿也不闪动,只往深处烧去,把一双秋水娇波烧成髑髅面上的两个眼洞。死不瞑目。他默默瞅着她——这样直白的诡计,女人最后的挽留,这企图如此幼稚可笑——绝望得可笑。

他接过酒坛,单手举起,深深一吸,饮了个罄尽。

“我是真心把这地方送给你。你好生住着吧,我不会再回来打扰你。”

他将空坛掷碎在地上,返身便走。背后突然爆发出女人尖锐的嘶喊。

“燕云!你现在没有内力了,外面很多人要杀你——”

他大步流星飞快地直朝外走,出了石室,一转弯,漫天漫地的紫色璎珞扑到脸上来。奇香异气逼人窒息。扬手披开那些盘缠交错的薜荔仙藤,剪不断,理还乱。他双手一分,簌簌落下雨点般的花朵。断藤摇摇飘拂,在身后合拢。

他一径去了。

她跌坐在地上。山中一日的神仙洞府……啊,时间过得这么慢,这一刻,这么长。

地久天长的长……像钝刀子割着肉,一分,一毫,慢条斯理啃进去。

看不见的暗河,盘在这岛屿腹内九曲的回肠,没人能进得去,寸寸断绝了也看不见。

听不见那机关轧轧推动的声音。

燕云,你宁可如此,也不愿和我在一起……

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反正时间没有意义。疑心在这里如果掉下一滴眼泪,它是不是也要过很久才能落到地面?

她很想试试,可是她的身体里没有眼泪。

疼痛终于传来,像来迟的人,说晚了的话。

开晚了的花,赶不上花期。心房内里有只手搅动起来,缓慢地扯着,扭着……她捂住胸口,软软地睡倒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看到遍地开出了宛如破晓天空的淡蓝色花朵,溢满整个石室,仿佛流动着的熠熠柔光。清新寒涩的气味,似置身夏日蒙蒙天亮的原野。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花叫做朝露草。那种空灵无比的颜色除了清晨草尖儿上的露水,没有什么可以比拟。难怪这种貌不惊人的枯草曾经会被种植在玄澹宫的山顶。

她掬起一朵,那花在离开茎枝的刹那枯萎在指间,像水珠一样消失。干涸了红色浆汁的指尖,空空如也。

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她又睡下去。不饮不食,像具尸静静地躺着。衣衫犹存点点暗红迹子,地上四溅开来的碎瓷片,这地方看起来好象曾发生过一桩命案。

有谁,是谁,被杀死了。

她看着朝露草开放七次又萎谢。朝生暮死的美,人生百年,能看三万六千场。她又将独自看上多少次?这么美的花,这么好的地方。神仙的日子。但是他不在她身边。诗里说,愿做鸳鸯。

他却要她做孤独的神仙。

第七个清晨,她踩着缥缈的淡蓝花光,摇摇晃晃站起来。像一个无处可去托梦的鬼魂,盲目地晃荡,虚飘着脚步。

走向那口深潭。

伏下身,凝视着万仞黑暗。忽然间凄惶的心底宁定下来。这是直通海底的深渊,一个失足,尸骨无存。但对于她,再没有比这更为熟悉和安全的所在了。

孤独的永生,难道她还没有尝够。用不着他来安排。究竟,神仙和妖怪,有什么分别?

那么……回家吧。

她纵身滑入深渊,在那漆黑里向下一直潜去。水面在头顶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微光。

狭小的石窟穿透岛屿通到海底。井口般的大小令四肢无法伸展。她双脚拍着水,笔直向下。黑暗中发出通明的夜光。

她身上的光照彻整个海眼。夜明忽然停在水中,拢住飘散如海藻的长发,一手轻轻触上石壁。

动静阴阳,反复迁变。虽万象之纷纭,须一理而融贯。

那通透的光里残句闪跳在她的眼底。她悬浮片刻,仰起头,在水中旋转。

在这无人能至的绝境,永夜深渊里,夜明看到海眼石壁上团团刻满不明意义的玄奥文字。

第四十四章
满天火光翻卷,似赤龙恶斗。梁木哗喇喇垮了,小客栈里男叫女哭,乱作一团。

火光里传来呼喝之声,隐约有刀剑相交,激斗方酣。

祸起仓促,人们拖儿带女纷纷奔逃,都从睡梦中被惊醒,个个衣冠不整,狼狈不堪。客栈掌柜望着熊熊冲天的火势拍腿痛哭,他的娘子披散了头发要往火里扑去,几个伙计拦腰抱住,急得没做手脚处。老板娘七旬的老父独自居住在客栈后院,火起突然,人人只顾逃命,来不及抢救。

她一头撞向丈夫,哭骂:“没人心的!都是你嫌我爹碍眼叫他住在后院……我与你拼了这条命!”

男人眼睁睁瞧着半生的家当付之一炬,早已欲哭无泪,被妻子撕打着,脸上抓出长条血痕也不还手。三十年的老房子,那火烧得正欢,红光离着数丈远热烘烘地逼到人脸上来,照得每个人形容狰狞。

呼喝声随火头愈来愈高,兵刃叮叮当当,伙计们与众邻舍提了水桶止步于火场之前,竟无人敢上去救。住店的客人不顾掌柜夫妻相打,一窝蜂围拢来口口声声追讨葬送在这场灾祸中的行李细软,要他赔偿。

老板娘的哭声越发凄厉:“哪来的要命的瘟神啊!老天你怎么不打雷劈死他们!我没做过亏心事呵……我的爹呀……”

客栈轰然倒塌。人们的尖叫声中,如一只大鸟,一个臃肿的黑影自火里掠出,在那烧红了的夜空里横过,直扑近前。众人四下里逃散,就连那掌柜也惊醒过来,拖着他的妻死命向后扯,她却纹丝不动,睁着两只泪眼,脚跟钉在当地一般。

黑影沉重地落下。这才看分明,原来是两个人。

那高大汉子身上着了几处火,整个人宛如一尊天魔像,一股炽烫的劲风逼到面门,摧枯拉朽。她的头发登时卷曲起来。

右手里横抱着吓呆了的老人,袍袖一卷,被撂在地下。老板娘忘了害怕,慌忙上前抱住老爹爹,察看伤势。一摸摸了一手血,吓得半死。老人身上猩红的血迹纵横淋漓,人却还清醒,眨巴着眼睛像是缓不过神来。

“囡,家全烧了……快救……救火……”

片刻,迸出句话。摸着他全身似乎都完好并无伤口,老板娘抬起头来。

那人早不见了。地上一溜鲜血,像条粗大的红蟒蜿蜒去远。她抱着老爹爹,在呼拥围过来的人群中发了一回呆。

她认得那个早上前来住店的客人。那张脸瞧上一眼,无论是谁,这一生都不会再忘记。她当时便留了几分神,当他是个官府通缉的匪人,生怕惹上麻烦。

没想到,越是怕,麻烦果然来了。可是什么样的官府抓人,会不问青红皂白,半夜里一来便放火烧店?半辈子攒下这点家当,要靠它养老送终的,一夜之间,全完了。那不是人,瘟神,灾星……但……他救了老爹爹。

她把劫后余生的老人紧紧搂在怀里,突然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地上的红颜色触目惊心。老爹爹没事,比什么都好。那些血……

谁流了那么多的血,还能活么?

她从没想过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有这么多的血。火仍在烧,毕剥呼啸,刀剑撞击是心惊肉跳的声音,随风远远地带来她听不懂的对白。

“姓燕的,事已至此,那东西你还不肯交出来么?”有沙哑的男人声音在远处喝道。

“横竖今日这厮是逃不掉的,大家别急,料理了他,再慢慢搜也是一样。”

“弟兄们并肩子上啊,好容易今日这个机会,莫走了风声被别人掺上一脚!”

“姓燕的,你须知道,今日你不死在弟兄们手里,旁人终也是放不过你的,到了阴司里你莫怪我们,谁让你是那主儿的传人,如今江湖上哪个不知东西在你身上……”

“少林、武当、天山、昆仑、丐帮、峨嵋……早已联盟起来盯上你了,燕大哥,往后你在这世上便一步也是难行,兄弟劝你识相些,死在我们手中,总好过便宜了那些什么武林正道的伪君子!”一人有恃无恐,仿佛眼前的已是个死人一般,磔磔地笑了起来,“交出来吧——大家都是邪魔外道,兄弟敬你是条汉子,今日给你个痛快,不教零碎受罪便了!”

忽然众人发一声喊,惊惶退散。

有人强自镇定,叫道:“弟兄们莫慌!这厮好象受伤在先,内力使不出来,大家别怕他唬人,齐心上前料理了他!”

“二哥说得对,这厮如今徒然刀快,功力比前一半也不如,没什么好怕的!老六方才已卸了他一条……”

长声的惨呼响起,穿透火幕。跟着一片刀声呛啷啷密如暴雨。

“到此地步还要伤人!姓燕的,今朝便是你的忌日!”

那些凶神发声乱喊。嘈杂汹涌,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有老房子的残躯通红燎天,冲冲地烧着。

断。他看到它阔大的黑影像一片乌云,扫过夜,扫过火,扫过四十年来如此荒凉的生涯。腥甜的雨四面八方迸射飞远。

自始至终,这只有血、没有泪的人间。

那兽一样的嘶吼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分不清了。火舌熊熊在脑子里烧,舞动着指爪的红手臂。这一生的开始与结束,竟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吗。

生命只是个荒谬的循环。没有任何意义地,回到最初。

……终于回到最初……

他在火中发出撕破夜空的吼叫。右手紧紧握住那块铁,横掠过满天的残肢断臂。

在遥远的地方……那些仙藤灵草开得还好吧?它们那么顽强,历经寒暑,终年不凋……原来世上最脆弱的东西,是人。血肉之躯这样轻易地被摧毁。

流不尽的英雄血。黑或者白,到头来都归结于刺目的鲜红,这就是江湖的宿命,没有人逃得过。

幻觉中仿佛看见血与火焰里开出漫天淡蓝的花朵。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在这个时刻,似乎突然明白当年师父不肯相传的深意。当你明知再也看不见一个人,永生,那是上天所能给予的最大的惩罚。

血雨遍洒在面上。模糊地听见来自遥远地方的呼喊。

“交出来——把你身上的——”

玄澹心法。

那就是惹起几百年纷争、凶杀与死亡的玄澹心法。它的确存在于世间,在没有任何活着的人类能够抵达的黑暗海域。

她忽然仰起头,剧烈地大笑起来。厚水阻隔了一切声音,海眼深处全身发出夜明珠光的女人飘飘旋转着,长头发张牙舞爪,扫过满壁密密麻麻镌刻的文字。这景象如同眼前这个事实一样地荒谬。

这就是湘妃竹剑传下、青灵子手刻的玄澹心法。在使人长生之前,先自断送多少性命。它是不老的仙诀,还是索命的魔君?天下英雄为它而死的玄澹心法,它饮着几百年来无数人的鲜血,藉以维持这流传不死的神话。

或许它才是唯一的受益者。惹一场乱世大梦,成就一个永生的虚名。它理该存在于活人到不了的幽冥之地。深渊洞开的巨口里,这是它的真面目。

女人柔软的身体像一条鳗,轻轻地,轻轻地贴上石壁。脸庞发着光,鬓发眉目,每一根线条无比明晰。她是个被投入深水的精致的玉雕美人,如同古老的传说中,为着什么无法达成的盟誓,沉水珠玉,殉一段破碎的情缘。

淡红的嘴在光耀中失去本色。苍白透明的海妖唇吻,咬着黑头发。

她闭上双眼,宛转伸着手臂徐徐沿石壁往下滑落。以溺亡者优美的姿态。如果从海眼上方看去,会看到一团通明的光辉,一直沉,一直沉下去了。越来越黯淡。很像在一首哀艳诗篇的终尾,文人的笔蘸了掺和云母粉的墨汁,重重捺下末了一划,拖下去,淡出葵笺边缘。故事讲完了,剩余韵袅袅。

有一个时候,人间很流行过这样的哀感顽艳的长诗。那是大街小巷老妪幼童都会传唱的诗的盛世……在她上一次来的时候。似乎至今都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句子,比如,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样的缠绵动听。对一个故事来说,那是再完美不过的终结。

但生命不是故事的原因就是,你永远无法令它在恰当的时候结束。生命不在墨香风雅白纸黑字诗句间,它是活生生不由自主,纵使缺胳膊断腿,血肉模糊,再不堪也要一直一直延续下去——完不了。

倘使是一个妖物,尤其如此。

究竟……啊究竟神仙和妖怪,有什么分别?有什么分别?

生命完不了。因此故事得继续讲下去。不是每一对不能在一起的男女都会化作翩翩彩蝶,神比诗人吝啬得多,破碎但美丽的结局似乎只存在纸上。

生命顾自变化出它的轨迹。谁也无法干预。

海眼中宛转沉没的女人,两只手臂高高伸着,白若枯骨。

指尖在那些字迹上一路摸索下去,渐渐地,通入黑暗。

第四十五章
我开始修炼玄澹心法。

理解那些艰深奥妙的字句,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花费时光的事。往往冥思苦想一整天,不能明了半句话的意思。

在暗无天日的海眼中,只有自己身上的光芒照耀着我,剔透玲珑,像被定格的月色。借了太阳的余光、却始终冰凉的月色,太阳没了,它还在。如果光也有鬼魂,那就是。

我的光走了。我还在。我抱着自己悬浮于水中。一轮被蚀空的明月,一个空壳。

玄澹心法有这样冗长。团团包围的密字令我头昏,两眼在长久的注视下疼痛,像扎进一根根的刺拔不出来。我想如果我能流得出眼泪,或许会好过一点。后来,我不再看。用手去摸索那些字,一代剑仙的手泽,在坚硬的石壁上深深凹进去,一个个银钩铁划横平竖直,面无表情地叙述着真气运转的法门、人体经络的奥秘。一些世人做梦也想不到的神奇的真理,它们远离尘俗,冷冷地、高高地不朽,无关这浮世一切聚散悲欢。

令人不惜自相残杀的绝世心法,原来它们记录的只是关于人自身的秘密。那些经脉与穴道、气息与津液,其实每一个人都有的,人人都一样。

只是他们看不见。

世界上有比自己更难了解的东西吗?我不知道。

人,究竟是什么。

我选择留在这里,在海眼中伴着玄澹心法度日。这洞穴直通海底,潜下去,若干仞后,便脱离了岛屿。游弋在广阔的海中,我又看到一把浓发自由自在地飘摇,引来几条银白的鳗穿梭嬉戏,似带缠烟。不免有一点恍惚。

仿佛一切都如同从前。难道生命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空虚的轮回。

我又回到海里了。人间我来过两次。第一次我失去了蚌壳。第二次,我失去了珊瑚。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我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生命就是不断地失去么?

我想不会有人告诉我这个答案。人,他们连自己都看不明白。

我不愿再回到那个洞府。永远不想再看见那些石笋仙藤、灵草奇花,那缤纷梦幻的神仙生涯,我恨它们。在那儿我捏碎了我的心,两手的红血淋漓,那触感我至今都记得。

那些络绎的仙薜荔,吞没了一个背影。他说,他再也不会回来打扰我——打扰我的痛苦么?

可是日子久了,渐渐发现原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痛苦。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伤痛一辈子——尤其是我的一辈子。

心碎了就不再疼了。那地方只是掏空了一块,渐渐地,堆满没有颜色的寂寞,像空房子里气味灰寒的尘灰吊子,一进去便扑头盖脸拂上来,总以为那后头隐藏着什么惊天往事,凄艳或是鬼魅的秘闻,血滴滴,白惨惨,仿佛随时会有只剩骨架的手伸出来,托着还在跳动的心。可是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空的。那是我的岁月。

玄澹心法,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填满。铁划银钩,坚硬而冰冷,容不下半点悲哀的闲情。

我喜欢这种遗忘了时间的感觉。海水很冷,但我能够习惯。我再也不去看那石室中遍地的朝露草,朝开暮死提醒着一天一天的流逝。没有比这更为毒辣和冷血的花了,从湘妃竹剑到青灵子,它不肯放过每一个不愿记得自己的伤心人。睁着无辜的淡蓝色的眼睛,就这样眼睁睁地告诉你,一天又过去了,而你等待着的什么,永远不会再来。

除了每年的三月十五与九月十五,太阳沉入海中的时候,我由海眼游上去,穿过那神仙洞府一路的迷离馥郁,走到山壁之外,对着竹林等待一个时辰。然后我依然回来,潜入深渊。

在这样的等过十次之后,我想我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只是每一次穿过开满紫花的藤蔓向洞口走去的时候,总不免想到,这是他离去的路途。一步步,踩在空洞中。

回音。

他走的那天,扯落了一地的花。藤蔓断裂,像讲到一半的故事,说书人把醒木一推,离座而去,没了下梢。可是后来也就长上了,依旧是累累垂垂,剪不断,理还乱。原来无情如草木,生命力比什么都强。

海眼里的心法依然充满玄奥,我始终不能理解。也不明白,倘若练这心法的不是人,那会怎样。我体内没有人类的经络,气血也不是按照周天运转。我听说过一个词叫做走火入魔。入了魔又如何?会死么?

死亡同爱情一样,让我疑心,只不过是人类编造的神话。永得不着的恩赐。

但愿我可以走火入魔。

暗河中潮汐来过了十次,玄澹心法在我身上仍然看不出任何效用。或者长生仙诀原本便不对人类以外的族群起作用,我本来就不会老。心法中说,学会了练气养心,将能以心驭剑。但我手中并没有剑。

我不是使剑的人,也丝毫不感兴趣。想来这是个莫大的讽刺,玄澹心法它落在我的手中。

从湘妃竹剑到青灵子。

到我。

一个不在江湖、甚至不属于人类的女子。海眼中字字分明在面前,触手可及,这便是那传说中的无上奇功,多少人为它争得你死我活,连个边都摸不到。除了我,谁也看不见它。

我与它日夕相对。年年月月。

我拿了它,一点用也没有。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把玄澹心法倒背如流。在离岛屿三里的海域,我自水面探出头,遥望着蔚蓝中央像海市蜃楼一般,突兀地涌出密丛丛摇曳着的翠竹。那股反常的寒意相隔若许,依旧逼人。

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回到海眼里去看那些字。玄澹心法随着这几年的时光早已烂熟在我心底,即使那个洞穴坍塌,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它也将陪着我腐化为尘泥。

寒竹在远处沙沙地摇,无名岛看去如一块蓝缎上嵌着的翡翠石,世上昂贵而精美的寿衣,刺绣之外总是嵌宝镶珠。石头比锦缎更长久,适合作为殉葬,陪伴在棺材里朽烂的肉体之旁。人类总是相信世上会有永垂不朽,如果不能一直活下去,那永生一定是在死后。为此必须在活着时早早做好去死的准备,坚信不疑人间的富贵与权势能随那具骷髅带入幽冥。不管这逻辑有多么不堪一击。

岛背后一轮日头静静地往水里掉,一大片天与海被染成暧昧含混的褐红色。这景象似曾相识。是寿衣里的尸体开始腐烂了。

我披着湿淋淋的头发浮在海面,直到太阳完全不见,银月像一掐指甲痕,透过夜蓝天幕仿佛洒下另一个世界的光辉。恬淡,静美,一切汹涌都终将在那光里平息似的。我望着无名岛。这一刻,再找不到比它更美的地方了。

我知道我不会离开这里。青灵子的徒弟、湘妃竹剑的传人,并不是我。

我要等他回来,把心法交给他。它应该是他的。哪怕他不要,哪怕他不看。

哪怕,他其实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我只是不想离开无名岛。它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留给我的线索,守着它,守着一线的希望。

世界这么大。两个人,稍稍一错身,或许真的就再也找不回来。我想我只有守在这儿……也许,到他老了,快死了的时候,他会回到这里来。

风吹不起我的湿头发。我在月光下一个涌身,扎入海面,泼喇喇溅起一脉银蓝水花。假如这当儿有迷失方向的船只经过,他们将会以为我是等不到人间的爱人而在月下哭泣的鲛人吧?在人类的传说里,鲛人被一厢情愿地粉饰成这样多情、柔弱、美丽的生物,滴泪成珠。如同海市蜃楼,常被传诵成仙境,虔诚的有缘人遇见了,将从此得渡升仙。

我回无名岛去。究竟蜃楼是什么东西,他们知道么?那些升仙的幸运儿,背后的真相是什么……说给人听,他们也不信。这就是人性,自我欺哄着得以在这个凶险的世界上一代又一代夷然生存下去。

摇散妨碍视线的长发,我将身体贴于海底细沙,无声地潜游。回到海中我便又丢弃了人类的衣物,像一颗发着光的白色的星。

远处。有另一颗星向我游来。它没有光,它火红火红。刺目颜色穿透厚水的蓝,哪里有落入水中还不熄灭的炽炭?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片火红色来得好快。直冲我,如箭离弦,越来越大,好似当头突然落下嘶嘶烧着的陨石,来不及躲避。

我不敢相信……

它是冲着我来的……

那真的是一个鲛人!

我返身逃走,赤红色已烫到眼睛里。几乎怀疑是她的头发已缠绕上我。

那是个生着满头飘卷如火焰的红发与巨大鱼尾的鲛女。她的尾巴像一把血镰刀,拍一下水,抵得我拼命游离的十倍速度。

第四十六章
身后水波激荡,席卷而来。那是鲛人的追逐,红光逼迫,随水势烤到脸上,如同一场致命的大火,那热浪就在后面轰轰追赶。普天下四海之中最迅猛、狠辣、强悍的族类,她散发令人窒息的危险讯号,我拧动腰肢疾速前游,眼中见不到一个活物。

除了被映得黯红的藻类。像一些血丝荡漾在这死亡海域。

断裂的海藻缠绕在我腕上,淡白的珠光被血光掩盖。我拼命地逃……啊,我这样逃,究竟为了什么?

逃命……

求生的本能驱使每个生物在锯齿般无情厮杀的世界上辗转。不想活的人,死到临头,也要逃。

膝盖撞上海底礁岩,那嶙峋尖角。我咬牙,脚底用力一蹬,抛出一串血珠洒在身后她的脸上,身子向前窜出几丈。

我要逃命!

即使要死,不是死在鲛人的齿下。

身体是一枝犀角分水箭,挣扎着发出微弱的莹白光线,辟开生死路,向着无尽的深蓝直投下去。

我要活。

忽然像扯落了漫天晚霞,呼喇喇血红的幕布满眼罩下来。带着西天落日余烬的炽热。

前无去路。

我的身形硬生生顿住。脚踝似被铁箍扣住,再挪不动半分。鲛女将鱼尾一甩,那弯血镰刀横过来截在眼前。她的身体这样长大,半月形的鱼尾自腰而下有着极流畅优雅的曲线,横在面前如一堵墙。

我心里一下子静下来。因为明知结局,这一刻什么都可以从容。反正最后都一样。

甚至可以从容地打量她了。即使在海里,不是谁都有机会如此接近地审视一个鲛人。那传说中洒泪成珠歌如天籁的美丽生物。恋慕着世间男子、甘愿失去鱼尾用一切代价换两条腿的多情生物,在尘浊的人世每走一步像踩在刀尖上。

那没有眼泪的、爱上血肉滋味的食人水妖。海底的活夜叉。

腰以下的肉体是人所能想象到的最纯正的红颜色。比火还红,比血还红。鲜赤赤横亘在三寸的距离以外,看得清每一朵闪光的鳞片,都有指甲盖大小。是海中鱼蛤特有的平滑而富丽的光色,一面开满红玉藤花的墙,清脆地相击有声,比人间任何锦屏都更辉煌。闻得到新鲜的腥气。尾的末端是阔大横钩的鳍,边缘锋利如刃。

收割生命的弯镰……在它的怀抱里我渐渐淡定。世间不缺生命,从来不缺。活蹦乱跳的身体,悲欢离合的光阴,各自有着各自的烦恼与算计。像满畦密生的韭菜一茬一茬长出来,发出辛辣气味,蓬勃的,充满汁液。挨挨挤挤,推推搡搡。这世上的活物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太多的喧嚣。

世界是需要收割者的。无论何时何地。

闭了闭眼再睁开。此刻没有比我这一千年的岁月更需要收割的了。漫漫的时间,惊人的浪费。我的生命早已成熟,成熟得即将自行朽烂。那么……为什么不呢,既然于我根本谈不上损失而滋养了其他的生命?

眼前的鲜红墙垒静静闪耀。珠光被圈于逼仄之地加倍地明亮,我看到自我身上散出氤氲瑞气,千条万缕,蒙蒙浮动在森然罗列的鳞甲上。红的铠裹着坚定傲岸的女战神。这景象犹如梦境,噩梦都有张诡美得出奇的脸孔。

身子向前一倾。钢铁般有力的手将我一推,紧抿着嘴面颊贴在那柔软腥气的肉体上,感觉到鳞片锐利的边缘。鱼尾上的鳞都微微张开着,如同千万张渴血的小嘴。

那只手自脚踝开始缓缓地往上游移。小腿、臀、脊背、脖颈——经过哪儿哪儿就涌起一线寒冷的战栗,然而竟然不无快感。

死亡原是每个人内心深处渴求着的最后的快感吧?向所来之处,永远的回归。我们都从黑暗中来。

鲛女用鱼尾圈住我,一只手悠悠地抚过猎物的皮肉,那动作甚至不乏爱怜。是天生的猎杀者,懂得让肌肤先于唇舌体会美味。面前的羊脂玉肌即将被撕裂,从中喷涌出鲜美热血。想象中的享受永远比实际的更精彩,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她抓住头发迫使我的脸仰望向她,另一只闲着的手轻轻拈去了我眉睫上的一丝水藻,仿如深闺女伴,彼此细致地梳妆。耳边吹气如兰,可惜抹不煞天生的一缕血腥味。这张精致如雕樱桃口,舐咬过太多腐败的肠脏。

我半睁眼睛,漠然看着她妖气而艳丽的面容。蛇蝎总是披着鲜艳夺目的壳。她连眼睫毛都是红的,眼梢上斜插入火海般鬓发里去,黑眼珠里两点瞳人,是十八层地狱戳破了铁壁,露出血光。有刀山剑树、剥皮抽肠,万千惨毒的手段在那里头等着你,跃跃欲试。

这个人间再也见不着的凶残的美人,凶残之中别饶一种动人心魄的魅惑。如缢鬼引人替代的绳索在空中圈成极乐幻象,明知那是死路也不得不一步步走去,伸长了脖子。倘若她去到人间,妲己妹喜也成为良善的妇人。一绺子红发垂落在我胸膛,痒梭梭,像个小手寻找着心肝。

她勾动唇角,露出两枚精致的小尖牙齿,对我笑了。便流溢出地狱血河的诱惑。来吧,来吧,还有比罪恶更醉人的美酒么?

