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衣锦还乡
我的孩子们,他们已是人到成年,已不需要庇护了……
这个世界的强者是不会永远忘记你未来的命运的,孩子。
----现代派教父始祖唐·维托
烟州市中心30公里外,有个了不起的石冶镇,它的名声全是靠一所学校撑起来的。
今天正是这座石冶一中建校四十周年的校庆大典,两千名学生连续一个星期没有上课,就只为了今天的朗颂。然而,努力全然没有白费,尽管声调里毫无感情成份,却异常地整齐,绕着草木丛生的石冶山远远地传送出去。由于缺乏必要的感情投入,廖东然即使是名吃文学饭的记者,依旧不能紧凑地将听到的句子内容准确形象地在脑中表现出来,甚至总也来不及找寻字典中与之相对应的汉字,中间有几次较大的间隔,令他几近莫名其妙,他试图认真地听,可大脑就是不时地留下一片空白。
学生们进入到一阵极其冗长的排比式反问:“不,不苦”。学生们接着说:“啊!您说不苦!亲爱的校长,您太累了!”校长又说:“不,不累。”学生们继续齐喊:“啊!您说不累!亲爱的校长,你太忙了……”校长面前的麦克风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距离使他每个字的末稍都刮起一阵羸弱的怪风,吹得话筒发出诡异而犀利的尖嘶。他的声音本来就细小,由此而被完全掩盖住,下面的学生无法准确判断,他到底有没有按照台词回答,以致好几次抢在校长的前面。这段朗颂持续了近25分钟,炽烈的光将学生们的面庞分割成几个极不自然的色彩区,青春痘被人为挖去而产生的斑痕在战栗着的汗液浸蚀下显得异常可怕,校长的对白共有十句,近三十个字之多,他看起来相当疲惫,软软地仰在靠椅上,接过学生会主任递过后矿泉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惬意地向后轻轻蠕动着,嘴角延伸着的皱纹不知是否与微笑代表着相同的意义。此刻校长的眼却在尽力地寻觅着密集人群中只曾见过一面的那个托儿,好暗示他再添些溢美之词。
廖东然看看身边的金天闯,无可奈何地笑笑。金天闯是个极讨厌麻烦的人,因此实在懒于作出能令廖东然满意的陪衬性表情,他化解窘迫困境的通常方法就是拿过面前的茶杯小啜一口,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突然,校门口传来轿车喇叭威风的叫嚣声,一辆敞蓬的宝马760i闪着极富未来感的金属银色,自众多的桑塔纳,帕萨特,红旗,奇瑞中明星般掠过,停在正对大门的甬路前。蓝白相间的诱人标志染着日光映在廖东然的眼镜里。他暗自有些庆幸,亏了早先将自己的二手吉利停得远远的,而在金天闯眼中,那部宝马已经并不单纯只具备豪华气派的意义了,那是身份的象征,是一个人来这世上走过一遭成功的证据。他再也没办法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了,否则他得吞下一棵茶树。
老校长的眼显然没有外表那样花,他抽搐般地一阵剧烈的激动,站了起来,尽管事先并没有这个节目,可看在如此炫目的敞蓬车的份上,主度台上的大小头目,几乎都欠起了身,宝马的前门打开了,下来一名穿着极其考究的男子,还戴着一副永远都不会过时的墨镜,可他居然只是司机,因为他正殷勤地打开后门,颇为恭敬地垂头鞠躬。这时才有一只鳄鱼嘴般尖得骇人的意大利名牌皮鞋踏出,身着闪亮的古驰西装,约二十六七岁的高大男子信步迈出,舒展着笑容向这边走来。
廖东然与金天闯都无法掩饰地吃了一惊,一齐叫了声:“哥!”那人似乎没有予以否认,但亲切度却也不是太浓,只微微点了点头,仿佛那已经是对他们莫大的恩宠了。
老样长的记忆中枢猛然捕捉到了对方的影子,这使他大是讶然,几乎不敢相信地问:“刁梓俊?是刁梓俊?”身后的级部主任用默认的目光回答了老校长,老校长蓦地感到一股莫可名状的极大讽刺:当年他被认为几近无可救药的人渣学生,居然开着——不,是坐着一辆宝马回到昔日的母校!他回来干什么?
刁梓俊走得很快,已经近到能够踩到老校长被阳光压缩成一团的古怪影子里了。刁梓俊停住了,脖子带动头颅,眉毛带动眼睛,四下瞧了瞧,大概是在寻找这里和过去不一样的地方,可还真没给他找着。他陡然打了个喷嚏,说:“季校长……咳!崔主任,都在呵。不好意思啊,来得太迟了。”接着他又夸张地吸了一吸鼻子,笑着:“继续,继续。”崔主任不知如何形容眼前的这个人,难道这世上恶没有恶报吗?一个混子生,成天打架斗殴,酗酒飙车,除了好事他什么都干,最终不仅没进监狱,也没能当上城管,居然能混成个钻石王老五级别的人物!那手指上的两枚金光闪闪的钻戒耀人二目,令他极度地厌恶与恚嫉。
2、英雄归来
在廖东然和金天闯心目中,刁梓俊却曾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当初他们这一拨人中有个朋友出了事,那时大伙初中还没毕业,就作为每所学校的校痞楷模被召集在了一起,一共九个,围着人家二十八九岁的成年男子,对方不屑地斥道:“你丫九个够他妈的狂的!谁要打我上来啊!”
九个虽在各自学校内称王称霸作威作福的男孩从未跟大人打过架,都被对方强硬的气势震慑住,唯独刁梓俊急匆匆地跑进来,根本也没看清对方是谁,就抡起一块水泥砖,极狠毒地连连拍击着对方的额头,直打得鲜血流了一脸,他喊大伙一齐动手,于是众人上去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直至对方奄奄一息。刁梓俊还不罢手,拉过一根金属棍,对准受害者的眼睛,几近疯狂地叫喊着:“你服不服?我杀了你!”那人立时蔫了,连连说着:“服了”,鼻腔也跟着有节奏地喷血。
经此一役,大伙对刁梓俊大为钦佩。后来经那朋友一介绍,九个人相互通了姓名电话,最后干脆拜了把子,按年龄次序结成“兄弟”,在当时《古惑仔》系列剧热播的年代,这种行为是很普遍的。刁梓俊小学时连蹲两级,年龄最大,便就此当了“大哥”,后来不知谁将这段结义“佳话”传了出去,在各个学校的传闻轶事中,“烟州九狂”成为最当红最前卫的词汇。
然而各校方却没把他们当作时尚,随着这场暴力案件的深入调查,九个稚气未脱却早已野性十足的孩子被送进了派出所,结结实实地被痛打了一天。派出所不比公安局,里面的人才大都是初中结业没活干报考进来的,换言之亦就是受法律保护的流氓。众警察见来犯人了亢奋不已,喜难自胜,皆奔走相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少人童心未泯,纷纷展开丰富想象,把刁梓俊比作一只沙袋或一叠板砖。作为人民公仆,找之前必须要有理由,没有就人为制造。于是先问你为什么打人,刁梓俊沉默,警察那似要敬礼的手在天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劣弧倏地一翻经为巴掌,不等招式变老,已然令刁梓俊的脸比常人多了块肌肉。估计这一招用上了在警校砍砖头的功夫,致使刁梓俊本就不发达的语言中枢紊乱,好一阵子没恢复讲话能力。警察掴完耳光,说你抗拒从严。刁梓俊于是辩解,再度入彀,警察又给了一耳光说你敢顶嘴,看清楚这里是派出所,不是你家,我也不是你老婆。刁梓俊痛得面孔扭曲抽搐痉挛,又一耳光说你什么表情真太不老实了你。
接下来便是酷刑。刁梓俊在学校也受过教师的酷刑,再古怪也不外乎用现代汉语大辞典敲手指甲,在这儿则不然。据说对他用刑的猛龙战警的祖父年轻时在军统干过,曾发明过一种以小针扎革命女同志的奶头,再用吸铁石吸出来的绝世奇刑,今有祖传秘技在身,对刁梓俊又焉能轻易放过?先是命他以维纳斯的姿势靠墙站一上午,不吃不喝练瑜珈,然后干警们打饭归来,每进来一个都用力撞一下门,挤得刁梓俊差点排卵。吃饭后继续审,刁梓俊饿得比个死人多口气,讲话非常吃力,审者无耐心,将他的头摁进抽屉卡了几下,算是洗头法中的“干洗”。最后是电刑,这是我国人民警察向美国学习,引进西方高科技的产物,加以改造成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刑,专为无产阶级服务。因此令刁梓俊分别贴到暖气片上跪到水里,再以电棍击之,刁之惨叫不绝于耳,就跟他平日里唱歌差不多。一共吃了十下电棍,一下三十块,刁父又匆匆赶来交齐三百元受虐费,这才把儿子救出来。
派出所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太大的义愤填膺,是因为那个受害者也是不个小有名气的恶霸,且在某一带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却没料到居然被这帮孩子打成了骨折和轻微脑震荡。当“九狂”众侠明白整件事的始末后,竟隐隐有种自豪感。校方碍于每天进进出出的警车造成的恶劣影响和学生中居然刮起的崇拜小青皮之风,终于毫不留情地开除了他们。
但他们照旧有书念,有学上。虽然各有各的想法,自不乏要混迹社会的,可最起码得将初中毕业证拿到手,否则即使参加黑社会也只能是个供人颐指气使的马仔。那所学校就是这石冶一中。它的名声与“九狂”一样另类,是个以残酷和艰苦闻名全省的私立中学。尽管老校长有一辆自己的沃尔沃S90以示富有,却只给学生吃未经加工过的猪食——大多是此地瓜干,糙玉米面饼,方瓜包子和苦涩的菜汤,学生吃剩之后变成了加工过的猪食,拿到猪圈喂给猪吃,这是终极目的,不然猪会不消化。学校共有校长一位,教职工人员七十多名,猪二百五十头以及学生两千只,食物链呈金字塔式结构排列。学校有可供一千八百人进餐的露天敞蓬食堂,也就是学校总面积减去平房教室余下的地方。夏天石冶山里的长腿蚊子根本不怕人,咬一口生个毒疱能连肿十天。蚊帐却不让随便挂,是为了保持美观。冬天也一样,别说暖气,连炉子也没有,只有一扇破陋不堪的窗不停地喝着西北风,被子却也不许加厚,这也是为了保持美观。由于学校跟动物园一样常有人来参观,所以美观是很重要的,有所不同只是饲养员决不会对动物拳打脚踢,骂牲畜是畜生。教师们都是乡下娃苦出身,苗正根红,对自家牲口肆意殴打的性情被压抑了十几年,最终发泄在学生身上,因为猪是学校的财产,殴打会被扣钱。刁梓俊就被他的班主任“杀牛终结者T-OX”用藤条抽了多次,那老师公开崇拜布什和拉姆斯菲尔德,热爱虐囚。
这个学校以如此严酷的教学方式而导致了升学率相对校高,即便外校成绩很差的学生来此也会迫于强大的压力而将自身的潜力发挥到了极限。因此就这个角度而言,烟州城里的好学生是不来这儿的,来的只有渣子生,连穷得只剩下命的石冶本地人都瞧不起他们。然而人生地不熟,九个人的情谊愈发浑厚起来。现在他们中的某些人成了人物:廖东然政法系毕业,主修经济法,踏出校门后开始揭露已对他前途毫无威胁的学校的种种弊端,顺利地被烟州的一家小报《城市消息》相中,然后自费出了几本歌颂盛世的书,也算名声在外。金天闯则没那么幸运了,作为一个电脑爱好者,却总也找不到工作,在家待业,原因也简单:他是教育系的。
至于刁梓俊后来究竟哪去了,民间流传有各种各样的版本,似乎外星绑匪也有份被怀疑。当初离开这所地狱学校时大家约好了要保持联络,反却一个接一个的销声匿迹。其实早在初中,刁梓俊的恶名就如周处般叫响了,是继苍蝇,蚊子,老鼠,臭虫之后与之并列的第五害,那时的烟州市已经没人认不出他,换言之,假如有一天他走丢了,那他的寻人启事也用不着贴照片,只需标上他的名字便可。依照廖东然的法律逻辑思路,刁梓俊的发展趋势中不排除会去偷车,然面能偷到一辆崭新的豪华宝马,而且堂而皇之地开上街,再带一个活生生的司机,这就不大可能了。
廖东然当初学法律也不是自己的主意,刁大哥语重心长地告诉过他:“东子,你要学呢就去学法律,你记性好,嘴皮子好嘛!将来哥我混好了,当了老大,你作我的法律顾问,作我的律师,帮我打官司,咱弟兄几个一起闯天下,干出个名堂来!”可与这话大相枘凿的是,随着法律的学习,就算不正二八经地听课,也耳孺目染了不少,廖东然愈发审慎小心起来,总是三缄其口,最终变得沉默寡语了。金天闯见宝马主人是刁梓俊,心里的炉火熄弱了不少。毕竟他是自己人,而且当初刁梓俊是金天闯的信仰。
3、了不起的人物
然而从这所学校中走出来的最了不起的人物并不是刁梓俊,而是他们九个在本校的班主任岳衷怀,目前的烟州市市委书记。虽然他并未到场,只是打了个电话道贺,推说市里的政务太忙,却已经让老校长感激涕零。
岳衷怀的秘书还送来一幅正楷“育人为本”,在场无论行家还是不识字的文盲都惊人一致地认为这字写得好。可就算是岳不群写的字,也换不回刁梓俊的那台座驾。刁梓俊在班里总跟岳衷怀作对,但岳衷怀理解他不是针对自己,因为刁梓俊向来跟任何约束他的人都作对。岳衷怀的肚子通往宇宙空间的黑洞,是个深不见底的人。他根据刁梓俊暴躁的脾气,推断他将来决不会有大出息,于是也就没放在心上,甚至连廖东然和金天闯当是也是这么认为的。
在当时的学校,岳衷怀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与伟人,受到全校学生(除金天闯等八人,他们崇拜刁梓俊)的疯狂爱戴与追捧,在高峰时期,岳衷怀的门生总是遵循“两个凡是”的原则,认为偶像岳衷怀是踩着云彩喝西北风的不死神仙。有人曾预见他日后一定会升到教育局,但现实生活中教育局连当台阶都不够格,岳衷怀青云直上,直接戴上了正厅级的乌纱帽。当他确定自己当年得罪过的人不会再给他带来任何伤害和可能潜在的威胁后,就毅然决定自此往后做一个宽厚大气胸怀天地的正人君子,任谁也无法阻挡。
岳衷怀并非耍大牌不来,他真的有事。他的那部破都市春天就堵在公安局门前,犹如卡在喉咙里的鲠刺,实在危险。他为自己拥有这么清廉的交通工具而自豪,仿佛又回到建国初期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主义比穷时代。岳衷怀的的朴素形象丝毫没有降损他的威严,此时的他正愤怒地扭曲着面孔,铿锵有力地批评着,大抵是说,烟州市出现这种情况,这是政府的工作力度不够,极大地损害了人民对党和国家的信任,解决这些最基本的问题都是刻不容缓的。
他说的是一宗抢劫杀人案,地点是一辆流动的长途巴士,两人瘦人和一个比他们还瘦的人合用一把短得让人难以接受的刀,抢劫了车上所有人,其中包括一名政府某部门的官员,一名退役军人,一名警察。歹徒抢完了还不算,又将一名妇女轮奸,车开了三个小时,那妇女竟被奸了四次,平均每四十五分钟一次。
被撤职的干部解释说,他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些过程,被劫的四十多人都可以作证,此干部从开始就一直昏迷不醒。而那退役军人则认为“退役”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两个汉字,同时也代表了自己坚定不移的立场。那名警察当时目不斜视,冷酷地摆着正襟危坐的硬汉造型,后来才知道他在公安局是负责开警车的,对车上有罪犯早已麻木。最奇的是那名受害妇女的亲哥哥也在车上,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只在事后庄肃地对准四面八方的摄像机镜头与话筒,大义凛然地说了四个字:“相信法律。”
岳衷怀偶然看到这份不可思议的材料时先是哭笑不得,然后愤怒得无可复加。他认为普通公民即便不能英勇地站出来与犯罪分子作斗争,那也是人性本身的局限使然,可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国家干部,共产党员,以保卫祖国领土以及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军人与警察居然也都如此冷漠!这说明了什么?这个城市的精神文明建设有有问题!然而最根本上是在治安方面,谁管治安?谁来惩罚这些目无法法纪的人?
“是你,董炎!”岳书记思想达到高潮时,冷不丁脱口而出,由于前面的话便是在脑海是运行,听得董局一头雾水,他思忖:“什么是我?岳书记总不会说那强奸犯是我吧?他一定是说,谁来负这个责任。”于是忙说:“岳书记,您消消气,那个不敢挺身而出的警察我们早就对他做了严厉的处理了……”“那车匪呢?车匪呢?”岳书记的两根肥硕短粗的手指似乎试着要把董炎的眼珠挖出来,可一试便知长度明显不够,然后迅速改为撞击桌面,“我要的是车匪路霸的绳之以法!”
“我们知道……”董炎挨了训并不生气,继续小心翼翼地说,“岳书记,这伙劫车的人都是些外地来打工的流窜犯,并不是什么称王称霸的……”“哦?你是说,他们做出这种事也不足为奇喽?是在情理之中喽?”董炎快把头摇掉了:“不不……我的意思是,烟州市并没有形成有组织,有规模的大型黑社会集团和完整密集的犯罪体系。单是这些零碎的,没有什么关联的的劫案,虽然不能小觑,但也可以各个击破,它并不能全面反映目前烟州的治安状况……”
“烟州没有黑社会?”岳衷怀一边说一边指着太阳,表示那是阳光下的罪恶,“刁梓俊那帮人不叫黑社会?”“刁梓俊?”董炎大是愕然,接着立即明了岳衷怀的话题将会如何续引下去。
4、市委书记的讲话
“不是么?他是个什么人你知道吗?董炎同志?我当初在石冶一中教书的时候,全校几乎所有的领导和教师甚至看门老大爷都一致认为,刁梓俊如果踏上社会,不出三天铁定给抓进去,要是超过三天还没被抓,那准是给当场击毙了。只要给他削根木棍当旗,他就能造起反来!可现在呢?他穿名牌,坐名车,这让那些自小便鄙视不学无术,勤勤恳恳寒窗十数载的优等生心里怎么想?他们能平衡吗?他们怎能不对根深蒂固的‘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样的正统思想产生质疑呢?刁梓俊这样一个只能给国家社会集体造成伤害和损失的人渣败类,你认为他能开得起一台宝马吗?”
讲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意在让在场的各位拿他的都市春天跟宝马作个比较,蓦地又觉得不妥,好像自己在嫉妒人家开好车一样,连忙补充道:“你们好好想一想,他获得财富的途径是什么?那钱是好来的吗?我敢以党性担保,那辆宝马是水货!这意味着,它给国家的财政收入造成了损失——当然,国家也不缺这一百来万,但偌大一个中国就他这一辆车是水货吗?有多少还太难说。如果没有你所说的一个极其复杂的犯罪系统,他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开上街,还天天开到政府门前示威?不行,我提议,应该组织有关人员调查一下本市的海关,看看能揪出多少偷吃国家财政的蛀虫来!”岳衷怀说到腐败这种中国官场最忌讳的话题时,他与众不同地表现出无比的亢奋,认为自己是真正无愧于天地良心两袖清风洁身自好的人民公仆。
董炎沉吟片刻,说:“岳书记,您公私分明,不护着自己的学生,我们都再清楚不过。只是刁梓俊的车,任何手续和牌照都齐全。他是做电脑生意的。”“他?电脑?”岳衷怀声调有些高,随即趋向平和,但略微颤抖。他一向认为“刁梓俊”和“电脑”这两个词是两条异面直线,永远不会也不可能相交。在他看来,除了吃人肉和不穿衣服以外,刁梓俊就跟原始人或者现代土著部落成员没什么两样了,都是些野蛮,暴躁,好斗,没文化的怪物,跟电脑的出现和应用隔了好几百万年。
董炎继续说:“刁梓俊这人吧,我也认识,早先我在红旗路派出所当所长的时候,他就住在那片小区。那可真的是臭名远扬,派出所进得比回家次数还多,半夜喝高了以后都潜意识地往派出所里钻。可现在不同啦,您知道晋达电脑吧?”“晋达?我女儿用的就是这种牌子。怎么……?”岳衷怀预感不妙。
董炎像是在宣布世界末日或岳衷怀得癌的消息:“刁梓俊就隶属晋达电脑公司,现在是那里的一个经理。晋达在烟州的代理商叫刑坤,是著名企业家,本市IT界的顶级精英,对了,去年咱们市的电子博览会,您见过他的。”
“是他呀……刑坤……?”岳衷怀不太肯定地说道,“这个人的背景很复杂呦。听说他幼年在日本长大,九十年代初才回国的嘛。设在日本神户的晋达总公司一直给他提供雄厚的资金赞助和最新开发的电脑软件系统,使得烟州的IT业几乎与省城滨都同步。不过……日本晋达的老总姓打越。我知道日本广岛有个打越会,隶属山口组的,山口组总部就在神户,可那是不折不扣的黑手党组织。这个人……”董炎渐渐忘了自己的身份,评价道:“山口组早在1969年就被日本警方消灭了。我想关键在于是否能给国家和社会带来财富。晋达作为本市外企的中流砥柱,作用和功劳有目共睹。”
岳衷怀当然不悦,但他也逐步将情绪控制住了。他清楚人发怒时的形象是最糟糕的。于是他说:“带来财富是不错的,但在带来财富的同时也决不能将罪恶一同带来。最起码,带来财富的途径一定不能是违法的。这是共产党的天下,是广大人民群众的天下,而不是极少数违法乱纪分子的乐园!董炎同志,尤其是你作为堂堂一名市级公安局长,居然能说出这种摇摆不定的话来,我觉得你的思想很有问题呦!”
董炎真后悔自己张嘴就来,而不去考虑自己的庆有没有被断章取义打成右派投进文字狱的可能性。这一处痛脚偏偏就给岳衷怀揪住不放了。岳衷怀见他似乎还要辩解,便及时地先他一步开了口:“当然啦,董炎同志你也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并不是说每一笔巨额财富的背后都有黑手在操纵,只是我们作为一群合格的共产党员,就必须要时时刻刻给自己提个醒儿,扪心自问,好好掂量一下人民的利益在自己心中的地位究竟如何。有错误改正了还是可以原谅的嘛,但那也要看是什么错误。刑坤他上过报纸,上过电视,受到省里重要领导的亲切接待,可那又怎么样呢?胡长清,王怀忠,李嘉廷,石兆彬,刘方仁,田凤岐,胡建学,陈祖吉,王宝森,不也具备相同的条件吗?审慎一点儿终是有益无害。你调查他有难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他有些背景,我不是不能理解,可刁梓俊呢?他除了打架斗殴上过报纸电视,还有什么贡献业绩吗?哪个领导接见过他?”董炎觉得还是太过牵强,但他毕竟不敢当面顶撞,只得暂避其锋说:“您刚才不是说,有错误改正还是可以原谅的吗?刁梓俊十年前的确是个社会的垃圾,可十年之后我们就不好妄加评价了。这十年他都不在烟州,甚至不在本省,而在南方,广东上海一带,我们又怎么能确定这十年他到底做过什么呢?不论好人坏人,时时刻刻都在变化,更别说十年,足够能改造一个人的思想品行和世界观。”岳衷怀感到这人实在太不识相了,悠悠地说:“董炎同志,你说的的确在理。可我们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情况是,这世上没有完全的好人,却有完全的坏人。这种人是不能以常理来看待的。我这不是什么偏激的说法,更非为了发泄任何私愤,我只是在尽一个国家公务员应尽的职责,当然包括把该说的话说清楚!你处处为刁梓俊辨护,究竟处于什么样的动机?”董炎这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失策,结果却被岳衷怀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忙说:“岳书记您言重了,我可完全没有别的意思。这刁梓俊嘛……我可以查查看。当然目前这还只是个推测,他在没有被抓到有确切的犯罪行为的证据之前,仍是一名合格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们无权对他做任何形式的拘留或审问,但我们可以多留意他的动向,派人密切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还有刑坤,”岳衷怀补充道,“董炎同志啊,你不要总是避重就轻,如果查出不光是刁梓俊一条坏虫,而是整个晋达公司的财政收入有问题,我们的公安机关执法人员就要毫不犹豫地把它端掉!嘿,朱经畲说得好啊,才能济世何须位,学不宜民枉为官哪。为民除害是为官者的神圣天职,不论背后有多大后台,都要给我一查到底!”
董炎拭着额上微微沁出的冷汗,连连点头:“是,您的提示确实动中窾要。我们一定大力贯彻实施。”岳衷怀垂首不语,目光仍沉浮不定。“景,我不是不能理解,可刁梓俊呢?他除了打架斗殴上过报纸电视,还有什么贡献业绩吗?哪个领导接见过他?”董炎觉得还是太过牵强,但他毕竟不敢当面顶撞,只得暂避其锋说:“您刚才不是说,有错误改正还是可以原谅的吗?刁梓俊十年前的确是个社会的垃圾,可十年之后我们就不好妄加评价了。这十年他都不在烟州,甚至不在本省,而在南方,广东上海一带,我们又怎么能确定这十年他到底做过什么呢?不论好人坏人,时时刻刻都在变化,更别说十年,足够能改造一个人的思想品行和世界观。”
岳衷怀感到这人实在太不识相了,悠悠地说:“董炎同志,你说的的确在理。可我们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情况是,这世上没有完全的好人,却有完全的坏人。这种人是不能以常理来看待的。我这不是什么偏激的说法,更非为了发泄任何私愤,我只是在尽一个国家公务员应尽的职责,当然包括把该说的话说清楚!你处处为刁梓俊辨护,究竟处于什么样的动机?”
董炎这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失策,结果却被岳衷怀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忙说:“岳书记您言重了,我可完全没有别的意思。这刁梓俊嘛……我可以查查看。当然目前这还只是个推测,他在没有被抓到有确切的犯罪行为的证据之前,仍是一名合格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们无权对他做任何形式的拘留或审问,但我们可以多留意他的动向,派人密切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还有刑坤,”岳衷怀补充道,“董炎同志啊,你不要总是避重就轻,如果查出不光是刁梓俊一条坏虫,而是整个晋达公司的财政收入有问题,我们的公安机关执法人员就要毫不犹豫地把它端掉!嘿,朱经畲说得好啊,才能济世何须位,学不宜民枉为官哪。为民除害是为官者的神圣天职,不论背后有多大后台,都要给我一查到底!”董炎拭着额上微微沁出的冷汗,连连点头:“是,您的提示确实动中窾要。我们一定大力贯彻实施。”岳衷怀垂首不语,目光仍沉浮不定。
5、同窗聚会
刁梓俊选了一家川味火锅城,这拿到烟州都是数一数二的酒店,在石冶更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楼。刁梓俊订了间雅致的包房,除了火锅,他还极为豪奢地点了蟹肉鱼翅,南非干鲍,清炒芥兰,咖喱瑶柱,燕窝雪蛤,别说吃,就连这些菜名,金天闯平日听都不容易听到,忸怩不安地坐了过去。廖东然不是第一次,显然比他大方自然得多,坐下来掏出打火机,要给刁梓俊点烟。刁梓俊身旁的肌肉司机比他出手更快,刁梓俊从怀里的铁盒中掏出一根粗大的雪茄,烟气袅袅,深深地吸了一口,倍觉惬意。
刁梓俊瞄瞄廖东然,说:“老四啊,我经常看你们报社的报纸。我当初就猜,你肯定得用笔杆子吃饭。”
廖东然笑笑:“这可不是我本来的愿望。我倒希望能有个挣大钱的本事,就像你一样。”
刁梓俊粗声粗气地“唉”一声,说:“挣大钱不可能靠本事。咱们从小玩到大,你们还不了解我么?你们说,我有什么能吃饭的本事?打架斗殴不来钱,那都不是人干的事,他妈那是野生动物;吸烟酗酒更是只出不进,那都是脑子有毛病的人才干的,没层次。现在想想,真后悔当初,把大好青春全无私奉献给阶级斗争了。还是小平前辈目光远大啊,要不然他怎么当上中国第一大哥,带十三亿小弟呢?人都是这样,谁能给你实实在在的好处,你就笃信谁。这个世界上还有真的东西么?非要说有的话,那就只有钱了。”廖东然舞弄着筷子,将一块生羊肉拉下水,说:“哥,你忘了中学的思想政治课本是怎么说的?钱不是万能的,钱买不来健康,买不来感情,买不来幸福生活,买不来……”
“老四……”刁梓俊说着话也没耽误吃,舌头熟练地将刚熟的羊肉卷到一侧,给嗓音留出传播的缝隙,“钱的确不是万能的,可这是废话。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万能的?没有吧?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钱却是最接近万能的东西。你说起政治课本,我再怎么不学无术也记得其中有一句:精神文明建设与物质文明建设两手抓。有罢?你怎么能把精神文明跟物质文明相比呢?健康,感情,幸福生活,那都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不实在。钱才是真正能让你心里踏实的东西,哼,健康,你有钱都买不来,没钱你就能买来么?钱能买最昂贵的药品,能做最尖端的手术!你穷行吗?单从这个角度说,贫者必死。感情?你知不知道感情是以钱作基础的,感情朝着钱多的地方奔懂啵(廖,金二人这才注意到刁梓俊至今仍是个单身贵族,没找女人)?你没钱你就不是个男人,相反,有了钱你就算是个太监,女人也投怀送抱!不是女人太贱,是钱太好了。幸福生活嘛,东子,你去外边随便问问,街角旮旯的叫化子,问问他们幸不幸福?要是他们回答幸福,你就跟他们一块儿过吧!哈哈!”刁梓俊突然发现自己说得有点过火,便适可而止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我还以为这次校庆你们都能到齐呢。他们现在都在哪儿呢?程科在香港吧?怎么样了?”
金天闯马上兴趣盎然:“程科现在牛×了,在香港理工学院任古生物学教授助理,成天研究什么人类是不是外星人造的……”
“是么?”刁梓俊很是不屑地剔着牙,嘿嘿地讪笑着,将烟灰弹进酒杯里,又咕嘟咕嘟喝了进去,“这人从小榆木脑袋,长大了也不见灵光,看来要呆板一辈子了。唉,十年弹指间白驹过隙,物是人非……”
廖东然感到虽然刁梓俊的观念变化了,但依旧是走向另一个极端,由极度不满社会现状的叛逆情绪到恶俗之极的拜金主义。可他却隐隐地发觉刁梓俊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脏话,没说一个脏字,这不是他的语言。
“哎,老九,你干什么?”
金天闯的热情一下子减弱了大半,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其实……我是教育系毕业的……”
“教育?”刁梓俊极度厌恶这两个字,淡淡地反问:“这跟什么也没学有区别么?你还真成了臭老九了?”
“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金天闯极其不安地来问搓着手,“我没想到现在IT业在中国这么兴盛……”“你没想到的事多着呢?”刁梓俊的口吻中颇有轻蔑之意。当初少年轻狂时,他们一起去打群架,基本上每次金天闯都不敢拿刀,只拎着一根棍子,还没抡几下,见势头不妙转身就逃了,跑得比狗还快,自那时起刁梓俊私下里就很瞧不起他。在刁梓俊看来,人要获得成功,除了知识——这点他没有以外,不可或缺的便是胆量,他认为自己浑身是胆,这是今天他能如此风光的主要原因。
金天闯似乎是被人奚落惯了,也不怎么在意,只是一味地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足,仿佛在做检讨:“其实当时我的电脑水平并不差……早知道……我就学计算机专业了,现在兴许还能在晋达公司混口饭吃。”
刁梓俊这次连笑都懒得笑了,直截了当道:“你?就你?你挺幽默的啊。你知不知道商业里面包含了多少动荡不定的未知因素?尤其是IT界,在中国这样一个电子信息极度不发达的国度,要科技没科技要人才没人才,只能巴巴地等着人家扔过时的废品给咱。现在光计算机编程的高手就满大街就是,而且根本没法跟国外比;你连个键盘也背不熟,玩个游戏都给人家打得死去活来,你凭什么混饭吃?你混口什么饭吃?”本来刁梓俊还有全市人民耳熟能详的结尾口头禅:“吃屎吧你”,虽然及时收敛没说出口,但已经让金天闯找到了吃屎的感觉。
“那你凭什么赚钱?”金天闯被噎得透不过气来,不由回顶了一句。如果在学生时代刁梓俊会毫不犹豫地赏他一耳光,但现在却丝毫不以为忤,只是郑重而沉静地回复他:“市场。中国什么都没有,就是有市场。其实它本身就是个大市场,市场你懂啵?就是外国人在这儿屙的屎,都是中国人争来夺去的金饭碗。中国人就跟狗一样。嘿嘿,什么龙的传人,狗的传人吧?”
廖东然感到现场的气氛有些僵硬,忙接着话题本源说:“谭敬奇二十二岁就考上公务员了,研究生还没念完,每月却照领600元工资。”
刁梓俊冷冷地反问:“他那是考上的么?往里面摔钱了吧?哼!骆飞呢?”
“在一家保安公司工作。”
“是经理?”
“不是,只是一般的工作人员。”
“什么工作人员!一个公司,除了经理,其他的那还叫人么?这就是商品社会,很残酷,但没办法。”刁梓俊靠到椅背上,洋洋得意地总结道。可廖东然和金天闯却猛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寒意,这个当初对他们义气当先的老大哥,讲话愈来愈冲了,愈来愈霸道无礼了,呛得他俩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们已经隐约有些明白,这个朋友现在非但没瞧得起自己,甚至没把他们当人看。
刁梓俊大概平素对别人颐指气使惯了,也没发觉什么,又问:“杜鑫达呢?”
廖东然先是一阵迟疑,半晌才开口道:“他……参加什么盗窃团伙,偷了十几辆轿车,给抓了起来,判了七年。”
刁梓俊接过话茬:“偷东西是最丢人最可耻的行为。有本事自己去挣呗,拿别人的算什么?”
“剩下的左善跟常征,很久没有联系了,也不知去哪儿了。”
刁梓俊像是听完了汇报,起身拍拍衣服,尽管上面并没有什么灰尘,说道:“好啦,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到时候再好好聚聚。我还有事,那再见啊!”
廖东然和金天闯都情知这是客套话,说不准刁梓俊一去兮便不复还了,只有久久地目送着他的宝马而不是他。
6、战斗檄文
金天闯回家的路上心情极为沉甸,他感到别人无论事业和生活都远比自己强得多,这令他很是沮丧。过去他只想当一名教师,缘于他在学校念书时世界观尚稚,只片面地见识到教师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一面,而没去深入研究多数无法承受社会与家庭双重压力的教师们的变态心理导致的虐待行为。便报了教育系,学心理学,却没能力抚慰自己心理上的坎坷不平。
他所在的高职滥收费现象极其严重,国家按每月撤三个校长的速度加大力度控制和打击教育办的腐败现象,中国教育乱收费十年的总和是2000亿元,可那所学校却依旧我行我素,甚至更变本加厉地疯狂敛财。金天闯当然感到忿懑不平,可他在面上决不似其他同学那样怒斥苍天粗口发泄,而是相当顺从地交费,因为他知道自己目前还没这个能力对抗学校,但这并不表示他没能力整蛊学校。有一回他积极地向廖东然请教匿名信的格式,然后不动声色的打印了一篇又一篇的战斗檄文,例如:
“我是战斗在烟州××学院前线的教育工作者,长久以来患着阴部瘙痒白带增多的尴尬症状,气味非常难闻,给同事和学生们留下极为差劲的印象。请问是否有最新科技的特效药?”或“作为一名哺育祖国未来花朵的辛勤园丁,我的臀部内侧深处患有极其严重的痣疮,每天都流脓不止,疼得我肝肠寸断悲不自胜,在上课时总不由自主地弄出怪异可憎的痉挛表情,台下的学生都以为我精神不正常或道德败坏,为此十分痛苦,曾多次动过轻生的念头,请问究竟该如何解决才好?”再如“我虽然是一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在自己的家族生活却成了豆腐渣工程。长年的工程压力令我心身皆倍感疲劳,力不从心,总是不能抬起头来做男人。为了挽回即将自破碎边缘滑落无底深渊的失败婚姻,我不惜透支体力,大量服用"强力"、"巅峰"、"搏举"、"杀死牛"、"宝刀未老"、"东方不败"、"施瓦辛格"、"珠穆郎玛"、"种子高达"、"未来战士"、"宇宙骑士"……但身体却被挖空,每次娇妻意犹未足,我却腰酸背疼腿抽筋,两眼一抹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署名虽然是些“王老师”“李教授”“孙主任”“张校长”或者很庸俗地落款“一个合格的老共产党员”,但校名却全是同一所大学。本来烟州就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报纸刊物总没新闻可写,一见此类送到家门口的题材,还能不大书特书?又及时进行了艺术化的扩充,开始仅仅是黄色微型小说连载,到后来成了权威临床实验报告,把阴部如何瘙痒白带如何增多痣疮如何流脓肾虚导致性生活艰难甚至不育夫妻矛盾尖锐最终酿成家庭惨剧等等,描写得淋漓尽致,简直是现场追踪报道。金天闯所在的大专校长十分愤怒,要求本校教师不要再到处宣扬隐私丢人现眼,那段日子总会有学生关切地问他:“校长,您……还疼吗?”而且这种关切无微不至,无处不在,因为学校里到处都是学生。
金天闯离开学校后仍打算报复大肆搜刮他民脂民膏的学校,然而今天与刁梓俊接触后,计划才稍稍改变。刁梓俊比自己更有能力报复,而且他受到学校的迫害最为严重,但他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这样的念头。从他粗犷的谈吐方式来看,他非常鄙视这种“夺饽饽之恨”。依他现今的社会地位,已经根本不屑去报复学校了。就像踩死一只曾咬过自己的蚂蚁并不能带来任何快感一样,就让那蝼蚁苟且地活着吧,反正它没有能力对自己的前途造成哪怕最细微的影响。金天闯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混到刁梓俊那样,不,比他还要强才行!可这种壮志豪情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金天闯迅速气馁了,他不知道刁梓俊发迹的秘诀是什么,可人家又怎么可能告诉他呢?
他每走一步,都在不断地盘算,刁梓俊不可能是凭真实本领赚钱的——他自己也承认了,那他靠什么?盗窃肯定不成,杜鑫达偷辆面包都给抓了,他偷辆宝马怎么还能跟没事儿似的?况且他也说过,偷东西是最丢人的事,这人从小到大的自尊心——也就是虚荣心特强,自然决不会偷。抢劫呢?这够光明正大了吧?抢劫银行是要杀头的,他还有头,说明没抢过银行,抢劫过路人或者的哥又抢不了多少,要是抢劫又杀人就又另当别论了,这倒不杀头,但是得枪毙。绑架?这总对了罢?刁梓俊生性胆大包天,绑了人家大老板的妻儿,或者直接绑大老板本人。相对来讲,非常有钱的人就算不怕死也不会吝啬钱,想来想去还是交钱划算,他们未必会报警。可若真要是那样,刁梓俊早带着钱高飞远举了,又怎么敢还呆在烟州成天遛宝马?
此刻谁如果揪住金天闯的脑门上的头发一拉,金天闯的脑袋就爆炸了。他突然福至心灵。想到最近看的一部反腐题材的电视剧,讲的是一个无业青年偶尔捡到一部女式红色波导手机,里面有些短信竟是某二奶与某厅级干部调情的内容,还有一段很养眼的录像,于是拿去讹诈那干部,干部不敢声张更别说报警,先送他十万,一共三次,愈送愈多。那小青年不过初中文凭,却开起了私轿。他不由眼前一亮,觉得前途一片平坦,一片光明,而没有留心电视剧结局的某种必然。敲诈勒索腐败官员,不正是标准的发财之路吗?刁梓俊这小子肯定是这样干的!至于具体敲诈的对象是谁,这就不好说了。反正任何一个城市,都不可能只有一个腐败分子,金天闯就不信,长期观察就找不到线索!他下定决心,要让自己过上最豪奢最浮糜的生活。
首先当然要选定目标了,太小的官即使腐败也没钱付给他封口费,而大官腐败一般都隐慝得很好,即使想跟踪都非常困难。他妈的自己怎么也不捡部手机?想到这里金天闯下意识地脚跺跺草坪,踢几块石子,盼望出现奇迹。可这不是他的独创,出于各种目的却未必有他这般崇高理想的广大市民也有不少人想白捡个手机,因此人多机少,就更捡不着了。在这之前得先去买个望远镜。这望远镜有窥探隐私功能,实用价值极大,是以决不能去玩具店买便宜货,最好是带红外线扫描仪,安到狙击枪上就能打死人的那种。因此他选中了一件项饰模样的望远镜,外形如同一弯新月,平时可以戴在脖子上混充个不吃猪肉的,没事儿拿起来在眼前晃晃,足够偷窥到老天爷的阴部。
7、满腹牢骚
当他在市政府大门口徘徊不走时,见到了考上国家公务员而且目前已经混到副科级的老同学谭敬奇,正从一辆老式捷达上下来。岳书记只要有一天不换掉那辆都市春天,市政府的官员们的级别就别指望提上来,加上谭敬奇是岳衷怀的得意门生,又怎能不尊师重道从我做起?谭敬奇虽然上班坐捷达,家里却开着大奔,如果不是家境富裕,又怎么能年纪轻轻就在政府混成这样呢?这种人也只为了过过当官僚的狗瘾,就凭他老爹职业杀手般的巨额收入,他也根本犯不着贪污受贿。若非这样,即使他是金天闯的兄弟,金天闯也会毫不犹豫地揭发他,这时往往正义与利益刚好重合。
还不如刁梓俊,谭敬奇根本连看他一眼都懒得,金天闯本想抬起头打招呼的手也迅速改了方向伸进脸中央朝天的鼻孔。金天闯心中很是忿怒,但也不便发作,更无处发作。后来他又转念一想,狗日的,政府官员要腐败,哪有在政府大门口腐败的?你在这儿永远只能看到他们光芒万丈的一面。他们能去哪儿呢?既然腐败多半就有二奶,这个二奶档次低的就是瓦舍窑子里能传染禽流感的鸡,高级点儿的便是秘书或明星。反正不管是什么档次的,总不可能在家当着自己老婆孩子干那事儿吧?还得另寻去处。
金天闯推理到最后,算定是在宾馆内。宾馆也是有级别的,五星级的烟州没有,四星级的只有一个,贪官没理由冒这个险,三星级有可能。多数三星级在城郊,这也符合贪官的心理,他们也不愿把二奶包在市中心商业区。金天闯不惜花下血本打了个的,来到城市边缘的一家永盛居,进门时极为心虚,探头探脑一副贼相,好在这个庸俗年代的人们只注意自己不注意别人,才没怀疑他的身份。
宾馆门口的服务员小姐迎面鞠躬问道:“先生几位?”金天闯先竭力挺了挺胸,终因底气不足而忽然弯下腰,贴过去悄声问:“那个,小姐,啊不是不是,服务员小姐,我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市政府的干部住在这里?”那服务生甜甜一笑,摇头说:“对不起,没有。”金天闯当然不信,因为人类笑着说话时说的多半是假话,于是忙说:“请把你们的登记薄拿给我看一下。”那服务生仍笑着:“对不起。我们不可以随意透露客人的房间号码。如果您是要查房的话,请出示相应的证件。”金天闯很不高兴:“宾馆哪有不许找人的规定?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样吧,您要找的是谁,我们帮你查。”金天闯一下子给呛出血了,自己要查的这个人,慢说叫什么,连年龄长相都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尚未被揪出的贪官,但总不能这样对人家说吧?只得扭头离开了。
路上他想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贪官保密工作倒是做得很有水准,不在这里开房,能去哪里呢?对对对,二奶一般是住在郊区花园的豪华别墅里,这别墅通常是很高级很现代化的住宅,单在门口就有各种各样的狗和保安,楼外面有电眼控制的铁门,楼内有摄像机与探头,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别人的监视。万一那贪官起了黑心,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郊外杀了自己,抛尸荒野,也不是没可能,到时自己不就大大地蚀本了吗?这贪官真可恶,竟然把我杀了!金天闯始终沉浸在自己毫无根据的狂热病态想象里,又想道:贪官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玩二奶,也得干点儿别的吧?人家吃燕鲍翅参也都在宾馆深处,望远镜无法透视得到。吃完饭干什么?泡桑拿?金天闯猛然欣喜若狂,以往电视上桑拿浴池里到处是肥头大耳的直立猪,那不是贪官还能是干什么的?
