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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葬
在我出生和长大的孔家庄,有一列出葬的队伍一直在乡亲们的眼前行进,已经在大家的脑子里抬轿子似地抬了有半年了。乡亲们也从没有停止过站在路旁观看。乡亲们包括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的出葬。
六个月前。
我还记得那天早上,大约七点多的光景。我还没来得及按计划先回趟家换身干净点儿的衣裳再去送孔兴元最后一程,刚到村口儿就看见三口棺材正一摇一晃地被抬出来。只听得鞭炮声、敲锣声像潮水一样一股接一股袭来,一路上“噼噼啪啪”“梆梆梆梆”的声音直响,把我耳朵震得一阵阵轰鸣,一大群人面无表情、呆若木鸡地站在村口,就像海边的礁石一样,任海浪一个劲儿地拍着。呛鼻的烟气味儿弥漫在大雾中,久久没有消散。
我站在村口前的分叉小路上看着三口棺材从不远处朝这边移过来,我就像中了邪似地一动不动。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迎面撞到出葬的死人棺材会不吉利,命薄的没准儿会给死人的魂勾住脖子拉上手邀上一起带走,就像是说:“嘿,跟我走啦!”但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啥都没有想,怔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打在庄稼地里的一根树桩。这是我爹后来将我一把拉过去告诉我的。
我清清楚楚记得,我爹当时就像一头震怒的狮子在鞭炮声中冲我咆哮道:
“你个呆子,杵在那儿想死啊!老子叫你别回来你跑回来做么事?老子养你十八年你以为容易啊,就咋么给带走了那老子亏死了。老子还等着你养老嘞。”
正是深秋十月。天凉飕飕的,一层厚厚的雾笼罩着,寒气像是沁出来的。
很明显,那三口棺材要往西边的吊棺山去,因为领头的抛着纸钱的人看都没看我这里,眼睛是朝另一边望去。那三口棺材被刷得漆黑的,在我当时的眼里像是三头在海里游动的黑鲸鱼,大小长短都不相同。一路跟着十来个披麻戴孝的大人和三五个哭哭啼啼的孩子,虽然有隆隆的鞭炮声,但这送葬的队伍看上去稀落落的,像一群跟在大鲸鱼后边儿送行的鱼。清一色的白。鞭炮生、锣声翻出一丛丛浪,没声响的很短的间隙里,渗进去送葬的人的哭号,像是起起落落的微弱火苗。
抬棺材的人按例当是孔家的同族或者亲戚,选定出葬的这个时间比较早。我见过很多次送葬,知道送死人出葬当天不能迟也不能早,太阳出来就迟了,会收了死者的魂,不能投胎转世,也不能过早,太早了天黑看不清路,抬棺材的人容易绊倒,一绊倒就惨了,尸体都会出来。我记得当时听了毛骨悚然,浑身沁出冷汗。
许多老老少少早就站在村口,中年妇女们有些把手合在腰前,有些把手插在袖筒里,个个脸上神情麻木,但都在交头接耳说着啥。这时的我已经和爹夹在了人群中。我隐隐约约听见很多人窃声议论说孔木匠一家三口是作孽啥的之类,还说林红芝是个**,儿子孔兴元是个畜生,孔木匠是戴绿帽子的软骨头,我听了很惊讶,正要开口问我爹,见他脸色铁青只好作罢。
我听见身后染坊的张大妈和七婶儿絮叨道:
“你说,孔木匠人咋么老实,咋会下得去那么狠的手?用锥子捅了他婆娘的喉咙不说,还用刨刀刨了那婆娘的一对**,心肠太狠了。”
“唉,也难怪哟,”七婶儿说,“红芝那女人太不守妇道了,你说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咯!”
“那也难说,只要不是像孔木匠那样窝囊的男人,个个都爱她那样儿的。要我说撒,我们这村的男人哟,哪个冒上过她的床?好多个晚上从她那屋子里头传出来的都是吱呀吱呀的响声和叫声,你冒听到么?”张大妈的男人前两年中了风走不了路,所以她便可以将自己丈夫排除在外。
我看到我爹这时的脸色黑得像草木灰。
“咋么说,那你男人也上过她家的床咯?”七婶儿守寡多年,便无所顾忌取笑道。
“说话别闪了舌头,小心她今晚上去敲你家大门!”
