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时,细雨如丝地飘洒着,我依然一如既往地撑着一把破旧的米黄色的雨伞,走在北湾的南安墟上。在熙熙攘攘之中我看到了许多熟悉和陌生的面孔。人们在细雨中穿梭地行走,行动迟缓,仿佛走在一种凝固的时空里。
后来我走进了一间阵旧的薄饼店铺,花白头发掉光了牙齿的老师傅微微地望着我在笑,口里空洞而幽暗。我说,要一叠发糕。老人很熟练地为我切起发糕来,我看到老人手上的锋利的刀片在发糕上面划过,似乎没有留下一些蛛丝马迹,但实际上一小团的发糕已经被肢解成了许多的方方块块。老人然后在发糕上面洒上一些芝麻之类及花生油。很快我就闻到了一股诱人的清香。
我一边饶有滋味地吃着发糕,一边望着墟上的另一侧,我发觉,许多工人正在冒着小雨拆除着一间楼房,我记得那是一间破败的摇摇欲坠的楼房,平时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它,我也曾千百次地从它的门前走过。残旧而古老的建筑,往往会引起我许多不着边际的联想。而现在它就要被拆除了,我却仿佛感觉到失落了一点什么。
后来站在我身旁微笑着的老人对我说,那曾是一间旅馆。
在那时,临墟的搭起的账篷里传来了卖艺人的歌声,歌声显得哀婉动人,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路途的颠簸流离之苦。
趁着蒙蒙的夜色林河很快走出了旅馆虚掩着的门。林河走在墟上,许多用石块铺起的路在几天的细雨的洗涤之后变得湿碌碌的。现在林河觉得走起来挺吃力的,他感觉到了许多粘稠的泥巴已经溅满了他的袍脚。墟上黑漆漆的没有行人,依稀能听到墟上的另一侧传来凄凉而轻柔的二胡声。林河觉得挺惆怅,迷茫一片。回过头来,隐约能看到旅馆临墟的窗子散发的暗淡的灯光。林河想象着他的父亲眯着眼睛躺在太师椅上摇晃地吞云吐雾的情景,伙计李二正提着幽幽的煤油灯在旅馆里面来回行走。
后来林河从墟尽头的一角爬上了北湾的江堤,那时的天空是阴沉沉的,周围朦胧一片。林河这才发觉四周的空气是那样的潮湿,似乎全身都湿透了。江面上已经拥起了略带凉意的风,弄得林河不自觉地打了个机灵。在这样潮湿和幽暗的夜晚,林河有点漫无目的,不知往哪里走。他在江堤上坐了一阵,清脆而繁杂的昆虫的叫声弄得他烦乱不已。后来他趁着夜色继续往江堤上走。那时,他已经看到了江岸边的黑篷船透过的苍黄渺茫的灯光。
座落在南安墟中心的福泰旅馆是墟上最颇具规模的一间旅馆,出入福泰旅馆的都是北湾有头有面的人物或是经常来往于北湾的大富之商。
某天,要到长水镇购买一批物品的福泰旅馆大少林志临走时说,我出去的这段时间,店里的事就由小艾打点着吧。
过着清闲日子的林河忽然突发奇想,他有点怯怯地说,哥,让我来行不行?
