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獾子沟一战,山林队亏大了。当政委胡志民下了撤退命令,带领战士撤进野猪滩时,身穿狼皮坎肩的队长陈疤瘌四下一望,气哼哼地骂起来。这次营地转移,由他和胡政委带队负责阻击鬼子的先头部队,一场恶仗打完,二十多个兄弟血肉模糊地扔在了獾子沟。半个小时前,他们还都是活生生的啊。眼下,意在彻底剿灭抗联的鬼子如同长了狗鼻子,紧追不舍,而担任阻击任务的山林队仅剩八个人,还有两个重伤号需要背着走。
“真他奶奶的窝火,老子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骂声脱口,胡志民走上前说:“陈队长,请注意你的言辞——”
“注意个屁!”陈疤瘌扯着嗓子喊道,“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比亲兄弟还亲。我说过,要带他们活下去。可你瞧瞧,他们死的死,伤的伤,活路在哪儿?”胡志民重重叹口气,劝道:“这就是战争。战争总是要流血牺牲,付出代价的。形势险恶,接下来,说不定我们都会死。”
“你闭嘴!要死你死,他们都得活着。山猴子、周锁柱,他们才多大?都还没成家,没碰过女人呢。”陈疤瘌双目圆睁,横在眉头上的两道疤也变得分外骇人。胡志民禁不住心头一咯噔:“你想干什么?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现在,陈疤瘌的身份是抗联巴彦支队山林队的队长,但在去年,他还是清风岭山匪的大当家。虽为山匪,可陈疤瘌对手下要求非常严,绝不准抢掠百姓,欺男霸女。一天,他盯上了鬼子的后勤补给车队,准备打伏击。不料,带领兄弟刚潜进山洼,便被一队鬼子抄了后路。危急当口,巴彦支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来,给了鬼子致命一击。带队解围的,正是胡志民。经过数次谈判,清风岭的山匪被收编,陈疤瘌任队长,胡志民任政委,两人平素相处得还算融洽。当然,彼此也有看不顺眼的时候。比如,胡志民最看不惯陈疤瘌一年到头总穿着他那件灰不溜秋、汗味浓烈得能熏死人的狼皮坎肩,陈疤瘌则烦死了他张口闭口捐躯成仁的陈词滥调。
听到胡志民的警告,陈疤瘌哼道:“老子还没活够,不想死。泥鳅、二愣子、山蛤蟆,你们想死吗?”
这些人原先都是清风岭的土匪,陈疤瘌的手下。胡志民冷声说:“陈队长,他们是战士,请叫他们的名字,或者叫同志。”
“少扯没用的,老子还不干了呢。走,回清风岭。”陈疤瘌搡开胡志民,看向山蛤蟆。山蛤蟆被盯得发毛,嘴里支支吾吾:“大哥,我听你的,我跟你走。”
“走个屁。你有资格跟我走吗?别人都挂了彩,你怎么连根头发都没掉?藏奸耍滑了吧!”
“我没有,我枪法准,打死了两个鬼子呢。”山蛤蟆辩解。陈疤瘌哼道:“当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跟我说过啥,你不会忘了吧?”
见山蛤蟆连连点头,陈疤瘌做出了一个不近人情的决定:你胡志民不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山蛤蟆你的枪法不是准吗?那就留在野猪滩继续阻击鬼子吧,其他人跟我走,咱不玩了。话音未落,胡志民当即举枪对准了陈疤瘌的后心。临阵脱逃,理应军法处置。陈疤瘌头也不回地甩开了步子:“你要有种就开枪。瞄准点,别打偏喽!”
