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武(字宁人,号亭林)是清初著名学者、思想家,苏州府昆山人。清军入关后,他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志,投效南明朝廷,先后任弘光朝兵部司务、隆武政权兵部职方司主事,多次参加抗清斗争,但均以失败告终。顺治十一年(1654年)春,顾炎武迁居南京钟山南麓。
顾炎武杀奴事案,起因于他与当地豪家叶方恒因典田产一事引发的矛盾。
一
叶方恒是崇祯末年举人,入清后于顺治十五年中进士,先后任贵阳府推官、山东莱芜知县,因勤于政事,又擢为主管山东全省河道的一名官员。据有关记载,无论在家乡还是在官场,叶方恒的声誉都不错。但他在获得科名进入官场之前,却与同乡顾炎武在典田产问题上产生极深的仇怨,竟至于萌发杀机。
顾炎武的祖上世代为官,是昆山的大家望族,田产不少。在顾炎武的嗣祖与兄长去世后,从兄与侄子因争夺家族遗产,构发“家难”。为保住祖上留下的财产,顾炎武把田产八百亩廉价典给了田地相邻的叶方恒,典价是当时价格的一半。不知何故,叶方恒当时没有付款。此后两年,在顾炎武的请求下,叶陆续付给了典价的十分之六。余下的部分,虽经顾炎武多次催讨,叶都赖着不付,大有见顾氏家道衰落而蓄意侵吞之意,由此引起顾炎武的不快乃至怨恨。但没想到叶方恒对顾炎武的恼怒以至仇恨也越来越强烈。正在这时,顾家发生了世仆陆恩得罪主人,主奴反目之事。叶方恒见有机可乘,便以利相诱,让陆恩脱离顾家而投靠自己。陆到叶家后,叶授意陆借他手上的一封信除掉顾炎武。
陆恩手上的这封信是早些年顾炎武写给南明降武政权的。当时顾炎武曾把这封信糊在一本《金刚经》里,托付一位僧人带交。大概是陆恩在顾家一直过得不顺心,因此总想抓一个把柄对顾炎武进行报复,给东家点颜色看。了解到这封信的来龙去脉后,陆恩买通僧人,拿到了这封信。此后,他曾多次暗示顾炎武,由于顾并不知情,没有理会。到叶家后,由于叶、陆两人在对待顾氏问题上均有利益可图,便一拍即合,策划以“通海”(即与闽浙沿海的南明集团有联系)的罪名控告顾炎武,欲置他于死地。
顾炎武在南京得到这一消息后,既愤怒又害怕。左思右想后,他于顺治十二年春回到昆山,在亲友的帮助下设计将陆恩沉入水塘中处死。事情泄露后,叶方恒与陆的女婿暴怒异常,两家联手将顾炎武绑架关押到陆家,胁迫他自裁谢罪。由于顾炎武在当地有一定名气,他被陆家关押的消息传开后,一时“同人不平,士林大哗”。归有光的曾孙、顾炎武的好友归庄等人,觉得顾被陆家关押,凶多吉少,于是便出面调停,写信给叶方恒进行规劝,又找到一位宪副(省级机构主管刑狱的副长官)帮忙,总算把顾炎武从陆家救出移送至当地官府。但叶方恒并未就此罢手,他花钱买通官府并通过自己在地方上的势力与人际关系,让官府重治顾炎武之罪。官府经过审理,拟以“杀无罪奴”罪名判他四年徒刑。
二
在事情危急之际,归庄不得已向钱谦益求援。钱谦益说:“要是宁人是我的门生,我就方便替他说话了。”言下之意是让顾炎武自称是他的门人。归庄知道顾炎武一向鄙视钱谦益的人品节操,性情耿直的他根本不可能这样做。为了不失去钱氏这一后援,归庄“弄虚作假”,冒顾炎武之名写了一张门生帖子,拜钱氏为师。顾炎武得知这一情况后,急忙叫人去索回归庄代写的帖子,但遭到钱谦益拒绝;情急之下顾炎武自写告白数张,声明自己从未列于钱氏门墙,托人在通衢大道四处张贴。钱谦益知道后大为尴尬,自我解嘲说:“宁人太性急了!”实际上,钱谦益“故意”刁难的真意,只是想煞煞顾炎武平日对他的傲慢与不敬之气,并不是真的不想施以援手。不料顾炎武竟如此躁急,在自己有牢狱之灾的情况下,照样不想和他发生半点瓜葛。