葱管般纤指拂着睫毛晃动,影绰那对黑里闪红的眼睛,它们像吸血蝙蝠翕动着翅膀缓缓降落。她对我俯身下来。

“我还以为深海底哪来的女人,能闭气这么久。原来你也不是人——哦?看来,你是蜃族的——”

鲛女在耳边嘘着气,低声说道。

我张大眼睛看着纤细的手指在脸上划来划去,尾指微微翘起,一朵半开不开的美妙兰花。这只素手完美无瑕。

然而,从一点樱口里吐出来的声音低沉、粗硬。暗哑如锈死了多年的生铁。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

第四十七章
我早已不再害怕,但现在连惊讶也忘记。

她的纤手往来拂弄,如丝如羽,手肘上可是生着鳍脚,寒凛凛矗立着红宝石刀锋。

腰肢往上还有零星几排鳞甲,逐渐过渡成女人的柔滑肌肤。与那鲜红强烈对照的是雪白、高耸的胸膛。她身上并无片缕。

尾鳍扇面般雍容地展开。

千真万确面前的是一个鲛人。生存在深海之底,以腰为界,其下为巨鱼尾,其上女形的妖物。性凶暴,喜食人。

所有的鲛人都是女子。这个神秘的族类繁衍后代从不依靠阴阳交媾,在海里,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

可是我的猎捕者喉咙里发出雄性的声音。粗野而苍老,属于一个饱受磨折的男人。

我呆呆地望着“她”。噩梦诡美的容颜之下,一定发生着背离常理的阴惨与荒谬。

鲛人用一双略略斜视的、又残忍又妩媚的眼睛打量我。缩成小小两粒红火的瞳人沿着曲线滑来滑去,从我的脸到胸,到腹,到腿——眼中无限恋恋。像一条狗痴迷地舐着骨头,那目光舔过哪儿就留下粘滑的涎。

她从眼角瞥着自己的手指,陷在我的发丛之中被珠光淡淡地照成半透明。

“你是个珠蚌吧?蜃族最无用的废物!”沙戛的声音讥笑着,她细心地抚过我腿上在岩角碰破的伤口,把指头放入口里去吮,“蜃族可没人敢惹呢,偏巧今儿我碰见的是你——你会说话不会?看你的样子也该有几百年的道行……”

她阴阴地笑了出声。男人的嗓,女子的态。不不,这不是梦。噩梦再诡异,诡异不过这个不阴不阳半人半鱼的形体。她将我按在礁石上,十指灵活恣意,爬过全身,轻怜痛惜地替我摘去身上的藻丝,仿佛人们在炖燕窝之前把它耐心择洗干净。

鲛人反复抚摸着我背上的伤痕。

“你的壳呢?说话啊,想必你也是死里逃生过来的,你就那么怕我?怕我——吃了你?”

说到那个字,她的唇向上一掀。洁白的牙,白得发蓝。

一线冰冷抵在咽喉。鲛人肘上的鳍脚胜过宝刀利刃,轻轻沾着点儿皮。她存心在进食前戏耍我,放出恶狠狠的模样:“说话!你的壳被剥掉时很痛吧,是人干的,还是你的同类?你这妖物,装聋作哑我就会放过你么?你说,你想活还是想死?”

扭曲着美艳的容颜,她的兰花指在我胸前一啄一啄,忽然下死劲揿住了一拧。

我疼得唤出声来。

“落在鲛人的手里,不会有谁愚蠢到还妄想活下去。你杀了我吧,我很感激你。”

她咬牙切齿地恐吓,闻言陡把脸色一呆。像一团皱巴巴的丝绸被扯平,楼阁花卉都看得分明了,原来有这样美丽。那狰狞而妖媚的面孔一旦静下来,渐渐地显露出一种刻骨悲哀。很冷很沉。

鲛人静静地注视着我。

终于她笑了笑说:“原来也是个不想活的。”

我说:“谢谢你。请你杀了我。”

她从垂落的眼皮底下瞅过来,眼神茫茫荒凉无边,找不着焦距。如同飞翔在海面上空找不着落脚地的鸟,东西南北,全是那广阔苍茫,来日大难,得飞到死为止。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可以死……

空洞的眼神中慢慢生出不屑,与恶毒的快意。她掠开一绺遮目的红发,望定我,一字字迸出来道:“你想死,我就让你死么?你活够了,你不想活了,我就会让你死么?!你这妖物!你放心——我绝不杀你……”

鲛人仰起头疯狂地大笑起来。海太深了,上面的天光照不亮她。没有光。一束微明从她的猎物身上焕发出来,蒙蒙打在红鱼尾。黑暗中那是最奇异的画面。

那是我所听过的最疼痛的笑声。

她像是撕开了自己的咽喉,凄厉地咆哮:“妖物,你看看清楚,我是鲛人么!”

第四十八章
腥浓的红。

弥漫在海水里,使人目盲,使人心悸,使人惧怕呼吸。

当她推开我,十指指甲抠入自己腰里。血水迅速涌出,咝……啦……红的黑暗,我听到这钻刺着骨髓的声音。

当鲛人撕裂自己的鱼尾,自腰间往下,活生生地剥落那层皮。

腥浓的红,我一辈子没见过的红。鳞甲四散纷飞像慵懒的花瓣片片飘落在沙上。

随着那双素手我看到鱼尾似一条石榴裙从她身上褪落,如蛇蜕皮。但有着蛇蜕所没有的艰难与惨烈,丝丝络络,连着筋,劈开骨。

丝丝络络流溢出血肉的浆汁。

她一定是疯了。

在杀我之前,先剥掉自己的皮。瘫软在嶙峋的礁石上,我竟无力抬起双手去捂脸。眼睁睁看着面前上演一出血腥的活戏,撕落了大红幕布,里头是不忍卒睹的真实。那手惨白,衬着血红底子,刺得眼要瞎了。

令人想起宰杀后洗剥干净被翻过来的牲口的肚腹。空空如也的大红里子,摘了心,去了肝,一圈圈扯出了九转回肠。把最不堪的疼痛翻出在天光下。

咝……啦……

活剥的声音往耳里直钻。我疑心我也疯了,因为我竟然还听到她的笑声。不带一丝痛感地,畅快淋漓,仿佛被剥掉半身皮肤的并不是她。

她以亲手屠杀仇敌的恨意与快感去做这事,指爪之下,不共戴天。

大红鱼尾软软地委落在海底沙粒上。一条肮脏的空口袋。世间美女不过是血污枯骨、臭秽皮囊。佛眼中的真相,从来不曾像此刻这般地清晰。

“她”的上半身仍有着无瑕的肌肤,胸膛高耸如初雪的山峰,下半身血肉模糊。

“她”向我逼近。用两条腿。

我仰起头,连呻吟声也发不出,在那巍巍展开的礁岩上闭上眼去。像具死尸,四肢俱已不由自主。

“她”剥离了鱼尾之后,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男人。

血肉模糊的腰胯间有件东西仍然触目。他像个活鬼一样血滴滴地走过来,自腰以下,一根根挂罥着丝缕残肉的尖刺刺破皮肤,森然沿两腿排列。

都说活人看不到地狱是什么样子。刀山剑林,密丛丛穿刺着有罪的灵魂,永世不得解脱。

地狱是什么样子。我见过了。

他在礁岩前弯下腰来,柔软的胸膛贴在我身上。

他用手指撑开我的眼睛。血水飘摇中看到艳丽的容颜。

他撮起红唇,轻声说:“看清楚了么?你这妖物。”

他说他是人。

谁还能相信他是人。

很久以前有艘远洋的商船在归家途中遇到鲛人。那是些妖娆美丽的女子,有着纯洁无辜的面容与见血封喉的利鳍。她们的鱼尾能在短时间内离水而幻化成人腿,赤裸、洁白的女体,世上没有人能不动心。

那个夜晚,商船上的人都死了。鲛人不要金和银,不要满船的外邦财宝,她们只要人的血肉。偌大的远洋船舶是一只内容丰盛的盘子。

那个夜晚在甲板上当值守望的少年,他对自己说永不原谅。在鲛人大举袭击之前他原本看到上甲板来探风声的一个,可是他以为她是人。

如她自己的谎言,是可怜的被海盗劫掠摧辱的女子,趁夜逃出魔窟。他答应了她不惊动船上同伴的请求,在那个满月璀璨的残夜,陪她在帆背后坐着,迷醉于海水般的眼波与柔滑的肌肤,他以为那是一生中最美妙的良夜。

直到圆月沉入海面,黑暗降临前的一刹那他看到她娇柔的手臂上肌肤鼓胀起来,尖利的鳍脚穿透了皮肉迅速生长。扇形骨骼撑开半透明的鳞膜,边缘利若刀锋。

两把琉璃刀,划开咽喉的时候,有近乎甘美的疼痛。

商船上的人,都死了。

他们来自同一村庄,彼此间有着世世代代牵丝攀藤的血缘。世世代代,出海为生。

死的那些人里有他的父亲、叔叔、娘舅、堂兄表弟。银白色的夜变成血红,他亲眼看到他们的头颅在琉璃光下滚落。成群世间罕见的美女,她们精致而贪婪的牙齿。

都死了。

除了他。

船沉了。曾在帆背后缠绵的鲛女在血海中咬下自己指尖一小块皮肉衔于唇间喂入少年口中。她对他笑,返身甩动鱼尾洋洋游去。

人世的传说,鲛人的肉是无上妙药。吃上一口,将长生不死。为此多少帝王豪贵破费千金请得勇士出海捕捉,千百年来不曾见一个吃了这灵肉的不老人。人说那些勇士被鲛女的美貌与歌喉迷惑,不忍捕杀,随她们作了神仙眷侣。其实只不过是人类前仆后继地为鲛人送去了不竭的美食。勇者的血格外地鲜美滚烫。

没有一个人知道长生的代价是什么。

少年在海底活下去。一活许多年。

双腿之外生长出巨大的鱼尾,鳞甲相裹,腥涎满身。他的骨骼也变了形,鱼尾之内残存着人的腿,那血肉里头却仍然是鱼样的骨,排排的尖刺,万箭攒心。在一身幻丽辉煌的红铠甲内里,无时无刻不折磨着的疼痛。他有了鱼的速度,鲛的力量,但在捕获任何猎物之前,骨头先刺穿自己的皮肉。

少年在村里定了亲。这次出海回来,新娘就要过门。在海里久了他记不起邻家那妹子的容颜。她将永远不会知道,等待着花轿迎娶的夫郎此刻是在遥远的深水之下,向着黑暗的天光伸出一双春葱素手。

他变成半人半鱼不阴不阳的永生妖姬。皮囊与灵魂彼此折磨,直至天荒地老。

一双高耸的乳。一头如火红发。

一张妖媚、绝美、恶毒的容颜。他的眼里透出地狱的血光,写尽对整个世界的恨意。

他长生不死。一切仅仅是鲛人心血来潮的慈悲。

或者,一个玩笑。

谁还能相信。当他对我说,他是人。

第四十九章
我看到被海水吞没的银月。船上火光动荡,血肉横飞。帆樯着了火,呼喇喇招展,通红的舌头舔着夜空。

我看到成群的鲛人披着湿头发,攀住船舷爬上来,巨尾啪啪甩过天际,一弯又一弯,镰刀的银辉交相眩目。

我看到火把逐根地掉落,熄灭了。夜越来越黑,黑得发了红。剧烈摇晃的视野……啊眼里所见的一切激荡如风暴的海。

我看到生命被收割、被吞噬、被撕成碎片。你见过地狱么?这就是。此日在剧荡中我看到地狱的幻景,血淋淋展开在眼前。这是他的记忆,通过焚髓煮骨的疼痛到达我心底。我看到鲛怪在作为人的最后一个夜晚所看到过的一切。

那一夜至痛的记忆在黑暗中埋葬了几百年。只有相等的痛感才能令它重现。

为什么……这样的痛。

啊这样的痛……

血水中晃动着那张妖艳狰狞的脸孔,一次又一次压下来,无限放大。叠印在漫天的火光燃烧的帆樯厮杀着的水手与鲛人之上,像两不相干重叠的图画,描绘不同的凶残故事,血战与……凌辱……

“害人的妖物……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全都是妖物,全都是害人的东西!你想死么……偏不让你死……”

那吼声在耳际,很近又很远。我的脊下是岩石的尖角,随着每一次的动荡被更深地压入肉里。疼痛两相夹攻,石上辗转挤压不抵满身的刺,那个“人”,两腿支出的鱼骨深深刺入我的肌肤,一下下顶到骨髓。

万箭攒心。

如同深刺入我身体的那东西……坚硬地绞动着好似刑具,然而没有一种刑具能把人推入欲死不能的羞辱里去……

他嘶声在耳边喊道:“不知羞耻的妖物!喜欢这滋味么!你叫啊,叫啊——”

我想我要死了。

我想我死不了。

死不了。

没有一丝力气可以反抗。被他压在石上,只是跟随着那剧震前后摇荡,一次又一次。像乘上开往无间血池的船。

我疼。好疼。

脏腑内似有一条火龙游动,左冲右突冲不出这具被恣意蹂躏的皮囊,只是带来燃烧的灼痛。游到哪儿,烫伤了脾,烫熟了肺,把心熊熊烧成灰烬。

灰烬……也会痛吗?

我看到鲛人的臂鳍划过,斫断桅杆。火帆当头罩落,如在天上搠个口子,倾下万顷赤霞。

少年眼中父亲的头颅斜斜飞过,卷入火中没了踪影。

鲜红的唇放大百倍,在上方扭曲喊着妖物,妖物,妖物!

鲛人的鳍,发蓝的冷光。

漫天残肢。船身咯咯剧震几下,开始下沉。向着无底的深渊,沉,沉下去。

他两手擘定我的腿耸动着叫:“妖物……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要你还!我要你还!”

忽然我看到西北道上辽阔的黄土,黄土之上下了新雪,白得耀眼。墨灰空灵的海。杨柳丝开合飘拂。初升日头万丈金光,托出生满翠竹的岛屿。冷绿。仙薜荔开着紫花,累累垂垂绕着石笋。朝露草,一片淡蓝。漆黑的海眼,团团刻满字迹……铁划银钩,遒劲峭拔。第三重幻景,叠加在血光红唇上。

紫花薜荔被只看不见的手分开,摇摆一阵又合拢。一路分花拂柳……像走掉了一个鬼魂。

桃心形状的仙果爆裂开来,红汁飞溅。

船……轰轰烧着沉下去……

男人挺身喊:“妖物,你知道痛了么!”百十根尖刺拔出又重新插入我的身体。他快意地狠狠晃动着。

我想我知道的。痛。

我睁着两眼。疼痛,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他的,我的,大海与人间所能盛载的,每个人的痛。

地狱的刀剑丛,我看到自己挂在上头。

满壁的字迹……它们飞旋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把海眼扭成一条黑蛇,一阵风,呼啸着在我腔子里横冲直撞。

……一条火龙……脏腑间夭矫飞动,铁划银钩钩着心肝,将我身体内里整个地搅乱了重排过一遍……啊,这样的痛,可是我为什么还不死?

火光中突然看到一条手臂凌空飞去,在漫天的残肢间,特别地巨大而真实,它擦着我的眉睫掠过,几乎错觉伸出手就能抓住……

那只手……

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哀嗥,仿佛撕开这万仞深水。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燕云——你在哪里!救我,燕云——”

我嘶喊出声。心口陡地一烫。那条火龙冲破了我的胸腔,飞得老远。

那么,我终于可以死了。

然而另一声长号响起,我撑起身子。

我看到他。

燕云。他的身形如此巨大,出现在深海之底。面目一如往日,连衣上的褶纹也看得清清楚楚,但他是半透明的,百丈高的身子随水势荡漾波折,整片海域都在他笼罩下。

霎时吞没了一切幻景,与并非幻景的一切。

半身女形、半身血肉模糊的鲛怪自我身上褪下,被他的身形笼住,摇摇晃晃站起来又跪下去,挥动着两手号叫,仿佛痛楚之极。

燕云的人影静默地浮动在水中。鲛怪在他垂落的手心,颠狂舞动一头红发。隔着朦胧水波与半透明的皮肤颜色,燕云的人影像是一种氤氲凝结的气体……无限地扩散开来,凝成人形。

我呆呆看着他的脸,忘记了一切。

燕云,再见到的你,只是这样一个不会说话的幻象么?

我不知道这幻象何以出现。头发飘起来,径直穿过燕云的衣袂,空无所有,如阴阳两隔。

“原来……原来你到底是蜃……蜃……”

鲛怪扑倒在地,竭力抬起头,在不成声音的号叫中吐出字句。来不及听懂那破碎的言语,我惊喊出声,看着他的脸像一张被团皱的人像扭曲起来,五官离奇地错位变幻,跟着全身也开始扭动,仿佛有看不见的巨力撕扯着他的四肢,把人像揉面团那般拉伸团紧。

他的形体变得模糊,化为无数细小光粒四散而去,活生生的血肉顷刻间也变成气体。

他溃散如雾气的脸孔上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对我说:“谢……”

然后他彻底消失。连同弃在沙地的鱼尾一起,在幻景中灰飞烟灭。

不会说话的、身高百丈的燕云的影子依旧矗立着,在我眼前荡漾一会,蒙蒙地淡去。终于只留得荡涤了血色的湛蓝海水,空洞寂静。

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像醒了的梦,不留丝毫痕迹。

第五十章
什么都没有。

原来什么都会没有。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像一个瞎子跪在那片沙地上伸着两手摸索,幽黯的不分昼夜的光线泛泛浮动,照着灰白的细沙。

甚至找不到一片遗落的鳞。片刻前恣意凌虐我的那个“人”,他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残渣,就像……

……就像被一条饥饿之极的舌头舔过。一滴血,一块肉,一根头发。这是真真正正的片甲不留。

这个念头令我陡生寒栗。

寂静的海,除了方才那鲛怪,没有任何怪异之物。哪来的洪荒巨兽?没有形体,看不见它的齿牙,然而吃人不吐骨头。

这里除了他与我,没有第三个活物。

没有……

寒意更深。我失去最后一点残存的气力,俯伏在地。手指在沙里插下去,摸索半天,用力抓起一把沙子。紧紧地攥着,仿佛要从沙里攥出血来。

血在淡薄的珠光里一丝丝游逸而去。血不在沙里,它来自我的身体。

浑身上下,无数个细小的孔洞往外绵绵溢着红血,我遍体鳞伤,像一只失了壳的寄居蟹,把自己向沙里深埋去,蜷缩成一团。

那嶙峋的礁石上留有我的血迹。这么浓,粘在石的尖角上渐凝成赤褐的污渍,海水化不开它,提醒着羞耻与憎恨的伤疤。

那是承受、看尽我折辱的刑床。我突然从沙里跳起,扑上去拼命捶打它,一拳一掌重重打在石角上,新的血痕覆盖了旧的。一片片,鲜红暗红,自欺欺人的掩盖,企图用新的疼痛忘却旧的。

我恨那男人,可是他已死去,连尸体都没留下。

我恨这岩石,可是它巍然不动,对我的厮打连嘲笑也不屑。冷冷地矗立在那里,有一日我这具遍布污血淤痕的肮脏肉身腐烂了,它还在。那桩事情,铁案如山。

最终我只能恨我自己。

恨自己,活得那么久。活着就是磨难,就是脏,避无可避。我的不死之身让我辗转过这世上所有的污秽与罪恶,背叛与卑下,空虚与绝望,一件也不能躲过。

没有洁净无辜的悲伤。春恨秋愁天真的相思只在平板的诗文里,离这尘世很远很远,比天堂还要远。活着,每个人到头来总难免滚得一身泥污,渐渐结成硬壳,作最后的棺椁。

每个人其实都比自己想象中龌龊得多。沙粒嵌入在数不清的伤口里,粘的是血,滑的是涎。体内有什么浓稠液体慢慢地流出来,浑身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想我已经开始腐烂了。一具早该入土的尸,曝露在天底下,任世人看尽我是如何烂化成酱。

我扑倒在礁石上,双手扳住岩尖,贴着那凹凸支离的棱角滑下去。瘫软成一堆没骨头的死肉,像我失了蚌壳的原形。

这就是我的真身。本相。

百无一用的废物。我以为我可以让一个人幸福,但他走了。宁愿带着烈酒蚀伤的脏腑远走江湖,投入众矢之的的荆棘丛。我知道人世,从此他是寸步难行。

宁愿如此,也不要和我一起。人的心,我看不懂。人的幸福我给不起,也要不到。

除了给同样腥秽遍体万刺穿心的受苦生命用作泄恨的道具,我看不出这身体存在的意义。像一块抹布,用过之后被粘腻腻地丢弃。

我做错了什么。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只想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向着遥不可及的漆黑的海面,我抱住那岩石全身抽搐着,口角淌出涎沫,扭歪了脸如同从前看到过的身染癫痫的人,这一刻我知道自己无比地丑陋。

我只是学不会哭泣。

人以为悲哀总是疼而美丽的。女子的伤痛尤其像利刃割开新鲜的创口,那血花迸出来也有艳惊心魄的美,溅在扇子上能画成桃花,红颜薄命。

然而我是在时间里慢慢地慢慢地溃烂下去的伤口。一日一日,融成脓血。

看旁人的伤痛,总是美丽的。是否那就叫做故事。把血花迸出的一瞬间定格,在众人眼里口里鲜艳地传来传去。只有故事里的人看得到,真相,从来都有张多么丑恶的脸。

我在石上揉搓着这具丑的肉体,希望能加速它的腐化。远处忽然隐隐有雷声传来,在这没有天空的深渊里。

如同熠熠成阵的星群,我看到庞大一片银白色遥浮而来。这美景令人目眩,像伸出手就触摸到银河。那是大群雪鱼来了。海中弱小无害的生灵,巴掌大的鱼儿,没有任何爪牙与力量,唯一自保的方法是千百成群,以藻类为食。

它们对我没有威胁。绷紧的神经霎时松懈下来,但……

为什么,我心中惧意刹起?

那股寒冷的恐怖席卷周身。我怕,怕得牙关战抖,格格相击。仿佛有片看不见的巨大阴影茫茫铺展开来,头顶上,四面八方,无处可以逃。兽的呼吸咻咻吹在我心上。

我害怕……

这里有鬼。倏出忽没的恶灵,什么怪物,它嗅到血肉的气息,不动声色地掩至。它有副肉眼不见的、贪得无厌的口腹,它什么都要吃……把整个世界吸食成一个空壳。

我拖着身躯,撑在石上竭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惶然四顾,那看不见的怪物,它在哪儿?在哪儿?

也许此刻我已身在它洞开着的巨口内。

双眼瞪得刺痛了。雪鱼群悠闲地向这边游来,毫无心机的生物,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捕捉着漂浮的藻丝。它们永远是这样慢吞吞,与世无争。

我听到牙关格格相叩,随着身体抖得像一片落叶,越抖越快,那节奏……渐渐地……渐渐地……变成磨牙的声音。

藏在礁石背后,我听到自己咯吱咯吱地磨着牙齿。

恐怖越来越深。腹中似乎升起一股空虚的火,灼灼烧着……啊,那火……

咯吱,咯吱……空空的口腔里,越来越响亮。

银白色铺天盖地,漫漫地来了。石的缝隙里我露出双眼。雪鱼群,真美……缭乱追逐的星星。我痴痴地看着它们。大鱼小鱼,亲狎地相互嬉戏。

咯吱咯吱……

那火烧得我明白过来。

……我,饿了。

好饿。

第五十一章
剑仙。传闻中介于人类与仙佛之间的特殊人物。

传说他们隐于山川灵气之地修行,通过运转内息与服用某些延年益寿、增长修为的奇异食物,从而达到以心驭剑的境界。

传说剑仙所用之剑并非凡铁,依靠神兵利器的锋芒只是寻常武人所为,剑仙是不屑如此、也无须如此的。在他们手中草木为兵,世间一切皆可化腐朽为神奇。修为较高的剑仙甚至不必借助任何外物,单凭自身真气便可化为飞剑,千里之外,万军营中,取人首级不费吹灰之力。

传说剑仙的寿命过于常人数倍,还可驻颜不老,几百年容貌仍如青春少艾。但不老之身并非永生,剑仙的归宿通常是在与祸害人间的邪恶妖物或妖人的战斗中兵解。

传说剑仙挑选传人极其严格,只择禀赋特异、心地纯良的少年少女带去教导,令其学会绝艺,惩恶扬善。倘若发现弟子有作恶之举,当即诛杀绝不留情。剑仙是为世间正义公理而生的孤寂的英雄。他们的生命黑白分明如同题满滔滔雄谈大论的纸,翻过来,背面什么也没有。洁白一片的空洞。

传说剑仙道骨清心,胸中只有剑,没有任何红尘情欲。

在人间,自古至今有着无数关于剑仙的传说。但没有一个提起,倘若修炼剑仙心法的并不是——人,那会怎样。

万物有灵,无不向慕人类的生活。无论禽兽水族、草木精灵,若想长生得道修成正果,必先苦修人身。人,是仙之苍穹与物之深渊之间,不可回避的唯一一道阶梯。因而传下无数故事,关于一个精灵如何的历经万苦只为求得一张人的皮囊。然而身体发肤易成,经络血脉难改。任是肌如凝脂眉如画,那好皮囊里头流依然是兽的血。非人的气息在体内日夜流转,稍遇外力,一个差池便被打回原形。这是天下妖精的致命伤,哪管它千年魍魉万年魅。

无论何门何派的剑仙心法都是人中出类拔萃之辈所创。创来是给人练的,不是给异类。

那些经脉运转、气息周天,是属于人的。所以没有人知道,倘若修炼这心法的并不是人,那,会怎样。

再禀赋特异的人总也是人,气血运行自有一定之规。妖的经脉却是千奇百怪,繁简各别,倘然硬要练,就像在清浅河道里开着大海船,结果如何,没谁料得到。

其实本也没有异类会去觊觎人的修行心法。但凡能得人身、稍具灵智的妖物大多明白这个道理。增长道行的方法有很多,哪怕躲在山野夜出吞吐,捡取一点月亮的残余精气,纵然进境慢些也好过冒这奇险,九死一生。更何况修道之人与妖物,自古便是势不两立。

传说剑仙存在的意义之一便是铲除一切不甘本分、逆天而行的妖物。人间有人间的秩序,怎可让妖扰乱。

这是个人的世界。妖,只是造成混乱与危险的不速之客。

仓皇的过客,这里并没给他留下一席之地。

红。淡的,柔和光润如玉石的水色,蒙蒙展开在蔚蓝之上,两相渗透氤氲成赏心悦目的淡紫。这景象壮丽而又柔美,令人屏住呼吸只想看下去,忘记其中的凶险。

你见过这样的一双红唇么?女人的嘴,唇峰圆润分明,微微地撅着点儿,仿佛随时要轻呼檀郎的名,娇俏妩媚。到了至高点,曲线斜斜倾下去,在末端抿成纤细两钩,微弯如小小的水红菱,小小的红色的新月……小小的……多么可爱……可是这张精致的嘴并不小。

它涵盖方圆数十里,倘一张口,怕要把这海水吸干。

它飘飘浮动在蓝色海波间,奇诡地出现然而并不可怖。这红唇如此温柔怯懦,没有棱角,没有杀伤哪怕一只蚂蚁的能力,即使它忽然微露舌尖舔了舔,蠕蠕动着,也只像含了什么心事说不出口而不带其他任何意图。

它看来是天生的薄命相,娇弱无力,什么都不由自主。生着这样一张嘴的女人,似乎只合深锁重门抿着胭脂,孤独地教鹦鹉念情郎做的诗句,间或咳一两口血,在那薄幸人辜负了她的时候。

这一张大海中的胭脂口,就算它是鬼魂,那也是故事中多情而悲伤的女鬼,回来寻找她的爱人。本不该有人对它感到恐惧。

……但我双手用力扳着岩石,瞪着那张巨大的红嘴。全身的骨节,仿佛喀啦啦在内里碎裂。连同心胆脾脏,碎成血红的屑末。

从来没有怕过什么像怕眼前所看到的东西。当我顺着那双唇的边缘遥遥了望,在目力达不到的地方丢失了它的界线,而我认出,这张嘴它这样熟悉。

它是我的嘴。

如同梦寐,好象回到很久以前,对镜晨妆的时辰。然而这面镜子如此巨大,一切在里头膨胀成不可控制的魔怪。

没有比看到凭空出现的自己更恐怖的事了。那张红嘴它像是我的分身,邪恶强大的分身,自行其是。

我无法控制它。

我看到它缓慢地、满意地舐着舌头,一点点张开来。露出洁白的两排牙齿,在其间,白色鱼群像大片的星辉映着它们。

成千上万的雪鱼群,突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光。大海剧烈地震颤起来,什么东西的边缘都成为颤抖的锯齿形状,在我眼前虚化。

我扼住自己的脖子向后倒去。两手用力掐紧,气息登时断绝,面色紫胀。然而我不放松,疯癫般地在沙地上翻滚着。

第五十二章
白光越来越亮。鱼群已看不出形状,它们化为万点灼烈的光疯狂迸射,竭尽全力地四面奔逃,然而逃不出这张半透明的娇红樱唇。这是没有生天的绝境。

死地。

鱼群带起阵阵漩涡相互冲突翻搅,整片海喧嚣地沸腾起来,如同被下了剧毒。

我的手同样竭尽全力。感觉到喉管被卡得咯咯作响仿佛随时可能碎裂,一力要把自己推入死地。我咳嗽着,窒息的痛苦令我把沙地蹬踢成一片烟雾。

神智开始迷糊了。

沙雾中看到红的雾气,白的强光。方圆数十里的红嘴大张开来,露出蠕动的舌,湿淋淋地伸长了,卷向那些四散的白光点。舌根尽处黑沉沉的隧道,通往坟墓场。那儿能埋葬多少生命?多少?!

