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樱桃

时间:2016-12-16 09:43:59 

我得了肾病,住进医院已经一个月了。医生吓唬我,说再不治就活不成了。活不成就活不成,三个月前我被男人甩了,而且长到二十五岁,还是一如既往地穷和不好看,活不活的,意义也不大。

这天我的病房从重症监护室转来一个女人,一直昏迷不醒,呈植物人状态,因为她从阳台上摔了下去,大脑受到重创。她的男人对她精心侍候,洗脸按摩倒尿壶,整天弄出窸窣的声响,结束了我独立一统的格局,很是讨厌。男人看上去不会超过三十岁,女人倒是比男人老了五岁不止。周围的病友不停称赞男人,说他这么体贴的丈夫,已经不多见了。受到表扬的男人越发谦卑,可也看得出,他并不快乐。守着一个不知何时会苏醒的病妻,谁都不会快乐的。

我从不与他交谈。我的父亲已经两周没来看我了,自从我们开始欠医院的费用开始。医院倒也没有赶我走,就是催债,讥讽,催债。这些我都承受得来。卑微惯了,耍赖便成了一种技能。只是吃得不好,每天都是稀饭馒头,别人端着肉菜从我面前经过,我必须很努力才能不让自己咽口水。

这天一只装着红烧肉的饭盒却伸到我面前,一回头,那个男人示意我把饭盒接过去。我没有接,摇头拒绝的姿态接近愤怒。他似乎打算继续劝我,我已经做好了骂人的准备,然后他忽然惊叫一声:“她动了!”

那个女人会动了,虽然只是手指,也足以令人兴奋。男人扑到床边,一边按铃,一边摇晃妻子,一边惊呼。我不由自主被他的情绪感染,忘掉了那只羞辱我的饭盒,并奔出门去帮他叫医生。医生说,从肢体有意识到完全苏醒和恢复,中间的过程也许会很快,也许会很慢。在这个过程中,尽量不要让她受到刺激。男人终于冷静下来,很久很久不说话。

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他叫柳一,他的妻子叫桃虹。我对他说,别急,她会好起来的。这是我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他抬头看了看我,挤出一个笑容。

在我终于习惯分享柳一的饭菜后,我的主治医生告诉我,从今天开始给我用一种新药,效果很好,康复的希望很大。医生的态度如春风般温暖,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然后我才知道,欠医院的钱,柳一已经替我垫上了。

所有拼命组装起来的冷漠,在此时土崩瓦解。我在瞬间扑入一处温暖的所在,啜泣出声,很久才意识到那是柳一的胸膛。我下意识地挣开,可是头被他牢牢按住,鼻子不得不嗅到他T恤上散发出的布料味道。眩晕在那一刻到达,理智几乎从身体里抽离。等柳一终于放开我时,我看见玻璃门上自己的脸,有两抹红,像朝霞般飞到额角上。

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卑鄙是卑鄙者的座右铭——这是我唯一记得的名言,这几天,我不停地在心里朗读它。柳一是高尚还是卑鄙呢?他是细心体贴的好丈夫,可是好丈夫却在神志不清的妻子病床前,把另一个女人搂在怀里。这不是什么大事。我告诉自己,他只是在可怜我。

这个心理建设,在两天后被摧毁。

我在水房打水,等了半天水也没热,于是就站着发愣,外面下起了大雨,把玻璃窗击得刷刷响。就在这时我被人从身后抱住。水房里很黑,五瓦的电灯泡简直恨不得再暗上一倍。我没有挣扎,因为明确地嗅到针织T恤上新鲜的布料味道。还有别的味道,汗水,或者荷尔蒙的分泌。

然后我被他卷了过去,他的身体带着恶狠狠的霸气,我在此刻变成一只瑟瑟发抖的鸟,窗外的大雨仿佛打湿了我的翅膀,于是我冷。黑暗的水房里,他的手准确地摸进了我的病号服,看起来,仿佛饥饿了很久。

我是一个卑微的姑娘,可我也是经历过爱情的。只是很快就明白,那个扔下我跑掉的男人,他给的爱情,只是肉欲而已。

所以柳一向我逼近时,我整个人明白而绝望,没什么大不了,没有好人与坏人,没有爱与不爱,一切都是等价交换。一点恩惠,一点柔情,就可以换走我的青春和身体,我无所谓。他在黑暗里撕开了我,冒着我反抗、呼救以及大声哭泣的危险。我没有反抗、呼救和大声哭泣,我忽然对这个焦渴的男人,有一点怜惜。

这天我很虚弱,雨一直下个不停,从水房回来时,我躺在病床上开始发烧,并做起乱梦,梦里总有一双手,犁耙一样,在我身上扫荡,来来回回。

又是一个夜。桃虹在床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她仍然只能动手指头。柳一常常给她唱歌,英文版的《雪绒花》,唱得好极了。柳一唱歌的时候,我就静静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感觉这歌是唱给我听的。我知道自己很不要脸。翻过身,却赫然看见柳一站在我床边,并向我摸索过来。

已经是第三次了,每次我们都把这间病房变成苟合的乐园。苟合,这么形容已经相当客气了。尽管我不想这样,至少不想在病房里这样,我害怕桃虹随时会苏醒。试过推开他,低低地恳求他停止。可是他固执地亲吻和抚摸,钻进我被子里不肯出去,我就没有办法了。我的身体在最虚弱的时候,仍然滋生大量的淫荡。铁架床吱吱呀呀响起来的时候,桃虹喉间发出的痰响也越发刺耳。我数次惊恐地企图查看,都被柳一按住。

