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花花失眠了,痴痴的瞪着月色下的景物,时不时叹口气。
皎洁的月光下,不远处那座颓败坍塌的白房子象被砸扁了的骷髅,衍映着惨白的翳光,使人压仰揪心。
唉,又快八月十五了。十年了,真快啊。严花花自言自语着,摸起一粒小石子嗵的一声,投进身边的池塘;顿时,池塘里漾起环环涟渏,一闪一闪,抖出一层层月影,弄出乱乱的银波星光。
严花花斜靠在行里卷上,仰望着夜空的银盘玉兔,心中惆怅,蓦地萌出要吟诗的念头:
“啊!…啊!…”
严花花“啊”了两声,觉得找不到诗眼,又闭上嘴。
这时,不远处那白房子里有个白影一晃。
以前说过,严花花眼力超好,一出现白影,他就看清了,那是位身着白纱霓裳的姑娘。月空下,姑娘身姿缦妙,宛若花仙。
真好看,严花花心中暗赞:她一出现,月亮都显得寒碜了。严花花不会说羞花闭月这词。
严花花正怡然养眼之际,霓裳姑娘轻转胴体,朝池塘款款而来。姑娘这一走动,把严花花吓一跳,因为姑娘根本没轻启莲步,而是无声无息的飘过来。鬼,美女鬼!严花花赶忙屏住呼吸,身体也僵在那儿不敢动弹。
姑娘飘至池塘边,坐在一块石头上,俯身将手在水里轻轻划两下,水中的圆月顿时化成一片银屑,在水面跳耀舞动。姑娘笑了,自语道:我不想看月儿,由其是圆月。我喜欢星星。说着她双手抱膝轻轻吟道:
“天上一颗星,地上小妹心。
阿哥走天涯,盟诺重千均。”
一旁的严花花看呆了,真没想到,世上竞有这般可爱的鬼鬼。后来当姑娘楚楚娇怜的念出四言诗时,严花花忘却心中恐惧,居然情不自禁的接茬咏道:
“打工去天津,后来到北京。
哪里都一样,五两对半斤。”
咋闻诗声,姑娘周身一颤,惊问:“你是谁?”严花花有些得意,从古至今,把鬼吓一跳的人可不多。他笑道:“小妹子别怕,我叫严花花。”
姑娘打量严花花:“你挺逗,居然不怕鬼,还敢和我对诗?”
“刚开始怕,习贯就好了。”
“你经常遇见鬼?”
“对呀,连日本鬼都见过。”严花花颇有成就感的说。
姑娘眼睛一亮,说:“你见过日本鬼?你出国去过日本?”
严花花站起身,走了两步,蹲在池塘边,说:“你看我这德性象出国的?哎?刚才我一提日本,你眼晴刷的一下,贼亮。你不会也是日本鬼吧?”
姑娘螓首轻摇,轻声道:“我对日本敏感,是因为我青梅竹马的恋人,去日本留学,一去三年杳无音信。后来,我病故了,招魂的鬼先生要接我去冥界;我不去,我要等他回来,他回来后那怕只看我一眼,为我烧一张纸,我也知足了。”
“结果呢?”
姑娘轻轻摇头,泪珠慢慢淌落,砸得池水叮叮作响。
这个陈世美!严花花恼道:“当初就不该让他去日本留学,学不好儿。刁德一在东洋留学三年,回来就当汉奸了。”
“刁德一是谁?”
“《沙家浜》里的坏蛋,你太年青,没赶上演样板戏那阵儿。”
“唉,现在后悔也晚了。”姑娘垂首叹息一声。严花花喘口粗气,想安慰姑娘几句,又不知说啥,只得也默默望着池水发呆。
片刻后,姑娘打破沉寂,问:“大哥,时已中秋,你为什么夜间跑到这颓败之地,独自一人呆在这清冷凄凉的池塘边呢?”
“烦,心里烦。”
“每逢佳节倍思亲,你是想家吧。”
“呵呵。”
“你,你有妻子吗?”
“以前有,后来跟别人跑了。”
“噢,对不起。我是想说你有孩子没?”
“以前有,后来让他妈带跑了。”
“天啊,真的对不起。我…”
严花花见姑娘窘迫,很男人的一笑说:“算了,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姑娘,你很善良。不过,吃亏受苦的往往是善良人。姑娘,我说话直,你别见怪。我觉得,即使你的家院不破败,那负心人也不会来了。你没必要再等了,去冥界投胎转世吧。”
“我已悟到他早把我忘了,我也不想在这伤心之处呆了。只是,只是当初来接我的鬼先生说,一个月之内我若不赴冥界报道,转世薄上就将我除名。那时,我只能作孤魂野鬼。屈指算来,我已死一年多,早超了期限。”
“嗯?还有这一说?”严花花颇感意外,说道:“和人世比,鬼界这点忒不好。在人间,那些超生、私生和流浪的人,通过人口普查后还给上户口呢。可这鬼界却…呵呵,我扯远了。”严花花见姑娘双眉轻锁一副愁容,忙改口说:“妹子,总这么飘下去也不是事儿,有啥别的法儿没?”