林志看了林河一眼,说,你除了读书还会什么。林河的脸红了,他呆呆地站着,他看到了来往于墟上的许多行人,仿佛望着他在笑。
小艾轻盈地从他的身旁擦身而过。二少,小艾附在他的耳旁轻声说。
很长一段时间,二少林河的日子消耗在书房里,他常看一些古人诗词或传奇小说,他往往沉浸在这些美妙的情节或故事里面。现实的平淡无奇,总让他暗自神伤了。某个傍晚林河依在书房门前看一部唐人传奇。他看得很沉迷,如入梦境。里面某些缠绵的情节使他按捺不住青春的骚动,于是心如鹿跳,面红耳赤。他忽然想起午间时小艾打着一壶水往他的书房经过。他看见小艾微笑着向他投了一个媚眼,然后低下头急匆匆走过。
在旅馆撑起灯的时候,林河走出了书房。他不自主地来到了小艾的房间。他想敲门,又有点犹豫不决。这时他听到了一阵低低的笑吟声。透过虚掩的窗子,他看到了两具漂白的身体扭在了一起。他还清晰地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他目瞪口呆,父亲急促喘气的声音让他感到羞愧难当,小艾呻吟的笑声变得十分刺耳。
林河想要逃开,却不料在慌乱之中弄倒了摆在阑杆上的花盘。尖锐的摔破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谁?他听到父亲惊慌地问。
是河吗?父亲说。他听到了悉悉率率的穿衣服的声音。
河,父亲低沉地说,你现在一定闲着没事做吧?你去收6号的房租吧,小艾说他已经赖着两个月没交房租了。对了,记住,一分一毫都不要少了。
林河很快逃离了小艾的房间,他的心口在怦怦地跳。小艾这个骚贷。他恶狠狠地骂。他甚至清楚地记起某天在旅店的阴暗的角落小艾和林志抱成一团的情景。许多事情往往是他没法子料到了,就像这样凉爽的夜晚,他的许多沉浸在唐人传奇之中的微妙的感觉以及蠢蠢欲动的渴望在这一刻已化为乌有。
在旅馆的厅堂,他看到伙计李二提着煤油灯在旅馆的另一侧悠悠地走了过来。二少,伙计李二露上卑微的笑,说,外面下雨了。林河的心杂乱如麻,他心不在焉地走到了二楼6号房。
房门是虚掩着的。林河轻轻地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反应。他依稀听到了幽幽的低泣声。他推门而进。里面的情景计他有点惊讶,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倚在床边低低地抽泣。临墟的窗子已经被风吹开了,沙沙的雨点微微地溅了进来。挂在墙壁的散发着淡黄色的光的煤油灯在来回地摇晃,发出轻微的碰撞的响声,仿若就要被吹灭的样子。倚偎在床边哭泣的女子见有人进来,连忙站了起来,用衣袖拭擦了脸上的泪珠,然后走去关住了被风吹开的窗子。
那女子眼眶有些微红,乌黑的长发显然是刚才被风吹乱了。面对那女子,林河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白晰的脸一下子变红了。我是来......,林河想说些什么,但又难以启齿。
情形变得有点尴尬。
还的那女子打破了僵局。女子从箱子里取出一把琵琶,说,少爷,我给你弹一首曲子吧。
林河看到那女子向他投过温情的目光,涂着淡淡口红的樱桃一般的嘴边挂着一些羞怯的微笑。
那女子开始抚弄起琵琶来,纤细的手指在琵琶上熟悉地滑过。整个房间于是回荡着清幽动人的琵琶声。
林河听得呆了,仿若坠入一种梦境,这往往让他联想起他在如痴如醉地读着古代传奇小说时的情景。
那时,外面的风似乎大了许多,雨点拍打着窗子。
女子专心致致地抚着,眼光变得很茫然,透露着许些忧伤。抚到动人之处,女子的脸上已经挂着一些晶明透亮的泪珠。
那种琴声,仿佛在向人倾诉着伤心的往事,林河企图在里面寻觅一些什么。有时他很清楚自己所要寻觅的东西,但往往在这过程之中却变得过眼烟云。他想那是一种渴望,他觉得那种渴望似乎已经抑郁了很久,现在终于有了一种被舒放的感觉。他显得有点激动,有时,他站了起来,不过很快他又满脸通红地坐了下去。
那女子低声唱了起来。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廉人,却道1海棠依旧1,1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1。”
那是一首宋代的词,却被女子唱得如哀如怨,林河心中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开始偷偷地打量着女子,女子尽管显得有些瘦弱,却有一种凄楚的美,纤细的腰肢仿若风中的杨柳。林河这时已经将许多忧烦一扫而光,心中于是升起了一个迷乱的念头,就是依附在女子的身旁,用温情的双手抚过女子泪珠点点的脸庞。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了,他发觉女子流转的目光向他低低地扫了一下,他的脸又一次无端地变红。
不知什么时候,窗子被风吹开了,密匝的雨点再次洒了进来。林河连忙走过去将窗子关上。
他转过身时,女子已经轻轻地依附在他的怀抱。一种女人的体香在他的周围散发开来,他有点不知所措,他的双手微微地渗出了汗,他能感觉到女子丰满的胸部在压着他。女子的心在怦怦地跳,女子的发丝游过他的脖子,弄得他有点痒。
女子在他的耳边柔柔地说,少爷,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是来收房租的吧,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他用颤抖的双手拭擦女子温湿的脸庞。不用害怕,我不收你的房租就是了。他说。
他看到女子用感激的目光望着他,他有点心慌。后来女子捉住了他颤抖的手,放在她的鼓起的胸部上。林河的脸涨红起来,他连忙挣开女子,匆匆走了出去。
遇到这样的事同样是林河没法子料到的。当晚林河失眠了,他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很久,他都能听到雨点溅在瓦面上清脆的声音。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夜晚的宁静。
林河再次来到旅馆6号房同样是在一个傍晚。林河是鼓起极大的勇气才走出书房门的。连续几日以来他经常做着同样一个梦境,女子婀娜多姿的抱着琵琶的身影时常在他的眼前飘荡,弄得他魂不守舍,而思念的欲望在日益递增。
过来开门的并不是林河原先所期待的女子,却换成了另一个商人模样的外地男人。林河觉得惊奇,房间里已经面目全非了。林河于是怏怏不快地退回来,迎面和店伙计李二撞了个满怀。
伙计李二似乎猜着了林河的心思。他说,少爷,那女子让小艾打发走了。
什么时候?林河急切地问。
是昨天,伙计李二说,我看那女子怪可怜的,原先还有一个男的,后来那男的失踪了,我看多半是逃了,那女子离开时还哭啼啼的。哟......。听说她是逃婚的,还给北湾人拐骗了。少爷,你看......