他来到市商业街北的娇娇洗浴中心,从店面上看档次应该不低,一问价,便宜的十几块钱,一级贵宾票得一百二十元。贪官是来享受的,洗十几块钱根本不可能,洗五十块也有点儿悬。他一狠心,将整个星期的零用钱全填了进去。一位相貌妩媚的小姐穿着原始社会的兽皮制成的薄纱,领他去了更衣室。
金天闯刚一进木头房子就感到热气蒸腾,十分压抑,心想这帮贪官巨傻×,怎么肯花钱来受这份罪。他的眼前尽是赤条条的肉体,没有电泳缰心茄挤实每湔牛遣尾畈黄耄翁饕臁Kё湃思医搅艘黄八谏盏猛ê斓氖飞希缓笏南吕镱┳胖芪Э梢傻娜宋铩H欢蟊銎绷钏钪詹坏貌焕肟饫铮蛏畲Φ牡ゼ湎伦呷ァK谀菊ぐ迳献ǎ谷缬晗拢疵还Ψ蛳硎埽桥吭谇脚蕴思宜凳裁矗膊恢侨思颐凰凳裁椿故撬惶凑裁唇峁坏玫健=鹛齑骋涣尘谏ィ柰反钅缘幕丶摇?br />
“该死的贪官!”金天闯怒不可遏地想道,“你们又不去宾馆开房间,又不回别墅玩二奶,又不大吃海喝,又不蒸桑拿,你们让我怎么发财?!难怪老百姓这样痛恨腐败,这些腐败分子真是太可恶了!”
8、目睹车祸
次日清晨,金天闯上了七路车,可等了足足五分钟仍没觉得汽车有一点儿挪动的迹象,不由对司机喊道:“大叔,你瞧窗外,快瞧窗外呀!”那司机极不耐烦地训斥道:“我瞧个逑!我哪有这闲工夫?”金天闯很不高兴地说:“不是啊大叔,窗外有个残疾人,一直朝车里看,都瞅了我五分钟了,你能不能开快点儿甩开他啊?”司机受了揶揄,厉声骂道:“日你妈的!你嫌慢,老子把你的腿打断,扔下去和他一块儿走!”巴士上站着的乘客多得根本用不着抓扶任何把手也绝对摔不倒。两个人就算吵起架来也无法动手,而只能是像两只不同品种的肉食性恐龙一样呲牙咧嘴,互相威胁对方。金天闯在一堆衣服中挤出脸来,刚掏出一本专业课本,周围就有七八个人同时回头冷酷地瞪着他,然后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钱包。这一摸株连的范围更广,全车人都相互冷酷而视,更多的手在摸来摸去,这样一来必有磨擦。只听一声尖叫:“你敢捏老娘的包子!”接下来是惊天动地的漫长争吵,混杂在人们的低声咒骂与汽车沉重的嘶吼中。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金天闯的近况。他在三年前曾一度休学,然后迫不及待地去电脑营销市场推荐自己,指望能做一名电脑哪怕是家电脑的维修技工,但最终被分配一所专业学校修电灯和暖气。金天闯心里极度忿懑,认为自己让人给小瞧了。后来在学校日子一长,他偶尔也竖起耳朵听听老师讲电学,可一句也听不懂,心里又惭愧又后悔,便干脆在这所学校报了自考,同时也继续修电灯,暖气,给自己挣一份学费。但他从未客观评估过自己的能力,他的同学们一般只有一门或两门学科瘸腿,而他则全身残废。本来他还想一道修习电脑和英语,但最后不得不放弃,因为假如以人脑的智商标准来测量该校电脑的反应的话,那这些电脑都是反应迟钝的白痴。至于英语,由于班里的老师与同学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一上英语课就使他产生已跻身联合国总部的错觉,那个讲师尤其不知是哪儿的人,声音不像世界上的任何一种语言或兽吼,令人怀疑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地球上到底存在过什么生物。
金天闯正努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默背着公式,车上的一切声响都不能打扰他,可口水这种实物例外。他惊诧地抬头,见那个自称“老娘”和“包子被捏”的中年妇女已经转移骂场,斗到这边了。她脸上敷了一层凝脂般的宙斯盾级防晒霜,唇红如血,眉扬似电,令金天闯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阴森诡异。她继续指着捏她包子的饥民嗥道:“谁裤档破了把你丫露出来了?你个不上道的,老娘插了你!呸!呸!呸!呸!”金天闯实在忍不住,提醒她:“大姐,你骂他怎么朝我这儿吐?”那女的斗鸡般两眼一斗,转而尖叫道:“你叫谁大姐?嗯?我有这么老吗?”金天闯当然知道她不止这么老,但不想招惹是非,于是说:“对不起,小姐……
那女的仿佛脑神经被剪,陡然施展轻功,腾空一跃,跳到他面前,如果车顶没盖的话她的前途将无可限量。现在她唾液四溅地叽歪:“你知道什么是小姐吗?贼小子,你吃屎的吧?”金天闯身上没带动电锯,否则一定当场把她变成人材。他不愿争吵,让更多的人看笑话,令外他总觉得这人在哪儿见过,只恨自己记性太差,马上就要到嘴边了却仍旧怎么也想不起来。便把头偏向一处,不予置辩。那女的见他不作声,以为怕了,神态更是蹇傲,怒气勃发,刚要再行撒泼,车突然停了。乘客们见动感影院没了音响效果,纷纷发泄不满:“什么破车,又坏了!”“车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不能冤枉车。”“这是什么世道呀!”“这个社会真是太黑暗了!”司机连忙回头高声洗刷自己:“不关我事!这次真的不关我事,你们看不见吗?前面有七八条狗子让我停车呢。”他甫一转头,看见警察已经站在窗前,冷冷地问道:“你丫离这么近说谁是狗子呢?当我是假的啊?”这时众人纷纷猜测道:“会不会是车上有贼呀?”“我早猜到是这样!”“可能不光是个贼,还是个杀人犯呢!”“对!肯定是抢劫银行的杀人犯!我昨天在《烟州晚报》上还看到……”本来说到“有贼”时,大家都已把愤怒的目光抛给金大闯,好在人群中有贤义之士将贼升级成杀人犯,接着又升级为恐怖分子,这才没人注意他。
当一车人把恐怖分子演变成火星侵略者时,却又发现凡在此经过的车辆都停下了。二十几名交警在马路上高声吼叫,像是赶猪的农民,车辆猪一样被圈到了一处。司机给警察当翻译,向大家解释道:“有三十多位重要的市领导要到前面的酒店开会,所以这一带路面所有的车都禁止通行。”但这根本说服不了任何人,大伙儿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地喊道:“我们上班要晚了,得扣奖金的!”“你扣奖金,我扣工资!”“我们要迟到了,学校会给我们处分的!”车外的警察无动于衷,大家都以为自己声音还是太小,难以令他们知觉。金天闯轻轻地嘟哝着:“警察怎么了?个破领导有什么了不起?上酒店能开会的话,怎么不上茅房开会?”窗外所有的警察立即须发戟张目眦欲裂,厉叱道:“谁说的?谁想妨碍公务?”“把臭肛门给我夹紧喽!”“谁敢反党反社会?”为了不耽误课,金天闯和众学生跳下车,边走边低声地诅咒。警察的职业使他们的第六感尤为敏锐,死死地瞪着金天闯,冷若冰霜阴寒彻骨地目送着他,直至离开。
金天闯好久才来到学校。学校内外挂着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钟,全球二十四个时区都有,他便取了平均值算出第一堂课已近尾声,不免有些焦躁。他快步穿过公路,默默地数着来往的车辆,心里盘算着它们的速度。待就要到对面时,又剩一辆昌河面包,正停在学校一旁的饭店外,而且上面有人似乎正在发动。于是他放慢了步伐,估量着这车一旦开动会不会撞着自己。他的潜意识告诉他必须停住,然而这判断却也出奇地准确:接下来他看到面包车起飞般地长窜出去,马上就要撞到离他最近的人了。
金天闯仍旧习以为常,认为车会猛地刹下来的,但脱离现实却又非常合乎现实的是,车轻轻地碰了那人一下,而且没有任何声响发出,那人便软软地倒下了,身躯诡异地曲侧着,像是一个拙劣不堪的演员。
电影里决不是这样的。车又撞上了第二个人,就是七路车上那个朝自己撒泼放刁的丑妇。明明黑暗的窗玻璃中,司机的手在胡摇乱晃,显然车子失控了,可却不知为什么,车产生了巨大的力量,那妇女的身体仿佛一张纸做的一般,轻易地被扯裂了,连接断躯的腥红的内脏暴溅出令人骇然心怖的浆液。金天闯完全没去细想,车在撞倒一人后力道应当削弱许多,但却颇为失常地造成了更强有力的毁灭。稍远一些还有一个行人,他回头看了金天闯一眼,目光中携出的绝望成分足以令粉饰整个太平世界的美好与欢乐土崩瓦解。金天闯按捺不住惊悚入髓地尖叫一声,无可言喻地凄厉锋锐。他离这个人很近,想也不想就一把拉过,但那车还是毫不犹豫地撞过来,比他更加决绝。咔嚓一声,这一次金天闯听得格外清晰,这也是那一瞬他唯一能听清的声音,其他一切均成为虚弱堪虞的空白。蓦地,那人发出一阵惨绝人寰的悲怆嘶吼,他的另一条胳膊被车头一推,完全翻转到另一个方向,像一杆巨大的圆规。
这时虽然多但原本都忙着上班的行人才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关注他们真正关注的结果。昌河面包车旁若无人地转了一圈,也许它试图要发动新的攻击,也许不甘就此放弃,也许做逃离现场的准备。满是灰尘污垢的黑色玻璃里,一双冷电般的眼睛直射金天闯。金天闯不敢和他对视,捂着脸拉过伤者就向外跑。一直跑到了学校对面的医院,血也毫无规律地随机滴了一路。
金天闯比一般的年轻人有更多的阅历,他清楚这样开车的人不是终结者就是黑社会。他万万没想到这种事真让自己碰上。那中年男子在他身旁不住地哆嗦,不停地重覆着同一句话:“他们想弄死我,他们想弄死我……”听得金天闯差点咬到自己的心脏,他迅速给伤者挂了号,然后失魂落魄地冲出医院,跌跌撞撞地融入人流。
整整一天,他心神不宁焦躁难安,而他的同学们却都生龙活虎精神抖擞好奇地看着学校门口的大批警察和医务人员,众说纷纭。学生们第一次在校门口见到这么多警察,都以为是来抓校领导的,个个喜不自胜,奔走相告,四处传扬道:“校长校长你完啦,警察要来抓你啦!”校长真以为是乱收费败露,缩在屋里不出来。金天闯不想自己被人认出,因此比平日里更加沉默,好在也没有目击者辨出他来,因为“成熟”和“稳重”的人都清楚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警察除了怒骂几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外,也只能去医院问受害者本人的线索。然而不知怎的,现场最高级别的警察似乎接到了神神秘秘的电话指示,然后目光呆滞。警车一辆辆地向回撤离,只剩下一些交警在清理现场,还有几名民警将匆匆来此的数量庞大的媒体挡在外面。
金天闯在人群中一眼就捕捉到了廖东然,好像其他人只长着脸而没有五官似的,这使他多少有些安全感。两个人并排走着,金天闯使劲往里走,生怕一出人行道便被一辆比昌河更低级的面包撞死。金天闯的眼睛里明显藏着一些可怕的东西,廖东然出于职业本能地觉察到,不停地追问,又安慰道:“你放心,咱俩从小玩到大,我不会公开你的名字的,只写"据知情人士透露".”金天闯苦涩地摇头:“那不行!不行……他认得我,你们一登出来他肯定会知道我说的。”廖东然皱了皱了眉头“你跟老大的关系不错,他现在也算是烟州市的上层人物了,我们找他帮忙……”金天闯的头快摇掉了:“不不!我可不想事情愈闹愈大。”“那你记得那车的车牌吗?”金天闯干脆不讲话了,装死。
新一期的八卦报纸很快刊出了,上面除陈述车祸的结果外,还用大量篇幅介绍各地各类权威专家分析的车祸原因,共十多条,每一条还包含着若干个小原因,如刹车失灵,行人闯道,司机醉酒或没有及时进行紧急避险等等不一而足。宗教界人士也发表了独特的看法,认为此事跟耶稣和释伽牟尼有关。报纸对社会各界都给足了面子,在军事天地专栏中解释此车祸缘于美帝国主义卖给台湾的秘密武器,在科学广角栏目却说成是外星人结婚放的甩鞭。至于法轮功组织的高层领袖则说世界末日到了,新一轮宇宙大爆炸即将开始,要想活命,必练神功,欲练神功,必先自宫。顺便一提,车祸的当天,烟州市精神病医院里一个自称“反CS圣战组织”的病号宣布对此恐怖事件负责。
至于死亡人数,不详。
9、接连死亡
刑坤晃着肥硕的脑袋,大口大口地舔着刚买来的雪糕。刁梓俊和另一头马胡功相互望了一眼,又重新垂下头。
刑坤吃光之后,又来回舔了舔手指,这才抬起头,问刁梓俊:“你在烟州有朋友吗?”刁梓俊一愣:“什么?”随即回头看自己的司机兼保镖.
刑坤不耐烦地重复:“什么什么?问你在烟州有朋友吗?”“啊……”刁梓俊想了想,“……有。”“那你还想半天干嘛?想数么?”刑坤继续问,“数出几个了?”
“有八个。”刁梓俊补充道,“我们都是同学,从小玩到大。这次校庆……同学聚会,在一起……吃了顿饭。”“吃饭倒无所谓,只是别忘了公司的规定。”
“我知道。”刁梓俊肃然说,“我不会跟他们说公司的事的。”“当然,你的朋友嘛,想要电脑的话就一人送一台,或者干脆来专卖店挑也行。”刑坤很宽厚地拍拍他的肩,转而对胡功说:“胡大哥,你干得不错呀。”
胡功忙低下头,战战兢地解释:“刑总,我的手当时……突然不听使,方向盘自己转出去了……我也是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刑坤硬生生地打断他,“你知不知道多撞那俩人是干什么的?那个教师就算了,另一个是海关的职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现在随地扔颗炸弹就能炸死百来号干部,干部多,职工更多,我知道!可人家就算是条狗,那也是海关的狗!我们得罪的是整个海关!我现在刚跟叶关长攀上交情,你这么一弄,以后不管你有多大能耐,他这一关就别想过了!”他一脚把胡功踢了个踉跄。
“没人看见吧?”刑坤蹲下来问他。
“没人敢说。”胡功答得很含糊。
“胡哥,你要真是你妈养的就把这话再说一遍,我敢肯定,你这是放屁不是说话。我让你戴上宽点儿大点儿的太阳镜,你不听,非说老土。然后事儿没办成不赶快跑,还瞪眼瞅人家。你瞅什么?”刑坤越说越怒,“有人能看见就肯定能有人说漏嘴。你让我怎么办?把你这双勾魂摄魂的风骚眼抠下来?嗯?抠下来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你什么时候都没长过眼。”
刑坤站起,挺直了身子又问:“那辆车,处理了吗?”“我让人把车牌换掉了。”“问你车处理了吗?车!”
“处理了,我把有血的地方洗了好几遍,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然后扔在华阳街大院的停车场里了,那里有的是面包,光昌河出的就好几辆。”胡功又有些不甘地说,“要不是他给人送医院了,我早……”“别把能力和运气混为一谈。你那点儿能耐中国人都知道。”刑坤搓着手,“你看他能不能死?”
胡功的眼球转了半天,吱唔着说:“大概……应该还没死。但那条胳膊算是完全废了。刑总,反正咱们已经教训他了,用不着非杀他不可,省得我还要往南跑路……”“非杀他不可。”刑坤阴恻恻地逼视着胡功,“我真的不愿意杀人,真的。没办法顾学庆这个人最讨厌的特点就是不怕威胁,越挫越犟,他想告我,想致我于死地。我非杀他不可!没命的死人拿什么资本跟我犟?有头睡觉没头起床!”刁梓俊一凛,提醒道:“可他在医院里。”
刑坤不以为然:“在医院里?那更好。这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他快死了。”刁梓俊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胡功等他离开,才悄悄地凑上去说:“刑总你真的要在医院里把顾学庆"那个"?”“什么"那个"?那个?嗯你说什么呢?听不懂。”刑坤扬扬手说,“你没杀人也得离开,去财务科领十万,三年以后回来。”他抬眼睥睨着胡功:“你还不走?我让人也开车送送你?”“不,不用!”胡功忙不迭地冲出门去。
接下来的一两天,金天闯总沉浸在连续不断地梦魇中,几乎要疯掉了。白天上课要么魂不守舍,要么精力过于集中,把新来的女老师给瞪哭了。逢到吃饭时手就大幅度颤抖,拿着筷子拼命地敲盘子,让整个食堂的人全都向他这边瞧,导致众多学生争相模仿,最终客观上使本就心虚的伙房改善了伙食。上厕所时更疯狂,看也不看解开裤带就小便,将很多蹲坑的同学都尿感冒了。可不论在哪儿,他总能听到关于车祸的对话,像一个晃来晃去的阴魂怨影,久久难以驱散。
真正令他震惊的是学校对面那所医院发生的事。令他庆幸自己没一时冲动跑去探望伤者并索要帮助费。有一个在那里工作的老同学偷偷告诉他,被车撞残的病人昨晚已经死了。好像是镇静剂剂量太大,那护士已经被抓起来了,但她坚持说不是自己干的。金天闯仿佛被雷击了,他强烈地预感,下一个死的有可能就是自己。
10、海关关长
一辆六米多长的迈巴赫62缓缓地靠在烟州最豪华的五星级宾馆扶摇大酒店前。刑坤一个人懒散地从里面钻出来,门卫见到这种气派,不敢怠慢,连忙上前问:“先生几位?”刑坤没看他,只是兀自上楼,嘴里问:“在我前面有没有姓叶的先生?”服务毕恭毕敬地说:“有,在意大利厅。我带您去。”
刑坤晃晃手:“不用,你干你的罢。”他缓步走上楼,找到意大利标志的雅间,默默地开门,再默默地关门,然后才热情地笑起来:“哎呀,叶关长,肯拨冗一见真是太给面子了。久等了吧?吃点儿什么?”对方是个五十上下的中年男子,只是淡淡地说:“吃什么无所谓。”“怎么能是无所谓呢?”刑坤打开门对服务生说:“来两份提米拉苏,大的那种,两份煎牛排七分熟,再来一盘波伦亚饺子,一盘英式扣肉,一瓶法国波尔多红酒……行了,先点这些,开门的时候先打声招呼。”接着才乐呵呵地坐下。
“说吧,我喜欢开门见山。”叶关长很不自在地说。
刑坤仍然满脸堆笑:“又要给您添麻烦了。”“你给我添的麻烦还少啊?”叶关长很不高兴地说,“上次运送的装电脑零件的箱子里,怎么会有轿车的发动机?你想干什么?我们市委常委在海边开会,没事就去码头视察海关的工作。平时你的那些箱子可以免检,可这时候怎么做样子?好在人家领导上也没有说什么……”“他们能说什么?”刑坤揶揄地笑着,“您不觉得奇怪吗?叶关长,我可以明确地向您保证,在这个城市,所有的高层,没有一个能真正无愧于心大义凛然地指责我,没有一个,做生意嘛,高风险会有高回报。记住,这里是烟州!”
叶关长略吃了一惊,想到当时看到走私车部件时各领导虽然脸色难看,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应有的愤怒,而且当日新闻报道的会议也只是口头报道,明明有记者在一旁摄像,可最终却没发挥一点儿用处。刑坤在烟州之所以能横行无忌这么多年,的确是有着极大的能量。他就像植物露出地表的部分,而给他撑腰的后台,却是埋藏在地下深处纵横交错的老树根,可以蔓延至整个烟州,动摇了它,就等于动摇了烟州市的地基,这是谁都不能允许的。
“不管怎么说,你得向我保证不再出现类似的状况。市里的领导就算能网开一面,省里来了人,中央来了人怎么办?人家可不吃这一套。你必须保证。”“哎呦……这可保证不了啊。”刑坤嘿嘿地笑着:“我一直都很规矩,这次实在迫不得已,您应该理解我啊。”
“理解?你理解我吗?我们海关的那位姓沈的员工平时口碑很好,这一出事全都炸了祸,大家都义愤填膺,纷纷要求抓肇事司机,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你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实在是没办法。”刑坤神情庄肃地打手势止住他,“您的那位口碑很好的员工不是我的目标。你说地球这么大烟州也不小可他偏偏就走在顾学庆的前面!您是知道的,顾学庆是烟州出了名的检举大王,浑身上下除了证据什么都没有,穷得只剩命,他的证据可也少不了您的哦。”“你要挟我?”
“这叫要挟?那你也要挟要挟我呀。”刑坤笑眯眯地说,“您这可太言重了。叶关长,您是海关的一把手,从上到下都得听您指挥,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敢有异议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一个老共产党员,辛辛苦苦为革命奔波了几十年,生产救灾那年吃的是草根树皮,文革期间又被打成……”“叶关长,刑坤打断他,看了他半晌才接着说,”文革时我才出生。您的那些英雄事迹我都没亲眼见过。我亲眼见过的就是,您和我之间多次的合作。“
“刑坤!”叶关长剧烈地颤抖,戟指着他:“你居然敢这样对我!”“我怎样对你了?我对你不错吧?”服务生推开门,刚要端菜进来,却又愣住了。
“坐吧叶关长,人家小姑娘以为你要唱两嗓子呢。”刑坤起身对服务员小姐说:“我记得我曾经叫你开门前先说一声,聋了?”那服务员吓得直摇头:“先生……”刑坤挥挥手:“出去吧出去!”他关上门转过身,瞧着满面怒容的叶世泽,说道:“叶关长,你说你生那么大气干嘛?咱不还有大气层么?让我来给您宽宽心。说起大气层,我给您打个比方。我,就好比是地球;中央,就好比是太阳。中央派个陨石来撞我,可我有大气层保护啊。这大气层就是你们这些当领导的,里三层外三层,层层把关,不管那陨石的来势多么凶猛,它也得付出极其沉重极其惨痛的代价!它将承受上千度的高温,被烈火煎熬,也许还没出对流层,它就给烧得一干二净,我连看到它的机会也没有。最多它更大一些,没完全烧掉,落到地面也不过砸个粪坑大小,让拉屎的人瞧瞧热闹而已。对地球本身没有产生丝毫的影响。”“可如果那是一颗小行星呢?就像6500万年前撞击地球,造就南墨西哥齐克修莱伯陨石坑,令恐龙彻底灭绝的小行星……”
“目前我还没见过那么大的小行星。我不想念会有这种东西存在。我长得这么帅,您看像恐龙吗?真有这种小行星的话,它就不该去撞别人,因为它本身的体积也达到了一定的规模,完全可以不断地吸收经过它附近的微型天体来完善自己,最后当它拥有较大的引力时,便可以形成自己的大气层。要是非装高洁,以撞别的星球为生的话,那下场只有自取灭亡。”“可你对你自己的大气层负责了吗?那起撞车事件,就是你制造的氟利昂!臭氧被破坏,会有你承受不了的射线射进来的!”“行啦行啦,咱俩这说什么呢?”刑坤从怀里摸出个肿胀得可怕的大信封。“看来要给您宽心还得靠这老规矩,这里是五万,您点点。”“五万?”叶关长眉毛一挑。
“看把你给吓的,”刑坤放肆地笑着,“是美金哪。下回给英镑?”“那倒不用。钱能花就行,用不着这么独特,当罪证还差不多。以后就别给什么卡了,不安全。”“叶关长是个实在人哪。”刑坤倒了杯酒,“本来嘛,官员不是神仙,也有吃喝住行的基本需求呀。”叶关长只欣喜了一会儿,突然周身轻轻一颤:“刑坤,你说又要给我添麻烦,是什么麻烦?”“也没什么……”刑坤来回地搓着雪茄,“就是这个。”
叶关长心中暗暗吃惊,嘴上却模糊地试探道:“雪茄?……是香烟?”“哎哎,看您,说什么呢您?”刑坤笑嘻嘻地把雪茄移开,但手指却仍在空中来回搓着。
叶关长只顿了少顷,便发了疯似地怪叫一声:“不!绝对不行!这永远也不可能你想都别想!”“说这么绝对不觉得太早么?”刑坤的语调仍旧平和,“其实在南方沿海城市的码头,几乎天天都在运这些。所以人家比我们多挣几十倍的钱。咱们主要是没开过先例,多做几次就熟,没什么好怕的。只要你同意我也同意,咱俩都同意那就是没有人不同意了。用你的话讲,只剩下法律不同意了,那就让它自己去不同意好了。法律是国家放的屁,你用不着当鸡蛋接着。”“你说什么都没用了!”
“叶世泽,”刑坤的语气转寒,“你喊什么呀?你这一声呐喊真是大义凛然哪!悠悠千古,浩然正气,天地长存,他妈说的就是你吧?叶青天大老爷?”他从怀里撒出一沓照片来,叶世泽大惊失色,一把抢过来。
“怎么跟那个什么抢那个什么似的!”刑坤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放心,我家里还有好几抽屉这种照片,饿不着你。”“你……你……!”叶世泽呼地站起来,将这些探头偷拍的床上戏剧照愤然掷到桌上,“你这是陷害!你这是钻法律的空子!”“你不也钻了照片上这位小姐的空子了么?”刑坤阴冷地笑着,俯身拾拢起这些照片,“我完全可以把整个烟州市甚至周边的滨都、丹港、云州全部发动起来,让大家一块来欣赏……哟,您瞧这张,啧啧啧,高难度的动作,叶关长真是老当益壮老有所为呀!”“你……!!”叶世泽中了枪般捂住胸口。
“叶关长,把你气死了可不是我的目的。只要您愿意,它可以在今天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叶世泽看似要爆炸的脸色突然变得和善起来,柔声说道:“刑总……你把我当外人啦?……”
“您别,折我寿啊?忒温柔了。”刑坤笑着扶他重新坐下,“我不把你当外人还能当内人么?一点点粉子,那算什么?嗯?关键是钱,它能赚回来钱。”“可……可为了钱,你难道什么都能做吗?”叶世泽的语气不敢太强硬。
刑坤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照片,这才说:“当然,您是共产党员,坚定的革命者,觉悟不是一般地高,要我像您这样不为钱都什么都能做,那实在是不容易啊。”叶世泽沉吟良久,又问:“你能保证,我通融这一次后,这些照片就会完全消失?”“通融一次?……好吧,我让一步,咱们就一次。您根本用不着担心,除了那小姐本人以外,其它的照片呀,录音哪,根据您的英雄事迹拍摄的电影和电视连续剧呀,都会全部销毁。”叶世泽急切地问道:“那她呢?她不会乱说话吧!”
“不,不会,她的嘴能有多大呢?塞个十万八万的就填得严严实实了。放心,她常出来做的人比你懂规矩,要么拿钱走人,别乱说话,要么就别想再说话了。我办事您放心。”“但愿你不要口是心非。”叶世泽心有余悸。
“咱们还是朋友,对吗?”刑坤笑着举起杯啜了一小口,站了起来,“记住时间是一个月以后,缅甸的事我自己会解决,但烟州的码头就得交给您了。”“我……我尽力而为。”
“我和您一样,您尽多大力,我尽多大力。”刑坤毫不让步,“我真希望我能尽全力。您忙您的吧。走了。”等到确定刑坤真的走了以后,叶世泽才恨恨地骂了一句:“什么东西!”随即长释了一口气,痛快地放了一个响屁。
11、为父报仇
刑坤兴奋地哼着曲,迈巴赫缓缓地驶进了他的私人别墅。刚一下车,就觉得被谁重重地撞了一下,不由骂道:“你奔丧啊?”对方从容不迫地回答:“我来找你。”刑坤一听更憋火,他没想到烟州市竟还有人胆敢这样对他说话,可怒气还未来得及发肥硕的后脑勺就顶上了冰凉的枪口。
刑坤心一震,不疾不徐地问:“兄弟,……我能回头么?”“举起手来!”是一个女声,但刑坤立即意识到这不是玩笑,那声音充斥着刻骨的悲怒。
刑坤无奈地举起了手:“别乱摸我啊。”那女人简单地搜了一遍,退了两步,呵斥道:“转过来!”刑坤回头,见是一个身材颀长容姿端丽的年轻女人,但目光却杀气腾腾,刑坤即使经历过大风大浪,蓦地瞥见了也不由胆寒。刑坤轻声问:“大闺女,你干啥呢?”“刑坤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你,给我爸报仇!”那女人很熟练地拉了拉枪栓,绝对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手法。
刑坤一愣,开始回想,自己今年只间接杀了三个人。这位是哪一个的女儿?烟州的黑道势力大都和自己关系密切,基本上没有陌生的面孔。还有另一种可能,她是一名警察,如果是这样那既幸运又倒霉。幸运的是他今天肯定不会死,倒霉的是日后被她缠上了,会失去很多。
“女侠,你说清楚点好不好?”那女警愤怒得周身颤抖。刑坤见她只是个半大孩子,又是个女人,虽然不像头一回拿枪,但一时冲动扣了扳机也不是没可能,不由真有些害怕,提醒道:“警花同志,我一个普通市民,你这样对待我也不应该?就算我有罪,你也得拿出证据来,起码得先告诉我我犯了什么罪了吧?”“你杀了我爸爸!”那女警似乎觉得说什么都多余,只是一味地重复:“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爸爸到底哪位?”“他姓沈!沈宗义!”刑坤这才确定了他的身份。当天撞的三个人中,除了石冶一中一名普通女教师曲青婷,以及后来在医院干掉的顾学庆外,还有一个姓沈的,只是海关的一个非正式职工,家境微薄,根本不足为患,因此跟叶世泽解释过后也就没再放在心上,谁料这老工人竟有个当警察的女儿。刑坤估计得差不多以后,仍装模作样道:“沈宗义?他是谁?警察同志,我真不认识啊。”“当然了,你要杀的也不是我爸爸,你认不认识他还有什么关系吗?”对方冷冷地说,“我要报仇!”“要在这里打死我?”“当然不,我是一个警察。”刑坤这才高兴起来。他根本不可能掌握任何证据,因此也毫无办法指控自己。再退一步,就算她强行将自己拖进公安局,董炎也不会拿自己怎样,反而会对她做出严厉处分。“那你现在想干什么?把我抓进去?”“我现在还没有证据。”“那……嘿嘿,那你……”“马上就会有了,笑吧。”女警咬牙切齿地打断了他的话,一把拽起他向山上走去。刑坤这才反应过来,明白他要刑讯逼供,这她完全干得出来,忙大声呼叫道:“救命啊!杀人啦——”周围不少人都向这边惊恐地望来。女警挥挥枪,喝道:“看什么?我是警察!”刑坤想趁他讲话分神之际逃开,却被她一腿拌倒,刑坤冲过去扭住她持枪的手,想要夺下来,他自小打架斗殴,也有两下子,觉得不会连一个女人都拾掇不下。谁知忽然肚子一痛。已经被狠狠地踹了一脚,随即那女警又一记漂亮而有效的连环凌空翻腿,刑坤肥大的身躯一下子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上,一阵目眩,疼得呻吟起来。
金天闯在路上贼头贼脑地东瞅西瞄,嘴里念经似地:“昌河面包,昌河面包,昌河面包……”他以为只要找到那辆车,就等于找到了杀人的证据,最终政府里的腐败分子会浮出水面的。接下来就等着收敲诈来的钱便可以了。渐渐地,他走到城郊的一个偏僻的地界,心想,腐败分子是决不会把作案工具放在市里的,相反,越没人的地方就越可能有。刚拐了一个弯,便迎面碰上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与一个年轻女人,仿佛猪八戒跟他媳妇,只是媳妇手里正持着一支铮亮的六四,他理解有误,不由尖叫一声。
女警沈颀厉声喝止道:“你叫什么?”金天闯忙不迭地回答:“我叫金天闯!”他并非蠢到随随便便就向人透露姓名,但他实在没有备用的名字。在网上他叫功能久闯太郎,取自在侵华战争中被农民击毙的日军将领北白川功能久亲王,这是个日本名,专用来骗小姑娘的,说了肯定没人信,可见对方眼里仍有郁郁不足之意,只得补充道:“我……性功能久,叫床太浪。”沈颀见他语无伦次又疯疯癫癫,实在懒得多费唇舌向他解释,反正自己目前的行为已经犯了法了,于是喊道:“你给我滚蛋!”金天闯将十几年来看过的所有电影情节在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最后认定沈颀是个冷血女杀手,而且是国际级别的,而刑坤长得跟猪八戒有一拼,则铁定是一个腐败得快要烂掉的贪官污吏。他立即有了主意:只要救了这个贪官,就可以如愿以偿得到赏钱了。只是对方既然是个职业女杀手,那就算没有枪武功也必然了得,况且心狠手辣,自己更远非其对手,这可如何是好?他狂热地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幻想世界里,半天未动一下。
沈颀见他无动于衷,连忙推搡着刑坤向山上走去,刑坤不由高喊起来:“小兄弟!小兄弟你要救我啊!她是坏人!”其实从刑坤跟沈颀的相貌看,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一目了然,只是金天闯帮助别人的取向不在谁好谁坏,而是谁能带给他利益。于是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就在沈颀经过自己的擦肩之际,突然一个闪身抱住了她。沈颀从没和年纪相仿的异性这样亲密地接触,心里一阵羞怒,一记侧踢,将金天闯肚子里没消化完的饭连同整只胃统统踹进了大肠末端,几乎要脱肛而出,疼得金天闯“嗷”地一声狗叫,捂住小腹在地上表演街舞。
12、形势逆转
刑坤毕竟流氓出身,刚出道时也是跟贺龙将军一样两把菜刀闹革命,可谓苗正根红,反应奇捷,趁这个当儿突然伸出手抓住沈颀的枪管,本拟一鼓作气把它夺下来的,但沈颀好歹也是个警察,枪就跟长在手上似的,害得刑坤卯足了劲儿差点把枪管掰弯。沈颀见情势万分火急,回身又是一脚。她虽然练过擒拿格斗,终究体力也不及男子,但她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凭着两腿颀长灵活,可以大范围有效地制敌。
刑坤也不傻,向后退一步,手上的劲儿却丝毫不减。陡然间他想到了一个绝种好方法,左手猛地伸出去抓沈颀的胸。沈颀真的吓了一跳,也顾不上愤怒,尖叫一声本能地回手去挡,刑坤阳谋得逞,漂亮地把枪夺了下来。为了保险起见他连蹦带跳地退了两三步,避开沈女侠的招式所能波及的最大范围,接着胜利地着着举起枪:“都别动!”沈颀、金天闯都被这一突变吓懵了。沈颀胆子再大也不禁周身发颤,暗想这枪一旦到了刑坤手里,必定会杀自己灭口——当然未必会用这把枪,但起码枪让她无力反抗。她又转念想到自己连累了一个被坏人利用的不相干的人,不由心生疚意,转头愧然地瞧了瞧金天闯。
要是在平时金天闯看到这种怨妇般的眼神自然会春心大发,浮想联翩,只是在这种非常时刻他还是比较清醒的。在他看来这女人是个杀手,就算看上他他也消受不了,另外枪到了贪官手里,灭口当然是唯一的方法,这在所有电视剧、电影、舞台剧的故事情节中从无例外。由于金天闯有生以来第二次看见真枪,对于枪的恐惧远远大于真正威胁他生命的持枪者猪八戒。
下面来介绍一下持枪者刑坤本人的心理状况。目前他正这样想:“我立即报警,警察就能把这娘们逮住,最轻也得撤去职务下岗回家。不过万一让她活着回去,今后必定是个大威胁。我现在如果还没有充分把握能杀得了她,就不能随便动手,否则一旦她没死,反而会告我袭警,到时候再顺理成章地拘了我。没办法,权衡利弊,还是灭了你吧!”沈颀猛地瞥到刑坤的目光中突然精芒炯盛,意识到他很有可能起了灭口之心,立即喊道:“刑坤!你敢把枪口对准警察?现在把枪放下还来得及!”刑坤阴恻恻地问:“怎么?你不打算挟持我了?”沈颀心里的确有些害怕,点点头说:“不,不了。我……刚才的确是给冲昏了头,做了不该做的事。刑坤,把枪放下!如果真的不是你干的,我也不会冤枉你!”刑坤很不屑地说:“你……嘿!这就服软了?我还以为你是什么三贞九烈正气凛然的巾帼英雄,你害怕了是吧?枪到了我手里还能再还给你?你看我长得像个有病的么?”沈颀轻嗔薄怒地反问:“你……你想干什么?”刑坤摇摇枪:“上山。就按你原来说的,一切照旧,上山。”接着又把枪口对准金天闯.金天闯一惊,叫道:“我可是帮过你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忘恩负义?”沈颀虽然十分讨厌身边这个懦弱无耻的男子,但毕竟他被自己一时鲁莽的行为所累阴错阳差地卷入了这场风波中,而现在令他面对黑寒的枪口,自己有义务也必须去救他,这是一个警察的道德底限。于是她上前一步说:“刑坤,你要是杀了人,那性质就变了。我会名正言顺地拘了你。”刑坤想你丫还有命等到拘我那一天?但这里仍然接近市区,人还是不少,要不声不响地弄死他们,就必须得进山里。这小子迟早得抹去,逼得他们太紧反倒会坏事。思前想后,便笑笑说:“好,我敬你是个警察,就饶了他。不过你得让那孩子做件事。”金天闯一听忙问:“让我干什么?”刑坤看了看沈颀,意味深长地说:“从她身上搜出副手铐来,把他拷上!”沈颀不由震惊:“你……你说什么?”刑坤摇着大脑袋:“别怪我,是你这位女侠武功太高,我又不会点穴,凑合着吧。”“大姐,对不起了,对不起……”金天闯边机械地道歉,便附下身伸出双手,就在沈颀打算一拳打通他的两个鼻孔时,金天闯总算人性未泯,及时说:“大姐,还是你告诉我手铐在哪儿吧。”沈颀长长舒了一口气,柔声说:“在腰带上。你,你别乱摸,掀开外套就看见了。”金天闯依言掀开了一角,但突然间愣住,倒吸冷气:他看到了另一把枪,赫然别在手铐旁边!沈颀似乎这才想起,也是惶然变色。刑坤见他俩表情丰富,先是有所警觉,但接着释然问:“小犊子,没见过女人屁股么?嘿嘿,你要是早跟我两年,我包你能摸上俄罗斯嫩毛子,他妈连毛都是金色的……”沈颀一阵恶心,但仍不及她此时的慌恐,她怕金天闯为求保命将这把枪也搜出交给刑坤。可金天闯性情肖小却不是傻瓜,知道这把枪万一被刑坤发现,自己就真的没有活路了。他很快地做出决定,只掏出了手铐,把沈颀的两只手铐上。沈颀感激地向他送去一瞥。
刑坤很满意,可还是不放心地说:“她身上还有钥匙,把钥匙给我。”金天闯这回仔细地看了看,如实回答道:“没有。好像是没带。”沈颀冷笑说:“我既然是来抓你的,还会放你跑吗?”刑坤哼了一声,晃晃枪命令道:“行了走吧。女侠你走前面,小伙儿走中间。走!”石冶山并不怎么高,但高耸入云碧翠萧森的树林使它看上去很是巍然雄壮。通常农村的山要开辟出很大一块空地来插上白晃晃的墓碑,使本来黄绿交织的美丽山野显得异常可怖。而石冶山完全不符合常规——它的树太多了,林子茂盛得密不透光,几近不见天日。可老一辈农民就是有办法。
这里从古到今一直很穷,农民们把死人就地葬下了。而且总葬在一棵最少有碗口粗壮的树下,树干上刻出××之墓,××立于×年×月×日,也省了制碑、买棺材和请人写祭文的银子,在林中不能引燃废品,所以连烧纸钱这一步都省去了,大家只要远远地朝山那边拜拜,盼望死者在地下能自力更生,也就算对得起先祖了。一代又一代,树虽然极多,但人也死了不少,毫不夸张地讲,差不多每一棵树下都埋了一个死人。在村民的心目中,可以说那棵树就是死去的亲人的化身,死者的灵魂在这棵树上得到了生命的延续,这已经形成了一种趋于本能的潜意识。
树下也不光埋葬村民的先祖,比如丢弃的女婴,若是侥幸没给狼瞅见,就烂在泥土中,作大树的肥料。和她们命运相同的还有饿死的贫穷无赖,困死山林的胡子响马,被奸夫淫妇谋杀的可怜亲夫,甚至在这片森林里迷路,永远走不出去的无名旅行者。他们通常只是随便——不,应该说是随机一躺,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选择墓地。
一般来讲,比较大的树或活了几百年的参天古木下大都是相对有钱人家尤其是地主的家人,而像前面所提的,还有很多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再也不为人知晓的无名树。如果谁把树砍倒了,就等于间接令死者永不超生,所以村里无人敢砍,也决不允许外人滥砍滥伐,故而树林越长越繁茂,最终形成今天这样庞大的数量。于是这片树林也就有了一个外人听来很古怪的名字,叫做“石冶碑林”。
13、灵异事件
天色已暮,刑坤三人一进这座烟州、石冶交界的山林,就觉得一阵怪异的凄凉感袭来。只有在石冶一中读过书的金天闯才知道这个传说,尤其感到悚惧,仿佛深葬地下的死者尸首汲取了成千上万纵横交错的树根贮藏的水与营养成分,进化成更加奇形怪状惊世骇俗的怪物,并将他们的尸臭气息肆无忌惮地溢了出来。此刻他真恨自己想象力丰富,不由得愈发骇然,刑坤手里的那把枪跟那辆昌河面包早给他忘了个干净。
刑坤见他不动了,呵斥道:“快走!你想吃粒带响的花生米么?”沈颀进了这诡异萧瑟的林中也不由害怕,可她的胆量毕竟比金天闯大些,于是说:“累了,不走了!”刑坤刚欲骂:“你妈的……”沈颀立即反驳道:“刑坤!你来过这里几次?你要是不熟就别乱指挥我们,否则到时候谁也出不去!”刑坤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扣住衣领,缩了缩粗短多皱的脖颈,悻悻地说:“好吧。就一会儿。”沈颀坐了下来,又问:“刑坤,你还要往里走吗?”刑坤鼻子“哧”一声,猛然提起枪抵住她的额头,厉声叫道:“闭嘴!记着自己是俘虏!”他站了起来,回望四周,半晌说:“就这儿吧。”说罢他的食指缓缓移向扳机.骤然,一阵哗啦啦的怪响自树木间的隙缝中剧烈而快捷地传过,迅而消逝无踪。刑坤在金、沈二人惊恐万状时捕捉到,激动地像惊奇盒中的弹簧怪物般跳起来,叫嚣着:“谁?谁在那边?出来!”刑坤心思周密,仍不忘回枪威胁:“你们两个别动。”他转而像只猫似地缓步悄然移进,“谁在那里藏着?出来……我让你出来!”他拉了拉枪栓,面孔的肌肉痉挛着:“我数三下,一,二,”他开始数得很快,可还是在“二”后面留一个较为明显的停顿时间,但枪所指向的背光树丛仍没有丝毫反应。
刑坤并不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但他最恨失了面子,于是“砰”一声烈响被尖锐的风啸炒作后更为夸张地直插进荒悲的穹宇中,转瞬间三个人各自的心脏都被莫名其妙地刺痛了。刑坤大而塌陷的狮鼻跟狗一样被汗液浸得湿漉漉的,轻微的后坐力似乎冲击了他的脑神经,而射出的子弹却依旧没让那片树丛产生什么变化。
刑坤随地拾起一根长树枝,小心翼翼地在那些枝叶繁茂的墨绿中拨弄一会儿,确定是自己的错觉后,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林子这么大,什么样的野兽蠹虫没有?刚才或许只是一只鸟或松鼠。
金天闯实在按捺不住瑟瑟发抖,手更是癫痫般大幅度颤栗,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碑林典故的恶魇。刑坤不明所以,见他无端地增加自己的恐惧,无来由的一阵暴怒,想立即解决他们再迅速离开,但举起的枪又不由垂下,因为此时他环顾四周,已经难以寻辨适才的入口了。况且在这陌生的迷宫里孤单一人,是谁都忍受不了的。
沈颀额头汗液涔涔,她正利用刚从自己手带上拔下的细铁在手铐的锁孔处来回地拨弄着。偌大而异常幽静寂寥的林子,竟连这样羸弱的微细响声也依旧听得清楚。她虽然知道金天闯只是个市井之徒,但本性应该不坏——胆子太小注定心眼不会太坏,然而重要的是这人的胆子也太小了,她本可以示意金天闯偷偷拔出自己的枪,可自己现在这种状态是没办法用的,金天闯若是与刑坤对峙,起码从心理上就撑不住,要是让他先行开枪又不见得能打准。想到这里,她更加急噪地拨弄着手铐,声音一大,刚从适才古怪事情中挣脱出来的刑坤立即转过身,暴戾地喊道:“你干什么?这是什么声音?啊?你想打开手铐?我先杀了你!”金天闯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不自觉地踏出一步,这一步因错误地被误认为象征了挑衅而大大地刺激了刑坤,刑坤马上将枪口对准他便要扣动扳机。强烈的求生欲望使金天闯将胆小的本性先搁置一边,更加迅灵地侧跃过来,两手牢牢地扭住刑坤的枪,二人轰然倒地,地面,尘土乱扬,碎叶滚溅,拌着野兽般的撕打声,呼呼作响。
沈颀一见,只有冲上去帮忙。她两手虽然被缚,但脚仍然好使。刑坤在打斗中偶然瞥见沈颀的行踪,更是焦怒,一只脚连连踹击金天闯的肚子。金天闯吃了亏后也不示弱,并起双脚变本加厉地反踢对方。他身高腿长,立即占了优势,尝到甜头后愈踢愈带劲,亢奋不已,竟而忘了打架的目的是夺枪,手不知不觉地放松开,直到发觉不对劲,这才抬头诧异地瞧着刑坤,刑坤拿着枪对准他,冷冷地问:“踢够了?”沈颀在刑坤就要开枪的千钧一发之际,狠狠一脚踹到刑坤的后脑,比驴蹄子还厉害,疼得他大叫一声,但枪也在脱手的同时响了起来。
沈颀一愕,慢慢地望向金天闯。金天窗也目光呆滞,面若死灰,但只是瞬间,惨青的脸颊上划过一道割裂的腥红。出膛的子弹在空气中制造了风的利刃,居然只是一擦而过,他可算得上是世上罕有的幸运者了。沈颀释然,回脚把枪移到金天闯身旁:“快,给我打开手铐!”金天闯惊魂未定,“唔唔”机械地应承着,拿过枪。
沈颀见他似乎神志不清,心不在焉,不放心地提高声音:“哎!小子!你可看清楚,别打着我!”又一声枪响,沈颀的手铐分成两半,虽然还是不能取下,但不妨碍她掏出另一把枪。她沉思一会儿,考虑到自己的精力有限和方才金天闯的积极表现,又将刑坤夺去的那把扔给金天闯:“接着!”金天闯被动地接过后,疑神疑鬼地四下乱瞄。
刑坤则在地上无力地支起滚圆的身躯,恶狠狠地咒骂着。沈颀用枪指住他:“起来!跟我回局子!”金天闯冷不丁问:“你知道怎么出去吗?”沈颀被他略带绝望的苦涩口吻弄得一阵茫然,接口说:“你以为这里是亚马逊么?这才多大一座山,一会儿就走到头了。”她顿了顿,又问:“你……你是叫金……金天闯是么?你是干什么的?”金天闯怔怔:“我……我可没犯法。一,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个坏人呢。”沈颀有些生气:“你眼瞎了?我和他到底谁长得像坏人?我是警察!……哎,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还没告诉我呢。”
“我大专毕业一年了。因为学历太低找不到工作,所以又报了所学校学习。我可从没干过什么坏事,遇到你们那是碰巧了……”沈颀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是不是男人?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要不是你瞎掺和,事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糟!”
