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席

时间:2017-06-02 09:49:57 

01

最近气温骤升,X大B栋的人开始洗了凉席晒在楼下。明净的光雾笼罩在米黄色的席面上,亮闪闪的。陈哲原本没有这么爱干净,觉得拿水擦一擦就可以了,但受了寝室同学的影响,也被把凉席拿下去晒。这天下午,陈哲从网吧回来,路过楼下花园才想起凉席没收,走到花园里一看,倒是有几床凉席在,但就是没有自己的,想必是同学帮着收回去了。

回到寝室,刘洋正吃饭呢,陈哲看了床位一眼,“你没帮我把凉席收回来呀?”刘洋摇头说,“没有呀。”

“我去,那我凉席叫哪个无良的收走了?”

后几天夜里回寝室,陈哲总是不自觉地注意楼下花园。那天回来,发现楼底下黑漆漆的矮丛上真的搭着一面凉席,可是走近一看,发现不是自己那条,而是一条麻将席。接下来好几天,陈哲上网回来,总能看到那条凉席在月光下散发着沉寂的光。陈哲倒也想过,没人要不如自己拿回去算了,可是麻将席毕竟太刺眼了一点,一般学生都是用的薄凉席,没谁用麻将席的,万一失主找上门来,那就糗大了。陈哲想到这儿便开始诅咒拿走自己凉席的人。

半个多月后,气温一天比一天高,寝室里刘洋和张坤都把凉席铺上了。陈哲因为玩儿游戏玩儿得太投入,生活费又买了游戏装备,一时手头紧,连买凉席的钱都拿不出来,只能扛着热。

直到那天夜里,陈哲终于熬不住了,干脆去网吧包夜,一晚上六块,还带空调,大不了在网吧里睡。那一晚上陈哲别提玩儿得多嗨,玩儿到后半夜实在困得不行了才在网吧沙发上睡了。迷迷糊糊地回到寝室,陈哲一头扎在自己床上酣然入睡,到中午醒来,才觉得身下一层油腻腻的汗,特别光滑。陈哲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低头一看,自己居然躺在麻将席上。

陈哲一弹就弹起来了,瞪着凉席看半天,“这是谁的凉席?”

陈哲循着臭味儿往盥洗室走去,开灯一看,“我擦,这是谁干的?一定是刘洋你吧,你拉了屎又不冲厕所,都给老子臭醒了!”

刘洋在床上嘿嘿干笑了两声:“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陈哲没想到,这是刘洋最后一次对自己说这种话。第二天中午,张坤和陈哲在寝室里联网打游戏,让刘洋去帮忙带饭回寝室。刘洋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张坤问他怎么了,“怎么一早上没精打采的?”陈哲笑说:“又发春了?”刘洋骂了一句,“别理老子,老子烦着呢。”陈哲做了一个鬼脸,“行啦,我去打饭,你们要吃什么?刘洋想吃什么?要烟么?”刘洋近乎冷酷地说:“不需要。”

平时陈哲和刘洋玩儿得最好,什么玩笑都开,也常出去喝酒,两人算是无话不谈的朋友。陈哲见他心情不好,就没多说,自己去打饭。打完饭回来,见寝室里就张坤一个人了,问刘洋呢,张坤说不知道。两人一边讨论着刚才的战局一边吃饭,吃着吃着就觉得不对,陈哲鼻子灵敏地嗅了嗅,“这是……”

说完,陈哲起身便往盥洗室走去,张坤还笑呢:“你吃饭也闻那个啊?”

只见陈哲“咚”地一声将门踢开,大喝一声,“快打120!”

盥洗室里,刘洋一个人躺在地上,脸上浮着诡异的笑容,手上拿着一把斧头,一只腿歪斜在地上,皮肉稀烂,露出森森白骨。也不知道他拿着斧头闷声闷气地在这里砍了多久,已经把整截小腿砍得快断了,鲜红的血水流了一地。120把他带走时,整栋楼的人都吓坏了,有一两个人径直冲进厕所吐了。陈哲也是吓得脸色苍白,想起刚才推开门看见的景象胃里一阵翻腾。张坤直接是吓傻了,坐在床上直哆嗦。陈哲想问他什么,可是不知道该问什么,想想刚才他和张坤在外面吃饭,刘洋就在离他们三米不到的地方活生生砍断自己的腿,这种触目惊心的联想又使得他的胃一阵痉挛。

陈哲坐在铺位上,手抚摸着凉席的一角,觉得那么冷。

02

刘洋的腿彻底废了,只能截肢。刘洋一直喜欢跳街舞,在跳舞这件事上对自己十分严苛,努力做到最好,但现在一切都无可挽回了。陈哲和张坤买了花去医院看他,刘洋躺在病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一言不发。陈哲也向窗外看去,一只鸟儿在树上跳动,刘洋是没有脚不会飞的死鸟。

