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痘 作者:倪震

时间:2016-12-14 09:09:30 

麻醉剂生效后,女孩不再扭动和呻吟,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

薛漠北举起手术刀,在她平坦雪白的腹部上划过。助理医生熟练地拉开刀口,完整的肠组织便展现在众人的面前。直肠的交界处有一个明显的创口,一个小指粗细的黑色物体探出头,在灯光下闪现着冷冷的金属光芒。

接过剪刀,薛漠北小心翼翼地在创口上剪出一个两公分左右的横向切口。护士递过肠钳,他摇摇头:“组织钳。”

那个黑色物体比想象的还要长,足有十五公分。当它被夹出来后,薛漠北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接下来的工作虽然麻烦,但是最危险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手术结束后,他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发着呆,完全没有注意护士长的到来。

“薛医生,你没事吧?”护士长关切地问,“脸色不好,是不是太累了?”

苦笑浮现在薛漠北的脸上,刚才离开手术室时他就看到护士们在窃窃私语,现在连护士长也被惊动了。不过也难怪他们诧异,这种程度的手术对自己来说本该是小菜一碟,身为全市规模最大,条件最好的医院的新星,搞得如此疲惫不堪,难免被人关注。

“谢谢,我没事。”他起身伸了个懒腰,“那个女孩受伤的原因让我有点心神不宁,仅此而已。”

“我听说她是被椅子炸伤的。”

薛漠北点点头,“就是那种可以升降,下边是四个滚轮的椅子。螺丝扎穿了直肠,要是劲力再大一些,伤及别的器官,性命就难保了。”

护士长发出啧啧叹息:“你说现在的产品质量真要命,就连椅子都会爆炸。对了,咱们医院的这种椅子也挺多,你是不是在担心……”

薛漠北摇了摇头:“患者家属的情绪稳定没有?”

“别提了。”护士长挥了挥右手,“他们去找厂家的算账了,据说还联系了记者。那女孩也够可怜的,下个月就高考,肯定是参加不了了。”

“是哪家厂商生产的?”薛漠北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狮魂公司的,没想到老牌产品也靠不住。”护士长愤愤不平地说。

薛漠北的心沉了一下,做手术时那种隐隐约约的担忧变成了现实:他的女友夏苏南在那家公司当行政主管。出了这种事故,接下来会很麻烦。伤者肠道里的螺丝虽然被取出,但因为失血过多,现在尚未脱离生命危险。万一闹出人命,事情就更不可能轻易了解。

他越想越坐不住,借口上厕所匆匆离去。

夏苏南的手机始终打不通,估计正在焦头烂额。之前每次向她提起结婚的事,她总以事业正处于关键时期为借口推辞。夏苏南经常向他描述公司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声称很多人在觊觎她的位置,自己稍有疏忽就可能被排挤下去,还是维持单身状态最有利。

薛漠北刚过完三十五岁的生日,相貌堂堂,事业有成。父母催他结婚的频率一天比一天紧,但他为了尊重夏苏南两年之内肯定结婚的承诺,只能硬着头皮顶住。

希望她能平安度过这次危机,薛漠北把手机放回口袋,不过她要是因此被降职,甚至被开除,或许就会接受求婚……不,这想法太自私了,他拍拍脑门,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晚上回到家中,夏苏南果然没有回来,手机仍然保持着关机状态。

换下衣服,薛漠北走进厨房开始做菜。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故,她肯定会上火,菜还是要以清淡为主。打定主意,他系上围裙,开始做夏苏南最喜欢喝的萝卜肉丸汤。

卧室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薛漠北吓了一跳,差点被菜刀切到手。

关上燃气灶走进客厅,薛漠北惊恐地发现电脑桌前的椅子变了形:椅座上出现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棕色的海绵宛如翻卷的肌肉,可憎地探出了蓝色的粗织布面。黑色的碎片散落的到处都是,有几个大一点的甚至扎进了墙中。

殷红的液体从天棚上滴落,薛漠北抬起头,看到了恐怖的景象。

夏苏南养的那只三色猫,像是个半瘪的充气玩具,挂在天花板上。不,准确地说是被十几厘米长的螺丝扎透了脑袋,钉在上边。鲜血正是从猫肚子上的伤口流出来的。

猫的脑袋已经变了形,双眼瞪得滚圆,似乎是至死也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它的嘴斜咧着,看起来像是在对薛漠北露出诡异的微笑。

虽然薛漠北早就对血肉模糊习以为常,但他还是忍不住钻进卫生间呕吐起来。

夏苏南回来时已是深夜两点,她轻轻关上门,疲惫地瘫倒在沙发上,从包里取出一本蓝色封皮的线装书翻阅着,嘴角逐渐浮现出一丝微笑。

她所在的狮魂家具制造公司是典型的家族企业,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能够在时间长河中历经风雨洗礼,自然有过人之处:他们生产的家具除了质量优良,真材实料外,最令人称道的就是耐用。十几年前生产的家具,拭去表面的尘埃,和新买的差不多。

老板穆立人据说是祖传手艺的第七代传人,刚过天命之年,精明强干。去年他曾和妻子方雨参加了电视台的访谈节目。他对主持人坦陈:市场很大,自己并不担心产品的耐用会使销量降低。话语平淡,但言外露出股雄心勃勃的劲头。

主持人好奇地询问他们是凭借什么技术,能让家具如此耐用。穆立人笑而不语,他美丽的妻子接过话头:“诚心,恒心,以及信心。”

主持人不死心地试图让她深入谈谈,为什么几百年前的技术,别的家具商依旧还没有掌握。方雨用了“祖上福荫”四个字轻轻带过。当追问穆家历史的时候,穆立人的脸色沉了下来,主持人终于发现这似乎是触及了商业机密,连忙转移话题。

薛漠北看得出,这对夫妻都非等闲之辈。夏苏南能在这家公司当上销售主管,绝非易事。因此薛漠北对女友的工作全力支持,从未抱怨过。

“回屋睡吧。”薛漠北察觉到客厅亮起灯光,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你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夏苏南把书迅速地塞进皮包,“我洗漱一下就去睡。”

薛漠北有点纳闷,夏苏南从未在他面前做出这种仓皇的动作。

“真见鬼,今天公司来了一群难缠的家伙。”夏苏南转移话题似的嘟哝道,“一口咬定我们生产的椅子炸伤了人,非要见老板讨个说法。你知道,我们老板几个月前去外地扩张业务,总不能为了这种小事特地赶回来吧?何况还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使用不当造成的爆炸。”

夏苏南的话引起了薛漠北的反感:“咱们家的椅子也爆炸了,你的猫被炸死了。”

“什么?琪琪死了?!”夏苏南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它在哪儿呢?”