一切都在半浮半沉半虚半实烟气中。

眼皮渐渐沉重。双手卡在喉部,我终于感觉不到失去空气的苦楚。

我的脚无力再蹬踢。软瘫在沙上,我缓缓吐出胸中最后一口气。上天,假如还保有一分的仁慈,就让我这样睡去吧……

我要睡了。但一股不知来处的暖热的流忽然凭空冲入腹中,如回生的仙丹,气息霎时在胸腔内周游畅通,四肢百骸充满了精力,甚至满得要溢出来。我这个要死的人,此刻生龙活虎胜过任何一个豆蔻少年。

不知何时扼在颈上的双手已垂落一旁。我撑着沙地坐起来,却仍然闭着眼睛。

手慢慢地抚上自己的腹。那里热烘烘的,是饱足的感觉。无比舒适。

已不必睁眼。我知道绛红的巨口与那些挣扎着的白色光点都已消失不见。大海它这样静。静得像死。

成千上万条生命在刹那间死去。活生生的、如此庞大的鱼群只像半碗米粒,微不足道,填了谁饕餮无厌的口腹。不需要一眨眼的时间。

我跪在海底仰头发出撕裂心肺的狂喊。声音在厚水中迅速湮灭,冲不破这黑暗,像把铅块抛入棉絮堆,砸不起任何回响。天上有没有一只耳朵听见?

隔着万仞的海水,隔着海面,隔着清虚无物的空气。天空太远了,我看不见它,它也看不见我。

嗓子喊哑了。匍匐于泥沙之中,我睁开双眼。

广袤无垠的蓝色直直撞进眼里来。厚重、纯粹的蓝,望穿两眼找不到半点活动着的东西,就连随水飘摇的藻也不见了影踪。我从没见过这样干净的海水。

你知不知道,世上没有比死亡更干净的了。一了,百了。

我伸着手臂。僵直地跪在这片死海。

隔着深不可测的黑暗天上有没有一只眼睛,看见——这巨口吞噬万千生灵的怪物。

你知不知道,在海的深处有一种生物叫做蜃。

它们的神秘犹如海水一样叵测。世人几乎从没见过它的真面目,只有各种残缺不全、模棱两可的传说在人间流传。有人说蜃是一种恶龙,生得短吻锯齿,有点像江水中的猪婆龙。有人说蜃是巨大的蚌蛤,有人说蜃其实只不过是海兽的一种,真身平淡无奇,貌似陆地上的野猪。还有人说蜃就是鳄的神化,没什么了不起,是人们的夸张与舛误,渐渐想象、创造出这并不存在的虚幻的海怪。

不管传说的面貌为何,在关于蜃的描绘中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这种生物拥有制造幻象的神奇能力。据闻它会潜藏在深海之底,放出蜃气在海面上结为楼阁山屿、壮丽而逼真的景色,使海上航行的船只迷失方向。往往有苦苦漂流的航海者被这幻景所惑,以为上了岛屿就可找到淡水食物,结果触礁而沉。而遇难者的尸体落入海底就成为蜃的美餐。这样的虚幻景色,在人间被叫做海市蜃楼。

那些认为蜃只是传说中虚构怪物的人们说,海市蜃楼其实是仙人点化的幻境,是用来渡有缘人得道的升仙之门。如果你虔诚善良,说不定有一天就将在海上遇到这样的福气。进入蜃楼而从此消失的人其实都已位列仙班,他们都是被上天千挑万选出来的幸运儿。

但在相信蜃的存在的人们心中,无论这种怪物生得似龙、似蚌蛤、似野猪也好,它都是一种心机深沉、恶毒而叵测的生灵。它吞噬生命从不亲自露面,只在暗中控制着一切,布下天罗地网静静等待着牺牲品自行来投。

从某种意义上看,大海养活着陆地上所有的生命包括人类,然而它也是一个藏匿着无数食人妖兽、危机暗伏的深渊。比起成群的鲨、有着八只触手的巨章鱼、剧毒的水母甚至鲛人,蜃实在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精怪。恐惧来自看不清楚的未知。蜃是海中缥缈无形、无迹可寻的幽灵。到死你也看不见它的真面目,更没有搏斗的机会。

它的武器不是任何血肉之躯,只是气体。面对强大的怪物,巨章或鲨总也可以拼死一战,但你如何与空气抗争?当它缓慢而优美地弥漫开来……

船在平静的海上航行。也许就在此时,那温柔如丝缎的蓝色之下有双没有形体的眼睛正透过深水暗暗地盯着你。它已盯了好久,它拥有足够的耐心,现在它觉得是时候了。

也许,就在下一刻……

第五十三章
蜃是一种奇异的生物,因为它吃东西不用嘴巴。

蜃放出蜃气将猎物包围,然后直接消化掉。那些看似飘渺柔美的气体摧毁起生命来更胜任何锯齿钩牙。

胜过烈火。火焚后仍留下灰烬,但被蜃气腐蚀的牺牲品连一些飞烟也剩不下。无论那是鱼是虾还是人,是千年粗壮的老树或披挂着坚厚如铠甲的硬皮的鲛鲨,只要是有口气息的活物,全身血肉无不在刹那间被销熔、被分解、被吸收成为维持这海妖生存的养分,干干净净,吃人不吐骨头。

以此蜃能够吃掉相当于它本身几十几百倍的敌人,也能一次使成群结队的猎物灰飞烟灭。在那并不庞然骇世的真身之内,埋葬着恒河沙一般数也数不清的灵与肉。像个无底的黑洞,看不到尽头。

没有人知道,它要吃多少,才算够。

是的,我知道这些。因为我本是属于这个神秘、凶残、饕餮无足厌的族类。尽管是其中例外的无用的一支。

作为生命本身,珠蚌是个失败的造物。仿佛神明在创造蜃族的时候忽然对于这过分强悍的怪胎起了厌倦与憎恶之心。总得给其他生命留点活路吧,神明想,于是手指一转,造出了珠蚌。以海中浮游泥沙草屑为食的、卑微而柔弱的巨蛤,纵然长到了一个岛屿那样大,还是百无一用,面对外界的侵袭唯有关闭两扇硬壳躲在里头听天由命。为人类提供珍贵的珠,为海中其他肉食兽提供食料。我一直觉得,珠蚌是被造出来替那些杀生无数的同族赎罪的,除此之外,别无存在的意义。

在海的世界里,珠蚌是最懦弱的一类,蜃族的族人多不屑与我们来往。对于他们,珠蚌是玷污“蜃”这个名头的耻辱。废物。

我早已明白这事实,并做好一生服从它的准备。我是一只珠蚌,与生俱来、不可改变的身体与禀性。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变了。

变成与那些同族一样的伤生害命的嗜血妖兽。甚至比起他们,更为凶猛,食量更大,口腹中一次葬送的生灵,更多。

多到无法自控。

那种进食的欲望我没法控制。胸腹内,心、肺、肝、肠……似乎都被掏空了,我一无所有,只留下一个黑洞,麻木而迫不及待地,等待用血肉来填满它。

听得到腹中嘶嘶呼喊着的饥饿的空虚。

我什么都没有……

我把额头深深地抵向沙里去,身体蜷得像一只虾子,几乎弯成一个圈形。

那空虚的循环。生命划一个圈,又回到起点,原来挣扎着走过这一遭什么都不曾改变,只有自己,被掏得空空如也。

生命。生命它是什么。

它这样荒芜。

不知道这可怕的变化是否与玄澹心法有关。剑仙修行的、清虚玄妙的无上心法,我与它日夕相对,睡里梦里也在练,五个年头。不曾有过丝毫的成效出现在我身上。然而在那非人的疼痛与羞辱临头之际,突然间它爆发出强大到恐怖的力量。

那真的是玄澹心法的力量吗?我认不清。

就像认不清如今,我算是个什么东西。是人,是鬼,是妖,是珠蚌还是蜃。或者这些都不是。

人天三界,六道轮回。我哪里都不属于。假如神明创造世间万物用的是天界洁净的土,我便是被剔除于外的那一缕泥污。神在疲倦的时候皱了皱眉头,吹去甲缝中意外的一丝污秽,悠悠吹送下界成就了一个一千年从没知道过该往哪里去的生命。

也许我和那葬身我腹中的鲛怪是一样的东西。不属于陆地,不属于海。不属于人世,也不属于幽冥。

一个来不及销毁的荒谬的造物。神的失手。

我终于明白他临死前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他说,原来你到底是蜃族。

可是我真的是蜃吗?我活了一千年,没有听说过珠蚌可以变成蜃。

其实我苦练玄澹心法,只是因为想念他。那本该是属于他的师门真传,倘若不是当年剑仙青灵子的一句话,这功夫由他来练,是天经地义的。

让气血在我舛误的经脉中流动,不管不顾,闭上眼睛,我想象那是他的身体。

如果,是他在修习海眼中的遗刻,此刻该是这样的感觉吧?我的双手轻轻抱住自己。这是他的肩,这是他的手臂,这是他的腰身……五年来黑暗的海眼中我寂寞的拥抱与幻想。珍珠的光泽它这样美,照亮的只有我自己。

我只能抱住自己。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燕云。你将永远,永远不会知道。

燕云。是否这是我的报应。我不是玄澹宫的任何人,我与湘妃竹剑和无名岛半点关系也没有,而我练了他们秘不外泄的心法。江湖中偷练别派武功是最大的忌讳,该当千刀万剐,以死赎罪。燕云,你从没告诉过我。你始终把我拒绝在你的世界之外。

但是请你原谅我。燕云。因为这个窃取你师父连你也不曾相传的手泽的女人她早已受到比死还严酷百倍的惩罚。天行有常,天道有眼。欠下的债,终有一天要归还。这道理我懂得。

我没有想过是否后悔。当此生的安排已然落入这样的窠臼,后悔,已经轮不到我想。

假如曾有过一瞬间,黑暗中我抱住的这具身体,是你。

或许所有的一切也都值得。

罢了。蜃的本性已在我每条血脉、每个毛孔间淋漓尽致。深深地扎进根去,弥漫在血液里像不可救药的毒,这嚣嚣呼吸着的口腹,我知道它将与我共生共灭,直到生命的尽头。

燕云。玄澹心法,鲛怪的凌辱,你的离去。青灵子留下遗刻的所在偏偏是个海眼。我谁也不怨,是生命本身,环环相扣一路把我推入这无间的饿鬼地狱。当遇到你的时候,执意跟随你是我自己的决定,一路走来,我们都看不到前头等待着的结局是什么。

一切只不过是阴差阳错。阴阳的夹缝中,悬吊着我永生的苦刑。皮囊与灵魂彼此折磨,直至天荒地老。这话听起来这样熟悉,我忘记了是谁曾说过。

我吃了他。而我是他的替身吗?继续承受没有尽头的苦难,鲛怪活剥下来的血鱼尾,是否冥冥中它套在我的身上。

他对我说谢谢,半残的句子。在被我吞噬之前。可是我可以感谢谁。我杀不死自己。

原来轮回不一定要在死亡后才发生。我这是被谁罪孽深重的灵魂附了身。生命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笑。燕云,我想你将永远,不会知道。

燕云,你在哪里。

我用了三昼夜的时间远游百里之外,在那儿找到一些海藻丛。到达的时候我已饿得整个人似要燃烧起来。蜃的可怕在于它游离体外的胃肠,因为失去形体的限制而没有边际。

没有漫长的消化过程,被销蚀的猎物在蜃气中解离直接进入血液,因此会在刚刚吞食过后立刻便又疯狂般地饥饿。传说陆地上有种怪物叫做饕餮,蜃是它在海里的影子。

我在一盏茶的时间里吃光了那些海藻。我想克制自己,与这杀生的本性挣扎。但一个月后,有一天我拖着因饥饿而虚弱的身躯浮出海面。天空中飞过一群鸥鸟。

白色镶着黑羽沿边的翅膀扑啦啦在我头顶掠过。盘旋着,依靠大海为生的鸟群寻找着食物。我仰起头,发丝粘在眼睛上,一道道的漆黑涂抹,缝隙里几百对翼翅同时飞翔的壮美让人想哭。它们这么美……难以抗拒的诱惑。

鸟群向海面俯冲下来。白色羽毛如同箭镞刺进我眼里,带着凛冽的风声,密密麻麻,猝不及防。

白色的光划开我的心口,划开空虚的肚腹。我嗅到血肉的气息,排山倒海而来,像暴风掀起的浪头浩浩荡荡,霎时间,我在那浪里灭顶。

我在羽毛的暴雨中伸出手,向着天空,深深吸气。

片刻后苍穹空无所有。淡蓝的破晓的天,宛如一张苍白的纸。风在海与天之间静静回旋。东边涌起红霞,如火如荼。太阳出来了。

天亮的时候,我慢慢地沉入水中。日光,这是地狱里的罪魂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在距海面百丈之处向无名岛游去。蜃是深水下心机阴沉、恶毒而叵测的生灵。

燕云,我得守着那个地方。你亲口说过,你把它留给我。我不能离开。

我得把玄澹心法交给你。它应该是你的。

不管你要不要。燕云。这样唤着这名字的时候,恍惚觉得,你还在我身边。

我想你回来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第五十四章
船在正午时分缓缓靠岸。

船头上了望的年轻人发出一声欢呼:“这就是无名岛!我们到了,师兄,我们终于到了!”

他雀跃起来,一把抱住旁边的人连连摇撼,在漫长的航行中被晒成古铜色的笑脸,因为缺乏淡水,双唇干得脱了皮,眼角也起了细纹。然而青春是挡也挡不住的光芒,十六岁的谢小山,此时没有什么能压得下他心中的欢喜——连续三个月枯燥艰苦的海程终于结束,他们即将踏上这武林中被传说得无比奇异的无名岛,几百年前湮灭的玄澹宫的神话在世上唯一留存的遗迹、江湖旧闻、夜雨灯下师兄们无数次讲述过的神秘故事、惊天的凶险与刺激、寻找绝世武功秘籍——这一切马上都可以亲历了,怎不令十六岁的少年热血沸腾。此刻他的脑子里没有半点余地留给恐惧。

少年人的血性与好奇使他简直等不及立刻踏遍这座翠竹丛生岛屿的每一个角落。

尤其是在经过这样乏味的旅途之后。

说来真是奇怪,在进入无名岛周遭约莫方圆五百里的这片海域后,竟没看到一个活物。谢小山是个好动的孩子,门规严明并不能泯灭贪玩爱热闹的天性,在山上他瞒着师父师伯们,偷偷养了两只雪兔。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只要一听到他的呼哨,就会像精灵一样突然出现在漫山雪野中,甩着长耳朵蹦蹦达达奔来,吃他省下来的蔬果。昆仑常年白雪茫茫的连绵山岭中,大山和小山是他唯一的欢乐与陪伴。

他把自己的名字送给那只看起来小一些的兔子。谢小山这样爱它们,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姑娘家,婆婆妈妈,在难得的空闲里他可以抱着两只雪兔絮叨一下午的话。这温柔的稚气使他脸红。昆仑派第二十九代弟子中,最年轻而出类拔萃的谢小山天分奇高,单以剑术的进境而论,他已胜过第二十八代的许多前辈师叔。练剑堂中他手腕飞转,挽起一道寒光,舞得犹如蛟龙出水一般,那时他黝黑的圆脸蛋上看不出半分孩子模样。

但他毕竟是个孩子。才十六岁,倘若不在昆仑山,这会儿他应该还在上学堂、因为背不熟书而被先生罚打手板罢?

倘若不在昆仑山……小山并没想过这个假设。他生下来就在昆仑山。父亲是山中的猎户,在一次雪崩中丧命,母亲被昆仑派的人从积雪里刨出来,生下遗腹子后用父亲生前的腰带悬梁自尽。掌门师祖说过,小山练起剑来有一股执拗的狠劲,许是他那壮年早夭的父亲遗留在血脉里的坚韧与不甘心。

二十八代弟子之中,你有个小师叔练功最刻苦,也最得我的真传。我本想着百年之后也就只有他还算块料子,能传我衣钵。可惜你这小师叔命夭,死的时候才十九岁。

小山想着掌门师祖苍老的叹息。然后枯瘦的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小山,好在你是个出息的孩子,昆仑派传到二十九代不容易。好好用功,别让我失望。

掌门师祖在一次比武大较后当众的赞许令小山练功更勤苦,同时也令许多同桌而食、同床而寝的师兄弟于不知不觉间疏远了他。一个人冷清清地去练剑的时候,他能感到背上扎着一些锐利的眼光。小山隐约觉得这跟掌门师祖那番意味深长的言语有干系,但心里头并不很分明。

他也不想弄明白。他只是觉得很难受。

所以被掌门人暗许为二十九代弟子之首的小山其实常常惶恐而软弱着,他以为自己并不像掌门师祖所说的那么好。

要做一个出色的剑客,可不是光功夫强就能成的。自幼年起,师父就耳提面命地这样告诫过他。

身为名门正派的弟子,侠义道中之人,首要的品质便是脚跟立得正。黑白是壁垒分明的,善恶是水火不容的,而正与邪,是势不两立的。济危扶困自是正派中人的本分,但面对邪魔外道的时候心中便不可存有一丝怜意。昆仑的剑客在战斗中从来都像他们掌中的剑一样冰冷锋利。

各人天分不同,功夫练到后来自然是有高有低,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像你小师叔,虽然力不能敌而丧生于恶徒手下,江湖上却没有一个人会笑话于他。他是我昆仑的好弟子,人虽没了,哪个同道中人提起他不敬佩万分?——在那恶魔手中能死得有骨气,已是了不得的汉子。记住,将来你遇到邪魔外道之时,倘若打不过,切不可屈膝投降、污了昆仑派的声名,倘若获胜更不可被敌人花言巧语所惑而放他生路。须知养虎贻患,这些邪派角色没一个好东西!小山,你给我记下了,这两件事将来你若犯了一件,为师必取你性命,绝不姑息。

小山打了个冷颤。不投降——这很容易,他的身体里有父亲硬朗的骨,据说当年在深达数丈的积雪下是父亲用自己的身子生生为怀孕的妻挡出一个洞穴,即使人死了,脊梁始终没弯过。这才有了小山这个人。他从不担心自己会在任何强大的敌人面前屈服。然而他很清楚,在这副硬朗的身板里,自己有颗多么柔软的心。

——也许,就像母亲。从未谋面的母亲。

他永远记得十岁那年拼着一身的伤,在狼口里救下了一只冻得飞不起的雪雉。他赤手空拳把那狼打到动不得,然而当看到母狼身后的洞穴里钻出嗷嗷待哺的狼崽,他竟放了那头恶兽。为此被师父罚跪三天三夜,一身的伤口不许裹。在那阴冷的思过堂中孩子流着血呜呜哭着只说一句话。他说,小狼崽没有妈妈太可怜了。

……

一晃六年过去。被责罚的孩子成长为目下昆仑派年轻一代中被寄予厚望的佼佼者,他前程似锦,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但小山心里知道,他还是六年前那个哭着放狼归山的孩童,躲在强壮挺拔的躯壳内里,面对倒地的敌人永远下不了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不长大。

小山心知掌门师祖所描绘的壮阔前景其实与他无关。他缺乏一个成大事的人所必须具备的那种素质。就比如此刻,在终于望见无名岛、为传说中的无上秘籍而兴奋的时候,他竟然还匀出了一半的心思去挂念大山和小山。不知道它们现在好不好。三个月没有人喂了,在这九月深秋,找得到青草吗?

放眼看着那丛沙沙摇曳着的翠色越来越近,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管岛上有什么,总算它有点绿色。有绿色,就有生命。哪怕是猛兽恶禽,也是鲜活的气息。

对小山来说,不会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五百里方圆的死寂的海更可怕了。多少天,只见厚沉沉的死蓝色,蓝到尽,像最耀眼的锦缎。然而他只觉得窒息。

水中没有游鱼。天上没有飞鸟。甚至连刚开始航行的时候,经常缠住船桨的水藻也看不见一缕。这片海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茫茫的大风吹过,除了他们这艘船,风是唯一活动着的东西。

正午的天空亮灼灼压在头顶。海天一色,除了这里,你再也看不到如此纯粹而广大的蓝。没有一个斑点来破坏它。

这蓝华丽、高傲而强悍。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气势直逼到视野里来,上下八方,占据全部的空间。如同一个君王般冷冷宣告着对于这个区域绝对的权力,就像——就像死亡一样绝对。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片海域,小山不只一次地想到死亡。

他觉得这片如此漂亮的蓝海是由死亡在统治着。

第五十五章
此次出海非比寻常,连掌门师祖也亲自出山。昆仑派算得上是倾巢而出,同来的长辈除了掌门师祖,还有一位师叔祖,二十八代弟子中有小山的受业师父、两位师伯、一位师叔,二十九代则共选了四名,都是小一辈里最出色的。

事情进行得十分秘密。出发前足足做了一个月的准备,小山被严格叮嘱,此行的真正目的就连对其他同门也不能泄露。至于江湖同道,大半根本不知十年未下过山的昆仑掌门竟然亲身出外。

虽雇了几名水手,船上一应粗重杂役忙不过来,小山等四名低辈弟子自是分内,因此三个月下来居然个个娴熟,俨然一副老船工的模样。近因连日海途平静,守望之职交由四名弟子轮流担当,这天船头上正是小山与另一位名叫赵大望的师兄。

自从掌门师祖发过那番话后,二十九代的众同辈对小山不免有些嫌嫉之心,待他均是不冷不热,人之常情,赵大望也不例外。然而当小山欣喜若狂地抱住了他又叫又跳之时,毕竟是年轻人,在这一瞬间赵大望似乎忘记了一贯小心保持着的距离,反手回抱住这个年少有为、锋芒毕露的小师弟。他的激动感染了他。

两个年轻人在甲板上笑闹起来,他们的心情如同亮蓝色天空一样灿烂。无边无际,阳光流转。

小山大喊一声:“师兄!原来无名岛是这……”

才喊出半句,二人即被身后一个威严的声音制止。

“离了昆仑就大吵大闹起来,成何体统!大望,你做师兄的怎么不教师弟规矩?”

赵大望慌不迭地推开师弟,涨红着脸,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可不得了,得意忘了形,竟把掌门师祖都吵出来了。他额上登时冒汗,小声禀道:“回师祖,弟子和谢师弟在此守望,适才发现前方有一岛屿,好象……好象就是我们要去的无名岛,所以一时高兴……”

“知道了。”掌门师祖缓步踱出船舱,身后跟随着几位师伯叔。一行踱至船头眺望,那丛翠色在浪涛起伏间愈来愈近了。

“师祖,我们的方向不曾偏离过,一直是按照您的指示航行的,一路没有看到其他岛屿,弟子以为,这个岛应该就是无名岛了。”赵大望忙又进言。

昆仑掌门望着远处的小岛,面上并没露出半点惊喜之色,相反一张终年肃然没有笑容的脸孔越发凝重起来,抬手微微拂了拂颌须,训诫道:“便算到了,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出行前早已告诉过你们,此行危机四伏,任何时候都要沉得住气。眼下接近那魔头的老巢,情势更是凶险,容不得一丝大意。你们两个还大叫大嚷的,你师父是怎么教的你!”

大望顿时连气也不敢出了。小山在旁瞧着过意不去,上前道:“回禀师祖,是弟子不好。弟子先引着赵师兄闹的,不是师兄的错……”

掌门师祖还未开口责备,忽然小山听到自己师父惊诧地呀了一声,遥指岛屿:“师父,师叔,您瞧,那岛上生的好象……是竹子!这无名岛果然有点邪门……”

岛上生着竹子?那又有什么奇怪呢?小山站在一旁也伸长了脖子看,那些摇摇曳曳的绿树,离得远,一团一团的,看不清模样。似乎也没什么离奇之处。他不明白师父的话音为何如此惊异。

自然,生长在昆仑山的他甚至从来没见过竹子,更不明白这种植物是绝不可能出现在极北寒带的。

他只侧耳恭聆着掌门师祖的训示:“那魔头自从几年前被黑道围攻,说是负了重伤,就此销声匿迹。说不定又回到老巢来了,大家上岛之后务必步步留神,不可分散。”

“也许,他已经死了……那天的火场里有人发现……”一位师叔微弱地表示,随即被掌门斩钉截铁地打断。

“并没找到尸体。这种邪道中人行事叵测,一天不能证明他死了,我们一天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此岛形貌诡异,其上也许会有什么毒虫猛兽,或是那魔头的党羽也未可知。”掌门师祖在强烈的阳光下微皱眉头,眯起了眼睛,凝视着小岛,许久。小山侍立在侧,听到海风吹动掌门的衣袂拍拍作响,似乎,还有一声低沉的叹息。

“这次我带你们出来,但愿还能把你们一个不少地带回昆仑山去。”

第五十六章
可是上岛之后见到的令所有人都大失所望。

没有秘籍。没有毒虫怪兽,也没有任何陷阱、暗道或是机关。

根本没有险可冒。这儿比起昆仑山还要宁静得多。

唯一显示这里曾有人居住过的迹象是一所小屋,以岛上遍植的竹子搭成,内里床几俱全,却没有一件衣裳铺盖,看来也不像能睡人的样子。案上搁着一只倾侧的竹盏,地下有两只空酒坛胡乱滚在角落里。

小山的师父用手指拭了拭竹床,道:“没有灰尘。不久前一定还有人居住,看来这岛上并不安全。”

“也许有人埋伏在暗中监视我们,在找到东西之前,这屋子还是不住为妙。”他的师弟点了点头,补充道。

众人一齐望向掌门等待示下。只见他以衣袖裹着手,小心地拿起竹盏闻了闻,摇摇头又放下。

“江湖上都说那魔头重伤失踪的那次功力似是大打折扣,不然凭‘五虎门’和‘断魂刀’这两帮子人,纵然以众欺寡又怎能伤了他一根毫毛去。如此看来,传言果然不虚。青灵子所传这一派功夫严禁饮酒,那魔头想是在重归中原之前破了戒,以致内力受损,这才折在那批乌合之众手里。”

他再度摇了摇头,神情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

一名弟子接口:“可是他明知自己不能沾酒,为什么还要破戒呢?破了戒还要回中原,岂非是自寻死路?”

