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弯
老郭夫妻倆在城里买了套房,正在搞装修。这天,建材店老板把黄沙水泥倒在单元门外的空地上就走了,让雇来的一个临时工负责把东西扛上四楼老郭家。
这临时工姓丁,年纪挺大的,老郭听他口音熟悉,一问,还真是老乡!刚要细问哪镇哪村,老郭的手机响了,是妻子秀芳打来的,老郭对她说:“你要是没事来一趟,顺便带包金皖烟过来。”
一旁的老丁麻溜地装起了黄沙,用的是那种包装大米、面粉拆下来的旧袋子。老郭笑着用家乡话问:“师傅以前做什么的,干事这样利索?”
“还别说,我就是扛大包的命。”老丁口里应着,手还在不停地装沙,“天井粮站,你听说过吧?现在撤了,我以前在那儿上班。”
老郭心里“咯噔”一下,半晌才说:“粮站那时候风光啊,在那里上班,哪个不是人五人六的?好像你们那儿有个绰号叫‘丁不怂的人,负责检验稻子……”
老丁没听出话里的讥诮味,忽然抬起头,说:“惭愧哦,那个‘丁不怂就是我啊。”
老郭一听,脸上一下子没了表情。这时候,妻子秀芳来了,听到老丁的话,心里也“咯噔”一下:世界这么大,啥事都能撞上……她想着,打开手提包,要拿香烟给老丁。老郭却一把拽过包,对老丁说:“来,跟我上楼吧。”秀芳知道,老郭又因为粮站的事犯犟了。十几年来,这一直是老郭的心病啊!
那年立秋后的一天,他们夫妻用板车拉着一千多斤稻子去五六里路远的天井粮站卖。当时各村都有稻贩子,但价格比粮站低,斤两上折扣也大,老郭夫妻为了能多卖几个钱,都是自己拉去粮站的。他们把稻子整得很干净,还特地多晒了一次太阳,生怕检验不合格,退回来折腾。
这天是集中收购日,很多人在粮站大院里排队卖粮。老郭排的这一队,检验人正是“丁不怂”。这人有点一根筋,他检验的稻子,很少能卖到最高等级,甚至经常不合格,但老郭夫妻俩对自家稻子很有信心,不怕丁不怂不给过。
排到老郭夫妻的时候,正赶上中午的下班时间,老郭和秀芳忍着饿,喝了点凉开水,等下午两点上班打头炮。
一点二十左右,老郭肚子难受,就去找厕所,秀芳和他一起去站外灌开水。偏这点上,丁不怂等几个粮站工作人员来了,说是接到通知,提前开磅。
秀芳慌忙往站里跑,远远见丁不怂手里抓着把稻粒喊道:“最前面这车是哪家的?下午第一号谁家的?”他的脸有些红,大概是喝了不少酒。
秀芳正努力往磅秤前挤,一听便喊道:“我家的!我男人上厕所去了,马上来。”
“稻的水分大,拉回晒两次太阳再来。”不等秀芳挤过去,丁不怂便粗声大嗓地说了检验结果。
秀芳愣住了,自家的稻子这么好,怎么可能要重新晒!她正要上前分辩,可后面的人都在催她让出位置,她只能挤到自家板车前,咬着嘴唇拉动板车把,挪到了粮站大院边角处。
十几分钟后,老郭从厕所回来,一听检验结果,眼里瞬间腾起了火苗,张口朝磅秤处骂道:“丁不怂,你这吃里扒外的龟孙子,稻贩子拖一泡屎过去都能过秤上仓,我家晒得这么干的稻子还水分高?”
