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巡之路(4)
“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后的路更长,更艰巨,更伟大。”
这是毛主席说的。
当我仔细研究了峄山刻石和泰山刻石之后,我发现,这似乎也是秦始皇需要表达的意思。
这就怪了,难道伟人的思维模式都如出一辙?
事实上,思维模式不可能做到如出一辙,这里面有时代的不同,环境的变迁,个性的差别,学养的迥异。然而,在后人的眼里,之所以有如此之印象者,皆是由于伟人们基于如下的共同特征:
高瞻远瞩。
这个成语把我们带到了山巅之上,自然站得高看得远。
当然,这只是形而下的解释,就是说,是表面现象。
中国人喜欢含蓄,言有言外之意,话有话外之音,文字也一样,只有具备了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本事,才能更好地理解和充分地把握中国的文字。
对事关全局的、长远的、根本性的重大问题,其在谋划、分析、综合、判断、预见和决策时所表现出来的深刻洞察力,应当是这个成语所折射出来的深层含义。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不同时代的人,可以有近乎相似的思维模式。他们思维的相似之处在于:超越局部,把握整体,并能敏锐地捕抓到事物发展的必然大势。
这是一种卓越的心灵,非普通教育所能企及。
《周易》用一个字来表述这种卓越,叫“神”。
知机其神乎。
在将动未动之时、将变未变之际,能够从事物细微的变化预知未来的发展趋势,简直神了。
纵观历史,凡可称为雄杰之士者,毫无例外,皆有这样一种先见之明,用围棋的术语说就是,棋高一着。
毛泽东是这样。
秦皇汉武也是这样。
应该说,此时,秦始皇的头脑是清醒的,他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或者躺在历史的功劳薄上睡大觉。这一点,从峄山刻石上可以看得出来。
始皇刻石一共有七处,《史记》记载了除峄山刻石之外的六通碑文,《史记》漏载峄山刻石的具体原因不明。而峄山刻石之所以能留传下来,这得归功于一个人,也算是无心办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此人就是李斯。
据载,李斯是个书法家,精通小篆书法——小篆是帝国推行“书同文”政策时法定的规范文字。不仅在后世,即在帝国当年,似乎也是得到公认的。因此,才由李斯执笔书写碑文。
由于李斯出手地道,笔底小篆足以惊诧四座。于是,后世慕名前往峄山摹拓的文人墨客,车水马龙,成为当地一道罕见的风景线。峄山刻石遂因了拓本的流传而遗存于世。
说起这些刻石,亦是满纸的白云苍狗,仿佛历史就化身于它们身上。
北魏时期,当地官员不堪达官显贵潮水般地挤破门槛,由此给地方财政带来的严重负担——公款接待,不得已,想到了长治久安的一招:
聚薪碑下,将其焚毁,不可摹拓。
峄山刻石就这样毁了。
到了唐代,时人感惜秦碑被毁,将流传于世的拓片摹刻于枣木板上(枣树质地坚硬,可用以翻刻碑石上的文字)。这就是“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的出处。
现今藏于西安碑林的峄山刻石,显是假文物,但假得也相当古:北宋时人将南唐徐铉摹本上石,世称长安本,算是最权威的。
和峄山刻石一样,其他六通碑刻亦是历经这样的风雨无定时,原石基本上如秦砖汉瓦一样成为稀罕物了,东观刻石甚至连拓本都没留下。
这真应验了这样一句话:把名字刻入石头,并不见得就是不朽。
所谓不朽,当是一种心灵吧。
东巡之路(5)
收回我们可怜的思古之幽情,再把目光投向当年。
当年这些刻石是真实存在的。
秦始皇按照他的即定方针来苦心经营他的帝国,也是真实可感的。
细读峄山刻石和泰山刻石,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它们就如一篇文章的二个部分,前者叙述了统一天下的伟大意义,后者则再现了当年百废待兴的艰苦历程。
而这二者恰构成了秦帝国的伟大的建国方略。
它无疑向世人宣示,自春秋战国以还,一大批起自草根却又胸怀大志的志士仁人,为扭转朝纲隳坏、秩序崩溃之颓局,重建光明、有序之未来新世界,不惜灯枯油尽,汲汲于寻求未来之出路。
这就如五四时期的精英学子,同样也在艰苦地找寻“哲学的突破”一样。
在理论上,他们总是先行。在实践上,他们总是开拓。
这种先行与开拓,在公元前221年,终于有了尘埃落定的结果。
应该说,秦始皇的建国方略不是一时的心潮澎湃,种种迹象表明,他是继承了先烈的遗志,以最坚决、最彻底、最果敢、最无畏的精神,将之付诸实践的。
事实证明,是历史选择了法家,而不仅仅是秦始皇钟情于法家。
这就叫历史大势。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如二战时期的德国,是当年的德国人用手中的选票选择了希特勒,而不是希特勒独自一人在台上发疯一样。
以法家为基本立国精神的秦国,实现了战国时人,乃至有史以来,朴素民生皆魂牵梦萦的朴素理想:
国泰民安。
峄山刻石就具体表述了这种强烈的愿望:
“追念乱世,分土建邦,以开争理。功战日作,流血于野。”
这是一幅怎样的人间惨象。
因此,由不得秦始皇不自豪:“乃今皇帝,一家天下。兵不复起,灾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
如果一定要说刻石是秦始皇使劲地往自家脸上贴金的话,这金也是贴得有理。
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写再多的文字显然都不足以取代这样的历史总结:宁愿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
于是,雄才大略的秦始皇将这一愿望,变成了板上钉钉的现实:
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
(治道:治理国家的理念;诸产:指农业生产,自商鞅以来,秦国奉行重农抑商之经济政策;法式:法度,制度。整句话的大意是:帝国施政理念得到推行,农业生产各得其宜,不管是政治建设还是经济建设,都有各自的法度。)
只要不是存心邪恶,只要不想自家的窗户被无法无天的石头随时敲破,相信大多数是愿意见到并且享受这样的社会新秩序的。
当然,要实现这一新秩序,殊非易事,毛泽东连用了三个“更”:更长,更艰巨,更伟大。
秦始皇首当其冲就跑不了,他确是够艰巨的了。
身为尊贵的皇帝,知道秦始皇是如何安排日程的吗?
天明即起,一直忙到深夜(夙兴夜寐),不敢有私毫的懈殆(不懈于治)。乃至于他自个给自个加压:每天不处理完定量的公文,就不睡觉。
由此我有一个推测,秦始皇极有可能是累死的,正如后世事必躬亲的诸侯孔明一样。
除了上文提到的政治新秩序之外,帝国还给我们呈现了如是的社会新秩序:
“贵贱分明,男女礼顺”。
机动车道,人行道,各行其道,这才是人世的有礼。
至于这样的有礼是否合理,后世也有议论,其中最著名的一段公案发生于南宋时。
有学人问朱熹:
“自始皇变法之后,后世人君皆不能易之,这是何故?”
朱熹回答:“秦之法,尽是尊君卑臣之事,所以后世不肯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