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石门县志载:一百年前,我们这儿还是茂林修竹,林泉飞瀑,奇珍异兽众多的人间仙境。可后来山上的树被伐完了,牛羊把草皮啃光了,暴雨把山上的土冲走了。泉涸了,井干了。大山就成了现在这种裸露着黑石的丑陋样子。山上蓄不住一点水,暴雨一来,山沟里浊流翻滚,呼呼啦啦就冲到山外去了。
村里人吃水成了第一难。村南五丈峰下,深沟的石坎里有一眼细弱的泉眼。从早到晚,一溜水桶排得老长。轮到谁了,从桶里拿出瓢来,半跪着,歪着头将水瓢伸进石坎里,半天接满一瓢,倒进桶里。
人活得这般艰难,却都规规矩矩。除了普查户口,很少见警察进村;村里的牛却在一年年的焦渴中变成了强盗。渴极了的牛常隐身在山道转弯的巨石后,放过青壮汉子,专对挑水的老弱妇孺下手。担水人走近了,牛一跃而出,一头扎进水桶中,一面喝,一面用力将水桶死死抵在地面上。任你打任你捶,顷刻间,一桶水给你喝得干干净净!
托生在这里的人,活着的目标就是不让饿死、渴死、冻死⋯⋯人活得像山石缝中游走的山鼠。
1972年,县里派下来一位姓方的干部。此人30多岁,身材高挑,浓眉大眼,白净的瓜子脸,一双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像个女人。据说,方干部就是在女人身上吃了亏,才被贬进了这大山中。
年轻气盛的方干部看到乡亲们吃水困难到这种程度,便在群众大会上挥拳发下宏愿:一定要让这穷山村旧貌换新颜!先建一座水库,不但彻底改变乡亲们的吃水问题,还要使这个小山村变成米粮川,变成太行山中的小江南!
方干部察看了我们村的山势走向,决定在五丈峰下筑一条大坝,建一座小型水库。
可当年物质极度匮乏,修水库必需的钢钎、炸药、水泥都要去县里批计划。且这些十分紧俏的物资就是能批出来,我们村也没钱买呀!但在70年代的干部眼里,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方干部号召乡亲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发扬人定胜天精神,一定要把水库修起来!
村里用两头牛换来了打炮眼用的钢钎铁锤,自制火药炸石头。最困难的是水泥:这东西县里没有。即使有,庞大的用量,村里也拿不出钱买。方干部在五丈峰左右看了一圈儿,决定用黄土代替水泥。方干部说俺们这儿的黄土黏性不小,完全能够代替水泥。于是方干部指挥大家从近处的两块田里挑土过来,码一层石头,挑一层黄土,填补石头之间的缝隙。
大山里头很少有平展的地方。方干部指定取土的两块地,是村里难得的两块肥地。因下边是条季节河,全村就这两块地在夏季能浇上水。全村的口粮,大半来自这两块地。几个老头儿老太太哭着求方干部,不让毁了这两块地。方干部断章取义地说:“毛主席真没说错,‘最关键的是教育农民’。真是鼠目寸光呀!水库一建起来,两面坡上都是水浇地,不怕大米白面撑不死你们,还在乎这点破地!”
男人打石头,女人挑土,大坝一天天在长高。过春节方干部都不给放假,要大家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方干部扛一杆红旗,南坡北坡来回跑,喊着口号,给大家鼓劲。
大坝终于在入汛前建成了。一场春雨过后,水库里竟然蓄住了一潭浑浊的水。大家担水比过去省事儿多了,牛被饲养员牵来,饮得肚子鼓鼓的,再不用当劫水的强盗了。全村人欢呼雀跃,县广播站连着多天表扬方干部。县领导也来视察,并亲自给水库取名叫“反修水库”。
进入农历六月,第一场大雨来了,反修水库的大坝就朝外渗水,有的地方还有小股水流往外蹿。
雨中,方干部扛着红旗,带领全村的青壮劳力上了大坝。方干部像电影中的英雄一样,挥动着红旗,把白净脸喊得血红,一遍遍地喊“誓与大坝共存亡”!
光秃秃的山上无植被无积土层,一点水都存不住。随着水库水位的不断增高,坝基下已有一股股粗细各异的水柱往外蹿。大坝简直成了一只漏勺,坝上的人已感到脚下在抖动。不久,坝下“轰”的一声,几块石头飞射出老远,一股水桶粗的浑浊水柱,如巨龙疾蹿而出。
大雨中,置身这岌岌可危的大坝上,方干部不但一点不害怕,反倒生出一股英雄豪气。方干部此时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沉着下令:让男劳力往坝上挑土,女劳力去谷场上抱谷草。方干部接着又大喊:“民兵留下,听我指挥!”
