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非,某高校教授,误入法学院的文学青年。教法学,却每被误解为文学;同文人说文学,却每被误解为法学。愿重回文学柔软的心,脱离法学沉重的世界,回去的路,还是不轻。
据说乾隆末年,和珅将《红楼梦》献给乾隆皇帝,乾隆读完说这写的是明珠的家事。清末民初时,研究《红楼梦》的大抵都是索隐派,索隐索隐,就是要寻索书中隐藏的真事,索隐派有三大主张:“明珠家事说”、“清世祖与董鄂妃故事说”、“康熙朝政治状态说”,明珠家事说支持的人最多,连皇帝都是这样看的。
一部小说出了世,一部抄本都要卖到几十两银子,作者却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没有一分钱稿费,举家食粥贫病交加,小孩子活活饿死,死了以后好多年读者还不清楚作者是谁。这是中国文坛最惨的创作经历之一,也是最奇怪的文学现象(一部小说不被做小说看,却被做历史看)。
为什么读者爱瞎猜呢?这部分要怪作者故弄玄虚,开篇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这怎么能不引起读者强烈的好奇心呢?到底隐了什么事?为什么要隐?而书中隐语、暗语,人名和地名的谐音比比皆是,都像是设出谜语让人猜。
作者设了谜,谜底却没有一律。明珠家事说还沾点边,这家确是盛极而衰,长子纳兰性德是满族不世出的大才子,青年丧妻,淡泊世情,情辞婉丽,跟宝玉确实对得上点号。但最有趣的谜底还得算北京大学校长、革命家蔡元培先生的反清复明说。
1917年,蔡元培出版《石头记索隐》,认为这部书是康熙朝的政治小说,“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书中红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汉也。宝玉有爱红之癖,言以满人而爱汉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汉人唾余也。”蔡先生还认为,“书中女子多指汉人,男子多指满人”。这个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书中阴盛阳衰,女人大多出色男人大多猥琐。“作者深信正统之说,斥清室为伪统,所谓贾府,即伪朝也。”而甄宝玉在南京,正统明朝就是在南京起家。
蔡先生这部书中,想像力最丰富的是对贾瑞的解释。贾瑞字天祥,意思就是假文天祥(文天祥—字宋瑞),“头上浇粪手中落镜,言其身败名裂而至死不悟也”,贾瑞有意接近凤姐而反受种种侮辱,就好像清初降臣钱谦益忍辱负重一样。这些人本来也是有心做文天祥的,没有骨气做成,就投降了忍辱负重,活成个假文天祥。
这谜猜得可以,但胡适先生不同意了。他要用从美国带回来的科学方法(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来考证这本书,为的就是要和蔡校长打擂台。于是他写了一本《〈红楼梦〉考证》(1921年出版),考证出作者是曹雪芹,是个旗人,反清复明说不攻自破,结论:
《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地描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所以《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那班猜谜的红学大家不晓得《红楼梦》的真价值正在这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的上面,所以他们偏要绞尽心血去猜那想入非非的笨谜……
这以后,索隐派在红学圈就没了势力,自传派占了上风。然而猜谜终归很好玩,后来台湾有个学者,就认为曹雪芹根本没有其人,只是抄写者的化名,曹雪芹就是“抄写勤”。
1959年,台湾学者潘重规出版了《红楼梦新解》,继续蔡先生的反清复明说,解释更有创意。潘先生认为,宝玉影射传国玉玺,林黛玉代表明朝,薛宝钗代表清朝,林、薛争取宝玉象征明、清争夺政权。袭人是龙衣人,蒋玉函住在紫檀堡,暗含有装玉玺的匣子的意思,等等。最有创意的解释,“宝玉爱吃胭脂,是从玉玺要印朱泥上想出来的”。
同为台湾学者的陈炳良却说,他可以把潘重规(繁体写作潘重規)这三个字也拆出反清复明的含义:潘字左边水影射“满”字,右边是番,合起来可以指番人的满洲。重字中含一个“日”字,規字中含一个“月”字,合起来就是明。不知道潘先生同意否?
汉字里有日月水作偏旁的太多,叫玉的也太多,有红字的词也太多,不小心出了名,就是要反清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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