刑坤仍然不愿放弃最后一线希望,挣扎着说:“小兄弟,你到我的公司来吧,月薪两千块,发你十三个月的工资,跟公务员一样!”沈颀知道金天闯耳根软,怕他受诱中计,一脚踩在刑坤沙袋般的肥肚子上:“你给我收声!再不老实就把你的嘴堵上!”金天闯虽然向来没有主见,性情软弱,但每个人都有自己遵循的一套原则,最起码他不会再信任一个曾经多次要杀害自己的人。
14、梦是黑夜的水族馆
又过了接近半个钟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白日里五彩缤纷的景物现在统统整齐而单调地变为纯粹的黑色。黑夜开始欺骗人类的眼睛,将他们的思想置于一个完全未知的神秘世界。雨果说:梦是黑夜的水族馆,他们如梦初醒地奔跑着,仿佛正是在回归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甚至一切的本源——夜。沈颀的夜光表还可以勉强放出一丝极其模糊的光线,她焦急地问:“喂!你到底认不认识路?不认识别瞎走!”
金天闯慌乱地回复:“这儿我恶熟,要是没路你把我拿下去铺!”他完全凭借着十年前的混乱记忆加上自以为非常敏锐的直觉胡走一气,最终总觉得地面在跟着自己一起走动,所以他停滞下来。沈颀不由问:“你怎么了你?”金天闯回过头,脸色在那一瞬僵直得可怕。沈颀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浑浊的重音,退了一步,颤声问:“你,你干什么?”金天闯垂下脑袋,似乎有些不甘心,但还是说:“警察同志,周围这么黑,我们出不去了。不如熬一夜,天亮了就能辨别方向了。”沈颀没有办法,只得坐了下来。金天闯不经意地问:“你有东西吃么?”沈颀受到提醒,其实她为了单独拷问刑坤也曾充分计划过,于是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盒咸酥饼干和两袋香肠面包:“就这个。我没料到会多一个人……咱俩平分吧。”“有弹弓就好了。”沈颀颇为诧异地抬起头。
金天闯没有吃,继续喃喃地仰着头:“我十五岁就在这座石冶山下的中学读书。”“石冶一中?”沈颀反问。
“是啊。你……你怎么知道?”“我念初中时成绩也不太好,听人家说无论学习多差的学生,只要一转到石冶一中,成绩立即就提上去了,大多数都能考上比较好的高中,这学校名声挺大的。后来……我爸疼我,怕我去了遭罪,所以……就没去。爸……”沈颀伤感的口气稍纵即逝,目光中顿时充盈着戾气,转而朝一旁累得半死不活、正在呼呼打鼾的刑坤怒视。
金天闯不想因为这个而走题,于是接着说:“当时校方严禁我们外地转来的学生进山。我偶尔在山前的树林拿弹弓打鸟,能打很多只……”“为什么?”沈颀始终是小女孩的脾气,“为什么校方不让进山?”“你也看见了,这山树很多,把阳光都遮得差不多快没了,找不着北容易迷路。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这片林子埋了很多死人,村民都挺迷信的,不让外人来叨扰……”“死……人?”沈颀皱了皱眉头,“哪有啊?一路上我没看见一座墓碑。”“那是你看不见,其实到处都是。”金天闯伸出食指和无名指。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棵粗壮的芙蓉树上摁了摁,沈颀不由凑过去,把表对准树皮,羸弱昏黄的光线将凹凸粗糙的裂纹映出,是两个歪歪斜斜但很深很大的刻字:“××之墓”。
沈颀只觉得猛地一口气上不来,双手乏力,颓然坐到地上。金天闯回头瞅瞅头顶高处的树梢,“这树长大了。其它的字应该在上面。”“死人……埋在树下?”沈颀感到空气中有一种强烈的腐肉气息,压抑着自己的呼吸。
“是,每一棵树下都有……这一棵最少有半个世纪了,这么粗,肯定是有钱人的。”金天闯的声音也很不自然,“你……你不用害怕,这没什么……再说你不是还有枪么?”他见沈颀的悚惧之色仍旧丝毫不减,又安慰似地说:“其实也不光是人,还有猪呢。大概是我来石冶一中复读半年后,镇上闹起了五号病,几乎所有猪的蹄子都烂掉了。校方从不舍得杀一头猪给学生当伙食,反而用学生的伙食喂猪,谁想到好不容易将猪喂得又肥又壮时,偏偏一个个都患了瘟疫,只好忍痛用推土机在后山挖了一个大坑,把两百多头猪全部都埋了进去。当时猪的叫声比女人的叫声还尖还惨百倍。往后的半年我们都没见过一丁点荤腥。夜里总有人跑到后山,挖出死猪蒸煮很多遍,然后再拿到学校食堂去卖……”他正讲得眉飞色舞,沈颀已经止不住大声呕吐起来。
金天闯慌了神,连连补救:“对、对不起!我说说就是了。我实在没想到……”沈颀好半天才强迫自己镇定住,抬起头刚想说话,喉头又是一酸,眼眶有些热,只得仰躺在一棵树旁,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蓦地,他又想到树下埋着尸体,连忙支起身躯。就在这一瞬间,她怪异地望向金天闯,目光中散放着堇色的骇人色彩。
“你……”金天闯似乎完全堕入虚空,一股恶寒被刮过地面的冷风托起,在自己身后凝固成形。“我后面……有东西吗?”“不是……”沈颀揉了揉眼睛,“可能是我看错了。”金天闯对回答中模棱两可的“可能”二字很不满意,颤声追问道:“你看见什么了?”说着他纵身向前一扑,和沈颀背靠背地倚在一起,握紧了手中的枪。
15、绿色的影子
沈颀有些可怜他,摇摇头说:“也没什么,我只是看到……看到有绿色的影子一闪。肯定是错觉。人一紧张就爱胡思乱想,刑坤刚才不是也这样么?结果还不是什么也没打着?”“不……不对。”金天闯仍心有余悸地辩驳,“那声音我们仨都听到了。总不会是……集体错觉吧?”“你能不能不说话?”金天闯迅速安静下来,可这暗无边垠的黑夜突然变得更加庞硕与狰狞,在那黑暗的尽头,究竟有着什么,这是几百万年以来人类无论如何进化都在不倦探寻的永恒疑问。当它从黑暗深处中走出,步步向我们逼近时,那也许是这个世界所有恐惧的来源和犯罪动机的根本。
“你……你还是说两句吧。”沈颀干咳了几声,“不要停……不过,不过别再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好……”金天闯一面用力收紧衣服,一面将枪口平对向他认为的最黑的方向。“你想听些什么?”“比如……说说你的学生时代,校园生活……”
“噢。”金天闯咽了咽口水,“我也没什么刺激生活。石冶一中那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当然真正有钱的孩子是不会来这儿的,但他们都自称自己如何如何富有:从招远来的就说自己家是开金矿的,东北来的就说自己家是开油田的,河南来的就说自己在少林寺里吃肉偷钱强奸杀人无恶不作,但就是不打诳语,香港来的就说自己绑过李嘉诚,台湾来的就说自己朝陈水扁开过枪……嘿嘿,开个玩笑而已,港台的孩子怎么会来我们学校!说自己家里有钱的肯定是乡下学生,说自己将来有钱的肯定是城里学生,总之大家都是一群靠吹牛聊以自慰的井底可怜虫。
“生活很无聊,很单调,很……艰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来重复去都只有那么几样:不到五点就起床叠被,出门跑操,高声喊口号,然后回来上早自习。下了课吃早饭,都是些稀得只剩下水的小米粥,一只玉米饼子,一小堆腌花生豆。接着整理宿舍,清扫卫生区,七点钟准时上课。上午一共五节课,三节课后出去做广播体操,还要像早上那样绕着操场跑,再上两节课,中午吃一些瓜馅包子,地瓜干,没有白面,白的只有大白菜熬汤上漂着的肥肉星子。黑面馒头也偷工减料,往往连吃了三个还饿。午睡一个钟头,大多是在教室里睡,因为回宿舍会破坏早上叠好的被褥的美观,也不准任何人夏天私自挂蚊帐冬天私自加被,防止不美观。睡醒了要唱歌,主要是校歌或者国歌和革命歌曲,再不然就是十年前的流行歌曲。下午四节课,上完后吃饭,内容跟早饭、午饭完全一样,吃剩了就去猪圈,倒在猪食缸里喂猪吃。晚上三节半课,十点半熄灯睡觉,就这些。”沈颀对他拖沓机械如流水帐的冗长汇报毫不厌憎,只是笑着说:“这不跟监狱一样了吗?”“谁说不是。他们本地人还没怎么着,我们烟州转去的真是难以忍受。我的上一届曾有人被逼疯过。”“烟州去的学生多吗?”“从总数上看当然很少,我和八个朋友一起去的。那一届的烟州学生格外多,可也不超过四百人。”“我……”沈颀迟疑了少许才问,“我听说那里的老师虐待学生,有这种事吗?”金天闯的神色中含有捉弄的成分,凝视她半晌后,悠悠地说:“我们都习惯了,去石冶念书的烟州学生,多半是烟州市各个学校的败类渣滓,没少让人揍,也受得惯,让谁打不是一样?反正不管遇到家长、遇到老师、遇到流氓还是遇到……警察,挨打的总是我们。”沈颀有些歉疚地回避开他并不灼人的目光,轻轻说:“对……不起。”“我不是要你道歉。……出去,出去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把刑坤抓到局里去。”金天闯不经意地问:“我不懂法……可你现在的行为……以后还能再干下去吗?”“被撤职是铁定了。”沈颀拢着秀丝,“按照刑坤的能量,足够请到省里最好的律师,完全可以反咬一口,到时候我就连判刑也说不定。”“你……你为什么要抓他?”沈颀的瞳仁再度掠出燥烈不定的色泽,恨恨地说:“我爸爸……他杀了我爸爸!……”金天闯只是一瞬愕然,随即轻声说:“是这样……那,你爸爸也是个警察?”“不,不是。他只是个普通工人。”沈颀紧紧攥着一株根部深入地下的杂草,“刑坤想杀的并不是他,可……可是他却受到牵连了……”金天闯始终听得一头雾水,但见她愤怒得有些失控,也不便再多问。
“就算他没杀我爸爸,我也决不会放过他。”沈颀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他是烟州的恶霸,组织黑社会,走私汽车,贩卖毒品,作威作福,还杀了很多无辜的人……”金天闯沉吟半晌,有些失意地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欺负别人的人?”沈颀一阵哑然,许久才说:“是。就算撇开我的职业不谈,作为我本人也是很看不惯欺负人的行为。大概是因为小时侯没有城市户口,总是受人冷眼嘲讽的结果吧……所以我报考了警校。”她无意间看到金天闯刻板呆笨的面孔,不由笑了笑说:“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了这么多。平时在局里……警察嘛,大家都尽力表现出坚强威武的样子,有心事也藏着掖着,可能是……想找人宣泄一下吧……”她竟突然抽泣起来,嘴里呢喃不清地念着“爸爸”。
金天闯一惊,想要说些什么,沈颀却先掩住鼻子:“你,你不用管我。对不起。”金天闯陡然回忆起自己在初中时代的轻狂生活:八个人跟着刁梓俊一起骑着经过改装的大功率公路赛,沿着烟州至石冶山的高速公路风驰电掣。白天跷课逃学,打架斗殴,夜里在夜总会里畅饮狂欢。在此期间他们正值青壮的气焰异常嚣锐,看谁不顺眼就拳脚相加。金天闯本人跟其他八人不同,他一开始属于受欺负的弱者派别,但软弱多变的性格令他不仅不恨反而崇拜起所谓的“强者”,开始频繁地接触并千方百计地试图与他们交往,最终被吸纳了进去。他非但不恨曾经欺侮过他的人,反倒非常羡慕对方欺侮人的本事,这也是他为什么恨死老师却还想当老师的原因。即使加入强者阵营,性情仍没什么变化,他依旧胆小怕事,只不过学会了怎样虚张声势地吓唬人而已。通常论到动手,他只是站在外围,跳来跳去做着看似很激烈的动作,口里的叫骂声喊得比谁都高亢,其实基本上一根手指也没碰过人家。他的原则是:只求自保,少结仇家;以德服人,安全第一。
就在这样混沌迷茫的回忆后,同样混沌迷茫的天色转淡,隐隐将黑夜涂鸦下的叶子重新揭露出绿色。沈颀彻夜未眠,直至明显地看到东方的一抹红晕后,才感到头昏脑胀沉沉欲睡。刑坤仍在剧烈地打着鼾,金天闯正百无聊赖地注视着他,觉得他此时和普通人一样,没有邪念,没有暴戾,甚至携着一丝笑意的痴肥的脸还有些可爱,大概是因睡得很香而获得了清醒时难以获得的满足感吧。
猛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股莫可名状的念头闪电般侵袭进他的脑海,并在那里恶作剧似地徘徊不定,某种极难言喻的诡异湿漉漉地在他的胸口滴溅喷洒。他总感到这张肥胖的圆脸仿佛在哪里见过,尽管形象模糊,但意念却相当强烈,如同那天被车轧死的曲青婷一样,这一回他无论如何也不觉得刑坤可爱了。
已到五点钟,在树叶间隙涌动的黑暗低色逐渐消失。刑坤略一清醒,立即“嗷”一声大叫起来。沈颀被惊醒,见金天闯兀自呆滞着出神,也一阵凝顿,然后才长释一口气,用力点头说:“天亮了。”远处传来了阵阵鸟啾,林中每一个细微的事物都在积郁一夜的窒息后不住地震颤,可这也难匿山谷另一侧依稀的叫喊声。由于曾经在石冶一中呆过,金天闯马上捕捉到了,那是些孩子在极为扭曲地嘶喊着“发展体育,振兴中华,一,二,三,四”之类的口号,伴随着产生共鸣的还有被惊醒的猪的尖叫,因为学校的集体猪宿舍距跑操的地点很近。估计自从十年前那场五号病流行,百猪大活埋之夜伊始,这里的猪就一直保持着类似女人惨叫的尖锐嘶嗥,从不发出传统印象中的“噜噜”声,所以石冶山的狼一般不怎么光顾猪栏,大概它们认为那不是猪。
猪叫带给金天闯的刺激丝毫不亚于限制级录像中女人欢快的咆哮声,他马上说:“你们跟着我走,应该能走出去。”沈颀和刑坤各自满腹的心事,也没什么异议,浑然无觉地跟着金天闯,木偶般地行进着。直到金天闯拿出军队才有的红外线望远镜时,两人才多少吃了一惊,暗自奇怪此人究竟是混哪里的。声音真的愈来愈近,逐渐变成机械的隆隆声,激起一片飞鸟翔来掠去,脆弱的树枝像着了魔般颤栗,脱衣舞似地抖下许多尚未泛黄的年轻叶子。这片林子虽大,却很少见到大动物,三人经过这漫长如宇宙形成的一夜,都有种在荒岛上苟且半生的落寂感,即使没见到第四个人,这些鸟赋予生命的象征意义也足以令他们的情绪大为波动。
最终他们找到了。
16、恶凶脱网
两棵距离较大的桦树如同碑林天然的大门,展现在他们面前的仿佛是后工业社会的技术革命带来挥别过往一切的沉重场景,轰鸣巨响犹如来自欧洲推翻旧帝制时代的街垒巷战,几台大型起重机与推土机在粗犷豪野地忙碌运作,远处的吊车将一捆阳光下锐如利剑的钢筋缓然抬离地面。沈颀与金天闯面面相觑。沈颀问:“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金天闯迟钝地思考着。
本来这一带仍属于学生跑操的范围之内,而现在却变成了工地。当然,这不会减轻学生的负担,他们会被强令多跑几圈来弥补路程的缩短。石冶是闻名遐迩的穷镇,与近在咫尺的烟州经济情况全然不符,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在学校那样踹一脚就能坍塌成原子颗粒的平房教室内,谁的桌面能摆上一只装铅笔的盒子,那就铁定是村霸级别的大富子弟了。为此村长多次强调:“我虽是本镇的父母官,但事实上老百姓是我的父母啊!我看着父母这样穷困潦倒,心里是什么滋味啊!”然后他又以“再穷不能穷了孩子”为由,把多次要求上头批下的钱据为己有,让父母见鬼去。上面也有领导来调查的时候,待将镇里为数不多的家畜吃得差不多后,神仙般飘逸而去,理由是能供得起这样伙食的镇子,能穷到哪里去?
尽管烟州市偶尔发起几次捐资助学活动,石冶一中仍然盖不起像样的教学楼。当大家把期望的目光投向校长的那部沃尔沃,校长自然是悲怒交加,打算用生命捍卫它,同时那部车也被挪到烟州去了。可眼前居然出现了这种规模的建筑队,这在烟州市内也是不多见的。
刑坤突然眉目舒展,叫了一声:“嗨!老乡!”沈颀本想喝令他闭嘴,但又觉得刑坤已在掌握之中,又走出了林子,喊就喊吧。可谁料正在推一辆单轮小车的一个民工突然相当惊奇地叫了一声:“刑总!”沈颀一惊,扳过刑坤:“别磨蹭,快走!”刑坤扯开嗓子:“救救我!这俩人是抢劫的!”那民工大概极渴望有一天成为包工头,于是刹那间目光中写满了“正义”二字,驴一般叫道:“弟兄们快来,刑总给坏人抢劫了!”顿时在工地上的十五六个民工纷纷拥上,铁锨、锤子、钢管、水泥砖甚至螺丝钉戟指沈颀与金天闯。沈颀急忙喊:“我是警察!是警察!”民工们不解其意,常年经济匮乏的他们认为任何一项行业都是以赚钱为主旨,毫无门户偏见,警察没什么特殊的,于是所有人齐声大喊:“我们是民工!”响遏行云。
沈颀举起枪:“都别动!”民工见她还戴着手铐,又有枪,更加相信刑坤的话,但他们毕竟不是三百年前资本主义萌芽时代的民工祖先,最起码还是认识枪的,手中糙陋的冷兵器都有些发颤。沈颀挥着枪叫:“刑坤,你过来!”刑坤冷笑不语,安之若素。沈颀对金天闯说:“我手不方便,你打110报警!就说刑坤多次袭警,企图谋杀我们,调派警力增援!”金天闯瞥到刑坤脸上令人意外的自信与安详,不由有些颓然,但沈颀急切得随时濒临绝望边缘更让他不堪忍受,只得掏出那部省吃简用买到的索尼新款,战战兢兢地拨了号。
不到十分钟,石冶派出所的民警先赶到,喝令民工们散开,然而在烟州这样的“大城市”的民工“见多识广”,根本睬都不睬这些土著治安员,只是眈眈相向。又过了十五分钟,烟州市公安来了五辆吉普,民工立即缴械投降,并纷纷相互推搪揭发。形坤却依旧眉开眼笑,与刑警大队长陈公达毫不避讳地对视半晌后,陈公达只挥了挥手,两名武警几乎像赠送订婚戒指般温柔地给刑坤戴上手铐,面色都很谦和。远远地也不知在说什么,可刑坤却显得豪气十足,极为配合地上了警车。陈公达走到沈颀面前,低声愠怒道:“跟我回去!”沈颀明白一旦回到烟州城,公安局的电话会被市领导打爆,在那里等候的著名律师足够组成一支日本自卫队。人间的法律对刑坤毫无作用,她真后悔自己不在刑坤抗逆时顺手击毙他,这样一来自己的工作丢了不说,甚至自己的生命都难以保障。她很复杂地回眸瞧了金天闯一眼,垂头进了车。
金天闯比她更害怕,他当然知道刑坤不会有事,相反,自己在烟州只怕也呆不长了。惆怅与沉郁充斥了此后的几日。他从廖东然那里得知,刑坤要捐款修建教学楼,刁梓俊在校庆那天返回母校就是去递交计划书的。校方可以拒绝刁梓俊但决不拒绝钱,于是烟州最大的建筑公司新环便派出一支浩浩荡荡的机动队伍来此。那公司的老总与刑坤交情甚厚,刑坤也总是隔三叉五地望对方那里跑,凭着出众的长相令公司旗下民工都记忆犹新。
然而媒体都没对此事大作渲染,公安局内部自行处理了这件事,刑坤出乎意料地没有控告沈颀,因为沈颀已被开除,一个普通人要想扳倒自己更加困难,等一年半载后没人忆起这件事,再弄死她也就容易得很了。
17、他死了
自此以后金天闯再没见过沈颀,两个人互相给予对方的初次印象都不太好,但却都异常深刻,不知为什么,他们的目光甫一对视,就会有重温童年旧梦的美好感觉。金天闯整天满脑子都是沈颀的影子,还有自己并不欢愉的孩提时代。
学生时期金天闯虽成天跟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却从没有吸烟酗酒的不良嗜好,但抑郁的不止是心情和环境,空气中如同灌了铅,只好用平素最厌恶的烟味和酒气来排解,烟呛得他不住地咳嗽,酒令他的鼻子一阵阵地发酸,感到支撑整个躯体的骨架都变成了霉烂的绿色,渐渐熔成一团泥浆。
手机猛地响起来,与石冶山大屠杀那夜猪的惨叫一模一样。手机正挂在胸口,金天闯只觉得自己极快地一颤,失了平衡,仿佛心脏被人剜空,而那就是自己身体的重心。他定了定神,接了电话,里面传出廖东然的声音:“喂,天闯!”
金天闯陡然瞥见对面镜中自己暗若死灰的面孔,声音哆嗦起来:“哎……哎,是我……。”
廖东然似乎听出了不对头:“怎么了你?……你也知道了么?”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金天闯的每一根短发都沾满了栗栗不安的汗珠,“出什么事了吗?”
廖东然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其中的惊悚是世上任何东西都无法掩覆蔽匿的。
“梓俊他死了。”
金天闯愕然少顷,蓦地一阵激怒的抽搐,突然大声喊道:“他死了?……他死了你告诉我干什么?是我让他死的么?我能让他活过来吗?”
他珍爱的手机被重重地掷在地板上,里面传来因磨损而尖锐的声音:“喂,天闯你没事吧?喂!……”
金天闯突然感到呆在一个毫无生命的家里非常不妥,他急忙穿戴起来。临走之前他有些不甘心地回头,拾起地上的手机,像是打骂完孩子以后全然不理会孩子的创伤,但自己已经消了气的父母,刚疼爱地摸了摸,打算放进口袋时,突然不可容忍地发现这孩子无可救药了,液晶屏幕已经明显残忍地裂出了几道深纹,仿佛冬日湖面上结的冰块碎了一般。他咚咚咚跑上阳台,打开窗,选择一个即使下了楼也看不到的地方,向那个方向竭尽全力地投去。
18、一查到底
金天闯在设障的警察队伍前看到了廖东然,廖东然向他打了个含义不清的手势,然后拉过他退到警戒线外侧。廖东然瞅了瞅他,掏出火机点上烟,金天闯硬是抢过烟盒,往自己嘴里也填进一根,颤颤地打燃。
两人半晌都无言以对。金天闯只是极其不安地四下瞄着周围摇晃不稳的事物,眼皮不住抽动,像昆虫振翅一样快而无力,而又一样脆弱。许久,他很费劲地挤出一句话:“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廖东然被他突如其来的怪异样子弄得呛了一下,咳了半天,拍打着西服上尚未冷却的烟灰,说:“我猜不出来。到现在我连他是自杀还是谋杀的都不知道,也许还可能是心肌梗塞引发的自然死亡。要我看的话……多半是给人……杀了。他这么多年不在烟州,谁知道他在外边做过什么……他的个性,你我都是知道的。”金天闯从不轻易发表自己的看法,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但现在他感到再不说出来就会窒息:“东然,梓俊是不是在刑坤的公司工作?”廖东然怔了怔:“刑坤啊?刑坤……我只知道这个人背景很复杂,好像……不是什么正人。怎么了?你怎么知道?”金天闯咽了咽唾沫,说:“我猜的。校庆那天梓俊来石冶一中就是为了告知学校,刑坤要捐资建教学楼,工程也早就开启了。”“我们的报纸上也有过相应的报道。可我没想到那天梓俊是为了这事来的。”廖东然回头之际目光不经意掠到了门口那部熟悉的宝马上,“难怪他能开这么贵的跑车。”“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还记得刑坤杀过人吗?”金天闯说这句话时已经下了一搏的决心,他知道刑坤决不会放过自己,而自己没必要死了也替他保守秘密。
“刑坤杀过人?”廖东然听得愣了神,职业的敏感令他稍稍从伤寂中振奋了一些。
“我是说……”金天闯环顾四周,咬了咬下唇说:“上次的那场接连撞死两个人的肇事车子记得吗?”廖东然的表情走了样,轻声问他:“你什么意思?”金天闯冷汗直冒,沉声说:“我有个朋友,是个警察,他的父亲就是死于那场车祸的。她告诉过我,这是刑坤干的。”
“你是说梓俊是她杀的?”廖东然压低嗓门,“她为了报仇,所以……”“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金天闯揉着隐隐作痛的眉间,“她是个警察,这一点即使是在她最愤怒最容易丧失理智时也没忘记。我了解她,她一直针对刑坤……决不会滥伤无辜。再说刑坤手底下有的是人,为什么偏偏选中刁梓俊?”“你也不想想,刑坤的公司里又有几个人能坐上这辆760i?你知不知道,梓俊这车是经过专门改装的,是全烟州市独一无二的一辆,市里很多车行以及宝马专销店都请过他开这部车做宣传。我不知道别人怎样,我的报社的报纸有一阵天天都在说晋达的电脑和这台宝马。由此可见,梓俊与刑坤的关系决不一般。”
“总之决不会是她。”金天闯叉着腰,狠狠地将嘴里的烟头吐出,“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活活被撞死的,以前咱们在石冶念书时,我的班主任曲青婷,记得吧?当时我只觉得眼熟,也没怎么太在意,直到后来车祸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我才确定了她的身份。你怎么就知道不是她的家属干的?还有,刑坤的目标应该就是被我救下来的那个顾学庆,他被送到医院没两天也死了。更可能是他的亲人杀的。”
“原来你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不报警?”廖东然睥睨着他,“你早该报警了。”金天闯来回碾着脚下的烟头,回头说:“等烟州换了市委书记,换了市长,换了法官,换了检察长,换了公安局长再说吧。”廖东然一听,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臭的屁了,但又实在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地方,只好就此沉默。
局长跟两名队长从楼上下来,用手推搡着晃来晃去的各种镜头,只是重复着:“无可奉告,对不起,无可奉告……”警车一辆辆尖叫着开走,仿佛是在一遍遍重演着死者临终前的惨叫。
“我想把这事一查到底。”廖东然注视金天闯。
“你是你我是我。”“那好,不过……你有什么新消息,记得先告诉我,好吗?”
19、再会
两日后,令金天闯吃惊的是沈颀竟然找到了自己的住处,铃声使他差点吃到自己的心脏。当他打开门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的寓所居然这么不隐蔽,既然沈颀能找到这儿,相信刑坤想要找到也是迟早的事。沈颀盯着他玻璃球般毫无生气的眼睛,撇撇嘴说:“干嘛?还不开门让我进来?”金天闯打开门,向外张望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关上,接了杯水给她,然后酸软无力地仰在沙发上。
“你怕什么?”沈颀似笑非笑地说,“我好歹以前也是警察么,要找你住哪儿也不是很麻烦。”“你找我什么事?”“我还想知道一些其它的事情。金天闯,你认识刁梓俊吧?”金天闯的眼球猛地凸起,随即镇定下来,淡淡地问:“难道你不认识他么?烟州还有人不认识他么?”沈颀不去回答,先喝了口水,又说:“金天闯,咱们有过一面之交,多少也该算是朋友了。我之前也去过顾学庆住的那家医院,昨天我又去了一趟,他们两次对送顾学庆到医院的人进行的描述大体一致。知道我什么意思吧?那人的体貌特征跟你很相似。”“就是我。这么回答你满意吗?”金天闯摸着头皮,“你想说什么?”沈颀无论怎样笑,都显不出二十出头女孩的妩媚可爱,警察的职业生涯令这笑充斥了各种阴森的意味,因此只能单调地显出她的年轻罢了:“你既然救了顾学庆,就肯定亲眼见到肇事司机的相貌了吧?”“见到了,可我忘了。”金天闯很干脆地撒谎。
“你诓谁呀?这事要是搁我身上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已经不是警察了,还管那么多干什么?”“我要扳倒刑坤!不把他送进监狱,送上刑场,烟州市一天也不会安宁。”沈颀很专业且不失时机地踩住他的痛脚,“你也不会安全。”“这跟刁梓俊的死有关系吗?”金天闯几乎是在喊,“你是不是认为,是刑坤杀了刁梓俊?”“是!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沈颀毫不避讳地对视着他,“万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刁梓俊只能成为他犯罪的污点证人。而你却碍于和刁梓俊的特殊关系才没有指证他。”
“什么什么?”金天闯真的奇了,不由笑了起来,“你没事儿吧?我发现你这人巨傻。你以为是刁梓俊开车撞人?错了错了!”“你还强辩!薄拔颐磺勘纾∥宜淙怀さ贸蟮共恢劣诒砝锶缫唬 苯鹛齑乘嗳凰担拔铱擅荒阆胂蟮媚敲粗厍橹匾濉N抑皇遣幌敫约喝锹榉场:芸上В獬〕祷龈箬骺∶挥邪氲愣叵怠!鄙蝰读算叮骸澳阏饣岫旨堑昧耍俊薄笆前 !苯鹛齑承姆骋饴业厮担拔蘼勰阍趺粗室晌业钠犯穸嘉匏剑以俦氨梢膊荒苋媚惆颜饷创笠缓诠丫廊サ娜松砩贤啤D阍趺床凰凳潜恍汤ど焙Φ牧砹饺说募沂簦笠晕箬骺∈切资郑蜕彼ǔ穑俊?br />
“这决不可能。”沈颀斩钉截铁地反驳,“我们家就我一个;顾学庆的老婆早就死了,他儿子才八岁,能杀得了刁梓俊?还有那个姓曲的老师,没结婚,又是个外来户,在石冶教了二十年的书,一个亲人也没有,我还没听说有哪个她教出的学生能爱戴她到去为她报仇的。”
正在这时,一阵细腻入微的甜腻女声说:“接电话啦……”这虽然是自网上下载的普通铃声,可金天闯却猛然捂住胸口,脸色变得铅灰,随即用两根手指头迅捷夹出怀里的手机,忙不迭地掷到沙发上,顺势惨然地看了沈颀一眼,这才拾过手机。打开问:“喂……是你?干什么你……你以后打我家里的电话,别打我手机!”
对方是廖东然:“你至于这么小气么?电话都换了,几毛电话费却舍不得?”金天闯又瞅了瞅沈颀,把电话换了只手拿,紧贴耳朵说:“家里还有客呢,有什么事快点讲!”多年交往,廖东然立刻会意:“法医的验尸报告出来了,公安局让梓俊的家属去一趟。刁伯父孤零零一个人,身体又不好,万一再出什么问题就……我们俩一块儿去吧。”“好,半个钟头以后到。”“你不用打计程车,我来接你。”“你那辆破吉利不是坏了拿去修了么?”金天闯不屑地问。
“准你换手机,不准我换车?”廖东然语气中的沉郁抑制不住得意:“今年挺辛苦,机缘巧合下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导演,我俩一拍即合,给他写武侠剧本,一集算一万,挣了笔小钱。报社福利待遇不错,给我们主要撰稿人一人一套房。所以住的问题解决了,我就想买台车。我把吉利卖了,一共凑了五十来万。本来想买欧菲莱斯或克莱斯勒之类的高档车,可梓俊这事儿一出……我觉得太抢眼的车很不安全,加上我又不是什么大老板,没这个必要。所以……”金天闯预感不妙:“行了行了!你到底要说什么?!”“所以就买了辆福特蒙迪欧旗舰,价格一次到位。”金天闯听得耳根火赤,只是虚弱地“嘿、哼”两声,再不说话,廖东然隔了层电线竟也听得懂,忙补充道:“你只要好好努力,要买部好车也容易得很。在家等着我来接你啊!”沈颀等他放下电话,完全镇定后眼珠乱翻打算编谎时才一字一顿地说:“我全听见了。”金天闯的整个肤色像是立即褪去一层。
沈颀笑了,接着说:“我也要跟你一块去。长这么大我还没坐过25万以上的车呢。”“你想坐好车,去坐刑坤的迈巴赫去。”金天闯知道现在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她,只得焦虑不安地盯着墙上的挂钟。
然而廖东然比金天闯预想的要快得多,喇叭在楼下得意地尖鸣几声。看到金天闯后廖东然本来想说你怎么这么慢啊,突然又看见一个陌生女人,眼皮很不自然地翻眨:“你……女朋友?”金天闯轻声回答:“警察,……我们走吧。”廖东然觉得怪怪的,苗头有些不对,但也没多说什么。
金天闯坐上这辆宽敞的新车,火气越来越大,若在以前他一定会处处挑剔以便嘲讽聊以自慰,可眼前这部车令他穷尽脑汁也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来,于是颤抖着一边触摸一边说:“车不错呀。”廖东然听出他语气酸酸的,就笑着安慰:“程科在香港搞生物工程研究,一个月二十万,人家开了辆陆虎,听说才开了两年就准备换新的了,我这车哪儿值得一提呀。”金天闯勉强挤出点儿笑,两条眉毛趋于平行,只是四下观望,嘴里忿忿地说:“他算个什么,神经兮兮,我看他应该研究研究他自己……”廖东然太了解金天闯了,听他开始口不择言,连好友也毫不留情地挖苦,知道他真的动了妒火,忙说:“还有很多不如咱们的呢。行了,坐好了,我们走了!”只用了十八分钟,车已到了市局的门口。待看到刁梓俊的父亲刁利,廖东然立即跑上去:“伯父,节哀顺变,您别太难过,当心身体……”刁利只是冷然瞥了金天闯一眸,转过身一动不动。廖东然被这古怪的行为惊得愣了老半天。随即一名女警问:“谁是刁梓俊的家属?”刁利的身体有些摇晃,扶着栏杆上了二楼。廖东然、金天闯。沈颀刚过去,被女警拦住:“等等,你们不能进去。”廖东然正色道:“同志,我们跟梓俊是从小玩到大的拜把兄弟,跟亲兄弟没分别。让我们多了解一些情况吧!”“不行,谁知道杀他的人是谁呀……”“喂!你讲这话是要负责任的!”那女警不置可否,她似乎认识沈颀,态度有些轻慢地问:“你又来干什么呢?你也是刁梓俊的拜把兄弟?”沈颀看来一向都与她不和,神色丝毫不显恳求的意思。金天闯见她眼中留露出的失望,猛然切换到那天夜里石冶碑林中她极度绝望的表情,只得“咳”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我……女朋友。”沈颀只怔了一下,也没反驳。
“什么?……女朋友?哼,随便的那种吗?”沈颀脸色发紫,刚要反唇相讥,金天闯索性大大方方地说:“我们快结婚了!这么说行吗?你到底让不让进?”女警给弄得熄了火:“哼……好啊,进去吧。”沈颀是男孩性格,也不表态,只是怒瞪了那女警一眼,这才随廖、金两人一起上楼。
20、可怖的双眼
办公室内坐着两个人,除了成立专案组并担任组长的陈队,还有一名着白大褂的法医。法医手里来回抽换着一沓很大的照片,神态肃峻,抬头对刁利说:“您儿子的……现场照片。”刁利竟粗暴地推开,沉声说:“我是他儿子!这畜生就该死!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这样一来,整张脸当时的表情让人无从判定。他的嘴大得看不出是狂笑还是要大吃美食,又或是极度惶恐悚惧,似乎都不像,那种极限般地张着,不似任何一种行为的前兆。嘴角边上起的褶皱几乎要裂开,将整个下巴脱节一般。鼻孔也张得极阔,人中穴处一片黝黑的固体已凝枯发干,那是太过抽搐致使鼻中血管破裂出血的缘故。眼、鼻子、嘴凑在一起,更像是觉得周围空气不够用,几近窒息。他的手也五指张开,肌肉绷得紧紧的,有力地压抑着蓄在一起。整个姿势好比在太空中陡然失重而无法掌握平衡,乱抓乱摆的样子。
“难以想象的过度紧张超越了人体所能达到的极限,致使大脑皮层、眼、鼻、耳、口的主要血管,胸腹两腔中的主要内脏尽数破裂,肌腱撕断,脊椎骨受到了莫名的压强而碎裂,周身超过三十处致命部位大出血,导致了死亡。这种精神极度崩溃致使肉体被破坏致死的情况,国内外的病史上都属少见,不过也并不是从来没有过,古书上……”“古书上就算了,”廖东然神色惨淡地问,“您的意思是,他……不是被人谋杀,也不是自杀,我是说主观意志上的自杀,只是精神崩溃以致猝死?”法医犹豫少顷,又说:“我本人倾向于这种看法。但是外在的因素导致他精神崩溃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在内因——也就是人本身的意念中没有比生存更强烈的,哪怕是对生活失去希望企图自杀的人,在濒临死亡的最后一瞬,必定是想要生存的念头占了上风。我相信刁梓俊也是这样的。”“可他死……”“他的眼睛突出是为了睁开眼,鼻孔、嘴巴张大是为了呼吸、四肢乱抓是为了不掉下去。给他的这种压力多半是抽象的,但我敢肯定的是,这源于他一生都忘不了的某种经历。”金天闯与廖东然极度疑惑地相互对视了一眼,又立即收回目光,不敢继续。
“那怎么……”待沈颀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只是迟疑片刻,旋即决定把话说下去:“那怎么偏偏这时候回忆起来?如果真是一生都忘不了的话,应该时时刻刻都记住啊。是不是突然有人——这个人也经历过,他用言语或用行动,甚至是直接证据刺激了刁梓俊……”金天闯突然插口道:“本来我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可……可梓俊这人你不了解。”廖东然点头赞同:“是啊,他从来不怕受到任何刺激或者威胁。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整个烟州最勇敢……”他突然顾及到自己在警察面前,“勇敢”两字实在不妥,只得改口:“……胆子最大的人了。”“胆子再大的人也会害怕,两码事。谁都有害怕的东西或事情,跟胆子大小扯不上。”沈颀说完以后,盯着法医等待回答。
“这个……也是我最奇怪的地方。”法医粗壮的手指点着桌子,“我推测,刁梓俊的思想观念在某一时刻发生巨大的变化,故而令他过去丝毫不以为然的某段记忆突然使他羞惭愧悔得无地自容……”“有吗?”金天闯诧异地打断,但他的诧异有些过火。
“谁没有做过亏心事呢?谁没有受过良心的谴责呢?”法医环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眼睛,“没什么好奇怪的。致使他的思想转变得太过迅速,让我们一时也无法接受。也许他是个成天沉湎于各种琐事的人。很难抽出空安安静静地想一想,也许就是一想……要了他的命。”金天闯等确定法医再没有什么话要继续说时,才开口问:“那个……尸体呢?”
