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饵

时间:2016-12-16 10:39:36 

8年前盛夏的一天傍晚,孤松岭的头号酒鬼陈二柱死了。据说是喝得里倒歪斜、失足跌进岭下的乌水溪淹死的。出殡那天,住在一墙之隔、平素寡言少语的瘸爷突然走进院,站在了陈二柱已装殓妥当、即将起灵的遗体前。

陈二柱的老婆叫秋棠,直哭得两眼红肿如核桃,哽咽答谢说:“瘸爷,谢谢你能来送二柱最后一程。”瘸爷也不多话,伸手解开陈二柱的衣裳,盯紧了他的脖颈。大伙不明就里,也凑上前瞪眼细看。只见在脖颈靠下的地方,并排着两个黄豆粒般大的红疙瘩。秋棠禁不住打了个激灵,支支吾吾:“三瘸子,咱这儿到处是臭水泡,野蚊子多,毒性大,是蚊子咬的吧?”

瘸爷是大伙儿送的外号,其实他刚过四十,并不老,同辈的人都管他叫三瘸子。瘸爷不冷不热地反问:“是吗?”秋棠一听,又哭天抹泪地嚎起了丧:“你啥意思?难不成怀疑我害死了二柱?二柱啊,你再睁开眼说句公道话吧,不然,人家还以为我是狠心毒妇呐!”越哭声越高,越悲切,听得街坊们心里也酸酸的,连连摇头叹息。

早些年,瘸爷曾在县里的殡仪馆上班,见过各种各样死法的尸体。上吊的、服毒的、出车祸的,还有遇害身亡的,也从中学到不少鉴别正常与非正常死亡的学问。前天,他听到陈二柱和秋棠吵得鸡飞狗跳,还动手厮打成一团。陈二柱还没好气地痛骂:“你个臭婆娘,想用针扎死我啊?”眼下,陈二柱真死了,而脖子上红疙瘩的正中心,分明能看到淤血的黑点。

沉默的对视中,有人叹声气开了口:“瘸爷,时辰到了,该—”

“不急。”瘸爷打断那人,依旧一眼不错地盯着秋棠,等她给个说法。秋棠咂巴咂巴嘴,一跺脚冲进了睡房。很快,人又奔出来,手里多了两根缝衣针:“我说实话,他喝得晕头涨脑撒酒疯,我是用针扎过他。可只扎破了皮,哪能死人?你要不信,我扎给你看。二柱啊,你等等我,咱一块儿走!”

不得不承认,秋棠也真够泼的,照准自己的脖子扎了下去。大伙急忙阻拦,可大半截缝衣针还是没进了秋棠的脖颈。这个举动,顿让瘸爷陷入了众口讨伐的尴尬境地。这个说:“哪家的小两口不拌嘴不吵架?你听风就是雨,也太过分了吧?”那个说:“秋棠的性子是有点躁,可为人本分,心肠不坏,这点大伙有目共睹,说她谋害亲夫,鬼才信。二柱那破皮的伤口,没准儿是蚂蟥叮的呢。”

面对七嘴八舌、愤愤不公的指责,瘸爷没辩解,又蹲在陈二柱的遗体前凝神查看。看着看着,瘸爷不由得身子一晃,跌坐下去。一个叫顺子的小伙子忙搀住他,问:“瘸爷,你怎么了?”

瘸爷满脸讶然,一个劲地喃喃自语:“是我看走了眼,一定是它。它没死,还活着……”

顺子一头雾水,追问:“它是谁?是人还是啥东西?”

“河童犬。我的腿就是它咬断的。”瘸爷强撑着站起,催促说,“顺子,你赶紧去东山湾请我表叔,越快越好!”

瘸爷的表叔姓秦,左手天生有六根指头,人送绰号“秦六指”。秦六指不种田,也不做生意,隔三差五就会有光鲜锃亮的名牌轿车开进村,请他进城做事。忙上三两天,足够吃喝一整年,小日子过得优哉游哉无比滋润。至于请他的都是些什么人,做的又是什么事,瘸爷心知肚明。几天前,瘸爷恰巧碰见从城里乐颠颠返回的秦六指,话中含刺地问:“六指,又没少骗吧?”秦六指虽是长辈,可他和瘸爷岁数相仿,私交不浅,除了在正式场合,瘸爷向来直呼他的外号。秦六指也不见怪,嘴角一挑振振有词:“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我秦六指有没有真本事,你还不清楚?”

