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证词:我眼中的秦朝(62)

时间:2016-09-11 01:49:21 

无常赵高(1)

公元前210年,也即秦始皇当政的第三十七个年头,他再次踏上了出巡之路。这是秦始皇当上皇帝以来的第五次,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

此次出行的目的地有二个。一个是秦始皇想到的,一个是秦始皇想不到的。

想到的目的地是南方——和不放心东方一样,对于南方的吴楚故地,因为有王绾的话搁在那,秦始皇亦不敢掉以轻心。

想不到的目的地却是天堂。

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总之是,秦始皇决计想不到,这竟会是他的死亡之旅。

根据历史的经验,但凡皇帝出朝,毫无例外,坐镇的总是太子,佐以得力的大臣,行使皇帝的一切权力。

这样做的目的,无非只有一个,那就是预防不测。世事难料,祸福旦夕,谁也说不准明天到底是风和阳丽还是突遭阴雨,因此,腋下夹一把伞出门,算是比较明智的选择。

这就好比美国总统与副总统的关系。空军一号如若不慎掉进太平洋,喂了鲨鱼;或者总统车队遭遇塔利班,亡了身。副总统白捡了个总统做,是否在半夜里笑出声来,尚在其次,当务之急却是手脚麻利地控制住局面,以不使它变得更糟。

秦始皇确实也考虑到了这一层,他在第二次出巡东方时,即由长子扶苏来主持工作——关于这一点,我们在本文的第四章论证过。

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情况出现了变数,扶苏因为进言忤逆了秦始皇,被派到蒙恬那当“监军”去了。这就为后来某个机会主义分子的抢班夺权,埋下了致命的祸根。

不得已,秦始皇只得安排右丞相冯去疾留守咸阳,全权处理日常政务。左丞相李斯陪同出巡。

秦始皇最疼爱的小儿子嬴胡亥吵着要去,那就去吧,反正也不多一个人。

这一年,胡亥二十岁。

一个应该去的人,他也去了。

之所以说这个人该去,是因为有足够的理由支持这个人必须出现在阵容庞大的出行队伍中——具体原因,详见下文。

当然,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人的出现,就如天边的雷雨云,它浓墨一般的能量预示着,在接下来很短的时间内,将会有一场洗劫大地的风暴。

这个拥有邪恶力量的人,就是我们前文提到的机会主义分子——赵高。

关于赵高的身世,现如今有二种说法。

一种是久已有之的,即赵高是个宦官。

一种是新近兴盛起来的,认为赵高“是个留着胡须的男子汉”。

支持后一种说法的,以李开元为代表。

李开元,《复活的历史:秦帝国的崩溃》一书的作者。其在是书中详尽阐述了上述观点。

似乎是意犹未尽,他在《还原历史上真实的赵高:是个留着胡须的男子汉》一文中,对其所支持的观点又作了全面的疏理。

总起来看,李开元主张赵高不是宦官,主要论据有二:

一,《史记·李斯列传》记载说赵高是“宦人”,有“宦籍”,这是前人据以为赵高是宦官的主要材料。

李开元通过解析“宦字”的字形与字意,即:“宦”字的字形,上面是宫室,下面是臣子;宦字的字意,任职内廷。由此得出,宦人,是任职于宫内之人,相当于王或者皇帝的亲近侍卫之臣。宦籍,是用来登录经常出入于宫门的亲近侍卫之臣的登记册。

因此认为,不管是在赵高生活的秦代,还是司马迁生活的汉代,“宦人”都不是专指被去势男人所出任的宫内官职,即没有所谓的太监之语义。

他的结论是:《史记·李斯列传》关于赵高是“宦人”,有“宦籍”之记载,是说赵高是任职于宫中的人,是直接服务于皇帝的亲近之臣,并没有说他是被去势的宦阉。

二,《史记·蒙恬列传》载:“赵高兄弟皆生隐宫”。这是支持赵高是宦官说的另一条材料。

李开元结合前人的研究成果,认为“隐宫”一词,是“隐官”的误写。即:在秦汉时代,隐官,是指刑满人员工作的地方,也用来代指刑满人员的身份,与宫刑和去势完全没有关系。

这二条基本上把前人的结论给否定了。

文章然后说到赵高的重要职务之一——中车府令。

他也承认,“中车府令是宫中禁内的车府令,职务相当于皇帝的侍从车马班长,负责皇帝的车马管理和出行随驾,甚至亲自为皇帝驾御,职位至关紧要,非皇帝绝对信任的腹心亲近不能担当。”

最为吸引眼球的一点是,他结合近世出土文物,据称发现了“赵高形象”。

1980年,秦始皇陵西侧出土两乘大型铜车马,以实物二分之一的比例缩小铸成,分别定名为一号铜车马和二号铜车马。

一号铜车,四马牵引,车厢上竖有高柄铜伞,被认为是始皇帝所使用的立车。二号铜车,也是四马牵引,车厢呈封闭的轿车形,分隔为前后两厢,有门窗可以自由开合,是始皇帝所使用的安车,当时把这种车又叫做辒辌车。

