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金有价玉无价
她说,左公子,若我只剩下身体,你还要不要?
身边的男人懒懒应声,翻个身,一只手又搭上胸膛,熟门熟路。鸳鸯合欢被,七色缂丝锦。她垂下眼皮,锁骨往下,雪白底上一颗朱砂痣。男人的手指半睡半醒,像一些虫类索索围着樱果爬搔。她叹了口气。
男人睁开眼睛,笑了。
从脖颈底下伸过手臂来兜着肩膀,上上下下地抚摩。玉姑娘,生气了?你这身子是千金难买万金求,可到底,还是黄金有价玉无价呢。
公子真会哄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她挑动嘴角,懒懒瞟他一眼。
再会说话也比不上玉姑娘。麻痹的虫逐渐苏醒,打着转,舔过那点朱红。男人的声音自睡意中透出腻来,不觉的,又精神了。玉姑娘的才名谁不知道,别说笑话了。这些欢场上走动的朋友们哪个又不晓得这句话。
——黄金有价玉无价。是啊,哪个不晓得,晓得得都成了陈谷子烂芝麻,可他还偏要再重复一遍,枕上拖了长声吟哦,就着未熄的红纱灯瞥到他齿缝间一丝粘绿。夜宵鸡汤水芹小饺,下了肚也阴魂不散。一闪。她猛地推开他坐起来。
却被按倒。男人的手在脖子上,像勾死的索。他那厢倒又重整旗鼓,雄赳赳爬上身来。锦被揉成一片彩浪翻在人下面,她仰起脸。那双唇油腻,吮在何处也一样。得承接。
玉姑娘……玉姑娘!男人皱眉咬牙在上大动,自顾喘吁吁胡喊乱叫。短兵相接这关头厮忙得紧,不肯懈怠。她闭了眼,由他去忙,只从喉咙里游出呻唤来。她知道声音可以比肢体扭出更多的花样。
终于一阵剧颤,不动了。他抱住她兀自喘气,紧抵着也到底滑了出来。湿漉漉,更冷。玉姑娘,你真好……我又……我又……怕是总要死在你这千金难买的身子上。他昵声嘟哝。
可不是。既已花了千金,一夜若只一次,怕也不甘吃亏吧。
她想着。困意却来了,于是睡去。
男人瘫软在身上,手指掠过朱砂痣,又津津地抚弄着雪白底子上另一颗绯红颜色了。
霜思林不是林,是一座楼。这风雅,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风。把楼漆得通体红如秋枫,牌匾便可高挂,自为切题。每当听见这名字被风雅地从众人唇齿间吐出来,温玉就想笑。
她是红彤彤的霜思林中最红的诗妓。老鸨掌中的宝,孜孜地捧着,摇一摇听得见哗哗钱响。等闲要见姑娘一面就得花上成堆银子,上姑娘房里去奉茶一杯又是成堆,还指不定能不能把屁股坐热。老鸨总在玉姑娘款款裙摆之后夹脚跟上来,满面疼惜。公子呵,姑娘该歇着了。您要知道,我们玉姑娘可不比那起庸脂俗粉,每日里做诗做画的,这都是劳神的事儿呐。别把姑娘累着了……于是她别过身去,罗袖掩了脸,是恹恹的表情。
公子可以下楼去坐坐。喝喝酒,听听丝竹,霜思林有的是好姿色,金花金铃金眉金宝,光这四位金字儿姑娘您就打着灯笼别处再寻不到的上品。但欢场上走动的朋友们哪个不晓得,黄金有价玉无价。
玉无价,她温玉是有价的。这世界没什么不能拿钱买。她知道,只要公子肯再狠心破费上一把,千金难买的,万金就求来了。只要公子肯再破费……玉姑娘就不会累着了。
就可以陪着公子,是的,奉陪到天亮。
她并不如老鸨牙缝里吸着凉气咝咝耸叹的那般纤弱。
温玉放下了衣袖。回转身把她一行斜绣着缠枝花的罗襟对着人。月白罗襟里面是红兜肚。红兜肚里面,是人要的一切。
背着手观赏壁上她的书画的公子也转过身来。
玉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不枉了诗妓之誉。
公子赞叹道。公子的后脑勺对着密密麻麻的诗词墨字,一张脸逼近过来。彬彬有礼地,他像个太阳发出贪馋的光。往她的脸上身上,舔来舔去。
温玉笑了。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诗妓,诗是件体面的衣裳,妓才是她的人。
衣裳脱下了就抛到一边去。公子他过来了。
但公子,若我只剩下身体,你还要不要?
温玉把头向后仰着。男人在这当口,顾不上回答。
没一个会回答。
丫鬟来相请的时候,她正向砚上舔了笔尖儿,要做一首五言律。桃花笺上,八句已成了六句,只差结句正待推敲。但雕花门扇被推开了。
玉姑娘,妈妈叫您换了衣裳见客去。楼下来了好些贵客,专等您呢。
哦,怎不叫他们上来。她并不挪步。霜思林谁都晓得的规矩,玉姑娘从不下楼见客,只在楼上红阑尽深处她的闺房里静静候着,等妈妈审阅过后,将那些认为值得一见的客带上来。她不下楼,不动,等人来看她。像一盆难得开放的兰花。这样才矜贵,配得上千金买笑,万金缠头。名声是人嘴里传出来的。
妈妈说,这回的客,来头好象大得紧呢。丫鬟柔儿是个精乖丫头,虽则房里并无他人,仍凑近来低声道,好象是……姑娘您还是下楼去吧。
温玉哦了一声,搁下笔。并不多作俄延。她不记得是什么年月来到这地方了,反正自打来了,从没遭过半点罪。老鸨对她一向另眼相看,除了因为她是她手里方当炽热的红人儿、士子达官慕名而来年年结出金锭银锭的温玉姑娘,还因她这脾气,虽是艳帜高高在上的诗妓、才女,却一些儿不与时宜的毛病也没有。温玉就像她的名字,是软的,温的,晶莹通透而七窍玲珑,适合放在手心细细把玩。
她清楚自己的本分。丫鬟帮着换了见客衣裳,湖水蓝宫缎长裙碎碎地漾出了一片细浪,向镜中略瞥一瞥,不搽胭脂,苍白着一张薄粉的脸下楼去。他们要的就是这个,那些客。要看的就是一个传说中嚼着冷香的诗句便可活下去的女子,是如何在残剩的酒肴中,在男人滚热的股掌间溃散。情欲是渐坠黑夜的日头,烧红了湖水蓝。她能预计那干涸的湖水发出嘶叫。
她有分寸的,因为她清楚。
弓鞋踏着楼板,她让丫鬟搀扶着下楼去。抿一抿唇角,她知道待会儿出现在楼梯上的时候,她必得呈现出一副不食烟火的琉璃面容,但有一点朱红的嘴,浮在空白之上,醒目,烧心。
临到出门,她忽又折身回案前,把那桃花笺一把团了,扔到脚底下去。
(二)温玉不是玉
那晚微服出游的老王爷给迷住了。破例地,下榻在这狭邪冶游之地。
一切正如她预料。温玉姑娘出现在楼下大厅,引得一阵波澜。那些平日只能在楼下盘桓的寻芳客搂着各自的相好,眼睛好似拔出麦芽糖来,穿过空气丝丝缕缕粘在她身上,恨不得餳化成汁。却不敢喧哗。那一桌上坐的客人虽没人知道来历,单看老鸨领着最当红的几个姑娘团团围绕在旁那劲头便不是寻常富户绅商。常出来玩的朋友多少都晓得些眉眼高低,一个个伶俐得猴儿似的,谁那么不长眼,敢来败您老的兴呐?老鸨赔笑低声道。她瞥到厅角有个刚把腿上坐的姑娘推开、站起身跃跃欲试的瘦子被几个龟奴架住了,极其干净利落地从后门轰了出去。没容得半点吵嚷工夫。
您老放心高乐罢。老鸨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我们玉姑娘最是懂事的。
她马上省得,接口。老爷若不嫌弃,不如移步上奴家屋里去坐一忽儿,也好清清净净地说说话儿。这儿乌烟瘴气,如何使得。
他一双眼睛把她上下打量,半晌,点了点头。温玉姑娘,果真不是浪得虚名。给玉姑娘看座。
过来坐下,咱们且喝会子酒。他红光满面,声若洪钟。虽然须发白了,掩不住一种气势。厅里热气一蒸,脸上越发渗出油来,锃亮的仿佛要在毵毵白须上结出细小油珠儿。他端坐在花梨高椅内,衣裳裹得圆滚滚的像根……棒槌。他凝视着她,笑道,不忙上楼。就是这地方有意思,热闹,我想再多待一回。玉姑娘,过来陪我坐着。
老王爷擎起青花瓷盅。温玉笑笑。她是海量。在霜思林这等地方过活,不会喝酒那怎么成?但她矜持地敛衣裙坐下,举杯略抿一点儿,便教背后站着的柔儿代酒。这里是楼下大厅,众目睽睽都盯着她。老王爷来乐过这一次,能好生把他送走了是大家的福分,可他乐过走了,以后的日子还得过。
生意还得做。霜思林不缺海量的姐儿,拉出来每个纤纤弱质都敷衍得三五壮汉。但温玉姑娘这招牌,只有一块。她是知书识礼、诗画双绝的名花,说出去比多少闺秀都响亮的才名。
她是多么的虚伪。温玉端然坐着,看柔儿一杯接一杯,这丫头一向是得力的,应酬工夫滴水不漏。在霜思林,从来头牌贴身的丫鬟娘姨还要尊贵过楼下散间的寻常姑娘。个个的千伶百俐。老王爷的酒量是真好,柔儿脸上已泛起红晕了。她淡淡地,替他拂落了掉在膝上的一颗蜜饯杨梅。
——他不会着恼罢?欢场上红姑教使女代酒是常例。谁知他在不在意呢?这样金贵的头牌。他可是王爷。她与老鸨交换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老王爷虽让柔儿劝着酒,一径瞅着她。喝了酒,脸更红,笑声更洪亮。
她拨了拨自己的手炉,掀开盖加两块香,放在他怀里。老爷您且沉沉酒,歇一回再喝。这儿冷,您焐焐手。
他有三分酒意了。望着她只是点头。唔,是个懂事的孩子。这妈妈,难为你调教得好,玉姑娘这气象竟像是大家子的小姐呢,怪道人都说玉无价,玉无价——嘿嘿,诗书什么的就不说了,光这规矩礼数就是多少黄金也买不来的。
老……老爷,蒙您瞧得起。您点拨两下,这孩子就出息了。我们姑娘还得您老多照顾。老鸨的脸登时笑成了一朵花,眼角带她一下,尽是流光烁烁。
好说。懂事的孩子,谁也喜欢。他脸上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怕是德高望重惯了,尽管微服冶游,一时放不下身段来。但,桌子底下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摸着了她的手。攥住。
温玉静静笑着。那只手刚抱过手炉,烘得热乎。白铜手炉套着锦缎套子,在他怀里替她发出甜香,像个咻咻的小猫,有它自己的呼吸。它一个劲儿地朝他心上舔。
楼楣一圈挂着描花宫纱灯,画出各种故事。那大红的光照在柔儿脸上,灯晕酒晕,艳丽非常。有人带着姑娘上楼去了,踏过楼板,红光便颤一颤。也许是她的错觉。不知道自己的脸是否也像柔儿那样红,她抬手摸到脸上,却是冰凉的。
老爷……啊,老爷……您轻些儿……
只听得豁朗朗一片响。辨不出都是些什么,徽墨湖笔宣纸端砚,一古脑儿纷跌在地。
一地的碎片。着靴的脚,与玉色绣海棠的缎鞋的脚慌乱地践踏,仿佛跳着什么生疏的异域的舞,踩不到拍子上。那些未完的画,阙尾的诗,半行的词,一一辗转残破。几轴画被横扫,骨碌碌乏力地铺展开去,马上给靴底一踩,兰花丛里半只泥泞的印。
登时铁案如山。她是他的人了。她紧蹙双眉哀求,拖长了声音宛转娇啼。那呻吟却是真疼——老王爷抓住她双手,高举过头按倒在书案上,硬木边缘狠狠嵌在腰里似乎要把人切成两半。他那只手也大,筋骨虽老犹劲,是半生控马弯弓的手,攥女人若擒敌酋。她腕子上一只羊脂镯给捋下来,呛啷粉碎。
玉碎。她听着那清脆的响。腰间若斩,在那痛楚中忽然笑起来。人都说失节的妇人下了地狱要被阎王锯成两半分给两个丈夫,那么她呢,像她这样的一个婊子,有一天死了,又得给锯成多少块才够数呢?怕是连阎王也算不清楚了……
啊,老爷,您轻着些儿……老爷……
——但,那世里想也没有人争着抢着要她吧?她并没有一个丈夫……六载花国艳名,半生肌肤熨贴,有很多人亲昵过她,可是没有,从来没有……她的脸颊被揉搓着,口脂全擦在他手上了,而底下的血色褪淡的唇被挤压成可笑的形状……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丑陋的、变形的,只有男人,在男人喘息着逼近的馋眼里她是美丽的。那令人血脉暴涨的滚烫的美。
镯子的残片隔着软缎鞋底刺痛了她。碎了的玉有如刀锋。但温玉不是玉,温玉连瓦也不是。
温玉只是一只红漆描金八宝为嵌的马桶。
老爷,您……轻一些啊……
她的脚心一定刺出血来了。
她偏了偏头,发髻底下枕着一个砚台,极力地想要躲开。散发在案上拖出墨黑的痕。这张苍白扭曲的面孔,嘴边浮起一些怪异而恍惚的笑纹,若是此时他仔细看上一看,一定也会觉得恐怖吧?但他只是喘着气耸动。墨绿团花缎面皮袍外套着赤赭马甲,他油烘烘地压下来,像座阔大的山。嗤啦一声,空着的那只手扯破了她的衣襟。擒贼先擒王,他很懂得。
温玉没有想到一进这间屋子他就像换了个人。不及宽衣,关上门便将她扑倒在书案上。他听不见她的哀求么?她是院子里的姑娘,他是她的恩客,既进了她的屋,要干些什么总由得他——谁知他竟这样等不得了。那端严庄重、不怒自威的老王爷不知哪儿去了。片刻间恍若时光倒流,他回到几十年前开国的战场。这里是他的战场……骁将虎吼着扑压在倒地的敌人身上。
可是他不成的。到底上了年纪,再凶猛,总也是强弩之末……他力不从心,徒劳地暴烈地,一耸一耸。甚至不得其门而入。
六十多岁的老王爷,他的坚硬与曾令敌寇闻风丧胆的英名一起,锈得酥软了。他按住女人,绝望地冲击着她。就像那天早晨发现自己再也举不起战场上那口金刀。
身下的女人忽然睁眼。她踢开脚下被撕破的湖色罗裙,推着他胸膛翻身而起——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甚至有几分骠悍。老王爷发怒地瞪着她。这个婊子,她也敢嘲笑他的衰老,她敢。想找死么?
老爷,奴家侍侯您。
——她的手指冰冷地按在他胸前,笑道。然后不容分说,将他轻轻推倒在案上。
……宝贝,别走……别离开我宝贝……
他都不知道从自己嘴里会发出这样荒淫而羞耻的呼唤来。他剧烈地喘着气,两眼强开一线,看见了自己的白胡子,更觉得羞耻。但羞耻本身有它自己的力量,心底里,麻痒而尖锐地拱呀拱呀,越是回避就越接近,像个螺旋形的小钻,像一剂邪恶的春药。
像眼前晃动着她的红兜肚。这婊子,她一定故意不脱兜肚。这个小狐狸精。他大口吸气,仿佛要把肺胀破了,一面仰望上去——晃动着的红绫兜肚,鲜亮刺目——是的,她竟敢让他仰望她!
她敢,这个婊子……他乏力地挣了挣。这回换了他,是一轴被铺展开来肆意践踏的武将图。除了皇上,谁敢让他这样仰着脖子看!当今皇上也是他的亲侄儿。但……他嘴里喃喃地嘟哝着,但愿这个下贱的妓女不要从他身上离去。
情欲汹涌而温暖地从下面淹没了全身。他紧紧抱住她的臀——舍不得——多少年,从来没有这样温暖过呀!
宝贝……别走,别走,就这样……
老爷,我不走。我在这里,侍侯您。
她骑在他身上,轻柔潮湿。伏下腰来在他耳边呢喃,呼着真实的热气。是这么年轻的一个身体里的温度……他宽大的鼻翼呼哧呼哧,像匹老马。心底里忽然悲凉起来了。那里越暖,心里越寒。
老爷……啊……老爷……
他遏制不住了。一声低吼,眼中只见惊涛骇浪的红兜肚,抖成缭乱的蜃楼。更上头的女人的脸反成了模糊的一点白。动荡着,纷乱的光影,那么的红……如同攻陷了敌人的城池后,门楼上猎猎扯起的旗。然而这一次他是在底下……
——玉姑娘!玉姑娘!别走——我要你——跟我走,我带你回王府——
他下死劲搂住了手里的肉体,十指几乎扣进肌肤里去。他听到从自己嘴里喊出声来,然后突地一下,整个人空了。啊,真是寒冷呵!