鞭炮声里一个大嗓门女人的声音:
“这孔家的三口棺材肯定也要吊起来,像过去吊……”
还没说完,旁边的男人赶紧伸手去捂她的嘴,让她不要胡说八道。我认得那是陈东明家两口子。说话的女人是他老婆,叫杨凤梅。杨凤梅本想畅所欲言,突然被陈东明打断,自是显得很不悦,将他男人粗大的手一把推开,这时鞭炮声又响了过来,杨凤梅嘴里又嘟囔着什么,我没能听见。只见鞭炮碎末溅得四处都是。
棺材前往的目的地是远近皆知的“吊棺山”。我望着这三口棺材从我眼前经过,就忍不住想,我小时候的伙伴孔兴元就在里头呐,还有他爹孔桂祥、他娘林红芝。尤其是我的伙伴孔兴元,突然就这么走了,我心里头很难受。
一年来,我在城里的搬迁户或者新房搞装修,他跟他娘学做面,说学好了来城里开个面馆。
初中毕业后我们都不再继续学业了,因为我们除了语文还说得过去以外,其他科都差得要命,语文好是因为我们爱看小人书、故事会。那时我十六岁。孔兴元跟我同岁,从小一块儿玩到大,就像是亲兄弟一般。村里人都知道,孔兴元并不是孔桂祥的亲生儿子,孔桂祥和林红芝结婚多年但没有孩子,就从一户已生有三个儿子但只想生个女儿的家里抱养了一个,这个孩子就是孔兴元。孔家也就他一个。他话少,但有啥子话都对我说。
我们都回家对各自的爹说了同样一句话:
“我不是读书的料,还是让我干点儿别的吧。”
这是我们后来听对方说的,然后放声大笑。
我爹一开始很反对,抄起笤帚就要朝我开打。我爹这人吧,长得五大三粗,一旦打起人来可不是我能想像的,眼看自己就要皮开肉绽,我撒腿就跑。我爹在后面边追边大声咆哮着斥责我读书不长进,不能给祖宗争光,打退堂鼓,是没出息的杂种,都是叫我娘给惯坏了。我娘啥也不说,任我爹索命似地追打我。后来我爹一听我说愿意跟他学手艺,不禁转怒为笑,道:
“老子总算有传人了。你个**的总算还能长点儿出息,跟老子学门手艺,别给咱祖宗丢脸就行,要不白养了你这崽子了。”
于是我便跟着我爹学装修。一年后学成,和爹一起在各家各户干活儿。后来我发现爹常常往回跑,临走时拍拍手上的石灰粉对脚手架上的我说:
“你就自个儿慢慢干吧,你老子腰不行了,要回去躺躺了。”
但我回去时,却没看到爹在床上躺着。我从屋里出来就问我娘:
“爹去哪了?”
我娘正在拿着瓢喂猪,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地,将一大瓢猪食全撒在了猪的身上,头也不回,道:
“晓得在哪个狐狸精的床上躺着哩。”
那猪也不管自己脏兮兮一身,只顾“吧唧吧唧”地吃食。
爹进门时大气不喘一口,一手按着腰,一手摸着腮帮子,低着头,一副很累的样子。娘在灶下烧饭,不搭理他。爹说:
“你说这人老了,上趟茅房也虚得慌。啧啧,腰疼得厉害。唉,肚子也饿了,婆娘,饭熟了吧?”
我娘继续埋头烧火,没好气道:
“不怕撑死你。”
孔兴元他爹一开始让他跟自己去人家里学做木工,先在一旁看,打打下手,他看了两天说没意思。他爹就让他拿着刨子在废木料上学着自己的样子刨。他做了几天不肯往下做了,三天两头从雇主家里往回跑。他父亲回家后问他,他只说不喜欢木工活儿磨磨蹭蹭,太费工夫、力气了,想跟他娘学和面做饼,等学成了就在城里开个面馆。他爹见他脾气倔便也不勉强,只如他所愿。
如今他爹、他、他娘躺在这三口棺材里,无声无息,朝不远的“吊棺山”挺进。这是我丝毫没有预料到的。
“吊棺山”是孔家的地儿,据说是当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分到他家的。分田地到户,山也一样按家庭人口数划分。乡亲们家家都想分到一块好山,好山没别的,一是近,砍柴方便,二是树多,砍来做薪火、盖房子的木料用,但树最为葱郁的吊棺山却没人愿意要,原因是那山一眼望上去阴气太重。我记得我爹在我小的时候怕我上那山上去玩,告诉我说过去那山上有个死掉的女人阴魂不散,她的血将山上的树滋养得特别高大粗壮,诱使男人过去砍柴然后咬断他们的脖子吸尽他们的精气。我爹说时做出龇牙咧嘴的样子,我吓成一团。
那山原有段由来。传说清朝同治年间,一个住在这里的女人犯了通奸罪,被衙门判了刑,拉去游街,满街的人朝她砸石头、碎菜叶、臭鸡蛋、吐口水,骂她是不要脸的女人。之后她就被丢进了大牢,在牢里受尽了折磨,最后索性用碎碗割断自己的脖子,算是求得解脱。最后尸体被从大牢里丢了出来,族长叫人用破布敛了,装进孔家祖上做的棺材,另外支人挖了个山洞,因嫌这女人脏怕污了山里的黄土所以不埋起来,在山洞里用绳索把棺材倒立着吊起来以儆效尤,警戒世人。
从此,那块山就被叫做“吊棺山”。一百多年来,一代代人出生,长大,老了,死了,一辈子都没人上那山上玩。
春天,映山红烧遍了吊棺山,兰草花也开得漫山遍野,小孩子三五成群地上山去采兰草花,但从不去那座山上采。他们都被无数次告知那山上有女鬼,去不得。就是大人也从没人敢去上那山上砍柴。
但后来有人上了吊棺山,不出所料出事儿了。
据说当年上山下乡,有城里来的一个大学生因为和对象偷偷约会,约定先上那山等她,结果后来他对象上山去找他找了好久也没见人。最终才在山洞外找到,人已经死了,一棵倒下的树压在他身上,脖子被树桠戳了个大洞,鲜红的血不停地往外淌。山洞口到处是血迹。那女娃儿吓得从山上疯跑下来,眼珠瞪得灯笼大,逢人挨个说那山上有鬼,好好一棵树倒了,把那小伙子脖子捅了个大窟窿,血流成河。之后这女的就疯了,不久暴病身亡。
山上的树一直没人砍过,远远望去一片葱郁。有月亮的夜晚和天明时分,总能望见那山上袅袅地升起淡黑的烟,似乎有人在升火。但谁也没敢去看个究竟。村里有人曾喝醉了酒打着手电筒走夜路回家从那山下经过,见到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坐在坟头上让他过去给她梳头,他不自觉地走了过去给她梳了起来,只见那女人头发下全是森森白骨,吓得他把梳子也丢掉了。这人回去后就大病一场,不久就死掉了。
这就是“吊棺山”的惊悚传闻。在这个村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后来分山时,村长特意加大了这片山的划分面积都没人要。孔桂祥人老实,见大家都不要,又想到自己祖上曾给那女人做了棺材,也没啥好怕的,于是便对村长说:
“我要了。”
从此,“吊棺山”便成了孔家的山。
我是后来才得到我幼时的伙伴孔兴元死了的消息的。那天夜里,我爹打电话过来说孔木匠一家三口都死了,当时我就楞住了,电话瘫在手里几十秒钟没吭声。随后,我问:
“咋死了的?一家三口都死了?”
