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邂逅
相传,北越开国皇帝庆康,令人在帝都西南明月山建二十层的忠魂塔,刻战死沙场的大将名字于其上。过三年,塔成。庆康准备不日发兵攻打邻国大黎,吃下土地肥美的东林郡,便亲自前往忠魂塔祭祀。
谁也不曾料到,身体一向强健的庆康,会在祭塔下山途中猝死。举国震动。十八岁的太子清秋继承帝位,发兵之事暂时搁置。
不知不觉秋天到了。按照惯例,清秋带群臣去莫城秋围。出发时秋高气爽,半路却下起雨来,队伍只能扎下营寨,等待天晴。清秋枯坐帐中,甚为烦闷,黄昏时趁着雨势稍歇,携了伞,独自于荒野小路信步而行,聊以散心。
没走多久,前方山脚下大片雪白野菊吸引了他的目光。花儿在雨中开得蓬勃,充满烂漫生机,而花丛中有个少女,正背对着他采摘野花,身影秀丽,姿态动人。
少女觉察背后有人,回过头来。她肌肤莹白,黑瞳灵动,艳丽无比。清秋心里怦地一跳,朝她笑了笑。
少女也粲然一笑,道:“你没声没息站着,想吓人一跳吗?”这一笑连满天乌云都似散了。
清秋定定神,道:“姑娘在此,不敢贸然打扰,又见花儿开得好所以只能远远站着,没想吓到姑娘呢。”话音刚落,雨势陡大,哗哗的水帘从天而降。清秋急忙上前,撑开伞替少女挡雨,道:“这么大的雨,姑娘不如先到我的帐里躲躲,等雨停了再走不迟呢。”
少女犹豫:“你哪来的帐子?”
“这个,我是猎人,自然有避雨的帐篷。”
少女想了一会儿,垂首一笑:“也好。”
路上,少女告诉清秋,她叫锦字,住在前面村子里,父母双亡,家中只剩自己一人。清秋看着少女脸上的落寞伤感,心里又是一动。
回到营地,锦字看着随行的队伍,不由惊叹:“我们村里有个财主,家里很阔,你看上去倒比他更阔,是个更大些的财主吧?”
清秋被她逗笑,他喜欢这个女孩儿,又随口问道:“当今皇帝即位之初便施行仁政,你们村里的百姓日子是不是好过很多?”不料锦字对此没作答,却蹦出石破天惊的一句:“你知道吗,大家都说小皇帝他妈是个妖怪呢!”
清秋生母本是先帝身边使女,生他时难产而死,如今被追封为端贤太后。听锦字这么说,清秋觉得煞是可笑。
锦字却更加神秘地凑到他耳边:“好多人都知道,小皇帝的妈根本没死。老皇帝修了一座塔,就是用来镇住她的。”
“胡说。”清秋不悦,“那是忠魂塔,哪有镇什么妖怪?”
锦字撇嘴:“你虽是个财主,钱多些,仆人多些,见识却是不行。”
原来大伙传闻,端贤太后是个树妖,叫做筱莲。她爱慕庆康,在他起兵夺天下的时候前来相助。这树妖虽然武艺高强,可丑得要命,脾气又不好,动辄就要教训庆康一顿,让庆康很吃不消。他决定平定天下之后,便将她弄死,所以用心套出她的本体所在,原是明月山上一棵老松。
庆康秘密找来个法师。法师说只要趁树妖熟睡之时,找到她的本体,将树干伐去,用六十四把黄金长剑将树根围在中间,再在上面垒起一座高塔,她便跑不出来了。
于是先帝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在明月山修建高塔。从那以后,再没人看见过先帝身边的使女筱莲。跟随先帝的很多人都知道此事,不过不说而已。
清秋笑:“真是一派胡言。以后这话不要再跟别人乱讲,要诛九族的。”心中却不知怎么有些不快,出了好一会儿神。再低头时,锦字已经睡着了。低垂的睫毛微微上翘,好像蝴蝶的翅膀,虽然身着粗布衣衫,却无比动人。清秋心内一荡,想如此的美人,怎么也要带回宫里才好。
