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倒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管家招呼人把乞丐抬入室内,灌下半碗姜汤,这乞丐才渐渐苏醒过来,挣扎而起,趴在炕上叩谢救命大恩。
管家找来一套旧棉衣给乞丐换上,并歉意地说:“我家主人与人为善,他知道绿林朋友也都不容易,并不想把大家逼到衣食无着落的地步,非迫不得已他是不接镖的,因此,家中并不富裕,还望朋友体谅。”
管家所说的主人,乃是当今天下名震武林的镖王欧阳若虹。老人家带领徒弟们护镖,从来没失过一次手,在江湖上信誉相当高,一般盗贼望见他的旗号差不多都是远远避开,不与他交手,这让老英雄很是过意不去,这也是他轻易不接镖的原因。
乞丐伏地大恸:“想不到老侠客如此仗义!胡某虽然卑微,却也懂得知恩图报,就让我在府上尽点儿犬马之劳吧,否则,此生难得安心,”
老管家想了想,说:“家中很难再添一张嘴。也罢,念你身体虚弱,就先在这里将息几天,实在闲不住,可随意找些粗活做,至多三五天,你必须离开。”
乞丐就留了下来,他拿着扫帚,打扫庭院,修剪杂生的枝条。来到后花园里,他看见小径边一株歪柳,树上用皮绳悬挂着一只木头人,就停下观看。恰巧此时管家也从此处过,乞丐请示道:“这个木头人有用吗?树下走人,恐怕撞了脑袋,要不要取走?”
管家淡淡地说:“别动,那是老爷练功用的。”
管家说完,忙他的事去了。
乞丐冷冷地笑了笑,他怎会不知道这是练功之物?他拽过木头人儿仔细端详:枣木雕刻,比正常人小一半的样子;再看木头人身上的诸多要害穴位,扎了密密麻麻的细眼,无疑是镖王所为。
看到这里,乞丐笑了,这木头虽硬,他家寨主的飞镖也可以扎到这么深,也就是说,寨主内力必不逊于镖王。巧的是,寨主也用类似的木头人练镖,并且镖镖扎入同一个眼,这样一比,老镖王的技艺就差了那么一些!
距离木头人三步开外,埋着一只木墩,背部磨得很光滑,这是做什么用的呢?
乞丐想,可能是假设的马匹,老镖王骑在上面,身子模仿骑马的颠簸,同时出镖……那他与寨主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寨主练武,从来都是骑烈马……
当天晚上,乞丐悄悄离开了欧阳家大院。
“大王,我看那老废物浪得虚名。”扮作乞丐的小头领据实禀报,“镖针最多透入枣木人一寸,大王则至少一寸,他击中的穴位孔眼密布,而大王从来都只扎一个眼……大王‘神镖’的美名,才是当之无愧的。”
青龙山寨主于化龙听着小头领的禀报,心底还是不踏实。师父在世时反复叮嘱,不可与欧阳若虹对抗,遇上他的旗号,一定避开,这要成为一条山规!另外,你的飞镖无论练到了何种程度,万不可称王,只有欧阳老侠客才是真正的镖王!
师父英雄一世,岂能随便臣服于人,他这番话不会是危言耸听吧?然而小头领说得也不错,他于化龙的“神镖”名号也不是自己封的,他真有实力。
于寨主出手劫掠时,对“猎物”也是仁至义尽,他几乎不伤人性命,包括官兵,只要不逼他动杀手,他坚持给对方生路:“我可以任你随意蹿纵跳跃,我第一镖打你的合谷穴、第二镖打你的少商穴,前者透穿,后者深一分。如果打错了位置或者深浅稍有出入,则于某情愿按照你所带的钱财,补偿你一倍;假如有误伤,则请回山寨将养,临行十倍金银奉送;如致命,于某必执孝子礼!”
话是这样说,但于化龙从未赔过一分银子。他神镖出手,如生耳目,想躲避,那比登天更难。
见识过于化龙手段的客商,回去谈之无不色变,口称“神镖”,此后,无论在哪儿遇上,一律乖乖地放下行李走人,于化龙谓之“义劫”。
官府对于化龙很是头疼,多次派兵征剿,然而,回回损兵折将,次次丢人现眼,后来,带兵的与于化龙暗中形成默契,这一带就由着他折腾,别闹得太大就好。
可于化龙势力越来越大,官府哪里在他眼里,何况欧阳若虹区区一个镖头?
于化龙盯着树丛下细碎的月光,耳边再次响起师父的叮嘱:“欧阳若虹之武艺,我不能及也。徒儿,你要记牢了。”
师父,您说的是当初。徒儿也曾几次与他狭路相逢,都遵从您的遗嘱,退避三舍,其实我于心不甘……而今,徒儿我今非昔比,凭什么让那老东西压在咱头上,难道我也要把这规矩传给我的徒弟?