冷得流出了泪来。浑浊的眼泪流到白须上。他搂住肚子上那面鲜红的旗,紧闭双眼,羞愧难当。好象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在上头了。
不能翻身了。
温玉跨坐在上面,似笑非笑。带着点迷惘。她也累,身上渗出冰凉细小的汗珠来。人老了就是这样子,得帮他们一下。
她淡淡地俯视他。白须白发的,生着浅褐斑点的老人的脸。他哭了。为什么?那不是她的范围。她只需把别人的身体服侍好,别人的心轮不到她来窥伺。如同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情愿破费千金来买她的身体,却没有一个人会花上一时半刻来看看她心里想些什么。当然,她太贵了。在玉姑娘房里的时间,寸金寸阴。谁干那些没用的事?
久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了。心里……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她到不了,别人的,自己的。
她趴下去亲吻他的耳朵。陈旧的老人的气息。她能感觉一些东西慢慢地流淌到他松弛了的肚子上,然后打湿书案。散乱的发绺子拖下墨汁来,沾脏了兜肚。他还沉浸在没有退去的潮水中,不肯睁开眼睛。
玉姑娘,跟我回去吧?……
老爷,您累了。到床上去歇一晌罢。
玉姑娘,我要你,好么?
她跪在案上轻轻扶起他。膝上已是两块红痕,明天就该泛青。她不说话,老王爷该歇着了。他只是在说梦话。
要,要什么呢。要一个红漆描金马桶,因为它用起来舒服,就带回去摆在家里,是么?
她笑了。老爷呵,您且好好睡下,在梦里把梦话说完罢。
温玉从来都不是玉。她知道。
(三)她的记忆被偷走了
那以后老王爷并没再出现。梦话始终只是梦话。她很清楚,霜思林温玉姑娘的招牌实在太大,城里的爷们没谁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回王府,梦话。
她不在乎。老鸨当然更遂心。老王爷若当真买了她去,一大笔丰厚赎资自是少不了的,可也就失了一棵摇钱树。难道说这些年的心血全是白费?调教出这么个斯斯文文上台盘的姑娘,容易么?须知坐吃山空,咱们吃四方饭的,最忌的是倚着有了个靠山,从此就不知道做生意。男人!再怎么好也是一时的快活,别听他们蜜语甜言的,这会子爬在你身上山盟海誓的,过几天厌了,找个旁的相好就把你扔到脖子后头去了。妈妈我在这门子里几十年,这种事看多了!老鸨嘴里嚼着槟榔,忽然恶狠狠呸了一声,呸出来一口血一样的唾沫。一转脸又望着她笑道,还好姑娘你明白事理。
妈妈不必担忧,我都晓得的。
不就是怕她调唆着老王爷赎了她去么?老头子一时说着玩玩的,谁当真。王府的门是那么好进的,就进去了,礼法森严,多少人的眼睛盯着恨不得活吞了她呢,一个窑子里出来的货色能得到什么样的下场?她还没那么傻。
她笑笑。您放心罢,您养了我这么大,难道这点事我还不懂。那也不是霜思林的人了。
老鸨眉开眼笑,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抚弄,上上下下,越看越爱。哎哟我的姑娘呀,到底是你灵透,一句话就说到我心坎儿上了。我知道你做生意是最巴结的了,别人罢了,我的玉姑娘再要不放心我还放心谁去。你可饿了?渴了?我吩咐他们这就炖一碗莲子羹——昨儿才送来的新晒的好大红枣!你呀,劳心劳神的,就是身子弱些。说罢瞅定了她微微撇嘴儿,好姑娘,不枉费妈妈疼你这些年,不比那起没眼色死犟的货,皮肉白遭了罪又做不好生意。天生一根筋的榆木疙瘩脑袋!你说人活在这世上,最要紧的是什么?可不还是吃喝拉撒、饱暖快活!别的,全是狗屁。好姑娘,我想着啊,这霜思林里头也就你是个明白人儿,妈妈我这些话儿,也就只能跟你说说了。那些蠢丫头,哼!
她撅起厚红的嘴唇,冷笑一声。温玉静静瞧着自己手上的翠玉镯子——第一等的水色——原先的那只跌碎了。这一只并不是他给她添置的。次日清晨他匆匆离去,只留下一笔金子,还有他手上的扳指。扳指太大了,她把它收在抽斗里。那里头珠光宝气,混在一处不分彼此,是她的各个恩客留给她的“念想儿”,在他们离开她以后。
谁念着谁?谁想着谁?她用一只手指轻轻地转动翠镯,让它在手腕上留下冰凉的痕。他早上起身时没跟她说一句话。一直到走,也没说。遥远地传来斥骂声与女人哀哀的哭声,这会儿是午后,前一晚过夜的客已走了,今天的还没来。正是一日中最沉寂的时刻。有什么响动,听得分外清楚。
是拷打的好时辰,不用担心坏了客人的兴致。她起身,熏上一炉香,与老鸨一同沉默地听着后院里新来的小倌人挨打的声音。新来的……谁知是什么贫家小户的女孩子,日子过不下去了,被狠心的父兄亲戚所卖,或是外地逃荒来此的、让人拐出来的……总有千奇百怪的理直气壮的理由使得一个良家女子落到这地界,在惊恐与饥饿与皮鞭与寻死觅活之后,有一天抽噎着洗了脸,拢了头,擦上脂粉然后换一身鲜艳的好衣裳。
听惯了。
这小蹄子!呸!还真当自个儿是贞节烈女哪?等着立牌坊哪?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老鸨忽然暴躁起来,和着后院里传来的越来越清晰高亢的哭骂声,她那条尖利嗓门陡地划破了水沉微薰的空气。
玉姑娘房里熏的都是最上等的香。香气清幽含敛,好似大家闺房。
她脸上震了一震。也许是老鸨站起身来的衣摆掠过面前。听惯了,这声音。每个新来的女孩免不了的挣扎,仿佛约定俗成,一个个不遗余力一如后来她们的顺从与巴结,瞄着有钱的客争先恐后。听惯了……但她自己,好象从来没遭过这样的罪。
她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么?难道她一来就是霜思林的红姑娘,温柔,伶俐,善解人意,只一门心思巴结着做生意?难道她没挨过姑娘们入门功课的这皮鞭?温玉忽觉得悚然起来,把双臂环抱着自己。再清楚不过,她身上肌肤洁白如脂玉,从来没有任何伤痕。那么,自己刚来的时候真的没受过这下马威……那时候,又是个什么情形呢?
有点惊恐。当发觉根本不记得是什么年月、又是从哪儿来的这地方。是谁把她卖到这儿来的。在来这儿之前,她又在哪儿。什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片空白。如同传说中趁人不备吸食精血的怪物,她的记忆无知无觉,被偷走了一段。
好象一生下来就在这霜思林……啊,但她并没有童年及少年的回忆,仿佛自打有了温玉这个人,她就是半空中迸出来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穿着绫罗,戴着钗环,念着诗词,迎送一个又一个的爷们……
她倏地站起来,又歪身坐在床沿上。老鸨骂骂咧咧地向门外走去,一行数落着:死蹄子,好啊,还想看我有什么下场……老娘今儿就先揭了你这身皮!叫你嘴硬!叫你看!
妈妈!……
老鸨顿住脚,在门口回身笑道:姑娘听了烦是吧?我这就叫他们塞住这小蹄子的嘴,不叫她胡吣!你在这儿略歇歇,厨房里红枣莲子羹马上就送来——玉姑娘,有甚么事?
没……我没事。妈妈您也保重些,这孩子倔强是有的,您也耐烦点儿,别为她倒气坏了身子——她斜倚在床上有气无力道,妈妈,我忽然乏得很,不想吃什么了。我要睡一下……昨儿那口外客人,真够戗!
她听到自己滞涩娇媚的声音在满室香薰中飘荡。一下子翻身朝内,不敢看老鸨。心里砰砰地跳着——怎么会。
怎么会如此无遮无拦地说出这样淫荡的话来了呢?简直像个最低贱放浪的暗门子——她听别的姑娘讲过的。怎么会?
她把帕子覆在脸上,一动不动。她这是怎么了。
男人披上衣服。肥胖的身躯,腆着肚子,把纽扣一个一个地系上,十分费力。总是这样,穿衣服比脱要慢上十倍,样子拖沓疲惫。男人打着呵欠。
玉姑娘,这是给你的。收好,别让你们妈妈知道了。
他弯下腰来,把什么冰凉的物事塞在她枕边。只觉倦怠非常,懒得深究。随口谢了一声。男人微须的白胖面孔凑得很近,热呼呼的气味。她厌恶地闭上眼睛。他倒不以为意,声音里带着宠溺,手掌在她头发上抚摩,像个疼爱女儿的父亲。还替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俺走了,姑娘你好好歇着罢。可怜见儿的,睡得像个小猫。山西钱庄的老板,豪富中出了名的悭吝,一个铜板恨不得掰八瓣花。居然待她独是这么大方,有点意外。但她讨厌他口中被老陈醋常年侵蚀得发黑的牙齿与一口竭力模仿却总也学不像的官话。她对他微笑,欠身做出要起床的样子。礼数是要的。
徐老板这就走了?我送送您,下回闲了别忘了再过来看我。
玉姑娘,你别动!天冷得很——嗳,你别起来,俺梳洗好啦,不劳你服侍。冻坏了如何使得!他忙按住她披衣的手臂,憨厚声音在这寒冷的清晨听来有种错觉,仿如人家恩爱夫妻。然而他跟着短促地笑了一声,凝望着她,压低嗓门道:俺定会再来找你的,放心,放心!这银子花得真是值啊!他妈的……白胖面孔上现出肉痛与回味的复杂神情,他的手还是按在臂上,嘴唇却凑到耳边,喷出热气。玉姑娘,俺可舍不得你咧,放心,俺一定会再来的,啊!俺活了这把年纪,还从来没有哪一个婆姨这么让俺舒服过哩……嘿,玉姑娘,你这小娘没得说了,天生是干这个的!
男人橐橐的靴声远去了,一路上打扫着喉咙,她听到他吐痰的声音渐渐远了。她的脸在枕上微微抽搐,像是要哭的样子,半晌,却化作一丝平静的笑,慢慢慢慢地漾了开来。
她裹紧了鸳鸯被。这个早晨太冷了。
你这小娘没得说了,天生是干这个的。银子花得真值。
这是她一生听得最多的赞美。或许不是赞美,谁管它。当男人说出这句话,他的脸上有着由衷的陶醉。这是真心话,她分得出。真心的由衷的满足,由内而外,自下及上,将他整个人烘得透明透亮。男人得到满足的一刻,面容看起来惊人地相似,仰视,俯视,从各个角度。是一张被撕碎又胡乱拼凑起来的画像,水墨的灰,畅快淋漓在她的眼睛里。
他们的赞美也惊人地一致。是的,这才是这些共过枕被的情郎们对她说的真心话。唯有感官是无法遮掩也不能被粉饰的。这是她留在他们记忆里的唯一的真实。那些其他的,什么诗画才名,幽芳娴雅,不过是正事之前免不了敷衍的废话。说的与听的人,都心不在焉。但不说又不行,这虚假的无谓的戏码呵!其实她和他们一样,每回都希望尽早结束。
她的正事是让男人舒服。这才是她的价值与本事,无关诗书翰墨,那些没用的东西。她很清楚,每一个慕着这些优雅浮名而来的男人,想要的也就是舒服。每个人,终于会在冗长的酬酢之后扑过来抱住她撕去她的衣裳,一如所期待的结果。开始得急促,结束得也往往匆忙,她心里有数。
她习惯了。所以那个凌晨,当花格窗透进熹微的白光时她会转过头去,微带惊奇地瞧着他。
(四)两朵芙蓉
四十多岁的瘦弱男子坐在桌边,衣袍垂下柔顺的褶。案上红烛烧得快没了,烛泪拖下来,成为一饼一饼,一穗一穗。那点豆大的光黄黄地摇曳着,被晨光冲淡,虚幻如同水中倒影。映着他的脸,清癯安静,一绺须髯垂于胸前。
玉姑娘,你醒了。
她在锦被中翻身,隔着红绡帐,影影绰绰,温和而干净的男子,看去像座石雕的像。他对她讲话的声音轻柔,然而脸上没有笑。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在这寻欢作乐的霜思林里头,这个青灰衫履的男子是忧愁的。
非常的忧愁。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铅水凝流,是沉甸甸的铁灰的痛楚。这是个奇怪的恩客,让她第一次感到应对无措。
她并未睡着。一整夜,等待着他爬上床来掀开她的被子。她知道看起来安静的人往往会异常狂暴。
最后一根红烛发出轻微的毕剥声,熄灭了。她撩开帐子坐起来,清寒如水的曙色中,看到他放下一卷薄薄的册页。
你画的芙蓉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朵半开,一朵已残。陌生的男子轻轻说道。
温玉闻言不由纳罕,皱眉望定了他,男子却再无解释。片刻,重又低头翻弄起那本册页来,更不瞧她一眼。他的侧影衬着发白的天色,背后重复而均匀地铺衍开去密密窗格,如同古书里剪下来一帧绣像,薄脆的片纸,坠落在现世。搜神记,艳异编,她心里渺渺茫茫,浮泛过许多古旧传奇。
不觉的,起身下床。连衣裳也不披,单穿着水红小衣走到书案旁。她感觉到凌晨的寒气在肌肤上遍身刺起细微颗粒,仿佛要借助这点寒冷令自己清醒。
她在他身后驻足。越过肩头,看着细长的手指一页一页,把那本花鸟册页从头翻起。红梅,迎春,牡丹,紫藤,芍药,荷花,金菊……四季的风光盛景一页一页从那手指下面掠过去了,寂静的沙沙声响。他一定知道她站在身后——她的贴身衣物都搁在薰笼里头薰过,袖管与领口,静静地发出冷香。然而他纹丝不动,好象她根本就不存在。
温玉轻轻咳了一声。她从未觉得开口说话是这样艰难。不知怎的,简直有点胆寒。
先生……听先生这话,莫非我们以前见过么?
莫非他是她曾经的客?她记心很好,若是见过,怎样也不至于忘得一点影子也没有。可……她真的不记得。难道说是在这以前。啊……这以前……在温玉还不是玉姑娘的时候,在世上的男人于她尚不是“恩客”的时候……也许她见过他。
但那是一段空白的时间。
无端地,有点恐怖。她注视着男人瘦削的肩膀。他是尊青灰石像,冷而且硬,话语抛到上头激不起半点回声。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冰冷地待她,无视玉姑娘千金难买的身体。温玉垂下眼睛看着自己交握于身前的手。十指死死相缠,像一个死去的蝴蝶,有许多冷白僵直的腿。她的身体,她的美是活在男人的目光里头的。他们看到她,她就活了,一寸寸散发出妩媚的香气与体温。但他不看她。紧匝着腰肢的水红衣衫陡然化作裹尸布,失神的死色。
红睡鞋悄无声息,又往前挪了两步,就快挨上他脊背了。嗫嚅着,好不好再次开言呢?
男人忽然叹息。玉姑娘,想来你是忘了。
当年你的诗画都是我教的。他头也不抬,自顾审视手中画稿。嗯,果然仍是如此。玉姑娘,你用笔很干净。
是么……先生?她困惑地重复,我的诗画都是先生教的……恍惚间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是的,必是有人教过她的,否则怎能会得?是在霜思林么?妈妈请了他来教导她?
那些陈年旧事。那些看不见的前尘。满目昏盲。
先生……是我们妈妈请您教我的么?她听到自己飘忽的声音,软而虚弱,没半点把握。
他静默半晌。
你说呢?
温玉看到他嘴边泛起一丝笑容,自上而下地俯视,男子的面容越发显得清瘦。他眼窝很深。荫着点暗影,瞧不清楚。那眼神仿佛是苍凉的,隐隐浮着嘲讽。那么是了。看他的样子当是个不得志的读书人吧。满腹经纶只能教教院子里的小娘,学了他的诗,学了他的画,去哄爷们开心。她是他羞于承认的弟子呵。用笔干净……他在讥刺她么?
在这模模糊糊的、浮荡的清晨,仿佛一切荒诞不经的事都会成为可能。她渐渐记起关于他教诲诗文书画的细节。谁知道,或许是她幻想着自己记起……但在那遗忘的记忆里确乎是有这么一张单薄、忧伤、剪纸绣像般的青灰色的影。他的镇定手势、飘拂须髯,在她的脑子里蒸发着墨香。窗外北风呼啸,错觉这屋子是一艘船。不知道从哪里出发,又要去哪里。温玉看着这陌生的自称是她的业师的男子,忽然觉得可亲近。
还有些什么人可以亲近呢……在这样的无边无岸的漂流之中。
游先生,温玉忘记了,现下想起来了。您别恼我。您……会时时来看我吗?