一号铜车有站立御手俑一名,二号铜车,有跽坐御手俑一名,两位御手,皆束带着冠,佩剑携弩,髭须飘逸,一副威武沉稳的武士形象。

李开元的文章中说到,据专家们的推断,铜车马的铸造,在始皇帝统一天下以后,埋藏于始皇帝下葬之时,也就是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到三十七年之间。考察这一段时期的历史,其间担任始皇帝的中车府令的人,正是赵高。两位铜车马御手,正是赵高所统领的中车府官署的人员。

于是,根据赵高曾担任“中车府令”一职与出土文物相结合,李开元作出如下解读:

根据秦帝国的典章制度和沙丘之谋的历史事实,始皇陵陪葬坑所出铜车马的原型,是始皇帝生前所使用的安车和立车,铜车马的两位御手,就是掌管始皇帝出行车马的中车府官署人员。两位御手那种束带着冠,佩剑携弩、髭须飘逸、威武沉稳的武士形象,应当就是中车府官员的真实形象。

就是说,佩剑携弩、髭须飘逸、威武沉稳的铜车马御手,“可能就是赵高的形象”。

李开元在另一篇文章——《说赵高不是宦阉——补《史记》赵高列传》,还饶有兴趣地推理了赵高的可能身世。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看看,此不赘叙。

以上即是李开元先生的主要观点,文从字顺,层层递进,似乎很能成理,亦深得二证考据法的精髓,初初看来,余亦信服。然细究之下,我发现,李开元所开列的借以支持其观点的论据,事实上并不能自圆其说。

仅就“中车府令”一说,即可推翻他的观点。

下面我们就来谈谈这一问题。

无常赵高(2)

汉代官制特别是汉初官制,基本上是承续秦代官制而来,这是史学界的共识。

据《汉书•百官公卿表》,太仆属官有车府令、丞。

太仆是帝国九卿之一,负责掌管帝国的车马交通事宜,其职责相当于现在的交通部长——实际上,太仆的权限比交通部长大,因为太仆还兼管国家武器装备。

作为太仆的属官,车府令则具体负责皇帝车马管理和出行随驾,有丞(车府丞)一人辅助。

我的疑问是:秦代的文献称此类秦官均为“车府令”,独独赵高称“中车府令”,这是为什么呢?

学者金少英(1898—1979)在《秦官考》中认为,“盖以(赵)高为中人故也”。

意思是说,赵高就任“车府令”一职后,因其阉人宦官的身份,遂在“车府令”前面特别加一个“中”字,以示区别,故称“中车府令”。

估且暂时撇开赵高是否是宦官这一点不提,当务之急,我们必要先探讨得这样一个基本事实:为什么宦官出任官职,必要在官衔前面加一个“中”字?

弄清楚这个问题所关甚钜,因其直接与赵高的身份挂上关联。

我们知道,旧世皇宫,分内廷和外朝,外朝是皇帝和朝臣办公的地方,就是说,是公共场所。而内廷却是皇帝的私人场所,嫔妃云集,皇帝燕居,全在内廷。任何外人,特别是男人,如果不经允许,胆敢擅自进入内廷,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皇室所以这样做的道理很简单,宫闱重地,岂容男人随便出入?要弄出个风流韵事,坏了皇家清誉,怎么得了。而宫中有些重体力活,又不能不由男人来干,这就有了宦官的产生。

就是说,去了势的男人是可以与美如花朵的嫔妃们生活在一起的。

皇帝管普天之下的事,宫中的事却是皇后说了算,因此之故,皇后又有了一个很响亮的称谓,叫“中宫”。

因了皇后主管宫中的一切事务,生活在宫中的宦官自然也归她管。文献资料遂把“中官”一词作为宦官的一种泛称。

比如《后汉书•宦者列传》:“中官用权,自(郑)众始焉。”又如《后汉书•何进传》:“中官统领禁省,自古及今,汉家故事,不可废也。”

那些得幸的宦官,或者用事的宦官,历史因此送他一个很权势的名称——“中贵人”。

一个“中”字,既点出了其人必与内廷有关,且点出了其人的身份,必是一个太监。

近世出土的一批与秦代官制有关的封泥,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所谓封泥,并不是印章,而是古代用印的遗迹──盖有古代印章的干燥坚硬的泥团──所保留下来的珍贵实物。

西安西北郊刘寨村,即秦代章台遗址附近,从1983年以来,陆续出土了一批极为珍贵的秦代封泥,目前所知已达一千余枚。这批封泥中,即有不少关于秦及西汉初期宦官制度的重要资料。

其中与“中”字有关的宦官官衔或机构就有如下数种:

