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末年,元军铁骑横渡长江,随即兵压临安城下,俘虏了南宋小皇帝和太后、太皇太后等,宣告了南宋政权实际上已经灭亡。然而,在皖南徽州的山区,仍有一位名叫武立卿的青年将军,率一支军队与元军做拼死的抵抗,但由于敌我力量悬殊,粮草又无法及时供给,因此,武将军的队伍越打越少,最后剩下不足五千人。这年秋天,元军集合数十倍的兵力,大举围剿武立卿部。武军腹背受敌,死伤惨重,武立卿弃战马、丢盔甲,遁入深山。怎奈身后追兵越逼越近。武立卿无力再战,又不甘心做俘虏,只得两眼一闭,纵身跳下悬崖。坠落过程中,他只觉得腰间、头部同时被重物猛击一下,随即昏迷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武立卿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软乎乎的枯草中,身边一团漆黑,抬头,却见远方似有一轮明镜高悬。他想要查看是怎么回事,却感觉浑身疼痛难忍,与此同时,就听一声低喝:“休动!”
武立卿已适应了黑暗的环境,这才看到他身边站着一人,手里拿着他的宝剑,剑尖直指武立卿的喉咙!
“你是谁?为何要加害于我?”武立卿看清楚对方粗衣麻鞋,平民打扮,知道不是元军。
“我是救你的人呀。”说话人声音洪亮,听起来却又未免感觉有些苍老,“你坠崖中途被藤萝托住,捡了条性命。是老夫冒险把你救回的。”
“那你何故要杀我?”
“你已经昏迷了五个昼夜。”老人说,“我把你摔坏的骨骼复了位。军人粗鲁,不管不顾地坐起,我怕前功尽弃,急切中拔剑制止,别无恶意。”
原来是这样。武立卿,躺着不动了。现在他才看清楚,自己是躺在一个深深的山洞里,方才头上那一面明镜,是洞口。
“多谢老丈相救。”武立卿说,“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老人家哈哈大笑,声音在山洞内嗡嗡回响:“老夫是只管救人,不问出处的。”说罢,用一只粗瓷碗端过一碗米粥,“山居野老,无以待客,你将就些吧。”
喝下米粥,武立卿顿觉添了些力气。他仔细回忆坠崖前苦斗的情节,想来他的部下已全军覆没。他要养好伤,以期重整旗鼓,打败元军,恢复大宋江山。
“实不相瞒,大宋皇帝钦封的靖海将军武立卿便是我。当下元鞑气盛,你何妨将武某献出,可以得到一笔赏钱……”
“我说过的,老夫只管救人,不问出处。老夫更不管你是曹家还是汉家,到这山洞里来,便是老夫的伴儿,老夫的客人。”
武立卿被老汉的善良单纯感动了,两滴英雄泪从颊边缓缓流下。
老汉告诉武立卿,他姓古,居住在山洞里已近20年。平时采药,也猎野兽,偶尔去山外换些油盐布匹,大部分时间,就坐在古洞前听泉声,品鸟语,虽然无拘无束,却也时感寂寞。
“这回好了,将军养伤至少要一个冬季,老夫可有了说话的人儿啦。”
一边说着,老爹已经点着了火,在一口悬吊着的铁锅中煮开了一些树叶,渐渐,水中散发出一种香气。再接着,老汉在锅的四周支起一个四角木架,他吩咐武立卿:“我须给你医治伤痛,你不必害怕。”双手轻轻一托,武立卿整个身子被托离枯草。武立卿心中刚惊叫一声:好大的力气,整个人已被仰面放到那个木架上。古老爹抓起一把带叶的树枝,撩着锅里的热汤,小心翼翼地洗武立卿的伤处。武立卿感觉一股热流直达腠理,甚至到了骨髓深处,他的疼痛顿时减轻了许多。
连熏加洗,折腾了半天,老人累得大汗淋漓,仍不肯停下,武立卿十分不忍。
“你不必多说什么。”老汉说,“你昏迷时我一直是这样做的,今后有一段时光也要这么做,否则你伤成这样,纵然活下去也是残废呀。”
武立卿动弹不得,心中只剩下感激了:“老人家,武立卿伤好之后,一定东山再起,强兵复国。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大宋功臣。武立卿他日有寸功得建,不敢稍忘老爹大德。”
就这样,武立卿身上的疼痛一天天减弱,在洞里又治疗过五六天的样子,他可以借棍杖之力,自己挣扎着走到铁锅边上,由老汉帮助他躺上木架。
古老汉非常勤快,他帮助武立卿治伤,操持两人的吃食,做完这些,他外出好久,回来把那口大铁锅烧热,在里面烘炒树叶子。
“这锅里煮的是什么药物,如此清香?!”
“锅里炒的煮的都是茶叶。”老汉说,“我为你洗伤处用的树枝,也是茶树。此茶生在深山云雾之中,得日光月华之孕育,春露夏雾之滋润,故有疗痛之神效。不过,疗伤用的都是过季节的叶子,我洞中所藏的珍品,才是饮用的好茶。”
武立卿听后点点头。他出身贫家,长大后戎马生涯。兵荒马乱之年,渴了,便大把掬饮山泉、河水,至于茶叶,只是在拜见逃跑途中的皇上时,赐过一盏,当时还不甚习惯,也就那么一口气喝下而已。没想到这茶叶还能疗痛!