平心而论,秦六指确实有两样能耐叫瘸爷佩服得五体投地。第一样,忽悠。也难怪,但凡请他的人大多来头不小,风光体面,但个个心里有鬼。对这些人,秦六指向来是先搅动三寸不烂之舌,玄玄乎乎一通扯,然后磨快了刀该宰就宰,绝不留情。即便如此,被宰者不光会奉上大把的酬金,还会千恩万谢。第二样,驱邪。据传,秦六指年轻时好像遇到过什么能人,不声不响地消失过几年。等再露面,就做起了这神神道道的行当。起初,瘸爷并不信他那一套。朗朗乾坤,何来鬼怪?直到26岁那年,瘸爷生了一场怪病,身上哪儿都不疼不痒,也不发烧,只是眼神直勾勾地往乌水溪走。若非秦六指及时出手相救,他的小命早就交待了。

对那天的情形,瘸爷至今仍记得真真切切:天色渐黑,被他折腾得筋疲力尽的家人一不留神,瘸爷竟撞破后窗,僵硬着身子走向乌水溪。到了岸边,连衣服都没脱就扎进了水里。乌水溪溪如其名,几十年来水质浑浊如墨,就算最浅的地方也看不到底,且鱼虾不生,水草不长。瘸爷刚跳进去,只觉脚踝处针扎般刺痛。恰恰这时,秦六指接到消息匆匆赶到,探手薅住他的脖领子双臂一较劲,硬生生将他拖上了岸。瘸爷浑身一颤醒过神,愣眉愣眼一瞧,当场吓得差点儿昏过去。

死死咬住他脚脖子的,是只形貌骇人的丑八怪—身体大约有半米长,样子如猴,但嘴巴像鸟喙,后背生有硬壳,满身黏液,恶臭刺鼻。特别是那双眼睛,没有眼眉,也没有眼眶,像极了两只闪着寒光的玻璃球!

秦六指倒不慌不乱,从背后拽出桃木剑,照准那怪物的头顶猛扎下去。惨叫声起,黏液迸射,怪物转瞬间便瘪成了一层皮。秦六指收了木剑,笑呵呵地问失魂落魄的瘸爷:“这回,你不笑话我是蒙人吃喝的骗子了吧?”

也便是那次可怕的经历,让瘸爷变成了瘸子,连媳妇都娶不上,也知道了那只诱惑他、试图害他的丑八怪叫河童犬,俗称“水鬼”或者“水猴子”。秦六指说,像这般模样的丑陋怪物,多生长在日本的湖泊沼泽里,被当地居民称为水中精灵,并当做河神顶礼膜拜。瘸爷大惑不解,既然是日本的水鬼,怎么会来到孤松岭的乌水溪?秦六指狠狠地骂了声娘:这都是狗日的小日本做的孽。当年,日本鬼子侵占东北全境,施行开拓团大移民计划。许是为保在异国能风调雨顺,水丰禾壮,有些人就请巫师把这畜生“请”了来,养进了乌水溪。幼年的河童犬没啥本领,但长到这般大,便拥有了能迷惑人的神通。

当日中午,秦六指到了。前脚刚跨进陈二柱家的院门,瘸爷就迎上去,把他拽到墙角低声问道:“六指,你不是说那狗日的怪物被你弄死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不可能。那玩意儿脱了水,法力自消,又被我晒得干干的,想活,除非有九条命。”秦六指语气坚决地说完,甩开瘸爷走向陈二柱的遗体。仅看了一眼伤口,人便惊愕得叫出了声。

的确是那该死的畜生起死回生,又活了!