爹骂道:
“你个崽子,你管咋死的做么事,不当你问的莫问。老子打电话是跟你说哈叫你莫回来,免得沾了晦气、邪气。死了人有么事好看的。”
我就没再说啥,挂了电话后,半天一动不动。我只想知道这事儿的缘由,却一无所知。接着,电话再次响起,我以为是我爹忘了说啥又打回来了,接起来后一听说话声才知道不是,电话那端说是派出所,我一惊,还以为我犯了啥事。但他们让我不要紧张,我才定了定神。他们告诉我:
“我们在整理孔兴元的遗物中发现一本贴着封皮、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日记本,本子比较薄,上面有张遗嘱性质的纸条,声明只给你看,落款日期是死者自杀的当天。”
“一本日记?薄薄的本子?给我看?”我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来我完全没料到孔兴元会写啥子日记,尽管我和他在读书时代语文成绩都还不错,但没事儿他写啥子日记啊?二来他人都已经死了居然还要将一本啥子日记让我看,怎么从没听他说过?咋不活在世上像过去那样跟我无所不谈?想到这里,我的心空了一大块儿。
“对,遗嘱中确确实实指明的是你的名字——孔光祖。为了尊重死者的意愿,我们决定将死者的遗物转交给你保管。请你明天来派出所认领一下。”
第二天,我便起早搭最早一班车从城里赶回去,打算先回家换身干净衣服,然后去送孔兴元一程。那样毕竟显得庄重一些,我想。我身上的这身行头已经又脏又破,不堪入目。
送葬的队伍在人群前缓缓移过。太阳还没有出来,依旧大雾漫天。谁又知道那不是许多的鬼魂在天上徘徊不定?我想。
一本从未公开过的日记
(阴历)9月9月多云
今天是重阳节。
我和爹今天又要去梁庄的一户姓施的人家了。那是一家移民户。文革后从别的村搬过去的。这是我们去施家的第三天。一共要干五天,每天工钱80块,管午饭。我们这里的老规矩是,近点儿的地方管午饭,去四五十里外的雇主家干活的话天黑赶不回来,就留在雇主家里家过夜,管吃管住,直到做完为止。
施家离我们村三十多里路。他们家女儿下个月出嫁,要做几件傢俬:一只衣柜、六只木箱、两只洗脸架,两只鞋架。我问爹,干嘛要请人做哩?买不就行了么?