“不得不立即火化,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寿衣什么的也没用了。”“他有遗书吗?遗嘱?……”金天闯下意识地想了想那辆宝马,但随即觉得很是可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说说自己的想法……”
“如果有,我们也不会不做进一步研究,可事情太过突然,太突然了。”刁利忽然颤颤地插道:“两个星期以前,来家探望过我一次。……他无意间好像说什么……他希望自己死后,骨灰葬在石冶碑林……”“石冶……碑林?”沈颀猛地回望金天闯,本来她只是想到那一夜的诡异遭遇,可金天闯脸上的表情却有些痉挛。
廖东然愣了愣:“石冶山的碑林只葬当地人。再说林子里已经满是树,稍挖一点儿就会刨到尸骨,这很不吉利,石冶镇的居民不可能答应。”金天闯深吸了口气,说:“现在看来,这倒没什么问题了。刑坤已经捐资为石冶一中盖教室。再迷信的人也不能不信钱,为了孩子,为了后代,老祖宗的墓也得迁了。刑坤选的地点不错,向阳,而且买的大都是解放后的人,那时的生活还算过去,尸体都钉在棺材里,不至于曝尸野外。”刁利点点头,说:“我回去查查皇历,挑个日子下葬吧。”廖东然对刁利说:“到时候伯父请通知我们一声,我们也来祭拜一下。”他掏出从不离身的钢笔,写下一串手机号码。
刁利只是默默地接过。金天闯刚想抄一遍,廖东然轻声说:“到时我通知你行了。”沈颀转向金天闯。
金天闯总也受不了她的迫人目光,只得允诺:“到时候我也通知你,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
21、宜下葬,宜出行
两日后皇历上有“宜下葬,宜出行”等字样,沈颀竟没能沉住气,先去金天闯家找他。廖东然打个电话后,开着那部福特来接他们。
到了烟州陵园,三个人都略吃了一惊。那里早已并排停了十多辆黑色轿车,一色的奔驰S600,最显眼的是正中央的加长迈巴赫62,这辆车在整个烟州也是独一无二的。车旁零落地站了几十个人,刑坤宽大的墨镜将半边脸蔽住,还压塌了鼻子,根本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廖东然低声说:“别管他们,咱们走咱们的。”金天闯虽然明知刑坤不敢在光天化日下杀自己,却依然抑制不住狂乱的心惊肉跳,他躬下腰,吹着脑袋及贴在两人身旁,向台阶上快跑。刁利这时才哭得昏天暗地,眼珠子差点被眼泪冲出来。
刑坤送的花圈是现场所有人的两倍还多,他向刁利郑重鞠躬行礼后,在棺前默然伫立,哀悼如仪。要是这种表情都可以装出来的话,那刁利就完全有可能完全在自己儿子的尸体前哈哈大笑了。不过沈颀依然固执地认为他只是在演戏,并暗自佩服他的演技。
金天闯只想尽早离开这个地方。他对刑坤的恐惧远远大于碑林下的几百尸首。就在这时,一部新款的捷豹XKR驰入视野,这种车在北方的城市里很难看见,车牌上的“粤”字已经让金天闯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程科匆匆跳下车,他仍然带着与八年前同一式样的蓝框眼镜,只是厚度大有增加,像碎酒瓶般的瓶底,两只眼睛已经不知缩到哪里去了。这副懵懵懂懂呆头呆脑的傻样子令金天闯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
论起程科,不论人品、学问还是收入,都是兄弟几个中最优秀的人物了,不过却不是最完美的人物。金天闯最恨比自己强的人,但更恨比自己强却怎么挑也挑不出毛病的人,只得苦思冥想程科少年时究竟有什么瑕疵。即便在那个轻狂年代程科也是他们里面最稳重的,似乎独自一人承受了整个地球的引力。金天闯突然眉开眼笑,心情放宽,他忆起程科打呼噜的声音特别响,比起他平日的少言寡语,这充分说明程科骨子里就是个野蛮人。以前金天闯做过个试验,等程科睡熟后在他头顶上扔下一张纸,但那张纸极有节奏地下去上来再上去,却总也落不到他脸上。喉结发育完整时更是发出远远超过他体积的史前巨吼,能把屋顶掀翻,所以连买车也买了部敞篷车,这倒省事了,他怎么不干脆穿个开裆裤呢?金天闯恶毒而幼稚地想。
石冶山一到夏天根本听不到知了叫,大都埋在树底下,无论如何都长不成年了。
程科看样子很急,额头尽是汗珠,下了车就大步踏上台阶,很快地冲金天闯、廖东然点点头,随即郑重地向刁利九十度鞠躬,接着车内有两个人抬出一只花圈。程科接过一支香,向刁梓俊的遗像注视着,目光中充盈交汇着激荡不安的暗流。
等到刁梓俊的骨灰盒开始覆盖黄土,程科才转身走到金天闯和廖东然面前。金天闯却仍然没回过神来,他死死地瞪着正在填土的工人手中映日而辉的铁锨,总觉得曾见过这一场景,似是而非,恍若隔世,直至程科尴尬地扬着将在空中的右手,廖东然提高声音才弄醒他。他不好意思地伸过手去握住。
程科向两人一一敬了烟,居然都是大中华。而他为两位朋友点上火后,自己却不见有丝毫动静。廖、金两个都记得他嗜烟如命,是什么能让他戒去这样大的诱惑呢?廖东然心里冒出自己的答案,他觉得程科一定是科学知识学太多了,懂得越渊博,越处处忌讳,生怕有损身体健康,生命永远是最重要的。金天闯从前并不吸烟,程科却早已不记得了,由此金天闯觉得他在程科心里根本没什么地位,而程科的戒烟他最能理解,正如他开始吸烟一样。要知道戒烟需要克服诱惑的勇气,而吸烟则更需要克服憎恶心理的勇气。
“怎么回事?”程科习惯性地抬了抬镜框,这个毛病七八年来居然一直未改。
金天闯嘴笨,向廖东然递去目光,廖东然骇然说:“这……这个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他不是自杀……也不像是他杀……又有点儿像强迫症,就跟……跟……”“跟鬼上身似的?”程科冷不丁问。金天闯廖东然都是这个意思,但面对这样一个小有名气的生物学者,实在张不了口,天知道这八年来程科的性格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谁能保证他不和刁梓俊一样目中无人尖酸刻薄?人类最恐惧的鬼怪叫做嘲笑。
程科敏锐地捕捉了这弹指间的茫然无措,很认真地说:“这很有可能……”
22、陵园拍戏
“廖先生!”有人在喊。程科从小讲话故弄玄虚,总被人打断,这次也不例外,廖东然为人极慎,可他不敢确定现场是否还有人姓廖,只是装作没事般弹弹烟灰,顺便回了一下头,见几辆白色大型LHS房车陆续停在刑坤车队一旁,紧随其后的居然是两部保时捷993,一红一黑,后面跟着的也都是豪华名轿,一点儿也不亚于刑坤的阵势。一时间陵园内似乎来了好多人,门口出现了十多名警察。刑坤心里一紧,但旋即发现这跟他没关系:警察们正设了一处障拦住陵园外百来号欢呼雀跃的人们,他们的表情激动得令人费解,其中大多是些打扮入时的在校学生。
刑坤见到这种情景,眉头紧绷,冷然走到正下车与廖东然握手的卷毛大胡子面前。廖东然正喊他“方导”,刑坤就对着这个方导怒目而视,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想起自己带着这副巨大的墨镜,连忙摘去,这才令方导吃惊不浅,问:“您哪位?干嘛呀?”刑坤森然道:“这里是陵园。”“我知道呀,咋啦?”对方的口音与腔调显然是东北大汉,异常豪迈。
“我们在办丧事。”“我们要拍戏呀。”“什么戏非要在陵园里拍?”SUNNY刚要跟方导说什么,猛然瞥到沈颀。论到样貌,沈颀虽然不俗却也远不如CYNTHIA,但沈颀面目中盈露出的一股英气,是一般美貌女性中很难得见的,这不啻给了饱览四方美女的SUNNY不同的新鲜感。可除了写这本小说的作者以外,就连老天爷也不知道沈颀的偶像居然是周润发,十多年从未变过,根本懒得理会这种不成熟的粉油小子。
方导向刁利说明了情况,刁利没等他说到一半已经挪了步子走开了,方导只当他默许了,转而又对两个红得发霉的巨星说:“树林中的这一场戏很重要。SUNNY你先诈死,躺在棺材里,CYNTHIA呢,就以为你真死了,于是她在你的棺前狂饮痛哭,正在这个时候,仇家找上门来啦。就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棺材炸开,SUNNY你就从中一跃而起,和这二十几个杀手搏斗,最后一个不剩地全杀了。明白吗?”SUNNY冷哼一声,极其不屑地嚼着口香糖:“棺材透气吗?可别憋死我。”CYNTHIA傲慢地笑着说:“导演,你既然找了我们拍,收视率上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放心好啦。”“好!咱们争取一次成功!”方导突然扯开喉咙:“灯光!音响!道具!烟火!不相干的闲杂人等统统离开!”刁利等“闲杂人等”只得远远地躲开,他本打算在儿子墓前守上一天,看起来只能等到戏拍完才行。
廖东然见此不忍,忙说:“方导,你可并没提前通知我这么快拍摄,我朋友今天要下葬……”还没讲完,方导已经进入状态六亲不认,毫不留情地挥舞着卷成万花筒状的剧本冲他吼道:“说没说你呢?闲杂人等快离开!”这时的廖东然就比较向往古代了,他真想进入戏里掐死这王八蛋,至少不犯法又能为民除害,但现实生活强令他只能一脸愠相地离开。
陵园外突然放进来一大批黑衣蒙面人,其实在这二十多个“杀手”中,只有五六个是武师出身或在武校里练过一招半式的,其他的只不过是些平日爱跳街舞或者擅长打架斗殴的家伙,是所谓“群众演员”,在外围挥舞兵刃,高声呼叫,绕着转圈,蹦来跳去,就是不上前动手。他们被同类星迷们所羡慕,既然不能在现实中潇潇洒洒活一回,还不如在戏里轰轰烈烈地死一回。
“又有一人说:”方导,甭跟他废话,小地方的人,懂得什么。“刑坤被这句他毕生从未听过的新鲜话彻底激怒,转而看去,见那暗如黑夜的保时捷中下来一个很俊美的年轻男子,一身华丽古装扮相,长发飘逸,神情飒然,只是眼上罩着一副与时代不符的变色镜。他极为柔和地笑着,充斥了自信与轻蔑,陵园外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廖东然虽然不是专业娱记狗仔队,却也对娱乐界十分有研究,不有喜上眉梢,指着那人对金、程叫道:“那不是SUNNY吗?”随即看到两个朋友鄙夷的神情,只得及时收声。不同的是程科属于不食人间烟火冷对世俗丑恶的方外之人,职业使他对类人猿的感情超过人类。金天闯则瞧不起整个宇宙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事物,他憎恨别人出风头是因为别人妨碍自己出风头。廖东然只得夸奖方导,称赞他面子够大,居然能将这样重量级的名人请到,这已经不单单是钱的问题了。方导虽然没着戏服,却也和古人一般笑捋长须,听得受用不尽。
刑坤刚想阴恻恻地笑了一下,却忽然发现对方比自己抢先一步笑了,而且比自己笑得阴险多了,最让他惊诧的是对方竟说了一句自己本打算笑完后说的话:“你不会不知道我是谁吧?”刑坤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纵横江湖半生,基本上看到了所有人的标本,黑道中的辣手枭雄更是识得不少,可从未见过一个能有这种迫人的骄傲气势,不由沉声道:“朋友,你是哪个塘口的?”SUNNY不解其意,他没料有人会不认识自己,又不像是装出来的,就得意地一伸手,身后陵园外已聚满的叔伯歌迷与影迷如丧考妣地尖叫干嚎起来,这个陵园自修建伊始至今三十余载,不论失去亲友多么悲痛,哭喊声也从未达到今天的规模。
刑坤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跟个戏子较了半天劲,他一向瞧不起这种只凭长相毫无内容的艺人,认为他们赚起钱来毫不费力,同时为自己感到自豪,因为自己的财富绝对是凭真本事打杀抢骗夺来的,可以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血汗钱”。他冷冷地一抖西装,腰间插着的五四赫然入目。
那SUNNY只是看了一眼,笑道:“嘿,还挺像真的呢。拿出来给我看看!你也是演员吗?哦!我知道了,是道具吧?你今天能在这儿碰到我,也算幸运,回头给你签张唱片。如果你的货质量好,以后我接枪战片时,就考虑用你的枪,怎么样?”刑坤感到此人实在无法理喻,心想妈的老子枪战片比你拍得多,转身走开。
另一部红艳如血的保时捷车门也打开了,映入眼帘的一位古典美女,滴粉搓酥,梨花带雨,配着珠钗钻玉,锦衣艳裘,让人不敢逼视。廖东然直勾勾地盯着,目不转瞬,程科再超凡入圣也嫌定力不足,一双招子要破眶而出。金天闯装得很不在意,目光却在极其细微之处上下浮掠,如同偷窥者时不时拍一张淫照,放回脑中冲洗放大,留着以后细细品味。
星迷们声嘶力竭地叫着,狂野而扭曲:“CYNTHIA!CYNTHIA!”SUNNY和CYNTHIA两人相拥一出,你侬我侬,各种镜头又围住了他们,风光无限。
23、变故匪夷所思
戏马上就开始了。CYNTHIA妩媚做作地在特制的棺材旁哭得肝肠寸断,喝得烂醉如泥,周围尽是酒缸碎渣。她对着镜头熟练动情地背诵着台词,廖东然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不禁想道,演员是唯一能被同类默许的虚伪者,人们唾骂世俗的虚伪,却崇拜这种幻无的虚伪。金天闯则在一旁幻想着CYNTHIA疯狂地看上了自己,非要和自己上床,而自己却冷酷地看着她,大义凛然地说道:“对不起,CYNTHIA小姐,请你自重!”但在CYNTHIA要死要活哭天喊地的强烈要求下只有勉强答应,唉!实在是迫不得已啊!想着想着她的眉毛上弯,两眼呈豆状,嘴角开始流涎,自娱自乐,快感十足。
鼓风机吹响,昏天暗地,飞沙走石,杀手们已然步步迫近。CYNTHIA大喝一声:“不准你们凌辱他的尸身!”挥剑刺过去。在场除了SUNNY本人是自小修习武术的打星外,其他的演员会做的只是挨砍后极为夸张的落地动作。CYNTHIA不懂格斗,但钢丝让她的功力“大增”,飞来飞去,一会儿就“杀”了四个人,可对手仍源源不断地攻上,她已负了三处“轻伤”,流了不少“血”。
杀手们就要去揭那口棺材,待CYNTHIA发现想返身去拦已然不及。眼见就要得手,那棺材如同积木般砰地四分五裂,散得极为彻底,方导一见,觉得真没有白费这么多投资,花大血本请来明星主演就是不一样,不由暗暗高兴。
就在这时,头戴铁盔只露双眼的SUNNY被钢丝吊起,落到地上,手里的钢刀一抖,缓缓地抬起头来,不知道在那一刹,别人是怎么想的;虽然距离很远,可当金天闯和廖东然陡然接触这一目光时,都被强烈地刺痛精神末梢,那双眼眯成一条缝,里面隐约流动着一些诡异无比的暗质,闪着不可捉摸的血腥邪芒。廖东然并不知道SUNNY所饰的人物是正是邪,可这种眼神的变化使他认为,明星也不光是花瓶,确也有些独到的演技,不得不让人佩服。
一个杀手狂啸着挺剑刺来,SUNNY自喉中突然暴出一声烈吼,在金天闯耳内形成一阵极长的尖音久久挥之不去,仿佛化成了一根尖刺透过耳膜,在黑暗里搅动着他的脑浆。同一时刻,已渐渐西沉的桔色夕阳突然被喷溅上一片划入空际的污血,浓郁的腥臭被风迅速传到每一个角落。
一颗裹着黑布的头颅在空里翻滚着,泼着红墨,最终嵌到地面。也许在古代当犯人被斩首时,大多是在想人如果没有头会怎样,可等他死了,如果还有思维,那多半会想人如果没有身体会怎样。金天闯从那颗头颅唯一暴露在外的眼睛中读到了这一点,不由一声尖叫。
而场外以及距离较远的人都看不大清楚,远远地还以为是特技效果,但一时间都血气上涌,异常地静谧,直到这种时候,他们中仍没有任何一个愿做第一个发现不对头的人。廖东然骇然地转向程科,指望听他说出自己的想法。程科只是很费力地吐了一句:“这是……干什么?”周围的黑衣杀手都木立当场,不知所措。SUNNY回转刀刃,廖东然按耐不住高声叫道:“快跑啊!!”距SUNNY最近的杀手用极为绝望的眼神留恋地回眸看了廖东然一眼,仿佛廖东然就代表了他无法割舍的整个世界。随即咔嚓一声剧响,他的半截身子拦腰而断,如同一根大柱子被截成两半,上层沿着边缘线缓缓地滑下,到处都是红色,SUNNY又将刀对准了第三人,这刀并没有开刃,毫无锋利可言,但持刀手臂的速度与膂力足以弥补这一缺陷。只要想杀人,用什么不能杀?
CYNTHIA这才惊叫起来,叫声与普通女孩感到恐惧时一样,她在证明自己其实也是个凡人。起初她以为这只是严重得不能再严重的失误,但很快发现并非这么简单,她叫着:“SUNNY!SUNNY你干什么?你疯了吗?”SUNNY透过铁盔的孔隙望向她,眼里几乎要地处血来。女人的感觉总比男性敏锐得多,更别说她是一个演员,应经与感不妙,倒退几步刚欲转身,就听到耳后有个东西挟风而至,它能刺破时间,跨越结界,直接将自己送入鬼门关。那刀透体而过,直射到一棵老槐树上。CYNTHIA呆怔着望着破胸而出的刀,不敢相信地瞄到了胸口射出的汩汩血苗,忙发狂似的用手去堵去按,嘴里语无伦次地叫着:“不不!!我没死!”但胸口被穿出血洞的人是不能活下去的。
“杀手”们狂叫着,浸露出的那种莫可名状的哀伤与绝望,是不久前星迷们激野的叫声所完全无法比拟的。他们抛下刀剑,向四面八方分散逃跑。陵园外的几百追星族,那些忠实于并将两位精神偶像视为生命甚至比生命还高的信徒们,已经装满了各自的恐惧,尽其所能发出最响的声音,迈出最大的步子,发泄积蓄如同火山熔岩般被称为害怕的原始情感。
方导本以为他太投入了故而铸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错,怎知他接二连三地杀人,血腥气息以及眼前七零八落肉筋横飞的惨烈景象令他多少清醒了些,没敢太靠过去,只是叫着:“快住手!杀人啦!”SUNNY俯身又拾起一柄刀,向方导直劈过来。沈颀由起初共同的惊诧变为此时的异常冷静,她没有枪,也知道凭自己在警校学的擒拿根本抑制不住这个嗜血的疯子,而且疯狂会令那人的力气超出平日的几倍,自己有可能在下一秒身首异处,而现场负责维持秩序的交警也是一把枪也没有配备,因为这罪孽是他们要保护的人犯下的。她急中生智,向SUNNY高喊着,远远地大幅度招手,SUNNY果然被他吸引,转向她冲过来。
沈颀念书时一直是短跑运动员,可她没料到那个SUNNY不必借助钢丝也能跑这么快,一瞬间距自己就仅十步之遥,只要他愿意并且认真一些,完全能像适才一刀将CYNTHIA透体一样将自己钉在地上。她情急之下竟转向刑坤,刑坤猝不及防,着实吃惊不小,他的手下纷纷将手插入口袋,刑坤见现场的警察没走,不想闹出事来,便示意手下再等等。
沈颀向旁一闪,SUNNY正面挥刀砍来。刑坤大惊失色,倒退好几步,他的保镖上前一记环踢,本打算逼走SUNNY,但SUNNY不趋不避,又一刀,那条腿血花四溅地在空中旋转几周,挂上了树梢。沈颀叫着:“刑坤!再不开枪他就把你们全杀光了!”刑坤又怎会不知道,但他仍兀自强辩:“你是不是对我有偏见?我一个普通市民,哪能知法犯法私藏枪支呢?”可戏剧性的是他发现再不采取行动,SUNNY这一把已沾过数人鲜血的凶器就会把自己一分为二。
“嘭嘭”两声,硝烟引出的呛人味道将浓郁的血腥气微微驱散了些。SUNNY,或者说这头中了邪的怪物,摇晃了几下,呆站在那里。
众人本想屏住呼吸,再仔细去瞧,可SUNNY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他又向前跨了一步,刀在风中割出的怪响,比死亡本身更加骇人心魄。刑坤实在没法子,只得将刚放入怀中的手枪再次掏出,连连射击,手下见老板都没意见,也纷纷拔枪开火。
被称为SUNNY的那团早已不是人形的浆肉,赫然被射成了一滩像被雨淋湿的烂淤泥。血与肉在躯壳中滚来淌去,眼珠、鼻子、耳朵、嘴唇从铁盔中顺着体液流出,在身体上来回浮沉。肌肉与血管、筋脉混合在一起,如同数以亿计的肥虫在剧烈地蠕动。
金天闯感到这些子弹是在咬噬自己的身体,眼前比最具想象力的噩梦还惨烈万倍的场景令他再也承受不了,喉头涌上一股恶辣,扑倒在地。现在他就跟古装片中的大反派一样,临逃跑时还翻个跟斗,只不过多翻了好几个,而且落地太早了。
现场维护秩序的交警个个骇破苦胆魂飞魄散,根本没去考虑刑坤手中有枪是否合理合法。而是深深觉得,人在任何时候,都要不择手段地保护自己的生命不受伤害,特别是这种来自地狱尽头,黑暗深处的威胁。
这场屠杀产生的效果必定如重磅炸弹震惊国内甚至海外,但没有一家媒体愿意透露,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SUNNY与CYNTHIA所属的两家唱片公司只举行了象征性的简单葬礼,这可能是他俩短暂一生中最节俭的一次。而全国的歌迷和影迷趁着这俩刚死还没被自己忘记时,尽量陷入一片悲痛之中。现场近两百多人基本上都被被不同程度地监视起来,没有人敢提甚至暗示一丁点内幕。当地政府心存恐惧,害怕此事会被敌对的媒体渲染为因精神文明的空虚而导致,进而大肆攻击政治制度与现行政策。
对于金天闯来说,那只是一个荒谬透顶幼稚可笑的鬼怪故事,但带给他的刺激是无以比拟的,为此他有三天高烧不退,住了院。廖东然来看过他,可廖东然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虽然没像金天闯这样吓得生病,也突然变得不爱说话了。沈颀这期间只来探望过他一次,相反,她的情绪好了许多,因为她觉得相形之下,父亲的死反而并不怎么残酷了。她本想以私藏枪支罪起诉刑坤,但很快发现毫无作用,刑坤在烟州举足轻重的社会地位如今也只是细枝末节的微小因素,决定性的原因无疑还是这场对生命全无顾忌和怜惜的血腥屠杀带给所有目击者的震撼。
刁梓俊死亡的当天岳衷怀已经知道了。很久以前他就觉得刁梓俊这小子年纪轻轻怎么活起来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早该奔死里去了,所以一面心理欢呼雀跃“死得好”,一面考虑用不用去露面表示哀悼。那日的下葬他本打算以手机短信致哀,但终因偷笑得太厉害声音发颤,即使拼命掩饰也会被刁利听出来,只得作罢。待到大事一出,才惊慌不已,大感后怕之际又觉欣慰,幸亏自己当日没去,否则本市第一父母官叫他如何收场?这下可好了,他什么也不知道。这些时日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刁梓俊遗留下的那部宝马。
24、不欢而散
程科不愧是学生物的,连金天闯出院的日子都算得极准,虽然在金天闯生病时从未去探望过他,但等他一康复立即很大方地请他去一家风味餐馆吃饭。金天闯的心病却永远也不会好,坐廖东然的福特时心已经在隐隐作痛,坐程科的捷豹时更觉得马上就要死过去。
程科怕他不适应高速,将车慢下来。周围飞啸而过的景物慢慢滞顿。
“那天的事……别再去想了。”“我没想。”金天闯口不对心地将脸偏向窗外,猛地在挡风玻璃上隐约发现程科此时的脸,由于灰垢的积聚而变得毫无色彩,嘴角向上翘起,颇为诡异地笑着,金天闯再怎样想象力匮乏,也能觉出他下一步说不定会立即变成一只狰狞魔怪。
金天闯蓦地回头,并非因为胆大,而是鲁莽和躁闷令他无暇去想,在后悔的一刹那间程科的确正在笑,可完全没有金天闯看到的那样充斥着奸佞邪恶,只是行车带起的微风产生的愉悦感所致。
“怎么啦?”程科重新又笑起来。
“你……你笑什么?”金天闯的脸色愈发难看,“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我笑怎么啦?我……”程科闲得无聊,本想和他饶饶舌,但在反光镜中陡然瞥到他面无人色的疯狂状态,五年驾龄的自己正握着方向盘的手也不由略略战栗,连忙及时收口,“好,我不笑了。真是的,你要是觉得我笑得难看……”“别说了!”金天闯心烦意乱地打断。
廖东然知道程科好脾气,不会计较,也知道金天闯自小性情古怪,除了刁梓俊对谁都耀武扬威以外,他们七个都很迁就金天闯。当然金天闯也不是一点数没有,在刁梓俊面前他老老实实,现在刁梓俊死了,他也长大了,不需要对任何人老实。念及这里廖东然觉得自己似乎想得太繁复了,于是说:“行啦行啦,一人少说一句吧。天闯你要是有什么烦心事不愿跟哥儿几个说,就看看外面的风景吧。”
程科有意配合,将车驶入窄路,前面是一座桥顶,沿桥缓行。金天闯叹了口气,说:“你们想想,一连这些日子……都是些什么日子啊。就跟……比如,你们看,桥下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他用手指弹弹玻璃,廖东然向外看,却什么也没看见,因为桥很高,下面一条条繁华街道与高速公路交叉汇错,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粗粗一瞧最少有七八千人,上哪儿去找什么红衣女人?
目标是金天闯随意锁定的,当然看得很清楚,他继续指着说:“就是那个,大红色的女式西装,黑色披肩直板长发,个头挺高又挺瘦,背对着咱们的那个,就那个——呃啊!!”金天闯短暂而快捷的一生类似临死前本能发出的惨呼,重重撞在程科身侧,程科猝不及防,手一带,方向盘悬向一面。车子对着后面的索纳塔狠狠地一碰,发出沉闷如水牛响鼻的声音。捷豹没事,索纳塔的车灯已经碎了。
直到金天闯完全清醒过来,也没对眼前即将爆发的冲突产生一丝一毫的恐惧,因为他早已被吓得不轻了。谁之索纳塔的车主却陪着笑上来解释,那样自决不是打架的前兆。在国外,撞车后人们第一个想到的是救死扶伤,在国内人们首先要争论究竟是谁的责任;而这也要具体分怎么说,无论谁撞谁,无论谁的车受创,都得先看谁的车是好车。能开得起捷豹的人想必是位惹不起的爷,索纳塔的车主正是怀着这样的心理支配着他的反常行为。
不是矛盾的矛盾很快冰释,程科坚持给了人家一千块钱,令对方受宠若惊。反正程科也不在乎这点钞票,他的皮包里每天都不会少于两千,何况这次请客还余外多带了一些。本来嘛,对于一个人类(尤其是男人)来说,世上不存在比一个月挣多少钱更重要的话题。程科检查完自己的爱驹并无大碍后,三人又回到车上,这时程科修养再好也难以掩饰溢于言表的不满:“你到底犯什么病了?”金天闯这回倒没跟他顶牛,因为他真的吓傻了,绛紫的嘴唇微微一抖:“那个……那个女人……我刚指了指她,她就突然回过头朝我望了一眼……!”廖东然也给他的表情震了一下:“你神经过敏了吧。你就算能看见她她也看不见你。她回头可看的东西多了,你怎么就知道是你?”“就是看我就是看我!她就是在看我!”金天闯跟个小孩子似的犟嘴,两条手臂还乱摇。
“我今天不想吃了。”程科“啪”地一拍方向盘,他受不了这个任性恣肆的家伙了。
金天闯立即像受了千古奇冤一样大叫:“你不就想千方百计地找借口赖账吗我早看出来了浪费我宝贵时间你怎么可以骗人我的病可还没好……”“不吃也好。”廖东然打断,他也不想总让着金天闯,以免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社会里碰得头破血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你确实有事要跟我们说吧?”“就在这儿说好了。”程科摇开窗,点了支烟,吸了半天才重又开口:“我想说的事,你们一定会觉得荒谬……我猜那次的事儿……应该是……”“是什么呀?”廖东然尽量把身子往外倾,离他远一些,怕他突然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让自己受不了刺激一头撞碎挡风玻璃破窗而出。
“应该不是人干的。”金天闯一阵哆嗦坐起来:“我信我信!我就知道一定是鬼干的!”“不是人干的就是鬼干的?”程科不买他的账,继续说:“我是科学家,怎么可能这样说?我指的荒谬,也是指科学范畴的荒谬。”“我不知道怎么跟你们形容。是一种……对你们来说超自然的……怪异的……我们未知,却早已存在的生物……”程科的手狂奏般乱舞,“他们能操纵人类的大脑,让他们按自己设计的行为程序去动作……的能力。西班牙有位著名的心理学家理查德。怀斯曼说过:人类至今还相信有一种外在力量能改变命运。这种力量只能通过各种神秘的仪式才能确定。今天的下葬也是一种仪式。你们怎么看?”金天闯与廖东然对望了一眼。廖东然揶揄地垂下头,轻轻地说:“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程科突然暴怒起来,这种糟糕的形象与他少年时代留给朋友的印象大相径庭。廖东然忽然深深地感受到:任何人都有肯不惜为之舍弃尊严而要保护的东西,也许是爱情,也许是金钱和权力,信仰使其变得神圣。程科继续喊着:“我可以容忍你们对我任何不礼貌的行为,可我决不允许你们藐视科学!”金天闯惊魂已定,终于逮着报复的机会,便大声问:“你那是科学吗?”“怎么不是?怎么不是?深度永远没有广度对人类的贡献大!研究未知领域的新事物,这才是最伟大的科学!”这几句话非但没有镇住他们,廖东然甚至有些害怕:“怎么了你们?……你们两个今天都不太正常……。”程科大怒,激动得要拔下方向盘:“没法再说下去了!我真后悔当初和你们混在一起!哼!两个世界的人!”“你瞧不起我们就早说!何必装这么久?”金天闯冷冷地转着跳棋玻璃珠般的死僵眼球。
不欢而散。
25、复仇者
金天闯本来失魂落魄,可程科的大话令他忘却恐惧,转而一路上骂骂咧咧,即使平日里颇为羡爱的香车或美女路过,看着都非常不顺眼。快到家时,他的骂声才减轻了,词藻也不及适才的华丽多样,因为他得抽出一部分精力来找钥匙。
突然一只手捂住他的嘴,用力一拉,金天闯措手不及,给拖到小巷里,只见一个尖嘴猴腮的奸相家伙正用一只锯短了柄的雷明登猎枪对准自己。他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迷惑大于惶恐。按说他见到枪时很恐惧,但当他发现身后是个人时,心里大是宽慰,有没有枪倒也无关紧要了。对方恶狠狠地说:“王八羔子,你认得我,我就不认得你了?”“我哪儿认得你……”金天闯忽然发现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对方正是那天开车故意连撞两人的肇事司机,这么说顾学庆也有可能是他潜入医院杀的。
那人的确是胡功,他看到金天闯的脸色发绿,又沉声威胁道:“你说!是谁杀了刁梓俊?”金天闯以为他很重义气,关心刁梓俊,就回答道:“梓俊是自杀的……”“用你妈的风骚眼放你妈的风骚屁!”胡功用枪口给金天闯的脸腮造了个非持久性容易反弹的人工酒窝,“你以为我想撞死两个无辜的人吗?那是我失手了!我给刑坤干了二十多年的司机,从来没有出过事情,就那次!我还真见了鬼了我!干!真他祖先的背运!那人肯定以为开车撞人的是他!嘿嘿!想杀我,那么容易啊?叫他们尽管来好了,爷我不怕!”
金天闯这种人不论什么时候都容易忘记自己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情不自禁地问:“你不怕干嘛鬼鬼祟祟地躲着?”“我让你说话了吗?让你说话了吗?!”胡功激动起来,“你信不信我打爆你的头?”金天闯真到了害怕的时候,多么拢人的话也说得出口:“枪在您的手里,您完全有能力打死我,我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我能不信么?”“刑坤的人他妈到处在找我。我看他是想灭口,刁梓俊九成九也是他给撂了。”胡功思索的时候,也没忘很专业地将枪紧紧地顶在金天闯的脸上。
金天闯柔声说:“大哥。”“干嘛?”“我有话说。”“放!”“求求你了大哥你饶了我吧,那天车祸的时候我真不知道大哥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当时我真没有看清你的脸呀,就算看到了,我算个屁呀,哪敢去报警啊。大哥,我从小就爱看《英雄本色》《古惑仔》《无间道》之类的电影,对您这样出来跑的江湖中人非常敬佩,尤其是您的胆量更令我仰慕不已。这次还劳您屈尊亲自来找我,这不是折我寿吗?以后您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这烟州市什么人敢跟你站着说话?大忙我自然帮不上,但办个小差事,跑个腿,您找我,我没二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是我的荣幸啊!是上辈子修下来的福分啊!不怕丢人肉麻,我这么跟你讲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自打第一眼见到您,嘿!您那气派,您那风度,我就……”
“把肛门夹紧了!”胡功恶心得眼里快要流出痰了,“你以为你挺会讨好人么?这么恶心的话都能说出口,你还算个人吗?还想让我信,你自己信吗?”胡功将他连拖带拉扔进郊区边缘一个废弃的厂棚里。血腥而潮湿的金属气味混染着稀烂泥土与垃圾结合产生的腐臭,令金天闯的呼吸都有些困难。胡功找来绳子将他捆牢,金天闯没有半点反抗。胡功仍旧平端着枪:“说,刁梓俊是怎么死的?”“能不能和刚才说的一样?”
“不能!刁梓俊这小子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他要是能自杀,他就能复活!”胡功的眉毛跳得极高,马上就要支援头发了,“你说!刁梓俊有没有仇人?”“这个我确实不知道,真的。”金天闯冤得哭出来,真想把眼珠子拔出来,用力挤干,让胡功瞧瞧自己还有多少眼泪可以流,“太多了,光我们在学生时期结的仇人就不止三十个。”“你拣主要的说。快说!”
“是,大哥。”金天闯开始回忆,“初四那年,刁梓俊一砖把华伦小区的赵盛——赵盛您知道吧?一砖把他的鼻梁骨打陷了。同一年去了石冶一中念书,跟个老师吵了起来,一板凳下去把那老师身上的一块骨头打成两块了。接着三个周以后,他在网吧打游戏,被人家砍死了好几次,他立即站起来绕着网吧来回一个一个地找,终于找到那个虚拟对手,问对方刚才就是你打我么,那人也不是泥捏的,说你什么素质大哥游戏至于这么认真么。他马上掏出弹簧刀划伤那人的肩,说我来教你刀怎么用。又过了两个月,他在石冶的高速公路上飙公路赛,遇上另一伙玩车的,人家骂他,他就没停,好家伙,一下把领头那小子的膝盖给撞出来了……”胡功一脸愠相:“闹够了没有?”“大、大哥,我没闹呀!”“我让你拣主要的说,你没听见吗?”“我这已经够主要了呀!”金天闯哭丧着说:“他平时掴人家一巴掌,揣人家一脚我都还没提呢。”“有没有扬言说要杀她全家,将他灭门的?”
“何止呀,还有的发誓说要杀光所有姓刁的甚至名字里面带刁字的所有人和动物,真的太多了,我根本猜不出来是谁呀……”胡功吼道:“好!他娘的今天不让你红透了半边天,你就不知道山神爷的屌是石头做的!”说着他几乎毫无戏剧性地将手中的扳机扣下。
金天闯见自己演了半天灰孙子,而且演技这样逼真,仍不能保证生命安全,自心底涌上一股极为短捷的怒意。他在胡功的食指刚屈起时就一跃而起。胡功此时后悔没把他连脚也绑上已经来不及了,金天闯没别的武器,便不加选择地狠狠一头顶上,正中胡功的下巴。胡功毫无防备,半张着的嘴猛地合上,上下牙齿的剧烈撞击已足以令他痛彻骨髓,更何况牙齿之间还夹着半条尚未来得及缩回去的舌头。
金天闯这才发觉自己完全拥有自救的能力,他无暇多想对方如何矮瘦而自己如何高大的悬殊体势对比,又重重补上一脚。他的腿长,这一脚让胡功根本没工夫愤怒,就远远地掼了出去。可他仍没有放松手里那杆枪。金天闯有些焦躁,他明白现在如果转身逃跑,对方肯定会追上来,这样空旷辽阔的场地,自己不论多擅跑也跑不过子弹。那猎枪在农村是用来打偷吃庄稼的山猪的,装的全是散弹,击中会削去他半边脑袋。
初中时他看过一本叫《中外名人死亡之谜》的书,其中有一段是这样描述的:“1961年7月2日清晨七时,玛丽被一声巨响惊醒,当她在朦胧中睁大双眼时,见到了对她而言人家最惨烈的情景:丈夫海明威的脖颈上方冒着青烟,只残留下半截鼻子和下巴,大部分脑袋已化作肉末浆泥溅满了天花板、地板与脚趾旁的猎枪,眼睛在铺满地面的头发上滚来滚去,到处都见到血染的颗粒,这个房间里已经充满了他……
金天闯感到头颅快爆炸了,仿佛已经挨了这一枪,胡功眼见就要爬起来了,金天闯想也不想,立即上去一脚踩在胡功持枪的右手腕上,来回地碾着。
胡功在惨叫。
金天闯向他脸上踹了一脚,伺机夺下枪,战战兢兢地蹲下拿起,却大幅度地颤抖了半天仍握不住,最后总算以一种持木棒的古怪方式抓紧,对准胡功。
胡功虽然仍是剧痛不止,神志却还清醒,惊恐使他一时忘了不能太刺激武器持有者,吓得在地上来回翻滚。金天闯见他依旧这样活力十足,更加不放心。他曾经有过一枪灭了胡功的想法,但这念头仅仅一闪而过,因为他不是个敢于承担责任的人,他热望日后能过上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豪奢日子,但首先要有稳定的生活。如果这枪是把小型五四,也许他会考虑先打残胡功一只手,以减轻对自己的威胁,可这猎枪会让整条胳膊与身体分开。
反正枪在自己手里,有恃无恐,金天闯不在乎多踩胡功两脚。一时间他突然涌上对生活对周围人们的诸多不满,两脚不住地踢着胡功,胡功很知趣地不加反抗,并嗷嗷地惨叫以迎合着金天闯不断增多且一发不可收拾的快感。金天闯从未这样痛快地打过人,这场压倒性优势的殴击持续了十五分钟,胡功被折磨到了极限顶峰,再不能加一指于其身,这时候哪怕下起雨来也能要了他的命。
可毕竟胡功没有死,他总会有恢复体力的一天,因此这枪也就不能还给他。金天闯找了个让胡功绝对够不着、就算爬也得一天时间的远地方放下枪,再找了块剪石头磨绳子。大约有近二十分钟,他几乎精疲力竭,这才弄断。金天闯回头看了看在泥泞地里像一团死尸般的胡功,脑中没有任何表示侥幸、惊恐、怜悯或兴奋的感觉,慢慢拾起枪,找出手机拨打110,一步一步地走远。
等警车来到,只看见死样活气的胡功,却没见到那个见义勇为的举报者。金天闯把枪扔进正要填满的矿井中,因为子弹在胡功的衣袋里,他要这空枪也没什么用,而且迟早会被警察查出来,更怕不小心落入那个真正的杀人者的瞳仁中。
26、危险事物
沈颀隐约忆起幼时母亲给自己罗列的危险事物,现在想来仍是不错。车、水、电是孩子的三大致命天敌。眼前就是一个三种天敌同时具备的地方。电线密集。地面积水腥臭,之间夹着十多部依维柯大货车,大多磨损得很厉害,肮脏陈旧,仿佛为巨大的怪物啃噬过,显得极为悲暗。这里是原烟州汽修厂,现下已经成了废车收购站。
沈颀一边扬起头,一边压低帽子,眼睛在帽沿遮弊阳光于额头上形成的黑影中来回扫视。她只认识金天闯,跟刁梓俊没有半点关系,况且早已被撤去了警察职务,想向刁利索取刁梓俊的遗物——日记、电脑磁盘一类的实在无从开口,而刁利也早已固执地将儿子生前的一切用品都付之一炬。沈颀又想到了刁梓俊在公司的办公电脑,但同时也料得到刑坤早就令办公室焕然一新,原来电脑上的全部资料大概都被删除了。余下的只有从顾学庆、石冶一中的女教师曲青婷的家属着手了。她觉得除了刑坤以外,这两家的家属都有杀害刁梓俊的嫌疑。但她仍在潜意识中希望是刑坤下的黑手,因为她不是在为刁梓俊复仇,而是为了无辜的父亲,由此跟踪刑坤几乎成了她的一种本能。
一部别克MPV缓缓驶入,这辆车也不怎么干净,微垢令本来就暗淡的底色更加凄迷伤郁,与周围潮冷低沉的环境十分协调。刑坤只穿了件蓝黑色的普通外套,身后的两个人也是松松垮垮很不精神的打扮,从车里面走出来。
刑坤挠挠头,来回看着,问:“准备好了么?”一个瘦高个手下点头说:“刑总。”“你怎么跟不上趟儿?”刑坤摁摁他的肩,“我问你准备好了么?!”“准备好了。……准备好了。”“给我看看。”刑坤随手找了个从废弃巴士上拆下来的破座一坐,“快点儿,这里呆不久,董炎那王八蛋查我呢。”瘦高个儿将提出的旧箱子打开,拿出一柄闪着银光的SSG3000.“行,看准了就动手。”刑坤对那个瘦高个晃晃手指。
一个胖子问:“还有个事,刑总,那姚金顶……”“这个我知道,”刑坤上了车,又把头探出来说,“你们等着看吧,这事一完,我自然有办法办他,不光他,还有他儿子,我让他姚家断子绝孙。”“那这枪还留着?”瘦高个迟疑地问。
“不用留。人民警察帮咱办他。”刑坤笑笑,在他额头上一弹,拉上车门。
沈颀预感到,这次的威胁也许牵涉到自己很熟悉的一个人。她现在没有枪,根本无法与刑坤对抗,只得趁夜悄悄跑出厂,跌跌撞撞奔到大路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刚跳上去就掏出手机。
司机抖擞起精神,回头问:“小姐,上哪儿啊?”“金天闯家!”沈颀一边回答,一边紧张地将电话贴在耳旁。
“金天闯是谁啊?他住哪儿?”司机以为她有毛病,迟迟不肯开车,“到底去哪儿?”沈颀这才察觉自己不经意的行为已经几近无理取闹了,干咳两声,说:“去红旗里。”“你有钱吗?”司机仍然不太相信她。
“快点儿!警察办案!”沈颀一脚踏在前座的靠背上,那司机吓了一大跳,随即极不情愿地发动,眼却不时小心翼翼地自反光镜中瞄向沈颀,生恐她再做出反常的举动。
半个多钟头后,沈颀终于到了金天闯住的那栋比萨斜塔般的危楼,她扔了张十元,说:“不用找了!”也没去关车门,急三火四地冲到七楼,“咚咚咚”狂砸防盗门。司机比她更急:“喂!不够呀!你是来讨债的吗?那你快讨完付车费!”金天闯不耐烦地喊道:“等会儿!”这一句恶声恶气,却令沈颀倍感亲切。
金天闯打开门,一瞧是她,眉头略有舒展,但似乎仍有火气未消。他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继续说:“他不高兴?他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七十多万的豪华车开着……谁?!谁、谁嫉妒他了?我看是你吧?是你才对!你!……行了别说了,他回去就回去吧,怎么弄得跟我舍不得他走似的?个破香港有什么了不起?……你你别说了!真啰嗦!我挂了!”沈颀隐约能猜出来他在跟廖东然打电话,因为基本上他就这么一个朋友,专供他恣肆发泄,虽然根本不了解事情始末,但仍憋不住问:“人家又不是你亲兄弟,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你来干什么?”金天闯无精打采地将手机扔在沙发上,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他做人越来越实际,不再把手机当作廖东然的化身,扔得很温柔。
沈颀这才想起来要大呼一口气,说:“没什么,没事。你这几天……怎么样?”金天闯不明所以:“什么"怎么样"我能怎么样?”他突然想到了胡功,不由一阵哆嗦,半晌才说:“你都知道啦……?”沈颀比金天闯小一岁,可绝不会像他那样问:“我知道什么了?”心里虽然疑惑,嘴上却问:“是你说出来,还是我替你说?”金天闯抓了抓头发,落下好多头皮,这才回答:“胡功的那档子事我真不知道。他的枪我也没留着,早上交组织了。你……你别总咬着我,刁梓俊的事都过去了。”
沈颀本来抑不住要惊问:“胡功你见过?”但一刹那间的委屈却令她脱口而出另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我们不是朋友么?我是来看看你安不安全,你以为我干什么来了?早知道这么招你嫌……”金天闯怔了怔,他没料到沈颀这样在意自己的安危。他有着男人正常的好色天性而且沈颀也的确很漂亮,可他就是对沈颀提不起兴趣,因为沈颀的美丽中透着一股英气,像个男人,这一点令他很不舒服。他在男性中地位低,便希望能得到女性的崇拜,如果连女人也比他强,那还叫什么生活啊。
“我……我能出什么事?”沈颀无不担心地说:“我说了你可别害怕。刑坤可能想杀你。”“我操,他杀我干什么?!”金天闯高声嚷了起来,他属于那种宁可去竭尽全力狡辩拒绝事实也绝不肯接受对自己不利的事实的人。可这次他却没料错,“胡功进了条子馆,刑坤要杀也得杀他!”“你说什么?”沈颀一下子紧张起来,“胡功给抓到局子里了么?”金天闯猛然为自己上了女人一当感到羞辱:“你搞什么?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沈颀没空再解释,一甩门奔下楼。
27、我来报案
等她赶到公安局的时候,董炎正站在办公室门口站岗般发愣。沈颀试探地叫了声:“董局?……局长?”董炎看了看她,也没对她的出现便是一丝一毫的惊奇。只是面色惨淡,满地都是他用一肚子的气抽完的烟蒂。沈颀的心溢满了失望,她已经可以确定胡功的命终究没能保得住。
“局长,我知道是谁干的!”沈颀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但她不能不说。
“我也知道。”董炎的表情很丰富,最后有些嘲弄地反问:“可有什么用?有证据吗?”
沈颀虽然明知刑坤的能量之巨足以使整个市公安局的办案行动受阻,可毕竟是直接听到局长如此露骨地回答,这令她大为忿怒,转身离开了。
当沈颀气呼呼地走出大门时,迎面蓦地瞧见了一个高大肥壮的男子,正是刑坤!她一阵惶然,侧身避开,可门就这么宽,刑坤还是看见她了,虽然也很意外,但他立即重新扬起头,笑容满面地走上楼,暂时不把她放在心上。
这使沈颀再一次对自己一向认为敏锐精确的判断能力产生质疑。她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无法无天的人,半个钟头前杀了人,接着来公安局玩。
董炎搭着耳朵,垂首深埋胸前。刑坤用手指在门上弹了几下。董炎不知道是他,大为光火,斥道:“你有没有纪律?”“有!怎么没有。”刑坤笑眯眯地逛进来,“咱们市民得跟着党跟着政府走,不光要有纪律,还要守法律。”
董炎大为意外:“你来干什么?”可是“来自首”这话始终没敢问出来。他最讨厌的就是歪着脑袋的样子,仿佛地球引力对他不公平。
“我当然是有事了。不是有事就找警察叔叔么?您瞧您也五十岁了,我叫您声叔也是应该的。”刑坤正了正领带,毫不客气地端起桌上的杯辍了一口,“这是什么?董局您堂堂公安局长怎么喝这个?谁不知道您清廉呀?可您也别用这来折磨自己呀何必呢。回头我给您捎一罐冻顶乌龙,啧啧,那才叫人喝的茶。”
董炎给他揶揄得褪了一层皮,快脱胎换骨了,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想说说你们公安的办事效率。听说前些日子那个专爱撞人的司机给抓着了?”董炎没睬他。
“哎呀,听说他被你们抓了不到两个钟头就驾崩了?唉!可惜可惜!这人哪,说走就走……”刑坤喋喋怪笑着。
“你挺关心他的嘛。”
“我指的是刁梓俊那孩子!什么说走就走,还没说走就走了。”“那你上我这儿来发牢骚?”