稍作准备,秦六指和瘸爷领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奔向乌水溪。寻到陈二柱落水的地点,秦六指眯眼瞅了片刻,从兜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塞进了瘸爷的手里。

“你想干啥?”瘸爷问。秦六指说:“买你的羊。”

以羊做饵,诱怪现形。不一会儿工夫,顺子牵来了瘸爷养的那只山羊。秦六指示意众人合力攥紧拴羊的绳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松手,更不准跑。叮嘱完,秦六指飞起一脚,将咩咩叫的山羊踹进了黑乎乎、浑浆浆的乌水溪。与此同时,瘸爷的心也“嗖”地悬到了嗓子眼里。

秦六指眯缝着双眼,死盯着水面。可半分钟过去,毫无动静;十分钟过去,依然不见异常。又屏住呼吸挨了半个小时,无法上岸的山羊索性弯曲四肢趴在了水中。

“六指,这法子不管用。”瘸爷说。站在他身后的小伙子也耐不住性子,急忙接茬:“秦叔,瘸爷,我表哥陈二柱没得罪过你们吧?你们故弄玄虚编出个狗屁河童犬,耽误他下葬,到底是啥意思?”

秦六指扭转头,问:“你娶媳妇了吗?”

“他呀,雏儿一个,连小姑娘的手都没摸过。”顺子嘴快,逗乐子。秦六指指指水面说:“借你一泡童子尿,使足劲能尿多远就尿多远!”

谁能相信,一泡尿撒下去,乌水溪里竟如投进了千斤巨石,浊浪翻卷。不等众人回过味,一道黑影忽地蹿出,二足踏水飞速逃遁。秦六指暗叫糟糕,拔腿沿着溪畔开追。但只是一眨眼,黑影便溜得无踪无影。

乌水溪里,果真有凶狠可怖的精怪河童犬!陈二柱不是被缝衣针扎死的,也不是淹死的,而是被河童犬索了命!一时间,孤松岭的乡亲们谈怪色变,紧张兮兮地询问秦六指河童犬究竟是何鬼魅?秦六指却笑了,解释说河童犬不过是一种畜生,离开水就死,并非什么能上天入地的精怪。大家都知道,人类与猴子有着共同的祖先。远古时代,在人类还没进化成人时,树上有猴子,地上有猴子,水里也有猴子。地上的猴子,应该叫类人猿,逐渐进化成了人,而水里的猴子则被人称作“水鬼”。河童犬就是这种玩意儿。人们常说,什么什么东西会成精,比如狐狸精、花妖树精,蛇精、扫把精,事实上,这都是瞎掰。要我说,人才是动物中最早成精的,因为成了精,才会叫自己是人,而不叫鬼怪。对吧?

秦六指的嘴皮子开开合合,说得头头是道。见大伙儿将信将疑放下了顾虑,瘸爷悄声问:“六指,你不是在瞎扯淡吧?”

“我要不瞎扯,孤松岭非乱套不可。”秦六指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神情也变得无比凝重,“适才逃走的河童犬就是曾咬断你脚踝的那只。当年我低估了这畜生的能力,以为曝晒成皮就能铲除它,哪知它生命力如此顽强,一阵风刮进水里,又慢慢恢复了精气。更为可怕的是,这畜生已在乌水溪里修炼得有几分法力,又吸走了陈二柱的精魄,多少能窥知人的想法。我们以羊做饵,想必是它猜到了我们的用意,便潜伏在水底一动不动。如果它再吸纳几个人的精魄,就将彻底成精。到那时,即使我师傅来,唉,也难对付它!”

瘸爷听得心头一“咯噔”:“那我们该怎么办?你不会放手不管了吧?”

秦六指沉吟说道:“办法倒是有两个。第一个,童子尿驱百阴。让父老乡亲们收集童子尿,每隔三两天往乌水溪里倒一桶,把它熏走。”

这个法子治标不治本,且损人未必能利己。你把它赶到下游,下游的百姓定会遭殃受害。万一赶上连雨天,水漫两岸,河童犬又杀回来,得有多少童子尿才够用?心下想着,瘸爷毫不犹豫地回道:“不行。第二个呢?”

