蝮蛇呻吟

时间:2016-12-14 09:12:26 

“医生,医生,我老婆快生了,快,快救救她。”一个男人扶着自己的老婆,跌跌撞撞地冲进了Z市某医院的急诊室。

值班医生一瞄,发现即将生产的孕妇已经开始大出血,于是立刻叫上其他医护人员,将孕妇抬上手推床,飞速送往产科。

“这大半夜的?怎么回事啊?”产科的值班医生小薇刚毕业不久,就遇上了这样的病例,顿时有点儿慌张。

“附近的妇幼保健院转院过来的,据说那家医院出事了。”

“什么情况?”

“不清楚。”

“产妇的情况怎样?”

“很危险,本来就有点儿胎位不正,所以预产期前两个月就住院了,结果刚才那边医院出事了。她被自己老公拉着乱跑,才……”

“已经流了很多血,看来会早产。”

“不止早产,很可能还会难产。”

“是难产。”小薇已经镇定下来,迅速作出了判断,“快,马上准备手术。已经这样了,必须剖腹产。”

“手术协议书还没签呢。”

“你们先准备,我马上和她家人谈下,把协议书签了,救人要紧。”

“是。”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请你配合医院工作,把手术协议书签了,我们好马上开始手术。”小薇对产妇的老公说道。

“噢,好,好。”对方急得满头大汗,就在此时,他的父母也都已经赶到。

“立山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咱们的孙子没事吧?”

一旁的小薇闻言皱了皱眉头,这家公婆刚一到场就只关心他们的孙子,看来待会儿他们对手术协议书上的那一条“如果出现意外情况,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十之八九都会选择保小孩了。

说实话,小薇对于手术协议书上的这样一条约定,一直都只觉得荒谬而且不合情理。没有母亲哪儿来的孩子?真出现意外情况,当然应该选择保大人才对。可是,不少产妇的老公和公婆都在选择时做出了令人咂舌的决定:保小孩。

这也是小薇一直不愿意谈恋爱的原因,总觉得男人大都天性凉薄。手术台上躺着为自己怀胎十月的妻子,他们却可以毫不犹豫地在关键时刻选择放弃对方的生命,想想都觉得恐怖。

果然,叫“立山”的男人父母迅速浏览一遍手术协议书的内容后,立刻怂恿立山签协议书。他的母亲更是着急地说道:“快点儿,咱家就你一个独子,好不容易有个孙子了,无论如何都得保住。”似乎还害怕儿子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指着协议书道,“这一条,要小孩。”

“那萧潇怎么办?”

“你究竟是不是男人?磨磨蹭蹭的,快签。”

男人果然拿起了笔。

小薇忍不住提醒道:“可要想好啊。产妇的父母呢?”

男人犹豫了,手在颤抖。

“哎呀,你别磨蹭了,待会儿她爸来了肯定不让咱保孙子了。”说着,又推了自己儿子一把。

男人终于下定决心,在手术协议书上签了“保小孩”。

小薇摇摇头,收起协议书,吩咐那边立马开始手术。

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对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产妇道:“你只能自求多福了,真出现什么问题,我当然也会尽全力抢救你。只是,小孩才是第一位的,这毕竟是我们医院和你家人的约定。”

手术进行的过程中,小薇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产妇萧潇的体质本来就很弱,而且看得出来,之前为了保住这个本来就先天胎位不正的小孩,萧潇在前面那家妇幼保健院已经吃了不少苦,整个人的身体健康状况已经出现了透支现象。

现在,即使已经决定了剖腹产,但为了遵守保小孩的手术约定,小薇他们也不敢自作主张采取任何不利小孩的治疗方案,尤其不敢注入足量的麻醉药,害怕引起本就先天不良的早产儿夭折。

如此一来,产妇萧潇就变得更辛苦,她可能已经感到一些清晰的痛楚,而且此时她的情况持续恶化,似乎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捱时间。

天色完全放亮以后,小薇才拖着疲乏的身体走出了手术室,心里充满了痛苦,最终,他们还是没有能保住产妇的生命,而是如约定那样,仅仅保住了小孩幼小的生命。

面对产妇萧潇刚从外地赶到的老父亲,小薇只觉得无颜以对,对于老大爷难听的谩骂与侮辱也都忍了下来,让她感到诧异的是萧潇老公一家人的态度,他们除了象征性地安慰亲家几句,就只顾着关心他们刚刚出生不久就失去了母亲的小孙子。

而萧潇的老公严立山也只洒了几点清泪,就忙着和他爸妈一起看他那被送到暖箱里的早产儿去了。

一路扶着产妇萧潇的尸体跟去停尸房的,只有萧潇那痛哭不已的老爹和手术失败而内疚不已的医生小薇。

三个月后,附近的妇幼保健院闹鬼事件早已告一段落,也没人再热议那晚的婴尸作怪,而小薇所收治的病人也越来越多,来的来,去的去,让她在极度的忙碌中渐渐抚平了行医过程中第一次手术失败所带来的打击。