他说,别管她。

他说,我想死你了。

这样的场面真是邪恶透了,又下流又肮脏。可我就是抗拒不了,我的身体,和我的爱情一样寂寞,我有什么办法?当然,还有更俗气一点的理由,那就是我需要持续不断地用新药,吃有肉的菜,以及有一副坚实的肩膀可以依靠。

我们的苟合最终把所有杂乱的声音奏成一种节拍,在这样的节拍里,有花香,有鸟鸣,有战马踏过草原的清脆蹄声。其实现实的环境嘈杂无比──走廊里时时响过值班小护士的高跟鞋,窗外无端就有尖厉的刹车声,桃虹的床也在嘶叫,仿佛有一双手,正在抓住床栏,绝望地摇撼。然后有东西掉在地上,发出稀里哗啦的巨响。柳一从我身上滚落的同时,桃虹发出一声沙哑的,类似松鸦的嘶吼。

桃虹死了,她受到强烈的刺激,脑血管破裂。死之前她经过了剧烈的挣扎,甚至不知哪里来的意念,居然扬起本来不能动弹的胳膊,把柜子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地上。所有人都认为她还没有恢复意识时,其实她早就已经能够明白自己眼睛看到的事,只是她不能说话,无法表达愤怒和悲伤。

柳一一定很后悔,而且那后悔还不能对任何人说,只有我能理解他。我猜他和桃虹之间的婚姻,性是最缺乏的一环。只是再强大的理由,也敌不过道德两个字。我和柳一合伙害死了桃虹,虽然我们不是故意的。

柳一离开医院很匆忙,甚至忘记给我留下电话号码。幸好我偷偷翻了护士的值班本,抄下了他的手机号。他会想我吗?我们苟合了那么多次,一次比一次接近爱情。然而电话拨通,柳一的声音陌生,而且斩钉截铁,他说,你以后别来打扰我,游戏结束了。

只是游戏吗?如果是,也是一场杀人游戏。杀掉年老色衰的妻子,独霸家产独享自由。在被柳一挂断电话的一刹那,我才忽然明白了这个真相。

记得有一次,柳一替桃虹擦身,桃虹的手指忽然勾住了柳一的衣袖。我惊呼一声,再定睛细看时,桃虹的手已经垂下去了。柳一说,你看花眼了,她还是不能动。

当时,我就真的认为自己是看花眼了,我真蠢。如果想杀掉病危的妻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当着她的面与别的女人做爱。过程不重要,目的很重要,柳一的目的,就是要从精神上让桃虹崩溃,继而毁掉她求生的意志。他天天侍候桃虹,她有没有恢复意识,只有他最清楚,他只是装作不清楚而已。我是个被利用的道具,却傻乎乎地,以为只是犯下一件桃红色的错。

得到柳一的地址,同样是借助了护士的值班本。我还很虚弱,脸色很不好,便狠狠地往上扑粉。走过一面橱窗,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时,几乎吓住了。我那样瘦,像一条晒不到太阳的霉干菜。又想了想柳一,他是那种谁都要赞好看的男人,好看而且有钱,那样的男人,我拿什么来匹配?不匹配就不该来招惹我。可他不仅招惹了,还让我当了杀人凶手。我不会原谅他。我随身带了一个包,紧紧地攥着,生怕别人碰到它。

在那个小区门口,一个男孩走过来问,请问你是九月的樱桃吗?他说,我是三生石。我惊奇地看着他,这年头还玩见网友这种游戏,说实话,这样天真质朴的男孩子,我真不想让他失望。三生石见我不说话,更加笃定地说,你一定就是九月的樱桃!我很好奇那个九月的樱桃为什么不出现,是嫌这个男孩长得不够帅么?要不是今天要干一件大事,我真想逗逗他。

我今天要干的大事,是等待柳一的出现,然后我会把身边这个包当作礼物送给他。包里是一瓶浓硫酸,希望泼在他脸上时,和电影《异形》的效果是一样的。除了孱弱的身体和恐惧的灵魂,我什么都没有,而他,凭什么拥有一切?

三生石继续在我耳边絮叨,他说,视频上,你没这么瘦也没这么白。他说,不过你很漂亮,就是看上去不太高兴,你为什么不高兴?他说,你坐过云霄飞车么?体验过那种极速飞升和坠落,你才知道,世上没什么事值得你持续两个小时以上不高兴。太阳很软,空气很芬芳,三生石很不讨厌。我也不知道是因为太阳很软,空气很芬芳,才觉得三生石不讨厌;还是因为三生石不讨厌,所以才觉得太阳很软,空气很芬芳。我脑子里不停地转着这些问题,有那么一瞬,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柳一的车是下午四点出现的。当他进小区大门时,一定会减缓车速,我要准确地在那个时候抛出硫酸,效果才够惊悚。我站起来,三生石停止讲话,困惑地看着我。我开始迎着那辆车奔跑。然后柳一发现了我,他的嘴唇微张,眼里的迷惑和惊恐,像水中的漩涡一般,深吸着回旋。我忽然看见了幻影。看见了水房里两个纠结的人,互相热气腾腾地扑在对方身上。我停止了奔跑,与此同时,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从我身后掠过,扑向柳一的车。等我看清那几个人是警察时,柳一已经被他们制服。

慢慢有看热闹的人聚拢来,议论着这个男人趁夜半无人时把妻子推下阳台,幸好小区物管在几个月后整理监控录像带,发现了这个无意中拍到的细节,于是报了警。柳一被带走时,一直拼命回头看我,却忘了向我说声抱歉。而在此时,阳光的味道似乎更软,空气里的芬芳似乎更葱郁。我忽然听见三生石在后面喊我,他说,九月的樱桃!他说,我喜欢你。九月的樱桃,这名字真好,我想,我也很喜欢。

选自《百花》2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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