临走前,陈哲前对他说:“你好好养病,别的不要多想。”

起身,刚走了没几步,陈哲忽然觉得脊背一凉,回头看看刘洋,这时刘洋总算扭转过头来,怒不可遏地盯着自己。陈哲被那恐怖的眼神吓了一跳,然而仔细一看,刘洋没有转头,还是平静地看着窗外。

陈哲和张坤回到寝室,好几天都没提刘洋的名字。秦铭听说了,回到寝室时对刘洋的事故很好奇,向张坤打听,张坤只觉得他烦。秦铭和女朋友依依在校外租了房子住,很少回寝室住,偶尔回来取点东西。陈哲见他一直打听刘洋的事就有些不爽,将门一摔出去了,秦铭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躺在陈哲的床上连连叹息道:“他干嘛要砍断自己的腿呢,他那么喜欢街舞的。”

“谁知道呢,回想起来,那几天他都不大正常。”

“会不会碰上什么脏东西了?”

“脏东西?”

“你听说嘛,我租房的那片区域,听说后面有一幢房子里也出过多么蹊跷的事情,连着死了好几个人呢,莫名其妙的就死了,而且警察去调查怎么都查不出来,那些人据说死得都挺惨的。”

“你这是在咒刘洋死么?”

“这是什么话,我就是说说嘛。”秦铭将自己的手摁在凉席上,忽然觉得凉席下面什么东西咬了自己一下,尖锐的一疼。秦铭吸了一口冷气,忙把手拿起来看,隐隐约约一条小口子,一瞬间又愈合了。

秦铭将手翻来覆去看了看,正觉得奇怪,电话响了:“哦,依依啊,好啦我马上就来,你不要撒娇啦,知道我最受不了你撒娇的。”

陈哲一头栽在床上,捂着脸上的淤伤,“没事。”

“屁,眼睛都肿了还没事,你跟人打架了?”

“心里不爽就打了呗。”

“系里不知道吧,你小心被记大过。”

“跟校外的人打的,应该不要紧。”

张坤不便多问,叫陈哲去擦了擦伤口。陈哲洗了把脸,觉得背上痒酥酥的,便脱了短袖,对着镜子看,看到后肩上的皮不知怎么叫磨破了,生出了一些红色的小疙瘩,好像是皮肤过敏。陈哲抓了一下那块皮,有一些刺痛,赶紧找来红霉素涂抹。躺回到床上,陈哲还是心烦意乱,简直不想在寝室里他待,一看见盥洗室的门就会想起那天的情景,“MLGB的,包夜去!你去吗?”

张坤想了想,“走吧,反正无聊。”

两人去了一家新网吧,联网打了一夜的游戏。第二天居然都不困,回到寝室拿书去上课,陈哲看到自己床上乱糟糟的,“谁睡我的床了?”

“估计是秦铭呗,还能有谁。”

因为是公共课,两人便坐在教室后排,等着补觉。幸好两人来了,这天老师心血来潮要点名,提前十分钟开课,一个一个地点名。张坤见秦铭没有来连忙发了信息过去:点名了,赶快来!然而秦铭没有回。张坤再打电话,秦铭那边连手机都关了。张坤也懒得再做好人了。从这天起,连着好几天,张坤和陈哲都没有见到秦铭,秦铭像是消失了一样,电话关机,不来上课。

终于,系里辅导员来寝室了,询问秦铭的下落。

铺导员陈泽章是个短胖的男人,戴一副黑框眼镜,穿一身蓝短袖,一屁股坐在床上,“这秦铭是怎么搞的,不打算学了吗?”

“不知道啊,我们也联系不上他。”

“他是不是在校外租房的?”

“是啊。”

“这个秦铭,一点规矩都没有,系里面没有批条他就在校外租房,你们知道他在哪儿租的房子吗?明天陪我去看看?”