爹半晌没说话,往烟锅里塞咱自家的烟丝。他镶嵌在门框里,望着东边说,现在的年轻人如果知道多栽点椿树和沙树就好了,等过些年就有木头做些好家具、棺材了。爹还叹息说如今人们很多木头做的东西都兴买,但他们不知道自己手工做的质量比买的结实得多。这样过不了几年,人们都不再自己请人做家什了,木工这门活儿也就绝了,没人再做了。爹说,人都是会死的,死人都是要装进棺材的,啥都靠买怕不好。爹说着,吸了口旱烟,烟雾在他前方和头顶飘来飘去。他的眉头紧锁,像一床破棉被上缝的针线。爹不抽纸烟,别人给他纸烟时他总是谢绝,因为爹觉得自己种的烟丝塞在自己的烟锅里一口一口啜着实在,味道也好得多。
爹说完就踏出了门槛,我低着头跟在后面,我那样子就像他的尾巴,老实说,我讨厌这种感觉。
到了施家,男主人并不在,只有他家婆娘在家招呼我们。爹让我跟他学学木工活儿,我看了几遍可老觉得没意思。老是刨来刨去,还要弹墨,沾得手上、身上全是。弹歪了擦都擦不掉,还得重来。这差事干起来费时费力,我总想着回家去。我娘在家等着我哩。她需要我。她不止一次对我说,要是我能在家陪陪她多好。我心里一刻也不安宁,根本干不了活儿。可是我只有等着爹早点干完活儿,然后我就跑在他前面冲回去。
但是,最后爹让我给他帮忙拿锯子、锤子那些玩意儿,因为那些东西放在别人家里不放心,有小孩子乱动,一怕折腾坏了,雇主家是不负责的,二怕伤了人还要赔偿。没办法,不能先跑了,只能跟着爹扛着东西一起慢慢往回崴。爹走路真慢,他真的老得走不动了。娘肯定急坏了吧,我想。
但是,到家时我爹扛着东西站在我后面,我敲门敲了半天都没见娘给开门。好几分钟后,娘总算开了门,但却头发蓬松,看上去没梳好,脸上红潮潮的。上身的绸子衣服扣子有两粒没系上,裤子提得很高,脚上靸着双拖鞋。娘捂着嘴打着呵欠说,睡了一下午,听到敲门声才醒,穿了衣服起来开门,所以慢了点儿。爹在后面没说什么,眼里露出寒光。
吃过晚饭后,娘去了楼梯下的洗澡间放水洗澡,门半关着,水声从里面溅出来,我的心不知怎么跟着跳得很快。娘洗着洗着记起来没拿毛巾,让我去她房里拿下。
爹在厅堂里埋头用锉磨他的锯。爹和娘早不睡同一间房。娘说爹总是爱咳嗽,吵得她晚上睡不着。分开睡已经有好些年。我从爹跟前走了过去,推开房门去了娘的房里。拧开电灯,灯光显得有些黄晕,毛巾就挂在房门里侧,我刚拿过来低头看见地上有两根烟头,看样子不像是以前的,我捡起来看了下,是新的。爹不吸香烟,不会是爹的,也没见过娘吸烟,那是谁的呢?娘在喊我递给她毛巾,我“喔”了声后就扔掉烟头出去了。
我拿着毛巾的时候还在想,那是谁的烟头呢?娘从门里伸出来的手又香又滑,我的心里忽然颤动了下,想多看两眼。娘探出头来看了我一下,那双眼神让我霎时间全身一下子软了下去。我也不明白咋回事,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让我不堪一击。但是这种感觉抹了蜜,甜到了我心窝里。
9月15日阴
这两天我跟着爹拿东西、打下手,我就像一个打杂的伙计。我的心根本不在那里。我很想冲回去陪着娘。娘说,我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从小就离不了她,不是抱着她的腿就是在她怀里,跟爹生得很,一抱就哭。娘说的是真的。我一刻也离不了她。
9月17日晴
爹又有了家新的雇主要他去打两张饭桌,来找爹的那人说他家的饭桌给他家的猪给拱坏了,但我看到他脖子上和额头上有指甲的抓痕。那人走后,我娘从屋里拿了床被子出来,说,太阳真好,可以晒晒被子。娘叫我帮她把被子搭在晾衣杆上,她和我一人一端拉着被角将被子展开。我的手忽然摸到像是干浆糊一样的东西,我仔细瞅了瞅,是几块微微泛黄的东西。看上去就跟我遗精时流出来的东西在第二天看到的东西一样。莫不是娘也是会流的吧?我不知道,初中我生物没好好学过,女人是咋回事,我不清楚。我也没敢问她。
9月19日晴
这种天气我再喜欢不过了。早上吃过饭后我对我爹说,我不想学木工活儿,我想跟娘一起学做馒头、和面,以后就开个面馆。爹当时在吸着旱烟,把烟斗往凳脚上磕了磕,烟灰撒了一地,然后半晌才说,那好吧。接着继续埋头收拾工具。
我娘和我目送爹扛着家什走了。于是,我终于可以待在家里陪我娘了。