姑娘从池水中拈起一片打卷的秋叶,置手心里轻轻的抚平,又放回水面。幽幽说道:“当初,鬼先生和我说过,一旦迟到,名子被注销后,可去人世间的丰都鬼城,那里有专为孤魂野鬼补办入册的部门。前不久,我曾动了去丰都城的念头。可我长这大从未出过远门,我不敢也不知怎么去。”
“哈哈,这就好办了。是四川的丰都鬼城?”严花花笑了,说:“我去过,在那儿打了半年工。后来为了踅摸老板讨要工钱,丰都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都走遍了,路特熟。干脆,我带你去吧。”
姑娘眼睛一亮,旋即又暗下来,说:“千里迢迢,怎敢让你辛劳。”
“不辛劳,我正闲着呢。唉,你不知道,现在好象受美国什么危机影响,找工作忒费劲了。反正没活干,正好送你去丰都城。俺姥姥讲过,过去有个赵太祖千里送京娘的故事。和古人比,现在的人是显得有点操蛋了,不过也没差大格儿。今儿俺严花花要演一出现代版的千里送京娘,妹子你可千万别不给面子啊。”
见严花花满脸诚意,姑娘笑了,说:“太感谢大哥了,近时我常为此事头痛。现在好了,等到了丰都城办好手续,我可以早些投奔冥府。唉,我真想马上喝下孟婆汤,忘却前世的痛苦忧伤。”
“好妹子,甭头痛,反正我也不困了,咱们说走就走,立刻上路。”
“嗯,大哥请稍等片刻。”姑娘说着又飘进白房子中,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副翠镯。对严花花说:“这是我妈妈的翠镯,我死后妈妈也死了,此地在无可恋之处。我想,这翠镯一只卖了做路费,另一只你留作记念吧。”
严花花鼻子有点酸,扭转头说:“我不要,也甭卖。拿着去鬼界吧,兴许可以打点打点,将来投胎时可以去个好人家。”
“你是人,去丰都城得做火车,得用钱买票,另外你得吃饭呀。”姑娘早看出严花花手头拮据,囊中羞涩,只是死充硬汉。便把翠镯往他衣兜里一塞:“你保管着,上路时我得化作清风,不在有人形了。”
随后,姑娘转身向着白房子慢慢跪下,轻声说:“爸爸妈妈,永别了,女儿走了。愿下世我们还是一家人。”言罢下拜磕头。
严花花转过身去,悄悄抹了下眼。
片刻后,姑娘来到严花花面说:“大哥,等会儿咱们上路时,我就要永远化作清风,在也聚不成人形了。大哥哥,趁我还是人形时,我再次向你表示感谢。”说着她向严花花恭恭敬敬深鞠一躬,然后接着说:“大哥,你刚才作的那首打油诗挺有趣,小妹我在离开人间,化为清风之前想再听你作一首,好吗?”
“好,妹子想听,我便胡诌几句。”严花花清清嗓子,张口诵道:“妹子,妹子……不行,小妹子还是你先来吧,我接下言儿。”姑娘点点头,轻声道: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姑娘吟罢,严花花痴痴的愣了一会儿,说:“真好听,四两棉花似的,又飘又柔又软和。好听,但我接不上茬儿。”
姑娘说:“这是徐志摩《再别康桥》诗中的尾句,我喜欢。”
“噢,是他的诗,难怪好听呢。”严花花装模作样的点点头。
“大哥,你随意,你是大好人,你就是背乘法口诀我都愿意听。”“是吗?那我就乱来几句,妹子莫笑话!”
“妹子妹子莫头疼,哥哥送你丰都城。
早转世呀早投胎,变成美女冯程程。”
“大哥,冯程程是谁?”
电视剧《上海滩》里的女主角,大美人。演《上海滩》时你还忒小呢。严花花颇遗憾的摇摇头,自言自语的说:“俺两有代沟,交流起来忒费劲。”
姑娘忍住笑,说:“大哥,那位鬼先生说过,奈何桥旁有一块留言板,人死后可以把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话写上去,然后在喝下孟婆汤永远忘却前世的恩恩怨怨,情情仇仇。”
姑娘顿了一下说:“我想了一年,决定在留言板上写:爱和恨这两个字。可是现在,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我要把我在人间听到的最后一首诗,就是大哥你的打油诗,我要把它写在奈何桥前的留言板上,以记镌我对人世的向往和爱。大哥,我怕记错了,你听小妹背诵一遍。”
说着,姑娘面向严花花,象蒙特丽莎般将右手搭住左手,冲着呆呆得严花花幽惋含笑的深鞠一躬,然后轻启朱唇:
“妹子妹子莫头疼,哥哥送你丰都城。
早转世呀早投胎,变成美女冯程程。”
姑娘咏罢后,严花花想笑,却心头一酸,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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