陈哲和张坤面面相觑,不得不答应。

03

来到秦铭租房的区域,令铺导员陈哲他们都没想到的,秦铭的房东说,早在几天前,秦铭就已经退租了。铺导员问房东能不能去看看秦铭的住处,房东带他们去看了。房间空荡荡的,只剩下一架木床和一张书桌。木床是房东的,那书桌则是秦铭自己买的,没有带走。

陈哲和辅导员走到书桌前,将书桌抽屉一一打开,里面也是空空荡荡。辅导员去看墙上的贴画时,陈哲还是好奇地看着桌子,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时房东叫三人离开。回去的路上,辅导员给秦铭父母打了电话,确定秦铭人已经不见了,与此同时,刘依依院系的辅导员也基本上确定了刘依依的失踪。两人的突然消失令陈哲感到忐忑不安。

走出居民区,天空上一只黑鸟飞过去,高声鸣叫。陈哲顺着黑鸟飞走的地方看去,看到了后面一幢老旧的居民楼,黑沉沉冷森森的,楼顶上罩着一层阴云似的。那种感觉陈哲觉得好熟悉,像一个梦魇。

一回到寝室,张坤就对陈哲说:“要不咱们搬吧?”

“搬,搬什么?”

“刘洋莫名其妙地砍了自己,现在秦铭又失踪了,我怀疑是不是咱们这个寝室有鬼啊,记得秦铭也跟我说过,说是他住的那地方后面有幢楼就有鬼,莫名其妙地死了好几个人,我们不是被诅咒了吧。”

陈哲听了,心里一紧,后面那幢楼,就是他刚才看见的那幢吗?

“什么诅咒,都是瞎说的。”

可张坤似乎很害怕,当夜就去别的寝室睡了。陈哲一个人躺在床上,气温又升了,不过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因为身下的凉席是那么凉快,不,不是凉快,是冰冷,总觉得有一股股森寒的气息涌上来,不断冲击着人的脾肺。陈哲拿起手电筒,翻身照在凉席上,渐渐觉得这凉席古怪,它莫名其妙地出现,还刻着自己的名字。当手电筒的光照到麻将席一块块方块之间时,陈哲隐约看到席线之间有什么东西粘附在上面,用手指抠了一点,指尖黏黏的滑滑的,像是人的组织液。光再顺着往下照,一阵剧痛瞬间穿过陈哲的脑海,老鼠低鸣般的电流声在太阳穴上流动过去。陈哲猛然睁开眼睛,看到黑暗中恍惚站着一个人影,一个长头发的女人的影子,凄厉地站在那儿。陈哲那电筒一扫,是个长发女人!

这起凶杀震惊了整个校园,甚至被登上报纸。不久之后,秦铭便被定位为重症精神病患者,被移交给了精神病犯人监护科。然而陈哲和所有人都感觉的不一样,和所有人看到的也都不一样,他觉得那是真的,诅咒来了。

陈哲想搞明白那幢楼死人的传闻,于是找到后面居民区的几位老人,向他们打听了一下当年死人的事。问了好几个老人,都不愿讲,最终有一个老人开口说道:“死的是一家人啊,可惨了,一个接一个地死啊,说是那家人被诅咒了,后面那幢楼就没人敢去住了,荒下来也没人管。”

“那家人住几楼几号啊?”

“五楼2号。”

陈哲去了五楼2号,强行进入,可是一无所获,只看到一地的老鼠。

回到寝室,陈哲实在累得不行,躺在床上就不愿意起来了。一直躺到肚子饿了,陈哲才想着去弄点吃的,然而起身时,却感到一股力量把自己往下拉着沉着,好像那凉席上涂着厚厚的强力胶。陈哲以为是自己太疲倦了,用力往上前方发力,脊背还是紧紧贴在凉席上。陈哲一咬牙,猛地起身,大叫一声,背部疼得要死,回头一看,脊背上的皮居然被凉席撕掉了。那皮粘在席子上,抠都抠不掉,上面还有些淡淡的血丝。陈哲走到镜子前,看看后肩和背,皮都烂掉了。

陈哲回头看凉席,想起当初刘洋看自己的厌恨眼神,又想起那天包夜回来看见自己床上有秦铭躺过的痕迹,整颗心狠狠地沉了下去。这么久以来,其实他早就觉察到这凉席的古怪,但是内心一直不肯承认,不肯承认刘洋出事和秦铭的凶杀是和这凉席有关的,因为他一旦承认了,便好像造成一切死亡和痛苦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陈哲忐忑不安地回到床边,手落在凉席上,用力地往下摁,紧闭双眼。果然,一股凉意从手掌心穿了过来,陈哲脑海中再次回荡起凄厉的叫声,像是无数的死魂灵在脑海中挣扎、惨叫。陈哲感到整颗心都被撕裂了,无比痛苦的同时又无法自拔。黑暗之中,一个长头发女人的身影淡淡地走过来,从黑暗的尽头走过来,手上拿着一张张麻将席方块和针线,将它们穿起来……