娘关上门,让我跟她进屋。我一路跟着她穿过厅堂,进了她房里。她在床上坐下,让我坐在她身边。我慢慢坐下来,心里怦怦跳。我不敢看娘的眼睛,她的眼睛让我很不安。娘伸手过来给我脱衣服,她的手碰到了我的脖子,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惊恐万状,而是任她像剥洋葱一样剥去我的外壳。她的手温暖柔软,像太阳光里的丝瓜,甚至还带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我的“洋葱皮”被剥光了,她才像蚕茧一样褪去自己的外衣,我从没见过,坐在我面前的娘是这样一个崭新的人,从凡尘里穿行,却没有沾染凡尘的污垢。她的皮肤丝毫没有皱,胸脯稍稍松垂,但绝不至于像干瘪的袋子那般毫无生气,还是那么美,散发着青春的活力。我小的时候就是吮吸娘这样的奶头吧?时隔十多年,依旧那样令人着迷,我两眼呆呆地看着,眼睛仿佛充了电的手电筒。同时血液像是停止了流动,那时我啥都忘了。
我娘比我爹小十七岁。娘是她婶婶送到我爹家里来的。那时候我爹三十多了还没娶媳妇。她父母双亡后她就孤身一人,她婶婶不想白养她,就替她做主将她嫁给我爹。那时我爹家里有些家底儿,我爹将一大摞礼金送到她家后,她就再没出现过。那时,我娘才十七,我爹已经是个三十四岁的中年汉子了。
但十多年过去,我爹和娘也没有一儿半女。我是我爹从别人家抱过来的,我被抱过来时不满一岁。我爹向来沉默寡言,不谙男女之事,但我小时候一个人睡,半夜摸黑起来尿尿时,也常常听到过他们房里传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有一次我尿完后走错了房,推开房门进去,没想却进了他们房里,房里亮着灯,我爹正弓着身子压在我娘身上,但好像很吃力的样子。他们很惊慌,都定定地看着我,脸上布满了尴尬的神色,而我看到爹累得满头大汗。我赶紧扭头出去了。后来爹让我不要拿出去对别人说,他说正在和娘给我生个弟弟。但不知啥子原因,娘的肚子一直没有鼓起来过。村里人都说是我爹祖上给那吊棺山上的死了的女的做棺材沾了不祥之气,所以到了我爹这里就断了香火了。我爹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不管别人在背后咋议论从不吱声,从不回应。
如今我娘三十二,爹已经又老又瘦,就像根秋天的树枝。这是我贴在我娘怀里时她在我耳边告诉我的。
她说我像一棵粗壮的树,摸上去就感觉有重量有力气。我又重新做回了婴儿。娘轻轻抚摸着我的头,我就像是她怀里的一只猫或者狗。我抬头就看见娘眯着眼睛,微张着嘴,脸上似乎有些红晕。我用手一寸一寸慢慢抚摸她。我感觉娘的身体渐渐热了起来,她越来越发出微微的喘息。她的身体很酥软,就像是海绵,捏在手里像是快要融化掉。娘搂抱着我的手也越来越紧。娘说我是壮实的树干,浑身有劲儿。一股温暖、潮湿的感觉顺着我的手臂迅速传遍我的全身,像是清晨的草地,阳光照射下来很快就温热无比,露水变暖起来。我感到血液瞬间仿佛流得更快,这时她喘息得更加急促,脸全部绯红,嘴巴也张得更大。我赶紧把手收了回来。娘却抓紧了我退缩的手,低声说道:
“兴元,你不是很喜欢这样吗?怕啥子哩?难道你不喜欢娘的身体吗?你又不是娘的亲生儿子,怕啥子啊?前两天你不是在给娘递毛巾的时候还舍不得走吗?你小时候没吸过娘的**吗?”
我当时脸红得烫人,鼻息越来越急促,血脉像章鱼的触角一样急剧扩张。我感到一股羞耻感涌了上来,脑子里像是过电似的发麻。我半天没说话。我不知道说啥。但我心里想我是喜欢娘的身体的。那身体是成熟而有风韵的,尤其是她的手和胸,在和面时最让我着迷。我虽然不咋喜欢吃面食,但却喜欢我娘做馒头、和面时的样子。她的手在粉团里摩挲着,一前一后地推拿,不轻不重,不紧不慢,那种力度我感觉是很难把握的,但在她手中却运斤成风。她和面时常只穿一件单衣,因为怕热了出汗。娘和面时我就在一旁坐着看,她胸前松弛的胸脯随着身体一晃一动也跟着涌动起来,像啥子哩?我也比不好。我读书读不进去,没啥子文化,没词儿可以说得准。兴许就像是河里的两朵浪花吧,她就像是一艘船。那两朵浪花就随着船起伏,涨落。我想像着自己就乘着这艘船在海上航行。就这样看着想着,不知不觉我竟睡着了。我做了个梦,躺在一艘船上在海里漂了起来,温暖的海风让我沉醉。
醒来时一睁开眼当真就趴伏在那两朵浪花上,温软舒适。我抬眼看见娘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冲我微笑。那眼神让我如痴如醉。娘发出喘息,就像叶子被土一片片给压了下去。她的脖子扬得很高,下巴翘了起来,像峭拔的河岸。
随着娘一声悠长的吸气,那口气半天没有吐出来,让我当时的血管扩张了好几倍。这还是我和娘第一次。我不是从她的身体出来,但现在却进入了她的身体。想想是件多么奇妙的事。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说,我只是她的养子,名义上的儿子,其实只是一个陌生人,谈不上**的。我在一本书上看过,原话记不大清楚了,意思说儿子是女人前世的情人,我想,这么说来,那么今生我就是来和娘相聚的吧。到底是咋回事儿谁又晓得呢?