此时,顾炎武的至交路泽溥、路泽浓兄弟也在积极想办法援救顾炎武。路氏兄弟因与松江兵备使有旧,便借助他的权力与关系,打通关节,将案子转移到了松江府。由于换了一个地方,叶方恒及其亲友的干扰大大减少。而顾炎武的亲友则四处活动说情,终将顾的罪名由“杀无罪奴”改为“杀有罪奴”。第一年春天,松江府就此从轻结案,将顾炎武释放回家。
在顾案审理过程中,顾的“通海”信没有被提及(这封信没有留存下来,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估计有两方面原因:一是这封信没有明显的交通南明政权的内容,或者至少在文字上找不到痕迹,影响不了案件的审理,所谓“通海”指的只是送信的行为。二是在清初民间社会怀念故国,仇恨异族入侵的情绪仍很浓烈、反清复明之火余烟未息的情况下,由叶方恒出面拿这封信说事,对叶不利。叶毕竟是个读书人,懂得民族大义,也懂得众怒难犯,与陆恩只为敲诈可以置其他于不管不顾不同,他会有更多顾忌。
三
对松江府的判决,叶方恒难以接受,也觉得很伤面子。尽管归庄等同邑知名人士极力排解,但叶方恒仍不甘心,他派遣刺客跟踪顾炎武,伺机再度下手。当年夏日的一天,顾炎武返回钟山居所,行经南京太平门外时,突然遭到刺客袭击,头部受伤并从驴上跌了下来,幸而得到路人及时救助没有进一步受伤害;嗣后,叶方恒又指使家奴与歹徒数十人洗劫了顾炎武在昆山千墩镇的家,“尽其累世之传以去”。顾炎武虽然非常气愤,但心里明白,如果因此而与叶氏继续讼争,自己力量不足无法取胜。为了避祸,也为了实现早年结纳各地抗清志士促成复明大业之志,同时借机考察北中国山川形势,顾炎武决计北游。出狱后的第二年,顾炎武返回昆山家乡,将家产尽行变卖,从此掉首北上,一去不返。
在事情过去多年以后,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或者出于现实政治利益的考虑,叶方恒主动向顾炎武表示悔改修好之意。顾炎武游历北方期间有一段时间在山东济南通志局参与《山东续志》编纂,其时叶方恒也在山东任职,叶主动托人送去绸缎之类的礼物并约他相见。顾炎武虽然没有和他见面,但向他表示了谢意,体现了既往不咎的大度。后来顾和叶还有过几次书信来往,叶邀请顾同游泰山,顾炎武虽然没有去,但回信再次表示感谢。顾、叶“和好”,一方面是由于归庄等人的居间调停;另一方面是顾炎武的三个外甥发生了作用。顾的外甥徐乾学、徐秉义和徐元文当时都在朝中做官,且与舅父关系不错,叶方恒和他们都有往来,因此处理好与顾炎武的关系,有益于增进叶与徐氏三兄弟的情谊,进而对叶的仕途产生有利影响。这后一个原因虽然出于一种人情之常的推测,或许并不符合叶方恒与顾炎武修好的本意,但冤家宜解不宜结在客观上对两人都有好处。在顾炎武,他对叶方恒修好的友善回应,不一定是想与叶方恒重修乡谊,也许只是为了借此了结两人之间的仇隙,抹去自己心头一块宿年阴影而已。
还有必要提及的是,顾炎武一生著述宏富,但他的大部分学术著作是在北游后的20余年间撰成的。因此从某种角度说,叶方恒的寻仇与报复在客观上具有“玉汝于成”的作用。归庄曾在给顾炎武的信中说:“使兄不遇讼,不避仇,不破家,则江南一富人之有文才者耳,岂能身涉万里,名满天下哉!”
选自《各界》2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