“我把它埋了。”薛漠北示意她不要吵嚷,“我没留下来,免得你看了伤心。”

“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夏苏南恼火起来,“你埋在哪里?带我去!”

薛漠北见她真的要夺门而出,连忙拉住她的胳膊:“我特地开车把它埋在临海的山上,环境不错。现在都几点了,明天我带你去看。”

夏苏南奋力挣扎了着,直到薛漠北低声而严厉地叫她不要胡闹,这才木然地重新坐下,喃喃自语道:“椅子怎么会爆炸?”

“我还想问你呢!”薛漠北指了指放在门旁边的椅子残骸,“这把椅子是你们公司生产的吧,你最好明天带着去检查一下原因。今天被椅子炸伤的那个女孩,恰好是我的病人。”

“这么巧?”夏苏南马上来了精神,“她怎么样了?”

“命保住了。但即使不落下残疾,心理上的阴影在所难免,要想恢复至少也得几年。”

“我知道你这个神医出马,一切会没问题的。”夏苏南抓住他的胳膊晃来晃去,“怎么还黑着脸,还在生气啊?好吧,我不该发火,对不起。”

“你回来后先是为猫发火,接着又为公司忧心,怎么唯独不考虑我?”薛漠北冷冷地说,“幸好椅子爆炸时坐在上边的不是我,否则你就等着替我收尸吧。”

“呸,乌鸦嘴!”夏苏南做了个可爱的鬼脸,“你不是好端端的吗?”

薛漠北刚要开口说什么,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是我……好的,我这就过去。”

“又要去医院?”夏苏南双眉紧皱,“值班医生都是摆设吗?”

“一家网吧的椅子发生了爆炸,医院那边都忙翻了天。”薛漠北边穿衣服边说,“你祈祷吧,千万别又是你们公司的产品。”

赶到医院后,薛漠北发现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虽然爆炸的只是一把椅子,但因为网吧里人员密集,四周的人不同程度的都受了伤。有个网管伤得最严重,椅子支架的金属碎片不偏不倚地钻进了他的眼睛,贯穿大脑,送进医院后已经没了心跳。

“太可怕了!”网管的同事坐在椅子上痛哭流涕,他的额头被擦了道长长的口子,脸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干净,“要不是那个碎片射在显示器上变了方向,弄不好我也没命了!”

坐在椅子上的人伤势颇重,螺丝从臀部进入,伤到了脾脏。薛漠北的手术对象正是此人。

手术完毕后,已是将近早晨八点。薛漠北觉得浑身酸痛无力,却毫无胃口,原因无它:爆炸的椅子还是狮魂牌的。昨晚医院的走廊上,网吧老板气急败坏的吼叫声还在耳边回响,人命关天,夏苏南想必要头大如斗了。

他身不由己地站起来,打算去看看第一起爆炸中受伤的女孩的恢复状况。

女孩侧身躺在床上,气色好了很多,全然不是昨天刚送进医院时那副惨白扭曲的面孔。

薛漠北例行公事地问了几句,发现她情绪不错,便话锋一转:“能说说你受伤的经过吗?”

“我正坐在桌子前写习题,就听到一声巨响,然后疼得晕了过去。”女孩双眉微蹙,“等我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躺在这里了。”

“那把椅子用了多久?”

“没多久,一个多月而已。”女孩想到了什么,“医生,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不影响我下个月参加高考吧?”

“你要安心休养,这样才能尽快恢复。”薛漠北含含糊糊地支吾过去,转身想要离开,却又被女孩叫住:“医生,我的额头很痒,是不是药物过敏?”

薛漠北走过去俯身看了看,她的额头上隐隐约约地浮现出几个红点,用手摸了摸,油腻腻的:“不是过敏,应该是青春痘,别担心。”

“真奇怪,以前我从没起过青春痘。”女孩嘟哝道。

下午三点,薛漠北回到家中,意外地发现夏苏南正在厨房里忙碌。

“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中大奖辞职了?”他打趣道,“上次吃你做的菜是哪个朝代的事?”

“尖酸刻薄!”夏苏南白了他一眼。

饭菜上桌后夏苏南率先举起酒杯:“为了你对我事业的无私支持,我敬你一杯。”

“有言在先,这顿饭我不敢保证会不会被医院的电话打断,到时可别翻脸哦。”

“我有那么小气吗?”夏苏南喜气洋洋地说,“赶紧吃菜,尝尝我的手艺退步没。”

“到底有什么好事,你得先告诉我。”薛漠北举起筷子又放下,“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你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夏苏南抱怨道,“好吧,告诉你,爆炸的椅子经过各方检查,确定是劣质的仿制品,这样和我们企业就没有关系了。”

“真是爱公司如家的好员工。”薛漠北发出夸张的叹息,“我过生日都没见你这么激动。”

“你懂什么。”夏苏南呷了一口葡萄酒,神采飞扬,“这件事是我独立解决的。我已经向老板汇报过了,他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肯定有数。我顺便描述了一下那几个竞争副总的对手,本次事件里的表现,足够让他们提前退场。”

“那就提前恭喜了。”薛漠北淡淡地说,“等你荣升副总后,最好把你们的商标改改,那只呲牙咧嘴的狮子我看得实在不舒服。”

此言不虚,魏漠北始终对狮魂家具的商标有点排斥。那个双目圆瞪的狮头,旁人认为是威武雄壮,但他总觉得是凶相毕露,还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这算是什么反应?”夏苏南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难道你不为我高兴?”