清瘦的中年男子游江并没回答,只是笑了笑。该走了,玉姑娘房里的一宿,寸金寸阴。但天已亮了。他的手指轻轻搭在页上,神情有点不舍,好似对于她画的花儿比对她这个人感到更多的恋慕。温玉没有再问,只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又翻到了那一页。工笔细细画着一本芙蓉,仿佛是在水边,却不见水,只见底下一方嶙峋的石,有只水鸟低低飞过。看着就叫人觉得秋气深凉起来。那芙蓉也怪,偌大一枝横斜,只得两朵花。用的是极淡的胭红,洇染开来,花瓣看似透明。
果然如他所说,那两朵繁缛的花,一朵才刚绽放,一朵,已开始凋零。
(五)心里的箭
游先生不能时常过来。游先生是一名塾师,靠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子弟的束脩生活。清贫乐道,为人师表。温玉有时想,若是那些学生和他们的父母晓得了先生光顾霜思林的事,不知会惹起何等样的喧哗。那会是城里最瞩目的丑闻之一吧。谁能看得出呢,这个眉目清寒、神情终年肃然的教书先生,一丝笑容也无,原来竟是个花丛中追欢买笑的老手……而且买的还是黄金有价玉无价的温玉姑娘,敢情自家的儿郎便是由这样一个人来耳提面命么?满口讲的是忠孝礼义信……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想像得出那些壮观的眉言目语、议论鼎沸,就能想象他在塾里讲书时不苟言笑的样子,像一块冰——冰还能化,他是块铁,不被任何理由与眼泪打动,令所有顽童惧怕。
其实……用不着想象的,不是么。她侧过身子,让柔儿把那一套新做得的织金盆景十锦缎的袄裤摊在床上,漫不经心地打量。黄灿灿的一片,宽阔黑缎镶边上织出仙鹤与松竹,乍看去晃得人眼花。
这料子是杭州新运到的呢,如今满城里也只有老宝聚斋有得货,咱院子里头,妈妈也就只替姑娘您做了一身。柔儿道。一面伸出指头把那料子捻了又捻。
她厌倦地背过身去。何苦来,巴巴儿的去弄了这劳什子。沉甸甸的,有什么意思,这东西给金铃金宝她们穿倒还好看些。
柔儿不敢再说什么,搭讪着把衣裳叠起,内里夹了香包儿,收了箱柜里去。姑娘,那我出去了,要吃茶么?
她摇了摇头,柔儿悄悄退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门。温玉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一转身,靠在门上微微笑了起来。她一定在心里暗骂她,做出这副清高的嘴脸给谁看,别人不知道,难道她还不清楚她的底细。一般的是个婊子,摆的这样的架势所为何来。为甚拿人家金玲金宝说嘴,人家一年的进项未必比她少了,不过是招牌做得大了,难免多破费上些许,妈妈也是有苦说不出,温玉姑奶奶因了声名鹊起,若非狠狠心一撑到底,岂不是前功尽弃。可着这霜思林里头,吃的穿的用的尽着她拔尖儿,还要怎么样?整日里拿班做势,其实她玉姑娘身上背的债不比谁轻——这辈子做人做了个倌人,就是债,就是作孽,就是偿还来的——是呵,若说到赎身的话,可着这霜思林,也就是她玉姑娘最艰难。风月场是火坑,来玩的官人公子们若认真执迷了固是个死,这里头的姑娘论起来更是地狱鬼道,落到这地步,便是前因孽债,便是欠的,不偿清了,绝不放你脱身的……温玉心里想的倒不是什么救风尘,什么前缘误——那都是些文人写出来的戏文,前朝艳史,勾栏里杂曲套数扮上了相,一样悲欢离合演出来生死相许——那是真的么?那是真的么?!——全不过是文人编出来哄人的把戏!
她不相信文人。这些终日吟风弄月的不堪倚靠的小白脸。有什么用?孜孜地每日里忙的只是把古今美人儿编派来充实他们的诗,他们的赋,他们的才高八斗命薄如纸的意淫,到底,才子穷途,美人,谁会托付?即使是一个勾栏里风尘落魄的姑娘儿。
做人做了个倌人,这辈子,就是作孽了。既已如此,还不招子放亮些,早早图个后半辈子可靠的安身立命之所。她是不会看上一个连自己的温饱都安排不停当的读书人的,是的……她不会。
她不会。若是此生已然落了火坑,不如放出眼光来,拣一个衣食不愁的归宿。小星又怎么样?商人重利轻别离,又怎么样?难道她自己,曾把别离这东西看得很重么。说到底,男人,可不都是一个样。管他人是不是在你身边,搂到了钱,是最实在的。
……她带着点自嘲的笑,把双手反扣了,倚在门上想道。别离,那算什么。究竟这世上谁和谁又能够天长地久。她不在乎。不在乎……
一头想着,眼里落下泪来。她把它匆匆一抹。荟芳阁的胭脂,加了冰片麝香,冷冷的浓烈的香,香得悚人,还不是随手抹成了一片脏。任何绝世脂粉,原只是人脸上横来涂抹的污红的脏。
回头又想到那事体上头。他有三个月没露面了。也许从此不会再来。没什么稀奇,不来,对他,对她,或者都比较好。这不是他一介教书先生该来的地界儿。还是安安分分地回去做他的铁面无私的老夫子、讲他的正大光明的圣贤书,比较好一些。她是什么人?一个婊子。他是什么人?一个年过四旬的清苦的教书匠。他与她,原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她打开箱笼,看着那浮头的织金缎子袄裤。黄灿灿的一片,发出丁香屑末的苦甜。她的本能告诉她,这衣裳是美丽的,华贵大方醒目漂亮的美,足以提升她的姿色而吸引大多数男人……所有的恩客。只有他会不喜欢。它太耀眼,不适合他长年藏匿于阴暗与幻梦中的眼睛。
谁稀罕!他给过她什么?他甚至没看过她一眼。书呆子,只知摩挲那些纸上的词句与画面,难道他不晓得那些只不过是她招徕客人的伎俩么?是他教的,他教给她学会了这些去树起一面花国艳帜。不过是谋生的手段,诗画双绝与枕席间她的那些落力与娇媚并无分别,若是他当真不懂得这些,也太呆了,不值得寄予哪怕半点希冀。温玉啪地阖上了箱盖。她没那么傻!一个四十多岁了的老秀才,大半生了都没考得甚么功名,他不过是教过她一点子东西罢了,那些东西他不教也自会有旁人来教——只要妈妈想提拔她。图的是什么?她没那么傻。金黄灿烂的美景阖拢在她的眼前。不过是海市蜃楼。
他不来更好。她想着。免得还得匀出心思来敷衍他,明摆着耽搁了应酬别的贵客。妈妈又是这样眼皮子浅的,舍不得白放了这一个冤大头过去。她眼前忽然出现游江眉眼清肃的脸,如冰,如铁。那一刻她知道……用不着想象,他在其他人面前与在她面前,是一样。
他根本没把她当作身价万金的玉姑娘。银子他花了,但没碰她。仿佛怀着莫大的决心与痛楚。这一生有许多男人为她着迷过,但没一个为她痛苦……这也是难得的。但……他不来,更好。这又不顶饭吃。
温玉把脸颊贴在那檀木箱笼上,乌沉沉回环花纹凹凸,白铜包锁。冰凉地贴在脸上,巴掌大的一块。她决心忘了他。是的,他不来,更好。
但他又来了。在第五个月上,她以为可以忘却了的时候。
她没有办法。她只是一个姑娘儿,付了钱的,谁都可以见她。
真看不出,这穷教书的,为了我们玉姑娘可真是连棺材本都豁出去啦。火坑孝子,真是孝顺呵。这会子怕不是见天儿的勒紧裤腰带喝稀粥呢,啧啧,我们姑娘就是有本事,把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老东西也弄得神魂颠倒,也亏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不然只怕要弄到典妻卖儿的地步了!老鸨交叉双手,嘴里斜叼着牙签幸灾乐祸道。
他没有妻儿么?温玉顿了顿,方才问道。假作不经意——真是不经意,她努力让自己相信。
谁知道,姓游的是个孤老头子,从外地来的罢。老鸨从鼻子眼儿里哼道,说是有浑家的,死了——谁知是真是假。你别说,没准儿真是叫他给卖了也说不定呢,这种人,我见多了!嗳,仁发和药行的段老板——姑娘你认得的,他家现开着城里城外九家联号的药材买卖,很捧过你来的——老鸨说着来了精神,红光满面,凑近来在她耳边低声道,他们家的少爷就是在姓游的门下念书的。这瘟生教书教得还很有点名气呢,这些老板们都愿意让自家孩儿去跟他学——
所以当初聘了他来教她么?她想。耳畔听得老鸨拿帕子握了嘴噗嗤一笑,段家小少爷前天刚到我们这儿来过!如今跟金铃好得蜜里调油。才十五岁呢!这孩子学先生倒真学了个十足十。还央告我千万别让他爹和先生晓得——哪天我看他们父子师徒三个在这儿撞上了,那才叫热闹!姑娘你知道么?段家太太还给姓游的说过媒呢,看他一个人可怜,衣服也没人浆洗,本想把自家一个守寡的远房表妹说给他,谁知竟一口回绝了。倒弄得段太太一个下不来台。这都是小少爷告诉金铃的……啧,你看这瘟生当着人恁地正经!装得也真像!
金铃没多说什么吧?她急急插言。
哪能呢。金铃又不是傻子。姑娘你放心吧,我都嘱咐过了——瘟生的银子不赚白不赚,我可不想他们真的撞上了,闹起来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老鸨眉花眼笑,伸出肥短的手指端详着,段家少爷真伶俐,长大了一准跟他老子一样有出息。瞧,他孝敬我的这戒指儿。
温玉敷衍着看了看,赞道,很好的成色,是十足赤金的。
那当然,我猜,是那孩子从他母亲那儿偷来的——段家太太的首饰,还能错得了!老鸨得意洋洋,虽然早已知道成色,还是放到口里去咬了一咬,一面斜眼觑着温玉道,姑娘这一向好象瘦了些——脸色也不大好,敢是给那瘟生舞弄得吃了亏?哼,越是这样一本正经的老东西,上了床越是畜生!姑娘要是不受用你可明说,咱不差这点进项,告诉妈妈,老娘大扫帚打了他出去!
妈妈,没有的事。她淡淡笑道。面上泛起绯红,走到屋子另一端,拿起小剪刀把灯花剪了又剪。无声无息的灯花,结了老长,灯光豆大昏暗。她一剪,那点亮光就往下一挫,再起来火头便高了许多。熊熊的红影子。他没碰过她……一次也没。他甚至是有意地远着她,那眼神她看得出,他嫌她脏。他不愿碰她……她笑了笑。没有人会相信。
……灯花一节一节长起来,她剪,剪了再长。剪下的烛芯发出嘶的一声,落在铜盘里很快变成焦黑的一小截。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盯着烛火久了,眼也花了……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仿佛从未移动过半分。
游先生……天不早了,该安歇了吧?
她说。多时没开口,嗓子有点沙了,然而回荡在这寂寂的空气里,仍然显得突兀而响亮,简直像金鼓齐鸣,振聋发聩。她自己听了也是一惊。心里怦怦地,如同有个中了箭的兔子,仓皇地乱跳,一路淌着血。
她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来会这样痛苦。真的痛。心里头给人射了一支箭。
拔不出来了。
(六)你只是我的恩客
他脸上震了一震。低下头去,假作没听见。他把面目深深地往手中的书本子里埋下去,脊背佝偻着,看得见两块八字形的肩胛骨,高高地凸了起来,那挺直的鼻子,深陷的眼窝,越发高下分明,沉入一片暗影。温玉放下了剪刀,仰起脸,直朝他望着。话说出口来,也就不再忐忑。她渐渐镇定起来。
先生,你看已是三更了。莫让良宵虚度呵。
她从床头小几边站起身来,走到他后面。软底绣鞋落步无声,但她的影子在地下摇曳,拖得长长的,一忽儿折了上墙,一忽儿又横扫开去。满屋里都是她的影子,幢幢地,这房间充满了一种放大的迫近的威胁。游江全身僵硬,只顾躲藏到书页里去。
手里忽然一松。她的手越过他,从后面把那本书掣了去。
温玉苍白着脸,将书反扣在桌上。他来了半宿,看了半宿的书——没看她一眼。不看她,为什么又要来?为什么要在她已经忘了他的时候又回来、提醒她有个人不要她?
她是只剩下身体的人。但他连她的身体也不要。
她觉得鼻子里酸上来。有些东西,热的,辣的,往脑门子里直钻。可是她仰了仰头,将它们倒流回去。
玉姑娘累了,先安歇吧。我想再看一会书。他假装不懂得她所说的,然而肩上忽地一沉。
温玉把两只手按住他的肩膀,笑道,先生真会说笑话,谁个来逛院子是为了看书来的?敢情先生把我们霜思林当成了学堂了么?她弓下腰去,在他面颊上挨挨蹭蹭。莫非先生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晓得逛院子找姑娘该干些什么事。那,让我来教你……
她猛地向后踉跄了两步,几乎没跌在地下。抬起头来,惊愕地瞪着他。
游江立在那里,胸口一个劲儿地起伏,仿佛气得说不出话来。
玉姑娘,请你自重!半晌,迸出这么一句,胡须已是簌簌地乱抖。
自重?她反剪了两手,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眼睁睁望着他。自重?她做梦似地,把这两个字喃喃地重复道,逐渐,脸色由白发青,却泛起微微的笑容来。先生,您当我是什么人?我们这儿又是什么地方。您说的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他身子晃了两晃,跌坐在椅上。像一条上了岸的鱼,张开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不是先生您东家家里的公子小姐。您也清楚,我们这儿是窑子,下九流,我本来就是给爷们解闷儿的。什么诗妓,好说不好听。她索性一旋身,半倚半坐在桌子角上,咬着帕子斜睨着他吃吃笑起来。我说游先生哪,您别逗我了。您也别装着瞧得起我——我不稀罕。干我们这行的,本来就是认钱不认人,您瞧得起我也是白费力气——狗坐轿子,不识抬举。过来,您要真疼我,就好好地亲亲我——
她扭动着腰肢又上前去抱住他。像个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挂在他身上。呵……他这样瘦,两手里抱住一把铮铮的骨,如同她画的虬枝梅花。他身上半旧的青布袍,一如她所想象,是洁净的,洁净地发出墨与纸张的气味。他整个人,就像一卷新印出来的诗集,一行一行,里头全都是梅花,月亮,飞雪,细雨,萧萧的竹子,没有那肮脏的现实……温玉把脸死死贴在他背上揉了又揉,眼里落下泪来。
他惊呆了。在她的怀抱中,扎煞着双手,推没处推,躲没处躲——她的身体紧紧包围了他,前无去路。四面八方全都是她,温香软玉。他软弱地挣扎着,努力地别过脸,不让她寻找到他的嘴唇。
先生,你讨厌我。
她的喘息忽然平静下来。她轻轻地说。游江不由自主,梦魇般回过头来。他看到了她的眼泪。
红烛摇动的光里,温玉的面色死一样地苍白。她望着他,任双行泪水自顾挂下来,唇边露出一种孤单的笑靥。我知道你讨厌我,先生。我让你很恶心是么。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喜欢我。我是长在这霜思林里的,我从小学的就是如何让男人受用,让男人爬上我的床然后掏出银子来。我不会别的本事。先生,我知道我应该静静地坐着,跟你讲诗论词,谈书说画,那样你或许会有一点喜欢我……可是我不会……那些都是骗局,我讨厌它们。我用它们骗男人的钱,可我不想骗你,先生……我不喜欢那些,我只是用它骗人。
先生,我所有的,只是这个身体。但你不要。
她自顾自地说道。脸色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游江瞧了她半天,反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玉姑娘,你不该是这样的。
他低沉着声音道。温玉怔了怔,反倒笑了。是么?因为我是你的学生么?