就像泄了洪一样,我累了,趴在娘的怀里,像村里秦大妈家门前的那条狗,倦了就把两条爪子无力地搭在门槛上,发出微弱的呼吸声。娘也像安抚狗一样抚摸着我的头。
9月22日阴
今天娘教我做手擀面,我很高兴。
娘端出和面的钵放在案板上,用碗舀出一大碗面粉来,让我倒了杯冷水放在旁边兑着用。那面粉白得像雪,像棉花,白得刺眼。爹种的小麦打出来的粉就是白,爹常说要是买来的用机器轧的粉准没这么白。
娘将水倒了点儿在粉中央,开始和粉了,她的双手慢慢揉搓着粉团,温柔但有股韧劲儿。身子也跟随着手上揉搓的节奏微微晃动,胸前敞开领子的衣服像随风摆动的风帆,那是一艘船,在前进,在后退,在起伏,在动荡不安,就像我的心。娘的眼睛虽然在看着手里和着的面粉,但眼神不集中,似乎很茫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外边传来人的脚步,在慢慢靠近,我记起大门没关。那脚步声很重,不像是我爹的,我爹是根干枯的树枝,风一吹就断,断然不会有这样重的声音。我说去看看谁,娘说别管,是过路的。娘开口和我说起话来,兴元,你去邻村陈大娘那里给我买几样东西。我问买什么,娘想了下说,一袋洗衣粉、两口缝衣服的针、三粒做馒头用的酵子、一打火柴,家里没有用的了,今天就要用。我说,火柴不是还有么,娘说只剩半盒了。我问干嘛要邻村买呢?我们村秦大妈那儿也有卖啊。娘说邻村陈大娘那里的要好要便宜。说话的这会儿,那脚步声又没了。娘说,兴元,快去吧,回来娘给你做的好吃的面。然后我就出门了。我看到一个背影从门外露出手膀子,我一出去就不见了。
我没有去邻村买,而是去了秦大妈那里。等我回到家门前,门关得紧紧的,我手里拿着东西敲门不顺手,敲门声很轻,但敲了好几遍没人应。我想娘是不是太困了去睡了。于是我就绕到后门去,后门是厨房,从门缝里看,啥也没看到,娘不在厨房。我想娘是不是在她的房间睡着了,于是我又往她的房间那个方向去。她准没想到我这么快回来,我很想给她一个惊喜。
窗帘拉上了,但中间没合紧,有条缝,透过缝朝里看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娘赤身裸体地躺在她的床上,她上面压着一段粗壮的男人的身体,娘紧搂着那个男人,我看见那段身体在上面来回地动,就好像是爹的刨刀在放倒的树干上来回地刨。我身上的热血像被燃烧了起来,烧成了大火。我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全是熊熊烈火,投射在铝合金玻璃上清晰可见。前两天是我在我娘身体上面,现在却是另一个男人。我胸口很闷,那是从未有过的气愤,我想立即使劲儿打破那玻璃,但我头脑里有个念头告诉我不能发泄出来。我一声张自己也会跟着陷进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男人在我娘身上反复地折腾。我娘脸上泛着红,眯着眼,神情跟我和她睡在一起的时候一样,甚至更为沉迷。我只能瞪大眼睛看着。但我看到那男人并不是我爹,我爹是瘦得一把骨头的。
我忽然觉得那身影我见过,很熟悉,对,我记起来那是孔光祖他爹孔立武。装修房子的工匠,肩膀很阔,长着一大块料,前年我家刚盖房子粉刷时他来干过活儿,在我家吃了几顿饭,干活儿的时候老冲我娘瞅,跟我娘说话。可孔光祖不是正跟着他在学装修活儿么?他咋会在我家?那烟头也是他扔在我家的?我出门买东西时看见的黑影就是他?
我越想越觉得蹊跷,越想心里越觉得越乱,我的好伙伴孔光祖他爹就扑在我娘身上,孔光祖他爹就是我娘偷的汉子。此刻他就在我娘的床上,在我娘柔软的身体上折腾,我能听得见自己咬牙的声音。我全身充满了愤怒,汗毛直立,骨头碎裂,血液奔流不止。我看见孔光祖他爹从娘身上爬起来,走到床下穿衣服,娘躺在床上没有动,她平躺着,但胸脯并没有完全塌下去,依然像海浪般一起一伏,我突然不再觉得那是美得动人的浪花,而感到十分丑陋、恶心,我恨不得拿起铲子去铲平。我抑制不住对她强烈的恨来,她不仅背叛了我爹,还背叛了我,她在我心里已经变成了一个丑恶的女人。霎那间,我想撕裂她,把她撕裂成碎片。
孔立武满足地带着笑脸走了,走的时候还摸了一把自己的络腮胡子。我真想将他那把胡子全给拔了,就像一口气将地里的麦茬拔光一样,他那颗大脑袋显得粗暴愚蠢,我只想掰下来当球踢。但是我打不过他,我真是个没用的种。我一个劲儿狠狠地踩地上的东西,我不知道啥么时候东西全丢地上了。
前门打开的声音。孔立武从我家走了。我冲到前门去,跑到屋里,直奔娘的房间。娘半拉着被子躺在床上,手臂和胸口都可以看得见,她看到我进来,惊了一下,随后笑着说,兴元,我累了就回房躺会儿,你咋这么快回来了?买的东西呢?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样的表情。我没说一句话,娘似乎感到有些不安,伸手招呼我过去在她身边躺下。她的手带着点潮湿,是那么富于号召力,我忽然浑身发热,一股粗野的力量占据了我全身,筋脉紧紧鼓胀起来,我像一头野牛朝她扑了过去。她先是呻吟,接着发出咯咯的笑声。那声音就像一阵阵在猛烈的风中激荡的海浪。
我嘴里反复地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和孔立武那个**的男人在床上干我们现在干的这事,我反复不停地说。我听见娘说,你看到了正好,我就晓得你会看到的,我就是要让你看到的,就像现在你看到自己一样。你和他们一样,也是我的男人。我没把你当儿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两百多年前吊棺山上死去的那个女人,我就是来找木匠家后代的男人报答他的。但我想不到的是,你爹孔木匠那么窝囊,根本满足不了我,根本让我过不上我想要的生活。所以我有很多男人,他们都来我这里,他们每个人只能拥有我的魂一阵子,下一次就是别人的了,我的身体是男人的轮回,但我的魂是我自己的。