“我——来——报——案!”刑坤陡然提高了声音,目光极其嚣狂地直刺董炎。
董炎不由一凛,扬声问:“你?你报案?你报什么案?你公司电脑有黑客?”“杀害刁梓俊的凶手!”
“你知道?”董炎“呼”一声站起来。
“我猜出来是谁了。跟脑筋急转弯似的,我想了一个多月。”“没有十足把握不要乱说。”董炎感到他纯粹是为了捣乱来的。
“我确实没有十足把握,所以我没乱说。先说说是谁吧,这人姓姚,不过具体是姚金顶还是姚汝澄我就不晓得了。”“这俩都是什么人?”
“父子俩。石冶本地的恶霸无赖。他俩原本是外来户,住东北一条街,那一片儿好几十个东北人,全听他的。我也不清楚他们经营什么营生,就知道姚金顶过去贩过黄碟,一车一车地卖,后来进化了,卖限制级电脑光盘,最后开网吧,搞黄色网站。我是卖电脑的,所以听说过这么个人。”董炎竭力想从他深晦的瞳仁中觅出一丝不为人知的复仇快感:“你和他没有过节吧?”
“有!怎么没有?”刑坤的回答竟出人意料地爽快:“凡是和咱人民警察作对的,我都和他有过节!”
“少说这个。你有什么证据吗?”
“刁梓俊和姚汝澄曾经同在石冶一中念过书,他俩早在十年前就结下仇了。您若是不信,或是想知道详情,可以问问刁梓俊以前的小兄弟们,比方说报社那个廖记者,还有……咳!”他有意提高声音,一字一顿,“那个叫金天闯的,你们局里开除的那个女警的男朋友。”
董炎有些发闷,胸口总有一股浑浊之气冲撞不出,于是去摸烟,刑坤递过一支大熊猫,用镶着两克拉钻石的防风打火机点燃,董炎没拒绝。刑坤收好打火机,但把那盒价值280元的烟留下,快步地赶出去。
董炎沉吟良久,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凑到嘴边半晌才问:“小颀吗?……是我。……不,你不能回来。我不是让你白等,起码想在不行。我是想问问你,你男朋友金天闯……是不是男朋友这无关紧要,你和他比较熟悉这总是真的吧?你问问他,知不知道姚汝澄这个人,姚汝澄!他肯定知道。你问他姚汝澄跟刁梓俊有没有过什么仇。……全看你的了。”
28、讲述混混史
“姚汝澄啊?他啊……”金天闯闪烁其辞,“我并不怎么清楚……你这算是审问我吗?”
“天闯……”沈颀第一次去掉他的姓来称呼他,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是在干一件很羞耻的买卖,脸上一红,嘴里却不停:“刁梓俊是你的结拜大哥,他现在死了。如果他是被人谋害的,你难道不希望揪出凶手,替他报仇?”
金天闯又吭哧吭哧半晌,眼却瞄向沈颀起伏不定的胸部。沈颀是刑警,其触觉能感受目光,立即摁了他脑门一下:“你有没有出息!你是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金天闯素面朝天,转移话题说:“我们九个……一齐转到石冶念书,大概……半年以后,具体哪天我记不清了,反正当天早晨,我跟他,还有老二骆飞一起在学校操场上散步,他先吐了一口痰,我也吐了一口痰,他又吐了一口痰,我再吐一口痰,他急了,还吐了一口痰,然后骂我说:"你这驴,怎么吐得比我远?"”
沈颀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活腻了么?说重点的!我可没时间听你讲废话!”
金天闯唾沫四溅:“我可没讲废话,我就要讲到重点了。他怕我超过他,又一口,吐得更远——别打我你听我说!一下子吐到一个女生的裙子上,那女生是石冶本地的,长得还算端正,刁梓俊立即看上她了。其实他本人是很瞧不起农村子女的,也并不是真心喜欢她,单只觉得她漂亮,就像弄过来解闷,打法一下无聊又紧张的封闭生活。那女的本来也觉得刁梓俊不错,可后来却跟另一个人好了,也就是那个姓姚的,姚汝澄。姚汝澄他爹姚金顶是石冶镇东北一条街有名的老混混,每天带着几十个人挨家挨户地敲榨,后来在石冶山后面开了个私人煤窑,挣了不少钱。所以姚汝澄在生活上大手大脚,从不俭省。女人嘛,谁有钱就跟谁,千古不变,所以……”
说到这里他猛然醒悟似地看看沈颀,好在沈颀并不在意,大概她从不认为自己属于女性——即弱者。
沈颀催促道:“接着说。”
“所以就再没搭理刁梓俊。刁梓俊虽然是烟州城里人,可他是单亲家庭,刁伯父是普通职工,根本没什么积蓄供他挥霍。你也知道,刁梓俊的脾气是烟州出了名的……这一来他当晚便从宿舍床顶拆下一根铁棍,深更半夜……大约是三点多钟,踢开姚汝澄那个班宿舍的门,进去就跳到姚汝澄床上,拖下来就没头没脑地乱打乱砸,姚汝澄在他班里也是一霸,怕丢面子死撑着喊也不喊,可他体格不如刁梓俊那样魁实,挣扎也没用,给打得满头是血,要不是保卫科值班的老头儿闻声赶过来,刁梓俊真有可能把他活活打死。”
沈颀露出明显的厌恶情绪:“他还算个人吗?这么野蛮,得给他找个心理医生。”
“那也没用,以前他爹也不是没给他找过,可后来给那个医生也请了个医生。”
“保卫科的人把他送进派出所了?”
“没有,他发起怒来跟孙悟空似的,看谁都是妖怪,又一棍子把那个老头也给打趴下了,接着转头就跑了。结果……姚汝澄竟然没报案,这让全校包括刁梓俊在内都很奇怪。可就在第二天早上,学校开进来两辆福田大面包车,下来十七八个人,姚汝澄领着头,站在我们班门口乱喊乱叫,说让刁梓俊滚出来受死。姚汝澄包扎得跟个法老似的,指着我们八个人说,他们和刁梓俊是一伙的,姚汝澄的人马上把我们都揪出来,他们全都是大人,而且个个又高又壮,我们根本没法反抗,就被痛打了一顿。刁梓俊当天正好进石冶镇买衣服去了,他根本不知道姚汝澄这么有实力,等回来看到我们一个个那惨样儿,脸一下子就紫了,当场啪啪啪狠狠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都打肿了。我们拉开他,说不怪他。可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收了牵连感到很委屈。一连两年多,他老是在外面惹祸生非,我们总是受他连累,经常无端被人报复。姚汝澄还要我们给刁梓俊传话,要他向姚汝澄下跪赔罪,还要赔五万块钱医药费,不然就卸他一条胳膊。”
“刁梓俊答应了?”
“当然不可能了。刁梓俊那时根本没能里跟姚汝澄相抗,他自己也完全清楚,可他从来没有怕过谁。他是天蝎座,手上还有断掌之纹,报复心很强的。你不知道,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谁要是惹了他,他会不惜耗费一生的时间专门用来报仇。我太了解这个人了,他平时不怎么聪明,甚至很鲁莽,但只要一面对比自己强的对手,他就变得比谁都冷静。听从来不肯向任何人屈服,我们当时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可他一连好几天都没来上学,这在石冶一中那样纪律严酷的学校,开除是铁定无疑的。姚汝澄来班上找了两次,还威胁我们说,要是刁梓俊就这么跑了,那五万块就得我们凑,我们当然也着急,但是也不至于傻到帮着姚汝澄找到刁梓俊。我们拜过把子的,即使不能同生共死,也不能那样自私。”
“你们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嘿,报警警察也不管,事实情况就是这样:人家打我们的时候法律不管,我们动手法律就管,法律是专门管我们的。我们都这样觉得:要是法律非要专门欺负我们,我们就只能与法律做对了。”
沈颀不屑与他置辩,只是催他:“继续说。”
“等到一个星期……大概八天以后吧,刁梓俊回到学校,本来姚汝澄以为他再也不敢来了,他爹那些走狗也就没再跟着来,看到刁梓俊以后不免有些慌张,忙打手机叫人。我们都在窗口看,但刁梓俊装作不认识我们。姚汝澄这些日子明显占上风,所以尽管慌乱,胆子也比以前壮了些,明显不那么熊了。他说刁梓俊你快赔钱,不然当心你全家!刁梓俊一直背着手笑说,你家里人不也住在地球上么,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但是笑着笑着突然从背后抡起砖头重重地拍在姚汝澄脸上,当场把姚汝澄头顶那圈白纱布又打红了,疼得他嗷嗷直叫满地打滚。刁梓俊也不走,站在那里哈哈笑,可也没再碰姚汝澄。我们以为他疯了,想跟姚汝澄同归于尽,都喊他让他快跑,可他就是充耳不闻,还说不认识我们。”
沈颀凭着职业与女性本身的敏锐,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妙。
29、女警的推理
金天闯看了看她,继续说:“大概不到十分钟,姚金顶带了二十几个人绰着大片刀坐着那两辆面包来了,下了车他跟狮子一样怒不可遏地问那小子哪儿呢?刁梓俊已经站在校门口,距姚金顶有一百多米远,大声喊:姚子,这儿呢。”姚金顶留下三两个人抬着他儿子上了车送医院,然后气急败坏地追上去。我们就觉得不对头,就骑着自行车去追,即使是最后挨打,我们也不想单单让刁梓俊去承担。
“那些人虽然是大人,大多数都挺壮实的,要论力气刁梓俊肯定不如,而且听说姚汝澄练过武,还当过侦察兵,更是实力悬殊。但是刁梓俊是体育尖子,比我还高,又细又长,到那个学校三千米都是冠军,初三就考到国家二级运动员,我敢说烟州市没第二个人能跑过他,再加上距离又这么远,他们快跑断了气了,还是差刁梓俊一大截,等后悔想掉过头去开面包,已经迟了。刁梓俊经过一处狭长小巷,直通石冶镇的县城大街了,那里有民警,可他却偏偏不进去。就在这个时候……”
“怎么了?”沈颀感到他在有意卖弄。
“从小巷里窜出一辆破旧的尼桑,刁梓俊一闪身,从窗里迅速钻进去,而车后窗突然伸出一杆双筒猎枪,砰地响起来,声音好大,当时我们都吓懵了(沈颀心想大概只有你丫吓懵了吧),我都从车上掉下来了(沈颀心想果然),车立即开走了。姚金顶的手下也给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乱成一团,姚金顶好像是肩膀喷出了好多血,拦道上的出租车也送了医院。等派出所来查,刁梓俊就音讯杳无了。直到十年后,今天……”
“很明显这是个圈套,等着姚金顶来钻,然后打算打死或打伤他。虽然没死,但是挨这一枪也够躺上他十天半个月的……”沈颀越听越玄乎,怕这里面有杜撰的成分,不禁问:“可是刁梓俊从哪儿能找到这样的帮手呢?连私枪都有,还帮他报仇……天闯,刁梓俊过去就认识这些人吗?”
“不是,……他认识的都是些各个学校的校痞混子生,街上的无业青年,个把小偷骗子,再就是一些的士高厅或者夜总会的摇头丸贩子,还有那里面的一群跟披头士似的长毛,说是什么搞艺术的,好像就是组了个乐队每到半夜在哪儿卖唱,自娱自乐,他的交际很复杂,不过还不至于认识黑社会。刁梓俊平时说话内容很单调,总是把烟州市所有的坏人和所做的坏事都罗列一边,再一一排序,可究竟认不认识这很难说。反正……虽然我们跟他称兄道弟,可各有各的隐私,他从来不告诉我们他那些事,我们……我们也从来不问。”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样挺好。”
“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沈颀那副样子根本容不得他说不,于是金天闯点头般很自然地打了个瞌睡。
“他虽然不是直接认识黑社会,但他可以经朋友介绍认识。你刚才说他报复心很强,这个仇他一定会报,而且在石冶本地他远远不及姚汝澄能量大,只好出去先躲一躲,可我猜他不是去躲债,而是积极地策划报复行动。为了雪耻,他决定孤注一掷,毛遂自荐,通过一些朋友介绍找到了在烟州黑道上最负盛名的人物。”
金天闯听得入神:“你想象力可真丰富。”但随即失声道:“你说刑坤?”
“是啊。你说,这跟为复仇而将灵魂出卖给恶魔有分别吗?他为什么从小打架斗殴,性格恶劣?母亲早逝,缺少母爱,而且父亲性格孤僻,忙于赚辛苦钱也没时间照顾他,教育他。他心中有着非常浓郁的自卑感,甚至厌恶自己。于是他变得越来越多疑,越来越狂躁。他家庭条件属于一般偏下,这使他对钱的渴望愈发强烈。我想不仅是在黑道上的无上权力,刑坤的巨额财富也是吸引他彻底加入黑帮的一个重要原因。”
金天闯想到刁梓俊那次聚会时大谈金钱至上,几近狂热,不由深表赞同,但同时也明白,刁梓俊信仰一生的金钱却没能救回他的命。
“而刑坤正好想办一件大事,也许是抢劫甚至是杀人,综指违法犯罪那是肯定无疑了,但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刁梓俊就在这个恰当的时机出现在刑坤眼前,使刑坤终于下定了决心。待刁梓俊成功办妥这件事后,刑坤也许之前想杀了他封口,但刁梓俊的一起观念与邪恶气质非常符合刑坤的口味,而且事情办得麻利,不拖泥带水,使得刑坤很是赏识他。刁梓俊多半获得了报酬,但他绝对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刑坤修理姚金顶。”
“没这么容易吧?刑坤会听他的?”金天闯反问。
沈颀得胜般地笑笑:“刑坤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帮他,可他却答应了。这说明什么?只有一个可能性:他和姚金顶本来就有仇!同行是冤家嘛。刑坤不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刁梓俊,而打算在刁梓俊也感到希望很渺茫时出其不意地答应他,博得他的感激。刑坤只不到一天就能看透刁梓俊——这个人瞬间释放的冲动情感能让他忠于自己一辈子。刑坤就制定了这个计划,以刁梓俊为饵,既帮刁梓俊报复了姚汝澄,又差点把姚金顶打残,两全其美。”
金天闯听得两眼发直,最后又直勾勾地盯住她的胸部。
沈颀一拳打在他脑门上,末了说,自己想想吧,转身走了。
30、抓捕
姚金顶光着脑袋光着膀子光着脚丫子,正打着扑克,看样子有段日子没洗澡了,汗液中发出一股明显的酸臭,但他自称“很尿样”,就是很有男人味。在场连他一共四个人,包括他的儿子姚汝澄。
门铃响了,姚金顶略微警觉地一扬眉毛,喊道:“谁呀?”“水费。”
姚金顶很熟练地把烟从嘴角一端移到另一端:“建刚,你去开门。”
叫建刚的很不情愿地起身:“姚哥,别偷看啊。”
姚金顶笑着骂了一句。
门“砰”一声被撞开,建刚被第一个冲进来的人扑倒在地。姚金顶反应奇捷,转身抽出桌底下的刀,但眼前的几个人正端着微冲对准他。姚金顶无奈地扔下刀,两名刑警上前绑住他。看到儿子被戴上手铐,不由喊起来:“别抓他,跟他没关系!”等下楼时,姚金顶正悻悻地摇头晃脑,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将他嘴里的烟拔掉。姚金顶扭头一看,居然是刑坤,正笑咪咪地望着他:“姚子,吸烟有害健康。”
姚金顶涨红了脸,终于憋不住怒吼道:“刑坤我操你妈!”“你还是操你自个儿的妈吧,我妈死了。”刑坤拍拍他的肩,“进去以后要好好配合政府的工作,戴罪立功,兴许还能挣点儿阳寿,起码学着说两句人话。要是真不成,非得给毙了,我一定给你弄个大花圈。哎呀,姚子,这辈子恐怕连个奔驰也没做过吧?不要紧,我给你扎,你要几个我扎几个,什么颜色什么型号随你挑,再扎个你儿子下去陪你。要是死的不是你儿子,我就扎个你给你儿子……”
队长陈公达咳了一声,对刑坤说:“行了,刑总,我们要带他回去了。谢谢你提供的线索,如果事情果真如此,政府会嘉奖你的。……不过,看来你什么都不缺。”“缺!怎么不缺?”刑坤笑着,“我就是缺个荣誉市民称号,不过陈队长,你可别像上次那样,在公安局门口就把他提前给毙喽!”
陈公达愠怒地目送刑坤离开。
“你说什么?谁杀刁梓俊了?!”姚金顶背着椅子跳起来。
“坐下!手铐都捆不住你么?”董炎觉得案情重大,所以亲审,“你说刁梓俊不是你杀得,行,你没有义务证明你无罪,但我们有义务证明你有罪。你认识刁梓俊,这是确定无疑的吧?”“是,我认识他。怎么样?”
“你们结了不小的仇吧?”
“是他先挑起的!他两次把我儿子打成重伤,一分钱没赔,还朝我打暗枪……”“这些等会儿再说。”董炎总结道:“这么说,你心里一定非常恨他喽?”“咋?他都这样了,难不成我还爱他喽?”
董炎觉得他倒是爽快得可爱:“好,你有过想杀害他的念头吧?”
姚金顶一旁的律师声色俱厉地叫道:“董局长,我严肃地抗议!你在不怀好意地用极其片面极其模糊的夸张语言误导我的当事人,他不擅言辞……”
姚金顶猛回头,吐了一口痰:“我操你祖宗,你他奶奶的从刚才就一直在这儿叽叽歪歪地说个不停,我干你的娘的一直没吱声,你个驴鸡巴搞大的倒踩鼻子够脸啦?滚你丫铁蛋卵的!滚!”
那律师被拖走,临末还可怜兮兮地在走廊上无辜地高喊:“姚先生,姚先生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啦啊?我是你的律师呀……”
姚金顶身旁另一侧,刚从外地回来的手下脸上一阵窘迫之色,低头皱眉说:“大哥,他是我花大钱在省城滨都找的律师,很有名的,你……”姚金顶把他的话活生生截杀:“狗屁!我活了五十三岁,还没有人敢在我姚金顶讲话的时候插嘴。王八羔子!他是什么辈分,有没有点儿起码的规矩?二杆,你到底从哪儿收了这么个孙子?还反了他爷爷的你给他钱?”
那手下觉得实在太丢人,冷冷地抛下一句:“请别在公共场合叫我的小名。”
董炎左右的两个年轻刑警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微笑中充斥了十足的轻蔑之意。
“你和刑坤有仇吧?这我们都看得出。”“我也没不承认呀!”
董炎本拟喝斥他一嗓子,让他娘的把这里当麻将馆吆五喝六,但又转念想到这个粗人只有在放肆的时候才肯讲实话,也就将就了,不过他下决心日后一定换个大点儿的审讯室审讯。离姚金顶太近了,三天前岳书记的地球之音仍在耳边回响,再受一次震撼,就真成粉碎性耳聋了。
“怎么结的仇?”
“还是他先惹得我!”姚金顶接过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神仙般将脸隐在烟圈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那可久了,大约是98年初,那时候刚兴起上网,我就是琢磨着在石冶一中开个网吧。石冶是个穷地方,所以我也相应地比城里少收一半,一个钟头一块。那些外地来的,比方滨都、云州、烟州或者南方的学生也不少,都负担得起,肯定赚大钱。而且这网吧也是整个石冶唯一的一家,有个词儿叫"垄断"是吧?后来刑坤一个狗腿子来网吧玩游戏,玩完了不给钱,还说老子在大公司上班一个月才挣两千块,比不过你个街头个体户,要给也是你给我。我一急,就和几个兄弟一起把他砍伤了。第二天刑坤立即叫人回敬,把我的电脑砸毁了六台。所以,从那以后……”
董炎很迷茫地点点头,他听懂了,可这里面没有他想要的信息,只得打断说:“有人举报你存了很多黄色电影和色情网址,有这事吧?”
“有……有是有,这我承认。是我干的,我肯定都承认。”姚金顶信誓旦旦地保证:“但我绝没有杀刁梓俊。我打了一辈子架,最多就是他娘的砍出个刀伤,从没杀过一个人。”
董炎见他的眼神的确不像作伪,便问:“那你儿子呢?他杀没杀人,你敢保证吗?”
“他?他天天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哪有这工夫?再说就算他有胆杀人,也肯定没胆子杀刁梓俊,你都不知道,这个没出息的现世报,给刁梓俊打了两次后,用不着再见他,光听到"刁梓俊"这三个字,他立马就变成白种人了,我太清楚他了……”“行了行了。”董炎心烦意乱地打断,“究竟有没有杀人,还有待于进一步取证。对了,你知道不知道还有谁根刁梓俊有仇?”
“这个……”姚金顶挠着脑袋,“这个这个……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我猜呀,这小子肯定没少结梁子,迟早也得蹲大狱去,这样也好,倒不愁将来没钱买房了……”“少废话!”董炎把烟掐灭,沉吟半晌,突然又问:“按说,你和刑坤结仇比和刁梓俊结仇要早。”
“是啊。……怎么啦?”“那刁梓俊在打姚汝澄之前,来没来过你的网吧呢?”
姚金顶一时哑然,少顷,回答道:“来过,还不止一次,有时候上通宵。他也没什么钱,一进门就挨个敲诈,凑足一天的经费。我可不管他干什么,只要他交钱就行。这小子有个好处就是从不赖账,大概属于特要面子那种。他并不知道姚汝澄是我儿子。再者,我逼着汝澄好好学习,别到头来跟我一样没文化,所以不准他来玩,他也基本上不大来。”“生意挺兴隆哪。”
“不不,没挣多少钱。有个班主任,叫什么蛆蜻蜓,有事没事就跑进我网吧里,一揪揪出十七八个学生,又打又骂,然后统统赶回学校。我他妈要不是怵那狗杂种报警,早把她砍了。除了刁梓俊什么也不怕以外,大多数学生上起网来都提心吊胆,没一会儿全跑了,生怕学校派人来抓。”“哦。……啊?”董炎一个激灵,叫道:“你说什么?那个班主任叫什么?”
“可能是姓曲或者姓屈。学生们私下里议论她时都叫她蛆蜻蜓,到底这个字怎么写我也不清楚。”
董炎暗暗记起,胡功为杀顾学庆,曾开车撞死过两个无辜的人,一个是沈颀的父亲,海关职工沈宗义,另一个是教师,名字就叫曲青婷。
31、丑陋女教师
教师的宿舍跟学生的连在一起,当然要比学生的好多了。资料上曲青婷是外来户,老家远在甘肃偏僻的小县,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全靠全县第一的优异成绩,由县里所有乡亲捐助才来到沿海城市念完大学,可因为没有背景,只能被分配到一个仅仅比家乡稍富些的镇立中学教书。
今年有四十一岁了,仍是单身。不过沈颀和陈公达都看过死者生前的照片,尽管人都死了,不该再说人家什么,可曲青婷实在是个丑陋得令人悚惧到血液和骨髓深处的女人,那张脸甚至还不如一张画得端正点的鬼脸,跟橡皮泥捏坏了似的,也许要是那场车祸毁了她的容,也至少能够留给人们一丝产生温和想象的余地。在世人的潜意识中,如果一个人相貌很美,却未必是个好人;反之如果很丑,那肯定不是好人。
光看看不动的肖像都那样令人作呕,更何况面对活生生的面孔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同情起那些天天面对曲青婷的学生们了。简单直接地去揣测,大概这就是她单身的原因,丑陋本身就是身为女人的悲哀,但是最大的悲哀确实因此而导致的无人去爱——这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促成了她疯狂虐待学生的戾气。
但是连一个了解她的人也没有,她的情况就真的不得而知了。
沈颀与陈公达对望了一眼,他们已经来到曲青婷生前教的那个班。
“谢谢你还想着找我陪你一起来。”沈颀说话时总是刻意避免去看陈公达。陈公达在追她。
陈公达也不介意,只是笑笑说:"只能从曲青婷的同事和学生当中了解情况了,但愿能有新的发现。“下课铃终于响起,尖锐得如同暗夜里的枭鸣,学生们都很不自然地微颤了一下,随即孱弱无力地瘫伏在桌上。当然精力充沛的也有很多,压抑了许久的愤怒化为高亢的歌声合唱起来,沈颀初来乍到,猛一听还以为他们在学鬼叫。
“两位有什么事吗?”一个男孩从教室走出,很老练地问,实在不像是十五六岁所能有的口气。他大概以为来了记者。这个封闭、残酷而升学率极高的地狱式学校总能引得大量的记者和极地探险爱好者的来访。大多不会明着扛摄像机,但是尽管他们不表露身份,精谙世故的学生们总能找出他们与家长之间的微妙差别。学校专门培养了一堆能说会道的学生干部,以备对付记者。
“你是班长吧?”沈颀冲他笑了笑。那学生发了一阵愣,随即回应道:“是啊。你们是来问曲老师的事的吧?”陈公达回头瞧了瞧沈颀,又转而兴致盎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那学生家自己的判断得到了认可,眉目中隐然有些得色:“这个月几乎天天都有记者来。”“我们不找你。”沈颀硬生生地拒绝,她知道从学生干部中是得不到真实的情况的。
班长坚持说:“我是一班之长,也是曲老师的得力助手,对曲老师的事也最清楚,你们要问找我好了。”沈颀比他更坚决,淡然地回答:“不,我们想要听听一般的同学是怎么评价你们曲老师的。”班长犟得很,死赖着说:“我虽然是班长,但是我跟同学们打成一片,无论学习和生活上都尽力帮助他们……”“我们不是记者!”沈颀向陈公达示意,陈公达亮了亮警证:“你知道刁梓俊么?”班长的眼球迅捷地翻到另一边,伴着腥红的血丝,惶然地跑开了。
“刁梓俊很出名。”沈颀向陈公达介绍道,转而向教室里面瞧去,角落里有几个学生大大咧咧地将脚放到桌面上,嘴里不干不净地讨论着什么。沈颀觉得他们才能比较真实地评价自己的班主任,便指着其中一个长毛:“同学,出来一下好吗?”那长毛先是吃了一惊,接着皱着眉质问道:“你丫谁啊?怎么了找打吗?”沈颀也愕然,她起初总认为金天闯形容这个学校时所用的语言太夸张,可现在她亲眼见识了,他们视打架为日常琐事,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问话也意味着恶意的挑衅叫嚣,遂成为火星进而引发一场殴斗。
陈公达绝不允许有人这样对沈颀讲话,厉声喊:“你给我出来!”长毛见对方这样强硬,体格也够魁硕,不禁在士气上有些怯了,但他迅速调整过来,走向门口,他的几个同伴也跟上。等一出门,长矛发现对方仅有两个人,立即高喊起来:“伙计们都过来,有人来找事!”
很快地,十来个身着运动服的男孩围了上来,个个都在一米八零以上,稚气未脱的目光中充斥着暴躁与凶狠的色彩。长毛得意地指着陈公达问:“你玩哪儿的?这么膨胀,信不信我弄死你?”陈公达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沈颀朗声问:“有人认识刁梓俊的么?”这群耀武扬威的孩子都为之一震,长矛很勉强地挤出个“嘿”字,表示不屑:“刁梓俊又怎么啦?拿个死人来吓唬我?他早过时了!”沈颀有些伤感地点点头,说:“看样子你知道不少事,跟我们走吧。”长毛这才感到不对头,半晌问:“警……察?”他那些义气为重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们,早已不知不觉地隐藏进人群之中,难以辨认了。
32、把脸放进油锅
“曲老师她……”长毛狡猾地转着眼珠,很费力地说:“她挺……她还行。”
“我说你呀,”陈公达拍着他的肩膀,“你跟我们说实话,公正客观一点二,这不是对死者的不敬,不用害怕。”“我害……谁?谁害怕了?”长毛苍白无力地笑着,“那我可实话实说了。她这个人……呸!那还算个人么?妈的,老子豁出去了,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怕,还怕她变鬼么?先瞧她那长相:生命中不能承受之丑!而且性格阴沉,脾气暴躁,成天冲着我们发火撒泼,有事没事就挑我们的刺儿,扇一耳光踹两脚那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我在课堂上睡觉,又没犯什么法,不过我算好了她不敢发火,因为当时是公开课,有许多领导和老师旁听,还有记者录像。谁知道她不动声色,把手指伸进我的头发里,用力撕扯,还猛地敲打我的头皮,从外表还看不出来,因为她只是轻轻地触碰我。我们都恨死她了。这一死嘛,虽然谈不上大快人心,她本人也算是永朽不垂了。我们挺高兴这是真的,没必要隐瞒。不管是谁干的,就当是为民除害了。……哎,你们警察可不能跟记者一样,出去瞎说啊,你们问我我才说的,我这可都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你们一宣扬,我非死不可,学校能杀了我。”
陈公达不由笑了:“不,我们绝对尊重你的隐私,再说我们能了解到真实情况,若真的对破案有利的话,还会考虑给你予以公开表扬和颁发奖金,不过……”他转而严肃正色地问:“你刚才说的"我们",具体范围是指……?”“哦!……当然啦,我们这些……嘿嘿,混子生不用多说了,其他普通的同学嘴上不说,但是我绝对敢保证,他们心里也非常反感曲青婷,大家都心照不宣了。不过……那些成绩很优秀的学生,没受过她的气,也就谈不上讨厌她了,可是大概也没有谁会喜欢她,最多尊重她作为一个老师的职业尊严而已。”
沈颀觉得时机成熟了:“同学,你别介意,但我希望你能正面、明确地回答我:你知道刁梓俊吧?”长毛怔了怔,低下头揉了揉鼻子,顿了七八秒才迟疑地说:“刁梓俊……谁能不知道他?他算是老前辈吧,比我大十届,是我们学校有史以来最出名的人。学生嘛,都崇拜强者,谁凶谁坏谁就是英雄。虽然我不认识这个人,可他的那些事在这个学校传了十年,越传越玄乎,就跟圣经似的,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当典故背下来。”“刁梓俊根曲青婷老师有过矛盾吗?”
“刁梓俊……应该跟所有老师都有矛盾吧。几乎所有的领导和老师提起刁梓俊没人说他好话,包括现在市委的岳书记,他当初在这个学校的时候给刁梓俊当过班主任,对刁梓俊也很有意见。……说起来,刁梓俊最恨的应该就是曲青婷和岳书记了。”“你能不能谈谈你所知道的详细情况。比如刁梓俊和曲青婷的冲突……”
“这个啊……我们大多知道的是些刁梓俊打架斗殴的事,这些倒不怎么清楚。不过曲青婷倒是在课堂上讲过一点二。她总是爱暗地里观察学生的行为,然后在公共场合揭发批评,让那个学生大出洋相。比方说,她老师八九点钟突袭学校外的那个网吧,揪出很多上网的学生,强迫他们互掴耳光,学校觉得她离了功劳,还表扬了她,就差没给她颁个伟人题词的”民族英雄“了。这就助长了她的气焰,从此以后她就变本加厉更疯狂地进网吧大吼大叫,揪着学生的头发从里面拖出来。她总在班会上唾沫横飞地讲上网的害处,这个时候就不止一次地提起刁梓俊,说这个老一辈渣滓生怎样痴迷网络,最终走上歧途之类的话,但她并没说最后到底制服刁梓俊了没有,可我们听网吧里的一些本地无业青年都说,刁梓俊在网吧里朝她吐了一口痰,正好吐在她脸上。”
沈颀突然想起了金天闯不分轻重的讲话中,关于刁梓俊吐痰的那一段,不禁莞尔至于又叹了口气。
“大概是四个月以前吧,刁梓俊开着一辆崭新的宝马跑车来参加校庆,当时我们全校都轰动了,当大家伙儿知道他就是那个刁梓俊时,都崇拜死了。我们觉得,当流氓也不是没前途,你就说刁梓俊吧,他能坐这样好的车,全烟州市也没有几辆。曲青婷从那以后,一直到……死,再也没提过刁梓俊上网走上歧途的事,她也知道,这种富贵歧途谁不想走?有本事她也开辆车来,哪怕桑塔纳我也佩服她。这样的反例根本说服不了我们。”沈颀警觉地问:“他来学校时,专门找过曲青婷吗?”
“那倒没有,曲青婷尽量躲着他,免得受他奚落,听说刁梓俊的嘴跟拳头一样是有道行的。当年她对刁梓俊那么苛刻,刁梓俊现在发了大财,哪能不报复?谁都知道刁梓俊是个有仇必报的狠人。好在刁梓俊根本没瞧得起她,觉得报复她纯粹是浪费时间,就好比一只曾经咬过自己的蝼蚁经过自己身边,没必要为了显示自己的强大而非要去踩死它。所以刁梓俊也就没再专门找过她。曲青婷也有自知之明,一天都在自己的宿舍里没出来,生怕给刁梓俊遇上。”“其他的领导、老师对刁梓俊的到来什么反应?”
“我靠,那反应可就大了,说什么的都有,但大多数是忿忿不平,觉得自己教了一辈子书,到头来还不如一个痞子挣钱多。可作为教师,收入也相当可观了,他们却偏不知足,非跟他们认为无可救药的人去比一下,他们恼羞成怒的原因其实是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当年的判断失误,为了师道尊严他们宁可去对抗事实。不过校长可不这么看,他能白得刁梓俊的老板捐助的一栋教学楼,光乐得下巴都脱节了,哪还会恨刁梓俊?”陈公达感到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有些丧气,回头看看沈颀,想从她的表情里征求相同的感觉。
沈颀不甘心,问了句很不专业的话:“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长毛一愣,继而回答:“就这些了。怎么,你们怀疑是刁梓俊杀了曲青婷?”沈颀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你认为呢?”
“呵呵,我认为能好使吗?不过……大概不会吧。刁梓俊变得有钱有势,这一切都来之不易,哪能为图一时之快就把富贵全葬送了?”陈公达乐了:“呦,行啊。本来以为你还不怎么懂事,这不,你也有点想法呀。”沈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们走吧。”
“等等,你还没吃午饭吧?我请你。”陈公达突然想到这学校周围大到酒店小道馄饨铺什么也没有,只得问长毛:“同学,你们食堂在哪儿呢?”“食堂?”长毛很诧异地反问,“你们难道不知道"民以食为天"吗?我们学校是"民以天为食堂".你们不会是想在这里吃吧?我好心给你们提个醒,这里的饭没法吃,我在这儿已经三年多了,经历千锤百炼,刀山油锅,这才能勉强咽进去,你们这样没受过什么训练的,乍一吃非整出病来不可!他们还给菜起了别名,用来应付外来采访的记者,比如"我本善良",意思是饭本来就容易凉,"独孤求败"意思就是蘑菇有毒概不负责。”
陈公达当然不信,可沈颀听金天闯讲过,学校饲养的猪就是吃学生吃剩的饭,胃里不由泛上一股酸水,一阵抑制不住的恶心夹杂着诸多杂乱琐碎的怪异镜头在胸腔里来回搅拌翻滚,好几次都险些冲到喉头,瞬间涌起剧烈的辣味。
“往北走有个旧平房,灰黑色,瞧见没?那里有三个窗户,是卖小灶的。学校把这房子承包给石冶本地的个体贩子,每个月抽点儿油水。”
陈公达饶有兴趣地问:“那你怎么不去吃小灶,非去吃学校的大锅饭?”
长毛甩着头发说:“你说得轻松,我倒是想啊,虽然贵点儿也比去吃那些猪食强。没办法,学校怕那些卖小灶的抢了他们食堂的进帐,就要求所有的学生一律吃学校自己做的饭,除非体质虚弱长期有病的学生,得出示医院证明和家长签字,然后经学校各处层层审批才能获准吃小灶,其他人只要偷偷去吃,就会给全校通告,然后被强迫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我嘴馋,我活该",从初一到初四三个教师轮流走秀一圈,丢尽脸面。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小灶的饭再怎么差也的确比学校做的强,可也强不了多少,一小半碗糙黄米饭得要两块钱,一丁点肉也没有,炸臭豆腐是小灶最好的伙食了。即使这样,那却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美食了。我们平时吃的都是些地瓜干和加了猪大油的白菜汤。石冶的确穷,但是我们学校并不穷,校长还有辆沃尔沃呢。他们给我们吃这样的东西,说是为了培养我们吃苦耐劳的集体主义精神。”
沈颀和陈公达愈听愈觉得恶劣,再也不能把这些听似夸张的话当儿戏一笑置之了。两个人一路沉默着走向那座看来相当古旧的破房子,也许他们都在向,这一切一切悲剧的制造者,不是刁梓俊,也不是曲青婷,更不是刑坤。
蓦地,一股浓郁的臭气裹着油炸的刺鼻味道扑面迎来。沈颀从窗口外向内探视,里面一口漆黑的锅在昏黄的灯泡下盛着煤油般乌黑的油,正在扑哧扑哧地乱响。两双同样肮脏的手在来回地挪腾炸豆腐的位置。嘶哑的声音从中传来:“小闺女,要点儿什么?”
沈颀的肌肤娇嫩腻滑,显得很年轻,很容易被当成学生,她也不加辩驳,只是笑着说:“你给来两串吧。”“一串一块!先给我钱!”
陈公达抢先一步递过去一个钢镚.沈颀打量着四周,问:“请问,怎么没人来呀,这么冷清?”
里面那接近五十岁的矮胖老女人狐疑地打量着她:“小姑娘是新转来的吧?学校心黑,管得严,不让学生娃儿来这儿吃,你们……”又顿滞一会儿,问:“两串豆腐能饱么?要不要来个包子?”“什么馅?”
“瓜包子,自家种的,挺甜的,可好吃唻!”那女人也不管沈颀是否同意,冲里面喊:“扣子!你包子弄好了么?给小闺女来俩热的!瞧小闺女多俊!一个一块钱。”一只手猛地从窗中探出,仿佛中世纪被关押在地牢数十年的巫婆,青筋血脉纵横交错,骨头在薄薄而又老化的皮肤中随时都能漏出来,像是一张树叶的叶脉,清晰极了。手中拿着一只人脸大小的包子,被她捏过的地方黑乎乎的,裂了好几处口子,黄绿色的浆液在汩汩地蠕动。
沈颀受不了,倒退了几步,觉得手里的豆腐也没了味道。
“咋?不吃?不吃也不退你钱,俺都拿出来哩。”那女的冷冷地将包子放回去。
陈公达对沈颀说:“走,我们打计程车回市里吃。”沈颀暗想,自己有生之年再也不踏进这个地方了,这个地球上竟然还有这种从肌肤到神经都位置强烈振颤的阴暗世界,仿佛置身外太空或是毒气战场,不戴氧气罩就无法维持生命。
就在她回首的那一瞬,监狱般的铁栅栏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伴着嗞嗞的油炸声响,仿佛有什么大东西在锅里加工。沈颀本以为是包子,因为那恶俗的妇女完全具备为浪费区区一只包子而发出伤心欲绝的尖叫的品质。但那不是包子,是一张真正的人脸。属于那个卖包子的,叫“扣子”的中年汉子。沈颀并没注意观察的情形,而陈公达却把前后经过看得很清楚,木立在那里,瞳孔大而滞痴。扣子是主动把整张脸用来投进油锅里的,油锅的温度极高,人是根本无法承受的,但他却一直深深将头埋在锅里,任其烹炸。那女贩子——也许是他的妻子,绝望使得她野兽那般鬼叫着,用力拔着锅,企图把他与锅分开,但似乎不管用,脸与锅深深地嵌到一起了。
油似乎冷静下来,女人的尖叫也停止了,此时的她却隔着那口锅及自己的丈夫远远地,仿佛碰到了麻风病人或艾滋病携带者,生恐沾上一样。正在这时,“扣子”双手有力地抓住锅,向外使劲一扯,尖叫又再度响起,扣子脸皮上不止三处如同面筋般连结在锅上,稀烂的肉翻卷过来,从森森白骨深处溢出了焦臭的腐味,远远超过了锅中的豆腐气味。他还不放松,再用力一拔,锅从窗中两根铁杆中射出。扣子张开了嘴,咆哮了起来,鼻子以上的整张脸皮齐齐地翻下来,裸露的血管中没有一丝红色,反而呈金黄色。他的一双眼睛与刁梓俊死时完全一样,鼓出两个半球形,已经被完全炸熟。外层还形成一圈薄黄的脆皮,因骤然受冷正不断剥落。
那老女人缓缓地回过头,面无人色,与丈夫一齐向窗外瞧去——如果扣子还能看见的话。妇女的目光中滚动着对这个镇,对这个城市,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绝望,而她的丈夫,此时已不知死活。而我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终日戴着一张变幻万端的假面具,心却已经死去很久了,直至这张假面具被毁,人们由恐惧不安到真正想去窥视内心深处的世界时,他们总也不能肯定地断言那其中是否有一个鲜活的灵魂。
又一声嗞嗞的烤炙声,这次是那个女人,把脸扎进了锅里
33、天敌关系
石冶一中被警车填满,人群再填满警车间的空隙。热闹过后学校冷却了下来。然而凶杀永远不会因为发生机率频繁而成为生活中的一种习惯。长年生活在平静中的人们永远也摆脱不了对它的恐惧。而对于长年处在麻木中的学生来说,这种事并没给他们带来丝毫触动。他们并不了解生命的无常,也没有看透尘世间的功名利禄,悲欢离合,只是认为这些远不如自己的前途重要。不同的欲望区别着这世上的任何两个人。
沈颀收到了金天闯的电话,匆匆赶到了他家。金天闯正坐在电脑旁发痴。
金天闯转过脸:“你来啦。”声音有些萎靡不振。
沈颀看到他转脸的熟悉动作,按捺不住恐惧,张大了嘴,半晌才问:“找我什么事?”“你还记不记得我的那个同学,香港的生物学硕士程科?他一个礼拜前回香港了,今天还给我发了一个邮件,你要看看吗?”沈颀摇摇头:“除了案子,我不想看别的。而且,我讨厌生物学,从小就讨厌。”
金天闯悻悻地说:“是啊,可能你看了也没什么用。但我看完了以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沈颀为之一振。
“这邮件里的文件,搜集了很多灵异事件,自古到今,国内国外,从科学到迷信各种角度去解释——你先听我说完好吗?这些让我想起,胡功在挟持我的时候说的一句话,他是这么说的:"你以为我想撞死两个无辜的人吗?那是我失手了!我给邢坤干了二十多年的司机,从来没有出过事情,就那次,我还真见了鬼了我!我想他作为一个老司机,根本不该出现连撞两人的失误。他原来的打算只是想去撞顾学庆,然而方向突然失去控制,转了方向。也就是说,假如冥冥中真有一种未知的力量在操纵,那它的目标一定不是顾学庆,而是那两个无辜的人中的一个,抑或两个都是。”“我爸爸?”沈颀吃了一惊。
“我猜这跟你你爸爸没关系,他仍然是无辜的枉死者。因为胡功第一个撞的就是他,如果目标真是他,那就不该继续再撞曲青婷。"那个东西"若是真把他们两个都当成目标,又上哪儿去找你爸爸和曲青婷并列走在大街上这种机会?概率不到万分之一,没可能这样凑巧。而且曲青婷是石冶一中的教师,在烟州城里出现更是稀罕。”“你认识曲青婷?”“她是我们班主任,还教刁梓俊那个班的课。”“石冶一中的教师又怎么啦?”
“你还记不记得,刁梓俊的棺材下葬的那一天,我们集体看到了什么?”“是……是啊,我记得。”沈颀几乎要按住心脏,才能抑制它的剧颤。
“那也是在石冶一中的后山。”“这也能算规律?有点儿牵强。”
“我看过报纸头条的大幅照片。刁梓俊和那俩做小灶的伙食贩子,尽管不是一个死法,但死时的状貌很相似。他们俩都是石冶一中的吧?”沈颀这才考虑到严重性,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难道……难道凶手跟石冶一中都有仇?还是……”她随即感到很荒诞很可笑,摇摇头说:“不,你别胡说了,都什么时代了……”金天闯打断她:“可程科说这是科学,全世界包括美国、日本都在研究这些神秘的超自然现象。”“你认为这也算超自然现象?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像个大人啊?”
金天闯第一次很自信也很淡然地一笑:“你难道不是亲眼所见吗?”
沈颀的心猛地一堕,想到几天前的惨景。人可以自杀,但绝不可能在那种剧疼下无动于衷。只要不是没有知觉的植物人,都应该反应强烈,这是所有生命共同的本能,而她看到的却是有悖于这一定律的杀人事件,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若这种有意识指引致死可以勉强归为他杀的话,那凶手也许不受法律制裁,尽管他在用催眠或盅惑的方式终结生命。
“这么说,刁梓俊、曲青婷和那两个小贩子,他们之间必定存在某种联系,我们办案的重点,应该放在寻找四名死者的共同敌人上,是吗?这个人会催眠术让人中邪?还是给他们用了什么毒药、幻粉之类的?”
金天闯想了一会儿,说:“刁梓俊和曲青婷就像逆戟鲸跟大王乌贼一样,天敌关系。要说曲青婷的对头就该是刁梓俊的盟友,他们哪儿还会有什么共同的敌人?”大概双方习惯相互挑剔对方讲话的漏洞,因此能很快地补充不足之处。沈颀脱口而出:“有啊!曲青婷可以跟别的老师产生矛盾,刁梓俊也可以得罪除曲青婷以外的其他老师啊。或者……或者反过来说,曲青婷可能总是训斥某个学生,而刁梓俊也经常欺侮他,这两种可能都有。”
金天闯盲目地点点头,但转瞬间,他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种阴寒的悚惧。沈颀距他这样近,当真给他吓了一大跳:“你,你干什么?想起什么啦?”“没……”金天闯竟越掩饰越害怕,周身剧颤。
沈颀被他弄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想拔出枪,尽管她现在一无所有,但仍能极清晰极强烈地在受到这种明明来自遥远的时空之外,却近在咫尺之间的威胁。她厉声追问:“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们到底做过什么亏心事?”“不是我!我没有!”金天闯尖锐地叫道:“是刁梓俊干的!”
