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院子里有个邻居叫老郜，今年70岁了。老郜患了老年痴呆症，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谁也不认识了，包括自己的亲人，挺可怜的一个人。年轻时，老郜有个绰号叫“神人”，因为他有一手绝活，会用符咒治病，也就是传说中的中医“祝由科”。
故事要从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说起。那时老郜是个挣工分的农民，家里很穷，30岁了，还没娶媳妇。因为长相显老，早早地被人称作老郜。当时，“破除四旧”“反对封建迷信活动”非常盛行，所以老郜的绝活是不能正大光明表现的，更谈不上赚钱了。
我小的时候，曾经看见过年轻的老郜偷偷在院子里耍绝活。他插上三根香，念一段咒语，院子里的扫帚、竹篙、凳子就能一跳一跳地逗人乐。有一次，我跟人打闹，右腿骨折，疼得我哭天喊地。我父亲悄悄把老郜请到家里帮我驳正骨头。我怕疼，躺在床上满脸惊恐地望着老郜。老郜走到我身边，笑笑，摸摸我的头，说：“别怕，不疼的。”说完，他从桌上拿起一只碗，倒了一碗水，然后一边喃喃念着咒语一边点燃了带来的一道符纸，接着含了一口水，一口喷在我右腿伤处。霎时，我只觉刚刚还疼得厉害的右腿，一下变得冰冷、麻木了。接着，老郜抓着我的右腿一番抻拉，我居然没感到一点疼痛。就这样，老郜驳正了我的骨头，最后给我上夹板敷草药，十天后我就行动自如了。
当年我还被鱼刺扎在食道上，鱼刺取不出，别提多难受了。老郜也是用一碗清水施法，然后让我一口气喝下去，鱼刺就消失了。我父亲称赞他法术高超，老郜谦虚地说这个叫“九龙水”，是一种很常见的治病小法术，乡下很多人会用。
我父亲曾告诉我老郜的绝活是跟他姑父学的，他姑父家是祖传的乡土师公世家。师公就是在乡下会驱神捉鬼、医、卜、风水、择日的“神人”。母亲让老郜跟着学，将来好有口饭吃，于是他便跟姑父学医。学了一年，老郜只学到了治疗跌打损伤的几味简单草药。他有点急了，就催姑父教他一些实用的医术。姑父微笑着说：“急不得，功到自然成。”
一天晚上，老郜忽然梦到一个须发皆白、身着古装的老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老人让他摊开手掌，在他手心画了一个字符——很像篆书的“灵”字，然后教他几种治病的法术，最后还带他到附近的山上认识几味草药。说也怪，第二天早上老郜醒来后，整个梦里的情景竟如同铭刻在心，他的心智忽然开窍了，从此“无师自通”地会诊断几种杂症，并能施法、下药治疗。他说他以前上山根本就看不到那些神奇的草药，自从做了这个梦以后，他随时上山都能找到可用的草药，好像他本来就知道草药长在哪里一样。
姑父知道了，一点都不惊奇，只是笑着说：“祖师爷赏你饭吃了，要珍惜啊！”
我父亲说，老郜说过，做他们这一行要守很多禁忌，食物上也要忌口——比如不能吃狗、蛇、牛、鸽子的肉，等等。要是犯了戒，就会受到惩罚，法力要打折扣，严重的会法力全失并受凶报。
有一次，城里一个老人带着他久病的儿子慕名偷偷找到老郜。老人的儿子患了肝炎，医生治了很久都没治好，眼看越来越严重了，有亲戚偷偷告诉他老郜会用符咒治病，老人就带着儿子过来请他施法。
老郜非常客气地请两人坐下，简单问了一些症状，然后倒上一碗水，一边念咒一边烧了道符，然后让那个患病的儿子喝下去。最后从自家阁楼里翻出一些草药，敷满在他左小臂上，并用黑布绑扎严实，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宜，这才把两人悄悄送走。
令人称奇的是，十天以后，那个老人带着儿子提着一大包礼品来了。儿子精神奕奕，跟十天前完全不一样了。老人说儿子敷药回去的第二天，左手就奇痒难忍，流出了大量黄水。第三天儿子就嚷着要吃饭，而且胃口奇好，顿顿要吃三大碗，精神也越来越好。昨天老人又带儿子到医院做各项指标化验，医生非常纳闷地说肝炎症状完全消失了，已经不治而愈。老人知道哪里是什么“不治而愈”，而是老郜的符咒治好了儿子的病，故特来感谢。
有了这件事，“神人”老郜的名气在熟人中传得更响了。很快，老郜的名气就传到了公社刘书记的耳朵里。一天晚上，刘书记亲自屈尊把老郜请到了家里。原来刘书记60多岁的老父病了半月有余，医生说已经没有治愈的可能了，让他准备后事。刘书记是个“孝子”，不想让老父就这么走了，而是想让他再活一年，再享享清福，可又没有办法让他活过来。就在一筹莫展之时，有人悄悄告诉了他“神人”老郜的事。刘书记听了精神一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来请他施法。
老郜来到刘书记家后才知道请他来的目的，一时犯了难。如果是单纯治病还好说，可这延长寿命的事，就是从阎王爷手里夺命了。不是没有办法，而是这办法太损了，轻易不能用。就是俗话说的“以命换命”，比如你想让张三多活一年，你就施法从李四那里拿一年命过来，那李四就得少活一年。这种法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用的，而且施法之人将来还会遭凶报。
刘书记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他一眼就看出老郜有办法救他老父一命，但犹豫不决。于是，刘书记不声不响从里屋拿了一张表格出来，放到桌上，和蔼可亲地说道：“老郜呀！最近氮肥厂要从咱们公社招20个工人去上班，我这里只有最后一个名额了。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你30岁，还是单身，只要去氮肥厂上班，就一定能娶个好媳妇……”
老郜一听刘书记的话，再一看桌上的表格，心脏不由“怦怦”直跳，血液流动就加快了，脸颊通红通红。他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自己和刘书记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三没送礼，人家凭什么把一个招工指标白送给你？当然是有求你了，就是求你让他老父亲多活一年，只要做到了，你马上就可以进城当工人；如果不愿做，那你还是在家种田吧！
老郜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终于屈服了，也不知他施了什么法，刘书记的老父居然真的睁开了眼睛，最后健康地活了一年才寿终正寝。在这期间，老郜被顺利地招到县氮肥厂当了一名工人。
从当工人的那天起，老郜就开始主动照顾村里一个无儿无女的“五保户”老秦爹，经常从城里带一些点心给他，隔几个月还给他一些钱，把老秦爹感动得老泪纵横，逢人就说老郜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是党培养出来的好工人……其实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虽然老郜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但刘书记是能猜到一二的。
老郜自进城当了工人后，立马就有媒人踏进家门。不久，老郜就结婚了。
结婚之后的老郜，生活逐渐好了起来，慢慢就犯了戒，开始喝酒吃肉了。这个时候，他的法力也慢慢消失了，最后连口诀和草药都在脑海里抹掉了，连最简单的“九龙水”也不会了。
“神人”老郜变回了一个常人。不知老郜是故意的，还是他真的忘记了，他的那些“绝活”居然一样都没能传给他的儿子。
我父亲说老郜在患老年痴呆症之前，有几天是非常清醒的，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知道自己不日将有顽疾。有一天，老郜对儿子说：“积金遗于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遗于子孙，子孙未必能读；积德于冥冥之中，此万世传家之宝训也。这是我的家训，你们切切要记住，一定要代代相传……”
说完这句话没几天，老郜就变成了一个痴呆人。
选自《新聊斋》2013.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