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林县县令李元甲这几天头痛得很,他的独子李单犯事了,而且还是不一般的大事。
李元甲中年得子,已近花甲之年的他,独子李单才18岁。那兔崽子好的不学,偏偏喜欢混迹赌场,输掉一大笔银子不说,还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偷偷拿去当铺。舍财免灾倒也没什么,坏就坏在李单为了填补他捅的大窟窿,居然以身犯险,以县令公子的身份,去跟私盐贩子勾结,从中牟取暴利。
这一切,李元甲都还蒙在鼓里,县衙里不知情的当差都还以为这是县令在背后指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去得罪人。李单这么如鱼得水地一干就是大半年,那些私盐贩子简直把他当成了活财神。
倒霉事儿终于来了。这天,李单与一帮人押运私盐到本州外县去贩卖,碰上了当地县衙的缉私官兵,不由分说就将他五花大绑,鞭子一抽、老虎凳一坐,李单把他的祖宗八代都给招出来了。
巧就巧在当地县令刘政跟李元甲一个属鸡一个属狗,那是相当不合。二人都视对方为眼中钉,经常去州府告对方的状,碰了面不仅连个招呼都没有,甚至当面互相吐唾沫,以表蔑视。
刘政得知李单居然参与贩卖私盐,高兴得蹦了起来,咬牙切齿道:“李元甲这老杂毛,本官要你好看,要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话倒不假,贩卖私盐是重罪,首犯按律当斩。虽说刘政心知肚明,这李单并不是罪首,但人已被缉拿,充当罪证的私盐也一并缴获,官字两个口,他想怎么说都行,给李单戴一顶“罪首”的帽子,还不是轻而易举?消息传到李元甲的耳朵里,他当即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李单是他家三代单传的独子啊,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李元甲怎么面对列祖列宗?
李元甲急火攻心,捶胸顿足道:“养不教,父之过啊!”
在一旁伺候的师爷毫不慌张,很冷静地劝道:“大人,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得想办法把公子给救下来。”
李元甲长叹一声:“这谈何容易!如果换作他人,兴许还能买我的老面子,但我跟刘政积怨已深,已成为同僚中公开的秘密,这次栽在他手里,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师爷笑了一声,很是自信。李元甲这才醒悟过来,想起眼前这位师爷是能拿大主意的人啊,而且为人谦逊,深藏不露,若不是李元甲对他有知遇之恩,他绝对不会屈就于此。
李元甲救子心切,腿子也软了:“师爷,救命啊。”
师爷扶起李元甲,说:“大人,快快请起,只要小人做得到,当尽力而为,不过……”
李元甲急道:“师爷不妨直说,人命关天啊。”
“好吧,那就恕小人斗胆了,其实大人心知肚明,公子犯下的事儿,即便不落在刘大人手里,也不可能轻易摆平。”师爷捏着鼠须,缓缓说道,“若想办好这件事,这次大人会伤筋动骨,不仅耗尽家财,而且仕途将一蹶不振……”
李元甲大致明白师爷将采取何种方式救他儿子了,说白了,官场上的打点也就那么回事,不可能有什么新花样。他问:“依师爷之见,这件事将如何处理?”
师爷反问:“大人跟刘政大人的积怨从何而来?”
李元甲有些尴尬,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师爷说话了:“那就由小人来说吧,其实二位大人前世无怨今世无仇,根本原因就在于二位大人是仕途上的竞争对手。您二人管辖的县域内,百姓安居,歌舞升平,在本州乃至本省都有口皆碑,但是,下任州官人选却只有一位,不出意外,将在您二人之间产生。”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也就是这个原因,李元甲跟刘政的关系才日渐恶化,一发不可收。
“这次不下大力气不行,公子所犯之事,就犹如沟壑,想填平它,必须不惜沙土。现如今公子的性命几乎是捏在刘政大人手里,填满了他的胃口,就等于救了公子的性命,大人请三思。”师爷直言道。
眼下救人要紧,李元甲说:“若我去求那刘政,他不买账怎么办?”
师爷笑了:“沟壑难填,但只要有心,没有办不到的事,只要大人肯俯首……”他又对李元甲耳语几句,李元甲却一个劲地摇头。
李元甲为何摇头,难道不想救儿子的性命了?要说师爷的主意也有点够呛,李元甲有件家传宝贝,是一支千年人参和一支百年黑灵芝。为何说这两样宝物是一件?一般人只知道千年人参大补、黑灵芝有剧毒,殊不知这两样合用,会延年益寿,甚至能起死回生,为苟延残喘之人续命。师爷要李元甲捎上这件宝物,亲自去刘府呈上。
要知道这宝物是可遇不可求的,李元甲连皇上都没舍得进贡,现在要他拱手送给死对头刘政,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李元甲很为难地说:“多花点银子打点不行吗?”
师爷摇头:“换了其他人行,但对刘大人不行。为官之人老谋深算,即使您想花银子打点,他未必肯收,收了银子,就等于有把柄落入您手;即便您是诚心的,刘大人无法断定日后您不拿此事要挟。但送人参和灵芝不同,它再怎么宝贵,只是一味药材,就算闹到京城,刘大人也落不下贪腐之名。”
师爷见李元甲还是犹豫不决,拱手道:“小人早说过,这次要伤筋动骨,而且不可有半点闪失,就像一道沟壑,如需10方沙石才能填平,最好准备20方,才能万事大吉,否则就犹如抓沙抵水,前功尽弃。救人如救火,大人万万不可拖延,不仅要亲自呈上,而且对公子的事儿,一个字也不要提!”