她仰脸对着他,眉目间又恢复了那娇媚放浪的神情。可是你如今不再是我的先生了。
你只是我的恩客。她轻声说。
她穿了那身织金盆景十锦缎袄裤,出局去。
对着镜子,把妆容仔细地修葺完毕,又唤柔儿捧过架上那盆栀子花来,端详半晌,取剪刀将一枝并头的齐根剪下。柔儿在旁看得倒是稀罕。玉姑娘是很少出局的——几乎从不。这也是妈妈的意思,为的原是自高身价。倘若霜思林能诗会画的活招牌随人有两个臭钱一叫便赶了去,那还有什么希罕,既然是招牌,必得高挂在本处纹丝不动,令人只能巴巴儿的过来瞻仰,这才显出这招牌挂得高,不是容易摸的着的,顺带表明了这家门楣的金贵。才能令人家把臭钱情情愿愿地双手孝敬出来,且还觉得自己塌了便宜的。像今儿个这局票,不过是一南来的盐商,想是才到地界,为了显示自己阔绰、玩儿的老到,便道听途说地叫了最好的院子里最红的姑娘。往日里这等外地土财主的局票多了,从来都是一笑置之。
可今日姑娘既然要去,也只好侍侯。就连妈妈,还不是夸了几句姑娘伶俐、知道做生意,命她好生跟去服侍。大约觉得这块招牌已经树得稳稳的了,偶然一两次出去陪个土佬,并不碍事吧。
——心思活络点儿,该代酒时多替姑娘敷衍着,别让姑娘吃了亏!方才,妈妈这样叮嘱来的。她这厢打点好了手巾、豆蔻盒子、银水烟筒,楼下正好来报轿子已经备好。那财主的局票又来催促了。
这就走罢。姑娘道。把那枝并头栀子在鬓边插妥,平静地向镜里瞥了一眼。是不能让她多喝了,柔儿想。瞧,这会儿还没饮酒,姑娘的脸儿已是红扑扑的了。敢是这天太热了?六月里,姑娘身上那织金袄裤看得人眼花缭乱、虚火上升。
温玉站起身来,膝上拂落了几片绿叶子。那朵香花儿被她扯得光秃秃的。
那晚南边来的盐商高乐了整整一夜。他决定再不听人唬弄。还没来,人就都告诉他说都中的姑娘们眼高于顶,稍稍有点子名声的都刁得很,不但不容易请到,甚至还有看不起客人拿客人耍笑的。看来,耍笑自己的八成还是他们吧!像这个玉姑娘,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霜思林里最贵的红牌,这不是随和得紧么?眼见为实。
玉姑娘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本来也是,吃这口饭的,甭说她,连整个院子还不是仗着爷们捧才撑得起来,她敢冷待了恩客?这世界花钱的就是大爷,就是衣食父母,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去挣,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必定是家乡的那些朋友想吓住他,好让他回乡时没的可吹嘘。嘿,这回是错打了主意了,幸好自己聪明。家去得摆桌酒请请他们,顺便夸耀夸耀,自己是怎么一叫就叫到了都中最红的倌人,不但叫到了,还陪着痛痛快快地吃到席终,不像以前叫过的那些,屁股还没坐热就推说转局去别处赶场了,把你晾在那儿。这玉姑娘多随和,不但吃到席终,还殷勤地把大爷请到霜思林去过宿。当然,贵是贵了点,但真值呀!别处,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姑娘,又漂亮,又乖巧,又……够劲儿。
一直到返乡的时候,他还津津地留恋着玉姑娘。真是风骚的小娘,难怪这样红,是有道理的。看不出她在床上是这么淫荡的,仿佛比客人还得到更大的快乐似的,像狐狸,像蛇,扭动着厮缠着只是要要要,几乎把人都掏空了……人家那可是真功夫!……唉,要是自己再年轻上二十岁就好了。
(七)没什么分别,都一样
霜思林的老鸨近来很是烦恼。
深更半夜,歪坐在椅上呼噜噜吸着水烟,发出一种类似老猫昏睡时喉管里的声音。她在等温玉回来。腹中打着稿子,待会儿该怎样给这个小蹄子好好地训个话。
太不像话了。早就该教训她,看在她是自己手下第一个得意的人儿,这几年也着实挣了不少银子,不便破脸罢了。她反倒登鼻子上脸,越发作起来——呸,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这院子里还没轮到你说了算呢!她狠狠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冒出两股浓烟来。
不过这蹄子一向是很知道进退的。就这些日子,不知发了什么癫,竟整个儿的变了个人似的,成日家疯疯傻傻,真叫人看不上。再这么下去,跟那起半吊大钱一夜的贱货有什么分别?虽为青楼人、却有林下之风的玉姑娘如今竟成了个来者不拒,随便什么人招之即来,给钱便可恣其所为。陪喝陪抽陪睡,连她还看不入眼的各等猪头狗脸,她却百般的殷勤狐媚拉着往她屋里过夜去——一副下贱相!简直像是存心自个儿把自个儿往泥坑里踩。
她越想越气。捧起这样一个上得台面的姑娘,不是容易的事。从前有多少文人墨客、达官士子,慕着这文采风流的名想求见一面而不可得。如今?什么东西,得不到的才是好的。剥去了那层高高在上的闺秀的皮,她也不过是个寻常的窑姐儿。裸身,在男人下面蓬着头发,两只奶子晃吊着,开始显露疲惫的老态。
她已二十多了。在姑娘儿们,这个岁数已是年华老大。一向长红不衰,只因她的与众不同。
玉姑娘的招牌渐渐地在倒塌了。这令她感到惶恐,更多的是气愤。凭什么,这块招牌又不单是她一个人的。莫非这蹄子年纪大了些儿,忽然难耐寂寞,发起浪来。但霜思林的声名可不能因为她发浪而变成个笑话。姑娘呵,姑娘,你这样玩下去,将来不知道要弄到什么田地!她暗暗斟酌着这句威胁的轻重。那蹄子会明白的。
派去的跑腿回来了。姑娘喝醉了,眼下不能回。张爷说,留姑娘多坐会子,醒醒酒,待会儿他亲自给送回来。
老鸨暴怒起来,这当儿顾不得心疼那翡翠嘴子,把烟杆啪地一拍。
送?用他送?送了来还不是又往她屋里一拉!那卖猪肉的,她不要脸,我还要呢!传出去还做不做生意了!你再去给我叫,务必把这死蹄子给我叫来!
跑腿的嗫嚅着,不敢搭腔。一时开口道,是姑娘赶了小的回来的,张爷也不叫小的多呆。掌柜的,要不……还是让张爷把姑娘送回来吧,小的看姑娘那样子也实在是难行动,醉得……
谁让她灌丧这许多黄汤来的?她揪起眉毛打断道,这缺心少肺的,柔儿跟去是做什么用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噤声,拖着哑的尾音,像是一口气没上来,被自己的念头堵住了。
柔儿说,姑娘从来不要她代酒。在恩客面前,撒娇撒痴,客人乐得屏退侍女灌她个痛快——女人醉了,很多事情变得分外容易而有趣味。在人家叫的局上,酒楼包厢众目睽睽之下,坐在恩客的大腿上吸着银水烟筒,醉得东倒西歪,两个坠子直似打秋千……一头想着,一头不由把手帕子揪做一团。霜思林的脸都叫这滥污货给丢尽了!
玉姑娘,玉姑娘……玉姑娘!
她歪在床上,厌烦地偏过脸来道,叫魂哪?
男人立在床前,搓着两手,趔趄不前。他只顾嘻嘻地笑,满脸是发出兴奋的油光。得了一声回应,好似奉了圣旨一般,即刻趋近,躬着腰在她耳畔低声询问,姑娘渴不渴?要不要吃杯茶?
温玉摇头,皱着眉——他贴得那么近,口里的气味咻咻地嘘在她耳根子上。她很想用力摇头表示她的厌恶,然而酒沉了,略动一动只觉心里直往上撞。男人的声音和着他的胡须在她面颊上嗡嗡地蹭成老大一片。
这可真是喝多了,玉姑娘,你这脸蛋儿红的……
她迷怔着醉眼,打量这屋子。满坑满谷堆着红木家什,描金箱笼,堆天蹋地,雕漆小几乌黑锃亮满嵌着螺钿,墙上一张挨一张密密挂着不知谁的字画,花花绿绿。她扯了扯嘴角。酒沉了,心里还是清楚得很。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卖猪肉的张二秃子的卧房。方才吃酒时他说什么来着?这二年开了个砂锅白肉居,赚了不少。
……玉姑娘,我是个粗人,没法子呵,早年间咱穷,想雅也雅不起来不是?现今好了,买卖做起来了……玉姑娘,你别瞧我长得这个样子,我是真心羡慕识文断字的人哪!真的!你别瞧我长得这样!……我一有了钱,第一就是把屋里好好收拾……你别看什么箱笼大柜的,这算不得什么,我晓得,这些都是俗……俗物,待会儿你看墙上,第一我就是把字画布置起来。我到街上,请先生给我赶早弄出来的。我说了,钱不怕花,唯要画得好,要风雅,花多少钱我都不怕!真的,玉姑娘,我一向的看重风雅呀!待会儿我带你去我那儿,也请姑娘给我鉴赏鉴赏……
她瞅着满墙齐崭崭排列开来的字画,虽然酒闹得难受,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想张二秃子的肉铺里一定也是这样齐崭崭地挂着猪腿。他看见她笑了,惊喜交集。两眼随着她目光一溜,不由得意道,我这屋子还不错吧?这回姑娘可是相信了,别瞧我生得像个粗人,我这人是最看重文墨的。玉姑娘信了吧?我还想着,往后闲了也该学学做诗,现今我们馆子里那帐房先生学问就不错,赶明儿叫他教教我去。
她把枕头拉过来蒙住脸,咯咯地笑。张二秃子又道,其实我时常觉着,我这人骨子里也是个雅人呢,明儿学会了,就能常常的跟姑娘唱和了。
好啊,我等着张老板学会了,明儿后儿的,咱们也来唱和唱和,只怕张老板你到时候要笑话我呢。她闷在枕头底下,懒懒笑道。
敢情姑娘这是在寒碜我来?他涎着脸越发凑近,你瞧,姑娘你又不信我了不是!我秃子不是那等空口说白话的人。我也懂!像姑娘这样的人儿,瞧不起我们也是寻常的。我懂的,姑娘这样的人,是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
她噌地坐起来,把枕头直摔到他脸上。放你娘的屁!方才席面上你把我身上都摸遍了!什么不可亵玩,当着人,就差当真脱了裤子给你玩了!
他吃这一下,给砸得懵头懵脑。两手接住了枕头,露出一颗圆圆的秃头来,油光瓦亮。张着嘴,迷惘地拿不准应当生气还是赔罪。她起得急了,一下陡觉天旋地转,酒往上涌,嗳了一声往后又倒下去,软软地睡在床上。
心里头掀山倒海,她喝下去的那许多酒,只是在里面翻腾着,寻找着出口。她紧闭了嘴,脑门子里一下一下撞得疼,四肢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然而感官却是出奇地敏锐,甚至闻得见被褥上薰得浓浓的香料底下一丝油腥气。肥腻的死肉的气味,使她始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卖猪肉的张二秃子家里,从前卖着生的死去的肉,如今卖着煮熟了的死去的肉……
不是在霜思林她自己的卧房。这是第一次在外头过夜。霜思林的姑娘,无论出的是谁的局,没有私自在外留宿的。这是规矩。什么样的贵客,要渡夜的话也得带回院子里来。这些年,她还没看见哪个敢违背。
……如今这不是看见了一个么?她翻了个身,面朝下埋在那又香又臭的褥子里,人所不见地微微笑了。霜思林的姑娘,没有哪个像她这样贱。她知道。别说霜思林,就是胡同里暗门子也没有这样东家宿了西家宿的。除非是连个自己的窝也没有。像臭水河边住棚子的野鸡,才会随随便便地宿在客人家里。姑娘呵,姑娘,你这样玩下去,将来不知道要弄到什么田地!她完全想象得出老鸨的脸色与言语。什么田地?如今简直就像个野鸡。说不准将来就真的是个野鸡。没关系。她不在乎。她吸吸鼻子,一股油膻味透入肺腑,反倒笑得更欢畅了。
什么都无所谓。就算真的成了野鸡也无所谓。何况不一定就那样,有的是人要她,比如眼前这个卖肉的张二秃子,他老婆早年跟人跑了,也许他会娶了她,然后天天的给她吃肥厚的白肉,天天的吃,直到她也变成同样的一块。
他不是还说要向帐房先生学了做诗,跟她唱和么?她把手揪着褥子,然而那大概是闹酒的无意识的动作。她笑得满面欢喜。
张二秃子还愣在那儿踌躇着适当的反应。她忽然用手支着床,回过头来向他一笑。
……也不怕丑。她从眼角里瞟着他,轻轻嗔道。他大喜,迅速做出了决定。他不是傻子,放屁听音,女人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还不够明白么?连鞋子都等不得脱,两只脚互相一搓,蹬了鞋爬上床来。
玉姑娘……我……心急嘛,谁让你这么美,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了!张二秃子扳着她的肩膀,鼻子凑在颈窝里呼哧呼哧地嗅着。玉姑娘,你擦的什么胭脂粉儿?真香。
她撑着床,缓缓地翻身过来,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臂勾住男人的脖子——不知是压得麻了抑或酒醉,肢体迟钝发木,因此任一动作仿佛都被放慢放大了无数倍——她觉得她每一个举动都沉重而清晰,有种被瞩目的感觉。
似乎有人看着她。看着她搂住张二秃子,表演一幕活春宫。她微一迟疑,张开嘴,接住了身上男人的舌头。他跪在床上,庞大的肚子下垂到她身上,蹭来蹭去。她睁大了双眼。
——给你看!给你看个够!帐顶上,空气里,冥冥中哪里浮着一双深陷在眉骨以下的忧伤的眼睛。她看不见它,但她觉得它在看着她。看着她表演。
好,就给你看个够。
她惨然而笑。但她的唇舌间堵着男人的嘴。急不可待地啃咬,好象她是个熟透了的水蜜桃,恨不得咬开个口便从那儿滋地一吸,把里头的汁水都吸干了去。
你看够了么?她更紧地抱住了张二秃子,抬起腿盘绕在他身上。他是她的一个恩客,没什么分别。
所有人都只不过是她的恩客。而那个人……他也只是她的恩客。
他连她的恩客也不再是。
自从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来过。她清楚,他不会再来了。她已经彻底地吓退了他。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可是不会再来了,那个人。所以她失去了一个恩客,然后,有了许多其他的。没分别。
她闭上眼睛,开始剧烈地喘息。当张二秃子努力地终于解开她的裤带时,她媚笑着对他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
她说,张老板,我们是同行。
第四次推开房门的时候,柔儿心里着实发憷。她先用指节敲了敲门,唤了一声姑娘,然后推开,同时灵巧地侧身躲在门后。觑着屋里并没有什么异响,这才小心翼翼地探身进屋。
小心没过逾的。方才才一进门,迎头便是一只花瓶丢过来。要不是自己躲得快,这会儿怕不头破血流了。她皱着眉。为甚么妈妈还叫她侍侯玉姑娘?难道对这疯婆娘还心存冀望,以为她还会好起来,重新成为她的摇钱树么?
如今那女人只是霜思林的笑柄和拖累。妈妈也太想不开。只管舍不得丢开手,也不看看她现下成了一副什么模样!柔儿嗤笑一声。同时响起的是一下尖声的急躁的叫喊。
我不见!你又来做什么?给我出去!我说了我什么客也不见,你是聋子么?
帐子撩开一条缝,里面的女人蓬着一头乱发露出脸来。面色发黄,发干,媲美直直地戳向房门的那一只手,手背上凸出五条筋脉。柔儿笑笑,道,姑娘,您且耐着性子听我说完呀。这个客……
不见!谁也不见!你让他滚——
帐里的人像一头暴躁的母兽,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只管把她自己的那一嗓咆吼重复喊叫着,她蜡色的脸上,多日未曾修整过的两条眉毛拧成一股,那只瘦手一下又一下,直往门外戳着,五根葱管般长指甲已是折断了三根,蔻丹却尚未褪尽,在嶙峋的手指末端星星点点班驳着陈年老红。
她以为她还能摆着红姑娘的谱么。一棵摇钱树,死了就是真死了。不像别的树,死后枯枝老干还有人挖出来,美其名曰清供雅玩,什么幽斋曲房之内,登堂入室。这儿是酒池肉林,一棵一棵莹白的女体,鲜嫩多汁。但老了,枯了,死了,就完了,不会有谁再来多看一眼。
柔儿又笑了笑。她以为还会有男人来找她么。
人说霜思林的玉姑娘给男人干得太过火,血气损亏过多,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两个月,身上的肉都耗没了,而且有点疯疯傻傻。关于后一个消息,没人知道准信。霜思林的妈妈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不中用了,仍旧的延医问药,谢绝了一切的客们让她静养。这一点,风月场里倒真是难得。偶尔席间局上,提起玉姑娘,两个相识的男人相顾淡笑,心照不宣。如今她怎么样了?——谁知道。好久没出来了。许是还病着吧。——哦。
就这样就完了。或许从前他们同为她的入幕之宾。但那有什么关系,花国里,遗忘是唯一的金科玉律。人家说婊子无情,客也一样。不然,何以抵受如此轻易而迅速的分分合合、新旧相替?今儿还山盟海誓的小娘,明儿就不知去了哪。昨日轻怜蜜爱的情郎,也许今朝,是从对门姐妹的房间里踱出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两个月已经足够很多朵花开了又谢。
很快就没人再记得她。其实,她早已化作泥尘,只有她自己还不知道。还当自己是枝头最高处骄矜红艳难攀难折的那一朵。客人们践踏着春泥,欣喜地发现了新的含苞的骨朵儿。
——你早就死了!你不知道么?她听到心底里狠狠地啐了一声。
但她却陪着笑,柔声道,姑娘还是见见罢,这客……
怎么?姑娘架子大呵!连我也不见么?
房门口,随着踢踢沓沓的履声,响起来的却是老鸨的声音。到了屋门外,且不进去,一只手撑在门框上,耷拉着眼皮冷笑道,不承望如今浅水里养不住大鱼,哦?我们玉姑娘越发的出息了,现今不单把客瞧不在眼里,连我这妈妈也成了聋子的耳朵——配搭儿!我说玉姑娘哪,妈妈我可是好心好意来瞧你的病来着,您好歹也得耐烦着性子把我们这下里巴人瞅上一瞅哪——
帐子里的人一皱眉,把两只手堵住了耳朵。她的面目苍老了,性子反往回倒了回去,仿佛小时候,那无遮无拦任性着的年纪。虽然她并不记得她的那个年纪……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她快要死了。要死的人,什么也不怕。她这一生太驯顺,想起来不是不后悔的。一辈子,就这么做了一块通透玲珑的温润的玉,给许多人把玩着……她赢了花丛里的名声,赢了许多银钱……但那些对她有什么用?全是给人家挣的。到头来,她得到什么?她真傻……她索性翻过身去,撂给她们一个瘦到直条条的脊背。
还是那样呢,今朝。方才把花瓶都砸了……妈妈您看这碎碴子,仔细扎了脚!柔儿低声道。
这浪货越发疯了!呛啷一声轻而脆的响,是老鸨用鞋尖儿拨了拨地上那瓷片子。一壁啐道,明儿把她房里爱碎的东西都搬出去——天打雷劈的,这一个瓶值得二三十两银子呢!
她更加烦躁,被子拉上来蒙住了头,不去听她们肆无忌惮的谈论。她还没死,她们已经当她是死人了。她确实已是个死人了——有时,连她自己也难免这样地怀疑。
谁知道。也许已经死了。
她变丑了。她在镜子里照出来。那以后她再也不照镜子。什么怪物,吸干了她身上血肉,把她变成一具干枯的尸。未寿终先入土,对于靠身子吃饭的女人,衰老就是预先的一次死亡。
我说姑娘,你别蒙着头呀。你也转过你那高贵的脸儿来,妈妈我还不是死人呢!你眼睛里就看不见我了?老鸨尖利的嗓门回荡在整个房间里。她在被窝里悄悄地笑了笑。那有什么希奇。反正活人与死人,总是互相看不见。稀罕么?妈妈。阴阳两隔,这道理你不懂?