老汉微微点了点头:“将军,你前几天吃药,不能饮茶。如今戒期已过,我请你品尝一下我的茶叶!”说罢,就捧过一只大泥罐,从里面倒出半碗水。洞里暗,武立卿看不清水的颜色,但闻得一阵香气扑鼻。喝下这碗茶,只觉神清气爽,从丹田升起一股气,身上的力量似乎又恢复了大半:“这真是神水呀,老伯。待武某养好伤,招募旧时兵勇和爱国志士,杀下山去,定让那蒙古鞑子心胆俱裂!”
“不可能了。”老汉摇摇头,叹了口气,“大厦已倾,不是一根木头能撑起的。实话告诉将军,你只顾在山林里苦苦争斗,并不知道山外的事。大宋已连换好几位皇帝,都是不懂事的孩子,直到最后一位娃娃皇帝在崖山被陆丞相背着投海,大宋是真的亡了。”
武立卿感觉没办法跟这位野老交流,便不再言语。
武立卿伤势渐好。每天早晨醒来,他挣扎着自己起身,先向洞口方向跪拜叩首。他看到那老汉也在冲着那些堆放在洞壁边的茶叶叩首。
“老爹,我跪拜的是皇上。您拜那些草木之物做什么呀?”
老汉十分严肃地告诉武立卿,他跪拜茶叶,才是天经地义的:“你想呀,这‘茶’字寓意人在草木中,连皇上也是人类吧?所以,茶大于人。茶宁肯一身受烘炒,赴滚汤,给天下人以享受,这种品德较之那些让诸多人为他一人杀来杀去的皇上相比,是不是更值得一拜呢?”
武立卿一时无语,只能默默地接过老汉递来的茶水。饮下一杯香茶,他的心境确实清静了许多。
“你终于喜欢喝茶了。茶不仅能疗痛,且能忘忧。过上一段日子,你就可以忘掉那些打打杀杀的俗事了。”
武立卿恨恨地说:“鞑子一日不除,武某就是长年在茶水里浸泡,这块心病又如何能根除!”
老汉看了他一眼:“假如将军真的能胜了鞑子兵,你想要当皇上吗?”
武立卿摇摇头,说自己没那个野心,也不是当皇上的料。
古老汉又是笑笑:“所有皇上的近亲都死了,你不当,要哪个去当?”
武立卿想了想,说:“我还要为殉国的战士报仇。”
古老汉更是摇头:“你自己说过的,你的战士以一当十,杀死蒙古兵无数。人家蒙古兵也是爹娘生的,你一个赚人家十个,还要报仇,那些被你们杀掉的冤死鬼,又找谁报仇呢?”
武立卿再次被问住。他喝了几回茶,刚烈的性子柔和了许多,神智也清醒了许多。
眨眼到了次年春天,武立卿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依然每天跪拜皇上,然后,便跟随老汉走出山洞,到悬崖上去采茶。老汉腰系绳索,坠至半山,采到茶叶,两人相伴回来。武立卿这才知道,老汉利用另一个极浅的山洞当成了制茶作坊,他当着武立卿的面制茶,耐心地教他抖、带、挤、甩、挺、拓、扣、抓、压、磨……武立卿做起来相当笨拙。老汉说,将军学不会,就不要学了,我自己制作就是。
武立卿是一位百折不挠的将军,哪里服这个输?他吃不香睡不好,一心琢磨制茶的技巧。功夫不负苦心汉,他的手艺一天比一天熟练,这个茶季过去,武立卿制作的茶叶连老汉也啧啧称奇:“茶能益智,此言不虚!”武立卿发现,他自己制作的茶,入口更有一番滋味!
见武立卿上了道,古老汉便带他走出深山,把制作的茶叶分赠给山外的人们。受馈赠一方赞叹茶叶品性好,少不了回赠他们一些生活用品。每天满载而归,武立卿感觉这生活原来如此美好,心头的阴云全部驱散了!
这天晚上,古老汉又与武立卿对坐品茶。老汉问:“大家的议论,将军都听到了吧?”
武立卿点点头。他知道老汉当初没有骗他。他忠于的大宋王朝确实被元朝取代了。
“你现在可以理解老夫拜茶的举动了吧?”
武立卿满面通红:“老爹,我错了。武立卿曾经杀人如麻,是个罪人。某与茶的品德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老爹赠人茶叶,武某赠人刀剑,也是天壤之别!从此后,武立卿朝拜老爹夕拜茶。”说罢,他虔诚地朝着那些茶包跪拜。
“哈哈哈哈……”老汉大笑着拉起他来,“我那是冲着你拜皇上,故意做给你看的。忠诚于一件事物,不必在乎是不是磕头。茶能清心,亦能益智呀,你只要把茶叶放在心上就可以了。”
随着对茶的了解,武立卿渐渐离不开茶了。
几年后,老汉含笑离世。
武立卿决计用一生去报答茶叶对自己的救赎。他去山下娶回一位同样喜欢茶的女子,夫妻俩一道在深山采茶、制茶,并且试着把茶树从悬崖上移到相对平坦、肥沃的土地上栽种,使茶的产量、品质有了提高。武立卿的子女长大后,也跟着父亲制茶,同样把茶叶背出去。山外人品尝着好茶,却无人知道,这茶出自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将军之手。
武立卿得到茶的滋养,活到近百岁高龄。品茶者通常以武立卿之名称呼他的茶,后世感觉茶出雾里,误名“雾里青”。武立卿的子孙遵照先人遗愿,虽然逐渐把茶叶打入市场,却坚持低调处世,以避免与宫廷往来。直到明朝后期,这种茶叶才成为皇家贡品,如同深埋土底的明珠得见天日,放出了夺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