陈哲吸了一口气,用力将手掌从凉席上揭下来,又差点儿揭掉了一层皮。他恐惧地退后,抱着凉席便往楼下跑去,跑入苍茫的黑暗。

04

陈哲抱着凉席来到学校后山脚下的荒地里,搜集了一大把干草,准备将凉席烧掉。一缕火光从眼前涌起,在陈哲的眼里变成两根细针。陈哲将那火架得越来越旺,然后卷起那面麻将席,丢进了火中。

突然,陈哲感觉后脑勺被狠狠一击,晕倒在地。一个漆黑的人影从陈哲的身后走出来,将那麻将席从火中救了出来。

陈哲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禁锢了,怎么都动弹不了。侧脸一看,自己居然正躺在那张麻将席上,身体被麻将席紧紧吸附。那麻将席就像一只吸血的大虫一样紧紧贴着他的每一寸皮肉。令人恐惧的是,陈哲感到浑身无力,身体里的血液似乎真的在被麻将席的每一寸方块吸走。

月光下,张坤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带着诡异的笑容。

“张坤?是你?快救救我!”

“救你,哼,哈哈哈,我要你死!”

陈哲突兀地睁大双眼,“这麻将席……是你放在我床上的?”

“除了我,还能有谁?”张坤冷笑着,完全变成了一个与以往不同的人,那张脸在月光下显得无比诡谲。

“怎么会……你哪儿来的这种东西……”

“想知道吗?好,反正你也快死了,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张坤裂开嘴露出一排白牙,“在N大建校之前,这里原本是一个小村落,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手艺人,其中有一个编席的匠人,名叫张席匠,此人将毕生精力都用在了凉席的制作工艺上,一直追求完美,想做出无与伦比的怎么睡都不会热的凉席,因为过于追求完美,席匠几乎达到了癫狂的程度,后来他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把人的骨灰嵌造在麻将席的麻将方块中,似乎就可以收获一种奇异的效果,于是他就不断地杀人不断地杀人,杀了不少路过村庄的人,每杀死一个,就将那个人的骨灰镶嵌到麻将方块中,你想想,那样一来,要杀多少人才够数呢?”

“不错。”张坤笑道,“当初后面那幢房子的一家人,收了我父亲的一份大礼,一张麻将席,于是全成了血祭,如今轮到我将这麻将席的完美精神发扬光大了,现在你明白了吧,刘洋砍断自己的腿,是因为觉得自己跳舞跳得还不够完美,而秦铭杀死刘依依,也是因为睡了凉席后,发现她不够完美,而现在你将成为新的血祭人,好好享受吧,这是你的荣幸!”

话音刚落,陈哲便感到皮肉一阵紧缩,身体下面一块块方块像无数张嘴一样吸噬着他的身体,要将他吸噬到麻将席里去。同时,陈哲听见了无数凄惨的叫声,那是麻将席里那些亡魂惨烈的哭号。

张坤放声狂笑,这时,另一个人影从张坤身后一棍子打下来,将张坤击倒在地。人影在月光下露出脸庞,是辅导员陈泽章。

看着倒下去的张坤,陈哲大呼了一口气,从凉席上站了起来。

陈泽章拉着他起来,“演得很像嘛。”

“不像怎么能骗过他,没想到真的是张坤。”

张坤怎么也想不到,陈哲身下的凉席,并不是张家那张诡异的吸血麻将席,而是陈哲自己在街上买的跟其外形相似的一张。其实早在秦铭杀死刘依依的时候,陈哲便开始追查麻将席的来源和诡异历史,并与辅导员陈泽章策划了最后这出戏,以用来引出凶手。现在看着倒地的张坤,陈哲感到蓦然心痛,没想到在自己身边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同学,背后居然藏着这么恐怖的历史。

陈泽章将张坤绑起来,回头看看陈哲:“剩下的就交给警察吧。”

“那张凉席呢?”

“那还用问,当然是烧了它。”

半夜,陈哲回到了寝室,从床底下摸出那张真正的麻将席。就在他将麻将席卷起来时,灯光一闪,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了无边的黑寂。陈哲冷冷地站立在寝室中央,感觉身后一个人形轮廓逼近。陈哲微微侧脸过去,看到一个长头发的人影站在身旁,那人缓缓将发帘打开,原来不是女人,而是一张男人的脸,那是传说中张席匠的脸。男人在陈哲耳旁轻幽幽地说:

“完美……完美……完美是没有尽头的,没有尽头的……”

“啪”的一声,寝室的灯光又亮了。

陈哲冷酷地走到镜子前,对着自己吊诡一笑。

他说:“对啊,完美是不应该有尽头的,不应该。”

第二年夏天到来时,N大很多人将凉席洗了拿出来晒。

在C栋的花园里,有一张麻将席好几天都没有人来认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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