“中官丞印”、“中府丞印”、“中厩”、“中厩丞印”、“中厩马府”、“中车府丞”、“中羞府印”、“中羞丞印”等等。

至于上述官衔或机构的具体职能,因不是本文叙述的重点,故在此删去若干千字,诸君若想了解具体情况,可以找来相关资料参阅。

眼下我们只要知道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就可以了,即:

“中”这个字其实是宦官的形象代言词。

这和另一个同样有机会服务于内廷的官衔——“侍中”,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无常赵高(3)

侍中,秦置,是丞相的属员。

丞相在下班期间,有些重要的或者紧急的公务需要向皇帝汇报,但因了某些限制,不能直接入宫向皇帝面奏,只得派出手下得到特别许可的属员进宫代为转报,这就是“侍中”这个官制的基本语意。

就是说,“侍中”是有条件的可以出入宫禁的正常男人。

这一点在汉武帝时期的官制设置上就得到应证。

汉武帝为了与丞相争权,在内廷搞了一个小朝廷,借以架空外朝,历史上称为“中朝”。

在“中朝”,汉武帝不可能一个人独自办公。于是,他给那些亲近大臣(注意,是正常男人),另颁了一个头衔,就是“侍中”。这就意味着,这些正常男人得到了出入宫禁的特别许可证。

需要注意的一点是,这些经过特批可以出入宫禁的官员,只是出入宫禁,并不是住在宫禁里面。

这明显区别于可以居住在宫内的非正常男人——宦官(但并不是说宦官就一定要住在宫内)。

只有明确了这一点,我们才能弄清楚赵高后来的另一个重要官衔——中丞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高扳倒李斯之后,秦二世遂将丞相一职给了他,在这《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有明确记载:赵高为丞相。

然而,《史记·李斯列传》却给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称谓——“中丞相”。

关于“中丞相”一职,这是第一次见到,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完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那么,这个职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历史并没有给出明晰的答案,不得已,我们只得借助推测了。

根据秦代的官制,丞相赵高如果有要事要向皇帝奏报,他只能通过“侍中”这个传声筒,他本人没有得到特别许可,是不可以随便出入宫禁的,这是因为李开元主张“赵高是个长着胡须的男子汉”。此其一。

其二,如果秦二世为了特许赵高可以出入宫禁,估且按照汉武帝的做法,赵高此时的官衔全称也应该是“侍中·丞相”,而不应是“中丞相”。这里不存在省文的问题。

那么,“中丞相”这个“中”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否就是作为宦官形象代言词的那个“中”呢?

在下结论之前,我们且来看“中车府令”的问题。

李开元认为,“中车府令是宫中禁内的车府令,职务相当于皇帝的侍从车马班长,负责皇帝的车马管理和出行随驾”。

我们知道,“车府令”的职责本来就是为皇帝服务,缘何又要提到“宫中禁内的车府令”呢,这不废话么?缘李开元的意思,他似是认为,“中车府令”与“车府令”不是一回事。

就是说,“中车府”与“车府”是两个独立存在的机构。

他虽没有明说,但另有学者明确持这种主张。

前面提到的秦代封泥中,有这样二枚份量相当重的封泥,即“中厩”与“中车府丞”,借此我们可以了解“中车府令”与“车府令”的问题。

据《汉书•百官公卿表》,皇后宫官詹事——詹事,秦官,掌皇后、太子家,有丞——的属官有厩令丞。皇后称中宫,所以此厩又称中厩。

“中厩,皇后车马所在也”。

已如前述,车府是太仆手下的一个机构,其长官叫车府令,副手叫车府丞。

现在的问题是,封泥中竟然赫然有“中车府丞”这个名称存在,学者余华青(《中国宦官制度史》的作者)据此推测:在太仆属官车府令丞之外,当另有中车府的机构。中车府应与中厩一样,同属皇后宫官系统。中厩,或以管马为主;中车府,或以管车为主。

如果余华青的观点能够成立,那就更能直接了当的说明,“中车府令”必是一个只要宦官才能担任的官衔,这也足以推翻李开元的观点。

当然,由此也带来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中车府”是区别是“车府”独立存在的机构,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中丞相”也是独立于丞相而独立存在的呢?

显然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持上述观点成立,一向精明的秦始皇,不可能把帝国官制搞得如此混乱不堪。

因为事实很清楚,皇后的车马所在,叫“中厩”;皇帝的车马所在,叫“车府”。

就是说,余华青的观点也不能成立。

唯一成理的解释是,“中车府令”与“车府令”是一回事,只不过由于宦官出掌其职,为了区别的需要,才加上一个“中”字。这就如赵高出任丞相,但因了其宦官身份,所以称“中丞相”一样。

这样看来,李开元先生所提到的“佩剑携弩、髭须飘逸、威武沉稳的铜车马御手”,确实是当时的武士形象,而且极有可能是车府官员的形象,甚至是亲自为皇帝驾车的“车府令”的形象。

但可以肯定地说,决不会是“中车府令”赵高的“真实形象”。

综上所述,我倾向于这个观点:赵高原本就是一个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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