秦六指张张嘴,欲言又止:“算了算了,不说也罢。保一时算一时吧。”

当夜,瘸爷又去了隔壁秋棠家。进门时,秋棠正守着陈二柱呜呜地哭。瘸爷瘸瘸拐拐走上前,想道声对不起,可秋棠根本没用正眼瞧他。看得出,人家心里还憋着一股子气,不抡棒子打出去就算给足了面子。瘸爷给陈二柱鞠了三个躬,说:“柱子兄弟,我误会了你家弟妹,对不住了。明天,你好好上路,老哥就不来送你了。你要走得慢,就等等老哥,省得路上没伴儿。”说完,瘸爷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秦六指便发现瘸爷没了影。一想到昨夜两人喝酒时说的第二个法子:河童犬嗜喜活人精魄,若以活人为诱饵,定会引它出水,秦六指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大步冲出了院:“顺子,二愣,要出大事。快,快带上家伙跟我走!”

背上桃木剑,抄起鱼枪,秦六指又让闻声跑来的顺子提上一罐童子尿,风风火火赶往乌水溪。

果不其然,此刻,乌水溪边,瘸爷取出一根十余米长的绳子,一端拴上岸边的大树,另一端牢牢捆住了自己的腰。随后塞了满满一烟锅旱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样子很是坦然淡定。一锅子烟抽完,瞄到秦六指领着一大帮人连喊带叫地奔来,瘸爷不紧不慢地磕磕烟袋,边弯腰卷裤管边冲秦六指笑:“六指,我叫你一声六叔,看在这声六叔的分儿上,你用点心,一定要逮住那该死的畜生,别让我白死!”

“瘸子,你别胡闹,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秦六指扯着嗓子喊。

眼瞅着再有几丈远就能抱住瘸爷,瘸爷却没给他机会,跨步踏进了溪水。情知瘸爷决心既下,断然不会回头,秦六指握剑在手,沉声说道:“顺子,瞪大眼睛,那畜生一露面你就用鱼枪射它的脑袋,二愣,等它靠岸,你就用柴刀砍它。千万别手软,往死里砍。山娃子,你准备好尿,浇那畜生—”

这厢刚分完工,已趟水走出两三米远的瘸爷如被施了定身术般僵住了。

脚下,突然水花四溅,一个黑影飞速游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向瘸爷的腿。瘸爷双腿一软,侧侧歪歪就要摔倒。秦六指见状不妙,急声催促跟来的乡亲们快拽绳子,把瘸爷拖上岸。众人一起用力,直拖得瘸爷倒飞起来,而那只畜生太过凶狠贪婪,死咬住瘸爷的小腿不松口。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秦六指大喊:“顺子,快射它!”

昨日,顺子只瞅见了河童犬的背影,而且一闪即逝,倒也没觉得有多吓人。如今面对面,顺子顿被河童犬的古怪狰狞状吓呆了,手臂一哆嗦,鱼枪竟射向了半空。山娃子也慌了神,“哗”,满满一桶尿全泼到了秦六指身上。

“蠢蛋,你浇我管屁用?”秦六指一咬牙,纵身跳进水中,挥剑便刺,河童犬的行动异常灵活,轻轻松松就躲过了剑尖。一剑击空,秦六指收势不住,“扑通”趴进了泥水里。

“奶奶的,我和你拼了!”秦六指急忙翻身,死死抓住了河童犬的后腿。万幸的是,拽绳子的乡亲们齐发一声喊,使出吃奶的劲将昏迷不醒的瘸爷、河童犬和秦六指全拖了上去。关键时候,还是愣头愣脑的二愣发挥了作用,挥起柴刀砍断了挣扎打滚的河童犬的前肢。秦六指亦高举木剑,“噗”地刺进了它的心口。随着一摊黏糊糊的黑血喷射而出,河童犬抽搐倒地,顷刻间只剩下了一层臭不可闻的皮囊。

“这一次绝不能掉以轻心,快去拢柴火,烧了这畜生。”吩咐完,秦六指转身要去查看瘸爷的伤势,却听一阵哭声撞入了耳鼓:“瘸爷,你醒醒啊。谢谢你替二柱报了仇……”

是秋棠。得知瘸爷舍命要抓害死丈夫的河童犬,秋棠感动不已,早原谅了他。

瘸爷吐出几口黑水,悠悠醒转:“别哭,我死不了。那畜生咬的,是我的瘸腿。”

河童犬被烧成灰,又撒在了孤松岭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就此消散。

选自《新聊斋》20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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