“这是为何?”李元甲惊讶地问道。这专程去办事却不提事儿,那去了有何用?
师爷叹了口气:“大人是急火上头,迷了心窍。您这一去,权当与刘大人讲和,俗话说伸手不打上门客,再有如此贵重的宝物呈上,他真的不明白你为何事过府?如果摊了牌,就挑明要用宝物来换公子的性命,若他想借此羞辱您,此后将无力回天啊!”
李元甲抹了一把汗:幸亏有师爷提醒,否则自己会坏大事。
当日,李元甲坐上一辆马车,赶到了刘政的府上。
果然不出师爷所料,见李元甲亲自过府,态度毕恭毕敬,刘政大人也以礼相待。待李元甲将千年人参和百年黑灵芝呈上,刘政惊得张大了嘴,连连推手相让,说不敢受此厚礼。在李元甲的诚恳坚持下,刘政终于肯笑纳,顷刻间把以前跟李元甲之间的不愉快抛到了九霄云外,眼睛贪婪地盯着那件宝物,笑得一脸灿烂。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刘政受此厚礼,当然得有所表示:“请李大人放心,令公子的事儿……”
“不要提那个畜生!今日我俩只叙旧,共商当官为民之道,其他杂碎事儿一概不谈。我那犬子是死有余辜,不足刘大人挂齿!”李元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刘政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欲言又止,随后便吩咐下人预备好酒好菜,招待贵客。
这会儿,李元甲不得不佩服师爷的先见之明。出发前,师爷就叮嘱了,李元甲带去的宝物,莫说是刘政,就是当今皇上,也会两眼放光。等刘政笑纳此物,就等于欠李元甲一个大大的人情,这人情也犹如那沟壑,非捧土把沙可填。此时,刘政必然会主动提出李单犯案一事,若李元甲急于求成,难保刘政不会中途醒悟,到时候若将宝物退还,事情将一筹莫展。
当晚,李元甲在刘府喝得酩酊大醉,脑子里却谨记师爷的万般叮嘱,对李单的事儿只字不提,直到在刘府内安寝。
第二天一大早,李元甲婉拒了刘政的挽留,作揖告辞。
回到家后,李元甲开始愁眉不展,始终放不下心来。他把去刘府的情况一五一十跟师爷说了后,师爷大笑:“大人做得好,小人敢断言,公子已无性命之忧了。眼下有个良机,这一任州官即将卸任……”
他话音未落,李元甲插嘴道:“这……与犬子一事何干?”
师爷胸有成竹地说:“请大人马上带上银两,分别去州内各县县令大人的府中打点,对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联名上奏省衙,推举刘大人为下一任州官。如果小人没猜错,这事儿并不为难,您带头举荐,说明您无心与刘大人争夺。其他各县县令深知自己无望高升,也乐得顺水推舟,举手之劳留个人情,若刘大人当上州官,日后对他们也有好处。”
“若朝廷另派人选呢,那努力岂不白费?”
师爷含笑道:“这个请大人放心,若刘大人如愿当上州官,一切尘埃落定,自不在话下;即便他还是与大人您平起平坐,您想想,举荐一事,刘大人很快就会知晓,这如沟壑般的人情,若刘大人不去填补,他以后怎样面对同僚!”
一席话说得李元甲豁然开朗,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李元甲快马加鞭,一切都按师爷的指点进行。
当举荐文书送去省衙后不到十天,李单贩卖私盐一案终有定论:经查明,李单是乌林县县令公子,受盐枭挟持,将私盐运出乌林县境内。贩私盐一案与李单毫无关系,当即释放,首犯另有其人,此人已认罪画押,并上报刑部,等候秋决。
当李单身心疲惫地回到家中时,李元甲终于忍不住了,抓起家法鞭将李单抽得像只斑马。
案子了结后,李元甲终日闷闷不乐,长吁短叹。虽然大事已成,独子的性命是保住了,但这代价太大了,不仅传家之宝已改姓,耗尽家财却为往日的死对头作了嫁衣,自己还得强颜欢笑,他心有不甘啊!
最不愿看到的事儿也来了。不久,朝廷一纸文书,通传到了州内各县,刘政大人即刻升任州官。为了报答李元甲的举荐之恩,刘政还亲自来到李府,奉上苏杭上好的绸缎一匹,以表谢意。待刘政告辞后,李元甲点上一把火,将那匹绸缎烧得灰飞烟灭。他恨恨地说道:“刘政,我咒你不得好死!”
这一切,都被师爷看在眼里。他也不便劝慰,只是悄悄地退了出来。
没几日,师爷便主动请辞。李元甲慌了神,急急拉住师爷的手,苦苦挽留,师爷却推手道:“大人不必如此,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李元甲问道:“师爷为何突然作此决断?如本官有不周之处,还望明示。”
师爷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此刻大人是诚心挽留,小人并未怀疑,但无论何事,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人从出主意救公子那刻开始,就深知这是小人最后一次为大人效劳了。公子性命堪忧之时,不难说服大人不惜一切相救,但如今公子毫发无损回到府中,大人定会惋惜所付出的代价,不仅会更加痛恨刘政,久而久之必会迁责于小人这个始作俑者。要知道,人的欲望和城府,也如同那沟壑,难以填满啊!”
说罢,师爷朝李元甲行了个大礼,飘然而去,只留下李元甲木立原地,若有所思……
选自《百花》2012.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