34、校园霸王
沈颀努力克制住自己因被恐怖喧染而同样激动的情绪,平静地继续问道:“他干过什么?你今天必须说清楚,不然你的良心会一生一世不得安宁!”
金天闯想了半天,才吱吱唔唔地说:“石冶一中,除了本地的一千多名学生以外,外地来的有七八百个,东北的、海南岛的、本省滨都的、烟州的、云州的、宁川的、丹港的,很杂很乱。其中以烟州的最多,大概有四百多个人,刁梓俊是头儿,没人敢不服他,都得按时向他缴费,一个人一星期也就是十块左右吧。过年回来收得比这多一些。刁梓俊一次能净挣四千多块,还分给我们一些。我,东然,程科都不要,其他人一人能分得四百多块。刁梓俊就拿这些钱通宵达旦地上网,泡酒吧迪厅,下馆子,买名牌衣服。谁要是敢抗拒不缴,刁梓俊就天天来找他的碴,一直打到他乖了为止。刁梓俊练过散打,下手非常狠,一般没挨几下就会受不了,老老实实地把钱交上去了。遇到同样的痞子生,他就往烟州城里打电话,约人出来开片群殴。所以大多数人都知难而退。
“虽然烟州是沿海城市,本省内除了省城滨都和旅游城市丹港以外,烟州算是最富庶的了。但烟州的学生也不见得个个都有钱,刁梓俊本人就没有。谁家富谁家穷,刁梓俊自己心里也有数,对穷学生收钱也相对少一些,但不给那绝对不行。谁要是装穷给刁梓俊看穿,就会被拖到男厕所后面吊着打,再逼他把包括国歌在内的所有革命歌曲统统翻唱一遍,以后每星期得交双份,还不服的就得喝他的尿。凡是不需提醒主动交的,平日里出了什么事,刁梓俊都会很大度地出来摆平;要是总拖欠着不交的,刁梓俊就会故意每天都让他当众出一两次丑,直到他受不了补上了为止。可总有那么几个学生宁可给打死也不肯交,刁梓俊倒真拿他们没辙,但他对外宣称都交了,免得其他人不服,也跟着抗拒不交。当然,学习好的学生,有老师护着,刁梓俊怕惹出麻烦,也不去招惹他们。这些事情,学校的领导,老师都不知道,也从不过问。一方面没有人敢上告,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不去管这些事,只关心升学率。说起来,大概也只有岳衷怀还能管管他,那也只是因为对刁梓俊有成见,而非为了人间正义。他每天看见刁梓俊都翻一次白眼,一年就得翻365次,遇到闰年还得多翻一次。
“我记得有个学生叫于水清,长得又肥又丑,曾经有谣传说他因为太丑而被狗误当作屎啃过。杜鑫达说这家伙跟伽利略为了推翻亚里士多德的定律而从比萨斜塔上扔下来的铁球一样。我们都管他叫"地球"或者"于胖".性格不是一般的沉默,我有时候想想都怀疑他会不会说话。他人老实,脑子也笨,学习成绩总排在全班末尾。老师和同学谁也瞧不起他。他倒也不在乎——其实,我……我也不知道他在不在乎,反正他基本上没什么表情,天天都是那个熊样……”
“他长什么样?”沈颀忍不住问。
“个头很矮,又胖墩墩的,平头,脸又大又圆,肤色黝黑,上面全是疙瘩粉刺,对了,最有特色的就是他那双眼,又细又长,看起来黑色比眼白还多,平日里老眯在一块儿,像是给缝起来了,总也不见睁开,连眨也不眨一下。”金天闯没注意沈颀此刻的神色,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要成绩没成绩,要人缘没人缘。上体育课是他最可笑的时候,大家为什么总盼着上体育,就是为了看他出丑。他跑起来的姿势特别怪,浑身的肥肉一颤一颤的,连班里速度最慢的女生也跟不上,引体向上,仰卧起坐,俯卧撑更是一个也做不来。你说你胖吧,掷三铁应该没问题,可铅球连拿也拿不动,更别说扔了。甚至有时候在操场上直接昏过去了。他的家长说他体质极差,请求学校允许他吃小灶,尽量少参加剧烈活动,他就越来越孤僻,不跟任何人说话,总一个人坐在墙角,呼吸微弱得几乎没什么声响。我有时候进教室也没怎么看,可凭直觉知道没人,就脱了上衣又唱又跳,半天才猛然看见这家伙,吓得我差点儿把心脏吐到他脸上。当时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直勾勾地朝前看,他肯定能看到我,可他好像也是在看我。
“他父母都是下岗职工,他妈妈觉得没事何做,就去给人家当保姆。后来好像雇主诬赖他妈妈偷了一千块钱,这事儿还传到学校,他妈气得再也不出门了,全家就得靠他爸一人养活。他爸开小杂货批发店,开始干得还行,于水清给刁梓俊的贡钱也照交不误。后来烟州发展起来,超市、商城越来越多,小店很快就入不敷出了。他爸本来脾气挺好,经过这么多波折,就成天打骂于水清泄气。可我们……可刁梓俊不知道这情况,照旧逼着于水清交钱。于水清连自己的生活费都不够,再交出来还不得饿死?所以打死也不给。刁梓俊说他没钱还这么胖,分明是扯淡。现在想想,很可能是他家有肥胖基因遗传,他爸我见过,也是胖得很。他家穷,他自己也不争气,因为笨总是考全班倒数几名,名列后茅。有一次发下卷子他看到有个"9"字,很高兴,但怎么找也找不到另一个数了,他就是这么笨。
“大概是刁梓俊跟姚汝澄打架的前一个月,星期天下午,从烟州来的学生坐公交返校。我们刚回宿舍,就看见于水清在上铺,手里还拿着一张破破烂烂的十元钱。刁梓俊眼尖,马上喊:"于胖,拿的什么,给我!"于水清也不吱声,嘴里也不知轻轻咕噜了些什么,只一个劲儿摇头。刁梓俊恼了,说:"你说什么呢你?你大点儿声我听不见!你个小畜生,几个星期没交贡了?不是说没钱吗?这是什么?啊?"于水清还是无动于衷,也不知道是他反应不过来太迟钝了还是害怕了,索性束手待毙。刁梓俊是什么脾气,跳上铺一拳就把他撂倒,然后伸手扯了一条毛巾被罩在他身上,摁在床沿上打了个痛快。他觉得还不解恨,就拉过一张反搭被板——就是我们学校规定每个人必须有的,木头平板,用来插在毛巾和被之间,保持铺面整洁美观的。刁俊就用板子狠狠地砸他,再用板角尖卡他的头,一边打一边威胁:"你给不给?给不给!你的命不值十块么?"”
35、两年一怒
沈颀听得异常愤怒,按捺不住骂道:“学校里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怪不得他死得这么早,这就叫恶有恶报!我看就这样还太便宜他了!”
“最后于水清给他打昏了,刁梓俊把钱搜出来,出去玩了。于水清本来体质就弱,这一打就大病一场,加上四天没力气下床拉屎,烧得比以前更胖了。他一直在宿舍里躺着,没到班里上课,他爸一般不去看他,因为从烟州市中心到石冶镇得七八块钱,太贵了。可这一次发烧挺严重,他爸爸就急三火四地赶过来,进了宿舍就骂你小子没事瞎得什么病,害你老子花钱!于水清就跟他哭诉经过。他爸是他唯一的支柱靠山,他只要在外面挨了打就跑回家躲着,不指望他爸为他报仇,只盼能安慰自己两句。但在家也跟在外面一样挨打,只不过换了个连还手的权利也被剥夺的施暴者。他爸总觉得他是个窝囊废,听完了就破口大骂他没出息,倒霉蛋,可他爸自己不也一样么?他爸认为自己在社会上受气,无力反抗倒也罢了,儿子在学校受气,再不反抗还有脸活下去吗?于是他爸就跑出去向季校长告状。可季校长觉得刁梓俊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学校重点培养的好苗子,而于水清好像活着对谁都没什么价值——当然,他死了也没什么价值,反正就是没价值。于是,老校长就把刁梓俊找过来,比较温和地"批"了一顿,后来越批越温柔,就差没亲亲他了。刁梓俊在校长的强迫下归还了十块钱,于水清满心欢喜。等他爸一走,他去买晚饭的时候,拿出折叠的钱一展开,发现原来钱中央已经给撕了一个大洞,不能再花了……”
沈颀的眼睛几乎要射出火苗来。金天闯早就察觉了,于是就在形容刁梓俊时刻意添了些尖酸恶毒的反面语言,以示自己和他不是一丘之貉。
“我当时在那儿买晚饭。那十块钱不能花,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可我不敢在他爸没走时提前告诉他,那样做就是背叛当初拜把子时发的誓。当时他那副穷酸可怜相,站着晃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后来他在裤兜里摸索了一会儿,竟然又摸出两块钱来。他把钱放在裤子深处的内兜里,刁梓俊当然料不到。我估计这是他上个周省的钱。这时候我就有些佩服他了,在这个学校里伙食极差,又那么贵,加上杂七杂八的乱收费,我们一般没等挨到周末就花光了,还得借,等下个周回来时再还上,如此类推,恶性循环,像他这么胖反而还能省出余钱来,真是不容易了,那准得有一两顿饭一口没吃才行。不过他这两块钱,也只够买一个小灶的瓜包子。
“当时我也在买瓜包子,我们九个也不屑于去吃连老鼠也不偷吃的大灶。通常来讲吧,吃包子都希望馅多一点儿,可我们都希望包子面多一些,因为那方瓜馅很稀,那些小贩还美其名曰:"灌浆包".根本填不饱肚子,多吃些面才能充饥。相对而言,比起同样价钱的一小半碗稀疏黄米,这包子卖两块钱还勉强算合理,于水清也接受得了。他猛然看见我了,虽然眼睛很小,可我还是感受到从中溢出来的恐慌,我觉得他挺值得同情的,就冲他笑了笑,可能我长得也不怎么好看,他还是很害怕,催促那老女人快给他包子,他也不多说,只两个字:"包子,包子!"不停地重复。他的声音也细,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根本没人听得见。他急了,就拉扯那个女贩子的袖子。
“女贩子挺忙,看也不看他,只问:"干啥?"他说:"包子。"小贩说先给我钱。他焦急地说:"我给了你钱了啊。"那小贩子骂:"胡扯!你什么时候给钱了?"于水清都要哭了:"我真的给你钱了!"小贩说:"你个小肥猪少无理取闹,赶紧给我滚!"于水清又说:"阿姨,那我不买了,请求你把钱还给我吧!"小贩夸张地叫起来:"哎,你小小年纪还挺鬼啊,就这两下就想敲诈老娘?你打小在猪圈长大的吧?"于水清平时说话细声细气,可一哭起来跟放屁似的不是一般地响。人一多,那俩小贩架不住于水清的嚎啕大哭,男的只好出来打圆场说:"好好,你在这儿等着,我们一会儿把包子全卖完了,就数数钱,如果真有多的,再还给你。"于水清破涕为笑,点头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叔叔阿姨。
“我当时就觉得可笑,这于胖也太没心计了,人家这么说他都相信。他怎么知道人家有多少包子,到时候只要有人家矢口否认,一口咬定不多不少正合适,他是包子也吃不着钱也拿不到,还拿人家没办法。而且等包子卖完了,小灶也停了。他这一顿就又得挨饿,这么熬一夜的滋味可当真生不如死。于水清还就真在那儿等了,足足等了二十分钟,就是不动弹。我也不明白他是蠢呢还是有毅力。那小贩本以为他迟早会饿得去买别的东西吃,谁料他就死活在这儿耗着,于是紧张得满头是汗,拿包子收钱的手法也不像刚才那么迅速顺当了,甚至有些慌忙滞顿。等到最后,果然人家一点钱,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不多不少,正合适。"就要收摊。我亲眼看见于水清的的确确给了钱了,但我压根从心里蔑视他,觉得他又胖又丑又蠢,让人恶心,也不想帮他澄清。再说单凭我证明也没什么用,如果换成是刁梓俊,用不着当场砸了他的摊子,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全校没一个人敢买她的包子,那贼婆娘非服软不可,可刁梓俊又怎么会帮于水清?
“就是这个时候,于水清突然退后一步,我从来没见过他的表情有太大的变化,更别提当时他第一次表现出那么地愤怒难抑,那种愤怒完全是多年贯穿生活的积怨和痛苦垒储的,所以特别让人害怕。我离得挺近,心也是呼呼直跳,他的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线,睁也睁不开,可这次骤然完全张开了,而且圆得可怕,死死地盯着那女贩子,突然高声喊道:"你骗人……把钱还给我!"没待那女贩子开口,他又尖叫着吼了一句:"把我的钱,还给我!"相对于平时他半年不说一句话而言,这一句足以算得上是惊天动地,这种说法一点儿也不为过。当时我就有一种错觉,以为他之所以一两年都不说话,其实是在积蓄能量,只为今天此时此刻的爆发,只为了能有力气和勇气高声喊出这样一句话来。”
36、已逝十年
沈颀已经完全被震撼了,痴痴地问:“然后呢?”
“然后?哼,你以为他一发怒,小宇宙就爆发了?就进化成SEED了?变成超级赛亚人,天下无敌了?那个男贩子,上来一脚就踹在于水清的肚子上,把他踢了个跟斗。光这一下于水清就吃不消了,捂住肚子在地上费劲儿地来回滚,跟个乌龟给人放翻转不过来了似的。我看着可怜,就过去扶了他一把,但只扶了一下我就立即松开了——没办法,当时这于胖眼泪、鼻涕都混一块儿去了,嘴巴里都淌出口水来了,真让人受不了,我琢磨着就算是虚怀若谷包容天地万物浩渺穹苍的马克思还活着,也接受不了他这个阶级。我一瞅,这丫又晕过去了。你说即便他在这之前被刁梓俊一顿暴揍,又发烧烧了四天,可这一脚就能把他踢晕,也算是个奇观了。那俩贩子也真是,比人贩子还恶,而且欺软怕硬,刁梓俊或者姚汝澄在这儿白拿个包子他俩也不敢说什么,可就于水清那副憨模样,让人看一眼觉得不欺负欺负都可惜了。唉!”
沈颀冷冷地说:“不光刁梓俊,他俩也该死。”
金天闯不由好心提醒和句:“喂,说什么呢你,你可是警察啊。”又接着讲下去:“有一次听他班的同学讲,于水清和他同桌的女生吵起来了。自从给刁梓俊和那俩小贩欺负后,他的逆反情绪越来越明显了。原来于水清的同桌想捉弄他,就在椅子中央钉了些钉子,只钉进去一点儿,很长的部分在外面。于水清也不知道,一屁股坐下去,裤子立马就开了花。当时幸亏是冬天,他里面还有毛裤,否则这家伙非把一身五花肉露出来不可。大概除了校服,于水清就这么一条像样的裤子,所以非常恼火,而他同桌见阴谋得逞,哈哈大笑起来,等周围的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全班哄堂大笑。于水清受不了这等屈辱,因为他是我见过的弱者中永远不会习惯被欺负的唯一的一人。他抓起同桌的文具盒远远一扔,他同桌勃然大怒,也把他的文具盒扔出窗外,远远地砸出去,然后哭着去找班主任曲青婷。
“曲青婷并不是偏向这个女生,而是太讨厌于水清了,加上他同桌添油加醋地反咬于水清,又娇滴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把屎一把尿,把曲青婷灵魂里仅存的一丁点人性全给争取过来了,于是曲青婷要于水清滚出去罚站。这一罚站就是三节课,冻得他鼻涕淌得人高。到第四节课曲青婷良心发现,允许于水清上了,因为第四节课是体育课。于水清没跑几步就摔了一身泥,大家都以为他要土遁。这次任体育老师如何故伎重施,怎么踢他也休想叫他再站起来了。接着曲青婷变相体罚他,命令他早晨六点十分到六点半,中午十一点四十到十二点,晚上六点到六点二十之间都去她办公室里,也就等于不准他吃饭。这种惩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他一连五顿饭粒米未进,还被强迫做蹲起500下,最后于胖居然尿血了。等到曲青婷发现他脸色不对劲,也害怕了,连忙允许他吃饭,可这时候于胖连一口饭也吃不进了,还往外吐。”
“你们这是什么学校!”沈颀发疯似地喊着,“他们死得一点儿也不冤枉!死得好!”
金天闯这才惊诧莫名,喊道:“沈颀,你疯了!你是不是中邪了?”
沈颀一愣,连连拍打自己的额头:“不,不不,我不该这样想。不该!我是警察……天闯,我只是觉得……觉得于水清太可怜了。”
金天闯突然自心底升起一股恶寒,这种无以名状的罪恶感,竟和那一夜在石冶碑林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于水清还有别的仇人吗?”
“当然了,于水清的仇人比刁梓俊多得多,连诈骗两块钱挨一脚都死得这么惨,比这更坏的还不得……”
“你知道的还有谁?”
“还能有谁?骆飞、杜鑫达,还有许多学生、老师和无业青年。我们不认识他之前的仇人还没算在内。就说那个岳衷怀,市委书记,他也没少欺负过于水清。”
沈颀沉吟许多,一字一顿地说:“他们都不是好人,都该受到惩罚,但都罪不致死,你——你一定是还有什么没跟我说。那个于水清现在还在烟州市吗?干什么工作?我立即回报董局,让陈队长请求申请逮捕令。于水清会催眠术吗?……你,你怎么了?这么害怕干什么?”
“你……确定凶手就是他?”
“是啊。”沈颀没在意他的表情,“不是他还会是谁?”
金天闯突然面孔痉挛,持续了好久,空气像是凝结成了细小脆薄的冰晶,顺着呼吸深深扎进了鼻腔,在那里交错穿插。
“他……已经死了十年了。”金天闯这句话像是直接扎入沈颀大脑皮层的针刺,令她的眼睛一阵噬骨的痛楚,几乎要流下泪来:“你……你说什么?他死了?他是个死人?你怎么从来没跟我提到过?说!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37、怨灵复仇?
“初四寒假只放了三天。大年初三刚回来,刁梓俊就收保护费,这一次大家都有压岁钱,所以比平日多要了五块。于水清过完年长了一岁,胆子也越来越大,明目张胆地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看他确实没什么钱了,不过这样忤逆的话在全校两千多个学生里显然是独一无二的,就算姚汝澄也不敢公开向刁梓俊这样讲话,刁梓俊立即火冒三丈,将我们都叫出来,抓着于水清的手,骆飞和杜鑫达一人抬一只脚,三个人一起把他拖到后山。
“刁梓俊拿了一把铁锹,轻轻在于水清的后脑勺上来回磨擦,说你不是要命有一条吗?今天我就要你的命!我、东然、程科,我们三个害怕了,我连作声都不敢,试着劝说,哥你别把事弄大了,这胖子也没什么钱,放了他吧。刁梓俊骂我说你懂个阴毛,害怕就滚回烟州。不蒸个馒头也争口气,这么胆小顶屁用!接着指着于水清说:"你看这周围,全是树做的碑,老一辈的石冶人都埋在下面,每一棵树下都有尸骨!不想我挖个坑把你也埋了,就快把钱交出来!"谁知于水清眼里一点恐惧的成分也没有,只是死死地瞪着眼睛,当时我突然觉得,他在预知死亡。刁梓俊火了,和骆飞、杜鑫达一起抬起他,将他拥进一个浅坑里,开始铲起土来,挖了几下,催促我们说:”你们还等什么?程科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可这时却厉声说:"我不干!我绝不干了!哥,你是不是疯了?你再这样干,我就跟你绝交!"刁梓俊不以为然,命令骆飞他们继续挖。他们也没拒绝,因为石冶这里风水特殊,有碑林这么个奇观,而且还活埋过上百头病猪,所以村里的孩子总爱玩"埋死人"或"埋"死猪"的游戏,谁都不怎么在意,已经成为这里独特的民俗之一。
“最后那坑挖得相当深,大家都累得汗流浃背,喘得很重。于水清就是站起来,也只能露出个脑袋。刁梓俊用力地往他身上撒土,一边撒一边骂:”让你嚣张!你怎么不牛╳了?嗯?瞪我呀!今天把你活埋了!“
于水清给泼得满身黄泥,但眼却一眨不眨,死盯着刁梓俊。当脚被土填住了,于水清真的有些急了,就试图往上爬。我相信刁梓俊肯定是不想弄死他的,只想要点儿钱,并且使他彻底臣服。可于水清的负隅顽抗令刁梓俊愤怒,刁梓俊的性格就是你犟我比你还犟,一定要让你服气才罢休。所以他只希望于水清认输害怕,乖乖把钱交上,可一点效果也没有,就更加狂怒了,见于水清还要爬上来,想也不想,一铁锨拍在他脸上,这一下也并不重,但于水清一声不响地栽倒了。他经常昏倒,所以我们也不是很担心。刁梓俊喘了半天粗气,"呸"一口痰吐在他脸上。后来他大概自己爬上来了,但是没上课,回家了。不过从此以后就再没见着他,听说他得了大病,一个月以后就死了。他爸他妈哭得死去活来。于水清也没什么遗书留下,只是好像死前曾要求把自己葬在石冶碑林。于水清他爸妈觉得从来没满足过儿子什么愿望,这次决定帮他实现。于是最终把于水清的骨灰埋了进去。至于究竟是哪棵树下,我也不记得了。“
“他的父母现在在哪儿?”
“这十年之内,相继也都……”金天闯陡然忆起了刁梓俊的窒息式死相,那不也跟被活埋很像吗?不由说道:“可就算要杀人,又何必等到十年之后呢?当时他已经死了,直接报复不也一样吗?”
沈颀却灵光一闪,颤颤地问:“你说,……是不是因为刑坤要给学校盖教学楼,把石冶的后山挖开了……那是学校的禁地,那些树……树下埋的死人就……”她本来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这种人类千百万年进化所积甸下来的恐惧都无法超越的噩魇,足以令任何忠虔的信仰基石动撼。
金天闯背脊一阵酸冷,抬起头:“我们……是不是如果不阻止工程……继续任他们挖山毁林,那就……还会死人?”
沈颀打开门,背对着他说:“我去找刑坤!”
38、不为人知的东西
沈颀在晋达公司大门徘徊了半天,门卫坚决不放她进去,就在这时,刑坤开着一部冰蓝色的兰博基尼缓缓驶入,把头一侧探出窗外,笑着问:“哎,沈小姐,找我啊?”
“是,我就找你。”沈颀不疾不徐地回应。
刑坤敛起笑容,阴恻恻地逼视着她:“你还敢来找我……进来吧。”
沈颀随着他乘电梯上十八楼的总裁办公室,电梯狭小的空间令沈颀十分地不自在,仿佛整个世界只有这般大小。刑坤一对冷电似的目光在沈颀俊俏的脸上扫来扫去。沈颀只盼望快些到达终点。
电梯门一开,沈颀忙不迭地一步踏出来。刑坤自顾自地走着。员工鞠着躬将豪华办公室的镶金大门打开。刑坤一边双手摸着头发,一边吩咐:“给沈小姐上茶!”
“不用了!我有急事要找你。”
刑坤坐到真皮老板椅上,摆了个舒适的坐姿:“找我帮忙吗?”
“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由于过去的某些误会,间接造成了你的失业,这个这个……我一直是有愧于心哪,总想找个机会好好补偿你一下。说吧,除了我的命以外,十万二十万的这不成问题。”
“我不要钱。”
刑坤怔了怔,随即把脸笑成了一团麻花:“哟,沈小姐对IT业也感兴趣?那……想要在敝公司谋个什么职位啊?”心里却一阵紧缩:“这该死的女人,在外面查不到扳我的证据,就想进公司主电脑偷资料,还明目张胆地跑到我眼前,往我嘴里摁苍蝇!”
“我不是来求职的。我只希望……不是希望,是强烈要求你立即停止在石冶的工程项目。”
刑坤这才多少吃了一惊,重新打量着这个在自己看来完全无足轻重的渺小对手:“你……你说什么呢?嗯?你知道这工程我投了多少钱吗?一亿七千万!我本来还想用这笔钱买个F1玩玩呢,可为了这帮孩子能有个像样的地方学习,我也狠狠心忍痛割爱了。在你看来,大概这是我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价值体现了吧?——你总不能否认这的的确确是件好事。再说了,这工程我已经交付给新环公司的老板沐春,我只管出资,你非要制止那也不该找我,就算你现在还是警察,申请不下相应的文件,那工程照样也不会停。退一步讲,你什么文件和手续都有,可这也是人家城建局、规划局的辖域。只要工程本身没有违法犯罪或者能导致灾难的其它因素,你们公安局也就根本无权过问。我说得对吗?”
沈颀给他驳得哑口无言,闷视他半天,接着拉过一张椅子,与邢坤面对面坐下。
刑坤有些诧异:“怎么,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我的办公室里?”
沈颀睥睨着他:“刑坤,你不想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吗?”
刑坤冷笑着:“这还会有别的原因吗?大家都心照不宣了。你要为你父亲报仇,该找胡功报去,可你偏死咬着我不放,还这么有恒心这么有毅力,看来想要结束这段恩仇咱俩只能比比谁的寿命长了。你真是不识好人心,你说我如果想要不声不响地弄死你,你认为还很有难度吗?我有意想要想放你一马,你居然敢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你千方百计地想从我平日里所作所为的每一个细节里捕风捉影,抠出来你认为的不妥成份以后,再凭臆想断章取义、极其牵强地去跟现有的刑法配配对,这蠢伎俩是用猴子的大脑想出来的吧?这些我都清楚得很而且都能容忍,可你说我就不明白,你给我解释解释,我盖教学楼能跟你爸爸的死扯上关系吗?你爸爸是死于应试教育的祖国花朵么?”
“这的确跟一个人的死有关系,不过不是我爸爸。”沈颀凑近他:“是刁梓俊。”
刑坤细长的眼睛如同触电一样极迅捷的眨动了一下,略微镇定后,问道:“你说什么?”
“我知道,不论是这样想还是直接说出来,都可能会很荒唐很可笑,可是……”沈颀颤栗地咬着下唇,“可是杀害刁梓俊的……不是人!”
刑坤并没有如她所想哈哈大笑,也毫无任何惊异的表情,目光中却浮掠着淡漠的荒凉感,那一瞬间为沈颀锋锐的职业触觉与女性独有的尖刻思维捕捉到了,她不敢想象却又不得不相信,连邢坤这样可说物质生活达到极致,在世人劣俗的心目中可称为成功人士的黑道帝王级人物,也会有这样根本作不得伪的绝望神色。他不仅在跟人斗,也在跟天斗。
“我很早以前就这么想了。……”刑坤闭上眼,捂住额头并擦拭汗,“胡功跟了我整整二十三年,车开得一直不错,可他撞死了两个人。当时他对我说:"我的车突然不听使唤,方向盘自己转出去了!"我觉得都四十多岁的人,时间再仓促口舌再拙笨,也用不着编出这么低劣的理由来推搪塞责。”
“你承认是你指使胡功杀人了?”沈颀瞪着他。
“可我没有说假话!我只要他杀顾学庆。只要你没证据,就凭我说的这几句话也不能指证我!而杀那两个人也不是胡功的意愿。正如你所说的,杀害你父亲的凶手,就是杀害刁梓俊的……那个……”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相信我?我是说,为什么相信这种说法?”
刑坤仰倒在椅子上,天花板上的浮雕映在眼里,使得眼皮突然异常沉重。若在平时他真想就此闭上,再不睁开,而现在心中却急剧膨胀起睁眼看这世界的欲望。他不想就此瞑目,尽管他过上了普通人拼搏几辈子都依然遥不可及的梦幻生活,可他还是觉得有许多事情仍不可捉摸,仍没有尝试过,比如……做个好人。
“我们吃这碗饭的,……我们都很相信报应。我是坏人,你是好人,你是这样认为的,是吧?你难道真的就从没有过触动自己心里最卑劣最龌龊成份的时候吗?你从没有令自己一贯坚持并为之自豪的原则性思维模式所强烈反感与排斥的另一面吗?无非就是……我把它付诸了实践。我们都是俗人,我相信这世上总有些不为人知的东西,拷问着社会的良心,它们正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们哪。”
39、是我们间接杀了他
这几句话惨黯极了,沈颀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停止工程,梓俊能活过来吗?”
沈颀仍觉得这问题可笑,“你认为呢?人从生下来开始就在走向死亡,只不过,工程再继续,就会再死人。”
“我不会停止工程的。”刑坤顿了一会儿,确定沈颀说完了才答复,以示并未打断她。“就像我一样,干了多少坏事,总会有谁给我记得清清楚楚呢。我从不奢望能得好死,他们也是一样,只要做了,迟早要还,而是十倍奉还。人为是阻止不了的。”
沈颀又惊又怒,气愤得说不出话来,甩开门兀自奔下楼。
金天闯百无聊赖地走上街,在福利票亭里又买了五注。他从不奢望能戴上大红花,中它几十万,受到俗人的追崇与恶俗之人的嫉恨,但这些副作用都掩盖不了成功的辉煌光芒。他很早就打算做一笔生意,但苦于没有本钱,如果有朝一日真能得偿所愿,他一定会好好珍惜这笔钱,决不像现在这样边挣边花,毫无节制。经历过这半年来诸多光怪陆离的事件后,他从外表看起来更加镇静了。那些偷窥贪官的愚蠢想法一扫而光,更别提去付诸实践了。
俗人也在进化。
在这期间金天闯和廖东然又碰过几次面,总在少年时代常去的一家小吃部里。廖东然不声不响地付了钱,金天闯要么装作没瞧见,要么一边很拙劣地谦让,一边老实不客气地将所有菜盘里的肉全部拨到自己眼前,直到剩下两块,他夹着一块扔进自己满是唾液的饭碗,将最后一块送进自己嘴里,同时关切地问:“怎么?你不吃肉吗?”廖东然只是笑,说:“条件不允许啊。”
来到廖东然家里,偶尔又聊起了程科。原来程科又经历过人生的第二次质的飞跃与升华,刚回到香港便转随自己的导师移师欧洲,在更广袤更自由的空间发展。他也是普通人,也会有七情六欲及各种不为人知的卑劣心情,要解脱它也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终日埋首实验室,去探寻人类乃至所有生命诞生之前的混沌世界,它死气沉沉,但也毫无私欲,最终不会因日益发达的思想而引致邪恶与罪孽。
程科在电子邮件中这样写道:“回首我们从前的日子,那种无拘无束、狂野不羁、弗知轻重的逍遥生活,至今令我深深地感动。但如今我也明白,那份感动仅仅来自于青春本身,而非我们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生活方式。刁梓俊的死并非是应了宿命论的善意迷信,也决不是物质世界的偶然巧合。我们的一生都在拼命追求,同时也在拼命忘记一些东西。随着时间的延长推移,它将会愈来愈严厉地拷问,残忍地咬噬着我们的良知。但是,我们不应该抱怨,因为错的是我们!我们为此付出了一生一世无法安宁的代价,这使我们刻骨铭心,甚至传到下一代去。就如同四次苍之浩劫分别造就了生命、哺乳动物、原始人类以及人类文明的出现,它的每一次进化都是以上一个庞大种群遭受翻天覆地的毁灭为前提的。我们没有那么伟大,因为那毕竟只是我们个人的成功,更无权以任何与之无关的无害事物甚至活生生的人作业赌注。
“我们的少年时代,永远不会与谁结什么深仇大怨,那些只是极度空虚的自我中心说带动的信仰暴乱所致。可我们曾经的的确确伤害过一些人。这世上非敌即友,敌人只有不共戴天这一种,而朋友却有很多种。哪怕但凡敌人的某个行为受到我们的尊重,也会被我们的潜意识划归到朋友之列。像我们,或像只是见面打个招呼,互相递个名片这样的,甚至曾是扭转敌对情绪而最终站到我们这一方的边缘人。而即便是我们九个,你们细细想过没有,朋友这两个字有多重,我们真的能担负得起吗?我们的友谊当真牢不可破吗?想要这样长久甚至亘古不易,那我们就必须永远共同维护并争取同一利益。而显然,这对于九个性格迥异、爱好不同、成熟后对世界有着各种看法的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奢望有一天不会因为利益恰好相悖而成为死敌。若真的非有那么一天来临,我真庆幸自己能说了这么多在平时面对面都无法开口的纯灵之言,至少在成为死敌前,我爱你们,我的朋友。”
“他就像是马上要去死似的。”金天闯不知所措,很不安地总结道。
两人明显被适才的信所感染,半晌不语。
“我想他就是个高尚的人,跟咱们不是一个层次。说真的,我佩服他,真的。”廖东然眨眨眼睛。
金天闯仍不同意,认为程科吃得好、穿得好,还开好车,薪水又高,这与匿迹深山老林不为人知的风尘侠隐终究有质的不同。这只是程科全身心浸淫科学的一个极大的副产品,好比两个人上床发生关系往往不为人知,可一旦女方肚子一大,生出孩子来却有目共睹。金天闯偶然间欣喜地发现,自己终于不再将即时的想法全盘脱口而出了。他感到有必要说一些凝重的话题。
“还记不记得于水清?”
廖东然的脸像一下子被大脑下达了拒绝输送血液供应的通谍,顷刻间没了活力,他第一次粗声粗气地反问:“当初不是说好永远不提他了吗?”
“我们当然可以不提他,”金天闯不断地给对方施压,“可从半年前一直到现在,这些怪事都是谁干的呢?就连对于朋友的惨死,你最多也只是写几篇毫无感情的报道,你不敢像对待其它事件一样刨根问底。……我不怎么会说话,可能说不到关键地方,我可没欺负过于水清,也没什么好怕的。”
廖东然凝视他,缓缓地问道:“这是事实,我也没有。但我们没有欺负过别人吗?”
“那我们自己呢?我们没被别人欺负过吗?”金天闯不以为然,“我可不记得你还是个这么有同情心的人,你怎么不想想,那时候谁也没可怜过我们呀。都是些孩子,有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小时候打打闹闹这很正常。长大了回忆一下,这算什么?一笑了之就算了,还能怎么样?”
廖东然沉重地摇摇头:“天闯,你说说,我们那天几乎等于活埋了于水清,那也叫正常?那还不叫欺负?他是因为我们而死的,是我们杀了他。”
“你放屁!你胡说什么?”金天闯终于按捺不住,跳了起来。若在大街上他会考虑影响,但这是在廖东然家里,他不会有任何顾虑。他本来是想让廖东然害怕难过,自己获取些快感,谁知反而反客为主,这尤其令他愤怒难抑:“你说清楚些!是谁杀了他?装什么清高?我从头到尾什么也没干过!”
“可你也没阻拦。”廖东然死盯着他说,“我们是间接故意犯罪。”
“你真让人讨厌!”金天闯叫道。
“那你让人喜欢吗?”廖东然站起来,“才这么几句话你就受不了?你还记得你曾经是怎样对我恶语相加的么?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是岁月沉积出来的,我并没有真的喜欢过你的人格。天闯,你看看你,像个孩子,不停地口不择言,不住地伤害别人,而且毫不负责,并用各种花招狡辩推塞,掩盖自己的错误。你成天装爱作势,用最恶毒的想法揣测别人,积极并且隐密地随时准备报复那些无意间因为可笑幼稚的理由得罪你的人。刁梓俊、程科、我,或者是其他的兄弟,没有谁喜欢你。我们一直在迁就你,可你就总盼着别人倒霉,仿佛这可以帮助你走运。程科所说,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生活方式,是说谁呢?一是直接伤害别人的刁梓俊,二是间接刺痛别人的你……金天闯。朋友两个字如此之重,你能背负得起么?请你原谅,天闯,我今天才把心里话说出来,你让我恶心,让我愤怒,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受够了。从今天、从现在开始,我决定选择不再忍受了!”
金天闯恨恨地说:“好,太好了!你这样不尊重我,你……”
“你尊重过我吗?你身上究竟有哪一点值得我尊重?”廖东然肃然反问,“你能说给我听吗?”
金天闯本想指着门大吼一声:“滚!”但又及时神志清醒地判断这是廖东然家的门,于是“轰”一声摔门,跑下楼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廖东然、程科,还有所有不喜欢他的人,全部以最惨的方式死去。你们都去死吧!如果他们不能老老实实地接受自己喜怒无常的牢骚与唾骂,那他们就不配做自己的朋友!他们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40、第一监狱
福特蒙迪欧缓缓停靠在烟州第一监狱的铁门前。廖东然下了车,与守卫的武警按章交涉。片刻,铁丝网缠绕的电动大门隆隆地打开。廖东然回到车上,驶向三监区。
队长开始喊名,会见亲属的囚犯们神色凝滞地机械般坐满了座位。廖东然感觉不对,对一旁的队长问道:“请问……我们杜鑫达……”对方愣了愣:“杜鑫达啊?你是……杜鑫达的亲属吗?”“不是,”廖东然忙不迭地补充道:“可我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那队长上下打量着他,很稀罕地问:“你……什么?你跟他是朋友?……还非常要好?请问您是干什么工作的?”“记者。我们是同学。”廖东然很急切地问,“他生病了吗?”队长郑重地看了看廖东然:“你跟我到这边来。”廖东然老老实实地随他进了一处狭小的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张摆着14寸旧彩电与破风扇的木桌。
“你看了不要激动。”队长打开监视器,镜头缓缓地现出奇特的沙沙声。虽然象素单调,但毕竟是台彩电,里面的画面渗入了些许惨绿色。许多身着监狱制服的人将一个人摁在木板上,而那个人在哇哇乱叫,周身的巨幅颤动超过了任何一种类似癫痫的疯病,周围站着的五六个人身体都很健壮,却不论如何也无法完全制服他。他是杜鑫达。
“他怎么了他?他……”廖东然用手指用力地触撞着屏幕,“他出什么事儿了?你们怎么可以打他?”“从今天早晨开始,他就不停地乱叫乱喊,还用手抓扯墙皮,把手指甲都弄裂了。”廖东然顺着队长的手指瞧见墙头隐约的几处又黑又狭长的痕迹,那黑是血液凝固干化后的颜色。
“我们给他打了三次镇静剂,药量几乎超过标准,可还是抑制不住他。这时的他已经十分危险,连我们的狱医都不能接近他做精神鉴定,更别说让他去接受家属探访了。还有,狱医在窗口向里窥望他,发现他的动作虽然疯狂但很被动,眼神也很静,一点儿没有精神病人或患狂躁症的人目光里的那种浑浊。我们怀疑……他在装疯。”“”今天就是他出来的日子,他还装什么疯?“廖东然冷冷地看着对方,”他就这么喜欢这个地方,赖在这儿不走,再多呆些日子?“队长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很不高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画面中突然传出一阵凄厉的惨呼,盖过了本身的嘈杂,只见床边上的人在使劲殴打杜鑫达。廖东然激怒不已,刚要向那队长喊什么,却见白光一晃,一张脸贴到了画面上,由于监视器的角度令这面孔严重走形,因此一只眼上插着的大筒针则显得格外醒目。廖东然这才恍悟,明白了那群狱卒殴打杜鑫达的原因:有狱医要再给他打一剂强镇,却被他反手将粗大的针管送入狱医的眼里。就在这时,杜鑫达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大力,一下子挣脱众人,伸手一拔,那针筒”哧“一声喷射着纯正的鲜红光彩,原本针尖上挑着的眼球也像刚打碎的生鸡蛋般,半液半固的粘稠物流溅在狱医脸的一角,仿佛有生命般剧烈扑腾。狱医狼嗥般发出非人的吼叫,从老旧劣质的监视电视播音器中传出已经变味许多,却仍能深深刺痛廖东然的神经中枢。
杜鑫达并没笑出声来,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哈哈大笑,开心得很。一名狱警拿着对讲机大声呼喊,要求支援人手,廖东然转身之际,那队长已经带人离开监控室,直奔牢房。杜鑫达扯过床单一把罩在一名狱警的脑袋上,接着以自己的额头向那床单中蠕动挣扎得剧烈异常的脑袋一撞,折断的脆响又在廖东然的半规管内打洞。床单上顿时被浓郁的殷殷腥红浸透。这在几乎与黑白电视屏幕无甚区别的劣等彩电画面一样耀人二目。剩下的四个人仍站着,却在一刹那间停驻了步伐,他们自心底溢出的恐惧覆盖了整个脸庞,尽管己方人在数量上占尽优势,但没有谁想把命送掉。
杜鑫达一声怪嚎,主动扑向其中一个矮个子。另三人一边庆幸他没有将自己列为首选目标,一边惶然地避闪。谁知杜鑫达一把拉过地面死尸的裤角,“呼”地抽出腰带。由于死者身形臃肿,腰带本来也系得很紧,所以这样用力一扯,腰带上沾着不少血红的碎肉丝末。杜鑫达拔下拴在上面的钥匙串,迅速选出自己囚室的那把,麻利地打开门,冲出廖东然所能看到的范围,屏幕框内一片沉抑寂落。
廖东然见到他这种极具理智的做法后,更坚信他没有疯,他不知道这画面所代表的是哪一间囚室,世上的房屋百种千类,而囚牢却是相同的。廖东然无目标地狂奔着,经过许多一模一样的地方,而他的人生,任何人的人生,不也在毫无方向感地不住重覆着某一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么?
在经过一个拐角时,他与队长及众多狱警的目光相遇,而走廊尽头的未知之处,站着一个人。这里是这带最高的楼房,一共五层,虽然并不能算是危楼,但也不是可以随便往下跳的。廖东然高声叫着:“鑫达,是我啊!是我啊!”
41、走廊尽头
杜鑫达看到廖东然时,竟完全不像廖东然想象的那样六亲不认,他的脸上,冷漠与激动不住地交织、搅拌、揉和,翻来覆去地起伏,像是一团随时可以改变形状的湿面筋。好象维克多。雨果在他的诗《冥想》中描写的那样:“他流露出恐怖。”他张开嘴,牙腔之间拉开许多条扯成直立状的细长血涎,内中竟发出女人般的尖叫声:“东然!……东然——!”
“是我啊!”廖东然感受到了自己微弱的成功,“鑫达,你快过来!”
杜鑫达的声音携着哭腔,越来越模糊,如同用鼻子在讲话,里面重叠出男女老幼各种不同的嗓音:“东然!我们都错了!我们都错了!”
廖东然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也喊:“我知道,我知道你对那件事很愧疚,那是我们一生的包袱!这是一桩无可辩驳的罪行!决不是能用少年轻狂这些毫不负责的言辞就可以轻描淡写粉饰而过的。可……可这已经无法挽回了!我们真的不会因为一个错误哪怕是大错就被定性为坏人,你就别一错再错了……”
廖东然突然被打断,杜鑫达的声音蓦地变得清晰而尖细,阴寒彻骨,诡异得令周围寒湿的空气也化为妖雾凝散,包围着所有人。他在说:“谁说……无法挽回?”
廖东然觉得自己的喉结在向上移,仿佛那是个多余的东西,马上就要冲出嘴来,剧颤着问:“你……你是谁?”
杜鑫达仍在发着另一个人的声音:“你知道亚里士多德吗?”不等廖东然回答,他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连续十多个晚上一直在重复这样一个梦:在一座楼,就跟我们现在所处的一样,楼顶有一群排着一字形整齐队伍的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楼顶上跳下,动作很优雅,再挑剔的人也无可指摘。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在半空中回旋地转一圈,然后落地。地面没有水,但是,他们自身可以制造液体。亚里士多德站在一旁说:"两个大小不等的同质铁球同时从高处抛下,是同时落地的,伽利略是正确的,我错了。我错了!"”