刚刚想到这里,有人来报,前方连日暴雨,山泥滑落,挡住道路,无法前行。若要劈开道路,要七八天的工夫。清秋和大臣们一商量,只好取消行程,返回帝都。他唤醒锦字,柔声邀请她和自己同行。
锦字早就对京城繁华向往多时。虽然相处没多久,她对眼前这个气度不凡温厚体贴的男子很有好感,思忖再三,终于答应。清秋极其高兴,两人在回京途中相谈甚欢,车内不时传出笑声阵阵。
2、惊变
清秋刚刚返回京城,就有人来报,明月山上的忠魂塔于前日暴雨中崩裂,断为三截。此时锦字正在他身旁,听见来人叫他“陛下”,顿时傻掉,才知道此人竟是皇帝,而自己不久之前还对他说,他亲妈是个妖怪。
清秋心里有些异样,道:“此塔为先帝所建,荒废不得,必要重修才好。”令人召集最好的工匠将其重建。他将锦字安排在京内客栈,令人好生照顾,临别时,将玉带上一颗夜明珠取下交与锦字,微笑:“我不日便来看你,这个给你玩耍解闷。”
回宫后,清秋连续几日不得消停,稍稍轻松点儿,正准备跟太后说说锦字入宫的事儿,负责重修忠魂塔的大臣来报:工匠们偶然发现,塔底居然建有地宫,这是原来的图纸里没有的,于是特来请示是否开启地宫。
清秋沉吟片刻,道:“我亲自去瞧瞧。”元老们力劝不可,说地宫阴气太重,怕伤了龙体。清秋哪里肯听,先去客栈接了锦字,道:“我带你去个地方,想来你会觉得有趣。”
一行人来到明月山。清秋指着倒塌的塔身低声笑道:“这就是你说的那塔,现在我们就进地宫瞧瞧,看看有没有妖怪。”然后令工匠开启地宫。几个元老还要劝阻,被清秋喝令退下。
清秋挽着锦字步入地宫,弯腰拿着火把朝内一照,顿时僵在当地。地宫中内是半截树桩,周围密密麻麻几十把金光闪闪的黄金宝剑,剑尖朝内,将树桩团团围住,四周悬挂无数镌刻咒语的金牌。
年轻的皇帝立于地宫之前,觉得头有两个大。半天,他朝身旁的锦字说:“怎么回事?竟和你说的一样?”
锦字惶然:“我也只是听说……”
清秋呆呆站了半天,朝身后的前朝元老看去,众人全都低下了头。
“这么说,果然是真的了?”清秋喃喃道。他觉得胸膛里烧着一团火,拔出腰间佩剑,将悬挂的金牌削断,又将地上的金剑一股脑儿抛出门外。最后一把金剑被扔出后,地上的树桩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高大的松树拔地而起,抽枝散叶,冠如伞盖,一个女人从树身走出,站在清秋面前。清秋此时怒气全无,怔怔瞅着她,心想,这就是我母亲吗?
女人生得粗大丑陋,面色黝黑,抹眼泪的五根手指好像短木棒。
清秋费力问:“你是,筱莲?”
女人点头:“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清秋清清喉咙,扑上去大叫了一声:“娘!”
筱莲乍见亲儿,高兴得差点背气,道:“庆康瞒着我,将你偷偷送给他正房老婆养着,让我给他冲锋陷阵,又找人暗算我,如今我定饶不了他!”说着就要去把死了的庆康鞭尸。
清秋抱住激动的母亲,苦苦劝说她息怒。筱莲又哭又笑,跟着清秋回宫。大臣们跟在后头,都知这树妖一出世,定会报仇,无不胆寒。
3、弑母
筱莲一回宫,便立刻逼着清秋带她去找庄和太后。庄和看见筱莲,先是吃惊,接着冷笑,道:“我说怎么无缘无故忠魂塔倒了,原来是你还没被金剑榨干法力,又出来作乱。”筱莲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把庄和打得满脸是血。
庄和嘶声厉喊:“她本是妖精,先帝所弃,你放任她伤我,必为朝野所不齿,皇位不保!”