二
胡志民始终没有开枪。子弹是用来打鬼子的,不能射向曾在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过的战友。望着陈疤瘌等人的身影消失在密密匝匝的蒿草丛中,胡志民选了个隐秘的伏击点,和山蛤蟆埋伏起来。大部队转移前,首长再三交代,队伍中有不少伤员病号,女人孩子,山林队务必要坚守到天黑,以确保安全。如今只剩两个人,十几发子弹,想完成任务,简直比登天都难。
闷头寻思片刻,胡志民拍了下山蛤蟆的肩:“把枪留下,你也走吧。”
山蛤蟆姓刘,是个十八九岁的孩子。这场仗,胜负已无半丝悬念。多留一个人,等于多搭一条命。胡志民是军人,明知是死,也要拼尽最后一滴血。
“大当家没让我走,我不能走。”山蛤蟆回答得格外坚决,还道出了一桩旧事。前年,他入伙扇子崖,在打劫大户时偷偷昧下一只玉镯,想送给他的意中人。这事让大当家“下山虎”知道了,要点他的天灯。幸亏陈疤瘌在场,说句好话救了他的命,还把他带回了清风岭。当时,他对陈疤瘌发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这条命是你的,啥时想要啥时拿走。
大约从明清时起,这一带的山头便被土匪占据。据说,差不多有三四十杆子人马。其中有好有坏,坏的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好的多是不堪欺压,被逼落草的贫苦乡众。陈疤瘌当算此等义匪。对他在清风岭拉杆子之前的身世,胡志民略有耳闻。数年前,关东军推行满洲农业移民计划,时称“日本开拓团”。眼见土地被抢,房屋被占,陈疤瘌义愤填膺,暗中召集人手打算好好教训教训开拓团。不想走漏了风声,被鬼子追进一座破庙,手榴弹如雨点般飞进了院子。陈疤瘌还真是命大,昏死两天后又醒了过来。得知父母也遭了毒手,不待伤愈,他便逃进了清风岭。
“对了,陈队长为何不论冬夏,总穿着他那件臭烘烘的狼皮坎肩?”胡志民问。
山蛤蟆正要开口,忽听黑熊洼方向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
黑熊洼距离清风岭只有七八里山路,陈疤瘌很有可能在回匪窝途中撞上了鬼子。鬼子人多势众,就算陈疤瘌长有三头六臂也难逃此劫。一念及此,胡志民弹跳而起。哪承想,山蛤蟆突然拉动枪栓,抵上了他的心口:“陈队长有话,只准许你往东走。”
往东,是部队转移的方向,黑熊洼则在南面。胡志民不由得恍然大悟:陈疤瘌训斥山蛤蟆是在做戏。他并非打退堂鼓,而是想和兄弟们引开鬼子,保全他这个政委和大部队。
“你昏了头吧?陈疤瘌可是你的大当家,你们都是兄弟!”胡志民大喊着撞开山蛤蟆的长枪,不管不顾地往黑熊洼跑。刚奔出野猪滩,胡志民便觉察情况不对──前方不远处的山旮旯里,探出了两只黑洞洞的枪口!
有埋伏!胡志民借着山岩的掩护正欲看个究竟,却听到了一阵熟悉的争吵声。
是二愣子和周锁柱。周锁柱气咻咻地骂:“你奶奶的真就是个愣头青、死脑筋。大当家受伤了你都不管,你算哪门子兄弟?”二愣子反驳道:“你住嘴。大当家让我看好你俩,截住胡政委。你们谁要出了错,他会骂死我的。”胡志民听明白了,陈疤瘌早料到山蛤蟆看不住他,于是在半路又留下了二愣子、周锁柱和一个重伤员,并叮嘱二愣子,无论如何都要拦住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在被收编前,胡志民救过他们,他们要以命相报。胡志民心头一热,随即向山蛤蟆打了个手势,以最快的速度摸过去,下了二愣子的枪。
“现在我命令,周锁柱和重伤号留在此地,二愣子和山蛤蟆跟我去救人。事不宜迟,马上出发!”
大约半小时后,三人摸进了清风岭。放眼望去,胡志民不由倒吸口凉气──半山腰上,弓腰搜索前进的鬼子少说也有百余号,而陈疤瘌只有三个人!
听二愣子说,他们在黑熊洼和几个鬼子接上了火。打着打着,一颗手雷飞来,落到了泥鳅身旁。陈疤瘌纵身扑去,压在了泥鳅身上。手雷爆炸,碎片击穿了陈疤瘌的狼皮坎肩,血流汩汩。敌众我寡,陈疤瘌又身受重伤,恐怕很难再撑下去。如果施救,就凭区区三个人,无异于羊入狼口。可这就是战争,打仗哪能不死人?胡志民一咬牙,说:“上,靠近了再打!”
让胡志民始料不及的是,想上阵还要过泥鳅和山猴子这一关。两人是从树下出溜下来的,恰恰挡住了去路。泥鳅冲山猴子使个眼神,山猴子点点头,一阵风似的跑远了,动作灵活得像一只猴子。二愣子枪管一抬,张口就骂:“泥鳅,你俩咋把大当家扔下了?也太不讲义气了吧!”