“当然高兴,只是我不喜欢你用那种阴谋家的口吻对我说话。”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着,险些把温情的晚餐酿成火药味十足的辩论。电话恰如其分地响了起来,薛漠北放下电话后,神情复杂:“又有一把椅子爆炸了。”

“炸就炸吧,肯定还是仿制品,与我们无关。”夏苏南没好气地说。

“这次受伤的人叫方雨,是你的老板娘,她指名道姓要我为她动手术。”

夏苏南倏地站起身,惊惶之色溢于言表:“什么?她……有没有生命危险?”

“去医院后才知道。”薛漠北哼了一声,“你至于这么惊惶失措吗?”

令他意外的是,夏苏南没有反唇相讥,而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拉着薛漠北就下了楼。

赶到医院后,薛漠北发现院长在大厅里搓着手,满脸焦急的神色。看到他的身影,院长罕见地带着小跑迎了过来:“你可算来了,快去做术前准备!”

走往消毒间的路上,院长在旁边不停地叮嘱,大意就是一定要精心细致,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院长和穆立人常有往来,在医院里众所皆知。有人见到他和穆立人一起吃饭,还有人言之凿凿地宣称曾在市郊新建成的高尔夫球场见过两人打球。院长听到传言后一概否认,说他们只是点头之交,不过他现在的反应却证明了他们的交情不浅。

方雨比电视里看上去还要漂亮,虽然脸色苍白,但依然保持着从容不迫的高雅态度。她躺在手术台上,见薛漠北走进来,抬头微笑致意。

同以前的伤者不同,方雨的创口在腹部,肚脐的上方有一个核桃大小的血洞,肚皮上的斑斑血迹变成了紫红色,看来受伤至今的时间已然不短。

“为什么不做全身麻醉?”薛漠北小声问助理医生,“……麻醉师到哪里去了?”

“这是我的请求,不要怪麻醉师。”方雨安详地说,“薛医生,请开始吧。”

“对不起,我不可能在麻醉师不在场,并且事先没有和我商讨麻醉方案的前提下贸然做手术。”薛漠北一口回绝,“这也是对你的生命安全负责。”

“请你让助理医生和护士都出去可以吗?”方雨虽然像是在商量,但语气却不容质疑,“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

大概他们都知道这位病患和院长的关系非同一般,还没等薛漠北发话,手术室里的人就退了出去,只留下薛漠北站在手术台前莫名其妙。

“有什么话就快讲。”薛漠北气鼓鼓地说,“你的伤势耽误不得。”

“这次手术只需要你一个人便足够了。”方雨的脸上露出奇异的微笑,“其实严格说来,这算不上手术,而是解剖尸体。”

薛漠北愣住,直勾勾地盯着方雨,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劳累出现了幻听。

方雨的右手从罩单下伸了出来,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被她干瘦的手指紧紧攥住:“我预料到你下不了手,所以第一刀由我亲自动手。”

在薛漠北回过神之前,方雨迅捷无伦地在自己的肚子上竖着划了一刀,等薛漠北抓住她的手后,横着的一刀也已经完成了。

手术刀呛啷坠地,薛漠北目瞪口呆地看着鲜血从十字刀口内喷涌而出。与此同时,身旁的心跳仪发出了尖锐的报警音。

尾声

“半年来,我们翱翔集团再度振兴了我市的家具市场!以最经济的价格,推出最耐用的家具是我们的理念!我们家具的材料绝大部分都是纯天然无污染的材料,质量绝对可靠!”

电视机的屏幕上,西装革履的男人声如洪钟,口沫横飞。

纯天然无污染……尸蜡岂不是也符合这条标准?夏苏南在电话里提到了穆立人留下的最后资本,她肯定是把尸蜡的配方卖给了别的家具制造商!

薛漠北死死地盯着电视里的男人。

他满面春风,额头上几颗鲜红的痘痘隐约可见。

方雨的死亡是二十四小时之前的事,对薛漠北来说,一切都还异常清晰。他并不是什么神医,抢救无效,死在手术台伤的患者他见过很多,可加起来也没有这次带给他的冲击大。

虽然肚子有些发胀,他还是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冰水的刺激感有助于暂时分散注意力。

院长强硬地否定了薛漠北打算报警的想法:“为了保险,我开启了手术室的监控摄像头,录像清楚的证明,你毋需担负任何责任。我放你一周假,回家好好休息,后边的事由我处理。”

为了避免给医院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偶尔保持缄默亦非怪事。真正让薛漠北揪心的是,夏苏南毫无预兆地失踪了。从手术室出来就没见到她,用尽各种方式也联络不到。以前夏苏南为了工作,有过没打招呼便消失几天的先例,他决定先等等再说。

出于医生的本能,薛漠北在为夏苏南担忧的同时,不禁想到方雨临死前的话:“这算不上手术,而是解剖尸体。”

那道十字刀口下究竟掩藏着什么秘密?薛漠北懊恼起来,当时如果自己毅然决然些,把刀口拉开看上一眼……想到这里,他觉得双手发痒,痒得钻心彻骨,恨不能时光倒流。

护士长打来了电话:“薛医生,那个女学生有些不对劲,起了满脸痘痘。”

“……除了我开的药,她吃过别的东西没有?”

“病号饭是统一做的,应该没问题……早晨院长来查房时,给她注射了一针苯海拉明。”

“胡闹!没确定原因就随便注射抗过敏药?”薛漠北跳起来,“我这就过去!”

他气喘吁吁地走进病房时,女孩因为药物作用躺在床上昏沉沉地睡着,脸上密密麻麻的鲜红色皮痘。薛漠北疑惑地仔细端详着,看起来的确像是皮肤过敏,但他开的药方中没有任何成分会导致这种过敏现象。即便如此,院长注射苯海拉明的行为还是显得过于草率。再说,他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方雨死后开始查房呢?

“她的家属呢?”他转身问护士长,目前应该先弄清家族过敏史。

“指望不上他们!”护士长板着脸,“都忙着为椅子爆炸的事索赔去了。”

“你先注意观察,有任何异常马上通知我。”薛漠北在屋里转了几个圈,“……方雨的尸体被亲属认领走了?”