只是,她仍然无法忘记那晚那个叫“萧潇”的产妇。萧潇躺在白幔下,孤单地被推往停尸房的一幕深刻地印在小薇的脑海里,让她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酸。

最让她感到愤怒的是,萧潇的丈夫和他的家人居然还想追究医院的责任,要告他们害死了产妇,搞得他家小孩儿一出生就只能睡暖箱,没有母乳喝,所以身体也很不好。

“这都是些什么人哪?”听完小薇陈述的主任医师摇摇头,道,“放心吧,你和他们签订的手术协议书没有问题,我们都是按照协议标准在操作的,他们告不到我们。”

“我不是担心他们告,我只是觉得那个产妇太可怜了。”小薇黯然道。

“别这么说,这种情况很普遍,我们也是尊重产妇家属的意见。”

“其实我始终认为,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别人决定,这条约定根本就错了。”

“这又有什么办法?就像高考一样,这些规则一天没改变,咱们还是得按照规章制度来,对吧。”

小薇黯然点头,不知道萧潇老公那一家人现在怎样了。

“立山啊,我看,还是给咱们孙子请个奶妈吧,这孩子没有母乳喝怎么行。”

“请奶妈?妈,你还当真以为你儿子是大款啊?给他喝牛奶就可以了。”

“怎么?你一个月收入不是上万的嘛,连个奶妈都请不起?”

“萧潇死前是有那么多钱,可现在她没了,家里少了一个赚钱主力。我的工资最多也就三千来块钱,还要供房,哪儿来那么多钱请奶妈。”严立山道,见他母亲在自己的一番话中低下头去,心里竟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其实他对萧潇也谈不上多么伟大的爱情,只是死了老婆以后,家里确实少了很大一笔收入,他一个人要供房要还贷要养家要带孩子要奉养双亲,这才深刻地感觉到有萧潇在的时候,自己省了多少心,省了多少开销。而且,萧潇这女人不物质,结婚的时候啥要求也没有提,婚后和他一起背着房贷,但对房子只写他一个人的名字这一点却毫无怨言,不像他的哥们江一平,为了房子的名字天天和他老婆掐架,甚至都闹到要离婚的地步了。

这时候,严立山才觉得没有老婆萧潇的日子有多不习惯,不过,每当他看到那个肉乎乎的小生命,再看看因为孙子的出生而兴高采烈的父母,对于自己那晚决定保孩子这件事就再也没有丝毫内疚之情,反而再三安慰自己:“萧潇这么贤惠的女人,即使要她自己来签协议,她也会要求保孩子的。我是尊重她的意愿才这么做。”

虽然在萧潇死后,顶撞母亲能够给自己带来一丁点儿的快感,但是严立山最终还是尊重母亲的意思,请来了一个奶妈专门负责喂小孩。

没想到才两天时间,奶妈就不干了。

问她原因,她还挺气愤:“这孩子每晚都有人喂,你们还请我来干嘛?神经病!害得我奶都胀得不行了。”

“妈,你怎么搞的啊你?我已经听你话请了奶妈来了,你就不要在这个时候还喂小孩儿牛奶了嘛。你看你,现在把人奶妈都气走了。”

“喂什么牛奶?我没有啊。”

“那人家奶妈说这孩子每晚都有人喂?不是你是谁?”

“说什么瞎话?你不相信你老妈?我看是那个新来的奶妈故意捣乱。”

“算了算了,那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你还是给他喂牛奶吧。”

“喂牛奶?这小毛头根本就不喝牛奶的,每次喂他都只喝一点点,所以我才让你请奶妈来。再说了,现在的牛奶都加了那什么三,三什么的,对孩子不好。你还是再找一个奶妈来。”

无奈,奶妈请了一个又一个,都说孩子不吃她们的奶,而且孩子单单不吃奶也就算了,每天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小孩儿都会大哭大闹,守夜的奶妈怎么拍怎么哄都哄不了,闹得人心慌。

而且奶妈都说,这孩子一直都是有人喂的,只是喂小孩的人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往往她们走开一会儿后回来,先前还饿得哇哇直哭的小孩儿,已经吃得饱饱的安然入睡了。即便是在嫌疑最大的小孩奶奶外出时,这种情况也时有发生。

时间久了,本来文化程度不太高的奶妈们就都疑神疑鬼起来,说这小孩一直是他死去的鬼妈妈在喂养。

这种流言一传开,越发没人愿意上自己家门来照顾小孩了。

听闻这件事后,严立山的老妈和老爹才感到害怕,倒不是害怕儿媳妇的鬼魂伤到他们,而是害怕小孩真的如别人所说吃了鬼妈的奶,那不是沾了邪气,不好养活了吗?

果然几天后,小孩子就生了重病,住进了医院。

“你说这个萧潇,她安的是什么心?都死了还缠着孩子不放!这女人太恶毒了!”