老鸨胸口起伏,气咻咻地瞪着她。这蹄子算是废了。完了。她早就该知道——她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一直不愿相信。这样好大一棵哗哗掉着金子银子的名花,就这么废了,换了谁谁也不能甘心伏了去。总觉得还有救。可事实一再地打击她,如今眼前偃卧着的这把骨架,让谁来看,也只是一具活尸。你见过哪个男人喜欢跟尸首来玩?
死人就是死人,不该留在活人的世界里——一瞬间,她心里做出了决定。但楼下还有个冤大头巴巴儿地候着。都城里没有爷们不知这骚货如今不中用了,那傻子仍然情愿出往日一般的价钱来见她一面。奇怪,早些日子里他又不来?——男人傻起来也真是傻。
唯其如此,冤大头的银子愈加的不赚白不赚。院子行里传下规矩,这等钱不赚,有伤阴德的。她那双小而黑的眼珠子灵活地在满面肥肉里一溜,狠狠地捎了床上人儿一眼。这个模样,就白给也没人要了,明儿卖到棚户里,谅那等拉车掏粪的粗胚们她小姐也禁不起一个两个。好歹母女情分一场,不过瞧着眼下她还有个客,把这一场敷衍过了再说。是客就得侍侯好,她不想跟客人破脸,甭管那客其实是怎么个穷酸,这会子既掏得出银子,就是大爷,就得服侍周到。霜思林不是没规矩的地界。
她咳嗽一声,把那张发过了头的面团一般的脸挂了下来道,实告诉你,是那姓游的瘟生。现在楼底下等着呢。姑娘,你瞧瞧如今还有哪个男人愿意打上这份花销来看你,单是瞧在这份情义上,你也该见见人家不是?
温玉把脊背冲着外面,半晌,并不动一动。像是才睡起来、还没完全醒清了似的,她的声音有点飘忽,然而非常的平静。
妈妈,院子里头哪有情义。这是你教我的。这本来就是个虚情假意的世界。隔着半下的帐子,更听不清楚,她似乎是笑了笑,慢慢地道,况且,你说的那个人,我压根儿就不记得了。
你这蹄子!既然晓得都是虚情假意,现放着这瘟生的银子不去赚,可不是只会说嘴么?我说姑娘,妈妈待你不薄,你凭良心想,这几个月我为你熬汤熬药,打鸡骂狗的,花的钱倒也是小事……老鸨絮絮叨叨,待要教训下去,忽然把脸一呆,干笑了几声。
游先生,哟,您……您怎么自个儿上来啦?这真是……这真是……唉,我这儿正跟我们姑娘说道呢,到了沟上坎上,就看出一个人的真心来了。如今这看来看去啊,就只有你游先生是真疼我们姑娘的……来,快请进来,病人的屋子,唉,您别嫌不干净。一面回头扬着声音喜气洋洋地招呼道,姑娘,你快看是谁来了?我的傻丫头,不枉你日也想夜也想,盼星星盼月亮的,今儿可算是把游先生盼来了!唉,真是有情有义呵!……
(八)反正你是不要我的
不知道这屋子是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这时分上灯了,屋里却并没点灯,窗户下着帘子,那昏沉的光线越发使人觉得这房间里睡着病人。有种大势已去的感觉,像是午睡得久了,醒来只见满屋暗影,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沉下去。心里还惘惘然的,仿佛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做,而这一天已经过完了……他立在床前,默默无语。空气里氤氲浮动着是药与久未开窗捂得发了霉的沉香气味。
床上的人面朝着墙,仍旧把被子蒙着头。红绫被底下看得出她肩膀与腰胯的线条,是僵硬的顿挫,转折,刀削斧凿,直落落划下来,如同那被子下面藏着什么头角峥嵘的怪物一般,使人凛然退缩。他慢慢地往前挪了半步,脚在空中悬留片刻,还是踏回原地。她不愿他靠近,尽管没说一句话,她身体的每根骨头好象生出无形的刺来,远远地逼人于外。
昏睡了一整个白昼的霜思林于此时逐渐苏醒。这会儿,楼下花厅开始陆陆续续地上客了,他听到男人的谈笑,姑娘的娇嗔,其间夹杂着老鸨那条尖利的嗓门,乱哄哄搅作一团。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客人搂了姑娘的腰,歪歪斜斜,那双小脚踉跄地砸在楼板上,咚咚地响。有点头昏,随着夜愈深,这间药香霉浓的屋子为愈来愈洪大的声浪托着,飘飘荡荡,像一条船……不知道从哪里出发,又要去哪里……他望定了床上睡着的人,眼里有点湿。然而那仿佛只是因为这屋里的气味太浓厚。
别蒙着头吧,你病着,这样不好。他终于打破沉寂,一时有点恍惚,自己听着都觉得声音温柔。太温柔。
她好象睡着了。他走上前,轻轻去揭她的被子,却纹丝不动。再一用力,方觉里面有双手揪住了被头,一定是下死力攥着了的,十指几乎穿透那棉絮。
我不愿你看到我这样子。
被窝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滞重沙哑,可是很轻很轻。轻得要断了。游江觉得自己握着被子的手颤了一颤。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那样弯着腰僵持在那里。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楼下细细地传上来姑娘唱曲的嗓子,尖怯怯地,一扭一扭上来了,一条凭空攀缘而至的水蛇。跟着是男人们起哄叫好的声音,笑谑嘈杂。那姑娘想是被谁揽入了怀里,立时,方才在曲子里缠绵着的那管喉咙高声叫道:讨厌!你这死鬼前辈子太监投胎是怎么的,就饿得这样!……没有光的房间里,这一切听得分外的明晰。他额上渗出微密的汗珠来,迟疑了半晌,还是只能把那句话重复道,乖,别蒙着头了,你不愿我看,我不看便是了。玉姑娘,你……你把被子撩开点,这样透不过气来的。
她在被窝里又咕哝了一句什么。他听不清楚,追问。
玉姑娘,你说什么?可是要甚么吗?
——反正你不要我。
她说。顿了顿,又道,你不用可怜我,来看我。我不稀罕。我所做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你用不着在这里自作多情,怎么,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才……
她咳嗽起来。
他的整个脸都扭歪了,仿佛经受着极大的苦痛。然而她是看不见的,正如此时他看不见红绫被底下她的容颜,究竟憔悴到了何等地步。楼下的姑娘在众男人的哄逼之下不得不把那支小曲儿再来一遍。扭着细巧灵活的喉咙,将这段不知所云的相思从头一直的唱到……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游江顺着那声音的来路望去,这屋里没有灯,雪白的窗屉子给楼下的大红灯盏映得艳靡非常,搅着点昏黄的月色……但那是别人的灯,别人的月,别人的风流与团圆。他只得悄悄地把两手从被头上移开。
里头却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来,捉住了他。凉,瘦,硬。她不说话,也不把他的手硬往她被窝里拉,只是那样按着他在锦被之外。是红绫蜀绣的上好被面,近日因为病人汤药频繁,怕弄脏了,老鸨命在被头上用白布草草蒙了一圈五寸来阔的沿边。他两手给那只冰凉的手按住,掌心里压着粗糙的触感。
……反正……你是不要我的……
游江失神地注视着露在白布之外那一头乱发。温玉,你知道我是赎不了你的。他慢慢地说。闭上眼睛,半晌,什么东西落在红绫之上,无声地渗了进去。那只是个颜色略为深沉一点的痕迹罢了。
温玉,我……不能……
他断断续续地说。扣住他的那只手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把被子拉开。
我能。
她说。这些年,我攒了些东西。别的不够,要买我这么一个人,大概够了。
黑黢黢的帐子里,他看不清她露出来的脸,在蓬乱的发与粗白布之间,一块模糊的淡色影子。然而他听见她很快乐地笑了笑。
我这样一个人,值得什么呢。先生,我知道你不会娶我。不过没关系,等我把自己赎了,我再也不糟蹋自己了……先生,我会乖乖的……这样也许以后你会慢慢地喜欢上我……我是很开心的,先生,我相信……
游江完全地呆住了。他望着枕上那一条尖尖的苍白的影,随着话语,她口里发出浓重的药气。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她抓着他的手,自顾说道。
(九)侯门一入
玉姑娘活过来了。
一天一天迅速地好起来。简直像着了魔。这样重的症候,一条命去了大半条了——根本一只脚已跨到阴司的门槛里去了,但不知怎的,忽然间一转身,她又轻轻巧巧地退了回来。好象连生死也能由她自己做主,想死便死,要活便活,这样离奇的垂危与康复透着蹊跷,并不值得欣喜,反而令人疑惧。
简直不是人,像个妖物。
背地里嘁嘁嚓嚓地议论着。然而掉转面,在她面前自是浓浓地堆上一脸喜色。姑娘呀,我的好姑娘,你真是福大命大。妈妈早就说了你这病不碍事——不碍事的,是不?现今可好了,我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了,我的姑娘,你这福相,透着少说还有四十年荣华富贵好享呢,哪能够就这么说不好就不好了的——我们玉姑娘人气旺、火焰高,阎王爷都不敢收的!
老鸨嘎嘎地高声笑上一阵,拉过她的手来摩挲不已,左右端详,眉开眼笑。
往后可不许这么胡想瞎想的糟践自个儿了。咳,也怪妈妈不好,往后啊,再不让你这么辛苦了!哪个要再想见我们玉姑娘,可得先过我这一关!
又道,气色是缓起来了——就是还有点瘦。回头叫厨房多炖点参鸡,这可要好好地补一补了。
晚上柔儿满面含笑地捧了瓷盅来。人参鸡汤,枸杞雪莲,变着花样地送来精致羹汤。她一下子变得从所未有地清闲。
玉姑娘大病初愈,暂不见客。但都城内外,欢场上的朋友没人不知道她好了,人又一天天精神起来。逐日里旧客新朋遣人送的鹿茸熊胆、花草玩物堆满了屋子,还夹着笺纸,上面龙飞凤舞写的是百般柔情的诗句,以示相思与探慰。
——这个给你拿去做衣裳罢。她把一块上等杏儿红的越罗料子推到柔儿面前,里头一张淡绿葵笺随手团了一扔。柔儿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笑道,又破费姑娘赏我们衣服穿了……这料子真水灵!姑娘……您不自己留着做件袄子?
她笑了笑。懒懒道,叫你拿你就拿去罢。我病的时候,多亏你汤水照应,这个算得了什么。明儿我好了,要多少这东西没有。这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值不了什么,谁拿它当正经衣裳穿!
那我就讨姑娘的彩头了。柔儿嘴边的肌肉抖了抖,然而仍旧堆着笑,很贴心地俯耳道,都说姑娘是有后福的人,你看这一好了,颜色比先前还更水灵了多少——比这料子还水灵!这往后定然更是花运红火、贵客盈门的了!我先替姑娘贺喜了。
她独自关起门来,对着镜子端详。看着看着,镜子里的人泛起微微的笑颜来。颜色比先更水灵了,是么?看着果然是更娇艳了些儿。身上脸上的肉刚刚缓起来,久不见天日了,仿佛伤口新生的肌体一般鲜嫩,半透明的苍白颜色,内里映出新的血色,挡也挡不住地,红是红,白是白。她像新春一株雪地里的梅花,要开了,挡也挡不住。瞧着镜子就熬不住要笑,她抿了嘴角,冲镜里微微斜睨一眼,飞个眼风……这样水汪汪的湛黑的眼珠子,葡萄一般。
不。她正了正脸色,把手从鬓边放下来,撂于膝上端然对镜而坐。不,温玉,你以后要乖乖的了。不能再搔首弄姿、不能再糟蹋自己。你答应了先生以后要乖的,不是么?
……这样,也许他就会慢慢地喜欢上你。
她出了一回神,怔忡地,慢慢地微笑了。她以后都会乖了。她知道自己以后会乖了。
不是不辛苦的。人家的女儿学的是贤淑节烈,德容言工。而她长在这院子,所学所精,不外如何勾引男人上床、勾着他们一回两回地回到她床上来。她很清楚,她是个倌人,离了男人贪馋的眼与饿渴的手,离了那些精力弥满无处发泄的耸动着的身子,她并不美,甚至什么也不是。这地界纵然肮脏,到底她已经习惯它。出了这圈子,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完全像一个新生的婴儿要从头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这平淡而稳妥的寻常人的世界从头摸索起。满目仓皇。但她是快乐的。啊……她可以做些什么?或许她可以学着为他烧些小菜,把那些简朴而干净的青布衣袍洗得更干净些,当他外出授馆的时候。他的衣裳都是这样干净,他是喜欢干净的人。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
这样你就会慢慢地喜欢上我。
她脸上带着点渺茫的笑,打开抽斗,衬底丝绒之上宝气氤氲。从前许多爱过她又离开她的男人留给她的珍宝,一件一件都是这么美丽……当然,他们只是在床上爱着她,她知道。但这世上,或许有一个人会不因她的身体而喜欢她……总会有这么一个人的吧。
她的手上,一件一件那些金珠翠玉流过去了,琳琳琅琅地相互撞击出悦耳的声响。它们每一件代表着她的一次出卖,然而它们成全她,在此时此刻,在将来。
将来,总会有这么一个人的吧?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越变越小,越变越小,小到了相信先生会喜欢上一个乖孩子的年纪。她不记得的那个年纪。
老鸨满意地看到玉姑娘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往日容颜,甚至更加美丽。她的眼底流动着一种从前所没有的光。这一次死而复生,这棵摇钱树似乎越发丰茂,香花艳丽引得大群蜂蝶闹嚷嚷渴欲一亲芳泽。
总得再敷衍一阵子的。眼下就她手头这些,要赎身只怕还是不够。她清楚妈妈的手段与胃口。不过没关系,打起精神,再好好地敷衍一阵,也就差不多了罢。况且如今多少阔客眼巴巴地等着见她。温玉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他们不管她的死活,但可以主宰她的将来……为了庆贺她的后福并一显挥金如土的气概,带着大批的金银珠宝。
她的手仍然在琳琅珍物之间轻柔地穿梭,姿态娇媚。不过和着那丁丁冬冬的清音,心底里是默默地拨着算盘珠的了。盘算着,还要多少次呢?
然而这件事在她预想的日期之前被解决了。
二月里,京里老王爷派人送来一色珍珠首饰匣子,以贺姑娘玉体康复。并发下话来,玉姑娘,他赎了。定金另遣人交与妈妈,待过门那日,额外另有厚礼相赠,多谢霜思林栽培姑娘这些时日的辛苦情意。
我的姑娘,难怪姑娘腰杆硬,敢情有个这么大来头的撑着!我说姑娘你也真本事,怎么就三不知的把这位爷给套牢了,我们是一点眼色也没瞧出来呀!姑娘您能耐,您的手段!现下好了,山鸡变凤凰,可是飞上高枝儿去了!老鸨黑着一张脸,冷冷地把那匣子推到她面前。瞧瞧吧,这可是好东西,珠子都有指肚儿大。还得多谢姑娘捎带着我见了世面。哼,人家爷们也真是痴心哪!宗室里规矩那么大,为你,不管不顾了,玉姑娘,你厉害。不是我说,做妈妈的养了你这些年,你有个好去处我也不是不高兴哪,你何必就瞒得妈妈这么紧,半点口风也不露!倒像是我见不得你们好似的……
温玉呆呆地对着那檀木匣子,匣盖打开来,里头珠光莹白温润,融融浮着,把脸都照亮了。一壁听着老鸨唠叨,她抬起手来,轻轻抚过那指肚儿大珠子串就的头面。这匣子,价值千金。
……好啦,姑娘也不用哭丧着脸给我瞧,你心里得意,那就笑呗。别憋着藏着的倒憋坏了,我担不起这干系!你现下是王府的人啦!妈妈也不指望你往后想着提携照看我们这些下九流的,算是白养你这些年了,你就是心里再兴头,也给我耐烦些,熬过这几日好好的上了轿离了我这门,妈妈我就算是得了你的济了!我说,别死盯着那头面瞧了,这赶明儿姑娘你就穿金戴银,比这个好的不知还有多少呢!快别放出那小家子气见不得好东西的模样来,姑奶奶您就开开金口笑一个罢!真是!妈妈眼睛里头你还装什么装!
老鸨一甩帕子,愤愤道。她怔怔地把眼睛由匣子里移到她脸上,瞅了片刻,果真的扯动嘴角,笑了笑。
是啊,这世界有什么不能拿钱买的呢。
她轻声说。
十日后,她上轿,离了霜思林的门。
都城的欢场中从此没有玉姑娘这一号人物。大家都知道,有个大来头的主儿把她金屋藏娇了。难免有点惋惜,好容易她好了,还没等见上一见,就被那位主儿占了先。这往后,想找玉姑娘玩,是再不能了。
可惜。难得的一个小娘。
侯门一入深似海。
(十)世上没有桃花扇
尽管走的是王府花园的角门。接她进府,到底是不便声张的事,虽则丫鬟下人一样地唤着玉姨娘,她始终不像他的另外一些姬妾般身份明确。有点神秘兮兮。每个人包括夫人都知道她的存在,然而究竟不能过明路。她是院子里出来的。老王爷的荒唐,宗室的羞耻。
每个人假装着不知道。接来那日,他没有命她拜见夫人与府里其他主子,以后也没有。一乘小轿,悄悄地径直将她送入花园僻静处一重小院落。
她是个污渍。颜色再漂亮,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那就是脏。不是桃花扇,戏文中那义烈的名妓为拒豪强逼婚以死明志,一头碰去溅了一扇面的血,点染成为灿烂桃花。那样的传奇、佳话、有情有义,决绝单纯鲜明的美色,究底,只在戏文里头,不过是伶人扮演的感天动地。
——天下哪有那么多的佳话。当她坐在轿子里,悠悠经过长街的时候漠然地想。十日间,她没有派遣心腹去给他送信,像戏文里常常演的那样——根本她也没有心腹,在霜思林这样的地方。什么姑娘与使女之间情若姐妹,经历了许多磨折,最后终于撮合得佳偶天成的故事,全是放屁。
其实,原也不需要特为的告诉他。玉姑娘要赎身了,这消息常来霜思林走动的朋友们哪个不知道。他若要来见她,早就来了。可见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他一介儒生能从老王爷手里把她抢过来么?凭什么——呵,不要相信戏文,不要相信诗句。什么但愿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你相信么?
