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半月前，上阳宫麟德殿内。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听到女皇吟出这首《黄台瓜辞》，偌大的殿堂内所有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一时间静得迫人。
“李贤（即章怀太子，这个称号是后来睿宗追谥的）她是真的怨朕啊！怀英，你说是也不是？”女皇长叹一声，转回头问身后的狄公，狄公低头不语。
“朕当年让他去得太不甘愿了——”女皇闭起双眸长长叹息，兀自沉湎于往事之中，瞬而睁开双目对狄公道，“怀英，你对丰都了解多少？”
“回陛下，《水经注》中称鬼城丰都为道教七十二福地中的第四十五位。而其来由为东汉末年，张道陵创立‘五斗米’教，吸收巫术成为后来的‘鬼教’。而其孙张鲁在丰都设立道教‘平都治’就是鬼都的前身，后晋人葛洪在其《神仙传》中又记载了两位方士阴生长、王方平在丰都修炼，于魏青龙初年，成仙而去。而他们二人之姓连缀被人讹传成了‘阴王’。到了我朝，丰都广修庙宇又添了许许多多诡异的传说轶闻，真真正正成为了现世中的鬼国幽都。”狄公一面作答一面心中诧异，不知女皇为何要突然把话题转移到此。
“怀英，朕知道你不信鬼神，但是今天这案子真倒要你如何说起。”女皇从书案上取下一折奏章递给狄公，“这就是日前从渝州府转来的奏章。”
从打开折子的那一刻起，狄公就正式卷入了这团鬼都飘来的迷雾之中。
张惜言，渝州司马，三月前往丰都巡视失踪，翌日尸身于丰都城内的黄泉路上被发现，头部被击打但非致死因，死因为——舌头被铁钳夹住，生生拔下，情状凄惨无比，身上被放置一块铁牌，上写三字：阎王错。
吴功德，原张惜言家仆，现渝州司户参军，于张惜言事发后前往丰都查询此事，亦失踪。尸身亦于城中奈河中被发现，十指被齐根剪断，身上亦被放置一块铁牌，上写“阎王错”三字。
李晋江，江陵守将，一月前私往丰都，丰都城鬼门关中发现尸身，被数把钢刀刺成了刺猬，身上放置一块铁牌，上写“阎王错”三字。
另，几月内丰都县内各村镇失踪百姓若干……
“几位朝廷命官连续在丰都而死就已有推卸不掉的罪责。”狄公看着那奏章神情十分不快，“而丰都县上报百姓失踪的原因竟然是误见百鬼夜行，触怒阎王神威？！齐齐推到鬼神之说上，这真是荒唐！丰都县竟然敢如此推延枉顾，玩忽职守！”
“丰都县令郑智，因失职无察之罪已被渝州府免官停职留衙待审，却五日前也失踪了。”女皇叹了口气，拍手，侍女呈了托盘上来，女皇将托盘中的东西递与狄公，微微苦笑，“而朕目前更关心的是这‘阎王错’，还有那——贤儿的鬼魂。”
“雍王的鬼魂？”狄公闻言一惊，再细看手中的铁牌，阎王错——黑底红字，上面字字殷红宛若滴血。狄公讲铁牌翻过，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黄台瓜辞》！铁牌的后面正是那首《黄台瓜辞》！狄公不由得将目光望向女皇。
“冤鬼啊，怕是李贤他从冥府回来向朕讨债了啊！”女皇悲伤一笑，即刻，狄公在她的面容上扑捉到了一种叫做“脆弱”的东西，不过那也是转瞬即逝，昙花一现。
“怀英，你还记得渝州刺史是谁？”
“高审行。”狄公心中一动。
高审行，调露二年的户部侍郎，其父乃长孙无忌之舅高士廉，长孙一族与高氏一族当年极力反对高宗皇帝册封陛下后位，与陛下结怨甚深。而其侄高政为雍王贤做太子时的典膳丞，雍王贤私藏甲械案发后，陛下故意将高政交给了其父高真行处理，为的是给高氏一族一个下马威，于是高审行与其弟高真行一起杀害了高政，上演了一出伯父杀侄，亲父杀子的人伦惨剧，但最后高氏一族还是没有逃离贬官没落的命运。而后雍王贤被流放的巴州与高审行被贬官的渝州相隔不过几百里，陛下心中怕的就是这些贬官流人纠结起来生事。因为当年的徐敬业谋反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如今陛下有又重新提起此事，莫非……
“朕记得前朝尉迟敬德曾说过：‘创立江山，杀人无数，岂有鬼哉！’一席话说得好不痛快淋漓、豪气干云！而卿家也常对朕说人死魂灭，何来鬼怪之谈。只是朕虽为天子却归根到底还是个女人，死去的是朕的亲生骨肉，虽然时间过了许久，但朕心中却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这一关啊！”女皇摇摇头，接着压低声音缓缓说道，“怀英可知，此次死去的这些官员都是与当年的雍王案有着莫大关联的干系人！”
“什么？！”狄公闻言大惊。
“有关那几人的详细卷宗朕随后会给你。”女皇有些沧桑地开言，“若真是李贤的鬼魂回来为自己报仇，朕无话可说——他是朕一手造成的冤魂。”她叹息道，“虽然如今朕贵为天子，但是就从朕得到这个天下至尊的地位的那一刻起，朕就已经失去了一切。渝州是西南的水陆要冲，是本朝粮食转运、行军必经之地，亦为扼控山南道的重镇，所以渝州乱不得。李贤——朕的儿子，朕确实有负于他，可朕是他的母后，更是皇帝，相对于天下的稳定，子民的安宁，就算是李贤他怨恨朕，真的从幽冥归来，朕也要亲手将他再送回去！”
女皇说得如此决绝，狄公知她决心已下，肃容躬身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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