“旧闻那魔头的师祖湘妃竹剑却不忌酒,而且似乎正是因放浪形骸、时常纵饮才犯了玄澹宫门规被逐的,他们这一路功夫应该与饮酒并不相悖,怎么传到青灵子手里酒倒成了耗损内力的毒药了?”

昆仑掌门听着群弟子七嘴八舌的猜测,片刻,挥手止住众人。

“青灵子好象是带艺投师,并非自幼从湘妃竹剑受业的。这些武林旧事年代太远,我也不很清楚。不过都说青灵子旁学杂收,他传给那魔头的功夫就不是玄澹一路的,或许是看出他豺狼之性,有意加些枷锁在他身上,以免这魔头无所顾忌,酗饮之后愈发凶暴难制吧。倒是他为什么会明知后果还去破戒,此事颇为蹊跷。听说七年前他出海时带着一名女子……”

小山在空屋中呆得甚是无聊,左顾右盼,见掌门师祖沉吟不语,似乎想不通这个疑团。师叔祖续道:“这女子来头好象很不小的样子,那回海盐帮的白昊天他们乃是故意被他擒住,表面迫不得已,受制出海,其实另有图谋。据天山派的人说,海盐帮便是冲着这女子去的,所谋并不在……那东西。因此他们才能联手,可惜事情败露,没能取了那魔头的性命,白昊天一伙人反先死了个干净。”

“那魔头一向心狠手辣,不知怎么的,倒放过了天山派两位师姐。”旁边有人补道,七年前的事,如今说来惊奇依旧,满是不可置信。

天山双秀身冒奇险,甚至不惜与黑道联手,远涉重洋探入江湖中谈之色变的大魔头老巢。虽然最终铩羽而归,就两个弱女子而言,能从无名岛全身而退已是足堪夸耀的勇者之举。然而天山派却将此事密密遮掩,对外不肯泄露。

不过昆仑派可不是外人。小山从小就知道,昆仑天山,同气连枝。不但因为二者同为中原武林正道在西疆的大派,两派历代祖师间也一直过从甚密,小山师父的师祖与天山掌门大吕先生的师父更是结拜兄弟。套句市井百姓的话,两家乃是世交。故此这事天山派虽秘而不宣,时日久了,终不免渐渐传入昆仑派的耳中。

两派弟子人数众多,人多了,口就杂。既然师父说昆仑门规严明,绝不会有背信不守机密之人,那么一定是他们天山的自己人嘴不严,不知怎么把消息漏出去的。总之后来,天山双秀与海盐帮合谋干的这件功败垂成的壮举,江湖上纷纷扬扬,已是尽人皆知。

尽管有些刻薄人讥笑天山派利欲熏心,为了谋取至宝不顾百年清誉,竟派弟子——而且是女弟子——结交黑道人物,其中听说还有什么名声很不好听的淫贼之类……说的人津津乐道,听的人会意一笑。流言的毒辣,就是这样被发酵出来。小山没经过世事,但他知道人的嘴有时候有多么可怕,胜过无形刀剑。杀人不见血,这句话原来不只用来赞美武功的厉害。

因为,在流言传出去之后不久,天山双秀就自杀了。

论辈分她们也算是他的师叔。送殡那天昆仑派遣了人前去吊唁,其时他是那个捧着纸幡冥镪的小童。天山派的师叔师伯们每个人都哭红了眼,连大吕先生也因过哀而致病,竟拄着一支拐出来迎送吊客。

听说双秀是知道了江湖上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深感有辱师门,为了向天下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为了洗刷本派污名,她们以随身佩剑在天山派历代祖师神位之前自刎。大吕先生痛失爱徒,一下子变得苍老许多,他一直自责为什么没有叫人看好双秀,“是我除恶心切,眼见那魔头横行无忌,一时心急才命两个徒儿无论用何手段,务必要找到他的老巢。谁知两个傻孩子听信了白昊天那批恶徒的花言巧语,跟他们联手……各位同道,天山双秀是什么样的人品,江湖中没有人不清楚吧!今日当着众位说明了,日后查出是何等恶贼造此谣言,污我爱徒清白,天山派决然饶不过他!只可怜两个傻孩子……我这做师父的,从来没疑心过她们呵……”

大吕先生苍老的长叹声回荡在灵堂中。到场的各派吊客无不唏嘘,都说天山派果然是正道表率,师慈徒孝,同门之间义气深重。双秀的师兄弟们在整个吊唁过程中,除了迎接宾客,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那是难过得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就哭出声来失了礼数。

谁知乱造谣的恶贼着实杀之难尽。双秀亡故后不久,竟又有更加恶毒的流言滋生,说她们实在是被自己的师父逼得自刎的。大吕先生为了堵住交结黑道下三滥的话柄,活活逼死了两个从小教养长大的爱徒,好把责任都往死人头上推。正派中人的冷酷心肠,实在比一干明火执仗的“恶人”更加令人齿寒。

小山是不大相信这些谣言的。大吕先生老泪纵横,那天他是亲眼瞧见的。就算是言语之中可以做假,小山相信,一个人的眼泪须假不来。想想,怎么有凶手能在被害者的灵堂上流得出眼泪呢?他才不信世上竟会有这样虚伪的人。要是人能把自己装成这样,那还叫人么?

那些无非都是心地龌龊之徒捏造出来耸人听闻的吧。其实在热心地制造和传播流言这方面,江湖,与那鸡毛蒜皮嘁嘁喳喳的市井也真没有什么分别。

人性无论到哪儿,也都是一样。天山双秀是武林中的名人,她们一死,关于她们的生前身后事立刻仿佛人人都比她们自己还要清楚似的。早传得满城风雨,禁不胜禁,大吕先生在灵堂上庄重的追杀令,也算是白说了。

是谁说过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其实即便人死了,恩怨还在继续。江湖也还存在着。所以天山双秀的死阻止不了任何真的抑或假的言语在人嘴里继续传来传去,包括她们从无名岛带回来的那句神秘的话:玄澹心法不在无名岛,莫再白费心力。以后无论是谁,要心法,只到我燕云身上来找。

这话就此在江湖上掀起惊涛骇浪。

第五十七章
七年前的旧事像那窗外的竹涛声一样,在小山的脑海里翻滚。那时他还小,记忆不免有点模糊,因而更为混乱。耳中听得师祖与师伯叔他们兀自在那里议论着七年前那名女子的来历与去向,始终困惑难解。其实他心中倒是曾猜测过,那个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据天山双秀说也不会半点武功的、七年前神秘地跟随魔头燕云上了无名岛从此失踪的女人,也许她的身份并不像师祖他们绞尽脑汁揣测的那样复杂。

也许,她的身份其实很简单。她只不过就是燕云的妻子而已。不错,这个魔头的快刀令天下闻风丧胆,但谁也没说他一定要娶个同样武功高强的妻子呀!

他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温柔、怯弱、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呢?像平常人一样。天下这样的女子,远比舞刀弄剑的侠女们多得多。

燕云也不过是个平常的男人吧,除了他拥有一手其他男人没有的快刀。小山总是觉得,包括自己师长在内的江湖正派人士,他们都把这个姓燕的男人想象成了妖魔。一谈起他,满脸充溢着切齿憎恨与恐怖的表情,仿佛说到他的名字随时便会从唇齿间淌出血腥的红颜色。

这样,其实并不利于击败他啊……

在小山心中,无论是魔头燕云、是昆仑派自己人还是武林中其他或正或邪的大小帮派,大家都只不过是平常人而已,唯一的不同是比别人多会了一点可以攻击对方的功夫。人总是相同的人,难道说一学了武功,喜怒哀乐就跟人家不一样了吗?

有时候他觉得师父、师祖他们,都把自己活得像戏台上的人。假想中的万众瞩目,端着台步半点不肯松弛。他替他们觉着累。当然小山从来不敢把这些想头宣诸于口。

竹涛声此起彼伏,响个没完。听着叫人心里发烦,那永远哗啦啦一片倒下去又直起腰来的竹子,总像是一口气还没放到底又吊起来,把人悬在半空。小山低下头。满地乱晃着的眼花缭乱的竹影子,一阵合拢了,又一阵碎了,看久了仿佛乱针扎着脑仁儿。他眯起眼睛,用力闭了闭再睁开。

一转眼,竹涛还在耳边响彻着,正午的日头却已换了月亮。

昆仑派一行人终于放弃住在岛上唯一的房屋内,而选择在竹林边缘、临近海边的沙滩上露宿。

一来是为了便于就近看着泊在岸边的船。关于无名岛的所在,不错,前些年的确是江湖上的不闻之秘,除了他们一师一徒自己,世上怕是再没第三个人知道。可现在不同了。天山双秀是自有了无名岛以来,第一个能从岛上全身而退的外人。而今日的昆仑派则是自从这两个知情人返回中原后,第一批以这条线索寻到此岛的冒险者。任何事,只怕开头。有了第一个就能有第二个,这是万古不易之规。昆仑掌门是个聪明人,他并不认为除了自己,再不会有旁人依样画葫芦地跟到这里来。大海茫茫,倘若真的有人黄雀在后,对那条海船下了什么手,便是找到了那东西也要活活饿死在这孤岛上——这鬼地方,不要说捕鱼,就是连海草也捞不着一根。

所以掌门做出安排,一行人白天分头踏勘寻找,入夜统统回到近海处露宿,便于同时监视海船和竹林,进可攻,退可守。在这诡异之地,再小心也不算过分。那幢竹屋在竹林深处,全岛的腹地,他没有这个胆子带领徒子徒孙住进去,万一有何异动岂非等着给人瓮中捉鳖?

其实那屋子原本也不能住人。抱膝坐在沙地上,小山身上裹着棉袄并铺的盖的两条厚棉被,望着月亮牙关忒忒打着战想道。

竹林里冷得简直不是人呆的。那间小屋不知是否因地处林子中央的缘故,尤其聚集了全岛的寒气。那竹床,屁股坐在上面倒像是坐在冰窟窿里。

小山想,“竹子”这种树实在是太可怕了。分明看上去明媚亮丽的好天气,它竟然能让这批从小生长在昆仑万年冰雪中的武人进都不敢进那片树林。难怪被称为魔头的那个人要在自己的老巢种满这种邪恶的植物,是想把来犯者冻得失去还手之力吧?可是他自己难道不怕冷吗?还有——他妻子——那个据天山双秀说模样弱不禁风的女人,竟也不怕吗?

也许,她已经冻死在这岛上了……

小山又打个冷战。想到燕云他就想起邵师叔。他在山上的时候自己实在太小,以致对这位曾经是昆仑希望的少年师叔没有一点印象。他只记得那位未过门的师婶,金刀夏家,在师叔死后这位大小姐竟然离家出走,一个人从济南府万里迢迢跑到昆仑山来,浑身缟素地请求掌门允许她留在昆仑为小师叔守寡。她与他定亲五年了,昆仑派有个规矩,任何弟子未满弱冠之前不准娶亲,以免荒疏了武功进境,就连小一辈中最刻苦的邵师叔也不能例外。

可是他在约定迎娶的前一年死在渤海边上。尸体浸在海水中,是从右手里紧紧攥着的佩剑上辨认出,这具面目全非的浮尸就是昆仑小邵。那年轻英俊、意气风发的少侠。

邵师叔那一回是奉师命下山铲除一名采花大盗。他的死令正派同道无不震惊。论功夫那姓贺的恶贼远非他的对手,只是仗着轻功卓绝逃得快,才能作恶这么些年。

保定府的神医曹老爷子与昆仑派向来交好,闻讯急忙赶来,替他验了尸。在骨骼中虽然发现了贺长岭的黄蜂针毒,但致命伤却是喉头的一道形状有些奇特的刀痕。

一刀断喉,干净利落。据曹老爷子说,天下像这样的刀痕只能出自一人之手。

在海边还发现了一具无头尸,断颈处的伤是同一柄刀所为。有人说,看那尸体的衣饰应该便是贺长岭。这没什么可奇怪的。那主儿杀人一向是不分正邪,也不管江湖规矩。把正在对战的双方不问青红皂白都杀掉,这在他并不是头一遭。或许他有他自己的理由,但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起。于是在任何人眼里,他只是一个丧心病狂嗜杀成性的魔头。

何况,出事的时候那主儿正好在渤海之滨。他单刀挑了海盐帮,掳获人家的帮主胁迫出海,这事尽人皆知。

无名岛燕云,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应该是个坏人吧。小山无法忘记七年前,夏家师婶的哭声。这位未过门的徒弟媳妇当然没有被掌门接纳,他们把她看管起来,连夜派人送信到济南,叫夏家赶快把她接回去。

临下山时她最后的回头一眼,纵然在一个九岁孩子的心里也是刀刻般的分明与长久。小山知道他一生都不可能忘记夏家师婶的这个眼神。没有一个人的眼睛,可以把心灰意冷这四个字写得这么清楚,清楚到让一个还不懂什么是心灰意冷的小孩子都能看见。

她眼里的黑,比绝望本身还要黑。

后来辗转听说,这位小师婶回去后绝食七日,最终使得她父兄不得不同意她再度离开家。这一次,她进了尼姑庵,这一次没人再赶她出来。

让一个无辜女子承受这种痛苦的人,一定是罪该万死的,不管他有多少的理由与不得已。

他曾经让多少人承受过这样的痛苦?

第五十八章
小山暗暗捏紧拳头。没有人有权利剥夺别人的生命。头顶上一轮肥满的月亮仿佛是从背后的竹海里升起来,低得离谱,又圆又大,那亮如白昼的银光一点也不静谧,只像一把冷火,阴间的鬼火,青幽幽烧着人心。

月亮肥得要胀破了。如果把长剑对准它掷上去,也许夜空里会下一阵水银的暴雨吧?还差一点点,它就要圆了。

今晚是九月十四——过了子时,现在已经算是十五了。他们来到无名岛已有两天三夜,却仍然一无所获。

如果一直找不到,是不是要一直呆在这个无趣之极的地方,直到带来的食物吃光为止?等回去了,也不知小山和大山它们还认得自己不?

正胡思乱想,背后忽然有人说话:“小山,守夜不好生守,只管朝天上看什么?”

他连忙回身:“师父,我……弟子刚才在想一些事想出了神……”

师父在铺盖中坐起身来,朝他凝视一会,看得小山心里打鼓。为免吵醒师祖他们,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这……”小山支吾一会,道,“弟子在想,已经三天了,我们一点发现也没有。看来这个岛上是不会有什么秘密了,那……那魔头不是对天山派的师叔说过,心法不在岛上,在他身上吗?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要来这里找?”

师父沉默片刻,道:“那种邪魔之人的发誓岂能信得?说不定这是个调虎离山之计,不然你想他为什么要放过天山派的人?他说东西不在岛上,也许正是此地无银。”

小山脸上现出恍然大悟之色,正待说话,只听师父又斩钉截铁道:“所以,为免遗孽流毒,那魔头的人要杀,他的巢穴也要毁!小山,你不可泄气,就是把这个岛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那东西!”

“师父说得对,那个心法害死了这么多人,它不是好东西。我一找到它,立刻就把它给烧了,让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因它而送命。”小山激愤地冲口而出。

“万万不可!”谁知师父闻言面色大变,在银亮的月光下瞧得分外清楚,人的脸,任何一条细小的纹路都无所遁形。师父脸上惊恐之色溢于言表,小山瞧着忍不住随口啊了一声,诧异不已。

“倘若你能找到那东西,万万不可自作主张,一定要立即交给我,我上禀掌门鉴过真伪,再做决定。”师父定了定神,面上便罩了一层严霜,望定了小山,冷冷道,“你若敢私自收藏不报,或是让心法有任何伤损,定然门规处置。你给我记牢了。”

“可是不论真假,总之是害人之物,师父的意思是如果心法是真的,便不烧了么?”小山纳闷道,“弟子不明白……莫非咱们昆仑派这次来找心法不是为了消弭江湖纷争,是想把它……”

“住口!”师父低喝,脸色红涨,眼中竟然浮现出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杀气。小山从没见过师父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昆仑派的自己人。十六年来对师父的敬畏之心早已根深蒂固,几乎像是反射,他立即听话地闭上了嘴,垂首。

“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

师父的气仿佛还没消,又瞪了他半晌,方压低了声音道:“咱们来此当然是为了江湖公义,小山,你年纪小不明事理,这回就暂且饶你,以后若再胡言乱语诋毁本派声名,休怪为师无情。心法本身并无善恶之分,无非看用的人是谁。落在邪魔外道手中自然为祸人间,但若是名门出身心地正直之士练了,何尝不能造福武林?一味只知毁掉,那是暴殄天物的负气之举,也令当年手创心法的前辈在天之灵痛心。小山,你是我昆仑派的弟子,怎可如此糊涂?我们是名门正派,取了心法,怎么能说是害人?难道你不想光大武林正道、光大昆仑么?”

“名门正派练了,就不会害人……”小山看起来似懂非懂,喃喃地重复着师父的话,师父在月下望着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但是,那个魔头燕云,他也是名门正派的人啊。”他忽然说,“他的师父不是一代剑仙么?他的师祖是玄澹宫的湘妃竹剑……”

“他和我们有什么分别?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抢他师父传给他的东西?”他望着师父,迷惑地说。

小山做了个梦。梦里仿佛回到十岁,在雪夜与那头母狼搏斗。一切都与当年一模一样,直到最后,他终于打败了那头狼,并看到它身后的洞穴里钻出嗷嗷待哺的小狼崽。

如同六年前所做过的,他放了它。然而就在那时,梦中的雪野忽然窜出一大一小两个白点,毛茸茸地向他奔来,红玛瑙般的眼睛里满是亲近与信任。他笑着朝它们伸出手……忽然那被放归的庞然大物在他眼前跃起,一口咬在小雪兔的喉头。红色像烟花在雪地里迸溅开来。

“小山!快跑!小山——”

他是被自己的声音喊醒的。睁眼见到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高高俯视着,神气古怪而微带不屑。

“师弟,你好睡啊。做什么梦了自己叫自己的名字?又梦见你师父要打你吗?快跑?哈哈!”赵大望讥刺地说。

昨夜这个掌门师祖的得意弟子、派中大红人儿终于出了一个丑,大快人心。哼,只会傻练功夫有什么用,早就知道这小子的脑袋是木头疙瘩做的,死不开窍。不知他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傻话,竟惹得一向以他为骄傲的他师父勃然大怒,不顾吵醒掌门,定要处罚。虽然最后有师叔祖说情,在这危机四伏之地不宜责打弟子,到底也跪了一夜。众同门都瞧见了这出好戏,等回去后看他还怎么得意……

小山红着脸坐起。因为昨晚被罚跪一夜,只冻得他寒热大作,头痛欲裂,师父虽恨铁不成钢,终究难免心疼。今日向掌门讨了个情,教他留在这里看守船只,不必一同再去林中探察。

船只固然没看。他们一走他就倒头睡下,直睡到……这是什么时候了?小山揉揉眼睛。四周仿佛浮动着奇怪的光线,红红黄黄,不动声色地吞噬着左边的青翠,右边的蓝。

赵师哥的声音又在头顶上响起,催促道:“怎么?谢大少爷,您还没睡够?我们辛辛苦苦地跑了一天,连掌门师祖都亲力亲为,您挨了罚反倒这么舒服,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我们发现了这岛上的秘道,掌门师祖特命我回来叫你快去的,你还等什么?等八抬大轿来抬你吗……”

小山蹭地跳起来,不顾全身酸痛的筋骨,推着还在唠叨的赵大望便走。那些含酸带刺的话他听不见,耳朵里只有八个字。

发现了岛上的秘道。

这秘道将通向哪里?神秘的玄澹心法,或是……

第五十九章
现在是九月十五的黄昏。

我从五百里之外赶回无名岛,在那儿我刚刚猎食了一群海象,这些生活在寒带海域的庞然蠢物有着丰厚的肉脂,可以支持我接下来三天三夜回游的路途。

五百里方圆,这片海已经没有任何食物。海水清澈如洗,蓝水之下茫茫白沙洁净若纸。没有了藻类提供的食料与庇护,鱼虾皆不能在此繁衍。为此我必须向更远处拓展我的狩猎范围。

最开始的时候,是百里方圆。然后渐渐地,二百里,三百里,我的存在带来彻底的洁净与荒芜,直至今天,方圆五百里的死王国,这一切发生得似乎很快。

时间过得很快。他离开我,已经七年了。

因为要守着无名岛,守住玄澹心法,我不能离开太远。每年的三月十五和九月十五,我都会在日落之前回到岛上,守侯那洞门开了又关闭。每年的两个时辰,是我仅剩的希望。虽然它一次又一次地破灭,我总是想,现在,他应该还活在这个世上吧。

他今年该是四十七岁了。

他还活着,就有可能会再回到这里来。有很多野兽在感觉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都会凭着一种神秘的直觉寻找到它们最初出生的地方,然后静静地在那里等待死亡的到来。而这个被称为“燕云”的男人,我一直觉得,其实他很像是这样的一头野兽。无名岛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出生地,此前的二十年全是在孕育,直到那一年,他和他的刀一起,诞生于江湖。

我会一直等下去。那头孤独的野兽有一天他老了,会回到这里来。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用也用不完。

那么,燕云,让我们一起,慢慢地等。

九月十五日落之前,我终于游回岛屿。从海眼里游上去,经过长长的黑暗甬道,经过玄澹心法,就回到洞穴尽头那间石室。当我披着湿淋淋的头发自海眼中浮出,第一眼看到的是遍地枯萎的朝露草。这不是它们开花的时候,干枯蜷曲的深褐色枝叶像死人的头发,埋在地下还在继续生长着,反常、不祥的僵尸气息。七年来我十四次地经过同一条路回来,所看到的景象不曾有过丝毫改变。朝露草,那么美。枯萎的时候也不过如此。这花朵每天开谢一次,仿佛把浮世苍茫变幻又不动声色的一切浓缩于朝暮之间展示给人看。荣枯。盛衰。美丑。生死。轮回。原来一切发生得那么轻易和迅速。多可笑。

青丝白发,红颜枯骨。生命如花般绽放,转眼化为泡影。好象从来不曾存在过,所有的爱恨。原来一切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我跪在地上,双手掬起虬结的茎叶,它们像不甘心的死去的龙蛇纠缠在我的头发里。从黝暗的石室向外望,那条出去的路永远和那一天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寂静。

一个地方太安静,往往就会让人产生幻觉。每一次我回到这石室,空空荡荡之中,时常幻听到远处,从曲折漫长的洞府中一路走来人的足音。嗒,嗒,嗒,一下一下,缓慢而单调。

总觉得有人进来了。也许那是一个鬼魂,回来寻找它的身体,或者,遗忘它的记忆。

那个名叫夜明的女子。

那个珠蚌化身的、柔弱洁白的女子。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想,她已经死了。

足音……幻觉中戏弄神智的心魔,七年来它嘲笑过我很多次。在这间守护玄澹心法的密室。

嗒,嗒,嗒。那声音……我蒙住耳朵轻轻摇头,要赶走这可恶的幻听。但……

这足音凌乱杂沓,仿佛是一群人的脚步,由洞口入内,一路向我迫近。越来越清晰。

这声音是真的!

有人进来了!

我跪坐于地,摔掉两手的枯枝,惊谔无比。

我听到有人说话。在这样的幽深空荡之地开口,声音总显得有点不真实,好象闷在醒不来的梦魇中。然而这是真的,人声嗡嗡地撞在石壁上再反弹,经过无数曲折,到达我耳里。

小山可以肯定在这长长的石洞之中,这一路自己的嘴巴一定是始终傻呼呼地大张着没有合拢过。从同伴们的脸上他能印证自己。甚至,就连一向德高望重、不苟言笑的师长们也不例外。

这是很自然的。无论来者是怎样见多识广的武林前辈,乍来到如此一个地方,怕也要目瞪口呆。

如此一个做梦也梦不到的地方。

事情的转变太出乎任何人的意料。自行开启的神秘暗室,竟然是这样缤纷绚烂,琪花瑶草纷陈,玉树仙笋林立。在这一派死气的孤岛上,这样一个天地出现得太过突兀,反而比预想中任何阴森可怖的景象都更使人悚然。

凭空降临的极度美丽,原本便有着噩梦般的反常与离奇。

昆仑派众人横下一条心毅然进洞,做好了探入龙潭虎穴、在地狱中与魔鬼放手一搏的准备,岂知一脚踏入天堂。

“师父,师叔,这些看起来好象竟是真的仙品。”如梦如寐之中,小山隐约听到师父的声音,“看来不像是毒物伪装的……”

“别的不敢确定,可那月精芝定然是真无疑。”掌门师祖道,“芝草成宝者有三品,百年称萤火芝,千年瑞霭芝,万年的便是月 精芝。昆仑的两株瑞霭芝你们都是见过的,那是咱们的镇派之宝,历代祖师传下。普天之下,我还从没听说过哪里有第三株瑞霭。

可是……可是这月精芝我虽未见过,却曾听师父提起,师父说,芝草本为灵卉,能成月精者,几乎便是凡间所不可能有的,是仙佛之品。这里的几株……居然都是月精。那纹理气息确然是真,与典籍上的记载一般无二。此地当真是万分奇诡。想必这洞府便是青灵子前辈当年收藏至宝的所在,这些仙草应该是他搜集移植于此,但没有我的号令,你们仍不可妄动一花一叶。这个岛上的一切都出离常理,我们务必谨慎小心,记住此行的目的,万不可横生枝节。“

第六十章
掌门点点头,道:“控制洞门开合的机关不知在何处,竟然毫无痕迹,大家要加倍留神。自从踏上此岛,我总觉得有种被窥视的感觉。说不定岛上真有那魔头的党羽,亦或便是七年前那名妖女也未可知。我们暂且别在那些仙草上浪费时间,抓紧寻找心法才是正经。”

“那妖女当真是销声匿迹了,除了天山派两位师姐再没一个人见过她,师父的意思难道是那魔头命她留在岛上意图害人?”