何况他根本不想跟什么人抢她。他不会主动地来争取她,这一点她太清楚。他不要她,从前,现在。她所能赌的,只是以后——以后,或者他会慢慢地喜欢上她——但没有以后了。轿子在进入角门之前落地,短暂的停歇,通报门上。那一刻温玉很想掀起帘子来看一看外头,她知道这一进去了就很难再出来。然而她苍白着脸坐在小轿中,暖热紧窄的黑暗,也像是一次新生,要出生还未曾出生的当儿……啊,生是痛苦的。倘若她一落地便是在这园子里头,又怎样?
什么人低低地吆喝了一句。轿子又忽忽地离地,吱呀一声,通过了那扇小门。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她终究是没有动一动。
没什么分别吧。她对于外面的世界,也并不怎样留恋。算了,都算了。说到底,原来她不是戏文里有情有义的旦角。他,也不是她的生。不过是花丛流连,一段偶然的相遇,遇过之后,不了了之。天底下,这样的故事才是多着。并无那么些个桃花扇,亮烈夺目。
而她,只不过是衣上一块暧昧的迹子吧。像有一次月信来时,有个客人强硬地要她,非要不可,粗暴地……次日在藕色小衣上发现红白相渗的印迹,如一朵丝丝缕缕缠绵入扣的水花。日久变成淡淡的褐色与牙黄。她没有再穿过那件衣裳。
其实,血迹不会是鲜红色的。她不明白,写戏文的人,怎么不懂。
她知道她不会为他去死。她的身体内,流不出桃花颜色的、亮烈的血。
她只是一块污渍。年深月久,辨不出本来的面目。
至于老王爷,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事隔一年之后忽然想起来要她。她以为他早已把她忘却,在那个寒冷的清晨之后。她觉得他理该把她忘却。但也许他一直是要她的。他说要带她回王府,这样看来,竟当了真。
温玉没问过他关于这一切。也没人请她思量。她的身份是暧昧不明的,她的作用却至为明确。
老王爷要她。很明确。
只是要她。
因为这世上有一只红漆描金八宝为嵌的马桶,用起来很舒服。
或许,那是如今唯一能令他舒服的一只了。人总是需要排泄的,哪怕是王爷,哪怕是年过六旬的老王爷,也一样。
红罗斗帐里她俯视他的脸。隔着遥远的灯光,隔着火炕烧得旺盛蒸起来的香而暖热的空气,褥子里香末子仿佛粉粉地飞扬着,肉眼不见也如一重障纱,令他的脸成为灰蒙蒙的一片……老人的脸,本身便有种面目模糊的轮廓。或许因为太接近死亡,和婴孩的面貌一样,总是殊途同归。
红的灯光投在他脸上,好象抹去了口鼻五官。他的头颅在枕上转侧,如同一颗自行其是的肉球,有它自己的生命。她气喘吁吁,忽然停了下来,觉得有点恐怖。
老王爷沙哑地唤。玉儿,玉儿,你真好……玉儿!只有你……只有你对我好,啊,玉儿……声音透出焦急的干渴。
于是她又动起来。一上一下,腰身奋力地挺动着,细软如蛇,夭矫却如龙。从前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的腰身是这么有力的。这么久,也不会累。全然地像架机械,水车或是风磨,为无生命的力量驱使,便可以一直动,一直动下去。他的皮肉真松……据说当年是马上开国的功臣,疆场上一员悍将,但髀肉重生英雄迟暮,坐下去只觉股上一层软皮,层层层层堆积起累赘的褶皱,像梯田。
她俯下身去舔吮他的耳朵。气息一窒。说不上来的,他身上似乎永远有股牛羊的膻味。乳酪与皮帐,烟尘与鲜血,是征战的气味,野蛮暴烈,但时日久了,萎缩了。是死去的战争……白骨蓬蒿,当年许多死了的人,他杀的,仿佛附身在他体内等他死的时候再死一次。她轻轻地啮咬着他的耳垂,然后游移向下,在脖颈与胸前,灵蛇般舌尖儿滑来滑去。一嘴的咸涩。
……玉儿!我的玉儿!你真好,真好……
他喘息如牛,从喉咙深处发出近乎凄惨的嘶叫,沉重的身躯一挺一挺,落下时砸起愈发浓重的香氛。他老了,太老了。纵使饮着大补的汤药,纵使在被褥里絮进麝香粉末,他还是老了。再也没办法驾驭一个绮年玉貌的女人。他的那几房姬妾,尽多二三十的壮盛年华,玉体如脂,粉脸如花,他不敢进她们的房……他怕。怕曲意承欢的女人眼睛里透露出的一丝不满足……即使她们怕他,柔顺地奉侍着他,也不行……他本来就不行,这样会更加不行……
是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么?老王爷并不曾对他的玉儿说起,朝廷里人事变迁、权力更迭,如今他年幼的侄儿早已不再甘心做个黄袍加身的傀儡,就连他自己的母亲也不再敢干预他的决定。而他,开国几大功臣之一、亲王贵胄的皇叔老王爷,其实早已赋闲在府享清福了。说是天恩体念一生弓马的辛劳,金口许下了爵位世代永传、荣华富贵不断……是不断,供俸福禄上头,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但,国家大事,政务机要,再没有他插手的份儿了……
一个男人还能有什么呢?生在这世上,江山,或者美人。然而美人与江山,他都驾驭不了了……他的时间过去了。他粗重地喘着,睁开眼睛,迷迷蒙蒙望向身上的女人。她在他上面,她让他在她里面。她奋力地耸动,一把细腰,真细,好比一条剥了皮的水蛇,莹白新鲜的血肉……啊!她是个不知羞耻的婊子,这荡妇,毫不掩饰她的欲望与饥渴,她永远比不得他其他姬妾的娇羞典雅,看她那张牙舞爪在空中飞掠着的头发,她那上上下下颠动着的奶子……她完全是个婊子!狗改不了吃屎,到死她也改不了她那青楼习气。深植体内的下贱的风尘骨。
可是只有这个婊子能令他坚硬起来。
只有她,这样的没脸没皮的放肆、放荡,骑在身上等不得般地要求,如同要把他榨干……能令他觉得自己还有可以被榨取的东西。只有跟这个毫无廉耻之心的风尘女子在一起,他可以不用顾及自己是否能满足她、驾驭她,可以什么都不想,任由她骑在他身上出尽全力让他受用。
她本来就是侍侯男人的。他买下她向着许多男人泛泛而发的柔情与欲情,归他一人受用……也许她从他身上亦是得不着满足的,但,管她呢!她是个婊子。她的身体于她,也不过是一种工具吧!他付了钱,他买了她。她只管让他受用就是了。
……只要能够受用就够了。别的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跟她在一起,是没有负担的。
他嗅到麝香末子那辛辣的、催情的气味。体温汗液一蒸,越发的香。香得近乎一种臭气。
玉儿,好玉儿!……
她剧烈地一阵大动,突然抽身退下,把他衔在口里。
老爷,给我罢!玉儿……受不了了……
她喉间游逸出含糊的声音,一面不遗余力。他两手抓住她的头发,一下子忍不住了,爆发在她口里。畅快淋漓。他的眉目揪作一团,发出年老的狮虎的那种咆哮。紧紧眯起的眼缝中看到红灯影里她弓伏着的身子……这条天生下贱的小母狗!她喜欢这样,她生来喜欢被男人作践……他对她可以没有任何愧疚之心。
他抖动着,温热湿润的感觉渗透全身。这个瘦弱安静的女人在床上似乎是有着无穷的生命的力量可供他汲取。就连她的淫荡与下贱,仿佛也是一种生的泼辣有力。
他喃喃地说,玉儿,我最疼你,你待我最好。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
全都给她。是的。他让她供养无缺,在她的足不出户的小院落里,一切的珍馐美味、金玉绫罗,从来没有亏欠过她。
她脸上带着点游离的笑,把一只金项圈撂下。啪。黄金与紫檀木的妆台相碰,发出沉闷但实在的响声。那是实实在在的、可扪可触,十足赤金。第一等成色金子打出八宝螭龙,蜿蜒相对衔住一颗珠子。她才刚试了试,很凉。不由想起他买她那日送来的珍珠头面匣子,这会儿都不知搁在哪里?老王爷富可敌国,但待她也真是慷慨,不见得他的每房姬妾都能如此迅速地拥有自己一份这样丰厚的妆奁。她来了才多久。他是把世上的珍宝堆积起来,堆出她这么一个人儿……不,他给的,远比她这个人本身值钱。值得多。
她算个什么呢。到底。她知道他并没真的看得起她。枕衾间蜜里调油,算不得数的……或许换了个女人,会欢喜得了不得,以为自己当真的三千宠爱在一身,这辈子是笃笃定定的了。但她是个妓女。她知道男人在床上的喜欢未必是真的喜欢,床上的誓言更是当不了真。真奇怪,床上与床下,仿佛是两个世界,各自有着互不干扰的理直气壮的规则。那些怜爱不是假的,但当不了真。她并没把自己看得太重。霜思林迎来送往的生涯教会她凡事三分真假平分,不太真也不太假,这样不会太失望。真好笑。这世间就连结发的夫妻,也不敢说一句从一而终,你又凭什么以为人家会只喜欢你一个人。她的本分只是把他服侍好,服侍舒坦,和从前在霜思林的日子并无二致。究竟,她是他买来的。她要记住。
他喜不喜欢她,并不重要。
……但,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会不因她的身体而喜欢她的吧?……说到底,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的吧?她并不确定。一瞬间,她记起有那么一个时候,自己是这么样想着的。一厢情愿的、呆呆的想头。简直不像她。
完全不像是风尘里男人堆中打滚了这些年的玉姑娘的心思。想起来有一丝惶恐,还有点惘然,好像被什么痴情的女鬼附了身似的……那些不可信的渺茫荒唐的传奇。那不可思议的片刻。
原来她也是痴心过的。对一个男人。这一生。
但他并没出现。
他没有来找她。她又笑了笑。原来终究那是一个梦。他没来,不会有男人来追寻她,矢志不渝地,从一而终地。这一生。笑话!她本来就是众多男人床褥上滚过来的玩物,大众的分享与快乐……不是属于任何一个人的,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属于她。要什么矢志不渝?想什么从一而终?
都是笑话。她宁愿相信自己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不知何谓忠贞与情爱的女子,从未有过爱着的与被爱的人。什么是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对于像她这样的女人,只是天方夜谭。她不会懂的,别白费劲了。她不过是个肮脏又美丽的小玩意儿,从前是许多人的,现今,是一个人的。而已。
撂下了金项圈,又拣起一对坠子戴在耳上。金镶的猫睛石,真如猫儿的眼睛一般,狡黠善变,那蓝绿晶莹的宝石里头,每一微动变幻着千百般奇丽的光色。但她直挺挺地对镜坐着,两个坠子静静垂落,绝无稍瞬。猫儿的眼珠子,沉沉地死去了。如今她不再是院子里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了,她在王府里头,她要端庄。这里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她,并不比猫睛石少一点点锋芒。
温玉忽然趴在妆台上。把脸儿埋在手臂里,尽着伏倒,一动也不动像具尸。啊……如今她端庄了,再也看不出是个院子里出来的人。她以后都会乖了。她知道自己以后会乖了。不乖也不行,这是什么地界,半点也大意不得。
……她真的乖了,他知道么?反正是再也看不见了……无所谓。
她点起了银水烟筒,踱出房门到院子里散闷去。大概那是她过去的生活唯一的遗迹。在王府里头也跟在霜思林一般,一起了身就得把脂粉齐齐整整地涂抹好,因为不知她的主子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地过来宠幸她……她不能有一点懈怠……猩红的丰润的嘴唇里丝丝吐出淡白的烟,向上游着游着,看不见了。主子夸她真好,她知道只是在床上真好。始终不能太高看了自个儿,恃宠而骄,那是大忌。
原来她始终都是这么个谨小慎微的、善于讨男人欢心也只会讨男人欢心的女人。在勾栏或王府中,极贵或极贱,都没有什么分别……她慢慢地仰起头,看着那些烟雾一直游上透明般的蓝天去,缭绕在花间……她的院落虽小却极精致,主子宠她,不是不花气力的,四时花木应有尽有。红梅,迎春,牡丹,紫藤,芍药,荷花,金菊……四季的风光盛景……恍惚间叫人迷离了心思,想起过去,仿佛什么时候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致来的……一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寂静的沙沙声响。
四季的风光盛景,一页一页,掠过去了。不觉间她在这院落里头呆了两年。银水烟筒用得发了乌,那些破碎的轻烟,袅袅自花间散去了。也不觉得日子很长,两年,如同一瞬。从前总是想着有朝一日倘若从院子里出来了,会是怎样。想也想不出来。如今却晓得了,原来从院子里出来,也不过是进了另一个院子而已。
那么,就这样一直下去了吧。她不再多做什么没用的想头了。两年了主子还不曾厌烦她,她始终是房帏间他唯一的爱宠。还求什么,等往后人老珠黄了,再说。那时他大概也不在了,但一口饭总少不了她的,不见得这府里容不下她一个老姨娘。
就这么样了吧。十年八年。但有一日大雪天,黄昏时分她出来赏梅花,在阶上滑了一跤,等下人们发觉了来扶起来时,人已动不得了。
这样躺了两日。筋骨似乎是伤着了,话也说不出来。汤汤水水的调理着,还是不中用。把太医叫进来隔着帐子搭了脉,说是姨娘这一跤跌寸了劲儿,怕是坏了颈子。须知人的颈子筋络血脉最是细密,若是不当心损了一些儿,再要望好可就难了。
那我们姨娘还得好转么?——话儿总还是说得出来的罢?这小院的管家婆子问道。
——大娘不须担忧,姨娘年青,但凡年青的人,血脉总是旺盛,不拘甚么病,要痊愈总是容易的。就是行动跟言语恐怕费力些,日后要大娘们多费心服侍了,慢慢地养着,总归有好的一日的。不才这里开个方子,照方细细煎了与姨娘吃去,性命是决然无碍的!请大娘上禀与王爷知道,好教他老人家放心。性命是不碍事的……
太医提起笔来,龙飞凤舞开了一张方子,是些当归、黄芪、大枣、陈皮之类。一面捋须笑道,放宽心,只要依方调养,这病绝无大碍,冬至、春分,都不怕的。
(十一)他得对得起她
……所以,王爷您不必担忧罢,姨娘吉人天相……
他坐在那里,脸上阴沉着,听那婆子罗罗嗦嗦一大串说个不了,手里尽自玩着一对晶光锃亮鸭蛋大小铁胆,转动间叮叮地响。耐着性子听完,面色更黑,那脸上的赘肉沉沉往下坠着,额头上堆起许多褶皱,腮颊两边却像含着两口稠粥。越发显得喜怒难测,只是一味的油黑而宽大,如同没草木的石头山。婆子躬身垂眼,不敢抬头。
王爷不必担忧……
只是把这句话嗫嚅着重复道。
他缓缓地仰起下颏,半闭着眼,仿佛是盹着了。只听得铁胆有节奏地悠悠地响,叮的一声,叮的又一声,天荒地老。那婆子的脚站得麻了也不敢略动一动。正难耐时,他却从眼皮底下罅隙里射出两道精光来。
这么说,还是一点起色也没有。
他慢条斯理道。婆子心里咯噔一下,迅速地把眼睛睃了一睃,从眼角里瞥了老王爷一下——还好,脸上并无怒容,然而大意不得。生恐把姨娘这病三个月都没有起色的罪责落到自己头上,自顾斟酌着,她觉得嗓子有些紧,却并不敢嗽出声来。
回王爷,太医说了,姨娘这病非是寻常风邪寒热——是伤了筋脉,若指望汤药调理,十天半月的就能痊愈——那只恐是很难的了——偷眼又望一下,忖度着道,太医说,姨娘究竟是年青人底子壮,这病也不是不能治好。昨儿才来过,从新的把了脉,说是姨娘这些日子来调养得甚是不错,精神气色都好……
我说起色!三个月了,半点起色也没有吗?!谁问你气色了?那些狗屁太医,只知拿了朝廷俸禄,开点吃不死人的万应方儿,说些不痛不痒的囫囵话,打哈哈,谁要听他!他忽然发作,手里一紧,两枚铁胆骤停,咣的碰撞于一处,里头芯子兀自旋转,余韵不绝。婆子连忙噤声,低下头去。老王爷怒气未消,起身在屋里来回的走了两趟,止步沉声问道,我问你,是不是半点起色也没有。什么精神气色,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你姨娘如今还是身体半分也移动不得?
……是……饭量倒是还好……
他皱起眉头,打断那婆子的罗嗦。还是下不得炕、说不得话,还是才跌了时那样,像个活死人一般么?——说实话!