一句话提醒清秋,庄和太后的兄弟都在朝中为官,手握兵权,万不能因为筱莲一时之怒惹恼他们,于是急忙上前拉住筱莲,道:“娘,你且回宫等我,我呆会便来。”
筱莲怒气未消,一巴掌搧在清秋脸上:“臭小子,你居然偏袒害我的凶手。如果不是天雷劈塌了那该死的塔,这辈子咱们母子都别想见面。今天我定要打死这贱人。”说着又要冲上。
清秋揉揉脸,有点窝火,耐着性子说:“娘,处置庄和一事还得从长计议……”
筱莲立刻哭天抢地,大骂清秋不孝。清秋头疼至极,只好许诺将庄和下狱。她才收了哭声,跟宫女走了。
{#_page_#}地上的庄和满脸是血,面目狰狞,冷笑道:“清秋,枉我教导你多年,你竟然如此幼稚可笑,将她放出塔来。”
清秋沉默看她,这个女人养了自己十八年,将他视若己出,倒也真是为自己付出不少。
庄和从地上缓缓爬起,靠在墙边,笑道:“先帝果然英明,为了以防万一,在将筱莲封入塔时,便手书密诏,若你有朝一日放她出塔,便依遗诏将你废黜,另立新皇。”
清秋傻了,呆了呆道:“胡说,怎么从没人跟我说过遗诏的事儿?”
庄和闭上眼:“那些前朝元老,此时应已在商议由谁接替你的皇位了……”
清秋有点慌:“诏书在哪儿?”
“在你将我处死之时,自会有人将诏书拿出来。”
清秋颓然坐倒在庄和身旁。先帝一向睿智,庄和太后所言一定非虚。他想起那些力劝他的元老们,想起被他唤作舅舅的庄和的兄弟。比起他们,他这个皇帝太弱小了。
庄和冰冷的手指轻轻握住他的手:“清秋,如果你能悔悟,我会保护你,一直到你可独自掌握这个天下。”
是的,庄和的确是可以保护他的那个人。她是先帝的发妻,有着名正言顺的太后名号和听从她指挥的兄弟。而筱莲,才刚见面,他就已经发现,自己的这个生母大概除了打架厉害点,一无是处。庄和又说:“你不是喜欢那个叫锦字的女孩儿吗?她出身不好,是不能入宫的。不过若是我让你舅舅认她做了义女……”
清秋瞅着庄和。她的样子狼狈到了极点,可脑子一点儿都不糊涂。清秋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终于明白,即使自己的生母生得美丽,性子乖顺,也不见得会有更好的下场。
当晚,清秋把一切说给锦字听。一向没心没肺的女孩儿陷入长久的沉默,最后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了,这次就不要再让她有出来的机会,必定要找个一等一的高明法师才行,不然她不会放过你的——我听人家说黎国的法师都很厉害。其中一个叫有灵的,是他们之中的翘楚。”
黎国的有灵法师很快被请到了。清秋没有言明自己的身份,法师也不问,只说:“我的法宝厉害得很,保管让她灰飞烟灭。”
听见灰飞烟灭四个字,清秋心里像被刀刺了一下,但是他忍住了。
有灵法师法力果然高超,他站在老松树前,一声吆喝祭起了大锯,三下五除二把松树锯断。树身里渗出鲜红的血,轰然倒下。枝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缩,最后成了手掌大小的木块。有灵法师又吆喝一声,三尺长的铁针飞上半空,凌空扎进树根。一声凄厉的叫唤声传来,片刻恢复死寂。
旁边早准备好火堆。法师把木块扔进去,熊熊大火烧了一夜才灭。地上只剩一摊黑灰。
锦字本来是和清秋一块观看法师作法的,可当天光破晓,法师告辞离开后,清秋却突然发现,本来跟在他身旁的锦字,不知何时不见了。他着急地派人四处寻找,搜遍整个明月山也不见人影。清秋顿时失魂落魄,又到锦字住过的客栈去找,老板说根本没回来过。
庄和太后此时伤势渐好,听说此事深觉纳闷,想了想说:“可能是她觉得自己出身卑贱,耻于入宫,所以不告而别。”清秋于是下令整个北越倾国寻找。半个月后,从与黎国相邻的边境传来消息,守兵曾见貌似锦字的女子与一个法师同行,进入了黎国的东林郡。