林河心烦意乱,失落的感觉漫遍了他的全身。他呆呆地往旅馆门外走,外面雨后刚过,周围湿碌碌的。他看到屋檐的水珠在一点一点地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伙计李二望着林河远去的身影说,小心着凉了。
林河是在当晚就失踪了的,有人说看见林河上了一艘黑篷船。
在那时,我还终日和一个叫兰的女子鬼混,我知道我的日子就是这样的无所事事。我对兰说,就这样过吧。兰往往无动于衷,兰常常对我说,我们逃走吧,北湾不是我们要呆的地方。我看见挂在兰脸上的泪珠。我要死了,兰说。
就这样我们逃到了长水。在长水,我们总能看到一双双带着惊讶带着愤怒带着古怪的脸。我们看到一些人嘻笑着从我们的身边而过,一些人带着恶毒的诅咒从我们的面前晃过。我们有些惊恐。
一朵硕大的阴云开始遮住了太阳,天变得阴沉沉的。大风卷起的风沙遮住了人们的视线。我们听到乱哄哄的声音,我们看到了人们在四处逃跑。
下雨了,只一会,偌大的长水由原来的熙熙攘攘变得空荡,人们都跑光了,街上只留下一些杂乱的脚印,烂了的菜叶在翻飞。
我似乎看见了他了。兰说。
谁?你看见了谁?我问。
大雨就这样一直不停地下,五天过去了,大雨仍没在停下的迹象。长水就这样空荡吧。夜里林河瑟缩在一间旅店房间的角落里,倾听着大雨沙沙的拍打着窗户的声音。窗户映着一些叶子的影子,在婆娑中变幻着,像一些什么东西在张牙舞爪。
第二天清晨伙计敲开了他的门。告诉他说前面的江堤塌了,前面的道路已受阻。
林河打开旅店的窗,透过淅淅不停的雨点,他看见一股股难民正在向长水拥来,他们正慌不择路地逃奔,溅起的泥巴在乱舞,沾满了他们的脸和头发。林河站在窗前,飘飞的雨点已经洒了他一脸。
在某个日子,林河失魂落魄重新出现在北湾的墟上。人们已经不敢相信眼前瘦骨如柴的年青人就是福泰旅馆的二少林河。林河摇摇晃晃地走在墟上,人们纷纷注视着他,他们的眼里流露出许些异样的光茫。
显赫一时的福泰旅馆如今改头换面了。人们常常看见小艾花姿招展地出现在旅店的门前,她现在是老板娘了。眼前的景象并没有使林河过多的惊奇。他有时呆呆地伫立在旅馆的面前,熙熙攘攘的周围仿佛已远离他而去。
后来天色渐暗,林河有点迟缓地走在墟上,南安墟这时已没有了行人,微微的凉风掠过他的无表情的脸庞。他产生了无家可归的感觉。
他又走在了北湾的江堤上,他有点漫无目的。后来,他已经看到了停泊在北湾江岸边的黑篷船透过的苍黄渺茫的灯光。那时,一阵依稀熟悉动听的琵琶声一点一点地传了过来。
现在,我还如往常地在北湾闲逛,与我鬼混的兰已离我而去。我一度迷恋兰的风骚,还曾狠狠扭捏兰的乳房。我没法留住兰。兰在离我而去时说,你完蛋了。她还说,你这没用鬼,你是没法逃出北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