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林子离村子虽然不太远,我却很少赶着羊来这里,因为林木枝叶实在是太茂密了,天气再好阳光也不能照进来,总有一股潮湿腐烂的气息羊群不喜欢这个地方。
天本来还不太亮,进了林子里光线更是暗,阴冷的湿气像是一条蛇凉飕飕地贴着身子在窜。然后我就看到了我追的那个东西,根本不是狼,也不是什么山鬼,而是一头豹子,一头花豹,正摆动着它柔软的身躯一边绕着一棵树在打转,一边向树上看。我顺着花豹望着的方向看去,树上竟然还有另外一头花豹,正在撕咬担在树枝上的猎物,那猎物当然就是我的羊。
看情形是这只花豹掳了羊羔,怕另一只来抢,就叼着猎物爬上了树。另一只不知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还小,不会爬树,也可能是因为知道抢不过所以不爬上去,反正只是在树下转悠,捡偶尔掉下来的碎肉吃。
林子太密,我一下子追得太近,等我看见树下那只花豹的时候,那只花豹也看见了我。它停下转动的脚步,转而慢慢走向我这只新的猎物,我能看到它眼中闪动着的饥饿的凶光。
想退,已经退不了。
当那头花豹走向我的时候,我完全被恐惧笼罩,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了。一直到几十年过去,现在想起当时的情况,我还是会两腿打颤。仔细想一想,其实我早就应该发觉那不会是一匹狼,狼的个头太小,不可能叼着一只羊跃过那么高的葛针护栏。可是现在才想起这些有什么用呢,那头花豹离我已经越来越近了。
那头花豹轻蹑着脚步,前身微微向下伏,我知道它找到了最有把握可以一击即中的进攻距离,马上就会扑过来。我将手里的土枪一举,在它跃起的瞬间,对着它的脑袋和肚子轰地一枪放过去。
花豹怒吼一声翻到一边去,但是我马上就发现自己太高估了这杆土枪的威力,花豹不是兔子山鸡,铁砂子打在它坚硬又有弹性的皮毛上,只留下几点浅浅的痕迹。我怀疑就算不是一头豹子,而是一匹狼,土枪这样的力道只怕对它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不过,这一枪也没有白放,还是起了些作用,那就是本来爬在树上吃羊羔的那头花豹,被轰然的枪声吓得从树上掉了下来。不幸的是它毫发无损。现在,两头花豹都被惹怒了,一前一后,四只灯泡一样的兽眼凶光四射,死死盯着我。不要说我身上没有装着火药和铁砂子,是装着,也没有时间往枪管里填弹药,退一万步讲,就算填上了弹药,面对花豹这样的猛兽又有多大的作用呢。
我嗅到了浓烈的死亡气息,那是一种腐败潮湿的气味,吸入一口就屏住了我的气管,使我再吸不进一丝空气。我就要死了,下一刻我的喉咙就会被花豹一口咬断,身体会像羔羊一样被撕开,内脏会被掏空,血肉会填饱兽类的肚肠。
在死亡面前,人和羔羊无异。
绝望占定了我的身心,使我放弃了任何可能的抵抗,面对死亡,人竟然如此无力。要来就来吧,我知道任何抵抗在这个时候都是徒劳的。闭上眼睛,我可不想近在咫尺看到花豹狰狞的面孔,更不想看到自己的血染红花豹尖利的獠牙。
喉咙和胸膛有几个点隐隐有针扎般的刺痛,我领略到了獠牙咬破喉咙,利爪抓破胸膛后的痛楚。
而,那种奇怪的痛感渐至麻木,再到消失,我的意识却还是清醒的。耳中隐约听到一种细微的沙沙声,像是鸡毛掸子擦过满是灰尘的桌面,又像是细沙从手中滑落在地。该来的,竟然没有来,却听到奇怪的响声。我不得不张开眼睛。
我看到那两只花豹在慢慢地后退,不停地后退,口中不断发出心有不甘的低吼,眼睛里却显露出胆怯的恐惧。两只花豹退走了,隐于林中不见踪影,连挂在树杈上的羊的残破尸体也弃之不顾,就退走了。
真是奇怪,那花豹可能是看到了什么,竟然舍了到嘴的美味逃也似的退走了。我下意识地向身后一看,便惊呆了。
我看到了这辈子看到过的最奇异的动物,我确信那是一只狐狸,一只巨大的白狐,个头儿甚至比刚才的花豹还要大一些,美极了。它的毛色是一种淡若无色的浅白,灿若银雪,像是会发光一样,如同有清澈宁静的月华照在它身上,明净而皎洁。眼睛是一种晶莹的深红色,在黎明林阴的黑暗中泛出奇异的光。然而这些奇异的美丽全都敌不上它身后的尾巴对我的吸引,我数了数,一共是九条尾巴。这九条尾巴错落有致地飘浮在它身后,如水的柔,如风的轻,如云的淡,却又比水韧,比风健,比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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