“少废话,这是大当家的意思,跟我走。”泥鳅说。胡志民问:“去哪儿?”泥鳅指向清风岭西侧:“藏兵洞对面的孤松崖。从那儿走,能尽快赶上大部队。”
藏兵洞?胡志民从未听过清风岭上还有这么一个地儿。二愣子一听,当场惊得跳起来:“你混蛋,你怎么不劝住大当家?政委,你快想想办法啊,大当家要和鬼子同归于尽!”
藏兵洞其实是清风岭山匪的弹药库,藏着上百箱从鬼子那儿抢来的军火。入编抗联,陈疤瘌没上缴,故意留了一手。他把鬼子引进洞,定会引爆弹药炸平清风岭。不过现在若集中火力狠敲鬼子一下,没准儿能把他们吸引过来。可不等胡志民发话,山蛤蟆却站到了泥鳅一边:“大当家的话,不能不听。走,去孤松崖。”
去往孤松崖的路崎岖不平,费了好大劲刚爬上崖顶,清风岭上忽地传来阵阵滚雷般的惊天轰响。轰响声中,地动山摇,火光冲天。二愣子禁不住双腿一软瘫坐下去,悲声大喊:“大当家,你走好哇。我一定会多杀鬼子,为你报仇雪恨──”
三
天边,残阳如血,孤松崖上,胡志民心如刀绞。黯然落泪之际,谁能相信,陈疤瘌那颗伤疤斑斑的脑袋竟从山崖旁冒了出来!
胡志民稍一愣怔便大步奔去,紧紧拥住了他。陈疤瘌眼眶一热:“我留着那些弹药,不是和你耍心眼,我是想报仇,把祸害陈家屯乡亲的鬼子、汉奸和开拓团炸上天。我知道我违反了纪律,等回到部队,我接受你的处分。”
“能活着就好,还提啥处分?”胡志民捶了陈疤瘌两拳,耸着鼻子左右张望,“哪来的煳味?真熏人。”
是陈疤瘌的狼皮坎肩烧没了毛,焦臭刺鼻。也就是这一扫,胡志民又发现了险情——陈疤瘌把大部分鬼子引进藏兵洞,炸得粉身碎骨,他则从鲜有人知的秘密暗道逃了出来,那些在外围警戒的鬼子愈发疯狂,再次集结兵力扑了过来。
立即撤退!胡志民忙架起陈疤瘌,命令山蛤蟆等人断后。没走出半里地,陈疤瘌突然撞开胡志民,扑倒在地。
流弹击中了陈疤瘌的胸口。“疤瘌,你挺住啊──”
“你叫我疤瘌?呵呵,我没事。我、我想和你商量件事。”陈疤瘌强撑着挤出一丝笑意。胡志民一个劲地点头:“你说,我听着呢。”
“今后,你再给战士们做思想工作,能不能不说那句话?”
那句话,是胡志民的口头禅:战争是要流血牺牲,是要付出代价的。事实也是,关东军调集重兵步步紧逼,数次布下密不透风的“铁桶阵”,企图将抗联部队一网打尽。每次交锋,每次突围,都会有大批战士牺牲倒下。
“死的兄弟太多、太多了,你是首长,得想办法让他们活着。狗日的下山虎,咋还不来?”
在陈疤瘌气息奄奄的喃喃声中,盘踞扇子崖的“下山虎”带队三面合围包了鬼子的饺子。陈疤瘌头一歪,笑着走了。
硝烟散尽,清风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前去向“下山虎”求援的山猴子哭着说,走出野猪滩时,陈疤瘌就发了誓,即使前面是龙潭虎穴,也不能再死一个兄弟。他做到了,在黑熊洼,他救了泥鳅;在孤松崖,他又为胡志民挡了子弹。
“疤瘌兄弟,你的话我记住了。相信我,我会像你一样去照顾好每一个兄弟。”下葬前,胡志民脱下陈疤瘌的狼皮坎肩,郑重地穿上。
这件狼皮坎肩曾经遮盖过一具疤痕累累的躯体,上面的每一道疤,每一个弹孔,都是为救兄弟留下的,都铭记着一份生死兄弟情……
选自《民间文学》20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