清秋于是令人去黎国查找,此举宛如大海捞针,一无所获。转眼七年过去,锦字就像从他面前飞过的鸟儿,再无影踪。而这七年中,清秋也从年少文弱的新君长成为大权尽握的皇帝。他无声无息铲除了所有对他帝位有威胁的大臣,包括庄和太后的两个兄弟。太后本人则被他每日恭恭敬敬献上的一碗补药,补得上了西天。
4、还珠
搁置许久的发兵黎国一事,终于在庆康死后第八年,重新在朝堂上提起。意气风发的清秋,率十万大军御驾亲征。
大军一路势如破竹。早年的老将全都被清秋杀得差不多了。此时跟随在他身边的,是新一代将领,打仗一般,溜须出色,全说拿下东林郡府东林城指日可待。又有人说东林郡主佳人绝代,陛下后宫妃嫔稀少,多不蒙宠,破城后便将郡主纳入宫中,也算不辜负国色。
这一天终于行到东林城下,大军刚刚扎好营寨,突然接二连三有人来报,来时路上占领的许多东林城池被夺回,围城军队已成孤军。清秋觉得头嗡嗡作响,知道自己中了黎国圈套。敌人要引他孤军深入,切断去路来个关门打狗。
他问:“我军留下的守城将领哪里去了?”报说大半投降,少数逃跑了。
清秋气极,亲自督军,下令全力攻城,后退者杀。东林城却岿然不动,城下血流成河。太阳落山时,清秋背后突然阵脚大乱。原来东林援军到达。此时东林城门豁然大开,千余黑甲骑兵鱼贯而出。当先一位将军通身紫金软铠,头盔面甲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潭水般幽深的眸子。他高举战刀,一马当先冲入北越军中,后面骑兵潮水般跟着杀到。北越兵士本来气衰,见被两下夹攻,大势已去,顿时溃败入江水。
清秋坐在战车里,身边北越士兵尸横遍野。紫金甲的将军策马,在他面前停住,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他,似乎要把他看穿。然后,一个久违的声音响起在面甲后:“我们又见面了。”
清秋像被惊雷击中,震惊地盯着对方:“锦字!”
“是。”她静静地说,“我的封号是东林郡主。”“你?”清秋恍然明白了什么,但他一时又理不清楚。
锦字一字一句道:“你现在应该怀念一下你的母亲。如果她还在,一切可能都会不同。听说她当年很会打仗,战场上多次救过你爹性命。”
“你……”清秋指着她,“当年你接近我,就是为了让我除掉她!”
“是啊,她可是战无不胜的将军啊,连你爹爹的江山都是她打下来的。而你们北越和我们开战是迟早的事儿。即便庆康皇帝将她压在塔下,也不能让我们安心。猛虎的牙齿那么锋利,我们怎能不想个办法将它彻底拔除呢!”“你!”清秋颤抖着说不出话。
“不用那么恨我吧!”锦字微笑,“我不过是告诉了你筱莲的故事,又给你介绍了个法师而已,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决定啊。对了,其实庄和太后的两个兄弟也很能打仗的。你要是不杀他们,至少现在会有人保着你跑回北越去。”
清秋望着锦字。那双让他想念了七年的眼睛,如今看来,那么陌生。
隔了半天,他轻轻地说:“锦字,我一直没有皇后,我一直在等你。”满地尸体和鲜血的战场上,这句话刚出口,便被夜风吹散了。
锦字长刀缓缓入鞘,从怀中掏出件事物,扔在战车前的草地上,然后兜转马头,振臂一挥。黎国大军跟随主帅高奏凯歌,浩浩荡荡返回东林城中。
清秋死死盯着东林城门,不知过了多久,才僵硬着手足,从战车上下来,捡起草地上熠熠生辉的夜明珠。多年之前,他曾将它放入锦字的掌心,让她闲来玩耍。
锦字身后的兵士们都没听见郡主喃喃对清秋说的最后一句话:“连生母都能屠戮的人,我怎能托付终身?现今还君明珠,就当当初从未相逢。”
尾声
北越史书记载,清秋皇帝御驾亲征,全军覆没,皇帝于战后失踪。多年之后,有人曾在莫城看见一个疯子,形貌酷似清秋帝,终日大叫:“朕带锦字前来狩猎。”因其胡言乱语,冒犯天威,被巡城兵士射杀。从他身上掉落夜明珠一颗,估价千金,疑为皇家物。
而黎国第一美女东林郡主自东林城一役后,对外宣称终身不婚,最后红颜孤独,郁郁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