人多嘈杂,加上有一截距离,磅秤处几个工作人员朝他们这边望了望,或许司空见惯了,没人搭腔。
秀芳怕丈夫脾气火爆闹出事,忙一把拽住他,眼中噙着泪说:“咱们拉回去再晒吧,大不了多跑一趟路,累不死人。”说完,她把板车的背带绳套到自己肩上,挣着劲往粮站外拉。
老郭只得狠狠地朝磅秤处瞪了一眼,把秀芳肩头的背带绳套到自己肩上,走了。
一路上,老郭闷闷地拉车,一言不发。回到家,他将稻子搬进堂屋,就一个人喝起闷酒来。
“郭大哥,一个人在喝小酒呢?”突然有人喊。
老郭一抬头,见是稻贩子王龙,便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王龙说:“郭大哥,你家稻子在哪?都给我吧,按粮站一级价给你,一两一钱都不打折扣。你自己找秤称重,再用我的秤复一下,两下一均衡,可行?你家稻又干又清爽,我看中很久了。”
老郭平时很反感这些稻贩子,此刻却没法不应允。卖完这次稻子,他铁下心要去省城找活路,哪怕扫马路,也比在家受这卖稻的窝囊气强。
天不负人。老郭夫妻进城卖菜,七八年时间便买了一套二手房,日子越过越红火,这不,最近又买了一套!
秀芳边想着往事,边随老郭向楼上走着。虽说这些年经过生意的打磨,老郭性格改变了不少,但只要一提到那次粮站卖稻,老郭就会陡地生出怒火,今天更是把楼梯蹬得“咚咚”响。
丁不怂紧随其后,“吭哧吭哧”地扛着沙子,不小心撒了一些到楼梯上。老郭见状,拉长着脸说:“这沙子跟那稻子差不多,也是血汗钱买来的。”
丁不怂肩上压着沙袋,歪着脖子赔笑脸:“老哥放心,扛完后我保证扫干净,一粒不落下。”
到了午饭时间,以前送材料的工人没完事,老郭都会叫秀芳订盒饭给他们,今天,老郭却说不许买。
秀芳劝他:“小区里的人都看着呢!再说丁不怂这个年岁了还来扛楼,大概也是不容易。”
老郭冷哼一声,没再阻拦秀芳。
秀芳买来盒饭,丁不怂连声说:“谢谢老乡!谢谢嫂子!”大概是饿了,他简单地洗洗手,脸上的水泥灰没擦净就狼吞虎咽起来。
老郭冷冷地冒出一句:“当年你们在粮站那伙食可好吧?特别是收稻子时节,怕是天天都被稻贩子们大鱼大肉供着。”
“哎,不瞒你说,我在粮站那些年,是人没做得,鬼也没做得。我检验卡得严,四乡八邻不少人在背地里都骂过我。但我都是凭等级规格验稻的,对稻贩子也没放松标准,所以他们请我吃饭的不多。”
“鬼扯!丁不怂,我就问问你,你讲的标准是什么样的?你没喝过稻贩子的酒?你可记得有一天中午你喝红了脸,提前开磅验稻,排在第一的一板车好稻被你验成水分超标,不合格拉回去了?”老郭说着,嗓门陡然粗起来,脸涨得通红,秀芳吓一跳,忙朝他使眼色。
丁不怂停了正在扒拉的饭,吃惊地看看老郭,又看看秀芳,苦笑着说:“老哥,那次是我在粮站上班最丢人的一回。那天中午,我被站领导家的亲戚硬拽着去喝了几杯,回来验稻时,酒老爷当家,胡乱戳了几个包,稻子很潮,我就喊排在下午第一号的拉回去再晒。他们走了我才知道,我戳错袋喊错话了,我验的是加塞进来的一车稻子,就是中午请吃饭那家的。也是他们家要求,那天才会提前开磅……”
“被我验错退回去的,是离粮站五六里路外的老郭夫妻俩。当时就有人怀疑我弄混了,说老郭家离粮站那么远,怎么可能把潮稻拉来坑自己?那么热的天,我害苦了他们,心里懊悔,便找到稻贩子,叫他下午就去把老郭家的稻子按标准价收过来,车费算我的。”
说到这里,丁不怂叹了一口气,用手背揉了揉潮湿的眼睛:“因为这事,再加上中午喝酒,我被人举报,再没能回粮站上班。老哥哎,我这人啊,好事做不起,但坏事真没做多少……把这八百年的陈事翻出来嚼,让你们见笑了。”
老郭和妻子秀芳站在那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发稿编辑:赵嫒佳)
(题图、插图:孙小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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