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羊肠小道,却还是颠颠簸簸,车辆在险峻的山路上行驶,拐弯,折返。我们要去的是一个叫做柳峪村的地方。朋友玄磊说,如今挣钱不容易呀,那么远的地方,那么冷的天,我们还是要跑。
冬天的夜来得早,也来得凛冽。外面突然就下起了雨,前面的路越发模糊与泥泞了。偶尔开一下车窗,阴冷的风和雨丝灌进来,心里倏地一阵寒。
皮卡车在山路行进,看到前面一阵灯光,才感觉到温暖。临近一个村子,路边有个白色的身影,站在一个低矮的屋檐下,隐约可见他微胖的身体,脸上乱蓬蓬的头发,阴凄如疯子的眼洞,那人约五十岁的样子。看见有车过来,显得很兴奋,他向我们的车招手,好像是要搭我们的车走一程。可是,我看到这人的手却是树枝一样的干枯,一筋一骨似乎都清晰可见。看到我们没有停下的意思,这人跑过来,大声吼着,大力拍打车窗,停车,停车!那一刻,我记下了他霜一样白冷的脸。
玄磊踩了一脚油门,车没停下,倒飞速地向前,一下就跑出了这个村头。我能听到车后哐当的响声,不知道是颠簸的声响,还是那人被车带倒的声响。
雨那么大,干嘛不停一下?我说,那人是不是跳上来了?要不要停下来看一下?
这是什么地方?最近经常闹抢的,咱们身上还带着钱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能停,一会儿就到柳峪村。
又跑了十多分钟,前方雨停了,我们也到了目的地。那是柳峪村的一个木材加工厂。昏暗的灯,胡乱绕在外面的木条上,更折射山村的寂独与冷清。此时看了时间,才是晚上七点多,可能因为冷夜的原因吧,我感觉却像是夜里十点的时候。
主人是我没有想到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精明清瘦,手脚利索。玄磊介绍说,这是叶娟,老板娘,不是这个厂子的老板,这厂子是她弟弟的。叶老板主要是做山货的,这方圆百里内,都知道叶老板的名声好。
哪里,哪里,什么老板不老板的,叫我叶姐就行,赶紧进来坐一下,外面冷。叶娟把我们迎进去,关了简陋的木板门,风就停在外面了。地上,是一堆燃得正旺的火,火舌头吐得欢。随手,叶姐又添了一块干硬的板柴在火堆上,这柴很快就燃起来,通红通红的,映得我们每个人的脸上也通红通红的。
来的时候,没有填饱肚子,这里,火堆上肉汤的香味搅动五脏六腑。热腾腾的菜,暖和的屋子,才让我们的魂定了下来。
叶姐,刚才前村有个人吓死我们了,下着雨,跑来叫我们停车,好像要我们搭他一程,我们哪里敢停车啊!玄磊谈起惊魂一幕。
幸亏!你们没停车!要不然,我现在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你们!叶姐轻描淡写的话,听起来却毛骨悚然。
好几年这里都没闹过抢的了,今年,不知道为什么这村前村后又有些人出来闹事,还闹出过抢钱杀人的事儿。
那人我觉得像是在守钱的,也像是鬼,真吓人。玄磊说。
你别不信鬼,我给你们说个故事吧。叶姐用筷子搅动一下肉锅里的生料,加了把青菜。锅里的热气沸沸扬扬,香味洋溢。
不要小看我们柳峪村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以前,还出过大官哪。叶娟说,按辈分,我叫他二伯。也就是去年的事,我在省城跑生意,那个生意好呀,都多亏得他关照。
中秋前一天,我照例和在省城读书的儿子去看二伯。一来,是带些好东西给他。二来,是准备坐他的车子回村里。他真是个孝子,每年过节都回家,陪八十多岁的母亲过节。三来,是让儿子多熟络一下亲戚。我儿子读书好,二伯都说好了,等毕业了就帮落实个工作,在省城里没问题。没成想,二伯的家大门紧闭,不像往年门庭若市。我就打了个电话给二婶,那边,是断断续续的呜咽,说是在医院里,怕是不行了。
我和儿子急急忙忙往医院里赶,见着二婶的时候,二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我没想到啊,背着我收了那么多钱,挨查的时候停了职,他就慌了。一个多月前病的,我叫他放宽些心,什么事都能扛过去的。他老是胡言乱语,一会儿说没收别人的钱,自己是清白的,要去上班,一会儿又大喊大叫,你们送我钱,害死我了!本来,他的身体就有病,现在,又遇上这样的事……
料理了二伯的事。转眼就到了冷冬。也是这个时候,奶奶走了,没有熬过冬天。临走的时候,我也在奶奶的跟前,她颤动着瘪皱的嘴唇说,我儿玮成怎么还不回来呀,妈知道你孝顺,老是说工作忙,可是年年你再忙也回来看我这老骨头呀!这回,临到妈走了,你也没赶来呀……
大伯没敢说二伯的事,怕奶奶受刺激。当天夜里十一点多,奶奶走了。那时,我听到她嘴里喃喃有词,她记挂着自己的孩子……
大半夜。山里的风紧,夜里阴森,我路过灵堂的时候,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没错,是二伯。我惊愕恐惧,以为是幻觉,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二伯跪在地上,他是在忏悔。一直流泪,不时磕头。
临到天亮,鸡叫三遍,二伯才站起来。他看见了我,我这时能听到自己的心都要崩裂的声音。
二伯问,你说,我是不是不孝之子,没来见娘最后一面?
不是的,奶奶知道你孝顺。
我是不孝啊,二伯叹了口气,忠孝,就不会走到这一天了。我走了,世文读书好,终会有出息,你不用担心……
说完这话,二伯就往山间的路走去。
我往外追着二伯的脚步,可是,转眼白麻衣就隐没在山陵里,我追不上他。我的脚上沾满露珠的湿气,如果不是追着二伯,我哪里会跑出那一段山路?
一早,我打了个电话给二婶,说,昨晚我看见二伯了。那边,二婶还是哭,她说,都过去了,别说了,我亲眼看的,你二伯真的走了……
除了二婶,这事我对谁也没有说。我也想弄明白,那天晚上,夜里四点多,我是不是幻觉?我从来都没有幻觉。叶姐拿出相片,说,你看,这就是我二伯。
背脊直凉!我看到,相片上的人,正是雨夜里拦我们皮卡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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