“没有,但是也不在太平间。院长亲自做的善后,不许任何人插手。”

话音刚落,走廊上传来一阵骚乱,几个护士匆匆地跑了过去。护士长出去拉住了一个护士,问她出了什么事。

“师范附中的椅子爆炸了!”

这次受伤的是三位教师和两名学生,坐在椅子上的教师臀部造成了开裂状的伤口,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脏器。其余几名伤者是被金属碎片穿透了身体,伤势颇重,但没有生命危险。

凄厉的惨叫声引来了许多围观者,护士们好不容易才分开一条道路,将伤者或推进手术室,或扶入处置室。

许多医生随着医龄的增长,职位的提升,胆子变得越来越小,唯恐出了医疗事故殃及自身,哪怕仅仅是损伤名誉也难以接受。薛漠北是个例外,那个奄奄一息的教师反而激发了他的渴望。有人觉得医生对生死冷漠无情,其实那是一种自我保护。面临富有挑战性的局面,义无反顾地冲上去,才是最大的恻隐和悲悯。

他来到院长办公室,试图请求把手术的任务交给自己,却发现夏苏南正在同院长窃窃私语。他的贸然闯入,使两个人的神色一变,停止了交谈。

“小南,你怎么在这儿?”薛漠北扬起眉毛。

“薛医生,你找我有事?”院长咳嗽了一声。

弄清薛漠北的来意,院长不紧不慢地坐了下去:“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目前的最需要的是休息。这不是建议,而是命令。”

薛漠北沮丧地低下头,无意中发现院长那把豪华的旋转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简陋的木质座椅。

“院长,您的椅子……”心中郁闷,薛漠北不无讽刺地开口询问,“出了什么问题?”

院长愣了一下,借口出去办事,板着脸走出了办公室。

“你真是个死脑筋。”夏苏南对他发起了牢骚,“对领导这样不恭敬,没你的好果子吃。”

“别光指责我,你跑到哪儿去了?”薛漠北瞪了她一眼,“至少该提前给我打个招呼吧?”

“老板娘去世了,我当然要负责处理后事。”夏苏南坐在院长的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老板授权给我,这是多么大的信任,我得把握住机会。”

“你们老板怎么想的?自己的妻子死了还不回来?”

夏苏南耸耸肩:“确实有点怪,不过我也不方便打听原因。”

“我记得你和方雨的关系不错,对她的死你有什么看法?”薛漠北不无讽刺地问。

“关系再好她也是我的老板娘,不是朋友。”夏苏南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想要在公司里坐牢位置,少一点好奇心是关键。”

薛漠北扬起眉毛,这种情况夏苏南以前从未提起:“你们公司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没有。”夏苏南狡黠地笑笑,“老板只是很不愿意提及祖先,更忌讳追溯公司的历史。”

薛漠北眯起了眼睛,老字号的店铺会对此讳莫如深?难以理解。

椅子为什么会爆炸?这是萦绕在薛漠北心头很久的问题。被院长勒令回家休息后,总算有了时间和精力。

他在搜索引擎上输入“椅子爆炸”四个字,敲下回车,居然显示了数百条相关信息。

伤者男女老少都有,椅子的款式五花八门,但无一例外,都是带有金属杆,可以升降的气压旋转椅。

汇总各方消息,薛漠北得出一个结论:肇事的椅子绝大多数都是三无劣质产品,生产者为了节省成本,在气压缸和气压杆的选材上以次充好,里边的压缩气体也不是稳定性较好的氮气,而以空气取代。这样使用时间一久,就可能因为裂缝而爆炸,尤其在温度偏高的夏天,更易出事。

薛漠北吁了口气,这么看来夏苏南所言非虚,狮魂家具公司的产品向来以质量可靠著称,没理由为了蝇头小利而砸了自己的招牌。可转念一想,家里的那把椅子,是一个月前夏苏南带回来的,她总不至于弄到假货……难道她和椅子爆炸有什么关联?

烦躁的情绪让薛漠北坐立不安。从医院分别后,夏苏南又杳无音讯,想问个究竟亦无法实现。看看时间,他打开电视,猜测本地新闻对最近这一系列严重事应该有相关报道。

果然,国内要闻报道完毕后,播音员神情严峻地说:“据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一个半小时之前,本市某贸易公司的椅子发生爆炸,造成一死一伤。近日以来,椅子爆炸事故接连发生,给市民造成了相当恐慌,有关部门正在全力调查伪劣产品的来源。在此我呼吁广大观众,在购买气压旋转椅时,务必购买正规厂家的产品。”

画面一转,夏苏南的形象出现在屏幕上,她眼圈发红地对着镜头描述狮魂公司在这场风波中遭受的严重损失,提及伪劣产品时,她变得怒发冲冠,声嘶力竭地批判和谴责。

真够卖力的,她哪怕对自己有这一半的重视就好了,薛漠北自嘲地想。不过情有可原,公司万一倒闭,她这些年的心血皆会付诸东流。

从高中成为同学后,他便意识到这个姑娘心高气傲,总想成为众人的焦点和仰慕对象。和这种女孩在一起,就意味着要牺牲部分自我,但没办法,当你真的喜欢一个人后,牺牲也就不能称之为牺牲,而仅仅是心甘情愿。

回忆起以往的点点滴滴,薛漠北心中既甜蜜又苦涩,二者汇合起来,转化成了担忧。

他走进卧室,掀开床垫,下边有一本破旧的线状书。这些日子他发现夏苏南一直在偷偷摸摸地读这本书,好奇心曾促使他一睹为快,但他忍住了,毕竟应该尊重别人的隐私。

“你猜对了。他把老板制造的椅子彻底回收,证据全部销毁,感染上麻风病的患者统统烧死,自杀以后也不必担心被人发现家族的秘密。可他万万没想到琪琪的尸体上也有麻风杆菌,你说这算不算天意?”

“院长自杀,是因为他发现我把他逼到了绝路。”薛漠北哼了一声,“那本书你是故意让我看到藏在什么地方的吧?”