廖东然翟然一惊,想跑过去,虽然这根本来不及,但他仍然跑过整条走廊,走廊仿佛是一条时间隧道,长长地且不可捉摸。少年时代的故事被剪成画面,片片地碎撒在他身体周围,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抓住。似极了雨果笔下的《爱尔那尼》,这是一个舞台。舞台上的演员装扮成只有狂热的精神病患者才能臆想出的骇人怪物,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人类的心灵。走廊两边窗框旁被风吹起的墨帷幔如同鼓足了勇气的帆布,仿佛酝酿着重辟天地的海上风暴。
其实当一切都醒来时,杜鑫达在笑。他是这样笑的:“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廖东然终于抵达了走廊的尽头。在他很小的时候,走廊的尽头是自己一切恐惧的来源。在不能确认黑暗那边到底存在着什么时,仍残抱着破碎希望的人们是不会轻易涉足的。即使成年之后,童年时一些深入己心且已成为经典的习惯仍令他思之悸然。有人说恐惧是人类自创世伊始从血液与骨髓中带出的与生俱来的必然情感,但那只是些对神秘自然之神灵畏惧而产生的野蛮,原始的本能,真正确切地害怕某种事物,应该源于童年。童年没有阴影的人却不见得是无惧的,他们只是没遇到过真正的恐怖。
廖东然捂着几乎被热泪烫伤的脸孔,像在巅崖之巅向下俯瞰冥界咆哮着的阿凯伦河与宁寂的斯季克斯河交汇处,卡隆奉普路同之命摇着长桨,在水中向崖顶发出鸦鸣般的揶揄嗤笑。他不相信会看到比这更惨烈的画面,作为记者,血肉模糊的场景已经见得太多。但事实是眼前一片天蓝与金黄交织的怪异电光,火花四迸,发出噼叭的爆响,随即一股烤炙的焦臭被猎猎朔风卷起,直插进自己的鼻腔。
他向下看。
杜鑫达挂在二楼的电线交汇处,身上站着一些鸟雀。对面房脊上的一只黄猫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大块的烤肉。电线仍在“滋滋”地冒着火花,杜鑫达本就发黑的外层皮肤已经如焦炭般瘪裂,皮肉向上翻卷着,逸出淡淡的青烟。那双眼睛烧得有些凹陷,灵魂透过躯体的眼睛从那个刚到不久的世界向这边漠然凝望着廖东然,以及他身后平凡的一切。
不远处的三幢居民楼同时传来了叫骂声,汇为一片。停电令他们不能惬意地欣赏精彩的电视节目了。
金天闯只是惯性地飞快瞥一眼,然后打算像以住那样随手撕掉,可在这亿分之一秒,几乎不可称之为时间的闪电一瞬,他的神经达到可能在他一生中都鲜有的快捷反应顶峰。他和其他两种极端的人完全不同,既不会欣喜若狂也不会心惊胆战,他就跟没事儿似的,动作,姿势都不变。金天闯就是这样一种人,从天而降的突然厄运会予以他致命的打击,而与此相反的好运却不会令他深受触动,因为他总认为,这是他本就迟早应该得到的,好运是属于他的,总算来了。
这是一张最高的特等大奖,人民币500万。过去保密措施不严时,许多中奖者会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像参加化妆派对般偷偷摸摸地去领,然后再悄无声息地举家搬迁,改名换姓,离开居住了半生的城市甚至国家。其中有一条再浅显不过的真理:人们对待自己的好运都看得很大度,而对于他人的好运,会坚决认定是不劳而获,是厚颜无耻的道德沦丧,接着内中的激进分子便会藉此替天地行道,将不劳而获的恶名舍己为人地背到自己身上。
金天闯不懂当前的世界格局,也不懂中国社会的情况,但他却绝对了解自己身边的这个空间,如果中奖被人知道,这500万元无异等同于悬赏自己脑袋的酬劳。他很害怕,但他决不后悔。他曾在心里谋划过很多大计,统统被人,甚至自己的朋友嗤笑为痴人说梦,现在他就要一一去实现。他的脑海中突然间涌上了诸多莫可名状的恶毒念头,这些在他的奇迹没有出现之前只不过是精神胜利的复仇术,可眼下却不同了,因为一切都变了。他觉得自己刹那间变聪明了许多。又骤然闪出沈颀理所当然的愤怒神色。她的愤怒止在罪恶本身。金天闯不敢再想下去了.
42、死了,都死了
金天闯在路经一个迪士高厅时发现站在门口正四下张望的骆飞。他俩互相对视,却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情绪表露,因为无能的人大都希望自己被别人看成是神秘和冷酷的化身。金天闯终于开口问道:“哎,你不是在当保安么?”
骆飞晃晃清末民初时代才留有的奇怪长发,起先并不打算搭理对方,只是金天闯有了钱,气度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雄壮厚实,目光盯得骆飞很不自在,只得点点头说:“哦,给开除了。”
他根本用不着解释原因,金天闯也用不着去问。如果说刁梓俊被炒一定是因为打架斗殴,骆飞被炒就是因为他太喜欢跟人——尤其是上司顶嘴了。这习惯金天闯记忆犹新,因为他专记别人的缺点和倒霉事情。
骆飞指了指身后伴着强劲舞曲节奏摇摆的淫乱闪光,问:“进去玩会儿?”
金天闯摇摇手说不,我喜静。
骆飞撇撇嘴:“你呢?你干什么工作?”
“我在家待业。”
骆飞这才平衡地笑笑,反安慰他说:“没事,车到山前必有路,会转运的。”可任谁都知道这是一句屁话,谁都觉得实在没什么话好说,两人又因此再沉默半天。
“梓俊的事你听说过了吧?”金天闯又问。
“知道。操,他不是挺牛╳的么?”骆飞说完后忽然觉得有些过分,补充道:“他也不容易。”
金天闯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少年时代沉淀的情感如同一笔本来还算丰厚的存款,随着时间的消磨,现今大家都已把各自那份给花得差不多了,要重新储蓄,恐怕是不可能的了。骆飞也有同感,只得打破尴尬场面说:“那个,我还有事。”
金天闯知趣地点头:“我走了,你忙吧。”他转过头离开,当然不可能清楚背后发生的事情。骆飞本来转过去的脸,又缓缓地转了回来,每一秒钟的偏移角度都极为均匀,换了一种颇为奇特的表情。尽管是同一张脸所作出的,但表情不仅取决于相貌,也与本人的习惯有关,骆飞的眼睛极不自然地眯了起来,焊成一条细狭如针的肉缝,一向因吊二郎当而绷紧嶂宓娜锛∪獗涞酶裢馑沙郏旖锹郧蹋谛τ氩恍χ洌粤畛H四岩灾斓奈⑽⒉踉拧K丝冢骸疤齑常乩窗 !?br />
金天闯顿住脚步,心里却咯登一下:莫非骆飞知道自己中了巨奖了?他强作镇定地转过来,问:“干嘛?”“过来,”骆飞的笑像是枯木被利斧砍开的裂纹,“你跟我来。”
“你不是有事吗?”金天闯想尽快摆脱他,语气显得很不耐烦。
“我没事,”骆飞慢吞吞地说,“我很好。”
金天闯暗忖:“糟了!听口气他有九成可能知道我中五百万的事……我真该早些取出来离开烟州。”脸色变得煞白,问:“你……你叫我跟你去哪儿?”
骆飞迟缓地仰起头,看到街对面的二十二层的居民楼顶端隐没在空中炽烈的白茫中。他又低下头,平视金天闯:“我们到对面好吗?”
金天闯对他假惺惺的客套话很是恼火,恶狠狠地问:“你这是在跟我商量吗?”
骆飞笑着问:“你来不来?”
金天闯一厢情愿地想道:“你连自家兄弟都敲诈,我还真没看错你。可这五百万我只肯给税务局一百万,剩下那四百万是完全属于我的!不管是谁,要把它抢走,我一定杀了他!”他却不知这只是自己凭空捏造的臆想,只是阴恻恻地瞪着骆飞,跟着他穿过马路,两人站在街中央人行道避车时,静止的身躯与周围川流如梭的车群形成强烈反照。金天闯觉得,只要走过这马路,少年时代的一切都随着时光般快捷的街头景致一同被推向永远不会回头的过去。
骆飞钻入楼洞,进了电梯,金天闯怔了怔,在电梯的大门将要闭合前猛地一拍,挨到骆飞身旁。电梯在上升,两个人并排站着,只是用东方人能看到180度平角的独特视线相互交流。金天闯忍不住了。转过脸问骆飞:“你想干什么?”骆飞越笑越开心:“我比你更迫不及待,但在这儿的确不能。你马上就会知道了。”金天闯总也沉不住气,在这电梯狭小的空间里,似乎空气无法流动,凝滞冻结在一起。金天闯被压抑得无可按捺,叫道:“你不能现在就告诉我吗?”骆飞这才有些诧异地问:“怎么了,你不舒服吗?”金天闯的目光从来未有如此骇人过,他一字一顿森然地说道:“骆飞,我金天闯是个什么人,我想这不用我多说,你们从小就知道,我胆小怕事,你就以为我能随随便便任人摆布么?”骆飞越来越奇怪,嘴唇刚要蠕动,仿佛想说些什么,金天闯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阴寒彻骨地说:“谁也不能夺走我的幸福生活。骆飞,这钱我一分一毫也不会给你。这是我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你要满世界宣扬那是你的事。但我必须得明明白白告诉你,再懦弱无能的人也有自己绝不容他人侵犯的铁杆原则,为了这笔钱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你要试试吗?要试试吗?嗯?”骆飞奇道:“钱?什么钱?你在说什么?”金天闯“呸”吐了一口,继续说:“你少装植物人!听不懂是吧?那就别再提这件事。”骆飞竟毫不介意,只是指着按钮说:“看,到顶层了。”金天闯一步跨出来,冷冷地怒视骆飞。骆飞走出电梯,正了正衣衫,笑容保持了好长时间,直到他重新开口问:“你知道亚里士多德么?”金天闯嘿嘿地笑着,揶揄地反问:“是他让你来敲诈我的?等收拾完你就轮到他了。”手机这时突然急响起来,他飞快瞥了骆飞一眼,接过电话,里面是廖东然的声音,总是这样焦急,因此金天闯也并怎么在意。
“你又有什么事?净添乱!”金天闯由于现在没工夫,也没再多说,否则他会殚精竭虑搜集一大堆令人难过上火的恶毒词语去挖苦廖东然,以报上次之“仇”。
廖东然的声音在剧烈发颤:“天闯,天闯!死了!死了!大家都要死了!”“你说什么你?你才死了呢。”金天闯的耳屎哗哗振落。
“今天鑫达出狱,你忘了?他说什么亚里士多德,然后从楼上跳下来了!……”金天闯一阵哆嗦,几乎要跪下来,瘫倒在地,他惊恐万状地抬头,极艰难地将目光移回骆飞的脸上。
“天闯,天闯你怎么了?说话啊!……”手机像知了般响着。
骆飞笑着,一只脚踏到楼顶的最边缘,接着仿佛是被人抬起似的,那一刻就像十年前他,杜鑫达与刁梓俊一起无情地将于水清扔进深渊一样。
43、朋友的死令他愉悦
金天闯不相信宿命论,但他知道于水清不论是死是活,或是一只饱含了地狱所有恨意的冤灵,都绝不会放过当初欺侮自己的人。金天闯不想费力去救骆飞,这可是二十二层顶部,保不齐连自己的性命也会搭上,而且万一他的身体沾上了自己的指纹,而且最后还是死了,尽管不是自己的责任,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随即被一大堆麻烦缠住。然而这些看似合理的理由都只是借口。他决不敢将隐匿在心底的主观愿望说出来甚至在脑海中过一遍,可他真的盼望于水清继续控制着骆飞,这种念头起初摇摆不定,后来却自模糊中挣脱,变得愈加强烈狂热起来。如果骆飞还原了本性,必定会如自己先前所料,以公开为威胁要求分得一部分彩票奖金,这可是自己万万不愿看到的。
所以,去死吧。
金天闯一面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总是要死的,一面形式上作自我批判,用良心谴责自己为何要有这么卑劣下作的念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骆飞的动作出奇地慢。但他竭力控制住亲自上前去帮骆飞一把的念头,毕竟现行法律不制裁尚未作出真实行为的犯罪意念。
骆飞居然一把死死地抓住边缘的栅栏,抽搐着向内费劲地挪步。金天闯有些急了,他很快能明白个中道理:因为在他们九个朋友中,骆飞是个最珍惜生命与健康的人。过去大伙一起去打架,骆飞尽管下手狠毒,但总是在保障自己不被伤害的前提下,换句话说他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与求生意志极强,这与刁梓俊的不要命不怕死大大不同。于水清想在同一天诱使两个意志坚强的人成功自杀,显然道行还不够。金天闯自认为想明白了,他居然猛地浮出要助于水清一臂之力的可怕想法,不是为了于水清,而是为了五百万。
危楼之巅,微薄的空气令金天闯大脑中氧的供应受抑,疯狂的暗红色迅捷袭入了瞳仁。他瞧了瞧近处自己的身旁,又远及整个楼顶,正处在天与地的交接处,这时云端已压得很低,周围再没一幢楼有这样的高度了。
骆飞仍在死与不死之间痛苦诀择,两张脸孔交替轮换着,波浪般涌动。金天闯想自己除了手,还有一张嘴,嘴是不会留下类似指纹的证据的。
“哥,二哥!”金天闯试探着说,“你看下面多漂亮啊!高高的大厦,各种各样的车,雄伟的立交桥,还有……”骆飞用一声粗暴的吼叫打断他拙劣的诱辞,全身仿佛蓄满了力量。金天闯有些害怕,论起动手技术,骆飞仅次刁梓俊,是烟州出了名的打架大王,斗战圣佛,要是生在古代绝对是练绝世武功争天下第一的材料,自己可不想给他一拳打下楼去砸地球。
“你……你想我死?金天闯?”骆飞杀气腾腾地问。金天闯刚想呈央求状解释说不,骆飞却突然充满绝望地颤声说:“天闯,天闯,我不想死,活着多好啊!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这句话像拨云见日,打动了金天闯未被金钱抹杀的最后一丝良知,但很快如同茫茫雨夜中的一道短暂凄华的电光,只造就了瞬间光明与温暖的人性,立即为更大的物欲雨潮所浇没。在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非得安守本分不得越位,只不过必须要以另一个人的毁灭为代价。金天闯先是痛心地喃喃说:“对不起,骆飞……”随后又不疾不徐地说道:“我救你……谁救我?”那声音镇静得像长年封冻的湖面。
骆飞如同野兽般嘶嗥起来,飒飒劲风将声音射向楼下,分击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金天闯向后退了几步,确定骆飞伤害不到他时,才高声喊:“骆飞!你的死期到了!你干尽了丧尽天良的坏事,是个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畜生!你说你活着有什么用?上不能养父母,下不能……我呸!你还有下吗?你一个标准的青皮无赖,烟州最大的垃圾!你死了,对大家都有好处,起码可以净化城市嘛!和你做朋友是我这一生都无法洗清的耻辱!大家都讨厌你,就唯独我还可怜你,搭理你,你算个什么?虚伪,无耻,长得又丑,成天不刷牙,嘴里一股屁味,你凭良心说说,你从出生到现在总共洗过几次澡?你有幅射你知道吗?总而言之你一无是处!你快去死吧!”
这番话总然没头没脑,不着边际,跟低素质的市井老百姓夹七夹八地骂街一样,但仍是极大地刺激了骆飞。金天闯见他目眦欲裂,知道自己的话很有效果,就算不能劝到他自杀,也要把他气死,于是又喊:“骆飞,你只要从这儿纵身一跳,什么都解决了。为什么像你这种不可饶恕的人,还能好好地活在这世上?而被你欺负的于水清却含冤死掉?”这话一出口,他相当后悔,这不仅能令骆飞精神崩溃继而威胁到自己的安全,更不知是否会触痛于水清敏感的伤疤。这家伙此时也许就在一边瞧着呢。
骆飞的意志开始朝对金天闯宵小恶毒的语言而感到愤怒的方向转变。他甫一抬脚,就觉得一股大力凶悍地将他向外拽。整个人向下弹出去,但在一切都将结束的一刹那,他仅余无几的钢铁般坚固的求生本能最后一次擦燃,令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栅栏。他身长手长,又是体育特长生,这种类似引体向上的动作尽管横加了几十倍的引力,仍然不能将他彻底送进无间地狱。对死亡的无限恐惧会消除所有看似刻骨铭心的爱恨情绪,骆飞对金天闯的恨意一下子幻化得无影无踪,只是在不住地喊:“救命!救命!救我,我是你的朋友啊!”金天闯缓步走到他眼前,冷冷地说:“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俯视我,是吧?”骆飞歇斯底里地狂吼道:“拉我上去吧!拉我上去吧!我要摔下去了啊!”金天闯深深吸了口气,仰头凝视被淡灰色包围的日头,转而向下看着骆飞那张瞬间憔悴得几近枯槁的脸,毫不为之所动。他知道,就这样僵持的话,骆飞迟早……还是会掉下去的。在如此的压强下,再强劲的肺活量也不能使骆飞的手臂支撑起他的整个身体,终于,他的手无力同时也是无奈地松开,抛向虚空。
金天闯不想去看,因为骆飞必死无疑。他要做的是快些离开这里,以免惹人怀疑。
等他到了楼下,才重又找回了二十二层顶端完全无法满足他的充实感与沉稳感。人失去了重量,同时也会失去斗志。他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内层不断缩小,外层不断扩大,争抢着去瞧那具死尸。金天闯高兴地笑了,这时如果他能再看到街头的一面镜子,就不会注意自己脸上的粉刺了,而会着实吓一大跳,甚至心惊胆战——他决计无法想象,也想象不到自己的笑竟然会那样丑恶与可憎。
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人组成的群体都完全不能分散金天闯已疲惫不堪的眼帘所属的视线,因为在金天闯看来,他们不仅出奇地相似,而且简直毫无差别。这也并非是中国人太多的缘故,马上有一个更好的理由让他释然:缓缓蠕动着人群之间,有一片凄淡的灰暗色泽,一直在凝滞不动,两条细缝眯了起来,下面的嘴角,轻轻向上翘起,仿佛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
金天闯十年后第一次看到于水清,起初也不由恐惧得迅速冰冷到每一根神经末梢,但骆飞的死带给他的愉悦竟足以与之抗衡。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也挤出了一个笑作为回应,然后抄着兜,若无其事地融入了落暮冥冥下的凄红灯火中。
44、你成熟了
金天闯没有引起廖东然的任何怀疑,因为他俩处于极为相似的境地。骆飞与杜鑫达的死亡令刁悻俊神秘猝死以来一系列的杀人案件更加扑朔迷离。金天闯只是去公安局做了笔录,在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的情况下,基本上毫无阻力就脱开了干系。最终沈颀没在公安局说出自己唯心论的反动看法,但这并不妨碍专案小组的最后认定:这期间所有以自杀为表相的恶性惨剧很可能是一个会巫蛊术,专以诱导方式致人死亡的催眠师。
金天闯持号码进入福利彩票中心,将属于自己的四百万存在中国工商银行内,而不存在本地银行,因为他想去本省的省会滨都去获得更大的发展。但他有些更大胆的设想,还需要努力去完成,于是他打定主意约了沈颀去吃饭。尽管有了钱,但他仍不想惹任何人怀疑,只选择了一个普通的饭馆。可饭馆的墙壁上刻有“科教兴国”四个大字,下面总有一个石雕般稳重的威严老者在卖A片,所以尽管普通,但这一特色令它很容易被找到。
沈颀正在饭馆的观赏鱼水箱旁愣神,水箱里有很多只能看不能吃的鱼:黑狮头、朱砂水泡、红白锦鲤、地图鱼等等。金天闯刚刚站到她身后,她已不知为何察觉了,也没有回头,只是说:“看看这些鱼,有这么多不同的种类,本来应该相互排斥的,可它们还是和谐地生活在同一个水箱里,而且相处得很好。”
金天闯笑了,意味深长地回答:“毕竟它们都是鱼。”
“那我们这个社会呢?”沈颀回眸短短地瞥了他一眼,重又回到座位上。
“是啊,你和刑坤都是人,却不能和平相处。”
“我跟他完全不同!他算个人吗?”沈颀把金天闯刚递过来的菜谱又扔回去,“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每次见我都这么说?”金天闯抿了一口咖啡,接着压低了声音:“你想不想扳倒刑坤?”
沈颀愕然地抬起头审视他。
“怎么了?”金天闯早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做作地四下瞧瞧,“我哪里不对么?”
“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个?”沈颀尽量装做漫不经心,但她犀利地瞬间纠集起浓郁杀伐之气的眼神证明了她不具备当卧底的条件。
“刑坤指使胡功开车撞人,我看见了。胡功单独来找过我,跟我说了一些事情,我也听见了。我是个证人。你现在不是警察,可以以个人的名义向法院提起诉讼,告刑坤杀害了你父亲沈宗义。我呢,就为你做证。”
“行吗?”沈颀有些措手不及,“可律师呢?”
“廖东然你记得吗?开蒙迪欧的那个小报记者,他是法律专业的,考有律师证,只是烟州长期以来都挺稳定,加上剧本创作来钱更快,他就没去律师事务所应聘。”
“你知不知道刑坤的律师都是从北京、上海、深圳请来的,有国际影响力的著名大律师?他们可从来没打输过一场官司。”
“要不是他刑坤有这个资本,也许我会更早地向你提出这个建议。”金天闯丝毫没被触动,“刑坤很有背景,这我完全知道。但有个人是刑坤的最大对头,而且论到背景,刑坤未必吃得下他。”
沈颀愈发惊奇了:“你说的总不会是你自己吧?”
“我说的是刁梓俊的班主任!”金天闯警惕地环视周围,防止有人偷听,声音低沉到了极限,“现任的市委书记……岳衷怀!”
沈颀像是触了电,俯下身低声训斥到:“你只不过是认识他,可岳衷怀没教过你,他教过刁梓俊,你跟他没什么深厚交情呀。即使有,他也不会听你的。”
“我有个朋友谭敬奇,是他的门生,”金天闯信心十足地说,“改天我约他出来,请他帮帮忙。”
“你要贿赂他?”
“汗,他家里开奔驰的,我贿赂他?我拿什么贿赂他?神舟七号?”金天闯不紧不慢,“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你是不会懂的。即使现在变成了纯粹的利益关系,但感情没了,了解却还存在。我们九个人的性情、喜好、隐私,在相互的眼里都是透明的。我敢这么说:就算是谭敬奇的父母或岳衷怀本人,都未必比我更了解他。”
沈颀很奇怪地盯了他一会儿,半晌,淡淡地问:“你策划很久了?”
“刚刚开始。”
“你觉得这可能吗?”
“女人就是女人。”金天闯异常镇静地说:“想不到与不可能是两回事。这世上有许多看似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珍珠港,911,这只是你目光不够长远,想象力不够丰富,思维不够开阔而已。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沈颀再度陷入凝思,嘴里却喃喃地说:“你变了………你终于………成熟了。”
金天闯坦然接受了赞美:“嘿嘿,为生活所迫啊。一个人到了该成熟的时候如果还不成熟,那他的死期就快到了。我可是还想活个大岁数。不愿这么早就被生存法则淘汰掉。唯一可惜的是我成熟得太晚,因此更要尽快赶上别人。”
沈颀仍用怀疑一切的目光打量着金天闯,并非如同金天闯过去那般以百般挑剔别人为乐,而是生恐金天闯会犯下法律不容饶恕的错误,于是问:“刑坤倒台对你有什么好处?”
金天闯的睫毛轻轻振动着,正视沈颀,说:“你……究竟把我看成什么人?”
沈颀直言不讳地答道:“我更希望你还像以前那样胆小怕事,唯唯诺诺,起码不会惹祸上身。”
45、赚十几亿
“那还算个男人吗?你到底答不答应?”金天闯把她眼前一直用来掩盖窘相和拖延时间的菜端起,放到自己面前,认真地问:“你明确地回答。”
沈颀的眼微微地眯了眯,肃然道:“天闯,你该找面镜子照照,你的眼神真可怕!你已经变成一个可怕的人了。”
金天闯非常讨厌她避实就虚的回答:“我一直都是这样!你快回答我!”
沈颀竟摇摇头说:“我现在已经很清楚地知道,杀害我爸爸的真正凶手是于水清!”
金天闯实在料不到她会这样说,不由勃然问:“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你以前那些神仙一样的正义感现在都到哪儿去了?也变成俗人了?你别忘了,你曾经是个警察!那天晚上你跟我说什么来着?不是说刑坤是黑社会吗?不是说应该为烟州所有市民彻底铲除他吗?如果从头到尾你只是为了替父报仇,你干脆去山里修练几年法轮功,当个侠客算了!”
“我实在想知道你的真实用意,”沈颀神色黯然,“能把实话告诉我吗?”
金天闯不住地点头:“好……好!好!”他在桌面上乱颤的食指骤然顿滞。沈颀的目光立即重又移返到他的脸上。金天闯歪着脑袋仿佛认真思忖了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取代刑坤。”
这话带来的冲击对沈颀来说完全不逊于于水清幽灵般的杀人手法,沈颀没有像其他熟悉金天闯的人一样感到可笑,而是涌上一股怒气:“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呀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金天闯如今已毫不避讳包括沈颀在内的任何人的目光,他很洒然地说:“这些话都是我深思熟虑以后才说的。你别曲解我的意思。我只是比较喜欢电脑,而且尤其是晋达这个牌子而已。我想当个像他那样呼风唤雨,一手遮天的大老板,住豪华别墅,坐高级轿车,过过富有的生活。”
“你想做买卖挣钱这是好事,起码比过去不思进取强。可你怎么能往歪处上想?刑坤那钱是好来的吗?”
“你说的我全都知道。正因为是不义之财,所以我觉得用起来也没什么违心。人与人只有唯一的区别方法,那就是财产。这个世界上只有有钱人和穷光蛋两种人。社会是有钱人的,国家是有钱人的,整个地球都是他妈有钱人的!中国的贫富分化是世界上最严重的,矛盾也是最尖锐的,这个矛盾永远无法调和,因为阶级属性是个很不稳定的流动概念。朱元璋当了皇帝后,他还算无产阶级吗?中国的孩子从小就生活在对未来的恐惧之中,他们被告知自己所处的社会资源极为匮乏,必须成为人上人,将所有与之竞争的对手全部挤垮。你仔细看看,有钱有其实很多,只不过比穷光蛋的数量少一些而已。若要改变现状,只有两种方法:第一,推翻世界上所有的政府——可能吗?第二,我不做穷光蛋,我也要做个有钱人!”
沈颀冷笑着:“所有的穷光蛋都想做有钱人。”
“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金天闯硬生生地说,“但没有一个有钱人想做穷光蛋!”他觉得气氛有些僵冷,就欠身给她倒了杯茶水,“沈颀,本来你是个警察,就没挣几个钱,现在连工作也没了,长期这样,你的生活怎么办?我们将来……总得有些物质基础吧?”
沈颀脸色微微泛红,不再答话。她虽然英气,却并不完全属于那种在任何时候都能深明大义的女强人。尽管金天闯有百般不是,而且基本上是她见过的最难看最蠢笨最令人讨厌最没用的男人,但她不是毅然拒绝了前途远大并深爱着自己的陈公达。她没有察觉自己近来越发变得凄宛悲切,再也找不回当初的蓬勃英武,她在潜意识里早已将金天闯看作了自己的男友甚至丈夫,只希望他能尽快把所有的缺点都改掉,和她一起平平淡淡但安康幸福地生活。这也许就是她以及她这类女人注定的宿命。
她的这些想法金天闯并不知道,金天闯最近的成熟,仅仅极其片面地限于他的小聪明,他没去理会沈颀的表情,接着说:“刑坤并不是国有企业的老总,但那公司也不是他自己的。他不过是晋达在烟州的总代理。这是一个亚洲驰名的品牌,一旦刑坤倒台,公司的信誉和形象将会立即垮掉。他将会成为负债累累遭受万人唾骂的可怜虫,下半辈子最窝囊的生活正等着他。可这时他不能靠卖掉公司还钱,因为毕竟晋达是日本的企业,虽然远远竞争不过索尼松下,可也由不得刑坤自己作主。他唯一能选择的就是保留公司的名字,而仅仅将自己的职位让贤给另一个人,保全公司,并得到一笔相应的赞助。可惜的是,钱他也许能还上一部分,而公司的法人代表仍然是他,他必须承担所有的法律责任,这可是赖不掉的。在中国,枪毙是板上钉钉铁打的事实了。到时公司濒临破产,越欠越多,最终只需要给刑坤几百万,尽管远远盘不下整个公司,但绝对能盘下他的位置。”
沈颀听得愣住了,半天才说:“你别胡思乱想了!不可能这么少。就算真的只需要几百万你也付不起,你有钱吗?公司的新总是谁,得由在日本的总部董事会决定,从投资多的股东们里选拔。而不是你。跟你没关系,毫无关系。你总是这么幼稚……”
“你敢瞧不起我?我知道你们一直都瞧不起我!”金天闯不知为何暴怒起来,“凭什么别人说起理想来就是宏伟蓝图,我一说起来就是胡思乱想?你们全都对我有偏见!全都不尊重我!”
沈颀并不理睬他激烈的情绪,她更觉有必要把话讲完:“每个人都是唯心主义者,以为地球为自己而转,事实上尽管谁都不是世界的主人翁,但也都不是旁观者。一个人要是总对自己没有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估,他就是对自己的前途甚至是生命不负责。天闯,你有多少能力,多少斤量我太清楚了,这不是单纯的思想转变就能转变出来的。这需要知识、见识和胆识。你还是安安心心做个普通人吧!”
“不!”金天闯倏地站了起来,“砰”一声一拳砸在桌子上,低声吼道:“我不甘心!凭什么别人就能开宝马坐奔驰,住花园别墅,去夏威夷和澳洲渡假?我过去当学生的时候,父母都在外地做小买卖,不为生活犯愁,也从没去想这些,只希望活得自在一点,快乐一点,可现在变了,一切都变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商品社会里,我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永远固守住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份纯洁呢?任何看似牢不可破的原则都会有它被攻破的时候,这靠的就是时间,没有其它!”
店里的食客们都有些惊讶,纷纷低声嘀嘀咕咕,胆子小的人已经陆续向店外转移了。
沈颀冷冷地瞪着他:“你坐不坐下?不坐下我就走了!”
金天闯颓然坐了下来。
“你简直有些病态自恋,妄想狂!难道钱就是一切吗?”
“你少跟我探讨人生哲学,我告诉你,人这一辈子只需要三样,一是养你长大的父母,二是带来利益的朋友,三是养你到死的钱,就这些!”
沈颀阴恻恻地说:“我不想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可你……你以为钱那么好赚吗?如果你能勤勤恳恳,辛苦干它五六年,说不准还能赚到十几万,等到你三十五岁之前,就会有属于自己的车了。成功的话也许还会是一辆中档价位的车,这多好……”
“胡说!胡说!”金天闯的狼嗥把店里所剩不多的客人一股脑全吓跑了,“谁说我才赚十几万?谁说的?我一年就可以赚几十亿,我要超过比尔·盖茨!谁说我在四十岁之前才能买中档车?再过几年我就要有十几辆私家车:布加迪、劳斯莱斯、宾利、世爵、迈巴赫、兰博基尼、玛莎拉蒂、法拉利、保时捷……甚至F1!我还有数十万员工,几百个保镖,私人游艇和飞机!”
沈颀见他跟建国初期的共产党一样超英赶美翻转地球,不由惊诧莫名。她不再劝了,只是愕然问:“你……你疯了吗?无论你如何辛苦勤奋,这些都是绝对不可能的。”
“谁说的?谁说的?”
“你没有学历,没有能力……”
“谁说非要有学历和能力才能赚钱?没念过书的亿万富翁有的是!有学历、有能力的人都是受雇给别人的职员!你只会打击我的自信心!你不能就代表我不能吗?我还没做你怎么知道不能?”金天闯此时完完全全像个疯子,神经病,如果生在商末周初的年代必定能排进疯神榜里,“我告诉你,我就是要做那种不必工作,只需成天坐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喝咖啡的大老板!你竟敢蔑视我!你现在巴结我还来得及,不然等我成功了,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后悔死你!我将排入世界富布斯富翁榜,名垂千古!”
沈颀的脸终于彻底阴沉下来,她再也受不了这个狂妄自大痴人说梦自怜自恋不可理喻的怪物了。所有的希冀随之尽皆破碎。她站起身说:“我认为你还是死了比较好。”说罢快步移出店外。
金天闯怔了足足两分钟,店里冷冷清清,他转向店员,粗声粗气地说:“你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结帐!连她一起!——不!连刚才店里所有的人!让你们敢看不起我!”
收款台的店员赔笑着,生怕触怒了眼前这条疯狗,扑上来一口咬断自己的喉管,只得小心翼翼地回答:“谢谢您……不必了。所有人都付过帐了,刚才那位小姐……连您的帐也一起付了。”
金天闯的眼睛几乎要喷射出岩浆来,木立当地。他怒不可遏地想,沈颀竟然也不再站在自己这一边,世故人情真是太冷漠了!她跟廖东然、程科、刁梓俊、杜鑫达、骆飞一样没什么区别,全都该死!世上所有瞧不起他的人,都该入无间地狱!而金天闯从没想过,令他人敌视、蔑视他的,正是他那令人无法忍受的疯狂。
46、你这杀千刀的
岳衷怀用拇指和食指揉挤着惺松睡眼上方的“丝竹空”穴。这些时日石冶一中发生的事情他也略知一二,尽管这些小事根本不配进入堂堂市委书记的耳中。他抬眼瞄了瞄端坐在对面的谭敬奇。这个学生当初曾跟自己做对,但如今却投到自己门下,决然与过去那些毫无前途可言的卑俗朋友决裂。当他仍在学校任教时,这样做只为了瓦解这一团结的“邪恶轴心”阵营,现在自己已然是权倾一方的官宦,如同体积大的星球,引力自然大,有碎散的陨石吸附也毫不为怪。
谭敬奇明显与他的八个兄弟不同,他外表温厚憨迂,做事勤快麻利,具备在中国官场中生存的一切先决条件。小时候依附刁悻俊,现在依附岳衷怀,以别人的强大造就自己的强大。他从不正视岳衷怀的眼睛,语气里永远充溢着卑躬谦逊,时不时说一句不愠不火恰到好处的妙言,令岳衷怀心花开朗,胸膈畅然。这样的人,谁会不喜欢?就连他的同事,尽管嫉愤于他的溜须拍马,但也真的实在挑剔不出他对自己有何不妥的举动。
“老师……”谭敬奇忐忑不安地说,“我想跟您说件事……”
岳衷怀总要在弟子面前维护师道尊严,于是只轻轻发个鼻音“嗯”。但他已经打算认真聆听了。
“烟州市这几年在您和其他政府领导的英明治理下,发展相当快啊,不论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生活水平,还是当前大好形势下的精神文明建设……”“敬奇啊,”岳衷怀叹着气,无力地揉着太阳穴,“我和你师徒有十年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哎?……哎、哎!”谭敬奇战战兢兢,“可是不论您怎样努力,什么社会都有好人坏人嘛,所以问题有些害群之马……”岳衷怀注意力集中了:“你这是说谁啊?”
“我……”谭敬奇咽了咽口水,细声细气地说:“我说的是……晋达公司的老总刑坤。”
“他?”岳衷怀面不改色,只扬了扬眉毛,而内心深处的另一个他却穿着比基尼草裙在夏威夷沙滩上跳肚皮舞,同时两手作胜利状V,嘴里大声喊着“YEAR——!YEAR——!”他立即回归了中国当前国情的现实,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刑坤,我是知道的,他怎么啦?虽然社会上对他的非议不少,可我看他也没有什么比较明显的犯法举动啊。”谭敬奇见岳衷怀一边开脱表明他自己与刑坤毫无私怨,一边又明褒实贬刑坤的为人,最后还暗示自己得拿出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于是心领神会说:“我有个同学叫金天闯,过去……我……不懂事的到时候,我们九个……”
尽管这样表达起来很费事,但他始终不敢明着提刁梓俊的名字。岳衷怀当然明白:“哦,金天闯么,我有印象。是咱们班邻班的曲老师教他吧?我记得,你们当初的感情很好嘛!唉,人生短短数十载光阴,还是学生时代这段最美好!”他故意叉开,意为显示自己并不重视刑坤犯法这个话题。
谭敬奇忙说:“老师,他有一次跟我说,刑坤指使胡功开车一连撞死两个人,又撞伤一个人,这些他全都是亲眼所见。他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并且就是他把第三个受害者送往医院的!”岳衷怀再也无法掩匿眼中的亮光,只要眼皮再张开一点儿,他的目光就能射出大气层打下个飞碟来。他喃喃地问:“什么?不是说……一直都没有目击者的吗?……唉!他怎么现在才说啊,事情都过去快半年了……那,他突然重又提起这件事,有什么想法吗?”
谭敬奇狡黠地说:“我猜……他是想向人民法院起诉刑坤!”“唔,年轻人有这样的思想觉悟,不容易哟!”岳衷怀完全精神起来,“倘若这是真的,刑坤这么有背景,你的这位朋友还敢不屈不挠地同邪恶势力作斗争,实在是难得的优秀市民!我们当代的年轻人,就是缺乏这种勇于抗争黑暗的意志!都说精神文明建设要与物质文明建设同时抓起,从哪里抓?就从这里!我很早以前就不止一次地跟你们说过,生活中的每一点一滴,都蕴含着极发人深省的道理!……唉?说到哪儿了咱?噢!他要起诉?”
“可他苦于自己作了原告,如果同时兼证人,这恐怕……”谭敬奇把剩下一半原本已赋予生命的话又活生生吞进肚里,等呆会儿饿了就再从胃里调出来反刍一下。
“这么说,他是想让你作为原告上诉喽?”
“我?”谭敬奇用食指一指自己,心想岳衷怀你这杀千刀的,居然如此险恶毒辣,把我推到一个四面楚歌八方受敌近乎耶稣的位置,你自己却安稳地躲进避风港里,轻轻松松地瞧着刑坤完蛋。可岳衷怀是市里一把手,他的口喻又有谁能不从?
“就这样定了吧……怎么?敬奇,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岳衷怀装傻卖呆地反问,又怕把谭敬奇逼上绝路,便再鼓励几句:“放心,有整个烟州市政府和广大市民支持你。如果真的如金天闯所说,是个大案,那政府会考虑给予你一定的奖励。”
烟州市政府就是一座马上就要拆迁的老房子,广大市民就是什么都没有,政府给予的奖励就是一张五毛钱的大红纸上面写着“奖状”二字,这些谭敬奇心里都清楚。他即便担心仕途不保,但也决不致愿为此置身险境,忙想竭力推辞。这时,一个端丽的年轻女孩从二楼走下来,披着一件睡衣,睡眼惺松地问:“爸,谁来啦?”谭敬奇像触了高压电,一跃而起道:“小瑶,是我啊!好好好好好好久不见了!”
岳瑶微微冲他笑了一下,差点让谭敬奇当场馋断了气。岳衷怀本来就打算培养一下女儿与得意门生的感情,这时心里更大快朵颐,想女儿来得正是时候,来得好,正可以再加一把火,忙说:“怎么样,敬奇,这事是很困难,但十年来我所了解的你可是从不怕任何困难的,而且总是帮我排忧解困,若真的不行,我也不勉强。今天正好当着小瑶的面,说说你的想法吧。”谭敬奇再怎么恨岳衷怀老奸巨滑,他毕竟是岳瑶的父亲,自己可决不能在心仪的女人面前显得像个懦夫。于是胸脯一挺,像只猩猩般来回敲打着:“您放心,这事儿就是豁上我的命,也一定办成,决不辜负党和政府的信任和您的栽培。”岳衷怀非常满意。岳瑶笑着说:“为了烟州市的发展和安定,这次就算了,今后你可别让敬奇去干危险的事啊。”
岳衷怀轻声斥道:“你懂什么?”谭敬奇见岳瑶这么顾念自己的安危,心里大受感动。
当年岳衷怀还在石冶一中教书时,岳瑶也就读该校,并和谭敬奇同班。岳瑶在烟州本地算不上如何美貌,但在石冶粗手大脚红肤方脸的农家姑娘中间,自然是绝对的亮点,被公认为石冶一中的校花,追求她的学生无论本地外地都数不胜数,然而她一个也看不上。她也并非如同纯情的小女孩般只喜欢英俊高大的白马王子,抑或成熟女人那样恶俗地只认房车存款,她自小受岳衷怀的专业指导,像岳衷怀的弟子们一样狂热崇拜父亲,甚至有恋父情结,认为他上天下地无不能,一朵梨花压海棠,大陆得靠他才能收复台湾。她认为要找也得找一个像父亲这样的。谭敬奇就符合这个特点,他左右逢源,既和刁梓俊等人称兄道弟,又人不得罪岳衷怀,嘴上喷蜜,说得岳瑶心花怒放,很轻易地将她弄到手。刁梓俊本来也决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美女,可他不想违背义气抢兄弟的女友,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是岳衷怀的女儿,就算长成玛丽莲。梦露也不能令刁梓俊抑制住恶心。相对来讲,刁梓俊更崇尚无形的权力和实际的金钱。
后来事实证明谭敬奇脱离小团体投奔岳衷怀的选择极为明智,岳衷怀成为市委书记后,岳瑶也成了烟州市人民共和国的公主,人逢必夸。岳瑶的学习成绩也的确不错,考上了省重点滨都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晋达电脑推销部,现在已经成为部门经理,一个月拿三千多元,这种待遇对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来讲,绝对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谭敬奇打算攀上岳衷怀这棵大树,并要将他由师父变为岳丈,而且谭敬奇也真的喜欢岳瑶,接下来自己在市委的仕途就更加光明平坦了。
他心里想的什么岳衷怀清楚得很,但岳衷怀不计较这些,目前唯一的目标就是灭掉刑坤,弄出个震惊全国的大案,自己也好扬名立万,爬到滨都省政府里去,并将女儿提到原来刑坤的位置上。
47、市委书记死了
金天闯等了很久。在这之前他给谭敬奇打了七八次电话,大多没有回应,仅有两次谭敬奇接了,但说的话含有大量的“……嘛”“……哟”“……啊”“……哩”等杂质,毛主席遗传给全中国几百万官员的经典官腔令他实在无法忍受,真想一口浓痰顺着电线吐进谭敬奇的耳朵里。他喜欢教训别人,但决不允许别人用相同的方式对待他。
可就在他焦虑不安的时候,刑坤已经用不着焦虑不安了,两名穿着制服的大盖帽出示了证件,把刑坤带走,同时抄出七十多枝枪,包括俄罗斯走私来的AK-47与榴弹炮,子弹13万发,光这一项非法持有如此规模的枪支罪,刑坤就得在监狱里长生不老,更别提只需一年之后,烟州是谁家天下又得单说。
事情出人意料地顺利,神户的总部反应强烈,也向国内法院要求严办刑坤。鉴于大使馆的介入,整个北方闹得沸沸扬扬,刑坤在省政府的后台也保不住他,最终连自己也被揪了出来,叶世泽这种市级别的更是难逃法网。岳衷怀是一边感叹日本企业的严于律己公私分明,一边也叫好刑坤的垮台。谭敬奇出了不少力,得到了省里的肯定与表扬,仕途通天,但他仍旧保持头脑的冷温,毫不犹豫地将功劳推给岳衷怀。岳衷怀一面假意拒绝,一面真意接受,省里考虑让他向上迈一步。至于岳瑶,铁定要嫁给风光的谭敬奇了。抢得第一手资料的媒体也发了笔不小的横财。报纸上的八卦新闻日益演化成无聊斋志异,于是现在就流行一种说法,说是刑坤长得像猪,触怒了狐仙所以遭到报应。这场风波就跟一场会议一样,隆重地开幕,隆重地闭幕,然后当官的继续当官,种地的接着种地。
可大家都冷落了一个人,那就是策划整个倒台事件的金天闯,他没有得到任何封赏,烟州的晋达公司老总位置也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他重新又愤怒起来。尽管他根本无需这样——他已拥有了百万身价,但这需要别人给予必要的承认与崇敬,以满足他征服全宇宙的野心和自尊。在他看来,人生若是一出戏,他就是这戏的主角,整个世界发生的事都是围绕他自己展开的,其他人可有可无。而最好的朋友也不过是活得长一点儿的配角,在最后一集光荣地替自己挡了一剑或一枪,然后壮烈牺牲,成就了自己的一番霸业。
这段日子他没事可做,就选择打牌赌钱,与那些无业人员不同,他的目的真的仅仅在于娱乐消遣,因为赌徒们总会发现赌钱的特性:没有永远的赢,却有怎么也翻不了身的输。
沈颀再也没来找过他,廖东然也没有,可金天闯并没有为此而感到孤独或难过。他仔细想想,刑坤一死,起码对自己生命的威胁解除了,而且烟州整个黑道系统虽然算不上是彻底瓦解了,也会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能也不敢出现类似规模的黑社会势力。当然即便这样,下一个坐庄龙头也轮不到他,这他总算还有点儿自知之明。他的心态一直没有平和。一没过硬文凭,二没正式职业,所以初步计划拿出一百万来投资做个小房产买卖。如今的烟州社会空前安定,也用不着偷偷摸摸了。
在此期间他曾经给沈颀打过电话,沈颀的手机长期关机,家里电话则有录音:“如果不是金天闯,请留下电话号码和留言,如果是金天闯,什么也别留下。”这令金天闯绝望之余更加地怒不可遏,他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因此同样要再给廖东然一次同等的机会。于是他也打了廖东然的手机,由于职业需要,廖东然总是开着机。金天闯劈头就问:"喂,假如我有很多钱,你愿不愿意跟我和好?“东然沉寂了一会儿,静得可怕,就在金天闯怀疑自己的手机坏掉时,他及时地开了口:”天闯,第一,你有再多的钱,我也不会跟你和好,我不想害自己。第二,也许这才是第一:你不可能有很多钱。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你跟钱怎么可能扯到一起呢?我明天就要转到丹港工作了,我想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到你了。再见!永远别再见!“金天闯”砰“一声将电话砸到地板上,随即拎起一条凳子用力地撞击着电话,本来他不打算用这种方式渲泄,因为这电话毕竟不能代表廖东然本人,不过他现在有钱了,这样的电话他可以一天换一个。
金天闯觉得还不解气,又跑回屋里,从墙头摘下两只倒挂着的布偶,这些是他从夜市上买来了,用孩童般颇为拙劣的画技描出两个只能隐约看出是一男一女的面孔,男的身上写着“廖东然”,女的身上写着“沈颀”。这些日子他常用针孔扎“廖东然”的脑袋,再掷到脚底猛踏几下。“沈颀”的胸部和两腿之间则被他不知扎了多少针。然后他疯狂地亲吻着“沈颀”的嘴,接着不知为何又暴怒起来,用剪刀将胸部两枚象征乳头的红钮扣剪掉。这时他再也没有了耐心,把“廖东然”放到案板上,“砰砰砰”用菜刀狠狠地剁成了三段,又拖着大皮鞋冲入卧室,自写字台抽屉中找了瓶红墨水,嘿嘿傻笑着倒在“尸块”上,眉毛恶毒地紧皱着。
接下来是“沈颀”,他扯过来对准自己的胯部夸张地撞了几下,然后找出打火机,“呼”地点燃,狂热地瞧着被火吞噬最终成为一团黑炭的“沈颀”。
“王八蛋!畜生!”他骂来骂去还是这些顸颟无能的单调陈词:“就这样还太便宜你们了!你们应该每天受千刀万剐,每天都给火烧,都被粪泼!”他仿佛为自己突然萌发的异想而得意,便将两团垃圾扔进街上没盖的“敞蓬”下水道。“吃屎吧你们!”不知怎么,就这样也难以令他平静,他“嗷”地一声跳起来,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激怒,这令他一刹那间眼前一片惨白,他牢牢抓紧桌角,这才勉强站稳,半响都一言不发。
他在惊怒中昏睡了过去。
他梦见自己开着一部宾利雅致,财大气粗地喷云吐雾,停在一家极其奢华的宾馆前。他的另外三个好朋友左善、常征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样子困迫不堪,就像过去的自己,面对刁梓俊和刑坤一样。而现在,自己却威风八面地点了一桌五千元级别的大餐,燕窝鱼翅熊掌猴脑象拔干鲍穿山甲,只要是法律允许和地球上有并且确定不是外星人本人的东西,都吃了个痛快。然后自己带他们洗耳恭听最贵的桑拿,包最漂亮的小姐过夜。自己给他们讲了很多奇闻轶事,而他们只能瞠目结舌地听着,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像个不通事故的孩子那样笑了起来,同时又像个不折不扣的魔鬼。
沈颀在虚幻中渐渐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世界。她站在马路一旁,地面是由红与绿交错的方砖铺砌的,微细的隙缝之间钻出了浅黄色的尖草。她对面的红灯一亮,机动车辆停滞了行动。她看到了一个因此而显得清晰起来的身影。那是金天闯,他只是着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冶一中校服,脚上是一双仿真耐克鞋,脸上洋溢着很温厚很淳朴的笑容。沈颀心头一宽,立即冲他一笑。
但随即她的笑容僵固了,封冻了,随后彻底地破碎,片片飞散,飞散到抑郁难消的沉闷空气中。金天闯背后的那辆硕大无蓬的沃尔沃大货车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车后掩盖的近百名黑西服墨镜手执砍刀或长棍的打手,走在最前面的金天闯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换成了相同的装束,目光变得阴晦起来,始终为一团荒涎不经的迷雾所笼罩。
沈颀被一阵急切的电话声惊醒,她犹豫半天,承受着刺耳铃声周期性的煎熬,这才缓缓接过,问:“是……谁?”