“妈,你别那么说她。第一,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第二,就算是有鬼,萧潇也绝对不会是恶鬼,那她也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才会这样。”严立山终于忍耐不住,生平第一回为自己的亡妻说了句话。

“我不管。医院要是治不好咱孙子的病,我就找个人来给他驱邪了。”

医院的医生对于小孩的毛病还真的是感到束手无策,因为小孩自从进了医院后,体质就越来越虚弱,但小脑袋却始终转来转去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一天夜里,严立山被一阵奇怪的响动惊醒了,只见小孩正张开小嘴巴,对着虚空吧嗒吧嗒地吮吸着什么,脸上的表情极为满足。

尽管周围什么也没有,严立山还是毛骨悚然。

那晚后没多久,当老妈再次提出要找一个灵媒来看看时,严立山也没再反对了。

不知道老妈从哪儿请来了一个自称“黄雅娟”的老太婆,对方施法不久就显现出鬼上身的状态,说话的声音、腔调和语气都和严立山死去的妻子萧潇一模一样。

“老公,我一个人在下面很孤单的,我想来陪陪宝宝而已。”

严立山吓得说不出话来,这个老太婆此时的神情、眼神、动作无一不和萧潇一样,让他想怀疑对方装神弄鬼都很难办到了。

“你已经死了,你是鬼!人鬼殊途,你凭什么再接近咱的孙子?你这样只能害死他!”真亏得严立山的老妈,心理素质不是一二般的好,这样时刻竟然还能声色俱厉地对儿媳妇的鬼魂说话。

“可是我真的是太孤单太孤单了,婆婆。如果有人能下来陪我,我或者就不再来打扰你们了。”

“那我去跟亲家说,叫他来陪你。”严立山的老妈道。

“哼!”灵媒冷笑起来,看也不看严立山的妈一眼,只对着严立山说道,“我现在就想要你儿子,或者你母亲两人中的一个。他们两个必须来一个!你要大还是要小?”

“我一个都不给!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妇人,竟然想要自己儿子和婆婆的命!你怎么那么狠毒啊你?”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要大还是要小?如果你不能作出决定的话,我就自动替你做出决定,带你儿子走了。”

“萧潇,如果你真的是萧潇的话,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以前的你是那么的善良啊,你……”

“善良有时候就是愚蠢的代名词,对吧?我只想再问一句,你要大还是要小?”

“我,我……”

灵媒突然走到婴儿所躺的病床边,将小孩子一把抓了起来,倒提在手里,问道:“要大还是要小?”

严立山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向来温驯的“萧潇”会做出这么惊人的举动。还是根本就是那个灵媒在耍花样?

一旁的母亲则愤怒地举起了凳子想要砸过去,却被严立山一把抱住了:“妈,你冷静点,冷静点。孩子在她手里呢。”

严立山的母亲顿时清醒过来,突然一撒手扔掉凳子,跪在了已被俯身的灵媒面前,哀求道:“萧潇,以前都是妈不对,你放过孩子吧,我来,我下来陪你。”

“你不是我妈!我也不稀罕你来陪我。”灵媒闻言将小孩子放了回去,才继续说道,“看在你真心爱我儿子的份上,我就饶了你这一回。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要大还是要小,是我自己一开始就决定了的,根本不是你一个外人可以代我决定的事情。”

“是,是,是。”

“以后对我爸好点儿,你们害他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如果不想让他再失去唯一的外孙,就别再那么自私了。否则,我随时都会回来带儿子走,我宁愿他不要长大,也不能把他扔给这么自私的一家人养活。”

说完,灵媒师黄雅娟浑身一震,昏了过去。

当黄雅娟再次醒来后,发现严立山母子正抱头而哭,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他们的小孩儿没救了,但仔细一看,小孩子却是活蹦乱跳的,已经开始抱着奶瓶咕嘟咕嘟地喝起了牛奶。黄雅娟顿时放下心来,知道自己先前和死灵的沟通已经起了作用,萧潇的灵魂终究还是放过了这冷漠自私的一家人,最终往生去了。

而他们,经过这一次惊吓过后,大概也会从此收敛了。

只有那柔软而可爱的小生命显得十分无辜而不幸,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他的降生,他的母亲萧潇做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

黄雅娟忽然想起了一种蛇,虽然这样的类比用在这里并不恰当,但她却无法遏止地想起了世界上唯一一种胎生的蛇类——蝮蛇。

这种蛇的母蛇在生产小蛇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尖利的树茬草茬麦茬,从上面飞速划过,将自己的肚子剖开。这样小蛇才能从母蛇的肚皮里爬出来,顺利出生并游走开去进入广袤的原野,而母蛇则倒在地上目视孩子们离开,自己最终惘然死去。

或者,作为母亲的本能,在最冷血的动物身上,也能得到最大的体现,更何况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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