“随你怎么想。”夏苏南不以为然地说,“你们院长也是个黑了良心的家伙,这些年来的尸蜡都是他提供给老板的。他把老板埋在地里提取尸蜡,是为了看看麻风尸蜡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天他把我叫去院长办公室,是为了利诱我替他效力。”

薛漠北瞠目结舌:“你们这些年生产的家具的也涂着尸蜡?”

“是啊,要不凭什么那么耐用?还有电脑椅的密封层也是。不过并非麻风病人的尸蜡,毕竟麻风病人现在不那么好找,只是用无主尸体制造出来的尸蜡,经过测试效果很好。你们院长搞到这些东西没多大难度,实际效果也并无不同。”夏苏南的叹息声很假,“哎,穆家的祖先也真冤枉,麻风病得的太不值了。不过老板的病得很蹊跷,他没有接触细菌怎么也会得病,难道他们家的麻风病可以遗传?”

“你很聪明,一言中的。”薛漠北无力地坐在床边,“你站在一旁看热闹,浑水摸鱼,远走高飞。不过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还打电话来向我解释?”

“有些细节警察肯定难以调查,你去和他们说说,没准能算我立功。”夏苏南半真半假地说,“以后万一太想你了,我回国还能少判几年。”

“别想我了,我知道你的心比天高。”薛漠北斩钉截铁地说,“你迟早要把天给捅出个窟窿。心越高,胆越大,不丧身家不肯罢。”

“我的身家一时半会还花不完呢。”夏苏南得意地说,“前几天我又搞到了一大笔钱。用老板最后留给我的一笔资本换来的……为了这笔资本能够变现,我好不容易才让被火灾中死者的家属不予深究……啊,我要登机了,我打算换个没签订引渡条约的国家,有安全感。”

原来是她干的!喂了几声没有回音,薛漠北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夏天过去了,夏苏南没有回来。

她去了国外,卷走了狮魂公司的几百万资金,以及穆立人保险箱里的全部资料。

窗外梧桐树的叶子掉光时,她给薛漠北打来了电话。

“我是小南。我挺好的。”夏苏南语气轻快,“据我所知穆家没有继承人,警察还在通缉我吗?”

“这你得亲自问警察,我不清楚。”薛漠北冷冷地回答。

“别怪我,当我知道椅子爆炸后,就知道公司要完蛋。”夏苏南轻笑一声,“老板娘告诉我老板发了疯,哪怕毁了自己创办的公司也在所不惜;你们院长则向我打包票说,如果能助他取得公司的控制权,绝对不会亏待我。”

“他们都挺信任你。”薛漠北讥诮地说。

“无论谁上台,我肯定是最先倒霉的那个,因为知道的太多了。”不知何时夏苏南学会了装傻,“道理很老套,但非常实用。他们既然想拿我当枪使,我就得另寻出路。”

“你都知道些什么?”

“老板得了麻风病后,病情发展很迅速,神经也开始变得不正常。拒绝治疗,而且迁怒于自己从事的行业。他知道弟弟在觊觎继承权,就想干脆毁了公司。公司里容易走漏风声,他就在外边仿造自己的产品,制造些事故,顺便也当发泄和报复。”

“那些伤者可都和他无冤无仇!”薛漠北激动起来。

“半疯的人有什么道理可讲?他一门心思只想用这种方式报复祖先。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发现自己仍旧没有摆脱家族的诅咒,愤恨绝望的心情是很自然的。制造可能会爆炸的椅子卖出去,随机选择受害者,对他这种内心高傲自大的人而言,似乎更有执行‘天意’的满足感吧。”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情况的?”

“咱家椅子爆炸的第二天。”夏苏南细声细气地笑起来,“我可不知道那玩意会爆炸哦。老板娘让我调查老板在外边搞什么鬼,我花了很大力气,查出些可疑之处。我买通工人偷了一把回来研究老板制造它的目的。至于那本书,是我从老板娘办公室里顺手牵羊的,就算她发现书丢了,首先怀疑的也是你们院长。我不想被人当枪使,得弄清前因后果才行。”

“方雨是怎么受伤的?”薛漠北故意压低声音,“你干的?”

“讨厌!我没那么狠心。”夏苏南反驳道,“当时老板已经病发得很厉害,老板娘想阻止他的疯狂行动,言语不和吵了起来,加上你们院长在旁边怂恿挑衅,老板就用射钉枪装上带菌的螺丝,朝老板娘开了一枪。老板娘到底是女人,对老板挺有感情,一时想不开就在医院自杀了。她知道你是我的男朋友,指定你做手术就是为了方便我了解真相,把穆家的那些丑闻公布于天下。”

原来是螺丝上带有那种变异的麻风杆菌,因此被碎片炸伤的人都没有感染。暗忖之下,薛漠北心中释然:“那么把穆立人埋在地下的人是院长了?”

形势所迫,顾及不了许多。薛漠北把书捧在手里,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

这是一本似宗谱又似传记的书,上边详细地记载了夏苏南的老板,穆立人家族的事迹。完稿于光绪二十年,距今足有一百多年。文体是近代文言文,理解起来倒不太费力。

书内记载的第一位人物,是明末期一位名叫穆逢春的商人,那时这座城市还是个小县城。

他是木匠出身,因为头脑灵活,积攒够本钱,招揽了一批匠人在身边,垄断了县城的木器生意,家境逐渐富庶,五十岁那年,成为了富甲一方的财主。就是在这年,他遇到了一名异人,两人交谈后,穆逢春开始了闭门不出的生涯,命人在庭院里造了个大水池,灌满米酒,裸身入内畅游,然后躺在烤好的全羊野猪上打滚,弄得浑身油腻。他留下几个身材壮硕的仆人差遣,把妻子儿女全都赶到了别宅居住,如此折腾了两年多,他叫来了自己的儿子,交待了几句话后,一命呜呼。

他的儿子穆仁念,开始还兢兢业业地经商,但到了五十岁那年,又重蹈父亲的覆辙,搬进酒池所在的宅邸,没到半年就驾鹤西去。

接下来的几代也大抵如此,只是折腾的时间长短不同。光绪十五年,那栋宅邸毁于大火,这一系列荒唐的举动才算结束,记载也就此中断。

穆氏家族不知出于何种动机,居然把祖先这些荒诞的行为洋洋自得的记载了下来,字里行间还流露出一种洋洋自得的意味。难以理解,薛漠北撇了撇嘴。

书的最后一页上是一首诗和一幅画,诗云:“父为子拭面,子为父浴足。密蜡享棺椁,子孙受福禄。”