……是。婆子声如蚊蚋回道。
一群废物!不过是滑了一跤,什么大不了!三个月,三个月就当真拿不出半点法子,不知朝廷养着这些饭桶是做什么用的!他把铁胆向案上一拍,喀啦,那花梨几案定是裂了。老王爷站定在那厢,但见白须咻咻地吹着,胸口起伏不已。
王爷是真疼玉姨娘。那婆子心想。为这心尖上的人儿,气的这样。一壁也只得宽慰道,王爷,这病来如山倒,病去……
带我去瞧瞧姨娘。他理也不理,一撩袍子,径自拽步出门。
三个月了还是这样。他并不清楚温玉的病况,只在她初病倒时去瞧过两次,后便没再踏进过那小院,只命下人加意小心伏侍,请大夫用药。影影绰绰听得一些消息,虽则奴才们怕担了干系,总是报喜不报忧,他料得到她是没有多大起色。摔了颈子,若真赶寸了劲儿也不是小事。当年沙场征战,他还记得二皇兄的儿子,那个年轻骁勇的孩子在逐杀敌寇时中了一箭,从马上摔下来伤了颈子,当时便不能行动。躺在大车里从疆场千里迢迢护送回后方去,养伤。那年他是十八岁。心气高傲、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每逢攻战总是一马当先,手中刀也不知砍杀了多少敌人,就为这一摔,摔得他只能离开这立功的沙场,躺着回家去。不然今日朝中栋梁少不了他一位。
这一躺……二十……三十……多少年了?他眯起眼,有点害怕回想。反正他是骑在马背上来的,躺在车里回去的。躺到了今天,还是躺着。没死。
他死不了。这是活受的罪。罪没遭到头儿,想死也死不了。
……活遭罪。他的玉姨娘,他不是没想过她如今是怎么个样子。二皇兄的儿子,两条腿已经全然地萎缩了,盖在被子里几乎瞧不出来,只见上面戳着一截,黄土色的脸,好象人给腰斩了……那恐怖的半拉身子,他永远都忘不了他见人来了,脸上露出的那种似笑似哭的神情。张着嘴,喉咙里嗬嗬地发出痰音,活尸般面庞上两个眼珠子骨碌一轮……做人做到那个地步,已经是对于人本身的羞辱。
他捏紧了拳头。他不能看见他的女人变成这个样子,那会让他此后都抹不去这点恐怖的回忆,然后只要一想起跟她缠绵的情景就恶心……但到底总是要去瞧她一眼的……总是得去。他曾经这么疼爱的、一意孤行、黄金有价玉无价地赎了来的女人。他把她接入王府,不顾非议。他对她宠擅专房,自打有了她,没再往旁人屋里宿过一夜。他待她仁至义尽了。对一个风尘女子,再深情的恩主也不过如此了。他对得起她。以致这府里莺啼燕妒,多少红颜含怨。她们给她取了个诨名儿,叫做抱小姐,在她跌伤以后。这府里的事,他不是一点影儿也不知道。女眷们吃醋,幸灾乐祸,也是难免。吹到他耳朵里,不过睁只眼闭只眼,谁去理会这些妇道人家叽叽喳喳的碎嘴子。
……但……抱小姐……他恨这个词儿。她们说他枉费万金,不过买来了一个泥塑木雕的美人壳子,行动得由人抱,不说,不笑,完全伏侍不了主子——反要主子费心思伏侍她去。简直还不如泥塑木雕。她如今是只会吃喝拉撒,凭空地给人添出无数的麻烦来。
我们老王爷,心上第一个人儿——你不晓得么?就是那抱小姐呀!呵呵,老爷子这回可是过足了瘾了,那些赎身银,说出来都吓人,丢在水里也听个响——这可好了,好好的给自个儿请了个祖奶奶回来供着,抱小姐,慢慢儿的抱去罢!抱过来,抱过去,好玩儿罢——往后日子长着呢!——他几乎在想象中听到她们含酸讥笑着的声音。
不能忍受……他简直想就此不要再见她的面算了。一日她好了,一日再来见他。然而他的双脚迷迷瞪瞪,就往那小院迈过去。总是要瞧她一眼的……他从前那么的疼过她。她要什么,全给她。
他得对得起她。不觉间一抬脸,重重纷纷紫雾扑到脸上。她这院落里,一架紫藤开得正足,张牙舞爪伸展着它粉紫的触手,四处绞杀,碰到什么就绞住什么。原来已是四月末,暮春时分。他扬手披开花蔓,怀着厌恶——这花太香了。那无边无际漫天漫地艳冶地盛放着的紫,招来许多蜂子嗡嗡缠绕着,他随手挥落了一只,抬脚踏死。
太香了,香得教人恶心。
她那屋里也是一样的浓香。虽然门窗都不开,怕病人招了风,还是有股藤花香气,不知怎么进来的,充塞在屋子里甜得人发闹,仿佛一气儿吃了五六斤藤萝饼。
久未开窗的病人的房间……闷住呼吸,捂住,像一双决意杀害的大手,像宫里绝密的酷刑“气毙”,拿棉纸沾湿了往人口鼻上贴去,一层一层,一层一层,一线的生机,逃不出生天。这屋里阴暗,似不只因为光线。一踏进来便陡叫人觉得窒闷,胸口,鼻间,嗓子眼儿,一切可出进气儿的所在都给堵上。他望着那寂寂下着帐子的大床……多少次翻云覆雨的爱妾的床……一步步走近去,忽觉胆寒。
揭开帐子,出乎意料的,她的模样儿竟没大改。静静地仰面睡在枕上——没睡,睁着眼睛。她那双眼眸还是清澈透底,黑白分明,眼梢微微向鬓边挑着点儿,配上一双蛾眉嵌在面上。伏侍她的丫鬟婆子都很经心,想是常替她擦身拭面来着,一头乌发也梳洗得齐齐整整拖在枕畔。乍然看去,面色仿佛比前还更好了些,不着风日,白玉一般——然而这玉不是温的,不像她的名字。两颊还透出轻红,但红而不润,是一种冷红。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坟墓中尸首口里含着的殉器,一颗珠或一枚玉蝉,长年累月,吸取了尸内血气,渐渐由内里泛出红来。人死了,人的血也死了,然而到了死物的珠玉里头,竟可永垂不朽。就是那尸首本身烂成了泥,烂成了白骨,烂得无踪无迹,含玉内那一缕残血也永远在那里。像是借尸还魂,两两早已死去的阴冥之物相附,却就成了一种反常的生命……生的尽处是死亡,死亡到了极至、死到不能再死,也能够返生么?——然而是违背阴阳常理滞留在不该存在的地方的、不祥的生命!他无端地觉得烦恶起来了。把眼光投在她脸上,这是他的女人,她的娇媚的脸庞,他的掌心熟悉那上面的每一寸线条……可是恍恍惚惚,这么的陌生。
玉儿,我来看你了。你听得见么?
他对住她,低低地唤了一声。温玉的头搁在枕上,并无半分转侧。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看她可会有一些识得他的表示,但半晌,那双眼珠就如点漆,两笔黑颜色点下去了便再抹不掉,动不得,移不得——她就那样直勾勾地瞪着他,一片透底的死气。
玉儿,是我……他软弱而模糊地,再唤了一声,唤到一半,咽住了后头的话。这情形,分明她是不认人的了,想不到她的病情竟这么厉害,比他那侄儿还更沉重了。瞧这样子,怕是连心智也没有的了。他摇了摇头,待要回头吩咐下人好生伏侍,却见枕上人的眼珠儿缓缓地动了一动。极其吃力而锈涩的,像是慢了半拍,人家老半天以前对她说的话,这才反应过来——她的视线不再投向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而是看到了他这个人。看到了,但他仍然不能够确定她是否便是在看他。
姨娘这样子,是病得不轻。跟她说话还听得见么?可还认得人?
侍侯的丫鬟上前。回王爷,姨娘心里还明白的,我们伏侍了这些日子,看得出来。姨娘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怜身体不听使唤,要一动也不能。她话是说不出来,可跟她说什么,姨娘都是听得见的,她这会儿一定知道王爷您来瞧她了,心里感激得了不得,就是不会说——您看姨娘的眼睛,这不是漂着点泪花儿了么!
他望着她的眼睛,可不是,漆黑的深处,仿佛是慢慢地浮起一层水气来了。罩在那本来就不甚灵动的眼珠上头,更显得朦朦胧胧,如同宝珠镶嵌的贵重的玉石女像,尽叫人赞叹栩栩如生,却再不能透过那眼睛看穿她心里想的什么。因为她心里本来什么也没有想。没有生命。或许侍女说的是真的,她伏侍了她这么久,多少知道一点……但他宁愿相信她在骗他。温玉没有思想了,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宁愿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
她眼睛里的水光潋滟闪烁,只是薄薄地浮动。成不了泪珠儿,流不出来。
王爷,姨娘心里欢喜呢。您来瞧瞧她,她这病就有望了。
他却只觉得头晕。是么,她欢喜么?抑或悲伤?全然看不出。她没有表情的容颜之上闪亮着没有表情的泪光。直挺挺。他轻轻把手伸进被窝里去摸她的手。那严密的棉被一掀开,缝隙里扑鼻冲出一股气味来。她们把她擦洗得很干净,并无长日卧床不起的病人的那种体臭,然而很明确地,那是僵死的肉体的气味……不臭,甚至还有点香,但是是死的,死的……他额上猛地冒出冷汗,如同一个盗墓者看到棺材里的尸首突然坐了起来一般的惊骇。手上不由用劲,把所摸索到的那只手狠狠攥了一把。老王爷拉硬弓、驰烈马,天下知名。老了老了,十分气力还剩得三分——就这三分,也足够把一个女人捏得尖声惨叫、花容失色。但她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脸色倒一下子苍白了。呆呆地望着她安详的面容,汗珠子顺着额角一直流下去,流进领子里头。他的手里握着的那一把骨肉,呵……永远忘不了的触感,噩梦,是麻麻的,软软的,又僵硬无觉。她的五根手指像五条死去的小蛇在他掌心。
玉儿……他沙哑着嗓子叫道,把手从被窝里撤了出来,颤抖着放在她的额头上。玉儿……!我没法……我不能看你这样子!我受不了……我……心里疼……
他哽住了,喉咙哑得厉害,话说出来全都变了音。他的手按在她额上,用力往后推去,五指深深插进她鬓发里。攥着,揪着她头发,着实难舍。
怎么能够。他舍不得的是生命,那青春的泼辣的茂盛的生命,纵使只不过在床上……到底,她给过他生命的力量与温度。他已经是夕阳渐沉的人,如何叫他再去面对一具活尸……喘着气的死人。这个身体,他曾那么爱、那么爱。
……他是那样地爱过她!他得对得起她。仁至义尽。
老王爷躬腰在床沿,许久,两行浑浊的泪滴在女人的面庞。在她无喜无悲的玉颜上,轻轻滑落了。他唏溜溜地吸着鼻子,如同一匹寒天里受冻的老马。
老王爷实在是太疼姨娘了。真真这才叫三千宠爱在一身,不爱江山爱美人。一个女人,这辈子能被这样的爱一次,哪怕挨苦遭罪,也该知足了。旁观的丫头婆子们尽皆唏嘘。
七日后,王爷把她赏给府里一位师爷。那师爷也是个斯文老实人,家中并无妻室,这一得了这样的美人,绝不以她病重而嫌弃的,定要明媒聘作正室,白头偕老。退一万步说,是王爷亲赏的人,谁敢嫌弃?
那位师爷想是乐意得很罢。时光虽仓促,还是提前在外头拾掇了一处房子,等到了日子,一乘小轿就把她悄悄地由花园角门里接出去,一如来的时候,无声无息。
……这往后虽是小门小户、粗茶淡饭,终究是正头夫妻了,也算是有个着落。王爷待她,不算不周到的,仁至义尽,仁至义尽了。接新媳妇那日,贴身伏侍的婆子最后伏侍她一回,两三个丫头架着,换上大红衣裙、凤冠霞帔——王爷还特意为她准备了新娘子的喜服。她这辈子也没穿过。婆子一厢吁叹,一厢替她搽脂抹粉,把嘴唇点得鲜红。新娘给扶住了两臂,如同纸人,只是直直朝前望着。
我知道她心里什么都明白的。唉。该知足了。火坑里作孽的人,能有这么个结果,玉姨娘,你也算是有福的了。这往后去了,跟了好人,一生一世,从一而终,好好过日子罢。但愿你那丈夫能真心地顾怜你。去罢,去罢!婆子道。然后替她蒙了盖头,几个人搀进轿去。
温玉静静地倚坐在轿子里,悠悠荡荡,一直地离了王府。
轿子穿过了大街,拐过许多小巷,在一个春暮黄昏,逐渐地隐没在都城纵纵横横的青灰砖石胡同里了。她看不见她的丈夫为她拾掇的人家,门扇上是否也如旁人娶媳妇一般,贴着喜气的堂皇的喜字。
(十二)温玉,我是要你的
她径直被扶到屋里去了。人家让她坐在床上,拿靠枕倚住了,身子不会溜下去。听起来冷清得很,这人家。稀落杂沓的脚步声,两三个人,来来去去,还是送她来的婆子们,没有炮仗,没有亲友的起哄,没有坐床撒帐。只向新郎道了喜,讨了赏封儿去。最后她们走了,把她丢在这儿。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在房里。男人走去销上了门,返身回来,轻轻揭起她的盖头。她看到了她的丈夫。他真是个老实人,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里,也没披金挂红,家常地仍旧穿着那一身青布长袍,洗得干干净净。他的头发也是才沐过的,还有点未干透,齐整地梳好,微微夹杂一两缕花白。她闻得到他身上洁净地发出墨与纸张的气味,如同一本才印出来的诗集,一行一行,全都是梅花、月亮、飞雪、细雨、萧萧的竹子……他微笑着,带点羞涩,在她对面,俯下那瘦高的身子来。这简朴的小房间,案上一对花烛在他背后,毕剥烧着,火苗蹿得老高。红红的光与影好比是在水里,摇漾个不了……满屋里都是红的,有光的所在,是鲜亮的火头的红,没光的所在,是暗一点的丝绒红……仿佛满屋里遍地铺着暖软的红绒。温玉不能抬头,她朝前望着,一直望去,眼前这俯身相对的男人,他背着光,暗红的影荫在脸上,那挺直的鼻子,深陷的眼窝,越发高下分明。他看着她,看着,看着,薄的唇角游出淡淡笑容来。
这是她的丈夫。眼前这个人。不知道是她的第多少个男人了……但是是她此生第一个丈夫。唯一的。她做梦也没想到过会有。从前那些都不算了,只有他,从此,是她结发的夫郎。她虽说不出话,只管朝他望着,心里终于渐渐地宁定下来。
如梦如寐。
她应该笑的。大喜的日子。要是她会笑,该多好。不过没关系,他会懂得……她知道他会懂得。她面无表情地与他咫尺相对。
有句话,现在说,不知道晚不晚。他微笑道,温玉,我是要你的。
不管,你所有的,是不是——只有身体……他停了停,又缓缓说道。每隔两三个字便顿一顿,仿佛颇费踌躇,可是声音很柔和。他把手轻轻地落下来,落在她肩上。
其实我也没想到……那年我想法子进王府去……其实也没想着还能再看到你……我以为,能离你近些,已经足矣。如今这样的结局,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悲哀……他望着她,又笑。可是从此以后,我一直会要你。温玉,你是我的妻了。你累了,这就歇息好么。
她仍是直直地朝前望着,冷白的玉颜,无喜无悲。
他温柔地说。然后吹灭了红烛,小心翼翼替她宽去了喜服,扶着她躺下来,让她枕在他的臂膀里。他和衣,从身后轻轻拥过来……将她整个拥在怀里。
睡罢。他说。许久,再无声息。只听得脑后是他悠长的呼吸,细细地拂着后颈。他睡着了吧。
温玉僵硬地躺在他怀里。她无法不僵硬。她像一具尸体,就这样直挺挺地度过整个花烛之夜,把她的脊背对着新郎。但是当窗纸上亮起来的时候,从她彻夜睁着的眼睛里慢慢地流下了泪来。
眼泪渗入她颈下枕着的青布衣袖。是温热的。
嫁给游江之后,她过得很好。当真应了那婆子的话,她算是有福的了。往后,一生一世,从一而终。她这一世总算有了个结果,便是做他游家的媳妇。
她的丈夫很知道顾怜她。如同要弥补前半生的跌宕般,他给予她的是安稳宁静的生活,细水长流。有了空他就跟她细细地说话儿,不厌其烦,纵然得不到回应。他逐渐学会从她的眼神中探知意向。温玉的眼睛还是活的,虽然她伤了血脉,心里想着什么,总是要过很久才能穿越体内那些弯曲破碎的脉络,到达眼眸。
他不嫌弃她。为她端水喂饭,擦身拢头,以至收拾便溺,一切的繁琐肮脏的活计。
你不脏。他总是这样说,当她羞缩自惭的时候。
温玉,你已是我的亲人。我心中爱你敬你,于我,你身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干净的,你明白么?
他也跟她说许多琐碎的事情。有时读一些书给她听。温玉知道了他从前是成过家的,在年轻的时候,娶的是一位闵氏娘子,早已亡故了。并未留下儿女。
——是在你认识我之前么?
