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良是个画家。
他在一个村子的最西头盖了一幢高大的房子,像个庙堂,很Cool。
他在村里雇了一个老太太,每天早晨来给他搞一次卫生。老太太住在村子最东头,60多岁了,不过身子骨很硬实。
最近,马良一直想创作一幅画,叫《后退半个世纪》,但是一直没动笔。
他想用一个女子来实现这个题目。
外在的东西没问题,一件花衣裳,一根黑辫子,不施粉黛。难度最大的是她的眼神,马良总觉得他描画不出来。
他用了一周的时间,终于,完成了这幅画。
那是一个和真人同样比例的女子,站在一片草地上,挎着个篮子,装着半篮蘑菇,就像第一次照相的人面对镜头一样,有点羞怯地看过来。
半个世纪前的天,比现在蓝多了。草地上零星的花,鲜得像真的一样。
画完了这幅画,马良就像跋涉了半个世纪的时光,感到异常疲惫。
他是个自由画家,靠卖画为生,但是这幅画他不想卖,永远不想卖。
搞卫生的老太太来了,马良让她把乱七八糟的画室收拾一下。那个老太太就无言地走进去,低头开始劳动,一眼都没看那幅画。
这一天夜里,刮风了。
马良醒来,听到院子里的狗们在狂叫。他养了十几条狗。
他警觉地把耳朵竖起来。
画室的门响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人钻进去了。马良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他打开画室的灯,扫视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可疑的情况。
他又看了看那幅画,画中的女子在草丛中羞怯地看着他。
他松了一口气,转身准备回卧室。突然,他的脖子僵住了。他慢慢回过头,眼睛射向那个画中人的辫子。
她的辫子本来在背后,现在,这根辫子垂在了她的胸前!
马良猛地转了一圈,画室里只有他自己。
有问题!
她的辫子上竟然系上了一根红头绳,这根头绳马良根本没画过!
只有一个可能,有人趁他不在家,钻进他的画室,涂改了他的画。
谁干的?
当然是他的同行,因为只有同行才会画画。
可是,哪个同行会做这种怪异的事呢?而且,他和圈子里的人几乎断绝了来往,根本没有人走进过这个画室……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低头干活的人,不由全身一冷———是她?
他越看画中人越害怕,拿起画笔,又把她涂改过来。
第二天,那个老太太又来了。
她走进画室搞卫生的时候,马良在后面悄悄观察她。她没有察觉到马良在身后,只管低头干活,根本没看那幅画。
马良望着她花白的头发,暗暗解除了对她的怀疑。
“大妈。”他叫了一声。
老太太似乎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她的眼睛很浑浊。
“你叫什么名字?”马良问道。
“李彩花。”她一边说一边继续擦地,她的手像一截干枯的木头。
“你是在这个村里长大的吗?”
“是,我就是在这个村子出生的。”
“这个村子有没有人会画画?”
“画画?原来有个画匠,死了。”
这天晚上,马良又被风中的狗叫声惊醒了。
他竖起耳朵,听画室的动静。
画室的门又响了一下。
他起身跑过去,打开灯,没发现任何人。
他朝那个画中女子看了看———那根辫子依然垂在她的胸前,她羞怯地望着他。
这时候,马良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难道自己当时真的把辫子画在了她胸前?
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因为他又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个女子站立的位置似乎挪动了一点。她身体一侧的边沿,露出了细细的一条画布的底色。好像她曾经走下来过,重新回去时,站立的位置没有严丝合缝,出现了一点点偏差。
这下,马良惊呆了。
这说明不是画外人作怪,而是画里人作怪!
马良陡然想起了一个民间故事,好像叫《田螺姑娘》,讲的就是一个画上女子爱上了一个年轻的渔夫,偷偷从画上下来,为渔夫做饭,洗衣……
可是,此时的马良一点都感觉不到美好,只有恐怖。
他仔细打量这个画中人。
她的长相很传统,瓜子脸,杏核眼,高鼻梁,樱桃嘴,大眼睛,窄肩,细腰,宽臀,她的眼睛水水的,很羞怯……
看久了,就是一个真人站在面前。
马良使劲摇了摇脑袋———她确实是一幅画,无血无肉,她诞生于他的画笔和想象……
他实在不想再跟她对视下去,一步步退回了卧室。
这天夜里,他听了一夜的风声。
第二天,马良中午才睡醒。
搞卫生的老太太来了,她一言不发,低着头干活。
马良忽然感到这个老太太有点眼熟。
他打了个冷战。
他发现这个老太太竟然跟那个画中人有点像!
马良立即明白了,为什么多数画家笔下的女性都有点像他的太太。马良住在这个村子里,很少跟外界接触,天天见到的人就是这个老太太了,他画的女子就不知不觉像了她几分。
“大妈。”
老太太又吓了一跳,抬头看他。
“你看我这幅画怎么样?”
老太太一回身,目光准确地射到了那幅画上。
“挺好呵。”
“我觉得她和你还有点像呢。”
老太太不好意思地说:“人家美得像花骨朵一样,怎么能跟我这老婆子像!”说完,又低头干活去了。
这天夜里,又刮风了。
马良没睡,他在极度紧张中等待那个响声出现。
大约午夜的时候,他果然又听见画室有声音。
他悄悄来到卧室门口聆听,清楚地听见有人打开了画室门:“吱呀———”然后轻飘飘地走出去了。
他迅速来到画室,打开灯,目瞪口呆———画上的女子不见了,留下一个人形的空白!
外面的狗叫起来,很凶。他疾步追了出去。
借着月光,他看见了一个背影———窄肩,细腰,宽臀,一根辫子在背后悠来晃去……
他顾不上害怕,跟踪她而去。
她挎着篮子一直朝村东头走。
风越来越大。马良紧紧跟着她。
那背影始终没有回头,一直朝前走,朝前走……
实际上,这个村子不大,从这头走到那头,大约一里远。可是,在这个梦魇一般的夜里,这一里路变成了一万里。
一个画中人,一个画外人,跋涉了一夜。
马良累极了,全身像散了架。
天突然就亮了,好像鸽子一飞冲天。
马良朝两旁看了看,他发现村子似乎变了样,砖房都变成了土房,而路边的草突兀地繁茂起来。
他猛然意识到,空间的距离变成了时间的距离,他是朝着从前走,一直走过了半个世纪!
这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了,恐惧到了极点,但是他仍然没有放慢脚步。
天越来越蓝。
前面的村道上,出现了另一个矮个女子,穿着旧时代的衣裳,她跟画中的女子打招呼:“李彩花,起这么早呵?”
画中人说:“我去草地上采点蘑菇。”
然后,两个人擦肩而过。
那个矮个女子走到马良对面的时候,还仔细地看了看他。
李彩花……
马良又一惊———那个老太太不是叫李彩花吗!
正愣怔着,果然看见那个画中女子走进了村东头第一家!
他躲在了一棵老树后。
那女子很快就出来了,仍然挎着那个篮子。她朝村西头返回了。
马良继续跟着她。
黑夜“哐当”一下就掉下来了。风渐起,越来越大。
马良好像又跟她跋涉了一万里路,终于看见了他那庙堂一样的房子。
她的脖子好像不会转动,没有回一次头。
来时,马良不但一直溜边走,而且还猫着腰。现在,马良的腰身一点点挺直了。
她还是没有察觉,好像她和马良是两种时空。
马良的胆子越来越大,走得也越来越快,最后,他离她只有几米远了……
她突然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马良。
她的脸布满了皱纹,头发干枯花白,双眼浑浊不堪。
她是李彩花。她的胳膊上还挎着那只篮子。
她说:“我来搞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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