听到这些话时我感到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了,心仿佛被一刀一刀地割开,血不停地淌。
我变成了一个魔鬼,使劲儿咬她,她疼得失声大叫,我越咬得起劲,紧咬着不松口,就像鱼咬住饵食往喉咙里吞。她不但没有推开我,反而将我抱得更紧。我一边咬着,一边仰起头含糊不清地嘶吼,你早就打算把我变成你的男人么?你早就打算让我跟那些男人一样么?你早就想好了这种让我不敢声张的法子么?她头发凌乱,脸色涨得发紫,泪水溢出了眼眶,嘴唇咬出了血,笑着嘶哑道,你爹去干活的施家,还有孔立武、秦大妈的男人、张大妈的男人哪个不是我的常客?施家不是要做啥家具,无非是把你爹支到他家去,然后自己过我这边来,你和你爹都没看出来吧?这些年我不知道是咋过来的,就像是个空壳子,没有灵魂,整天在这屋子里晃悠。你爹从来都没有让我哪怕快活一天,他就是一架骷髅,我就是跟这样的骷髅一年到头地在一起。我一天天冒得了青春,只有你们才让我觉着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我才觉着活出了一点滋味。你年轻,让我想到以往我也像你一样年轻,从你身上我找到了我自己。那几个男人让我觉着从来没有过的踏实,我才觉着实实在在,我的魂不再四处飘,与我的身体合在了一块儿。有时候我是我自己,有时候我是另一个人,更多的时候我分不清自己,但我肯定的是,我找了我自己,我在这个世上活过,我不后悔。
娘说这番话时眼里流着泪,脸上带着笑容,而我还在她身上行进,但进度已不再像原来那么迅猛,她的话震动了我,让我减缓了速度,我的心像钟一样被敲响,我听得见自己内心的声音,那是对她的包容与怜悯。
突然,我感到头上被什么钝物重重一击,又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我被从床上拽了下来,紧接着像麻袋一样瘫倒在了一边,我只觉得后脑勺很疼,眼睛晕眩得什么也看不清,我听见娘失声大叫起来。
一个身影从我身边拖过去,一把锤子“梆”地一声掉在了我身边,一把带着寒光的细长的东西在我眼前一晃,“呲”地一声响,那声音快速、短暂,然后就静了,没有声音,也听不见娘叫了,似乎有什么流出来,那人将被子扔在了地上,大半压在我的腿上。我倒在床下的地上不能动弹,手指很快就感觉到温热的水一样的东西流过来,但却不像水,因为有黏性。到我眼角时,我模模糊糊看见是红色的,我意识到那是血。我没看清是谁,脑子里费力地想是不是爹回来了,他打了我,把我娘杀了。他哪来那么大力气?他像变了一个人,让我难以置信。
不知过了多久,我头不那么疼了,视线变得稍微清晰了点,我慢慢爬起来,看见一个身影在床上佝偻着做什么,我一看,是爹。而我眼前的景象我从未见过,也永远忘不了,那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恐怖得让我心惊胆战,忍不住颤栗起来,全身毛骨悚然。娘的喉咙上插着一把锥子,血还在一股一股往外淌,娘睁着眼,那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有惊恐,也有满足。爹骑在娘身上,沾满鲜血的双手正握着刨刀在娘的胸前刨来刨去,娘的一侧胸脯已经被刨去,爹正在刨另一侧,就像是耕田的犁在耕去突起的土块,血流得四处都是。爹嘴里反反复复嗫嚅着说,你就是那个死在吊棺山上的女人呵,你把我儿子也害了,你说的我全听到了。他们说你是吊棺山上死掉的那个女人,先前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你就是一个**,连儿子你也勾引了,我要杀了你。你太脏了,你瞧瞧,我现在就把你刨平了。
那时,我就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半天纹丝不动。我的脑海霎时像一座空无一人的山谷,四周怪石林立,悬崖耸立,我站在空谷中感到可怕、绝望,我努力想高声大喊,想让人听见我,但我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无论怎样都无济于事。我陷入了彻底绝望的深渊。一只鹰在头顶盘旋,发出凄厉的鸣叫,在这空谷中回响。我回过神来,爹只剩最后一部分就将娘的胸脯刨得平坦如坻了,他似乎是在完成他最后一件木工活儿,专心致志,聚精会神。我就站在他身后,他头也不回地一直干着手里的活儿。他仿佛并不知道我就在他背后,他以为把我打晕了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他太专注了。我当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冲动和力气,抡起手中的锤子朝爹的脑袋用力挥了过去,只听见“咚”的一声,爹慢慢悠悠地倒了下去,但他是侧倒下来的,头倒垂在床沿上,血从后脑勺里一股股直往出躺。床单上绘着的牡丹图案被染成了一朵朵硕大的红牡丹,只不过花是连成一片的,枝枝叶叶也连在一起,全是红的。