“有这个可能,但未必便是如此。”掌门摇头,“她能与那魔头做一路,肯定不是好东西,倘若她也觊觎心法,当年以美色迷住那魔头,想必暗地里早动了手脚。令他不惜破戒饮酒,也许就是她的诡计。如今那魔头下落不明,妖女的身份又无法确知,我们是腹背受敌。她对那魔头固然是虚情假意,对我们也一定不会安着好心——假如她还在岛上。”

小山拂开一株络绎的不知名的藤蔓,虽然昨夜刚刚受过责罚,闻此仍忍不住开口:“掌门师祖,弟子……”

“小山,长辈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师父连忙怒声呵斥。

“让他说。小山,你想到什么?”掌门看他一眼,静静道。

“弟子觉得……如果那个女子真的害了燕云,找到了玄澹心法,那她现在大概不会再留在这岛上了。”小山期期艾艾道,“谁拿到了心法还会留在这地方啊?冷也冷死、饿也饿死了……”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穿过生满奇异花草的甬道,来至最后一间石室。望着黑沉沉的洞穴,众人不禁站住脚,发了一回呆。

自从进入秘道以来,整条路都在花香氤氲瑞彩笼罩中,陡见这么一个黑洞洞光秃秃的所在,心中都不免有些胆寒。对比太过强烈,以致使这间貌不惊人的平常石室在昆仑众人眼里具有了一种危险、邪恶的意味。

黑暗深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浮动着,阴恻恻地窥着他们。

小山费力地合上嘴巴,咽了一口唾沫。

耳听掌门断然道:“这里看来便是洞府尽头了。前面有那么多仙家至宝,惟独此处空无一物,想必……玄澹心法该是藏在此处的。”

话声戛然而止,他环顾群弟子,目光中把未说完的后半句写了个明明白白。

掌门所想到的正是众人想到的。谁都觉得心法必然在这间石室中,然而谁也没有这个勇气率先入内探察。

不错,若能在此找到那东西,自然是昆仑派的大功臣。但大功臣又怎样?故老相传玄澹心法最引人之处尚不在剑仙秘功,而是——长生不死。千百年来为它流血争斗,也就是为了这个。如果进去找到了玄澹心法,自该上缴成为昆仑派的机密宝物,从此怕是也只有掌门才有权研习。自己一个寻常弟子,就算亲手找到了心法,能不能瞧上一行半行还不是得看掌门的恩典。

凭什么自己要担着生命的危险去成全别人的长生不死?

假若那洞里真的有什么埋伏的话,死了更是白死。

掌门的目光又缓缓扫视一遍。群弟子仍然发着呆,噤若寒蝉。只有小山不明白众同门的心思,还在一心一意思索他那自以为见地独到的结论。小孩子的心中,觉得自己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事情,难免有点得意。

他冲着师父,重复他的见解道:“所以弟子以为我们都把那女子想得太复杂啦,她要是真对燕云虚情假意,骗了心法,这会儿一定已经走了……心法肯定也给带走了,那我们……我们就注定白跑一趟了。可是弟子又觉得我们不会劳而无功的,那女子其实什么人也不是,只不过是燕云的妻子罢了,就算她还在岛上也没什么可怕的啊。我想我们不该在猜测她的身份上花太多心思,这样反而会扰乱正确判断——师父您说是么?”

“可笑!”谁知师父回答他的却是一声嗤笑,轻蔑之极,“就算玄澹心法已经到手,难道她会舍弃这满洞的仙草么?哪一个不是世所罕见,修道练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宝贝。小山,你总是把那些妖邪想得太单纯,你以为他们都是你这样的小孩子么?妖女若非为了心法和这些宝贝,难道她还会对那魔头有什么真情实意不成,还不是相互利用,狼狈为奸!我早说过,你总是这样不开窍,早晚有一天会受妖人欺骗,贻羞昆仑。”

小山难过地低下头,在那垂垂络络开满紫花的藤蔓之间,十六年来他第一次觉得师父看起来那么遥远而陌生。和师父站在一起,满脸是相同的嘲讽之色的众位长辈与师兄弟……怎么忽然间,他们离他那么远。

模糊的一张张人脸……十六年的时光团团飞转,转得心中一片混乱。昆仑是他的家,他们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十六载短短生涯,他从未有一刻怀疑过。

可是为什么,他们离他那么远了……

若像师父所说,那么人间的一切感情都不是真的了。父母子女,师徒朋友,兄弟夫妻……所有的真情都可以在神功秘籍与稀世珍宝面前,被轻易地否定,一文不值?

是不是只有权力是真的,对那些身外之物的占有是真的,其他世上的一切,统统都是假的?

都是小孩子才会相信的傻话。

他不懂。原来这个世界和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所以为的,竟是全然不同。

“师父,那么这些花草我们也要……取走吗?”小山硬生生咽下了那个抢字,“它们是青灵子前辈种的……”

“今日暂且不动它们,首务是找到心法。”掌门师祖侃侃道,“等心法到手,我们自然要想个办法妥善安置这些仙草。如果让它们留在这里,被那妖女或是其他妖人得了,天下必遭浩劫。唯有将之移护昆仑,方能令居心叵测的恶徒死心,得保江湖安宁。我们全是为了天下百姓和武林的公义,只有这样做,方才对得起青灵子前辈一世英名。”

透过沉沉厚水,那些人的对答句句传入我耳中。他们是江湖人,是来抢玄澹心法的——不,不只心法,连这些花草他们也不放过,燕云师父留给他的东西,他们全都要夺走,以正义之名——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没有愤怒或是恐惧。我只是想笑。

真想向着天空大笑一场。天上的神明你看见没有,这就是在人间替你履行着天道的侠士们。这就是名门正派,究竟,他们和海盐帮、和长鲸堂的海盗们,有什么分别?

这就是,人。我终于知道了。

五百年前令我离弃大海剥离自身血肉上岸的、令我苦苦寻求、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融入的——人间。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不过如此。

几乎都快要不记得,我曾经,是那么想做人。

七年了。谁能想到这一次潮汐来时,我等到的是这个。

慢慢自海眼中浮升,我在水里仰着头,忽然察觉自己嘴角的笑容,像一丝游离的藻,无声无息地荡漾开来。深水中珠光照耀我,是的,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千年来从未如这般通明透亮。

珠光好亮。可是没关系,我的头顶上还有数尺海水,那些——人,他们不会看到。

轻轻摆动腰身,我带着幽离的光芒一路往上游去。海眼石壁上的玄澹心法我照耀着它。

既然我是居心叵测的妖女。既然,我心中没有一丝情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心法与宝藏。既然我是为了这个而虚情假意地接近燕云,对你们也不会安着好心——你们自己说的,不是么?

既然……呵呵。

那就让这一切,都成为事实吧。

我曾经只想做人。我不敢伤害任何一个人,卑微地,只要他们让我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除此之外,我对人间没有任何的希求与野心。可是你看,我得到什么。

“人”啊……五百年来我所遇到过的这生物……所有的……忽然他们像成阵的浮云幻景,在海水中,列队从我眼前闪过,一个一个……

一个给了我一颗毒药与永远盘踞心底的病痛,一个为了得到那病痛给我留下胸前的刀痕,一个想要把我当作猪羊般吃掉,一个凌辱了我的身子……还有一个,给过我对于这人间最后残存的幻想,而后又亲手摧毁了它。

而今天来到的这些人,他们断定我是一个为了秘籍和仙草而欺骗男人的、心狠手辣的妖女。

那么我就是。

是的。他们猜得没错。我是为了玄澹心法。为了守住它,我可以对任何人下毒手。

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狠毒冷血无情无义的妖女。

你们都猜对了。我不在乎。

玄澹心法和这洞穴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他把它给了我它就是我的。即使我不要,别人也休想染指。

第六十一章
昆仑派众人停止了争辩与推让,每个人心中飞速拨动着的各怀鬼胎的小算盘在那一刻都寂静下来。暂时地,他们集体失去思考的能力。

当隔着垂地如帘的紫花仙藤,他们看到那黑洞洞的石室中升起微明荡漾的雾气。

分明是无形的雾,不知从何处,奇诡地凭空出现,看去却又如此真实,弥漫在整间石室中沿四壁游走一周,像是在石壁之外以轻纱为质另行围筑起的又一层壁垒。虚无缥缈,经纬云雾。如果世上真有海市鲛绡抑或仙山绰约的楼阁,一定就是这样子。

楼阁玲珑五云起。

雾里隐隐流泻着玉色的微光,并不强烈,只是柔和地如自天国普照下界,流转无方。通透而澄明地,仿佛带着神旨,广大的慈悲照耀着石室,照耀整片雾霭构成的世界。

光气轻柔地扩散,漫至石室洞口而止,静静浮动。昆仑众人的脸被映得须眉皆现,一张张犹如青玉雕成。

这样的奇景,它的美并不咄咄逼人。面对那澄明的境界教人只是想要落泪,想在它面前虔诚地跪倒,神性的悲悯与庄严,这微光它照亮每个人心中的罪孽和软弱,它了解一切,然后宽恕。

但昆仑众人的震惊并不是因为这个。

雾气中浮动着一些字迹,仿佛被无形的手书写于鲛绡般笼罩的第二层“石壁”上。尽管雾隐朦胧,它们铁划银钩个个分明。无形质的雾怎么可以镌刻字迹?这当儿谁也顾不上细想。

昆仑派三代精英人物,谁都无法解释这奇异的景象,只因从那些字迹浮现的一刹开始,所有人的心思都停止了运转。

……动静阴阳,反复迁变。虽万象之纷纭,须一理而融贯。

……

铁划银钩的字迹满壁密密发着光,然而却不是静止的,一刻不停地周游流动,令人想起走马灯上描绘的人物花卉,围着内里一枚灯火团团旋转,破碎的美妙颜色在人眼底倏来倏去,来不及看清任何一个完整的故事。

在这间空旷石室中因为雾的流转,那些长篇大论却只能断断续续地捕获几个残句。

春不容金,秋不容土。火炽成龙,水荡……

一切都在淡青微明的光耀中模糊,像一件精美玉器刻满肉眼难辨的微妙花纹,像清晨乍醒时瞬间去远了的梦,似虚似实,没有着力点去捉住。

越是如此,那梦里的铁划银钩越发钩着人的心肝。

昆仑派一行人个个被钩吊在半空。即使明知是下临深渊,谁都忍不住一看究竟的欲望。那几乎是不可抗拒的,简直像鬼魂的召唤。

还是掌门最先定下心神,沉声道:“大家暂且退后几步,这奇景突如其来,或许其中暗藏杀机。”

悉悉簌簌的脚步声中,一名弟子道:“师父,这些字……这些字颇含深意,似乎……似乎……似乎……”

他连说了三遍也没说出到底怎样,但每个人都清楚。

似乎便是玄澹心法。

八个字。是他们经历多少困苦跋涉,所有梦想和欲望的集中点,这一日终于在巅峰呈现出来。

壁上的字迹其意深妙,任谁都能看出那是极高明的内功修习心法,何况享誉武林垂几百载、内功向为西域门派雄长的昆仑门人。

这一定是玄澹心法。传说中成就了玄澹宫赫赫威名与一代奇侠青灵子的、能令人长生不死的无上心诀。如今它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只要,向前跨出十步的距离……

“大家听了,这雾起得古怪,然观此字句,就算它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也颇含天人化生、内力运转的奥妙。只是雾气流动不休,我们又离得远了无法看得完全,须得身入其内方能将石壁上字迹一一记下,留待日后慢慢体会,传于我昆仑后人——”掌门缓缓开口,“众弟子,谁愿入内详察?”

自从雾气涌起,小山早被这奇景震得呆若木鸡。浑浑噩噩不知大家都在议论什么,此时于神游赞叹中忽闻掌门发话,很自然地,就像十六年来无数次毫无二话地遵从师长的命令一样,他不假思索接道:“掌门师祖,弟子愿往。”

话出口才发觉众同门,包括自己的师父没有一个出声,脸上竟都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掌门凝重地点了点头,粗糙的老手拍在他肩上:“果然小山有胆气。我早就说过二十九代弟子中,你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此行你居功最巨,待回转昆仑,定然论功行赏。我老了,也是时候考虑昆仑的未来,该选个什么样的有为子弟接班了。小山,去吧。记得看清楚些,务要一字不漏方好。”

小山躬身领取掌门的教诲。虽然这次的无名岛之行,尤其是方才与师父和师祖的对话在他心中掀起了混乱的波澜,酸咸苦辣,五味难辨。第一次,他似乎隐隐看到了此前的十六年生涯未曾看到过、甚至从没想过的什么事情,然而那究竟是什么呢……他心中并不分明。相反,要十六岁的他理清这一切,那是太难太难了。需要漫长的时间与冷静的思考。但此刻,没有这个条件给他去想。

时机紧迫。时不我待。隐浮在雾里的字迹随时可能像出现时一般突然地消失。师父常常教导,要紧关头必须当机立断,没有时间空想。

他没有时间了。这一瞬间,昆仑弟子自幼养成的铁一般的服从与驯顺压倒了一切意念,几乎是一种类似动物的本能,在那样的门规之下被严格训练出来的人,服从命令已经成为脑海中永恒不变的背景。

第六十二章
小山朗声答应,举步向石室走去。抬手分开帘栊似的花藤,绚烂的紫颜色在眼前摇摇曳曳,千点万点,闪烁如星。衬着后面青玉云雾,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花朵像憨戏的蝶扑在他脸上,真香。生长在冰雪中的少年,一生没有闻过这样好闻的花香。他恋恋地深吸一口气。花的帘在背后轻轻合拢。

“小山!”

忽然听到师父的声音,他转过头,隔着花蔓,师父似乎要向他走来,一只脚抬了起来,然而旋即落回原地。小山微眯双眼瞧着抚养自己长大的师父。浓香的紫花像一场雨,雨幕里他看不清师父的脸,师父的嘴唇微微颤抖,那是一种他不能明白的复杂的神情。

“小山,去吧。千万小心,把那些字看清楚。”

师父说。小山点点头,转身往前走去。刹时,他置身于那片奇丽的雾中。

淡青的光彩在周遭弥漫。人好似被扣在一个巨大的青玉盏中,举目观望,上下左右都是那美到窒息的幻彩迷离。啊人类怎能承受这样的极美……他伸出手,雾里微明的字迹团团从眼前飞转而过,大群蝴蝶,他捉不住它们空灵的翅膀。不……容……他看到自己的手臂穿过那个口字如同穿过空气,五指攥拢,指尖直接触到自己的掌心。

“小山,你看到什么字?”雾与花与光明之外传来掌门师祖的声音,“把它大声读出来!”

“甲木……甲木参天,脱胎要火。春……春不容金,秋不容土。火炽成龙,水荡……骑虎。地润天和,植立千古……”

小山努力瞪大眼睛,艰难地辨认着那些一掠即逝的字迹,他有条嘹亮的好喉咙,然而他认得的字并不多。

好多字……分不清哪里是开头,哪里又是结尾。

每个人都看不清自己的结尾。

“小山,继续念,继续念!还有什么字,你看仔细点,不要急,都念出来——”

“小山,再大声点!”

他清清嗓子,预备继续这项艰苦的劳作。忽然,满室空蒙的光雾之中,那儿,黑隐隐地,有个什么自地面上浮涌而出……他圆睁两眼,没错,不是幻觉……

黑的,修长如同巨蛇,它从地底下冒出来,满室祥光瑞霭遮不住它,那看不清的怪物……它朝上扭动着,它出来了!

小山立刻感到一股汹涌而来的恶意与寒冷,危险的直觉使他顾不上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一转身,他用尽平生气力声嘶力竭地大吼:“师父,师祖,快跑!有怪物,快跑——”

然而来不及了。

在同一瞬间,雾气剧烈地翻搅起来,满室字迹霎时化为乌有,在几乎盲目的强光中破碎成一团混沌。小山眼前一黑,青玉色的天国之光变成血红,他嗅到水族的腥气。

满室昏浓红雾像一张巨大的口腔,湿淋淋的腥味咻咻舔上来,将人没头没脸包裹在内。

他看不见师父他们,只听到惊惶的尖叫声陡然爆发,一群人嘶声乱喊,声音里透出极大的恐怖。

“师父——师父——”小山哭喊,然而石室外的尖叫声瞬息即灭。

他看不见腥红的雾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势不可挡,从石室洞口席卷而出,淹没了一切。

一切归于死灭。小山没有再哭喊,因为在那一刻,他全身的皮肉、筋骨、脏腑、血液同时被一股销金烂石的气体渗入,八万四千毛孔,同时向这腐蚀血肉的毒敞开。因为在一瞬间便蚀烂到心脏,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知觉都如盐入水,迅速消融无迹。

小山永远不会知道在他的师父和师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在最后的一刻,他摇晃着身子转过头来,栽倒之前看到那地底涌出的黑黢黢怪物。

她与他同时回头。半截身子露在地面上的女人,她披着一头湿淋淋的长发慢慢转身,如一个被腰斩的鬼魂,在一片腥红中无比诡异而恐怖,忽然她透过红雾望向他,缓缓牵动嘴角,对他笑了。

从没见过的如此美丽的女人,黑发垂落使得她的脸与赤裸的身体都成为苍白的一条……小山忽然觉得她看起来那么熟悉。

被雾气和小山自己模糊的视线所扭曲的她的脸,那渐渐看不清五官而不成人形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发出毒辣、兴奋的光。但他看得分明,那是——夏家小师婶的眼睛……

是那双眼睛里的心灰意冷。永生不能忘记的一个眼神。

在饥渴而恶意的满足中,依然能让一个将死的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什么是心、灰、意、冷……

他听到自己身上发出嘶嘶熔化的声音。举着两根只剩白骨的手臂,他绝望地仆倒下去。地底涌出的半身女子满意地看着这不再挣扎的少年微微笑着,极为惬怀,但她没法抹去她眼里的黑,比绝望本身还要黑。

寂静、清凉的黑暗终于降临在小山身上。少年离开了烧灼的腥红恶雾,他飘飘去远。也许他一生中,从未如此刻这般地自由。

第六十三章
凡是打玄澹心法主意的人都得死。

是的,这就是我的宣言。你知道,我是守护心法的蜃妖,除此之外,我没有第二个名字。

那宛转动听的两个字它不是我的名字。名字?那是只有人类才需要的虚伪。为人类制造夜明珠的夜明,那个女子是谁,我不认识她。

她已经死了。

也许直到此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很多年以前当珊瑚被我纠缠着取名时,她会那样无奈地叹息。永远淡漠如水的珊瑚,是否多年前从这两个凭空被烙印在我生命里的字眼中她早已预知我一生的前景,可是她从未对我说起。珊瑚,她就像大海一样洞明、智慧、无欲无求。她看到一切,包容一切,但她什么也不能说,没有人听到过大海说话。

珊瑚死在人类手中。因为我,一心想要做人的我。

珊瑚是被我害死的。我和人类共同杀死了她。

人间的情爱,那是什么。可笑,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而我竟然信了。就为了这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我竟然让珊瑚离开了我的生命。

就为了,把自己扮演成这个叫做夜明的角色。珊瑚早就说过在海里没有谁需要名字,可是我为什么不肯相信呢。那时我竟愚蠢到以为顶着两个人类捏造的字眼就可以分享他们的世界。

人的感情与幸福,我再也不想要了。都是骗局,我已厌倦这个生存在自己制造的华丽假象中的、陆地上的族类。他们从来看不到真相,哪来的那些恨海难填,那些生死相从,都只是感天动地的哄骗。

五百年。只不过是一场拙劣的戏。不管我付出多少代价,都演不好这个名叫夜明的角色,那么,就让锣鼓静止,灯光熄灭,脱掉戏服,抹去了虚假欺骗的脂粉,让我离开戏台,回到我自己。

不。你错了。我不再是那任人摆布的珠蚌。我已经彻底蜕变。

我是深海的蜃。进食是我生存的唯一内容。

而人类,他们只不过是我的猎物。

贪婪。这就是猎获他们的最佳诱饵。

围绕岛屿巡游三日夜后,我发现了那条有潮汐涌入的暗河。它就像人类的心肠,曲曲折折深藏在见不得天日的岛腹之中,但这难不倒我。

我沿着狭窄河道游进去,那里面寒竹构建的复杂机关犹如密密齿牙,费尽心机地环环相扣着等待潮汐来时,牵一发而动全身,推动那天衣无缝的洞门。寒竹真是个好东西,即使在海水里浸泡再久,它永远也不会生锈腐烂。没有什么比这冰冷不沾尘埃的植物更接近不朽了,比起人那具肮脏的肉身,它实在长寿得多。维持着它不变的青翠与洁净,即使死了,永远这样孤绝地存在下去。

也许它跟我有点像。但我仍然摧毁了它们。那些在岛腹里碧青刺目的重重机关,我懒得研究它是如何运作。双手胡乱地一阵拗折,寒竹能敌住时间与海水,但抵不过强大外力的毁灭。人类费尽心机造就的精巧机关在我手中化为翠色碎屑,如一蓬鬼火簌簌坠落,随水漂远。

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控制那扇无形大门的开合了。再也没有什么三月十五、九月十五,没有一个时辰的宝贵期限。无论潮汐来或不来,自此那神仙洞府它将永远敞开,向整个世界释放出它胸中的仙气与宝光。

那将是多么美丽的景象。对于人类,宝藏永远是最大的诱惑,就像血对于鲨。即使遥隔万里,他们贪婪的鼻子嗅得到财富和秘籍的气味。

是的。你都猜对了。蜃就是这样恶毒而居心叵测的妖物,没什么可说的。不要问我是否憎恨这妖物,我和你一样,不会看到自己的脸。

我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怪物。强大的力量是我唯一的伙伴,进食是我不可抑制的本能。如果有一天你遇到我,请你不要追问我的故事。

我想,你不会有时间追问。

人类总是喜欢想象自己天下最美最强,不管什么都要爱上他们。如果你问我,我这一生曾否爱过陆地上的男人,我无法回答你。

或者,你先告诉我,什么是爱?

究竟什么是爱。一千年来我从没弄明白过。其实你们人自己,不是也不懂得吗?

即使再活一千年,我想我也无法告诉你,当年,有没有一个瞬间,我——爱过那男人。

我只记得他曾经带我到达过天堂,虽然很短暂,我是真真切切地看到过了,天堂的模样。所以当我无法再留在那里,我也不要待在这个流光溢彩但却满口谎言的人间。

他把我从天堂推下来。那么,请让我直接落入地狱。这是上天所能给我的、最后的慈悲。

让我留在这里吧,从今后谁也不再怨尤,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第六十四章
也许是玄澹心法的缘故,或者仅仅因为我自己的心,我的力量远远超越了曾经听说过的、关于其他蜃族同类的能力。

一只蜃可以有多大的法力,这完全取决于口腹的欲望。欲望越强烈,蜃气主宰的范围就越广大,就像人的野心。

人世千万年来不停上演的朝代更迭江山易主,那同一出闹剧的轮回,每一次台上只是换过不同名姓的戏子,冠带赫赫地登场,换一套全新的行头覆盖住那尘封的前朝衣冠,以为这就是日月新天。而戏的内容从来不曾改变,那些阴谋、欺骗、背叛与出卖,从来不曾改变。

每一个黄袍加身的戏子总以为自己便是一切更迭的终结,铁打的江山万万年。最终一一在烟尘与血光中黯然下场。上场门边,被选中的新人自草莽或朝堂中崛起,正兴奋地等待着接替,把前人早已烂熟千百遍的唱词从头再唱一回。这就是人世间翻天覆地的大事,皇冠的荣耀,山河的易姓,野心的实现。你说,这一切在史书中严肃而辉煌着的,和我的口腹之欲究竟,有什么分别?

从此我的生活很简单。只是吃。没有搏杀,没有抵抗,出现在我视野中的猎物没有逃脱的可能。一切来得太容易,我的岁月是寂静无声的,醒着也像在睡。

我的对手太过不堪一击。甚至没有一个人可以制造出一点喧闹来打破这连梦也没有的、沉重清净的睡眠。

黑暗。

无名岛上没有名字的洞府,全世界最美丽的诱饵。它为我领来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绝的猎物,像韭菜割了又长。人们前仆后继,怀着称霸武林的雄心与长生不死的热切,投入我的怀抱。我从不操心诱饵的功效,他们自己会相互传播,互相勾心斗角地探听,把自己所得到的消息小心藏掖起来而其实还是在传播,人就是有这个好奇与刺探的本事,面对珍宝他们的嗅觉比什么都灵。每个人的私心都在推波助澜,帮我不费吹灰之力地达到我的目的——在遥远的中原,江湖之上。

江湖。有时我会想起从前有一个来自江湖的人,他不肯告诉我江湖是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江湖就是一个自作聪明的陷阱,人们自己挖掘,然后,自己跳下去。

他们不累么?有时候我难免对这些生物有些怜悯,所以我让他们在我的怀抱里睡去,远离了所有的算计与争斗,永远地沉睡下去。我给他们最干净的、最后的栖身地,和我的一样寂静无声。在那黑暗里他们都不争了,不斗了,世代的仇敌同样安静地睡在我腹中。

也许安静,是我所能给予他们的,最好的礼物。

在这个生命繁衍不息、挨挨挤挤的世界上,总是需要收割者的。那么,就让我来当吧。

死亡收割生命,生命带来死亡。世界就这样,周而复始。

这就是平衡。

后来,关于无名洞府的讯息据说它流入朝廷。这很自然。作为掌握天下最高权力的主人,某个黄袍在身的傀儡,他比谁都更留恋这个人世。可是那些衣履华贵的猎物和其他的一些实在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我甚至不能辨认他们衣袍上刺绣的皇家徽记。也分不清这些同为遥远中原龙座上那个身披黄袍的戏子所派遣来的人,他们彼此间的官阶身份是如何分别高下。

他们都一样。我懒得细看。

你知道,我上一次在人间与那些被衣裳上的刺绣囿限得泾渭分明的大人物们厮混之时,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

我想我久已遗忘,那些眼看着人类用衣服为自己围出不可逾越的雷池的日子。

剥去了衣服,下面的肉。/体,同样是不够我填牙缝的渺小。

有一次我还见到了大吕先生,在一艘向岛屿驶来的海船上。在离岛还有三百里之处我便截获了它,甲板上那个龙钟颟顸的老儿便是大吕先生么?他的身体已枯朽如一把衰草不能抵挡海上凛冽的寒风,然而他仍坚持呆在船头,强睁昏花老眼指手划脚,生怕他的徒子徒孙们偏离了正确的航向。

偏离什么航向?到我口中的航向么?