“是我,陈公达。”
“我吃过晚饭了。”
“不是为这个……你……你要是还想看看那个古怪的连环案子的进展,就过来吧。”
沈颀瞬间被这话震得异常清醒,手不住地发抖:“那……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是。……”
“这次是谁?”陈公达轻轻顿了一下,很费劲地说:“市委书记……岳衷怀。”
沈颀手里的话筒似乎中了地雷的埋伏,一下子飞出老远,伴着很短很脆的一声烈响,玻璃的碎片混入了因减肥才能通过的异常尖锐的风啸。
48、石冶碑林
如果说晋达公司私藏枪支与故意犹杀人足以轰动大半个中国,那岳衷怀的死可以毫不夸张地记在外星人当天的报纸头条上,假如他们也看报纸和懂得死亡含义的话。
这是一个狂飙不羁的黑夜,伴着激烈无常的暴雨,如同一万多年前那场摧毁人类最早文明的洪灾。仿佛雨中含有大量的沥青,足以让人体无完肤一般。沈颀坐上了陈公达的吉普车,仍有一种马上要陷入地下的感觉,尽管底盘很高,但还是有很多黄泥喷溅在旋涡上,吉普车的翻车率是普通轿车的三倍,沈颀不愿胡思乱想,但她真的强烈之极地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堕入黑暗无光,没有一丝空气和缝隙的无间世界,仿佛是一场精神与灵魂的活埋。
在出事现场,单警察就围了百来号人。各种各样的路障叉麻雀垒长城般纵汇横聚。记者或普通市民都被算作闲杂人员赶得很远,董炎极其庄肃但其实是威胁他们:“不准把此事公开!否则……”他咬牙切齿地瞪圆了眼,又有凶案现场作背景,惊雷闪电作烘托,似乎意思是否则你们的下场就跟随岳衷怀一样。
陈公达走在沈颀前面,并向周围不住地亮着警证,这才没人理会沈颀,直到岳衷怀的居室,守门的刑警要求沈颀单独出示证明,董炎抬头时瞥见了沈颀,默许般点点头,沈颀方能得以进屋。
屋里的景象我描绘不出,因为所有给我讲故事的人讲到这里都不约而同地说不清楚,我又未能亲眼目睹,再现只会更加模糊逊色,也只能用写作的人词穷时所写的一句再庸俗不过的应付之辞:“简直没办法用语言形容。”
不过还是必须要形容一下。三十多平方米的卧室变成了一个天然的画室,一个民族工业时代的大染坊。很久以前,沈颀还是个学生时,警校有位没有任何名气的教授,但他的另一个身份却是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办过很多画展很多人对他疯狂的抽象画难以理解,他却偶尔透露说,常将沾满了颜料的排笔四下乱用,任意恣性,无所拘囿,恬然所至,被甩出的颜料就很自然地喷洒于纸面上,毫不费力地成为一幅伟大的抽象作品,因为抽象究竟意味着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只能永远地争议,好比从地底深层挖出的一块圆形石头,可以说是枚恐龙蛋,也可以说是猛犸屙的屎。
眼前就是这样一种景象,大泼墨大写意,仿佛有谁力大无穷,先轻而易举地将岳衷怀弄出点儿血,然后抓着他的一只脚,在整个卧室的墙壁玻璃或家具之间毫无规律地来回撞击。沈颀从不敢设想也不能相信,一个人身上所有的血全部都洒出来,居然能有这么多,无一不被浸得通红,这与一般的颜料不同,它仿若拥有了强大钻透力的腐蚀性,深深渗入了内部,入木三分,在我们的视界看不到的空间中肆虐无忌。
沈颀惊了好半天,这才去看岳衷怀的尸体。谭敬奇一直在身旁,只是她无心去发现。布一揭开,尸体上的某些血肉也沾到了布上,这很像她在学生时代用透明胶将错字从纸上粘下就在那一瞬,沈颀感到一个色泽较浅的自己猛地从体腔中溢出,那也许是自己的灵魂,一下子跌入了尸体中,与其重叠,变得丑恶,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噬心裂骨般的恶心——难看的东西真的难以让人产生同情之感,即使它们本身并无过错,但似乎丑陋本身就是罪恶。
沈颀的第一个反应自然是于水清,这个被学校与社会同时毫不留情地唾弃的悲惨生命,此时正隐匿于视线难以触及的角落注视着这里。但她拿他毫无办法!如果他仍然真实地存在,那人间的法律不能也无能为力。
可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沈颀突然想到,也许这一切全是人干的,并没有什么于水清。金天闯撒谎?不可能,他要是有这样横溢的编谎才华,早就成了骗子或者作家了。或许于水清确有此人,但早已死了,凶手拿于水清作幌子,一个接一个地杀害。他与于水清共同的敌人。于水清难道就真的在那次离校后死了?仔细究底,整个学校还没有谁是亲眼看见的。于水清的家人也都不在人世,会有那么巧?他必定还有亲人,说不定正是这个亲人在丧心病狂地替他报仇。但无论怎样都解释不了,受害者们不可抗拒而又离奇诡异的死亡方式,这实在不是能用正常的逻辑思维去推测的。
“岳书记的家人呢?”陈公达问谭敬奇,“他女儿叫岳瑶是吧?”
谭敬奇受惊过度,很难再说出完整的话来,“小瑶……啊……小瑶哪儿去了?”
“队长!”一个年轻警员在卫生间喊:“你快来看一下!”
陈公达愣了愣,沈颀已经抢先一步跑进去,洗手间的宽大镜子有一处碎裂,并在不断扩大,接着一阵脆薄的响声,整面镜子分裂得极为彻底,成千上万的碎片映出大小不同的千百个沈颀。
镜子后面的墙上,有四个用锐器击砸的大字:“石冶碑林”,陈公达等人悚愕地站在门口。沈颀早已预料,虽然事出突然胸口一震,也不是怎么太惊惶,但三名警员验证后,平静地说:“是用铁锨砸的。”“铁锨”二字才真正地撞击了沈颀的灵魂。沈颀忆起金天闯讲的往事,刁梓俊正是用铁锨挖坑,活埋于水清的。
“去石冶碑林!”陈公达喊着。
49、奇特的梦
金天闯梦见了奇特的景象。
他置身于一处白昼将尽的黯淡空间,被一种朦胧不安的忧伤缠住。低沉,遥远,抑郁而庄穆的重量感令他产生了难以忍受的不适。他在无意间触到自己的脸,感到一片空前可怖的湿润。他在大滴大滴地落泪,冥冥薄暮的尽头,传荡来延绵无竭的呜咽,它来自黑暗的最深处,因毫无节奏感而不同于其它旋律,那是用生命最原始的发音器官吹弹出的。世界的尽头究竟有什么,是程科一直在研究并打算毕生投入的无限谜团。人类目前的原始科技只不过是真正意义上的科学的可笑雉形,人永远存在着对未知世界的恐惧。没有什么是不是可知的,但也许某些东西,我们短暂的一生甚至子孙后代几世都无法参详,这致命伤来自于野蛮与文明交织冲撞所诞下的对宇宙迥然枘凿的认识方式。谁敢说上帝本身的构造不是物质呢?造物主于熙熙攘攘的尘世之外,暗暗制造了另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空间。
他在迷茫与幻无中看到了一片宁静似夜的墨绿色,它仿佛在象征生命的旺盛与不灭。这里是树的天堂,聚满了上帝允许地球拥有的各种植物,梧桐、棕榈、芙蓉、槐树、榕树、枞树、毛榉、松树、竹子,在日光的烧炙下如同镀金的教堂、尖塔与神龛。可又有谁能料想得到,那树木天堂的隔壁是人类的地狱,每一棵树都有一个高级的灵魂依附,它们奇异的嘈杂声隐匿于蜿蜒河谷与凄迷浓雾间断断续续的潺潺流溅里,潜藏在枝叶间鸟虫蛙蛇难以言喻的骚乱争嚷中。
他们是谁?也许有的人须发飘垂,虬髯恶相,也许有的人慈眉善目,嘴角与眼缘却透露着不为人轻易觉察的阴险奸佞,还有一些人,他们的脸隐在喧器纷绕的俗世红尘背后,根本看不清楚。也许还有的人,根本就没有脸,但这对他们不重要。他们身体的其它部分却异常清晰,耳垂、颈项、手腕、指间尽是光彩夺目的珍丽饰品,同样雍容贵重的衣着有了这些,他们长什么样子都无所谓。有人长着猿猴的面孔,他们大概没有进化好,眼睛如同玻璃珠般麻木,毫无生气。这并不能算奇怪,也许长着猪的脸、狗的脸、鸡的脸、驴的脸,之所以仍能称之为人,缘于他们有着一副真正的人体躯壳,只是进化论学说没有对他们的存在详加说明,也许威尔斯在他的摩洛博士岛上可以解释得清。也有的野兽名称,没有谁能叫得上来,可这总比连脑袋都没有强。那些古代无头的人脖颈上总有一道发黑凝干的血痕,他们是被斩下了首颅。有人被腰斩,有人被劈成对称的两半。当然,也有人上吊自杀,他们虽然与众不同地挂在树枝顶端,但终归会腐落地面,尽归尘土。
在欧洲中世纪,只有库尔皮耶人死后才会被埋在森林里,没人去那里缅怀他们,没人愿为他们哭嚎,他们的墓地上也只有狼的号叫。
这里是校园墓地,石冶碑林,有太多太多金天闯并不感兴趣的身世之谜,他总有这样一种感觉:若是有一天,自己熟悉的人都不在了,活在一群陌生人之中,跟死去没什么区别。可至少有一个,那是他曾经认识过的,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集中着人类本身最差劲,最可憎的缺陷:矮小、肥胖、丑陋、蠢笨,如果在纯粹而又直接弱肉强食的旧时代,他会因根本不配作一个人而淘汰出局,死于同类相残,野兽之噬,自然灾难或自身的羸弱体魄。人类这个群体自身,所有成员自祖先诞生伊始,都无法摆脱惧悚的梦魇,而这种人,更承受着比一般人不知高多少的惶恐与摧残。唯一可以依赖的,只有起码在血缘与外形上与自己大致相仿的同类。可实际的结局是,他正是死在了自己将微薄生命生存的唯一希望盲目寄予的同类手上。
曲春婷、刁梓俊、小灶贩子,他们是世俗的强者吗?但他们的下场与现实可能发生的结果完全相悖。他们急速地湮灭在过去看来直如时间飞逝般的现代高速发展的质量生活中。人本身终究是脆弱的。
金天闯试图跟树丛最底处那双细狭无间的眼眶所夹含的灰暗瞳仁对话,但他似乎是听不下任何的辩解与央求。金天闯思忖着,也许因为他也曾同样地向要伤害他的人辩解与央求过,可事实是这并不管用,他要的只是公平。自己与于水清都曾是受欺侮者,无非于水清选择了反抗,而他选择了依附,在和平年代这算不得卑躬屈膝,而是一种生存策略。
金天闯与沈颀,刑坤一样,对从死亡中涅槃充斥着怨毒与憎恨的邪灵满怀畏惧,在它于现实中疯狂地报复所产生的巨大影响面前,无论作为一个普通的无业青年,一个警察或一个黑帮龙头,他们本质上共同的人性都是一样的孱弱无能。那邪灵的邪气皆是拜周围时时刻刻带给他无尽伤楚的同类所赐。
50、谁最喜欢你?
石冶一中的校门仍然像烈士墓园般杂草丛生,透着发霉与焦烂混合的怪异味道,空中总是凝聚着浓郁腐烂的血腥气息。不知为什么,金天闯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再度吸引回这个只给记忆造就创伤的地方。他也不明白,只是隐约认定,必须在这里做一个了断。
他预感这一个将会是最后一次,而死的人也许就是他自己。他知道根本摆脱不掉,也就不打算无意义地逃避这座城市,而是索性大大方方地到石冶来,在这一刻他才强烈地感受和理解到刁梓俊濒临死亡时所作出的抉择,将骨灰埋在碑林,这里是他们这些人的最大归宿,他们是属于这里的。
他只是轻轻回了一下头,猛然看到了她。她凌乱的头发溢发着的气息与学校周围久久驱之不散的诡异腥气别无二致,目光中充斥着无法抑制的慌乱,失魂落迫,跌跌撞撞,根本没瞧见眼前还有一个人。金天闯本来勉强平静下来的心又再度翻搅起来。
十年之前,他比现在更幼稚,更纯粹地表达爱憎情绪,而就在那时,岳瑶是他认为的“一生”中最大的追求。当时学校有明文规定:师生不能存在亲属关系,因此岳瑶不归岳衷怀教,而是与他分到一个班,归曲青婷管。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引起所有男生的注意。但之所以激动并非十年后的重逢,而是他听说岳瑶已经是本市晋达公司董事长最有希望的候选人之一,这令他突然产生了可怕的想法:会不会是她杀害了刁梓俊,然后趁着刑坤倒台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位置?金天闯从谭敬奇的话里知晓,岳瑶是很支持扳倒刑坤的。
就在金天闯迅速收敛膨胀起来的情绪,并打算要转身离开时,岳瑶很及时地发现了他,说了声:“你看不见我吗?”金天闯“呵呵”一阵傻笑,转过面孔装憨:“嘿嘿,你还能认出我?”
“金天闯不是吗?你跟敬奇是好朋友,对吧?”谭敬奇的姓被摘去,令金天闯仿佛被摘去了脑袋,蔫蔫地回答道:“啊,对,对……”又没话找话地问:“那……你来这儿干什么呢?”
“没什么,不知不觉就来了。”金天闯觉得她的口吻平淡得出奇,脱口问:“怎么?你还觉得这儿挺值得留恋啊?”岳瑶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同时脖颈极不自然地绕了个弯,脑袋斜斜地一歪,随即又回归原位,非常缓慢地问:“请我吃碗馄饨吧?”金天闯心里一喜,眉毛跳起来了:“你要吃馄饨?好啊!好啊!”岳瑶是烟州城的公主,有权有势,好东西应该没少吃过,自己总结过去追她失败的原因,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他不像谭敬奇那样有钱也肯花钱,现如今她只要求吃碗馄饨,已经是送上门的暗示了,自己再怎吝啬,总不能将这机会也拒之门外吧?况且他现在虽仍不如谭家,但好歹也算是个小康了。
校内的小灶不会因曾经惨死过两名小贩而收摊冷清,利益赋予了他们无与伦比的超常勇气,也不会受到学生们都回家的影响,学校与教师们的家都连在一起,任何地方都永远不会缺少贪吃的孩子。
不过对于金天闯而言,尽管事隔十年,这馄饨仍难以下咽,所以他只买了一碗,递给岳瑶,看着她吃。岳瑶夹起一个,并没递进嘴里,而是用力一挤,里面的大白菜与少得可怜的肉末碎裂迸出。
金天闯不禁笑了一下,想到小灶是石冶一中里最贵也是东西最好的摊点,却仍是这样吝啬,荤腥只是隐约可见。十分讽刺的是,初三下半年足足有一个月时间,小灶不论包子、馄饨或是菜里都充满了肉,且并非白花花的肥肉,而是精瘦猪肘。但很反常也很正常的是没有一个肯去吃,因为大家心照不宣:几天前的一场大屠杀,学校饮恨含冤,将辛辛苦苦养起的,比学生不知珍贵多少倍的两百多头瘟猪全部活埋。深更半夜,总会有猪肉贩子悄悄越过高墙,将半腐烂的猪尸挖出来,拖去黑市去贱价卖掉,以致于市场猪肉过剩,通货膨胀。那是一个非常时期,而现在又恢复了正常。
岳瑶吃着吃着,突然问:“你喜欢我吗?”金天闯大愕,愣了好半天。不论按岳瑶的人品还是背景,他都不能说不,但烟州这个地方太令他厌恶,自己的愿望是携四百万去另一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岳家拴在这儿一辈子,反正自己有钱了,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不有的是!他迟疑了少顷,回答:“那是以前。”
“现在呢?现在不了?”岳瑶虽然在追问,语气中却没有多少期待的成分。她叹了口气,说:“是啊。当初整整一个班级,甚至大半个级部,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很喜欢我。可能坚持到现在的……”
“敬奇。”金天闯很高兴自己有这个能充当话题的好兄弟,“敬奇就是这样的人。”
“他那是喜欢我吗?”岳瑶淡淡地说,“我如果不是岳书记的女儿,他会喜欢我吗?”
“你可不能这样说!”金天闯的手不知所措地上下胡乱比划,“那照你这样说,这世上就没有人……”
“有!至少有一个!”岳瑶目光一顿,继而得意又有些伤神地说,“于水清!”
51、死人爬出地面
金天闯吓得差点落进身旁的油锅里,惊恐万状地环顾四周,然后重新审视眼前这个曾经被看作公主的年轻女孩。他可记得岳瑶当初是怎么对待于水清的。于水清跟其他男生一样,都狂热地喜欢岳瑶,只是因为性格封闭,不擅表达。
岳瑶几乎每天清早一来教室就能看到满桌的玫瑰礼品和情书,每顿都有不同的男生请吃饭。于水清不敢这样大大方方,只是用好双又细又长狭缝般的眼睛远远地凝视着。这在通常情况下,也许会遭到大家的嘲笑,但男生们都去关注岳瑶,谁也没有空去观察他。只是于水清的相貌实在有问题,岳瑶很敏感,每天都觉得浑身相当不自在,当她偶然一瞥发现于水清正满口流涎两眼发直地瞪自己时,她第一反应就是极度地恐惧与恶心。她连喝令于水清不准再无礼地瞧她的勇气也没有,只觉得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可怕。
后来,岳瑶的食欲一直不佳,这引发了经济危机,所有对她无微不至的男生们都开始注意了。终于,岳瑶在心烦意乱中不经意地将没胃口的原因托出,令当天以及昨天、前天、大前天,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预约的七名男友异常愤怒,这其中就包括谭敬奇。但谭敬奇虽讨厌于水清,却也认为犯不上去收拾他,就好像列强们一边欺负中国,一边担心中国的暴怒觉醒。不过他那几个野蛮朋友就不这么想了。一次谭敬奇请岳瑶吃午饭——当然,除了炸臭豆腐,方瓜包子,就是馄饨。于水清转头跑,可手里还有一碗馄饨又舍不得抛弃。全校都认为于水清恶心,因此没人会贱到抢他的东西吃,这一点令诸多不恶心的人羡慕不已。骆飞上前一把夺过他的碗,“叭”地砸到地上,用脚碾了几下,笑着说:“你丫疯了?自家吃自家弟兄的肉?刚站起来就同类相残,别忘本,要牢记自己是头猪!”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馄饨贩子同时尖叫:“谁把我的碗砸了?”骆飞毫不避讳地斜着眼问:“我操你妈你挺厉害的?叫唤什么?你是在说我么?你活够了么?”那小贩知道这帮家伙不好惹,便揪住于水清逼他赔钱。
杜鑫达突然掏出一根针管,这是前些日子给猪打疫苗时剩下的,没几个人敢用手去拿,杜鑫达也是戴着手套。他不怀好意地对于水清说:“过来呀,小肥猪,全校的猪都打过针了,你也得打针,不然就得给活埋!”于水清想掉头逃开,被骆飞一把抱住。他力气太小,混身赘肉,怎么挣扎叫喊也无济于事。谭敬奇胆小怕闹出事来,说要玩他也别用这针,会出人命的。杜鑫达不以为然地说,这针管我悄悄拿的,没用过,放心吧!于水清吓得尖叫起来,他恐惧起来能令身旁所有的人都倍感恐惧。他细眯的眼睛陡然圆睁暴突,嘴里几乎所有的牙齿都森然从翻转的唇皮下露出。杜鑫达真的只想开开玩笑就够了,真的没打算给他打针,但于水清突变的表情实在令人骇然生怖,手一抖,针已刺入了于水清的嘴里……
金天闯想到这里,猛地感觉灵魂在颤栗。于水清离开学校以后就不声不响地死了,莫非就是因为这枝针头?……但刁梓俊等人“活埋”他,无疑也的确加速了他的死亡。不知于水清自己怎么想,金天闯总在问自己:人和牲口究竟有什么差别?他抬起头说:“岳瑶,你……你先回去吧,我既然来了,想……想去拜拜大哥。”岳瑶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缓缓地说:“我陪你去。”接着又自说自话:“我记得他总在一个角落里偷偷看着我。过去我对这种感觉很讨厌,说不出地憎恶,可现在没有谁这样做了,生活没有刺激了……”金天闯摇摇头:“我觉得你现在这么想,是因为你开始可怜他了。我也曾经仔细思考过:一个美貌的女生受到伤害的时候值得可怜,那完全是源于我们对她外表的怜惜;可于水清……他那种模样,即使受了再大的痛苦,也很少有谁会去可怜他,哪怕看他一眼。他才是真正值得可怜的人。”说到这儿金天闯呆滞了片刻,考虑要不要把这几次杀人事件的真相告知岳瑶。
金天闯点了支刁梓俊青睐的“蓝泰”,把烟头放在墓旁,他拜的是刁梓俊心里想的却是于水清。岳瑶也点了一根照样。两人满腹心事地走着。末日吸着乌云的雨酒,面孔变得狰狞血红。金天闯看着未解的穹窿,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莫非人在喝醉之后,面色通红,才真正地现出人性本能,也就是人类原始混沌时期的那种暴戾恣虐的兽性?
金天闯又想到了廖东然曾对自己说过,作品里值得怜悯的角色,受到所有读者同情的角色,决不能违背众意独断地将他们毁灭,这无疑等于把自己也一并送入了地狱。有的作者喜欢恣意杀死作品中活灵活现有血有肉的虚拟人物,作品以凝重感,令读者产生极大的感动。但他们完全错了,无知与愚蠢的血腥带来的不是感动,而是愤怒,恶心甚至悲痛。感动与悲痛不是同一种情感,感动的心是温暖的,而悲痛的心则是冰冷的。如果他们的故意仅仅是基于都市间无聊的生活而虚构的一个惨剧,恐怕不会有谁乐意欣赏。他又猛然意识到,也许连刁梓俊、骆飞、杜鑫达的内心深处也被自己积淀的巨大罪恶感所啃噬着,与其说是于水清的“恨意”杀害了他们,倒不如说是他们认为只有以肉躯的毁灭为代价,才能偿还这阴影般的罪业。
“他喜欢你,你不理他,这也不算错呀,这是你的权利。”金天闯异常强烈地觉得于水清会在一旁倾听,因此他得像陈水扁一样尽可能把话说得圆满,令双方都满意:“当初学校里有多少男生喜欢你,你都没有答应。这种选择是自由的,于水清……于水清同学没理由……不,我是说,他在另一个世界也不会责怪你……
“哪有另一个世界?”岳瑶突然暴怒起来,“哪有另一个世界?刁梓俊、骆飞、杜鑫达,他们都死了!……还有爸爸,永远都回不来了……”
金天闯受惊不小:“什么?你说什么你?岳书记?……那你……”
“只剩下我了!只剩下我了!”岳瑶“呼啦”一下张开了双臂,脚底下有些不稳,跌跌撞撞地叫喊着:“我来了!……我知道就算跑也永远跑不了……哪怕,躲得过你,也躲不过长在我胸腔里的心脏。就像避得开法律惩罚的罪犯,却避不开一生一世也不得安宁的罪恶感,我……!啊——!”金天闯给她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吓了一大跳。
岳瑶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我不是故意的……你突然爬到我身旁,满身是血和泥,说你活不了多久了,又说必须在临死前看着我,你喜欢我……我真的害怕,害怕……怕你身上的血,怕你的表情……你把血沾到我身上了,我不敢留,就跑开了……不,不是我心狠,我真的想帮你!真的想帮你啊!可……我实在太害怕了……你语无伦次说自己要被活埋了,与其中样还如死在我面前……我不想啊,不想啊!你也不要怪爸爸,他……他以为你可欺负我,所以……所以抓着你的脚到处朝墙上乱撞……墙上溅满了你额头上的血……开除你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因为你再也没有来上学……就这样,把我也杀了就结束了……别再有人死了……”金天闯震撼不已,右手抖了抖,想上前拉她起来,毕竟在刁梓俊墓前这样发疯哭闹,实在不合适,但就在这一刻他再也无法抑制住半年前到现在连踵而至的恐怖事件以自己的剧烈摧残,尤其是现在,他真正看到了实物。距刁梓俊墓碑旁五米左右,令金天闯再也熟悉不过的那棵十岁的芙蓉树,非常明显地向上拔了一下,仿佛挺直了身体。
岳瑶也连续不断地尖叫起来,可迅速为那棵树更为刺耳锐利的凛冽摩擦声所抹杀。六月开花的芙蓉瓣霎时变得腥红可怖,如同凝固着的血块,无情地飞溅。随着泥土与树干的交锋,一股凄迷的尘雾扬起,那棵树身外倾斜,陡然之际,一只泥塑般颜色的古板的手穿透了这个世界,五指张开,又按住地面,然后是一条完整的手肘!
顿时臭气代替了氧气。
金天闯喊得比原子弹都响,拉过岳瑶的手就没命地狂奔,其实并非他想救岳瑶,而是由于过分惊悚忘记拉开正拉着她的手。他俩没敢向后看,也没这个时间,否则他俩真未必会还有勇气再跑下去。那棵树的树根居然穿连着一具腐烂的尸体!树根刀剑般在骨骼间纵横交错,那尸体也像树叶一样,树根这庞大的“叶脉”通体变得微微发绿,拖出一根年代久远、红锈斑斑的铁锨,用力地砸击着他腹部与树根的交汇处,而且每一击都伴随着如同知了般以全身能量振动发出的惨叫,每一次声响都凶猛地翻绞着金天闯的脑浆。
在金天闯与岳瑶转进拐弯处时,于水清已经彻底从地底爬了出来,整个身体混合着泥浆,与腐烂向上卷起的尸肉融在一起,释出一股薄荷味的零度寒气,金天闯远远地感到鼻腔内似乎充斥着冰洞里悬垂的万载玄冰,将最后一丝氧气排挤出去,寒彻入骨,几近窒息。
于水清拖着那棵不能完全与之断绝关系的树杆,亦步亦趋地艰难挪动着,手里的铁锨在与地面的火并中迸射出赤红的金属电花,嗞嗞作响。
52、吞掉她的头
金天闯始终还是忍不住向后偷看了一眼,他看到了于水清眯得像两条圆弧似的双目,骤然暴张开来,几乎变成了完美的圆形,整只眼球绷紧了腥红的血丝,狰狞地立在中央。不论眼睛多么大,金天闯一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能把整只眼珠全部露出眼眶,何况于水清的眼睛又细又长。于水清的眼珠抖了一下,仿佛红墨汁侵入了白水中,刹那间染红了眼睛的所有部分,甚至眼睛之外,都隐隐像在泣血一般。
厕所是孩童时代的人类最恐惧的场所,肮脏与阴森自然地构就了它的神秘。在金天闯还是个孩子时,宁可憋上一夜尿,也不愿摸黑上厕所,他不知那黑暗的尽头,究竟存在着什么,而且宁可不知道。现在他根本顾不了那么多,尽管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进女厕所,可里面空无一人,他反倒更希望看到一群因激怒而惶然尖叫的女生,至少证明了自己与岳瑶并不孤独,孤独意味着绝望。他也没时间去仔细瞧瞧男女厕所究竟有何不同,没时间去因大同小异而大失所望,尽管这是他幼年一直渴求答案的难题。
于水清第一脚踏进厕所时,金天闯的一只脚已经迈出了厕所的后门。于水清似乎好整以暇,总是慢吞吞地,富有节奏感地行进着,仿佛对手的生命已尽在他掌握之中,整个学校甚至石冶碑林已被他变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玩转的魔域。就在这时,厕所里突然探出一个脑袋来,那是一个掏粪的老女工,羸弱矮小,佝偻着起身,尖叫了一声。金天闯和岳瑶这才发觉他们跑得多么快,以致于双方都没有发现,那女工这才想起了要叫。
女人的尖叫一向刺耳而又细长,但这次的短促缘于极为清脆的砍击声,那颗半张着嘴的枯萎脑袋以衰老的血为动力,跌落到金天闯和岳瑶的脚前。
岳瑶“啊”一声,四肢并用地跳到金天闯身上,牙齿如同骨骼碎裂般咯吱咯吱地剧响,尖尖手指仿若利刃,深深地嵌进金天闯只隔一层薄衣的肉里。这是金天闯第二次与除母亲以外的女性肌肤接触:他没忘记沈颀,却因场合特殊而体会不到一丝原本臆想中的激情与快感。金天闯本能地向前猛冲,然后一甩手,将她用力掷在地上。
岳瑶来不及惊讶,就从金天闯陡然色变的神情和地面覆盖自己身影的巨大黑暗,料想到身后站着的可怕东西。
金天闯倒退着狂跑,语无伦次地喊:“你别再追我了!只剩下她你没杀……杀她!你杀她好了!……不关我的的事!我可从来没有欺负过你啊!”岳瑶见金天闯这样卑劣,怒火超越了恐惧。起初她独自来学校时并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以送死来赎清罪业,阻止于水清继续杀人,而且怀着微妙的侥幸心理,企图利用于水清以自己的爱来感动他,得到他的原谅。这时于水清就站在他身后,她的求生欲望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哪敢再把对金天闯说的那些大公无私的话再以于水清重复一遍?她大声喊:“水清,请你原谅我……我知道你喜欢我,你爱我,我完完全全明白!其实我只是嘴硬而已,我……我在心里也喜欢你呀!……你,你不信吗?你怎么可以不信,好伤我的心呀!……请你一定得相信我!我是爱着你的!你的善良,纯朴,都深深打动了我,让我感动,让我着迷……”金天闯虚弱地怔了怔,登时又一阵剧烈的恶心,岳瑶催眠曲般娇柔风骚的声音,竟在用着如此令人作呕无耻虚假的语言。这种话,这种语调,岳瑶从来对任何异性用过,这是她的杀手锏。但于水清真傻到相信这些话吗?
金天闯本以为于水清会因岳瑶这样露骨的恶劣谎言而一怒之下杀掉她,但于水清却渐渐安静下来,握着铁锨的手也在明显地松懈。岳瑶原本动过上前抢下铁锨的念头,但她强忍住了,于水清体力再差毕竟是个男的,自己没有把握能夺下来,况且对方现在都已经不是人了,万一彻底激怒他,自己就再也没有活路了。为了转移视线,她觉得时机到了,突然指着金天闯,对于水清说:“水清!你看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他一直无耻地追求我,不让我向你表白,你说他该不该死?该不该杀?你要是真的爱我,真的心疼我的话,过去替我把他杀了!”金天闯没想到她竟会这样歹毒,惊恐得无以复加,真恨不得把她车裂,然而憎恨远不如恐惧的力量强大,他只觉得天地都在放旋转,茫然无措。
于水清机械地向前跨了一步。
就这一步也足以把金天闯的心胆撕裂。金天闯唯一仍正常的薄弱意识在促他快跑,但用力拔脚的结果是失去平衡,使大半个僵麻的身体重重坠向地面,再也爬不起来了。
于水清肥肿的胳膊缓缓升起,铁锨正好将金天闯目光所能看到的日头完全遮蔽,看不见太阳,似乎已经身处无尽的黑夜。岳瑶见他已经就范,更加疯狂地叫嚣着:“快!给我杀了他!快杀了他!快杀了他!”声音愈来愈尖锐,眼睛中充斥着疯狂的杀戮血丝。
于水清慢慢地转过头来,那头竟在脖颈上转了半个圈,脖子却没有丝毫地转向,而这一切又是那么地自然。岳瑶恐惧到了极点,脸庞上的嫩肉抖得厉害。于水清居然极为清晰地吐出几个字:“不爱被强迫。”岳瑶的大脑以最快的速度领会,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我没有强迫你啊,我……我只是请求你,你随便……你是自由的……”于水清突然把脸轻轻凑过去,嘴唇向上微翘,岳瑶懂他的意思了,那是要吻她。她的人类传统道德意识与极度的惊惧感都强烈地向大脑传送不允许的讯息,认为与令她恶心的家伙甚至死人吻是不人道也是再可怕不过的行为,但都被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强压下去,那种欲望的强大威力足以再造生命。她也顺从地主动将脸贴过去,于水清迎来的唇部并未给她带来想象中的腐尸臭味,这让她更放心了。
突然间,于水清张开了嘴,嘴越张越大,几乎像蛇或鳄鱼一样,把整个脑袋劈成了两半,舌头如同金环蛇一样,在钢刀般的剧齿中来回穿梭。血红色的涎液四下淌溅,一股黑灰色的恶臭气息将岳瑶的呼吸中止。
金天闯再也看不下去了,捂住了眼睛。岳瑶闭了半天的眼睛再度睁开时,已经和没睁没什么两样了,弹指间的黑暗之后,随着骨骼筋肉的碎裂声以及伴出的死亡之痛,眼前已是一片最绚丽的红。
金天闯不由想到了中东穆斯林极端分子野蛮血腥的斩首行动,但即使是这样,于水清的脑袋变成了两个大,两个腮帮夸张地向外剧鼓着,仿佛一头巨型蛤蟆,若非亲眼所见,谁又会想到,他面无表情咯嘣咯嘣咀嚼的是一个女人的头颅。
颅骨虽然是由最坚硬的釉质组成,但对于于水清来说似乎仅仅只是猪肉的脆骨,吃了短短四十秒钟,竟全咽下去了,在经过喉结时,于水清的脖颈肿胀得比他那颗大头还大,但转瞬间立即恢复了正常。
金天闯已经不能挪动,也不能说话了。他只能用唯一可以表达思想的眼神传递,坚信于水清能看得懂。他是在说:“你的仇全都报了,吃也吃饱了,就回去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别再纠缠我了……”于水清转眼看了看地上半跪着的无头女尸,冲金天闯作了一个面部动作,在人类看来也许只能称之为笑,他将嘴里所有的牙都露了出来,以致于整张嘴皮都被翻出。程科曾在闲聊时说过,遇到野兽,决不能自以为很友好地冲它笑,否则会被认为是以露牙齿的形式进行威胁。野兽会因受到挑衅产生刺激而扑过来。但如果面对一头似笑非笑,呲牙裂嘴的怪物,又该怎么办?
于水清又握住了铁锨,正在这时,一颗呼啸的子弹穿入于水清的脸,于水清的两只眼珠同时斜斜地瞥向腮上的洞,那伤口流淌出树汁般的墨绿色粘浆。沈颀跳下吉普车,冲金天闯喊道:“快过来!”于水清用手一挤伤口上下的肥肉,竟如同一团湿面粉,把伤口捍死,立即粘到一起,半分疤痕也没留下。陈公达则呆滞在车里动也不动,即使他身经百战,常置身险境,几度面对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心理素质与经验极丰,也完全无法接受眼前这可怖之极的景象。
金天闯早已动弹不得,沈颀喊了几遍都没用,只得一边用枪指着于水清,一边横着奔向金天闯,于水清仍然向前挪动。
沈颀又开了枪,尽管她知道子弹根本杀不死眼前的怪物,而死后的于水清却也没有挨打的习惯,子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嵌到了铁锨上。沈颀也惊惶得有些不知所措,伸手去拉金天闯,可金天闯就像一滩烂泥粘在地面,要拖起来还真费力气。她转向陈公达喊道:“掩护我!”陈公达连像平时那样应付性地点点头也做不到,比金天闯更加失魂落魄。
沈颀从没如此迷茫过。
于水清居然又张开了嘴,声音不大,但在场又有谁能听不清楚呢?他说:“你朝我开了两枪。……你想杀死我。你们都想杀死我。”沈颀见他居然能说话,更是明显地大幅度战栗,她强迫自己镇定,可声音却像断断续续地电波:“你……你……你已经……杀、杀了这么多人,你还、还想干什么?……如……如果你真是,是鬼,你……不会受到法律制……裁,所以……你趁……现在快……住手吧,住手!……”于水清的身躯周围泛浮起一般灰暗的尘雾,渐渐令空气有些暖意。金天闯不禁有些发愣,他眼前似乎多了些奇特的、熟悉的幻象,那是沈颀与陈公达所不能理解的。
他看到了从小玩到大,喝过鸡血发誓结拜的八个生死兄弟:刁梓俊、骆飞、程科、廖东然、谭敬奇、杜鑫达、左善、常征,甚至还有姚汝澄,每个人所干过的再平凡不过的生活琐事,至今回味起来,仍令他深深地快乐和感动。
混沌的迷雾渐渐地淡开,他看不到于水清了,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人类历史中的真实世界,没有关于他的记载。地面躺倒着的是岳瑶的无头尸身,而她曾经美丽的头颅,已深深地嵌入了一只夹着铁锨的断裂人形树根里。良久,沈颀对金天闯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想把它重新种上。”当然,她不会想到他们自此再也没有见面。
完、不是结束的结束
金天闯从不认为这一切都结束了。他突然感到很羞于面对眼前这个疯狂而恬静的城市。他不想再看见沈颀或廖东然,或者程科甚至任何人。去滨都也好,去国外也好,他了解自己所有的缺点,在现代社会他无力杀人灭口,逃避是唯一的办法。在这个万头攒拥摩肩接踵的忙碌闹域,庸俗卑劣而又紧张强烈的现代气息如同黑夜的阴影,笼罩着他们的眼睛所能触及的全部地方。
烟州城与石冶镇中,有成千上万他很陌生却也决不能断定从未见过的人,在过着各自封闭而独特的生活。也许其中有许多人他即将会认识,或是永远无缘结交。他总是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们九个没有犯错,没有来到石冶一中,没有接触过于水清,那这一切还会发生么?结果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除了于水清杀人以外,其他那些曾以欺凌弱小为乐的所谓强者,是否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已死的人又究竟是否至于被杀来抵偿呢?
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喜欢优秀的人才是正常的;而对于一个对学校毫无利用价值,只会拖后腿的学生,只能用抛弃来缔造他们的命运吗?学校把他们全赶出去,赶到社会中,让社会承担这一切。校园的确应该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公共规则,但它决不意味着暴力。学校认为他们无可救药,真的无可救药了吗?只有无可救药的成年人,没有无可救药的未成年人,只要他们还未达到成人的年龄,就完全有被挽救的可能。是谁把学生变成了成人?接受教育的大好年龄时突然变为成人,然后面对阴暗悲惨毫无前途的余生。在学校里,生命卑贱得如同在战场上一样,本该属于我们的很多东西,我们都没有遇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说话有份量的人物,能站出来庄重地问一句:这究竟是谁的责任?也许学校,是传播文明最野蛮的工具。
金天闯突然很怀念二十岁以前,甚至更早的童年。大概于水清也这么想:不论童年是否快乐,不论童年是否有阴霾,那毕竟是童年,童年的光华是任何污渍和灰垢都掩蔽不了的,那是上苍给予我们每个人来到这尘世上的最大恩赐,是我们所有生命的感动之源,即使是死在童年,被不能正确理解其含义的大人们称之为“夭折”,那也死而无憾,因为这种人生虽短暂,却有着漫长替代不了的完美。每个人从出生的一刹那就开始走向死亡,踏上寻找自己坟墓的旅程。真想小时候。希望虽早已死于童年,但这意味着,这一生都是个孩子,这将是多么美好的事。
再看看这个仍然充斥着战火、硝烟、流血的纷乱时代,人无时无刻不在为一己私欲而挑起和进行争斗,这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国际性的犯罪在战争结果尚未出现而难以确定成王败寇时,谁也不能说犯罪者究竟是英雄还是战犯。千百万年来,人从赤裸裸为利益自相残杀逐渐演化为寻觅各种牵强借口来持续嗜血与杀戮。不同信仰间的愚蠢对立造就的隔阂更为流血深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当种子悄然长成了大树,一切都再也无法挽回。总认为自己才是正确的思维模式永远不会接纳这样一个幻想:可以赦免对主要的战争发动者的惩罚,只要不再有任何人死去。谁都无权以任何理由或名义去中止他人的生命,哪怕只是轻微的伤害。
天空凄迷而沉寂,大地阴暗而潮湿,脚下的黄叶被风卷入尘世,再也无法回头,只能不住沮然伤郁地自天空中旋转,堕落,交冰冷脆弱的尸体埋入亘古不变的苍茫大地。
我们可以很从容地从虚幻中缓缓向现实过渡,经历着黑与白交错汇聚的灰色地带。我们的眼前渐渐出现了事物的简单轮廓,然后绚丽多彩开来,尖刻的阳光冲破噩魇的黑寒,同时携来了一丝纯灵人性的暖。
我们很怕它稍纵即逝,活着真好。
尽管世界并不属于我们,尽管社会并不屑于在乎我们这些可怜虫,尽管我们一生的绝大部分都处于极度的空虚和绝望。
因为这是一个多么美丽而又多么令人遗憾的世界。
时间可以快进几十年,直至金天闯濒临死亡的一瞬,他仍然无法抹去这段回忆,在那个植物遮天蔽日的石冶碑林里,埋藏着数万人畜的尸体。其中有一个小胖子,丑陋臃肿,肤色黝黑,一张满是油脂与痤疮的圆脸总是蠢蠢地怪笑着,喃喃地吟唱着永远无人能懂的镇魂歌,用幽暗腥腐,如同泣血的瞳仁穿过密如针织的树冢草茔,透视着镇中来来去去的一代代人们。不论这瞬息万变的迷彩世界如何变化,他总是仰面躺着,却看不到本应属于一个孩子的纯洁穹宇,只有一坯厚厚的黄土,排挤出最后一丝生命极度渴求的空气,周围几株凄凄的枯草,被凛凛烈风肆意地把玩,始终难以静静地安息,不知究竟在等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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