旁边有条注释,这首诗是异人送给穆逢春的批语。

那幅画则是一个狰狞的狮头,眼神凶恶,青面獠牙。它和狮魂公司的商标图案完全一致,原来穆立人是沿用了祖先的创意。

薛漠北把书放回原处,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他的心中有一种非常古怪的熟悉感:书里的某个内容,他似乎在何时何地听某人讲过,然而就是毫无头绪。

脸上发痒,他以为是只飞虫,随手一拍,触感不对,睁眼才发现原来是只指肚大小的蟑螂。深黄色的液体在掌心蔓延,极度的厌恶感让他坐立难安,他决定去医院查个究竟。

薛漠北示意护士长关好病房的门,他扭亮手电,强光照在女孩的脸上,那张原本清瘦秀气的面孔,此时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她尚有神智,被强光刺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十几个小时前的那些所谓的青春痘,现已变成了杏核大小的肿瘤,颜色更加鲜艳,红得像是稍微一碰就会出血。细细的一条缝隙里有隐约可见的黑白色在转动,若不是如此,根本无法相信这就是那双清澈的剪水双瞳。

鼻孔彻底没了踪影,她只好大张着嘴,发出粗重地喘息。薛漠北观察了一下空腔,舌头赫然变成了诡异的深灰色。

“皮肤病科的孙医生来过,他说是术后感染。”护士长说,“我就给你打了电话。”

“推卸责任是他一贯的风格。”薛漠北笑了笑,“我想请你你帮我一个忙。”

他凑近护士长的耳边低语几句,护士长点点头走出病房。薛漠北沉思了片刻,在女孩的皮肤上提取了些许分泌物,装进试管中。

护士长回来的比预想的还要快,她进门后无声地点了点头。

“化验室有人使用吗?”薛漠北问。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薛漠北急匆匆地直奔化验室。

十几分钟后,他从显微镜前直起身,满脸沮丧之色。虽然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疏漏了一点:没有答案才是最可怕的。

薛漠北在医学院的成绩出类拔萃,但他绞尽脑汁,对分泌物里的那种细菌还是毫无印象。

突变产生的全新细菌,天外降临的宇宙病毒,不!肯定不是这些原因。他为自己有这种逃避责任的念头感到羞愧,如果是这两个原因,早就流行开了,而不仅仅只局限在医院内部。

他灵机一动:“护士长,五楼那个小冷藏库的钥匙你能弄到么?”

“钥匙在院长的手里。”护士长露出迷惑的表情,“你问这个干什么?”

“方雨的尸体并没有被亲属认领走,我想院长是把她安置在了那里。”薛漠北挠挠头,“怎么说呢……有些事情我想可以从那具尸体上找到答案。”

“可是这不符合规定。”护士长为难地说,“你要这么干,要取得院长的同意才妥当。”

妥当?薛漠北笑了笑,院长无疑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妥当,压根不允许别人插手。尽管不知道其中有什么隐情,可向他要钥匙和与虎谋皮是一个性质。

护士长在业务上无可挑剔,这同她一丝不苟的脾气有关,当然背后也有人抱怨她刻板僵硬。薛漠北无奈地笑笑,说服她的难度太高,只能另做打算。

谎称要回家休息,趁护士长去别处巡查,薛漠北在她的抽屉里找到了院长办公室的备用钥匙,小冷藏库的钥匙到手了。护士长是个很精细的人,应该很快就会发现钥匙不见,顺藤摸瓜找到冷藏室是迟早的问题。薛漠北飞快地爬上五楼,打开冷藏室的门,进门的瞬间他犹豫了一下,戴上了口罩。

冷藏室里的灯光昏黄,最里边有一辆推车,上边担架里的尸体被塑料膜密封着。

薛漠北咽了口唾沫,放缓脚步走过去,不出所料,正是方雨的尸体。她的神色依旧安详,腹部的十字刀伤显然被拉开观察过,虽然已经复原,但还是可以看到些许缝隙。

薛漠北犹豫了,按照处理方式判断,尸体肯定具有强传染性。去拿防护服很容易被人发现……要么,冒一次险?

从理论的角度而言,这种冒险无异于玩火,可是医生是活生生的人,病人也是,所以有时并不该盲目屈从于理论。念及此处,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想要打开那层塑料膜。

“薛医生,你在干什么?!”护士长的断喝吓了他一大跳。猛地转过身,薛漠北发现护士长满脸怒气地站在门口,“你怎么这么胡来?”

薛漠北深知护士长的秉性,于是反其道而行之:“上个月有个孩子玩耍时把筷子插进了食道,他被送来时痛得晕了过去,你还记得这件事吧?”

护士长皱了皱眉,点了点头。

“同样长的螺丝,以接近子弹的速度从臀部射入,直奔腹腔,穿透肠道,把腹腔搅得一塌糊涂。这种痛苦比筷子要强烈百倍。”薛漠北轻声细语,“有人坐在书桌前用功读书、有人坐在电脑前上网娱乐,有人坐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就在此时,毫无征兆的一声巨响,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剧痛击倒在地,如坠地狱。而这种事还可能继续发生,不知何时何地,也许受害者就是你我的亲戚,朋友。”

“我知道椅子爆炸的事,但咱们是医院……”

“被椅子炸伤的人都送进了咱们医院,刚才我让小魏去察看了一下,他们面部的皮肤都不同程度的出现了皮痘和肿瘤。我确定与药物过敏无关,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外部感染。”

“你是说椅子的碎片带有病菌?”护士长经验丰富,立刻猜到了薛漠北的想法。

“而且还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病菌。我束手无策,忽然想到方雨临死前曾暗示要解剖她的尸体。”薛漠北恳切地注视着护士长,“不知道院长为什么要把她的尸体锁在这里,但我觉得所有的谜团很可能在她的身上得到解答,你认为我该不该这样做?”