我在水下笑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蜃气在海面弥漫的一刻,我看到大吕先生那风烛残年的身躯突然像只兔子般活蹦乱跳,几乎是一个奇迹,过去我从未想象一个老得连口角淌落的涎水都要弟子帮忙擦拭的人居然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与速度,他伸展双臂如一只瘦鹰,将身边最近的几个弟子抓住,围绕在身边形成一面人肉盾牌。在群弟子的哀声叫喊中,这老儿抓着盾牌飞身闪入船舱,在舱口运臂将他们凌越甲板,抛落入海。也许他意识到危机的迫近,希望这些年轻力壮的诱饵在落海后能吸引怪物的注意,从而争取逃亡时间。他有多少年纪了?七十、八十、还是九十岁?这样年纪的人类,早该蹒跚在瓜棚豆架下,颐享人生最后的时光。他不该到海上来受风寒,这只有加速他的路走向尽头的时间。

但是玄澹心法,传说中永生的玄澹心法,如果有了它,还怕什么七十、八十、九十岁?还怕什么死?他可以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带着天山掌门的头衔与武林耋宿的光环,享受它们直到天荒地老。

就算没有玄澹心法,还有岛上数不清的仙花异草。万年灵芝,延寿百纪,直若等闲。这是江湖上众口相传的,凿凿事实。

仙花与异草与长生心诀永远都在那儿,只看谁有本事得到它。

大吕先生进舱后,我没有再见到他。幻美的蜃气蒙蒙弥漫过整个海面,像水一样流过那艘船。然后我目送着空船在海波的推动下,悠悠荡荡漂远,消失在海天的尽头。

蜃气能够自动识别有生命与无生命的物体。所过之处,岩石、房屋、船只皆能毫发无损,而一切拥有体温与呼吸的东西,将荡然无存。包括被种植在玉盆内、以从天山之巅带来的泥土精心培育着的雪莲花。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这么一个累赘到海上的冒险中来,也许那是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也许是万一在遭到致命伤害后续命的灵药,人类为了一条小命长些再长些,可以想出无数的花头。

你说奇怪不奇怪。人类,他们的意志是这样顽强,能够穷极所有努力只求保住一口残喘,可是他们的生命,如此脆弱。

就像一枚摇摇欲坠的灯火,只需吹上一口气,扑地就熄灭。

这个游戏过于轻易,它没有什么好玩的。

第六十五章
欲望是不断膨胀的魔鬼,如同人的野心,有了平安茶饭,又想娇妻爱子,有了玉堂金马,又想号令天下。等到一切都牢牢在握再没有什么可以追求,便开始希求长生不老。如果没有死亡适时的降临把一切划上终结,它可以蔓延到无限,时间与空间,都被吞没。

我的欲望也是这样。越吃就越觉得饥饿,我里面呼喊着的空虚,一次比一次需要更多的生命去填充。

这是不可救药的毒。我中毒已太深,像世上服食五石散的人们,骨髓与血液都已深深地依赖上那带来短暂幻觉却把人推入更黑的、没有光的所在的甘美毒药。受制于它所允诺的虚假快感,一步步往没有回头路的方向走去,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是尽头。

或许我和我的猎物们,实在也没有分别。我不在乎。生命的收割者与被收割者,从来都只是命运掌中相同的棋子。一个游戏,既然甘愿投入,便应该毫无怨言。我是人们命运的主宰者,是天,然而天意之上,还有天意。

人,鬼,妖,兽,仙,佛,神明。天。我们都只不过是因果里流转的众生。

没有自主的可能。

让我和你们一起,把这游戏坚持下去吧。让我们看看,它最终,会给我们什么样的画面。

我不会感到焦急。

我狩猎人类,狩猎水族,狩猎海兽与飞鸟,我狩猎过鲛人的部落与闯入我狩猎范围的同族。是的,蜃是从不显露形体的猎者,然而这并不代表,它没有身体。

只要是有身体的,就可以吃。我的同族释放出无坚不摧的武器,但是我的更加强大,幻景无边,将它与它的蜃气,一网打尽。

我已经丧心病狂。这是一只万年灵龟对我说的,有一天它跋涉过万里海程来警告我。它说它修行万年,除了让自己与世无争地活下去,没有修炼过任何攻击杀戮的法术。它说它在遥远的地方听到我的恶名,如今在大洋之内,相通的水流早把关于极北海域称霸的一只蜃妖的名声传遍四海。她没有任何背景与来历,她凭空出现在世上,因为什么无人得知的神秘的缘故,拥有凌驾同类的法力与不知悔改的杀意,穷凶极恶,罪孽累累。

她是水族与人类共同的公敌。在她的口腹之中沉淀着重重血海,这债务有一天,终要清还。

灵龟说,在这个由肉眼不可见的巨大鳌鱼以身体为承托所支撑着的世界上,生存着五个最强大的种族。它们是海里的鲛人、蜃族,黑暗中的鬼族与大陆上的妖兽一族与人类修行而成的剑仙。鳌鱼以自身构成世界的基点,它背上驮着整个海洋与大地,承载万物生息,而在它的身体之下则生存着永远不见天日的暗鬼族群。五个强大种族拥有不分高下的能力,彼此间有着相互制约忌惮的关系,它们谁也无法彻底消灭对方,同时又都离不开对方,这就是尽管自开天辟地以来五族间的争斗从未有一刻停止、却仍然保持着永恒的平衡,使这个由鳌鱼支撑的世界得以存在至今的原因。虽然暗鬼族群不甘心不见天日的地位而一直没有放弃过企图迫使鳌鱼翻身、阴阳颠倒的努力,而其他四个种族间的纷争也终古持续,这个世界却始终以它守恒的规则为所有或强或弱的生物提供着栖身的舞台。暗鬼想要颠覆阴阳,鲛人、蜃族与妖兽不懈地挑战着人类万物之灵的地位,而剑仙则要消灭这一切。五种力量它们势如水火又相生相克,它们是与生俱来的天敌,也是彼此不可或缺的依靠,和赖以存在的理由。

我听说,你宣称自己要维持世界的平衡。可是你根本不懂,什么才是平衡。世间一切生命之所以能够存在下去,那是因为它们都遵循着上天的守则。它们既是对方的食物,也以对方为食。彼此的生命滋养了彼此。这就是天意让这个世界在杀戮与血腥中一直蕃衍不息的方法。而你的杀戮已经逾越这个守则。

灵龟慢悠悠地以它不容置疑的语气向我宣告,作为五族中蜃族的一员,你的所作所为早已公然蔑视了上天的安排。上天要这个世界在五族的平衡中、在鳌鱼的背负下维持它的运转,而你,你在破坏它。上天不会容许任何对于它权威的叛逆,我们都应该敬畏上天,因为我们都是在它的意旨下被制造出来的子民,无论时间运行到任何年代,直到这个世界和鳌鱼一同毁灭之前,这游戏的规则不会改变。任何意图违背它的生命都将遭到惩罚,你也不例外。在你不可一世肆意羞辱生命的时候,你要始终记住一句话,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是天意要我们存在,我们才能存在。蜃妖,你看看我,我活了一万岁。我这一万年的生命和你一千年的生命,以及那些被你视为草菅的人类,哪怕再渺小的浮游鱼虾,我们,都是同样的生命。在上天眼里我们没有任何差别。蜃妖,请你记住,尽管你拥有远迈同类的力量,你仍然是一个在天意的手心里听从安排的生命。你和那些葬身你口腹之中的人类没有任何不同。上天要一种生命存在这世上,一定有它的理由。可是你在做什么?你以永生为诱饵企图灭绝世间所有的种族,连你的同类也不放过。我不管人类对你曾经造成过怎样的伤害,这都不是你轻视生命的理由。我今天来到你面前,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蜃妖,没有一个人拥有取消其他生命的权力,任何企图背叛天意的人最终都将得到报应,自古至今,都是如此,而今天,你也不会是例外。

我希望你,好自为之。蜃妖。

灵龟说它向我揭示了世界的真相。

可是什么才是真相。什么是,天意。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么。什么五族,什么鳌鱼,什么天道的眼睛。天道对我,从来没有睁开过它的眼睛。即使今天它要醒来看到发生在极北海域的一切,我也不稀罕。

如果它要惩罚,那就惩罚吧。我从未以为自己可以逃脱报应这东西,虽然它在我千年的生命中,始终是一个被冠以公理之名的骗局。

什么是天意?你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为此我可以担当任何后果。一万年灵龟之寿,看破红尘的慧眼你不曾看到过我承受的痛苦,痛苦可以平息,但失去了的永远不会再回来。这一刻,我要他们偿还。

他们必须偿还。

我曾经和你一样,相信忍耐可以解决一切。宽恕伤害我的人们,听从上天的安排。我相信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是毫无理由,苦难或许是上天对我们在上一个轮回中亏欠过别人的惩罚。平静地接受它,将获得上天的谅解,在下一世中得到应得的补偿。可是上天,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告诉我。

不,天意之上还有天意。世界是一层一层的阶梯,永远不会互相了解。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上天和我们一样,只不过是造化中被播弄戏耍的众生。众生芸芸,既然它有决定命运的权力,那么我也有。

我已忍耐了一千年。我不想再忍。

就让你的天意惩罚我吧。报应我吧,我等着。

我只是一个意外地获得了超凡力量的蜃妖,请你,不要对我谈起天道。我不会去试图了解我看不见的东西。鳌鱼背上享受着阳光的四个种族不懂暗鬼的苦难,你也不要希望我能看到人类的不得已。没有谁天生应该懂得别人的苦难,不是吗?

活着的人永远看不见死鬼的黑暗。当轮到我接受报应的那一天,我会接受,但在这之前,谁也无权阻止我的复仇,就算是上天,也一样。

我是活在黑暗中的。因此我胸中所能吐出给予这世界的,也只有黑暗。如果你不要,请你告诉我,一个长埋在饿鬼道中的众生,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拿给世人?

第六十六章
吞吃了万年灵龟之后,我的眼里滚落下大大小小的珠子。不,那不是眼泪。我早已告诉过你,这世上除了人类,没有其他生物会流出这无用的液体。

而人类的眼泪,一千年来,我没有看到过。每一个在蜃气中将死的人,他们只会狂叫、咒骂,淌出恶臭失禁的尿水。

人类的眼泪和宽恕、和善良与情爱一样,都只不过是他们自造的名词。从我两眼中行行滚出的淡红明珠,那只是灵龟的万年功力正在被吸收和消融的佐证。

没有那么多美丽的借口。

我披散着长发在海底旋舞。千年来从未修剪过的头发早已蔓延出相当于我身体几倍的长度,它们在海水中飘散开来,像万缕漆黑的烟丝,像生着长长触手自行其是的巨大活物,环绕在我周遭,在照亮黑暗的珠光中龙飞凤舞。我把自己深藏在精美绝伦的网中,其他任何的生命,它们进不去,我出不来。

长发陪我在这黑暗中跳舞。漆黑的网罗之间,顺水抛洒着淡红色滴溜溜滚动的明珠。它们是蜃妖之气、剑仙心法加上万年灵龟道行共同凝结而成的至宝,如果谁能服食一颗,将获得出乎意料的功力与寿数。

淡红明珠坠落在白沙之中,静静地被埋藏,没有谁来拾取。就像我焕发着珠光的身体,洁白玲珑,和所有妖物一样,力量越强我的皮囊就越完美,孤独地在海中游弋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依然是美丽的。远离尘嚣的、不可接近的危险的美丽,就像一个美丽的疯女人。

我知道我已走火入魔。

我情愿走火入魔。

或许有一天,人们将不再称我为蜃妖。当我不停膨胀的力量继续向四面八方蔓延下去,世上的人,他们将敬畏地称呼我为,蜃魔。

我会用力量告诉他们,我比上天更值得敬畏。

不要再试图劝说我放弃杀戮。我知道。

我已经疯了。

我逐渐学会控制蜃气,不再只是毫无方向与边际的蔓延,在不想狩猎的日子里我玩弄着它,在海面上可以制造出任何景象。无论人物、楼阁甚至江山,蜃气都能够几近乱真地模拟,在那光彩照人的幻景面前,你绝不会想到它是假的。你想看到的任何东西,都能即刻出现在眼前。

可是这时候,我不知道我想要看到什么。

不为杀戮而弥漫的蜃气如同无主游魂,在湛蓝海面上盲目地爬行一阵,不成形状地消灭了它自己。即使凭空造出九州山河,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虚幻的终究是虚幻。当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蜃气形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遗忘,多年前在那场遭遇鲛怪的灾难中,我的力量第一次觉醒、自行其是地以一个人类的形体呈现出来的面貌。直到那一刻,我丝毫不知道自己体内蕴蓄着这样的能力。

那是否因为,我一直,思念着他……我记得在那灭顶的疼痛与凌辱中我嘶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然而我已忘记他的模样。就像无法凭借这持续的寂静去回忆他的声音。那个人他留给我的一切在时间中渐行渐远,终于剥落成空白。

在被别的男人压在身下蹂躏时所出现的幻象……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的他。透明的衣袂被我痉挛伸出的手臂空空穿越。

我忘记了他的样子,所以我不能用蜃气再造一个他。世上的燕云,只有一个。而他——我想——是永远离开了我。

从化身为蜃开始,到现在,又过去了多少年?

我想他不会再回来了。

在没有任何其他生命来分享的这片越来越广大的海水里,我逐渐了解,也许当大海吞噬生命的时候,它什么也没有想,它并不凶恶。

它只是寂寞。

第六十七章
在那个年代里,如果你是一名江湖人,你一定听说过,在极北海域有一座无名岛屿,传说在岛上不但藏有玄澹宫秘传的不死心法,还有无数足以令人晋身仙班的瑶草奇花,倘若谁有幸找到那个岛屿,得到其中任何一种宝物,那他身上将发生凡夫俗子们做梦也无法企及的变化。休说长生不死称霸武林,即使是并吞九州一统天下,怕也不在话下。

但这幸运不是谁都可以享有的,确切地说,自从关于这座仙岛的消息在世上开始流传算起,没有一个幸运儿被证明遂了心愿。

去的人,几乎没有回来的。

传说在那仙岛之下有一个可怕的怪物,它生活在深海,却时时监视着岛上的动静,凡是胆敢踏上仙岛谋求宝物的人,它都要吃掉,不分正邪黑白。没有人见过它的面貌,也许见过的人都已经死了。

有人说这怪物是仙人派遣守护宝岛的使者,也有人说无名岛本来就是多年前下落不明的江湖魔头的老巢,那怪兽是妖邪饲养来专门吃人的魔物,还有人危言耸听,说那个失踪了的魔头其实没死,他就躲在岛上以宝藏为饵骗人自投罗网,所谓吃人的怪物其实就是他修炼后的化身,通过吃人来提高功力。

所幸自有腹笥渊博的有识之士,在听过这些年来寥寥几个逃归的幸存者的描述之后,不受流言夸大的影响而判断出了极北海中食人怪物的真身。他们说,它是蜃妖。

自身从不出面肉搏、只以弥漫广阔的气体包围牺牲品,死者全身血肉被直接销化无形——这恐怖的所作所为除了蜃,不会属于第二种生物。

于是那片方圆千里没有半点生命迹象的、死气沉沉的海域逐渐在人们口中被传扬开了它的恶名。人们叫那片海为蜃海。

无名仙岛,洞天琅環,一入蜃海,有去无还。这是自从那只蜃妖开始逞凶算起,十三年来江湖中流传最广的四句话,连江湖之外的平民百姓也知道,无论是渔人抑或海上商旅,包括杀人不眨眼的海盗们都大家相戒,小心翼翼地绕开那片越来越向外扩张着的死亡海域,不敢越雷池半步。不过为了糊口,大海茫茫哪儿都可以去,没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触犯那妖魔。

然而自有不同于这些平庸之辈的勇者,怀抱着雄心壮志,前仆后继。一批又一批的英雄,十三年来从未间断过向蜃海挑战的传说。就像永远都有人明知有去无还却仍坚持出海捕猎鲛人、以求长生灵药人鱼肉一样。每个人在船帆迎着大风驶出港口的时候都以为别人是诱饵,自己是那个一举登仙的幸运者。但是没有。蜃海中,从来都没有幸运。

最大的幸运只是侥幸不死,全身肌肤却已被蜃气蚀烂,连五官都已不复存在。就像那寥寥几个在海上漂流数日后被人救起的幸存者,听说,他们回中原后不久,就疯了。

传说江湖几大门派曾经联手派出精英队伍,前往蜃海剿灭妖物。朝廷也曾昭令天下,募集奇人异士、高僧法师,不惜任何代价只求消灭这威胁到天朝稳固与子民生命的恶魔。

这些人的下落不问而知。

而蜃海,依然不动声色地以惊人的速度逐年扩展,向四面八方蔓延着它死蓝色的脸。没有惊涛骇浪,海域一旦被蜃海吞并,都将变得出奇的平静。因此在北方凡是有点经验的渔民从不在过分平静的海面停留,即使离传闻中蜃海的范围还很远,也要立即转舵急速离开。谁知道那片死域此时此刻蔓延到了哪里。这片海水是如此叵测而充满恶意,仿佛怀着莫大的仇恨,立志将整个世界都吞没。和把它制造出来的那魔鬼一样。

蜃海的平静,好似胜券在握的宣言。

这样下去,它终将吞噬掉整个世界么?

它的中心是一个叫做无名岛的地方。从那里开始,死亡伸展出它的触手。

以上便是十三年来江湖中最轰动的传闻,每一年蜃海都制造出新的惨案与更广阔的疆界,使得这传闻历久不衰,一再被重新加热,在世人心中点燃越来越深重的恐惧。

十三年来,从未中止。没有任何武林事件可以抢去它的风头。这一年江湖上与关于蜃海的老传闻同时掀起的,是一条新的惊天讯息。

传说,多年前下落不明的无名岛传人、一口断刀曾要了无数豪杰性命的嗜血魔头燕云,在姓名渐渐成为一个尘封的武林旧典之后,于此年重现江湖。

传说曾睥睨当世不可战胜的他,某一年忽然被几个不值一提的黑道小人物重伤,从此销声匿迹。其中的原因没有人知道,直至今日,关于他的生死与那一年功力剧退的真相,仍然是江湖上的一桩疑案。然而就在人们快要遗忘了燕云和他的断刀的时候,有人说,他回来了。

第六十八章
作为无名岛唯一的传人,燕云,这个名字与那片以那个岛屿为中心的神秘死域不可能脱得了干系。虽然关于他假意失踪、化身妖物躲在海底吃人的无稽之谈早已在他重出江湖前不攻自破,然而在世人心中,即使他不是它,总之二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蜃海的灾难是从无名岛兴起的。假若海水也有生命,属于燕云的那个岛屿便是它的心脏。

是的,那个岛是他的。尽管十三年来世人从未停止过对彼处的进犯与掠夺的企图,堂而皇之就像那岛屿一直都是无主之物,但是当宝岛变成吃人的死域,每个人似乎从梦中突然惊觉,清醒地想起,燕云是那个地方的主人。

事情演变至今天这个不可收拾的局面,他必须担当起全部责任。

无名岛孳生出危害世间的食人妖魔,不找他燕云,却去问谁?

燕云,在一次毫不光彩的惨败后这个成为笑柄与善恶有报的活例子的姓名,于二十年嘲笑和轻蔑中生锈沉埋的姓名,此年突然成为江湖中被提及最为频繁的两个字。炙手可热,万众瞩目,他受到的关注甚至超越了此前所有年头的总和。

二十年并不算太长。武林中有许多人还清楚地记得,就是这个人,他亲口对天下宣称,玄澹心法不在无名岛,无论是谁,要心法,只到他燕云身上来找。

这魔头欲盖弥彰,他这么说用意何在?引开天下人的目光好让那怪物得以不受惊扰地在无名岛成长壮大吗?世人没有忘记,在他重回中原引得整个江湖疲于追寻而无暇顾及其余之前,那片海域并未传出过任何关于食人妖魔的消息。

说不定那只蜃妖原本就是他养的。挟持海盐帮船只回到无名岛,没有人知道当年他此行的目的,但现在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他就是为了把那天怒人怨的妖孽养在极北海中才回去的。七年的时间应该足够一只怪兽长大。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杀人如麻的魔头原本就不可以常理度之,也许他就是要借助蜃妖将所有憎恨他的对头逐个消灭。

然后,在武林人才凋零、黑白两道皆已元气大伤之时,他燕云登场演一出复出的好戏,不费吹灰之力扫除了异己,把这整个江湖囊括于他的掌心?

没有见过这样丧心病狂的魔头。本来以为他只是嗜杀,总算是条坦坦荡荡的汉子,谁知凭武功无法收服天下,他竟然倚仗妖物的力量血洗江湖,算什么本事!

绝不能容忍这阴谋的得逞。

现在想来,就连二十年前那句看似慷慨磊落的宣言,必定也是有意为之。明知是人都有好奇之心与怀疑的本能,他越是故作高尚,越是引人疑心,所谓玄澹心法根本就在岛上。此地无银。

这恶魔就是这样以阴深的心计引得天下英雄入他豰中,自投罗网成为他所饲妖兽的口中食。

这是人神共愤、天地不容的恶行。

必须找到燕云。找到这阴毒狡诈的小人,江湖公敌的魔头。

从他踏入中原开始,迄今四十年。四十年的血债,该是清算的时候了。

为此武林的同仁必须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无论黑道白道,是多年来勾心斗角的对手抑或世代仇雠,面对这野心祸世的一人一妖,面对江湖生死存亡的关头,在这个时候只能放下一切私怨,同心协力铲除危及人类生存的恶势力。

人世间永远是因果纠结正邪混战,人与人之间,各种利益、情仇、恩怨的流转永远是此起彼伏,没有真正算得清的那一天。生在这世上每个人都难免欠下债务,同时被旁人亏欠着。然而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规则:在面临共同的强大敌人的时候,人类从来都自发地选择暂时抛开个人恩怨,万众一心地抵抗。这就是在这个虎狼遍地的世界上,人类作为一个柔弱的种族始终能够生存下去并成为世界主宰的原因。

天之下,地之上。这个世界名叫人间。任何扰乱人间秩序的造物,都将遭到灭亡。

英雄的热血在危难中激荡成汹涌巨浪,誓要清扫一切妖孽。此年,多年被荒废的武林大会在嵩山少林重开旗鼓,黑白两道所有的成名人物都接到英雄帖,即使是过去为人不齿的一众邪派高手,整个江湖自九州大地每一个角落奔赴嵩山,在少室山巅,在万人振臂高呼声中,中原武林成立了斩妖盟。那一日的盛况令江湖老人在多年之后想起,依然忍不住泪下如雨。

少林与武当作为武林中公认的执牛耳者,被众口一词地奉为斩妖盟首领。少林方丈慈真大师和武当掌门虚鹤道长坐镇中央,调度群雄各司其职,万众一心,为这场悲壮的战斗拉开序幕。

每个门派各自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广派眼线日夜密访。当前第一要务,找到燕云的踪迹。他是整个乱麻般错综事件的唯一症结,找到他,盯住他,顺藤摸瓜,一刀斩断恶魔的指爪。

要远渡重洋由中原到达极北蜃海,单凭一人之力是万万不能的。大海风波无情,没有精良坚固的海船与老于风浪的水手,便有天大的神通也断然无人敢孤身涉险。因此大家猜测,燕云一定会故伎重施,就像二十年前干过的那样,劫持某个门派的首脑,逼迫他们献出船只出海。地处东海的蓬莱派、海盐帮、雪龙岛,长江入海口的黄鹤帮、玄武帮、长沙派、越女派,以及南海的观音堂与恶鲛帮,将是他最有可能下手的目标。

第六十九章
恶魔燕云重出江湖的踪迹,最初是在西南边陲雪山脚下的一个偏僻小镇之中。那里是点苍派的地盘,点苍派几个弟子在一次偷溜下山游玩的途中,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形容古怪的陌生人。尽管他们在挺身上前盘问之后都不幸遇害,小镇上的居民却目睹了一切血案。

据玉龙镇居民的口供,这个一直以在聚顺酒馆掌勺为生的老人是从十几年前便落脚在镇上的。之所以说他是个老人,是镇民们从他那苍老沙哑的口音中得出的结论,在他初来玉龙镇之时,这个外乡人的嗓音便是这样,十几年过去,即使当年他是个年富力强的男人如今也已成为废物老朽,何况自从他出现在镇民的生活中那一天开始,老叶头的蹒跚步履、猥琐身形与永远不紧不慢的作风,似乎无不表明,在玉龙镇民的记忆中,他从来就没有年轻过。

是的,这个栖身聚顺酒馆后厨房的外乡老人,他说他姓叶,孤身一人没有妻子儿女,只因无人赡养,不得不背井离乡为人佣仆,以求一口送终茶饭。玉龙镇虽然清寒贫瘠,倒的确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安度晚年的好地方。在这个远离中原繁华的小镇上,大多数的居民终生都未曾踏出过故乡一步,因而古风犹存,人心淳朴厚道,对一个与镇民毫无血缘关系的外来老头也不无怜悯之心,总有人隔三差五装作不经意地,在结帐之后留下额外的几文钱,说道今儿的菜烧得好,掌勺手艺不错。老叶头的衣裳破了没人浆洗,也总有拜佛的妇女们把家中老头子穿不了的旧衣服拿到酒馆,说是替老伴积几年寿数。玉龙镇的人就是有这样惜老怜贫的好心肠。

何况老叶头除了手艺单调点儿,长年累月只会翻来覆去地做那几样菜之外,人也着实是个老实人。无论是谁啧着酒喊一声老叶头,今儿的酸笋腊肉烧得太咸啦,他总是会在蓝布围裙上擦着油污的左手陪笑走来,点头道手一哆嗦就放多了盐,这就另做一份,从他的月钱里扣,算是略表歉意。于是客官们也就宽宏大量地算了。人家也不容易。一个孤身的残疾老头子,又瞎了眼,还能指望他做出什么山珍海味来?玉龙镇的人,可不是那种肥鸡大鸭吃腻了肠子没事来找厨子麻烦的公子哥儿。

没有人知道老叶头的身世,也没人在乎。作为一个小镇酒馆的厨子,他能把几样家常菜烧得可以入口,干吗还要去打听人家其他的事?何况,老叶头虽然别的菜做不好,一味竹叶烤鱼却着实地道,醇香鲜嫩,是镇民十几年来价廉物美的口福。至于他那张丑陋的脸,就和他失明的双目与空荡荡的右袖管一样,是人家的伤心事,谁要非去揭这伤疤谁就不厚道,这是小镇居民世代遵循的道德。老叶头说他小时候被恶人拐卖,烧坏了脸,毁了眼与右臂被迫乞讨,为了博得爷们的同情。这说法入情入理,听的人除了唏嘘,谁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

玉龙镇的年轻人都是吃着老叶头的竹叶烤鱼长大的。他们嘴甜地叫他老叶爷爷,有时从河里抓了鱼,偷偷请老叶爷爷为他们烤来一祭五脏庙,老叶爷爷在不得罪掌柜的情况下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他是个好人,虽然不是那么喜欢和人交往。下了工他哪儿也不逛,总是窝在酒馆后院里他那间小屋,啥也不干,只是呆呆地出神。咳,老年人都是这样的,谁家的老爷爷老外公也都是这个样子。在年轻人心中,老爷爷永远是慈祥可爱的老糊涂,只知道烧上一大堆好菜,笑咪咪地逼着他们全吃光。

偶尔他会唱起一支镇上人从没听过的奇怪小调,用他那苍老沙哑的喉咙。玉龙镇的人也喜欢唱歌,但从来没听过这样古怪、可笑、不知羞的小曲。尤其是从一个老爷爷的嘴里唱出来。

老叶爷爷最喜欢捏紧了嗓子学着女人腔调,高声唱道:哎——白天想哥哥大门上站,到夜晚想哥哥胡盘算,头枕胳膊腕腕面迫墙,人家睡觉我盘肠。脚蹬住炕栏头顶墙,翻一翻身子好夜长。刮起一阵大风点起一盏灯,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

那苍老滑稽的哑喉咙,在无数个夜晚为玉龙镇上的孩子们带来平淡童年中难得的笑料。他们拍着巴掌学着他的腔调唱,刮起一阵大风点起一盏灯,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

老叶爷爷从来不生气。他老是笑眯眯地点着头听他们唱,有时还拉开嗓门跟孩子们一起乱吼,荒腔走板。老叶爷爷真是个好玩的老糊涂。

这歌声跟竹叶烤鱼的香味一起,陪伴着玉龙镇的孩子们长大。

有见多识广的叔叔伯伯们说,老叶爷爷唱的是西北酸曲儿,黄土高原窑洞里的人们最喜欢的“荤曲”。他一定是西北人,到得老来,依旧忘不了儿时耳熟能详的调门。这是在好心的大妈大婶们为老叶爷爷说媒镇上几位与他年貌相当的老寡妇失败之后大家得出的结论。既然老叶爷爷不是想女人,那他一定是想家了,所以没事老爱唱着家乡的小调自娱。

可是当孩子们问起他的家乡是在哪里的时候,他又老是笑着不说话。不说就算了,一个老爷爷想家的小曲儿,谁要当真。

玉龙镇的孩子们唱着老叶爷爷的酸曲儿长大了。然而他们并不懂得,什么叫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

连脸都忘了,怎么还能忘不了心呢?心是个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长大了的孩子们睡里梦里记挂着号称镇上几朵花的美貌姑娘的脸庞,在那青春的躁动中他们渐渐忘了老叶爷爷和他的酸曲儿。

要不是那一天忽然有几位佩刀挎剑的英雄来到镇上,慕名非要去吃聚顺馆的竹叶烤鱼,毫不怀疑老叶爷爷将会就这样无风无浪地在孩子们的遗忘中,度过他平静的一生。

第七十章
玉龙镇的居民至今都未曾害怕过老叶爷爷,那几位少年英雄以及后来大批到来的人物们,他们和他们口中关于老叶爷爷身份的真相,那些充斥着镇民听不懂的慷慨字眼的言语,那些无比严重的大事离玉龙镇的人太远太远。天下的安宁,江湖的兴亡,似乎与区区一个边陲小镇、与聚顺馆后厨房长年埋在油烟中的老叶头毫无关联。

镇民至今没弄明白,老叶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十恶不赦的“魔头”,如那些大人物口中所说的那样。但那一天许多人都亲眼看见,在几位“点苍派”的少年英雄说了很多听不懂的话之后,老叶头被他们押送着蹒跚走向他栖身的紧邻柴房的小屋,然后一道血光从聚顺馆的后院中冲天而起。

玉龙镇的居民一生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他们陷入长久的震惊,目瞪口呆。此后的许多年间,聚顺馆厨子老叶头的名字成为小镇世代相传的不解之谜。

就像他那口黝黑、阔大、自半中间断裂的锈刀。要了“点苍派”英雄们性命的大刀,没有一个人曾经看到过它。在后来各路大人物的纷纷逼问之下,小镇居民竟是众口一词,老叶头来的那天没人见过这口刀,之后的十几年中也从来没谁看到过它在他的身边出现,就连老叶头的雇主、聚顺馆掌柜也对它毫无印象。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中老叶头把这口断刀藏在那里。

我知道,你们终是不会容我安生的。该来的总要来,我的债,躲也躲不过。既然如此,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你们放心,我是无名岛的主人,岛上的事我自会担当。

这是我自己的事,无关的人,要插手的,就别怪我刀下无情。

有人听到老叶头提着那口大刀,立在几位英雄的尸首前喃喃自语。这几句不知所云的话,就是糊涂可爱的厨子老叶头留给玉龙镇的最后声音。

那之后他沿着镇上唯一的大街扬长而去,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在他身后,一如当年他来到镇上的那个黄昏。

老叶头走的时候,镇上居民都躲在家里,隔着窗子,静静地看他蹒跚走过大街,那个佝偻衰老的背影,属于一个盲眼人的摸索前行的步伐,十几年来,一贯如此。

老叶头从此消失在玉龙镇人们的生活中,他的竹叶烤鱼与西北酸曲成为绝响。他离开的姿态实在毫无气魄,以致即使在得知了他是个什么“魔头”之后,人们想起老叶头,心中的感觉竟然仍旧只有怜悯。

一个瞎了双眼、断了手臂的孤老头子,不管他身负怎样惊世骇俗的武功,他只是个被命运玩弄、不由自主的可怜人。

魔头燕云自从在西南边陲现身,杀了点苍派弟子之后,便又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整个江湖的天罗地网竟然捕捉不到一丝他的蛛丝马迹,莫非真如人们所说的,他与那蜃妖沆瀣一气,自己也已走火入魔、染上妖气?

