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刀锯肉

时间:2016-12-16 09:59:32 

几十年前,生产队被上级逼着学大寨修梯田,粮食却埋在雪里没抢收完。这天一早,有人望见东坡的玉米堆有新翻开的痕迹,认定是让人夜里偷掰了棒子!刚上任的贾队长立即带着队委会一行五人去了现场。现场只有一行脚印往返,是一个人作案无疑。大家估算了一下,丢失的玉米脱了粒,大约五六十斤的样子。

“翻!”副队长火气大,“咱们没白带黑挖梯田,这狗日的偷一回,我俩月的工分也换不来!”那个时期丢了东西,怀疑哪家偷的,可以随意翻搜以证实清白,不犯法的。

贾队长瞅了瞅四位部下,摇摇头:“不能翻。这东西连夜脱了粒,推成面,穗子烧掉,咱万一搜不出来,怎么下台阶?开会,让他自己招出来。”我当时担任着会计,听了这话暗自好笑,小偷怎么可能主动承认?

上早工时,贾队长当众宣布:“大伙都知道丢苞米了吧?今晚开会,把小偷揪出来,少一个不中。”

当天晚上,老贾早早候在队部。果然,全队社员一个不少。老贾先交代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接着,又说:“往日,咱一有事就找四类分子。这回我知道是谁干的,跟地富反坏一点关系没有。这小偷是个贫下中农,多大岁数呢,我先不说破,让他自己考虑去。”

说完,他让饲养员换了只大灯泡,照得屋里亮如白昼。老贾说,这回大家相互看看,看哪一个是贼,他做的什么事,都在脸上写着呢。

“怎么样,大家心里有数了吧?”大伙乱看了一阵,都没底。老贾点点头:“看来今天晚上,他是不太想承认。不过,我告诉你,想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念你是贫下中农后代……完了,我不小心给说出来了,这个贼是个年轻的。不算,不算,要是你自己承认了,还算坦白,从宽处理。明天晚上接着开,散会。”

第二天晚上,又是老贾的专场演讲。他不点名地跟小偷对话:“我告诉你,你昨天一宿没少盘算,想什么呢?你想滑过去。那你太傻了,你滑过去,我这个队长还有脸干下去吗?”

老贾突然停下,挨个朝与会的社员点头。点了一圈,他冷笑道:“大伙都知道是你了,你跟我对眼时,那眼光躲闪着,你自己糊弄自己呢!你坐得挺稳当,还在那里侥幸,其实大伙眼光都往你那边斜呢,你就一点没发现?大伙说说,是不是知道小偷是哪个了?”

会场“嗷”地炸开了:“是!”我没响应,我不知道是哪个呀!只听老贾又说:“你跟我玩藏猫呢!你当然要答‘是’了,你自己偷了苞米,能不知道谁是小偷?说实在的,我跟你家沾点亲戚,照顾你爹妈的面子,才给你这个机会,要不然,我早领人去你家了。你别给脸不要,我是实在不好当面揭穿。这样吧,这小偷的名字我已经写在了纸上,现在交给会计。明天晚上开会,你再不承认,就当众揭开。这一揭,那问题就严重了……”贾队长说罢,掏出一个报纸糊的小包,递到我手里,宣布散会!

难道他老贾真的查出来啦?回到家,我立刻把那纸包打开,嘿,里面什么也没有!我简直有些可怜老贾了。小破队长当得真不容易呀,明天晚上,那小偷不承认,看他如何面对广大群众吧!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因为今天要“揭盖子”了,大伙都想看看是谁最后出丑,热情更高涨了。老贾宣布开会。他问我:“会计,昨天我让你保管的纸包呢?”

我连忙掏出来递过去。他接过去,冲大伙扬了扬:“最后的机会了。大伙说,我老贾算不算仁至义尽?”

会场一片高呼:“算!太够意思了!”喊声未落,炕角站起一个年轻人,原来是沟岔住的李士才,他两眼含泪,话都说不囫囵了:“大姑父,是我拿了苞米,我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贫下中农……”

老贾点点头,声调特别平和:“孩子,你这是人民内部矛盾,承认了就好。大伙都在这儿,给他拍拍巴掌,他还是阶级弟兄嘛。”

李士才坦白了他偷苞米的经过。那天夜里阴天,他感觉机会来了,就摸着黑偷了苞米,回家就跟媳妇剥了粒子,装进口袋,玉米骨头(穗子)塞进灶坑里烧掉了……他原以为下场雪一盖就万事大吉,没想到,后半夜天又晴了,这才露了馅。

贾队长说:“坦白从宽,这事就不往大队报了。会计,你把这纸包拆开,让他自己看。”说着,他又把那纸包递回我手里。

我边接纸包边想,里面什么也没有啊?可当我打开纸包,一下子愣住了,一张薄薄的卷烟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李士才”三个字!

此后,贾队长开会破案的故事越传越神。

过后,我问老贾:“您早知道是那小子,直接揭露不就得了,何苦熬三宿油?”

“我知道个屁呀。”老贾哈哈大笑,“不过,猜出这贼大体是谁,也不是很费事。你想啊,地富反坏天天挨斗,借他们个胆也不敢做这事呀,剩下成分好的,也就那么几家,抛去腿脚有毛病的,也就十几个了。你没见雪地那脚印吗?鞋特别大,底纹还是新的……”

“噢,我明白了。”我接话道,“这样只剩下四五个穿较新鞋的年轻人了。可这四五个,没抓着手腕,谁也不会承认。”

“所以开会嘛。李士才早在我怀疑之内,平时他仗着成分好,开会总是磨磨蹭蹭。这回开会,他来得最早,就是想证明他不是小偷,越是这样反常,就越是引起我的怀疑。我开会说的那些话,别人听了无所谓,就是煎熬他一人。这好比钝刀子锯他的肉,锯得他痛苦无比,坐立不安!”

可我还有疑问:“可您怎么就预先知道跟他沾亲戚?”

“傻小子,这叫似是而非,咱山沟里细论起来,哪家不沾点亲戚?我这么说,没偷的联系不上,他李士才可就惊了心,以为我当真看出来而不愿意揭穿呢。最后,受不了了吧?”

我挠挠头:“实话说了吧,那个纸包我看了,没写字。后来怎么又有了?”

“你这小子!”老贾点了下我的脑门,“我同时准备了四个相同的纸包,里面分别写上了四个有嫌疑人的名字,自己先记准确了。你的纸包回来,我贴身装着,等哪个一承认,我就专掏写他名字的,一点不带差的!”

“可是,假如他们都不承认,您怎么办?”

老贾看了我半天,深深叹了口气:“你寻思我愿意当这个破队长呀,操心费力得罪人。可这个时候,上面硬派,我不当,就是思想有问题。这案如果破不了,我正好提出辞职。没想到这小子不抗锯割,害得我这芝麻官儿想甩都甩不掉!”

选自《今古传奇·故事版》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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