方干部让民兵连长拿来绳子,让民兵队伍中出来一个人将绳子拴在腰上,抱一床被子潜下水去堵那个大管涌。
民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傻了眼。这一群在大山里长大的青年,没一个会水的。即使会水,就目前这情形,谁也不敢伸头⋯⋯
方干部大声动员着,说这是党和毛主席考验我们的时候,毛主席在天安门上正看着我们呢,我们可不能让毛主席他老人家失望啊!
民兵连长王满囤见无人应战,慷慨站出来说:“我下!”
王满囤身上拴了绳子,方干部指挥大家溜着绳子往下放王满囤,王满囤抱一床被子,被放进了浑浊的水中。绳子继续往下放,蓦地,大家觉得绳子一紧,好像那头有四五个壮汉在拔河般使劲往下拽。坝上拉绳的青年被扯得面红耳赤,趔趔趄趄。方干部见状大喊:“使劲!千万不松手啊!”
众人拼力扯绳,只听“嘣”的一声,只扯上来一根空空的断绳子。
此时,满囤他娘就在旁边看着。老太太见儿子像转陀螺般消失在了水里,一声大叫“儿呀——”,“嗵”的一声跳进了浊水之中。
方干部此时两眼血红,嗓子早喊哑了。他指挥大家把挑来的土和谷草拌在一起,要大伙儿用巨木、石夯往下砸。说一定要将大坝夯实,压住溃口,保住水库。
方干部挥旗喊一声号子,大家握着巨木,拉着石夯一齐发力往下砸。众人砸一下,大坝抖一抖。石夯打了五六下,方干部往下一瞧,那管涌的流势已减弱不少,他不禁兴奋地大叫:“堵住了啊——一二三,砸!”
众人发一声。“嘿!”齐力砸下去。只听“轰”的一声,大坝坍塌了。坝上的人惊叫着,哭喊着,瞬间即被浊水与乱石吞没。
那年我七岁,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看乡亲们在雨中护坝。我爹那天发烧躺在床上正哼哼,我那结婚才七天的二叔,就在坝上拉夯。大坝坍塌的瞬间,惊慌哭叫的嘈杂声音中,我清楚地听到二叔发出人世上最后一声喊:“秀芹——”
秀芹是我的新婶婶。
大坝倒塌时,许多人的身体与乱石混在了一起,被埋在了土石堆里;即使没被石头埋住的人,被瞬间巨大的水流冲击着,肉身撞上沟底或两壁的乱石,哪还能有命?
这场灾难共夺去我们村37人的性命,男性28人,女性9人。
方干部却侥幸没死,只是受了点轻伤,被送进了医院。县里调查了事故的全过程后,要追究方干部的责任。去医院抓他时,方干部已失踪了。
37口棺材摆在五丈峰下,其中四口棺材里,因找不到死者的尸体,只放着死者的一件衣裳。披麻戴孝的亲人抚棺痛哭嘶喊,哭叫声在山壁间回应着,悲声震天,任铁石之人,闻声无不落泪。
县城里正在全力追捕方干部,方干部却重回了我们村。
第一个发现方干部的是我。黎明时分,我陪我的新婚婶婶去给我二叔烧头遍冥纸,远远见五丈峰那棵大柿树上挂着个东西。我近前才看到:是方干部把自己挂在了柿树上。方干部死前曾咬破手指,用他自己的血在石壁上写下了他的遗书。遗书只有三个字:“悔!悔!悔!”
山上的玉米挂红缨时,老天又下了一场大雷雨。那场大雷雨刚住,五丈峰石壁上便传出声声凄厉、绝望的嘶喊。其中,就有我二叔那留在人世上的最后一声喊:“秀芹——”
那一天,村里人重聚在山壁前,哭成一片。老人们说这是横死的人太多,煞气太重,众鬼魂心有不甘才这样的。时间长了,众鬼魂都投胎转世了,就好了。
到现在30多年过去了,每逢夏雨止息,五丈峰山壁上仍会发出那种凄厉的声音。逝去的乡亲们,我那英年早逝的二叔,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没有投胎转世吗?
我苦难的乡亲们,你们安息吧!
选自《新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