我手里的锤子早已落在了地上,我在原地像一尊雕塑。天地依旧,而此时不知是日是夜。
写下关于今天发生的事情这些字时已经是很多个小时后的凌晨了,从回忆里返回到原地然后一路走过来又是一次经历。但我已经不再是事情发生时的我了,此刻的我在昏黄的灯光下很平静,像一场大风暴过后的海面。但之后的我就将沉入海面以下了,因为我希望自己变得更平静,永远的平静。
9月23日天气未知
这是我站在生与死的界限上写下的最后一行字。不,我还想写个遗嘱,写给孔光祖,他是我最好的伙伴,从前我什么都跟他说,但他去干装修之后我再没见到他了。我想他知道我这里发生过的事,还有他爹是咋样一个人。但无论咋样,今天是我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了,我只能让自己逗留一刻。马上我就要出发了。
给孔光祖
我不知道遗嘱咋写,但我想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这个本子谁都不能看,只留给孔光祖,劳烦交到他的手里。我知道他会回来给我送行的。
9月23日3:14
孔兴元绝笔
归葬
我去领这个本子时,派出所民警语气里满是恐惧地对我说,他们接到报警赶到现场时,看到的景象令他们震惊:孔兴元在他娘怀里紧紧抱着他娘,锥子插到他的脖子上,血虽然干了,但看上去还像在流;林红芝睁着眼,胸脯已经被刨平,像被犁耕过的地,脸上浮着满足的笑容;他爹孔桂祥则倒垂着脖子挂在床沿上,一把刨刀还紧紧攥在手里,上面还嵌着鲜红的皮肉,沾满了血迹。
他们将这定性为一起家庭血腥暴力事件。我对这本日记所写的事实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手里拿着本子很久都陷入了沉思,我不明白到底是为啥子,咋会这样。一家三口就这么都没了。
我的眼里,脑海里,此刻,一列抬着三口棺材的送葬队伍正朝西边的吊棺山行进。他们缓缓移动,就像黑色的鲸鱼穿过人们的眼前。乡亲们在村口木然地站着就像耸立在海岸的礁石。鞭炮声、锣声一阵接一阵袭来,像从大海远处奔涌而来的海水有力地拍击着岸边。
人们纷纷议论说:
“吊棺山上死了的女人还是要回到吊棺山上去的嘛,就是还带上了两个男人,作孽啦。”
“这女人了不得啊!”
“可不是,就是吊棺山那死掉的女人托生的。”
但人群中间,我爹早已消失得没了踪影。
我跟随在送葬的队伍后面,鞭炮声、锣声依旧响声震耳。我回忆起了孔兴元跟我小时候一起玩耍的一幅幅场景,眼角不禁流下了热泪。那时,我们都还蹦蹦跳跳,那时我们还一起上山采兰草花,那时我们还在河边捡石子,一起下河洗澡,一起钓鱼,一起抓鱼,一起玩弹弓打鸟,一起捕蜻蜓。我们是最好的伙伴,那是我们最愉快的童年时光。我还记得他常常躺在沙滩上夸他娘对他好,他也最爱她娘,说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天真烂漫的笑容。没想到他最终也是为他娘而死,死在她的怀里。他是爱他母亲的。他和她死在了一起,连死的方式也如出一辙。
而今,他躺在棺材里,与我一木之隔,却是永远的别离。我的眼里不禁涌出泪水。我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最后一次见却是送葬,从此阴阳两地。
送葬队伍随着渐渐稀落的响声来到一块空地。
葬礼主持司仪说这是一块由风水先生事先选好的地方。之所以选择这里,其中一个原因是这里的树木稀疏,以免树根长得太茂盛把棺木突出来暴露出地面。可是就在大家来到这里时,眼前出现一个敞开的山洞,山洞里吊着一根绳索,在那里轻轻摇晃着。锣声、鞭炮声立即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惊恐不安,莫非这就是那个传说中吊着棺材的山洞?那山洞张着大口在等待棺材,就像是要吞掉什么东西。或许就是在等待棺材吊上去?
抬棺材和放鞭炮的人正要溜之大吉,葬礼主持司仪似若有所悟,卸下脸上的惊愕,做手势让大家别慌,说:“大家伙儿都别害怕,看来这是天命,既然山洞里的绳索已经挂好了,那么我门就把木匠女人的棺材放上去。其他两口就在山洞外面埋下。”
大家这才转身回过头来,不再那么惊慌,听司仪的话缓过神慢慢平静来,解下绳索慢慢将林红芝的那口棺材系得牢牢地挂上去。
在墓穴外面用锄头挖好了墓穴,扛棺材的人缓缓地将另外两口棺材放进去,司仪一边做着手势一边喊“慢点儿”,几个握着铁锨的人神情肃穆地站立在墓穴旁。墓穴旁堆放着挖出来的土,崭新的。过了几分钟,三口棺材都在墓穴里放置稳当,然后开始鸣炮。声音很大,一声接着一声,将这片山林震得愈加寂静辽远。持续了十来分钟。该填土了。一锨锨土浇到棺材上,发出“簌簌”的声音,就像阴天的雨徐徐飘洒。那声音是寂静的,寂静得让人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能听得见自己的灵魂。
三口棺材全部归葬完毕。这时,雾气渐渐消散,太阳刚露出头来,从林子的罅隙里筛下几片阳光,显得轻柔、干净。
为了让这一切都像这座吊棺山归于沉寂,不再掀起波澜,我准备回家去烧了那本日记,回头正看见我爹远远地站在身后。他突然瘦了一大截,头发也花白了许多。他目光散漫,神情恍惚,歪着脖子,嘴角流着涎水,颤抖着声音问,这,这,就是吊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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