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仲健
18岁那年,我正式加入春风杂技团,如今年近不惑,已成了团里的台柱,到每个地方演出,多半作为压轴出场。我的绝活是玩火,几乎每次都能将演出推向高潮。
这天,爹一早来电话,说邻居水伯突发心梗,凌晨三点走了。水伯今年67岁,走得有些突然。爹说:“你明天回来,大后天火化,你回来演两场。”我很为难,跟爹说最近演出的档期排得很满,脱不开身。
爹有些不悦:“回来!有件事,我要跟你说。”我说:“电话里不能说吗?”爹发火了:“你要不回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只能向团长请假,草草收拾,直奔车站。
坐上动车后,我不禁想起了儿时的往事。我从小就对发光的物体感兴趣,太阳、月亮、星星、灯、火、萤火虫……娘说这可能与我短暂的失明经历有关。4岁那年,我视力丧失,当时医疗水平低下,查不出原因,直到有一天,按一名游医开的偏方,内服外敷,我才重见光明。从那时起,我开始对发光的物体着迷,喜欢盯着看,晚上睡觉还不让熄煤油灯。16岁那年,我执意要去学杂技,学玩火,爹娘最终拗不過我,四处打听,获知省城还真有玩火的师傅,还是非遗文化传承人,于是送我前往省城。
一路辗转,我终于回到故乡,还没到家,就听见阵阵哀乐声传来。水伯是我邻居,老伴生儿子时难产而亡,独子阿强20多年前意外去世,女儿远嫁外地,他独居多年。爹娘对水伯照顾有加,水伯自然也对我好,经常跟我讲历史掌故和做人的道理。见我如约归来,爹很高兴,说后天水伯出殡,让我今明两晚给乡里各演一场,让水伯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地走。
等到夜幕降临,我便上场了。一时间,漫天火花如雨落下,将乡村的夜空渲染得璀璨无比。演出结束,乡亲们冲我竖大拇指:“知道你是玩火的,哪想是这么个玩法,真是开眼界了。”
风声传开去,第二晚,来看演出的村民更多了,整个院坪满满当当都是人。刚从外地赶到家的水伯女儿说:“我爹这辈子值了!”
就这样,我忙着演出和跑进跑出打下手,一时忘了爹究竟要告诉我何事。
我回来的第三天,也就是水伯出殡的日子,天刚蒙蒙亮,爹就起床了,交代我给水伯捧遗像。“怎么让我捧?”我愣了。按当地习俗,遗像是由死者最亲的男丁捧,有孙子的孙子捧,没孙子的儿子捧,既没孙子也没儿子的女婿捧,爹这么安排,是将我当成水伯的儿子吗?可人家还有个女婿呢。爹没正面回应我的问题,反问道:“你知道水伯的儿子阿强是咋死的吗?”我想了想说:“记得是醉死的。”
昏黄的灯光下,爹的面色很是凝重:“被火烧死的。”爹鼓足勇气说了起来:阿强死于正月初一晚,那年他才19岁。那天下午,阿强去发小家喝酒,晚上不见回来,水伯当他喝多了在朋友家留宿,也没在意,直到正月初二中午,才在一堆稻草垛灰烬里发现了儿子的尸体。稻草垛是水伯自己家的,堆放在家门前二三十米开外的荒田里。根据路边和田边的脚印,不难还原当时的情形:阿强喝醉了,回家路上跌到田里,在稻草垛里睡着了,后来稻草垛起火,他命丧火海。顿了顿,爹问:“知道稻垛怎么着的火吗?”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头皮一阵发麻。
爹接着说道:“你放的烟花。”
是的,我喜欢玩烟花,小时候,每年春节,总央求爹给我买。那年正月初一,吃过晚饭,我去门口放烟花,烟花飞出去老高老远,把一堆稻草垛给烧了,火光冲天。我当时才6岁,吓得躲进屋里,怕人家找上门来,所幸只是挨了爹一顿骂。爹训斥完,便去水伯家赔不是。水伯对他说,烧就烧了呗,不就一堆破草垛。
“可没想到……”爹哽咽着说,“阿强会睡里头……”
到了正月初二中午,阿强黑不溜秋的尸体被发现,死因爹和水伯都猜到了大概。那天,我跟娘一大早去邻县的外婆家做客了,爹本想捎话让我回来,给水伯赔罪,给阿强送葬。他对水伯说,要打要骂,都行,赔钱赔命,他来扛。水伯对他说,这是阿强的命,怨不得谁,人死了就死了,别让小孩子难受,他又不是故意的,让他知道这事,阿强能活过来?小孩子,懂个啥……爹给水伯磕头,许诺会让我好好待他,将来也会给他养老送终。
爹叹了口气,说:“打那以后,水伯一下子老了,身体越来越不好,才会走得这么早。”
我泪流满面,无法想象,倘若一早知道这事,心里会留下多大的阴影和愧疚。我再也克制不住,出了家门,来到水伯家,面朝水伯殡棺,匍匐在地。
早上5点半准时起棺,我怀抱水伯遗像,一路步行到村口,再以近亲身份,搭上开往殡仪馆的车。送别大厅空旷寂冷,我将水伯遗像摆放殡棺前,行最后的三拜九叩之礼。就在这时,阳光照了进来,一束光打在水伯面容上,让人觉得,整个大厅都亮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