如今他还算不算是人?

只有继续加强眼线的布控,特别是沿海几大帮派,甚至不惜代价刻意打造了几艘全新的大海船,装作修葺的模样,泊在海口大张声势地油漆粉刷,把围观的百姓赶开,实则欲盖弥彰,希望藉此放出风声,引那魔头上钩。

在隐匿了二十年之后,此时他被揭露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去无名岛,与那蜃妖会合。这决无疑义。他是它的背后主使,它是他的爪牙,他们狼狈为奸。

斩妖盟传令天下:各门派大举搜寻燕云的行踪,由北至南,在沿海防线对每一艘远洋的海船严密搜查,要知道他既然能伪装厨子屈身在小镇十几年,船上的任何一个老舵工、老苦力、老厨子就都有可能是他。

这罗网就像筛子一样,只要燕云敢,断无瞒天过海的可能。但他竟然如同蒸发了一般。

每一艘商船、每一艘远洋渔船、每一趟海盗的买卖与天朝使节的差使之中,找不到他的踪影。

整个江湖热血沸腾。从来没有一件事能令他们如此同仇敌忾地联合起来,每个门派不用盟主号令,自发地行动起来。就连那些一向独往独来、亦正亦邪的高手们也不再置身事外。

每个人日思夜想,只是一件事:找到燕云。

这魔头的手段固然令人生畏,然而此时被仇恨与正义点燃的人们谁也不怕他了。

就算燕云的武功再高、再心狠手辣,就算他能战胜武林中所有英雄,他终于敌不过一个强大的敌人。

时间。

任是人中龙凤傲世神魔,这个世界上只有时间,是永远的赢家。再叱咤风云的霸王也终将在时间中黯然老去,变得软弱、衰迈、不堪一击。

从来美人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第七十一章
他在岛屿南端弃舟登岸。他确信这就是无名岛,他不会弄错。

尽管他已二十年没有回来过。这是生长的地方,这是他的根。在这岛上有他师父的气息,有十三年学艺生涯的烙印与永不能磨灭的记忆,还有……他留在这里的女人。

无名岛就是他的另一个自己。一生所有的欢乐、苦痛、牵挂与割舍,都与它有关。就像一只将死的野兽凭借某种神秘本能找回它出生的地点,在茫茫大海之中,盲眼的独臂老人驾着一叶扁舟远渡重洋,越过无数的风浪艰险与无人能够生还的蜃海,回到岛屿。

这已经与武功或幸运无关。此年,六十岁的燕云单人孤舟,平安地抵达无名岛。更像是一个神迹,仿佛上天要这事实向懵懂愚盲的众生宣告,天道,是有眼睛的。

或许在世人浑噩的大梦之中,天理从来不曾停止过它报应有常的运转。欠债的,终要偿还,作恶的,终将赎罪。世界是一个首尾相扣的循环。七宝楼台击碎,一切曾经绚烂疼痛过的因果终于落尽成白雪茫茫。

是谁种下的恶因,谁就必须亲手结束这苦果。

谁也无法逃避。

燕云踏上无名岛南端的沙地,哗哗海浪声中,他侧耳聆听着那叶不系的扁舟随水漂远,直至消失。世人不知道燕云的手在杀人之外还有别的本事,一条最简单的小船——无须麻烦任何人。就像他们想不到在他们翻天覆地地找他的时候,他躲在西南小镇上一条又一条地烹调着醇香鲜嫩的竹叶烤鱼。

海风挟着刺骨水气与寒竹特有的清香卷到脸上,太冷了,肌肤反而错觉到一种烧灼。如一场扑面的火。燕云对火,并不陌生。

儿时的那场火夺了他的亲人和容颜,四十年后的又一场大火中,他失去了双眼与一条手臂。五虎门老二的刀锋,在那个血红色的夜晚曾让他以为这罪孽深重的一辈子终于走到了尽头,上天的慈悲,终于允许他离开这个名叫燕云的生命。

这生命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错误。一个人的一生开头没有开好,以后也永远好不起来。假如,就那样死在那批下三滥手中,死在那场火里未尝不是一种宽恕。大火会烧尽一切罪恶,燕云的生命,早就该结束了。

可是他没有死。既然没死,就得面对燕云必须面对的一切。

无处可逃。

在离开边陲小镇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必定会回到无名岛,而无论岛上等待着他的是什么,都只能笔直面对。

你所种植的,你必收获。

岛屿之南,登岸的地点,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记得脚下那块礁石的凹凸与形状。它丝毫没变。

一模一样……

穿过萧萧响个不停的竹海,沿着二十年前相同的方向,燕云背负着断,蹒跚然而坚定地一直往前走去。这条路他烂熟于心,就是再过二十年,也不会有半点偏离。

老人的双脚一步步踏在白沙之上,印下曲曲折折漫长的足迹,百转千回,却从来不曾迟疑。

向北。向着绝不回头的方向。

是否每个人最后的方向,总是一早便已被注定?

竹林萧条了许多。这些年不断上岛来的人们破坏了它们,寒竹被砍伐推倒,开辟着冒险的道路。竹林变得稀疏,因而当大风吹过,摇晃得更剧烈,竹涛声,更为响亮凄厉。

竹声若龙吟。如今满耳飒飒,更像是九天之上的龙在愤怒地哭泣。

日影照着支离破碎的竹林,遍地惨绿的影子。老人的脸被映成碧色,如同灵魂。幽冥世界里蓬蓬飞舞的磷火,火烧到身上,也不痛。

人说灵魂是没有感觉的。

竹声中六十年的时光好似海潮,一波又一波,逝去了的时光被一再重新推涌到眼前,永恒的黑暗视野中,往事团团飞转,错乱的碎片,彼此毫无规律地叠印、旋舞……盲眼已久的老人看到这一生遭遇过所有的人,父母,兄姐,养父母,师父,一个个死在他刀下的人,无名小卒抑或成名高手……他们全都清晰地出现在黑暗里,列队从他眼前闪过……仿佛他们都沉睡在他的血液里,等待着和他一起,再一次死去。

幻影清晰,如梦如寐。

人生就是一场大梦。梦寐里他看到凌乱的幻影脸孔背后一双黑到极尽,瞳人深处透出两点墨蓝的眼睛。它们躲藏在其他不相干的人后头,好象是悲伤地,又似是欢喜地凝望着他。燕云挥起断刀,刀风呼啸霎时吹散了幻觉中一切探头探脑的面孔。然而一片空白之中,那双眼睛依然静静地浮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什么都没有。广大的黑暗中,就只有这双墨蓝色的、凝望不息的眼睛。

燕云站在当年师父闭关的洞府门前。那里已经没有门,洞开的入口吹送出一股奇异醉人的气息,像芳香的大风蓬蓬扑着人脸。芳香的大风里,燕云的衣袂翻卷飘扬,他握紧断刀,大步迈入洞穴。

那一刻心中忽然无比安静。天地止息了它的喧嚣,海浪和竹涛也不再哭泣。只有一路仙草,暗香寂寂浮动,陪同这老人坚定的步伐。

在那雪山下的小镇,上天已给了他十几年的时间,把这一生中唯一一点温暖的细节反复温习咀嚼。是的……这个世界如此广大,茫茫无涯的空虚灰色,大块大块,人的海,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你连你自己都找不到,可是还有她。

还有她。她穿着他的衣裳独立在灰茫海天之中,在这个拥挤着千万人的荒野上,她是唯一的细节,唯一,可以追寻的线索。

这线索她给过他了。以此,他相信自己的灵魂将不会无所依归。

她一直陪在他身边。

第七十二章
蜃妖舒展着女人的肢体,躲在自己的头发丛中,睡在黑暗的海眼之底。这是她的老巢,尽管拥有千里之阔的死亡领地,在饱食之后她总是喜欢回到熟悉的地方安眠。

蜃妖睡得很沉。这是她的王国,在这里她是唯一的主宰,她就是神。没有任何事物令她感到恐惧,在女子柔弱的躯壳中她潜藏着强大的力量,那力量所能达到的巅峰会令她自己也感觉震惊。大海里最凶猛的鲛人她一吞便是成群成窝,遑论其他生物。她翻云覆雨,吞天灭海。这样下去,她终将成为什么样的巨魔,怕是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过,总有一天她要用力量向世人证明,她比上天更值得敬畏。

怀着这样不可一世的野心,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蜃妖害怕的东西。如果她知道何处是通天的路径,恐怕早已飞腾入云与普天神明一战。她的愤怒长烧不息,足以催使她做出任何灭绝人寰的举动。上天在她眼里,从来就是一个愚蠢、盲目、满口谎言的该被撕成碎片的垃圾。

所以蜃妖在吃饱了之后永远毫无担忧地睡去,但,任何一点进入她领域的生命的迹象都将随时把她惊醒。

对于生命,她的感官比鲛人对血更敏感。

海眼深渊里漆黑乱舞的长发丛中,淡黄珠光浮浮泄泄,笼罩着那女子熟睡的身体。忽然两点墨蓝的芒在柔光中耀出来,带着深不可测的恶意,夺星替日,焕发出悚然光彩。

蜃妖睁开了眼睛。

隔着遥远的距离,在她的头顶上方有人——有人进入了仙洞!

人的气息,穿过深渊抵达蜃妖咻咻呼吸着的馋吻中。

霎时间,沉睡的蜃妖完全清醒过来。对杀戮不可遏制的渴望令她周身遍燃起炽热的兴奋,珠光大盛,裸身女子自深渊之底升腾而起,拖着茂密的长发,如一枝分水箭直向上游去。

她要看看是这一回的猎物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公然践踏在她安睡的地面上方!

人的气息……

越向上游那气息越强烈,那人就在那儿,在头顶上……她几乎控制不住,蜃气就要弥漫而出把这不知厉害的家伙一口吞噬。

她像见了伤口的吸血蝙蝠,鼓动着庞大的黑翅翼扑向目标。

五十丈……二十丈……十丈……就在那儿了!

蜃妖披着湿头发,忽地自海眼分水涌出,那个……人……

就在那儿。

她看到了。

蜃妖赤裸的上半身呆呆浮在海眼水面上,那男人,他站在石室中央,他离她不过十来步的距离。

他与他对面相望。

不,他看不见她。

蜃妖望着他。他的脊背佝偻了,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只剩一副高大的骨架子,棱棱角角地挂着粗布衣裳。他的鬓边蓬乱着萧萧白发,颈上松弛的皮肉垂下皱褶。岁月已将这个曾经睥睨江湖如九天神魔之像的雄壮男人摧毁成一具衰老、脆弱的壳。

空壳。他右边的袖管空荡荡地顺腿边飘落,偶尔摆动两下。左手倒提着那口断刀,斜横身前。

……空的……

蜃妖失去了作出任何反应的力气,她只是凝望着他。

这迟迟的一刻。

她看着他缓慢地转动着头颅,仿佛在环顾这间石室,然而在他脸上没有显示出任何表情。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混浊一团,分不清眼黑与眼白。

燕云……整整二十年,他终于回来了。

燕云……在他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啊原来……原来在鲛怪的凌辱下那漫天火光的幻景里横空飞去的那一条断臂它不是幻觉……不是……

蜃妖死死咬住自己的头发,只怕稍一松懈,就发出控制不住的声响。手腕粗的一把厚发在齿间被无声地啮断。

忽然风声凛起,他挥起左手,在空中一刀斜斜地空劈而下。蜃妖身子一沉,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下。

燕云提着刀,向海眼蹒跚走来。跪在地上,他放下刀,躬身摸着石窟边缘,悉悉簌簌地摸索了半晌,终于单手撑住地面,向一窟深水俯身下去。

“夜明,我回来了。”老人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轻轻响起。

燕云跪在海眼之畔。他看不见,仅仅相隔着一尺的距离,在湛蓝海水下面有一张女人的脸,一双墨蓝的眼睛,静静地仰望着他。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广大的寂静中,只有这双眼睛。

珠光透过浅水,照耀着这个佝偻在地上、鹤发鸡皮的老人。

咫尺间他与她两两相对。咫尺的海水,将他们分隔开来。

水下的女人披散着数丈青丝,一动不动地静静悬浮。她向他伸着两手,然而终于不能越出水面。一层薄水温柔地浮动于十指指尖。

老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对着一窟静水,他只能重复、沙哑地轻声说:“夜明。”

第七十三章
夜明。

轻轻回荡的声音里,她在水下闭上眼睛。

夜明,他回来了。仿佛惟恐眼前的事实会再次像蜃景一样幻灭,她对她自己默默地重复着他的话。

穿越二十年的离弃,二十年的无望,二十年难以计数的罪孽,这头孤独的野兽他终于是要在老去之后,回到她的身边。

人间,他们在他身上做了什么。要不是那口刀和那张斑驳如同魔尊面具的脸,她几乎不能辨认,这个愁苦衰颓、好象一阵风来便会倒下的盲眼老人,就是他。

燕云。

二十年过去,那个坚若磐石顶天立地,能用双臂为她撑起整个世界的男人他一去不复返。然而眼前的人,毕竟还是那个人啊。

是燕云,他唤着她的名,温婉轻柔的字眼。女儿身清澈如水,世间的美好绝伦。她是夜明,她是他掌心里的珠。在二十个罪恶滔天的年头之后,此日他终于肯回来告诉这个连自己都已遗忘的疯女人,她究竟是谁。

静谧若死的石室中,仿佛有夹杂着黄沙的干热大风呼啸吹过,风里隐隐传来一丝粗野癫狂的奇异歌声,狂喜喊成了悲哀。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这辰光,一切都在半梦半醒半明半昧昏沉中。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夜明眼睁睁望着咫尺之外的男人,她没有忘记她在这里等他二十年是为了什么。她要把玄澹心法交给他。心法该是属于他的——这些年来她固执地死守着这信念,即使连自己的真身都在疯狂中迷失,她始终,为他,守着玄澹心法。那是支持这具早已死去的行尸继续存在于这世上的、唯一的骨。

她是守护心法的蜃妖,就像传说中任何一处巨大宝藏之畔,总是有一个凶猛噬人的怪物在守护着,穷尽它一生的岁月。是否,每一个这样的传说背后,在被歌颂传唱着的英雄们激动人心的冒险史诗火红与赤金色的辉煌背面都锁着一个悲伤的囚徒,用全部的生命守护只有它自己才明白的绝望?

属于蜃妖二十年的生命,她是无名岛永远的囚徒。

她守着玄澹心法终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可是她将如何,如何把心法交给他。

燕云。当他终于回来,而她已经不再是她。

望着水面之上老人微微颤抖的脸庞,她伸出的手臂定格在故事的结尾,无法划下这卷拖了二十年的长恨诗篇最后的一笔。

她不能。

不能……

此恨绵绵。

透过浅浅的海水,她看到燕云的容颜被染成黯淡轻蓝,荡漾着如同水中倒影,如同幻觉……啊,她与他,究竟谁是谁的倒影?谁是谁生命的幻觉……她分不清。

似乎明白,她再也没办法把玄澹心法亲手交到他的手中。

咫尺的海水轻轻浮动,隔绝在他们之间。二十年葬身在她口腹中的生命,他们陡然化作滔滔血海漫涌而出。她看到了。

二十年的血海,隔绝在她与燕云之间。茫茫,她独自在血海中央,遥望着他。

她知道她到不了彼岸。生命只是个玩笑,救赎只是不可能的虚假安慰,原来,就连当年对自己许下的诺言,终究也不过是一个骗局。

老人呆呆地跪于海眼之侧,许久许久。他看不见一条女人的白手臂,在他面前宛转伸出,然后,徐徐下沉。

在无名岛仙洞尽头的石室里,夜明看了他六天六夜。

六天之中他寸步不出这石室。他与她形影不离,尽管他看不见她。

有时她浮身水面之外,有时她在水下,无论从任何角度,她的眼睛始终静静地凝注在燕云身上。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朝露草开放又萎谢,空灵美丽的花光遍地簇拥着这个老人的身体,许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它们淡蓝色的眼睛曾经看到过他,同一具身躯。那一年九岁的顾哑儿,初来岛上才两年、第一次发现师父闭关的洞府,在那个雨后清晨穿过络绎仙草欢喜地挥舞着手臂一路飞奔而来的孩子,小小的身体活蹦乱跳像一头幼小的兽。

师父,这些花真漂亮!

哑儿一生中唯一一次目睹朝露草同时开放的景象,他醉了,伸展双臂在满地花朵中旋转,旋转,旋转……

一转转去了五十一个年头。朝露草在每个清晨不变地醒来,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孩子,那头倔强茁壮的幼兽。他回来了,虽然已经不是那鲜活的躯壳。

那个孩子他匍匐在花朵中间。仅剩的左手,哆哆嗦嗦,掬起一捧蓝花。在离开枝条的一刹它们同时枯萎在指间,像水珠一样消失。老人举起空空如也的指尖,梦幻泡影的美,来不及送到鼻端。

“朝露草又开了……”

海眼中的她听到他喃喃自语,在每个花光蔓延的清晨。

她看着他睡在石室地上,蜷缩着的枯瘦身躯,像只在臆想中逃避伤害的虾子。从前……他不是这样睡觉的。

她想不起从前,是怎样依偎在他强壮的臂膀之下,在颠簸的大车中,在陌生的一处又一处小客栈,在命运的海船之中……她跟随他流离的路途。啊那时……那时他是这样的坚定、雄伟,稳若磐石,整夜静静揽着她,不翻一下身。他的气味……

她想不起了。

眼前的老人蜷缩在冰冷石地上,喉管里发出呼噜呼噜,苍老而寒冷的呼吸声。他沙哑地咳嗽着。空荡荡的右袖管权作被子,斜搭在身上。十步外的海眼里涌出半身女子,终夜悲伤地望着他,无法近前一步。

有时他在石室里无目的地走动。明亮的珠光熠熠生辉,流泻在老人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褶折射着光线,须眉毕现。她痛苦地双手掩面摇乱一头长发,那光芒于是更盛大,灼灼照耀着他身上的每一缕线条,清辉凄烈,如同月下弹断了琴弦,那戛然崩裂的声音……啊,她几乎怀疑其实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就这样在这里,看着他轻轻地慢慢地走,看了一生一世……

她与他的今生今世。那琴弦,断了。

她在寒冷的海水中环抱住自己,簌簌发着抖。

她感觉自己迅速地衰弱下去。蜃的本性在每一个毛孔中嚣嚣呼喊着,在血里沸腾,她清晰地感到五脏六腑间涌动着撕裂般的饥渴。

蜃是如同饕餮一般的巨食怪兽,天生注定要以数目庞大的血肉充其口腹。六天没有食物,对一只蜃来说,是犹如人类没有空气、游鱼离了水的酷刑。

夜明潜入水下,撕咬着自己的头发来止住牙关相叩的剧烈声响。她竭力维持清醒,与蜃的本性苦苦抗争,然而在一点一滴离身而去的温度中,灵智渐渐地模糊。

多少次她按捺住就要不受心神控制汹涌而出的蜃气。它像个活物感知到猎物就在面前,在她的身体里翻腾掀覆,企图破体直出将之吞噬。

不能……

她大睁双眼透过海水望着他。吞食的本能与残存的理智像争夺着一具身体的两个鬼魂,在载沉载浮的凌迟中,将她血淋淋地分裂。

如果有地狱……啊如果有地狱,她已经在里面了吧?像她这样罪孽深重的灵魂……

可是地狱里怎么还会有一个他在陪着她……怎么会……

燕云侧身躺着。他面前的海眼中,汩汩翻滚着激烈犹如沸腾、却没有声音的水花。

她越来越虚弱。六天的不饮不食,足以把任何一只蜃妖拖垮。在那折磨之中她依然注意到了六天之中,他也同样没有进过任何饮食。

满洞都是仙家的奇花异果,随便吃上一株,大概都可令人不饥不寒。但他滴水不进。

他只是安静地呆在这石室里。海窟之畔,栖息着老人瘦弱的身躯,那样暗淡卑微地,像一片坠落的叶子等待着慢慢腐化成尘。

是否……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存在?

他想要陪着她一起,在饥饿中静静地死去吗?是否只有这样清净空虚的死法,才能偿还一点点此生的罪孽。他们是两个同样背负着沉重债务的灵魂,已经不被允许重新开始。

是否他知道,只要他在这里,她就不会离开到外面去伤人。

千里死灭有去无还的蜃海,只有他在这里,它才会平息它的愤怒与仇恨。这个世间的恐怖传说,它因他而起,也只有他才有权利结束。

该是结束它的时候了。二十年了。夜明,我让你寂寞得太久太久。

夜明,我回来了……

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杀死那蜃妖,而你,你是我的夜明。

夜明,我的……妻……

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走到尽头吧。不要怕,我的女人。这一次我不会再离开你身边。我会一直,守着你。

夜明,我欠你一场人生,那是永远,也来不及补偿的了。此日,请允许我在你身边,陪你直到末路。

为什么生命总是这样短促,而痛,这么清楚。

我的女人,请你引领我的灵魂,我怕到了地狱,我会找不到你。我们已经错过了这一生。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夜明。

第七十四章
湿漉漉的女人半身伏于海窟之外,长发蜿蜒在地上像千万条死去的蛇虫。她已丧失大半的气力,连呼吸也越来越缓慢。

她感到血液在周身点滴地凝结,如同盐卤点了豆腐,逐渐由流质变成僵滞的死物。

死亡。她知道此刻它的齿牙正在她曾经吞噬过无数生命的腹中蚕食。五脏六腑,慢慢地吃成空壳。

她抬起模糊的视线望向咫尺之外,同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人。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他没有移动过一根手指。她只能凭借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点微弱的生命气息来判断他依然还奄奄一息地活着。

是不是,他们都快要死了?

他们终于要死了是么……他和她,在一起。

夜明喉中发出轻微的喘息,像断颈将死的人血泡咯咯破裂的声音。她趴在海窟边缘拼命向他伸着手臂,五指如苍白的花,不甘心地一张一合,痉挛着,死死攥住空气。

她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也爬不出海眼。

燕云,我们此生的收梢,就是这样的么?

我不甘心……燕云……

女人的手紧握成拳,在冰冷的石地上一下下地捶着,那力道却激不起任何回响。

石室静寂。

老人俯伏在地,沉沉地睡着了。陷于弥留的昏迷,他无法察觉有一只手就在他面容之侧,不过一寸的距离。

几绺散乱的白发一次又一次掠过她的指尖,空绕一圈,旋即轻轻地飘落,从指间溜走。

这一生的最后,终于,什么也抓不住。

燕云……

夜明眼里滚下殷红的珠子,大大小小,一些落入了海水而另一些溅在石地上,滴答,滴答,四面八方地滚落如同一场血泪。

不,那不是泪。蜃没有眼泪,那只是千年魔物的灵力在临死之前,开始消散的先兆。

妖女没有眼泪,就像在这个荒芜的人世间,一个生命与另一生命之间,总是无法相互沟通。隔绝是先天注定的宿命,谁也不能彻底看清楚另一个人的心。

人们最终都得在沉默中孤独地死去,即使他们相爱,生命也得不到任何倾诉。

谁也不能陪谁抵达永远。这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殷红的珠子在燕云阖拢的眼帘旁轻轻滚动着,终于静止。她看着它们,她知道自己作为蜃妖的恶力即将散失,而生命,也将离她而去。

她再也撑不住了。无力伸展的五指自老人的白发之侧滑开,一点点远了,远了。

她的身体向下沉落。石窟水面波纹荡漾一阵,便又合拢,平静得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她在深水之下灭顶。

燕云,这就是你给这个故事最后的终结吗?倘若就这样结束了——也好……

一切终将无声无息地消灭了在这世上曾留下的痕迹。故事将不为人知地讲完。

如果不是乘着五艘巨大海船、由中原声势浩大地赶来此地的那批人的话。

在百般不得寻获燕云的踪迹之后,中原武林斩妖盟终于做出决定,不再等待。

各派遴选豪杰人士,成立了由数十门派共计二百余人组成的剿恶大军,浩浩荡荡,越海向无名岛发动总攻。

向着死亡黑暗而甜蜜的怀抱滑去,这感觉如此安静美好。

他心中没有任何的恐惧,只是觉得安宁。

天地之间,深深的宁静永恒,犹如回到襁褓,在母亲的臂弯里甜甜睡去。但是额角剧烈的疼痛像一道刺目的光,将他从那甜蜜深渊之中拉回人世。

睁开眼睛的时候,燕云的面前仍然只有一片黑暗,但是他感觉到额头上一下又一下重重的撞击,那是靴子在踢。

“奸诈的老狐狸,你以为逃回老巢我们就找不到你了吗!”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声喊道,带着无穷的仇恨,“死心吧,燕云,你这恶魔,你的末日就在今天!滚起来!是汉子就别趴在地下装死狗,该死的老东西!”