她用目光,迟慢而吃力地表示出她的疑问。
——是的。在识得你之前,她已逝世了。如今葬在我家的祖坟里。他答。
等我死后,要和她一起葬在游家的祖坟里,陪在你身边。她心想。她并不嫉妒他的亡妻,她与她,都是他命里最亲的人,要一起走到死的。她知道他待她的心是真的,这就够了。她把眼珠缓缓移动着,微笑望着她的丈夫,非常地安心。
这样过了三年。她的病竟然一点点好起来——很慢很慢,但确是在好起来。渐渐地,她的头颈能够转动,也可以显露出或喜或嗔,简单的神情。对于这一切,她与游江只是安静地接受,并未惊喜交集。两人都觉得目下的生活已经习惯了,倘能更好一点,当然最好,若不能,也没什么。就这样,上天已经是足够厚待了。
她的肢体亦逐日恢复生机。似从前那般随意行走是不能了,却不再萎绝如死木。可以慢慢地举动转侧。晚间在衾被里他为她摩擦手脚,感觉冰冷僵死的肌肤逐渐回复温度与柔软。于是在结缡三载之后,有天他们终于有了夫妻之实。
温玉费力地举起双手,搂住身上男人的脖颈。她闻到他皮肤上熟悉的味道……三年了,她已经习惯他的身体。习惯了他每晚在身边,将她抱在怀里。而这个事,反倒可有可无了……其实她也只是想有他抱着她入睡而已。每天清晨,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就足够了。但为什么从前她不明白呢。啊……从前……她不去想了。他是在竭尽全力,很温柔很温柔地待她。那一瞬间,仿佛把他全部的温度,把他自己,都给了她。
她很满足。从来没有过的。倒是他,伏在她身上竟落下泪来。温玉仰脸在他瘦削的肩膀底下,带着她那一贯淡漠的表情,摸摸他的头发。
一年后,她为游江生下了一个儿子。游江说,待孩子大了开蒙读书时再取学名并表字。于是起了个乳名儿,唤做阿伟。
(十三)爹爹的令牌
自从得子,夫妻俩一心一意地带大阿伟。雇了个仆妇。温玉虽然行走仍是不便,给孩子喂奶、换尿布之类事务已可胜任。到阿伟会得说话之时,她也能够慢慢地发出不太清晰的、简短的字句来了。
那年夏天,阿伟已经满地乱跑了。先一日那仆妇说家里兄弟媳妇要生产,人手不够,得回去帮忙接生。清早起来烧好了一天的饭食,打发游江吃过了早点上塾里去,她便也挎上包袱走了。
你一个人看得了阿伟么?这小孩子最近皮得很。要不要邻居家里找个大娘来陪你一天?游江道。
他很乖,没关系……温玉一字字道,你……不用担心,快走吧,莫去迟了,叫人笑话……先生……还逃学。阿伟很能干,桌上有饭菜,他自己会吃。反正,午后你就回来了。说着招手唤,阿伟,过来……爹爹要上塾去了,跟爹爹……说再会。
爹爹再会!今天记得再给我买小老虎回来哦!这个只有一头,都没人陪它玩!阿伟手里捏着茶叶蛋,骑着板凳咣当咣当过来,指指自己怀中小泥老虎道。
送走了游江,她便坐在他们这个小小院落里一棵老槐树底下乘风凉。坐个竹凳,把一本书摊开在膝上慢慢地翻。阿伟自得其乐,在一旁自个儿玩得很是起劲,嘴里一忽儿呜哇乱叫模拟着打仗,一忽儿又絮絮叨叨地跟他想象中的许多伙伴对话着。这孩子从小乏人照料,伴着行动不便的母亲与一个年老仆妇,早已习惯自己哄自己玩。她有时从书页上抬眼瞥他一下,见他还在骑着他的“战马”满院兜风,便又放心地回到她的书上去了。不知不觉,觉得太阳有点晒在背上了。温玉眯起眼睛望望,日头已经高挂,这槐树荫底下虽然阴凉,也抵不住炎夏的烈日。该进屋去了。她合上书,扶着树干,慢悠悠立起身来,唤道,阿伟,跟娘进屋去玩罢,这会儿热啦,再满地疯跑,当心中暑!
阿伟已经不骑着他的板凳。他不知从哪折了许多白色的香花来,正蹲在草丛里专心地把它们编成一串,再套在脖子上,洋洋自得。她见了不由好笑,喝道,阿伟!丫头才带花儿,你……你是小子还是丫头?还不快点摘掉!
阿伟歪着头想了想道,差不多!反正我喜欢带花儿!娘,你要不要?我这里还有哦,给你带几朵好不?他炫耀地展示着颈上的花环。温玉啼笑皆非,只得哄他道,好,那我们进屋去。阿伟是乖宝,跟娘回屋里,娘给你编个小花篮。
谁知阿伟却淘气起来,头一扭,道,不!娘才不会编小花篮呢!娘笨得很,娘连脚都是让爹爹洗的!我不进屋,我就在这儿玩!说完撒腿又跑。温玉连连声唤,却又步履艰难,急了半日也没挪了两步远,那孩子已经跑得没影了。
阿伟!你再顽皮,我告诉爹爹回来打你……我不让爹爹给你买小老虎了……她一片声喊着,一急,口齿也含糊了。瞥眼看见阿伟又拣起了板凳,骑着咯噔咯噔地往他爹爹的书房里去了,越发着急起来。游江的书房是在这院子西边,僻静的一小间,平日不让孩子进去,却也从不上锁。阿伟多少有点怕他爹爹,爹爹在家,他倒不敢胡闹。今日见家里只剩娘一个人,又明知娘是追不上捉不住自己的,便大胆闯进这素日的禁地去了。温玉生怕他毁坏了器具、展污了书卷,一径隔着院子喊道,阿伟,乖孩子,爹爹的书房不好玩!过来,娘给你好东西!
喊了几声,并无回话。但听得阿伟在内翻箱倒柜,她正欲咬牙挪过那边揪出他来,只听阿伟欢呼道,娘,你骗人,爹爹的书房可好玩啦!好多好东西……娘,你也进来玩嘛……你看,真好玩,爹爹还有令牌呢!就像打仗的令牌一样!娘骗人,你说爹爹是教书先生,不是大将军,那爹爹怎么有令牌呢?
他一叠连声乱嚷。温玉听得不明所以,只得顺口道,是么?娘都不知道,那阿伟把爹爹的令牌,拿来,给娘看看好么?
只听“马蹄”声响,阿伟耀武扬威地奔过来了,一手执住“缰绳”,一手高擎着一面长形物事,得意地挥舞着。在日头底下黑油油反着漆光,仿佛还描了点花样在上面,乍看是有点像令牌。不知何物。都是他爹爹平日给他讲将军杀敌的故事讲多了,惹得这孩子成日家喊打喊杀,上蹿下跳,半点不像他夫妇二人的儿子。温玉扶定了槐树,但觉给他手中物事晃得眼花缭乱。
娘!你看!爹爹的令牌!
阿伟把那东西高高地举到她面前,叫道。
(十四)因为记忆总是破碎的
[如果您读到这里还没有厌烦,请再听我讲一些过去的片段……那些破碎的、破碎的片段。因为记忆,总是破碎的。]
她说:先生,天不早了,该安歇了吧。多时没开口,她的嗓子有点沙了,然而回荡在寂寂的空气里,仍然显得突兀而响亮,简直像金鼓齐鸣,振聋发聩。她自己听了也是一惊。心里怦怦地,如同有个中了箭的兔子,仓皇地乱跳,一路淌着血。
她低下头去紧迫地盯着面前的男人。那男人,只顾把面目深深地往手中的书本子里埋下去,脊背弯成一张痛苦的弓,死死绷住……有些事情,如箭在弦。
她在他后面。她的影子在地下摇曳,拖得长长的,一忽儿折了上墙,一忽儿又横扫开去。满屋里都是她的影子,幢幢地,这房间充满了一种放大的迫近的威胁。男人全身僵硬,只顾躲藏到书页里去。
手里忽然一松。她的手越过他,从后面把那本书掣了去。她故意也伏下身去,伏在案上,跟他面面相觑。
他没了屏障,只得也看着这张美丽的脸。一双眼睛清澈透底,黑白分明,眼梢微微向鬓边挑着点儿,配上一双蛾眉嵌在面上。十八岁的美丽然而任性的女子……他的女学生。他闭起两眼,忽而,有什么纤细温暖的东西抹在他眼皮上。
她的手指硬把他眼睛撑开。咬着嘴唇,小小的面孔上有一种滑稽然却坚定的神情,坚定得令他害怕。
先生,我要和你在一起!她倔强地说。
她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自八岁上家里聘了先生来,教她诗赋,教她书画。一切名门小姐应该懂得的东西。
于是她跟着先生,学他的诗赋,学他的书画。从八岁,学到十八岁。
她十八岁,该出嫁了。她有个父亲自小替她定下的夫君。
但是,我不嫁人!她说。
你给我出去!他摔了书本,一手指门,胸膛不住起伏。小姐,请你自重!
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先生,我来,只想问你一句,你要不要我?要不要我?——他们就要把我嫁掉了——
……
漫长的沉默。终于他说,我们不能。小姐,你还是,请回吧。
他转过头去。不看她。
先生,你讨厌我。
他以为她走了。然而竟听到她在身后平静地说。他不由自主,梦魇般回过头来。她在门口,呆呆地望着他,任双行泪水自顾挂下来。
想不到这才是你给我的真正的礼物。她点了点头,唇边露出微笑来。我十八岁生日,先生你给我的礼物是这个。你讨厌我,好,我记住了。
一边自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册页,往他脚下一丢。
还给你。我不要。先生,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是看不出来。我再也不要你的东西了!反正,你是不要我的……她转身出门,淡淡道,先生,我得去准备我的嫁妆了。你安歇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来会这样痛苦。真的痛。心里头给人射了一支箭。
拔不出来了。
她转身走了。她说,她要去嫁人了。
她说,先生,今年我八岁,先生多少岁?
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她扳着手指算,那是很大啦!先生比我大很多……先生,我真想做大人,做了大人就不会老是被管头管脚了。
他笑。你现在还小,要乖。
我很乖啊……可是我要再过多少年才算是大人啊?
你……起码得满十八岁吧!那时你就是大姑娘了。
那时我就和先生一样大了。
不,那时,我就老了。
她趴在他肩上转动着眼珠。忽然鬼鬼地笑。
你笑什么?
她摇头。我不告诉你!
她足不出户,准备了很久的嫁妆。然后她去对父亲说,我反悔了。不嫁了。
胡闹!女大当嫁,不嫁,当尼姑么?
她说,要么不嫁,要嫁的话,只嫁一个人。
她说,父亲,把我嫁给先生吧。
她说,我已经把身子交给先生了。
他为她的诬陷与无耻所震惊。在百口莫辩的境地中,在她父亲的雷霆大怒下,张口结舌。
你胡说……他只说得这一句。忽然看到她苍白平静的脸,仿如不干己事地,对他凄然一笑。
她十二岁上偷看西厢记,被他发现。扬言要去交与她父亲。她涎皮笑脸,装作哭天抹泪,从后面扯着他的衣服,百般央告。好先生!我知道错啦,以后再不敢了。
呜呜,先生,我都认错了……
先生,你一点儿都不疼我……
先生,最多我明儿多背几篇列女传啦……
最终她被他的面色吓坏。他是块铁,不被任何理由与眼泪打动。她呆呆地放脱了手,坐在椅上,这回是真哭出来了。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
她用手蒙住脸,绝望地哭泣。
他在门口悄悄地转过身来。
东家是通情达理的人,并没相信她的弥天大谎。然而他不能再在她家里呆下去了。
何况学生已没了,先生留着还有什么用。她先于他而离开了那个家。一个人。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闵家把个待嫁的小姐丢了,这事轰动一时,成了满城里人们的笑柄。她的夫家义正词严,当即退掉这个还没过门便私逃了的媳妇。谁知她是死是活,就是还能回来,也万万不能再要了。亲家老爷领着儿子,亲自把当年的文定摔还在他们家大门口。
谁知她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东家,她的父母,闵家老爷太太不在世了。亲家退婚的当天,闵老爷便一口气吊了过去,及后没拖两日就过身了。临死前,他喉咙里涌着痰鸣,切齿诅咒他的女儿。
我没有她这个女儿!闵家没有她这个人!——他叮嘱他的夫人,记着!将来那贱货倘若回来,不准她进我的家门,她死了,我闵家的坟也不容她!祖宗都容不得她呵!贱货,她不是我的女儿,她就是死了做鬼,也是个下贱的东西——我等着,到了那世里,我等着看她的下场!永不超升、永不超升呵——
最后一口气,乱着给他擦洗移床的时候,东家还叨念着。那贱货死了,不准她埋在我姓闵的坟里……不准……
东家最后的日子是他帮着太太操持的。等葬了东家,太太也去了。
东家不恨他,他知道。他心里明白,他只恨他那丢尽祖宗脸面的女儿。为此他诅咒她,以最恶毒的语言。
他也恨她。但是事情完了,他背了包袱离开这宅门的那天,忽然想起从前某天,他对她说自己不能一辈子待在她家里,总有一日,是要离开的。她便问道,先生,那如果有一天是我要离开这里,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他还记得,那日自己笑着回答,不会。
结局
在正午灼烈的阳光下,温玉垂下头,轻轻接过阿伟递过来的那物事。它也被日头烤得发烫。
黑漆灵位上,金漆写着字:闵氏温玉之位。
娘!我们一起来玩爹爹的令牌吧!
阿伟在一旁跳着叫道。听起来很遥远。
很远。温玉觉得看不到她的儿子,她张了张嘴,道,阿伟……声音忽然哑了。她只把两手紧紧攥住了那东西,仿佛要捏碎它。
它在她手心。很烫,很烫,很烫。
烫得要烧起来了。
……她觉得她真的烧起来了。
(十六)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
[他们的结局。最后,什么故事总有个结局。不是吗。]
后来他在邻近的一座小镇里找到了她。她生病了,躺在拥挤肮脏的棚子里,跟其他以替人缝补浆洗破衣裳为生的女人一样,面目污垢,憔悴支离。
到了最后的时刻,她仍然要在他面前坚持她的倔强与任性。
你不用可怜我,来看我。我不稀罕。我所做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你用不着在这里自作多情,怎么,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才……
她说。然后咳嗽起来。
我不愿你看到我这样子。
她把一床破棉絮蒙在头上,死死拉着不肯让他掀开。一如儿时她因为顽皮被他责罚,耍起小脾气来的模样。非要他拿出她想要的东西来,才肯言和。
……反正你不要我……
又道。
他流下泪来,说,我要。
他把她接到自己住的地方去养病。养了几日,有一天她忽然问他,先生,你相信人死了以后会有鬼魂么?他呆了呆。
不相信。
我信。她说,然后笑了。先生,等我死了之后,我会再回来找你。那时候你不是我的先生了,你会要我吗?
她又殷切地望着他,追问。那时你就不会不要我了,是不是?
他把手按住她。她身上很烫了,烫得要烧起来了。
你别乱想,好好养病。
等我变成了鬼,可以做你的妻子吗?
她固执地一定要问。最终他说,可以。她又微笑。
先生,温玉记得了。你答应过我了。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
那是她最后的一句话。说完之后,她躺下去,死了。到死他也没有告诉她关于她父母的死讯。他对她说,他们很好。他们原谅了她。
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
她死了。他还活着。
一直活下去。
(十七)阿伟,温玉
那天午后散了学,游江从塾里回家去。他牵记着妻儿,怕那小淘气阿伟又捣蛋,累坏了他母亲。因此他走得很快,只除了在路上停下来买了一只泥塑的小老虎。他答应过阿伟,大人是不能骗小孩的。不然小孩会学样。
因此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做到。他老了,已经五十岁。但是记挂着家中妻儿的时候,他可以走得像年轻人一样,箭步生风。
游江把小老虎揣在怀里,推开他家的院门时,没有看到阿伟像小猎狗一样从角落里突然大呼小叫地扑到他身上。阿伟!温玉!他唤着妻儿,没人应声。
他茫然立在门口,游目望去。在两侧题着“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对子的黯旧红漆板门之内,空的院落,遍地撒下夏天的白花花的阳光。一路踏着进去,恍惚脚下踩着火焰。
阿伟!温玉!……
他突然停止了呼唤。他看到,在那棵老槐树下,有一滩已为泥土吸收的血水。还留着点深红的迹子,其实看去与周围褐色的土地没有多大分别。
要不是因为正好掉在那里的那件东西,他也不会注意到这滩痕迹。
静静躺在泥土上的黑漆的牌位。金字醒目。
闵氏温玉之位。
他慢慢地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下。低下头。
就那样站在那里。
(十八)凋零
[遗落人间的。最终。]
在她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他送给她一卷花鸟册页做贺礼。是他自己画的。从前她一直想要。
啊!谢谢先生!让我来看看,都有些什么花儿?
她雀跃道。就在案前坐下来打开它,他微笑着立在她身后,越过肩头,看着纤细的手指一页一页,把那本花鸟册页从头翻起。红梅,迎春,牡丹,紫藤,芍药,荷花,金菊……四季的风光盛景一页一页地从她的手指下面掠过去了,寂静的沙沙声响。
后来翻到一页,她顿了顿。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把这一页也翻过去了。
那页上,工笔细细画着一本芙蓉,仿佛是在水边,却不见水,只见底下一方嶙峋的石,有只水鸟低低飞过。看着就叫人觉得秋气深凉起来。那芙蓉也怪,偌大一枝横斜,只得两朵花。用的是极淡的胭红,洇染开来,花瓣看似透明。
那两朵繁缛的花,一朵才刚绽放,一朵,已开始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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