护士长沉默了很久:“按规定必须要先穿上防护服,你稍等,我去拿。”

“每代的麻风患者去世后,他们便把尸体掩埋在酒池府邸里,同时插一根管子直通墓穴。如此既能保持阴暗潮湿,又利于空气流通,可以加速尸蜡的形成。这种可怕的习俗一直持续到光绪十五年,那一代的穆氏长子因为麻风入脑,疯狂中点燃了宅邸,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从此这种习俗便中断了。可奇怪的是,长子这支血脉中。依然出现了麻风。或许经过代代相传,他们的基因发生了变化,拥有了把麻风病遗传下去的体质,或者是变异出出一种可以遗传的麻风病。可惜当时的条件不允许我深入研究,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于是在课堂上顺口讲了一句,用酒和动物油脂治疗麻风的偏方断不可行。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留有模糊的印象。”

“穆立人的父亲对我提及一首诗:‘父为子拭面,子为父浴足。密蜡享棺椁,子孙受福禄。’这首诗就是对他们家族秘密的隐晦概括。他们所谓的祖传技术,其实就是利用父辈的尸蜡,创造出家具界的神话。我之所以一直把这个秘密埋在心底,一则购买家具的人不会因此被传染上麻风,二则实在不忍心毁掉这个家族的声誉。现在情势紧急,我才不得不告诉你。”

“你们的院长是穆立人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环境所迫,他被送到别人家收养。后来他也成了我的学生,他从我口中得知了父亲的事。听到他自杀的消息,我立即想到他肯定是和兄长合伙做了些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他很可能是为了掩护家族名誉而一死了之。但穆立人已经过了五十岁,估计早已病发。从你那些病人的临床症状来看,我终于可以断定,这种麻风杆菌,在穆家人后天形成的特异体质中发生了变异,变成了一种急速发展的魔鬼!”

“父慈子孝,荣华相传”的诗词里,居然隐藏着如此可怕的秘密,这些人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薛漠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过了许久,薛漠北的情绪才略为平静。洞里的那个狮头狰狞依旧,他却多了几分悲悯之情。

穆氏家族流传下来的是相对罕见的瘤状麻风,这种病发展到后期,会改变脸部结构,形成类似狮面的怪脸。狮魂公司的商标并非狮头,而是他们祖先病发后的面孔!

穆立人也没有逃脱祖辈的命运。夏苏南曾告诉我他在半年前出国考察,那时他应该已经发现自己即将病发。把他掩埋在这里的肯定是院长。制造尸蜡的陋习不早已中断了吗,为何还要重拾?麻风病的治疗比较麻烦,但几乎都可以根治,穆立人会是个讳疾忌医的家伙?

一股怪异的风吹了进来,身旁的火星飘进坑里,腾的一声,火焰升了起来!

穆立人的尸体竟然动了,同时发出凄厉持续的惨叫!

他还没死?!

明知麻风晚期病人可能陷入假死状态,可他被埋的时间肯定不短,怎么还活着?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惊怖,薛漠北忍不住连连后退。

穆立人的惨叫声更响了,他不知从哪里来的蛮力,抬起上半身,向薛漠北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掐死这个多管闲事的人。

火焰在穆立人身上蔓延,他变形的五官蜡烛般的开始融化,最后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恶臭,他颓然倒下,四周残留着一滩融化的液体……

祖辈的厄运,历经百年沧桑,真的无法斩断?!

返回市内的途中,薛漠北查到了院长遗书中交待的制造厂的位置。

看看表,将近凌晨两点。车窗外夜色漆黑,星月无光。想到那个地方很偏僻,他动了白天再去的念头,但是方雨被掏空的尸体浮现在眼前,他咬了咬牙,认为马不停蹄比较妥当。

半小时后,薛漠北抵达了目的地。

说是制造厂,实际上只有几件平房。四周的荒野幽暗静寂,他的手电比萤火强不了多少。

薛漠北来到最大的一间房子前,想必这就是厂房。他缓缓地推开门……一个硕大的狮头出现在眼前!手一松,电筒险些落地,晃动的光线下狮头更显得狰狞可怖。

他退了几步,定睛看去,原来是一个印有狮魂商标的包装纸箱立在门前。薛漠北发泄似地用脚狠狠踢了上去,纸箱发出一声闷响,颓然滚入黑暗的角落。

刚走进厂房,薛漠北就嗅到了刺鼻的怪味。四下观察,从地面到墙壁,乃至天花板,都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黑色。他伸手摸了摸,发现原来是沥青。

屋子很大,至少有上百平方米。除了一些无用的垃圾,材料设备全部被搬光了,薛漠北反而省了很多力气。他边走边拖着右脚在地上摩擦,在房间的东北角,他发现地面有一根拇指粗的小洞。

应该就是这里了,他对自己说,可是情况比预计的还要复杂。他略作思考,返回汽车,从驾驶室里取出一个空的饮料瓶,扭开邮箱装满汽油,从后备箱里取出几块抹布和一把钳子。

重新回到屋内,薛漠北把屋里的垃圾拢作一堆,浇上汽油点燃,生起了火。二十多分钟后火势减弱,他用木棍捅了捅地面,沥青已经被烧软。他蹲下去用钳子清理了洞口附近的沥青,一截拇指粗细的钢管漏了出来,夹牢后使劲向上一拔,波的一声闷响,地面上出现了个脸盆大小的洞。昏暗的手电光下,一个狮头出现在洞底!

