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曙春
1972年农历壬子年,那时,我还是个只有三个月军龄的新兵,当兵第一年的春节,就赶上高度警戒的战备执勤。为迎击可能发起突袭的境外之敌,我所在的守备二团,在大山里守卫一条军运铁路线。除夕那天夜里,我和班长万玉明、老兵张农生组成一个战斗小组,在铁路线上执行沿线巡逻任务。
班长万玉明高中毕业,有文化,素质好;张农生是农村兵,没上过几年学,憨厚老实,有一股子犟劲,老话叫“死性”。也许正是这种天生的倔强,或者说是忠于职守的本能,使得他在突发意外时会第一时间挺身冲上去。
除夕这天,大雪下了一整天,东北老百姓都管这种狂风加大雪的天气叫“白毛风”。大风挟着雪粒漫天翻卷,刮得天昏地暗,一片迷茫,天地山林全部淹没在暴风雪中。
我们是夜里10点从驻地出发的,漫天雪粒打得我们只能眯着眼,20米外什么也看不清。我虽然在东北长大,却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狂暴的风雪,不觉有些胆战心惊,好在我身上背着56式半自动步枪,俗称“七斤半”,可以壮胆。我便握紧枪,跟在班长身后,顶风冒雪向前走去。
突然,迎面扑来的风里,传来粗重的喘气声,像有人在张大口呼吸。班长飞快地把冲锋枪推上子弹,我和张农生也把子弹上了膛。班长命令我们猫下身,躬着腰向前摸去。这时,我们模模糊糊看见,前方20米左右,有一个黑影也猫着腰,在铁路上摸索。一瞬间,我想起电影《铁道卫士》里特务在铁路上偷偷埋设炸药的一幕,顿时血涌上头,举起枪来就要射击。班长一把压住我的枪,低声说:“情况不明,别乱来。”但班长没能来得及拦住张农生,他已经冲了出去,大声喝道:“什么人?不许动!”随后,一声枪响……
一道红光随着震耳的枪声划过,黑影向路基下逃去。张农生丝毫没有犹豫,紧跟着追了上去。仅仅几秒钟,那黑影就连同张农生一起消失在雪雾里,还伴随着低沉的吼叫,好像是有人在搏斗。
班长带着我追上去,我们跑了十几米,就到了黑影最先出现的地方。班长掏出手电筒,顺着路基和铁轨仔细搜索。虽然没有发现特务埋的炸药,却看到白雪上除了混乱的足迹,还有几滴血。
难道是张农生那一枪打中了特务?
班长迅速蹲下身,凭借手电光向漆黑的夜里搜索,但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动静。班长一挥手,蹿进了黑夜。我气喘吁吁地跟着跑了五六十米,赶上班长时,只见他呆呆地站着,微弱的手电光照见雪地上躺着的一团黑影,是张农生!随即,我听到班长厉声喝道:“警戒!”
我吓得头发根儿都立起来了,生怕身后再有特务扑上来,忙背靠班长,端着枪,紧张地四下巡视。班长急切地呼唤着:“张农生!张农生!”可是,听不到他的回答。班长的呼唤已经带了哭腔,我一个劲地哆嗦,颤抖地转过身,手电光下,我看到一张血肉模糊的人脸,身旁雪地上已经洇开一片黑色,那是张农生的血啊!
我惊叫:“班长,快救他啊!”
班长蹲下身,摸着张农生的脉搏,叹气说:“没用了,脉都摸不着了,人都快凉了。”
我腿一软,跌坐在雪地上,正好看到张农生脖子动脉处似乎被抓掉了一块肉,涌出的血渐渐凝固成黑色块状。人都成这样了,哪还有救啊!
班长脱下军大衣,盖在张农生头上,对我说:“你守在这里,保护现场,不要走动,不要破坏痕迹,我回去报告。不用怕,就是有特务也早跑了。”
班长冒着风,艰难地蹚着雪向远处走去,只留下我一人孤零零地守着张农生的尸体。尽管他是兄弟般亲密的战友,但毕竟是个死人啊,即使大白天,谁敢一个人守着死人?何况还是如此令人恐惧的风雪之夜。我连冻带怕,手指却片刻不敢离开扳机。耳边的风声好像是粗重的喘息,不断向我靠近,我几乎控制不住胆怯,几次要开枪,可手指已经僵硬,扣不动扳机了。我喊叫着:“张农生,起来啊,你快起来!班长不在,就咱俩,敌人上来,咱俩得一起打啊!”
然而,张农生毫无生息,四周也毫无动静。我坐在雪地上,枪架在膝盖上,枪口对着黑洞一般的夜色,保持着随时射击的姿势。就在我快要昏迷时,只见风雪中晃动着几道光亮,由远而近。是班长带着战友们赶来了!我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下来,向后倒去,躺在了雪地上……
我醒来时已经是早晨了,我发现自己躺在营房的铺位上,就掀开被子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拉开门。门外站着两名挎着冲锋枪的战士,拦住我不让出门。一个战士说:“首长命令,你好好休息,不要离开,等待调查。”
看来,一定是上面来人了,一个战士被特务杀死,这问题能不严重吗?这时,我并不知道,军区来的侦破组已对现场作了周密勘查,只是勘查结果暂时保密。守卫战士告诉我,我被侦破组定为“涉案”人员,必须接受严格审查。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铺位上等待着。
上午10点,连长陪着一位军区的保卫干部来到班里,让我配合调查。我心里不免有些抵触,咋把我当成嫌疑人了,难道我还能是特务不成?
连长虎着脸说:“别闹情绪,你是战士,你们班你们组出了事,你必须接受调查,要正确对待,实事求是,有啥说啥。”
连长的命令,我当然服从,就一五一十地叙述了“案件”经过,又讲了怎样发现张农生已经死了,我按照班长命令,独自一人在风雪中守护他。
听到这里,始终非常严肃的保卫干部表情缓和了。连长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子,胆子不小,有种。”我知道,没我啥事了,可班长呢,他能过关吗?班里死了人,无论如何,他是脱不了干系的。
后来,指导员又陪着另一位保卫干部来了,重新询问了一遍,我也不走样地回答了一遍。
中午开饭时,全连在食堂门前列队,我和班长经过两轮调查询问,也都被“放”了出来。我们排队进了食堂,一进门,就看见前面站着一排军人。指导员介绍说,这是军区保卫部门的侦破组。侦破组宣布了侦破结果,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原来,哪里是什么特务,经过现场勘查和痕迹鉴定,侦破组确认我们看到的黑影,其实是一头黑熊,它正在铁路上抓捕一只野兔,不想被张农生一枪惊扰,转头逃跑。张农生紧追不放,惹恼了它,一巴掌抓去张农生半张脸,又一爪子豁开了他颈下的大动脉,几分钟就流尽了血……
黑熊在冬天是要“猫冬”的,但体质较弱的黑熊会在饥饿时出来觅食。当时夜黑风大,视线模糊,不仅我和张农生没有辨认出那是黑熊,班长也没看出来。由于判断失误,临机处置失当,致使张农生死亡,班長被取消提干资格,撤了班长职务,又背上个警告处分。
当天晚上,我跟指导员据理争辩,指导员说,军人面临危机,必须保持清醒,不然就要打败仗。打了败仗,就得承担责任,这才是军人应有的担当。我无话可说,只能接受现实。
班长受了处分,却说自己感到欣慰,因为侦破组向军区申报,把张农生定为因公牺牲,给予他应有的荣誉。而班长也没有一蹶不振,他从战士重新干起,一年后,再次担任班长;过了一年,又被提升为排长。
(发稿编辑:吕 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