靴子还在踢着额角。燕云在疼痛中伸出左手于地上盲目地摸索,摸到属于这个人的另外一只靴子。靴帮镂着精致的苍龙纹,是点苍派弟子。二十年的失明生涯使他的听觉与触觉变得格外敏锐。

他们终于寻到这里来了。他们来报仇了。

燕云张开嘴,极度的衰弱令他一时发不出声音,过得片刻方低声说道:“是点苍派的人吗……你们终于找到我了。”

“呸!”那青年大口唾吐在他脸上,咬牙恨道,“姓燕的,你在玉龙镇一口气杀了我五个师兄弟,这笔血债该是清算的时候了!是啊,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你这勾结魔鬼的妖人,你以为仗着那怪物就能躲过报应吗?我告诉你,你欠全天下的血债,今天都要一笔笔地偿还!”

说着又是用力一脚,踩在那只摸索着靴子的手上。燕云咬紧牙关不肯呻吟,任凭剧痛自五指传来,连心抽打。

“立德,不要卤莽!”又一个较为苍老些的声音响起,喝止了那青年的发泄,“血债自要跟这魔头算清,然而今日当以大局为重。退后!咱们且听盟主的示下。”

“阿弥陀佛。燕施主,你与那妖物勾结,犯下滔天大罪,二十年来杀生似海,我佛门纵然广大也难渡罪孽深重之人。燕施主,你和那妖物做得太绝,事到如今已没有回头路,老衲奉劝一句,今日武林斩妖盟众多同道至此,你若还有悔改之意,便当交出那害人的妖物,将它了结,庶几可稍赎你此生的孽债。我佛慈悲。”

第七十五章
“姓燕的,听见没有?把那妖怪交出来!”

“你是江湖公敌,今天斩妖盟大军到此,你休想再活命了。你若识相把妖孽交出来,大家还可让你死得痛快些,否则……”

“老东西,慈真大师在问你话呢,休再装死!”

“把你养的妖怪交出来,老狗!”

燕云的左手在地上摸索片刻,握住断的刀柄,以刀拄地,几次跌倒,颤巍巍地站起。

“慈真大师……当今少林方丈也来了么……”他拼尽全身残存气力立稳脚跟,缓缓道。

有人发一声喊,悉悉簌簌的脚步声纷纷后退。

“当心了!”

“这恶贼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又瞎了眼,断了手,我们还怕他做甚!那口刀我看他是举也举不起来了……”

“小心这老贼使诈!他诡计多端,大家留神,留神!”

燕云拄着断刀——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靠在它身上。在那片嘈杂喊声中他轻轻摇了摇头。

“盟主,当心他——”

脚步声越众而出,停在他面前:“燕施主,正是老衲。蒙江湖同道抬爱,武当虚鹤道长与老衲忝为斩妖盟盟主,此次盟军渡海荡妖除魔的盛事便由老衲主持。燕施主,今日到此的高手众多,已将无名岛团团包围,老衲真心劝施主一句,今日这劫难你是插翅也难逃,若再造杀孽,只有增加施主的罪过。不如放下屠刀,接受天道的惩处吧。老衲和虚鹤道长已商议妥当,施主身后,我们会为你做法事超度,以免地狱沉沦之苦。”

燕云苦笑道:“如此,多谢方丈大师盛情。只是法事却不必麻烦了……倘若真有阿鼻地狱,燕某情愿和她一起坠落。”

“你这是死不悔改!”有人叫嚣道,“老贼,你非要跟那妖孽同流合污到底是不是?”

“少跟他废话!姓燕的,那妖物你倒是交不交?你若执迷不悟,我们有的是办法叫你低头!”

“把它交出来!”

整座石室几乎被汹涌的声讨掀翻。声浪中老人摇摇晃晃地拄着断刀,仰起头,向天翻着瞎了的双眼。那双眼睛里,黑与白都已模糊。

“你们说的那害人的妖物——她已经死了。”他哑声道,“诸位可以满意了。”

“放屁!你这老贼当面撒谎!”

“你自己是瞎子,也拿我们都当是瞎子吗!老狗,这是什么?”

冰凉坚硬的物体向他掷来,击在脸上,微微疼痛。燕云并不躲闪,安静地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投掷,如一场避无可避、沉重的大雨。

“燕施主,此间遍地皆是这血蜃珠……”慈真方丈的声音似是叹息,“典籍有云:海极之渊有恶物名蜃,幻景伤生,巨腹可吞舟舶,此为害人魔障,当以大慈悲力斩除。蜃活千载而成魔,魔气凝为蜃珠,殷红如血泪,自眼而出……燕施主,观此室中蜃珠遍地,那妖物必定就在附近。此妖能出血蜃珠,已然成魔。施主若再姑息,总有一日此魔不可复制,将横行人世无忌——便是施主今日有本事将我等一举杀了保住那蜃魔,终有一天,它会连你一同反噬。妖之为妖,它们是没有情义可讲的。燕施主,孰重孰轻,望你三思啊。”

燕云的左掌中接住一颗顺衣袖滚落下来的珠子,五指间冰凉的一个小团圆,他的心上也像戳破了一个指肚大小、冰凉疼痛的孔洞。

“千载成魔,血泪如珠,自眼而出……”他喃喃地叨念着方丈的话,整个人似在做梦,“千载……血泪……满地的珠子……她来过,她真的在我身边……”

“盟主,对这种妖人跟他讲什么慈悲!他不肯说,且将他交给我们,我们自有法子叫这老贼张嘴!今日定要扫清蜃海,荡妖除魔!”

一条洪大喉咙高声喊道。话音未落,石室内、穿越仙洞的整条通道之中,甚至遍延整座无名岛,如排天倒海的浪头一般,齐齐响起震动脚下土地的吼声。

“扫清蜃海,荡妖除魔!扫清蜃海,荡妖除魔!”

远远近近,里里外外的人声。一层一层,这座岛屿已被团团围困,铁桶相似。燕云的身躯在那震荡中像一枚枯叶,随时会被碾为齑粉。

“盟主,把他交给我们!”

“这……”慈真方丈尚在犹豫,一只粗手已伸过来抓住了燕云的衣领,大力拖拽。六日未进水米的老人随着这势子踉跄,便要栽倒。

“且慢!”忽然一个女声横来截断,一股力道自下架住那粗手,借他之力一翻一送,已将手腕穴道扣住,那汉子手上无力,不得不松脱了燕云的衣领。

“白帮主,我要审问老贼,你干么从中搅场?”他怒道,“盟主和天下的英雄都在这里站着,你海盐帮愿为斩妖盟出力我们自然欢迎,你若想趁机破坏搅混水,斩妖盟可放不过!让开,别以为你是女流之辈老子就不敢动你了!”

那浑身缟素、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冷冷道:“泰山派的陆师兄,久闻你霸道不讲理,果然名不虚传。不错,我们海盐帮是邪魔外道,是不入流的下三滥,我们本来也没想和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同流合污。此番加入出海剿魔,白门未亡人早已跟盟主大师说在前头,我们海盐帮出钱出人在所不惜,为了斩妖盟,愿穷我全帮之力。如今我把家底都尽倾了,跟你们一起到这岛上来,待铲除了妖魔,玄澹心法和这满洞的仙草我一根也不要,都留给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去分、去抢吧!我不稀罕!姓白的只有一个条件,就是燕云必须由我亲手处置,要杀要剐全凭我意,旁人不得沾半点手。盟主大师,有没有这话?当初你们跟我海盐帮借那十万两银子和两条大海船的时候,我们可是明明白白地说在头里的。”

慈真方丈似乎微感尴尬,只得接道:“不错,海盐帮白帮主为斩妖盟出力颇巨,当初确有议定此事。燕云……燕施主当交由白帮主处置。陆施主,依老衲看来,你还是……”

“甚么?盟主,我泰山派入盟可也不是为了私利,大家还不都是为了天下的安宁!便是我要拿这厮去拷打,也是为了问出那妖怪的下落,难道……难道我还能有什么好处不成!”那泰山派姓陆之人气得大叫。

白帮主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有没好处我们外人就不知了,只有陆师兄自己心里清楚——如今虽然找到了仙洞,那些仙草为数众多,大家伙儿分一分只怕也够,倒是那玄澹心法还是没个着落。这又不是能均分的东西,终不成大家一人拿几页去,还是全武林一块儿来练哪?想不到陆师兄你外表粗豪,却着实是个精细人,未亡人佩服之至。”

“你……你这娘们……你说我姓陆的是为了图谋心法?”

“这可是陆师兄你自己说的,我半点也不知道。我也懒得管你们谁要夺那东西,你们自个儿慢慢地狗咬狗去罢,我只要燕云的命,谁敢动他一根头发,海盐帮全帮放不过他!”

“你出口伤人……臭婆娘,我……”

眼看那泰山派的陆姓汉子气急败坏,竟要与妇人厮打起来,海盐帮众与泰山弟子们纷纷拔刀亮剑,众人连忙从中劝阻,乱哄哄闹成一团。

“海盐帮。夫人,你是白昊天的——”

嘈杂中燕云低哑的声音忽然响起。他听到喧闹渐渐止息,一个女子的脚步声轻巧地走来,停在面前三尺之地。

白夫人扬起头,在她虽有风霜痕迹却依然妖娆丰艳的面庞上,一双眼睛犹如冰锥,直刺向面前这个摧颓的老人。

“白昊天是我丈夫。你应该还记得他吧?”她冷冷地说。

燕云缓缓点头:“不错。二十年前尊夫的确丧生于此。这么说,白夫人是为尊夫报仇来的。”

“丧生于此?燕云,难道他不是死在你手下的吗?你以为你言语中跟我打混就可以把杀夫之仇糊弄过去?”白夫人长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却有无限怨毒。

“二十年前的事我不想再提。夫人说的不错,不管尊夫是否燕某亲手所杀,总之他是因我而死,燕某与夫人的杀夫之仇,那是铁案如山。”

白夫人肆无忌惮的笑声渐渐收敛:“是啊,想不到你虽然老了,记性倒还不错。你没忘记就好。二十年了——丑八怪,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她双目灼灼地盯着燕云,看到在那张面目模糊的脸上,竟然也逐渐流露出一丝惊奇之色。

燕云沉默片刻。

“我想起来了。你是南海长鲸堂的大嫂,二十年前,我见过你。”

第七十六章
白夫人又大笑起来,她笑得毫无节制,周身犹如花枝乱颤一般,纵然一身缟素,那疯狂扭动着的身躯竟似条银白水蛇,迸发出眩目的妖艳与泼辣。

白夫人的大笑声中,燕云低声道:“我明白了。二十年……这桩事我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哈哈!说出来听听啊!”白夫人指着他边笑边道,“不错,如今也不妨让你死个明白——丑八怪,你那姘头她不是人,她是个老蚌精,她身上藏有千年明珠,谁要吃了它谁就能长生不老。二十年前是那死老头子打听出这消息,派人把她从海里抓上来的。他瞒着堂里所有兄弟,连我也不告诉,哼,那死老头子,他以为把我灌醉了我就不知道他去干的那勾当么?老娘的酒量他还蒙在鼓里呢,哈哈,哈哈!丑八怪,他干的什么我都知道,而你,你跟你姘头是怎么认识的,我也都知道。那天我全都看见了……可她当年明明是个废物么!死老头子当天要拿她开刀取珠,要不是你这丑八怪误打误撞地偏拣那天闯去灭堂,她早就死了!现在可好了,她变成了蜃魔!哈哈!你对她倒也情深意重,只可惜……”

“你后来改嫁了白昊天,把这些事告诉了他,所以海盐帮才盯上她,是么?”燕云打断她道。

白夫人咯咯而笑:“不错,你就拿脚后跟想也该知道,是我告诉他的。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他是我丈夫!我最亲的人,我要他去抓那女人,挖开她的胸口,把宝珠取出来。我要跟他分食,我们一起长生不老,永远做夫妻。我要他称霸天下,那死老头子当年想要而要不到的一切,我都要帮他得到!我要永远、永远跟他在一起……”

“常鳌也是你丈夫。当年你亲手杀死了他。”

白夫人突然狠狠朝地下啐了一口:“呸!那死老头子,他是我的仇人!你懂得什么!就是那年你不去灭堂,我也总要找机会宰了他!他,他算个屁!我这一生只有一个亲丈夫,那就是白昊天。是啊,他武功不及你,计谋也给你看破了,你这丑八怪命大,他杀不了你,反而死在你手里。在你们眼里白昊天只不过是个贩私盐的下九流,可他敢作敢为,他是条汉子!老娘打从嫁他那天起就打心眼里喜欢他,为了他我什么都敢干。他死了,我为他穿孝整整二十年,我当着全帮弟兄的面发誓,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宰了你这丑八怪,替他报仇雪恨。姓燕的,今天我把话都说明白了,你是死在白昊天的寡妇手里,到了阴司,你总该闭眼了吧。”

她自腰间拔出一对分水蛾眉刺,一步步向他逼近。众人发声乱喊,叫道口供还没有着落,蜃魔未除,不能动手。一窝蜂拥上前来意欲阻挡,却被海盐帮众堵住,虽然帮众武艺较为低微,然不求取胜只一味拦人捣乱,又备出同归于尽的狠招,混战之中众人却也不易突破防线。

“夫人,快点杀了他!替老帮主报仇!”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燕云瞧不见混战的局面,也瞧不见那柄明晃晃逼近心口的蛾眉刺。在白夫人手中,三尺,两尺,一尺……她艳丽的面容笑得快意,在刺尖银光之后跟着迫近。

“燕某这一生杀人无算,普天下不知留下多少孤儿寡妇。人人都要找我报仇,可是燕某,却只有一条性命。”老人叹了一口气,萧索地说。

“你这条命注定了是我的!领死吧!”白夫人手一扬,蛾眉刺风声破空,朝着他的心口直插而下。

“那也未必!”

陡地忽起一声暴喝,阔大的黑气横空掠过,一溜红雨夹着银光斜斜飞洒,叮的一声轻响,白夫人的右手被斩落在地,手中兀自握着蛾眉刺。

她嘶声长号,捧着断腕向后倒去,身后众人见此惊变,齐声大喊,场面更为混乱。

海盐帮众连忙跑来,拖着夫人急向后退。

黑气在空中横挽,如一条黑龙盘旋呼啸,绕着老人飞转一周。

于蛾眉刺下之际,燕云平地挥起断刀,刀锋横掠,斩断了白夫人手腕后斜向左挥落,铿然一声响亮,石屑四处飞溅。

刀口着地处一块石板被生生砍得粉碎。燕云左手提刀,独立当地。

惊呼声中众人向后退却了足有两丈的距离。无名岛燕云,这个名字纵横江湖四十年无有敌手,作为一个黑暗的神话,早已在江湖人心中根深蒂固。纵然今日以众凌寡,纵然眼前的只是一个衰弱得甚至不用推他自己都会随时倒下的糟老头子,然当断刀一出,血光中每个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恐惧立时被重新燃起。

像面对一头年已老迈的狮子,当它睁开眼睛的时候,仍然没有人敢于靠近它。

群雄你推我挤,彼此激发着惶恐的情绪,看看已将退至石室门口,一堆人拥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当如何。

空旷的石室中只剩老人独自提着断刀站立。刀身黝黑明净,白夫人的鲜血不曾沾染得一滴。

他用看不见的眼睛遥对着人群,说道:“倘若燕某年轻二十岁,岂会将你们这些人瞧在眼里。今日既然如此,燕某的性命也断不容谁来取去。配杀我的,你们这些人里,没有一个。”

说罢左臂回掠,断刀破空飞起,刀锋一转,向自己颈中挥去。

石室门口的人群再发惊呼,一众抢步上前,和身扑至,意欲阻止燕云自尽。但刀势劲疾,众人相距太远,没有一个人来得及抢救。

刀至咽喉。

突然自石室角落,一窟幽暗不起眼的深潭之中如赤练巨蟒破水而出,一股红气直冲燕云卷来,于他身畔急速飞转,呛啷一声,断刀被卷落坠地。

“蜃魔!是蜃魔!它出来了!快逃啊——”

没有人来得及逃。在群雄相互推搡践踏着企图抢先通过狭窄的仙洞通道逃命之时,那股红气绕过燕云的身体,有如长了眼睛一般,认准了洞口方向,席地直卷而去,赤练巨蟒张开血口,庞大的身躯,刹那间吞没了兀自你踩我、我踩你堆拥在通道中动弹不得的人群。

人声似汹涌巨浪,被更汹涌的浪涛劈头淹没。

红气一路向前,通过仙洞九曲十八弯,像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所过之处,将那些络绎仙藤、万年灵芝、琪花瑶草……将那些世所罕见的仙家异宝与守卫在通道中各门各派的英雄好汉一并吞噬。无论正的、邪的、黑的、白的、为公为天下抑或各揣私心而来的……它怀着永不回头的决心把中原武林斩妖盟二百余名剿恶大军和那些花草,把这世间一切的恩怨与爱恨、美好与丑恶,一古脑儿地化为乌有。

红气冲出洞口,蒙蒙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岛屿。如果从天上看去,此时的无名岛宛如一点颤抖在大海心头欲滴的血。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当红雾再度散去,岛上已经荡然一空。

什么都没有了。二百多个江湖豪杰的身影与遍岛的寒竹都灰飞烟灭,空荡荡的白沙之上只有散落一地的各色兵器,岸边停泊的空船随着海浪轻轻地上下起伏。

无名岛。此日,世上终于再也没有引起一连串欲望与纷争的无名岛。

无名岛自此不复存在。

第七十七章
一双湿漉漉的手轻轻将地上的老人抱起,拂去他颈间不断涌出的血沫。刀锋入肉半寸,自喉间横切而过,虽然喉管尚未切断,然而对于一个六天未进饮食、早已衰弱到极点的老人来说,这样的伤势是否致命,只凭他的造化了。

漆黑长发从洁白的身躯上垂下,委落在老人胸口。素手一次又一次拂着汩汩冒出的鲜血,猩红染在她的十指。不经意间,血手印印在他的衣衫,如盖在诗篇末尾的图章。

她放下他,拾起满地滚落的蜃珠,它们在她掌心里化为鲜红的粉末,敷在他颈间,一样触目惊心。然而渐渐地止住了血。

女人盘膝坐着,让他像一个孩子一般,仰躺在她的臂弯里。他的身躯太长大,只有上半身被她揽住,双腿长长地拖在地下。白发萧萧的头颅在她怀中,显得无比突兀与不协调。但她只是爱怜地抚摩着他的面颊,素手如丝缎,一来一去,温柔地往复,仿佛恋恋不已。

柔和的珠光笼罩着他与她,看去圣洁如南海观音莲座。

燕云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他自昏迷中清醒过来,艰难地抬起左手,沿着那些潮湿冰凉的、长长的黑发,寻找到她的脸庞。

苍老的手指抚过女人的脸,眉目、口鼻、下颏,每一根线条。随即无力地垂落。

他开口说话,嗓音里夹杂着水泡破碎之声,如同一只被呛到水的小狗,听起来那么滑稽可笑。

“夜明……你错了……”

他慢慢地说。

女人仍旧依恋地抚摩着他的面颊,轻声答道:“我的确,杀过很多人。”

这句话怎么这样熟悉。仿佛,多年以前在某段遗失了的记忆里……有谁,曾经这样说过。

他真的呛咳起来,被自己喉咙里淤积的血水呛到,他剧烈地咳嗽着,在她怀里簌簌颤抖。女人纤细的手指轻轻替他按抚着胸口,抱着他坐起,以免血水倒流窒住了呼吸。她与他对面而坐,让他的身躯向前倾斜,倚靠在她柔软的胸前。

老人口鼻里咻咻吹着血的涎沫,她帮他一再拭去。半晌,他的呼吸平稳下来。他用力坐直身子,睁开一双混浊的眼睛,好象他还能看见她似的,朝她脸上久久地凝望着。

他说:“夜明,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女人摇了摇头,面容平静。她把燕云重又揽在怀中。她让他的脸颊贴在胸口,紧紧抱住那白发的头颅,用她披垂到前面来垂地如帘的黑发笼罩住他的身体。

“燕云,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她的声音同样平静,幽幽地,透过黑发帘栊,“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燕云朝前倾侧,倚靠在女人胸前。他抬起左手,环住她赤裸的身体。她很瘦,背上凸出两块美丽的蝴蝶骨,仿佛随时振翅欲飞。燕云的手指反反复复,轻掠过她肩胛上两条八字形的长长疤痕。

“我知道。”他小声说,“你——是天上的仙女。”

然后他的手臂落下。他再次昏迷过去。

女人轻轻推开他,她看到在燕云阖拢的眼角蜿蜒滑落了两道湿痕。

从那双再也不会映出她影子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

夜明忙碌着。她把燕云小心地在地上平放好,赤足奔出洞去。当她回来的时候,一同带回的除了从海船上取来的大批食物与清水之外,还有一柄尺来长的、明净如镜的小小匕首。

它看上去很锋利。

夜明立在地上沉睡的老人身边,含笑低头瞧着他,神情如同一个宠溺孩子的母亲。许久。然后她背转身子,委地的长发如一张夜幕,遮盖了一切视野。

漆黑闪烁的夜幕之后,珠光照耀着女人漂亮的手指,缓缓地,抚过自己胸前斜掠的一条伤疤。它像一道闪电,劈破了洁白无瑕的雪野。

二十年前……这一切早就应该发生了。是他,让它延迟了二十年。

她早就该走了。这个人的世界不属于她,而他把她挽留在这里,直至如今。

一切的一切,当命运顾自按照它的轨迹运行着……是的,二十年前的人,谁也看不到,一切会,直至,如今。

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那么,就让这被推迟了二十年的结局到来吧。虽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有些事情,永远无法从头再来。

所有死去的人永不复生。

燕云,你多给了我二十年的生命。现在让我还给你吧。

燕云。

匕首像一道自天降临的光芒悬垂在她上方。她扬起手。这一刻,她的眼睛无比清澈。

素手挥落。那道光在这世界上割开出口。

映在眼底的血花,是最纯正的鲜红。

在女人的嘴唇里含着一枚宝光闪耀、瑞气千条的滴溜溜稀世明珠。那就是千年蚌珠,人间传说的不老灵丹。走遍九州大地,你找不到任何一个帝王的皇冠上,曾经配得起这样一颗高贵的珍珠,它在蚌的心房中孕育,在深海千年的寂寞之中,一场疼痛被时间蜕变成绝世的美。

明珠含在女人苍白的双唇间,垂垂坠落一滴鲜红,滴在那老人紧闭的眼帘上。

女人双手捧住白发的头颅,俯身将明珠衔喂于他口中。千年道行,气息推动,当他的嘴唇与她的相接那一瞬间,明珠沿着老人的咽喉静静地滑落入腹,如一滴无声的泪。

燕云,我把我的生命还给你。从此后,你将永不衰老。

这是我留给你最后的礼物。当你醒过来之后,你可以自己选择,要,或者不要。

永别了,燕云。

珠光消失后的黑暗里,模模糊糊地,只看到石窟水面波纹动荡,仿佛海水在大声呼喊、讲述着一些什么。

海眼是大海的眼睛。一只亘古不息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的眼睛,这里上演过的一切,只有它,全部看在眼里。

但是波纹止息,水面很快地平静下来。于是一切都不留痕迹,好象什么,什么都不曾发生。

第七十八章
明珠顺着老人的咽喉轻轻滑落,进入胃肠,霎时间,剧毒在整副脏腑间蔓延开来。

希摩罗典,白骨花。

心胆俱裂的毒。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拼却性命你争我夺的千年蚌珠不老丹,原来只是一颗见血封喉的杀人毒药。

珠是蚌的病。当一只蚌的心里被伤害侵入,那令她疼痛的异物就会在时间里慢慢地变成珍珠。说到底,任何宝珠都不过是蚌身上一个肮脏的赘物而已。

可惜当人们为了光彩夺目、价值连城的明珠而赞叹争斗的时候,却很少有人会想到这件事。

燕云心胆俱裂。

他始终不曾醒过来。在夜明怀着自己一手制造出来的、对于燕云不老生命的信念离开后的一瞬间,他躺在她的背后,就那样安安静静地,死去了。

黑暗中,一切终于彻底安静。

幕落了。

你知道我去了哪里吗?

是的,你猜对了。我回到了无愁海,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你知道只要我还活着,不管我在什么地方,遇到一些什么样的人,我最终总是要回到这里来。无愁海,它是我生命循环的起点和终点,永远不会更移。

而我和你一样没有猜到的就是,我竟然还活着。

我看到珊瑚的身体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大片绵延着的、坚硬的珊瑚礁。那是在她的灵魂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依然留于此间的空壳。什么是不朽,这才是。

只有没有生命的空壳,才终于能够永垂不朽。

我的胸前依然只是一道长长的伤疤,沿着那痕迹我划开它,所以当它愈合之后和原来的形状一模一样。看起来我并没受到过再一次的伤害,我很高兴如此。

那一天我剖开了我的胸膛,剜出那个折磨了我五百年的病痛,把它送给了一个人。我想,他现在应该还在世上,身强力壮地活着吧?虽然它不能使他永生,却可以令他不再衰老。很好,这样我放心了。

只要他不衰老,我相信世上就没有人可以击败他。那尊九天的魔神像。

可是珊瑚曾经说过珍珠连结着我的心脉,如果失去它,我就会死。是的,我和你一样,我也以为,我一定会死。

但我没有死。

我失去了连结着心脉的珠子,不,我连心都没有了,而我仍然活着,在海底,你看,我活到了今天。我还在继续地活下去。

我想我终于变成了一个像珊瑚礁那样的空壳。没有生命,没有心。所以,在这个关于永生的漫长故事的结尾,最终真正获得不朽的人,是我。一直不想活的我。

一个永远孤寂地巡游在黑暗的海底,没有心的蜃魔。

深海蜃魔。很多年以后,他们都这样叫我。直到今天,在听完这个故事的你我心中,我仍然是这世上最恐怖的一个梦魇,不是吗?

你瞧,我又错了。

你是有心的。而我没有。

灵龟曾经说过,总有一天,天的眼睛要看到我所犯下的罪孽,我的报应会来。

我想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了。我的报应其实早已降临,那就是活下去。

永远地活下去。

后记:

某年月日森罗殿判官簿纪文:褚风,南海人氏,官至巡台御使。在世清明廉正,爱民如子,不畏权贵,颇有政绩。故虽负妻恩,且欺心意欲毒害其命,以小恶不伤大善之故,仍赐延寿一纪,享年八十二岁,全福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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