于化龙下决心要把这规矩改一改。不过,他并非鲁莽之辈,师父敬重的人,不可能像小头领所说的那样平庸,还是亲自会他一会。他也不是要把这镖王如何如何,他就是要煞煞对方的威风,天下之大,以后接镖时绕着走,甭拿那破旗招摇!
老镖王老早就带着徒众迎候在庄外,这让于化龙心中的火气减了一半。拉住老汉的手,觉得那手柔若无骨,没有一点儿气力,他暗叹:老了,谁也逃不过这规律,看来师父当初的嘱咐,不过是让我谨慎一些而已。对方如此谦恭,于化龙是伸手不打笑面人的,他决定,先不提比武。
茶罢,欧阳老汉客气地站起来施礼:“大王驾临寒舍,必有指教。”
“欧阳前辈折煞晚辈了。”于化龙破天荒地站起来还礼,“山野小寇,不过虚张声势,吓唬官兵尚可,却不敢当着前辈的面充大。久闻前辈镖王之名,晚辈朝思暮想,几成病症。若不一睹容颜,死有余憾。今天就是想开开眼,不知前辈……”他嘴上如此说,心里却发狠,我可是给足你面子,待会儿,我让你认得我这个晚辈!我让江湖上称你“师父”的,从此把我叫“祖师爷”!
“言重了,言重了。”欧阳老汉微笑,“老夫不过雕虫小技,何足道哉?话说回来,武艺本身说明不了什么,再精的技艺,它也还是得由持有人决定。”
于化龙听得云山雾罩,老东西当真糊涂了,弄些不知所云的言辞来掩盖他的无能:“晚辈愚钝,求前辈指点。”
“别叫我前辈。”欧阳老汉淡淡地说,“老朽这把年纪,通常实在不愿意在人前卖弄。何况艺无止境,天外有天,就是我自己跟自己比,也难下定论,今天的我肯定不如明天的欧阳若虹。”
“晚辈只想开开眼界,别无他意。请老前辈不要吝啬。”于化龙心想,无论你怎么吹,一出手就露馅了,这才是定论!
厅外不知什么时候落起了雪,大约有铜钱厚。欧阳老汉领着于化龙来到后园,这就是小头领所说练功之处。
于化龙老远就望见那具高悬着的木头人,以他的功力,完全可以看清楚,木人身上留下的镖眼,确实有些散乱,就这一点,老东西最多只配给他神镖做徒弟,他于化龙双手持数镖,腾空跃起,飞镖可以轻易击中任何目标!
欧阳老汉已伸出手掌,拍了三下。随即有几个徒弟抬来一个木头做的家伙,一端连接着个羊皮筒,固定在那只木墩上。原来,这木墩不是假想的马。
欧阳老汉冲于化龙点点头:“大王屈驾,老汉如让徒弟献艺,那是不恭,只好老汉亲自献丑了,请大王随意说三个人体穴位。”
于化龙随便说了三个。
老汉一使眼神,徒弟们立即将摇把摇起,原来那是个特制风箱,摇起的强风将羊皮筒鼓起,吹到树上,把那个木头人吹得上下乱摆。
老侠客手拈三支镖,腾空跃起,在空中说了声“大王指点了”,三镖同时飞出,不用验看,于化龙就知道全部击中!
此时,徒弟们越发加力,那木头人吹得滴溜溜乱转,眼前根本辨不清到底是几个木头人,老侠客再次跃起,又是三镖击中同三个穴位,风停了,于化龙看到的是,后镖插在前镖的尾部!
老侠客落地时,回头看了一眼,脸登时红了,直说:“老了,老了!”
于化龙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冷汗刷地就冒了出来,但见老汉两次落地,只有一只脚轻轻地在刚落下的雪上拂了一下,留下小半个脚印!多亏没提出与老侠客过招,否则,师父当年的心血算白费了!
欧阳若虹说:“枣木何辜,天天代人受镖!但如果换成人,不知会伤及多少人命。所以老朽轻易不与人斗,这与大王不出手是一个道理。”
“镖王当之无愧!”于化龙说,“老英雄技艺如此之高,为什么轻易不接镖?”
“我不想杀人,不想逼得绿林朋友们都没饭吃。”
“明日请老英雄到山寨,晚辈在那里有话说。”
次日,欧阳若虹带着徒弟们踏雪寻到青龙山寨,只见断壁残垣,山寨已化作一片灰烬。
“孺子可教也。”老侠客仰望漫天大雪,喃喃地说,“瑞雪兆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