这次可不是印在纸箱上的画像,而是个真正的狮头!尽管都在预料之内,薛漠北的心脏还是砰砰乱跳,大脑也被骤然升高的血压弄得有些眩晕。

狮头比画像上的还要恐怖许多:颧骨高耸,眼窝处是两个黑洞,直勾勾地盯着薛漠北,仿佛在质问他为何要打搅自己。

几个小时前教授的话语回响在魏漠北的耳边:“其实听到你们医院着火,院长自杀的消息,我就想联系你。仔细考虑了一下,为了给死者安宁,我还是选择了沉默。没想到情况如此复杂,我不能沉默下去了。”

“四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年轻的医生。有一次在乡下行医时,我遇到了一个麻风病患者,我伴他度过了生命最后的时光。出于感激,他向我描述了家族的黑暗历史。”

“这个麻风病患者就是穆立人的父亲。据他所说,他的几代祖先都是死于麻风病。我很奇怪,因为麻风病并无遗传性,可他接下来的话却吓到了我。”

“他说那并非遗传,是刻意为之。他们家族中最初患有麻风病的,是一个名叫穆逢春的商人。他在五十岁那年遇到了异人,异人察觉到他的麻风病即将发作,就告诉他一个办法。遣散家人,把自己隔离开,每日在酒中浸泡,然后涂上动物的油脂,再去酒中浸泡。如此反复,倘若不能治愈,死后尸体上会出现尸蜡。把尸蜡刮下来,加上别的材料调匀,涂在木质家具上,然后再刷上油漆,可以起到防腐驱虫,历久弥新的奇效。”

“穆逢春照办了,他的子孙也遵照了先辈的遗训。可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麻风患者的尸蜡含有细菌,将时尸蜡当成独门秘方只传长子,严禁旁人接触,结果是穆氏的长子均罹患麻风病,并且基本上都在五十岁前后,我认为这和他们接触传染源的年龄相近,加上麻风病的潜伏期比较长,二者结合的结果。但他们把这个当成了天意,始终没有去探寻和抗争。”

护士长站在薛漠北身旁,替他举起手电。

薛漠北深深地吸了口气,用镊子拉开了十字刀口,就在刀口被彻底拉开的瞬间,空气从铅般的沉重突然变成了轻烟似的空虚:方雨的腹腔内空空如也,五脏六腑被掏了个一干二净!

该死!薛漠北懊悔地握紧双拳,早知道就该先下手为强。

“是院长干的?”护士长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薛漠北一声不吭,脸色铁青。

凄厉的警铃声响彻走廊,冷藏库的三个人悚然变色,护士长第一个冲了出去。

窗外浓烟滚滚,三人疾步跑下楼,薛漠北吃惊地发现熊熊火舌从那个女孩的病房里探出了头,他抄起灭火器冲过去扑救,但火势异乎寻常地猛烈,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火势很猛,消防队赶到后花了将近一小时才扑灭。失火的地方除了女孩的病房,另几个椅子爆炸事故的重伤员同样葬身火海,方雨的尸体也在混乱中失踪了。

救火的过程中,院长始终没有出现。警察找到他的家,发现他服毒自杀,留下了遗书。

遗书上交待:他为了敛财,私下成立了一家无照的家具加工厂,仿造狮魂牌的椅子。爆炸事故发生后,他吓得六神无主,倘若真相大白于,必定身败名裂。事故调查组的压力搞得他精神近乎崩溃,半疯狂的状态下,他纵火烧死了受害者。回到家后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只好一死了之。

一派胡言!薛漠北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到墙上,工资丰厚、待遇优越,何必为了些许钱财就去冒这种划不来的风险?他不惜生命去掩盖,足以证明那个秘密非同寻常。能让他这么做的人,更不是等闲之辈。

穆立人。

薛漠北用手指在桌面上写下了这个名字。死者的家属不约而同地放弃了深究责任,领取赔偿金后偃旗息鼓,想必是被钱堵住了嘴,穆立人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但是这又出现了一个矛盾:爆炸的劣质椅子对他的公司有害无利,他没有参与其中的理由。

拿起手机,薛漠北随即又放了下去,夏苏南是不可能把公司的秘密透露出来的。她始终没有主动联系自己,就算新闻报纸铺天盖地全是医院着火的消息。

院长是个很细心的人,薛漠北遗留在实验室里的患者分泌物也人间蒸发了。被椅子炸伤的其他患者,脸上并未出现皮痘。好不容易说服了几个人接受检查,却没有发现那种奇特的细菌,他百思不得其解。

死去的人此时大概都化成了灰,莫非就只能放弃了吗?

不!薛漠北的脑海中闪过一线光明,还有一个险些遗忘的死角!

他来到海边的山崖,在一棵松树的边上挖了几下,恶臭从黑色的泥土中汹涌而出。这是夏苏南的猫的安葬之处,没想到腐烂的如此之快。薛漠北强忍住胃部的不适,把猫装进塑料袋密封起来,驱车直奔省城。

下午三点半,薛漠北叩响了昔日恩师的家门。

教授弄清了薛漠北的来意,带上老花镜粗略看了下猫的尸体,一言不发地接过去,走进了书房。薛漠北了解他的脾气,老老实实地坐在客厅里等候。

“你对它没有印象倒也正常。”教授语调呆板,全然没有了初见时的精神矍铄,“说实话,我没都没想到能在有生之年再次见到这种细菌。”

“它到底是什么细菌?”教授迫不及待地问。

教授垂下眼皮,神色怪异地吐出了两个字:“麻风。”

薛漠北的脸色变得很可怕:磺胺问世之前,麻风甚至比鼠疫更令人恐惧。鼠疫会让患者在极端的时间内死去,而麻风却是一把钝刀,慢慢地折磨患者。

“这种细菌和麻风杆菌的形态截然不同,患者的临床表现也不符合麻风病的常见形态,您会不会……”后半截话他没有说出口。

“弄错?”教授疲惫地靠在沙发背上,“我绝不会弄错。这种细菌我在四十多年前见过一次,但足以使我终身难忘。”

“它有什么特别之处?”

“麻风病可以分为三种,在这三种之外还有一些特异的病例。因为特异,所以无法进行分类,它就是其中之一。你不用惊惶,它除了罕见之外,在致命程度上与其它的麻风杆菌比较类似,现有的治疗麻风病的药物同样可以将它根除。”教授落寞地笑笑,“说得直接点,它是一种早该被时代淘汰的细菌。”

薛漠北纳闷地打量着教授,这种暗藏矛盾的话语,怎么可能会出自这位向来以冷静理性著称的老人之口?

“等你活到我这把岁数就会明白。”教授解释道,“原因往往比结果更加恐怖,另外我还在猫的尸体里发现了一种更不寻常的东西……尸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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