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最后一眼看到活的聂明是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前。那个时候聂明正在窗外做自由落体运动。聂明起落的地方只高我一层,所以经过我窗前时速度还不算太高,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最后的样子。他的脸在瞬间魔鬼般骇人,如果拿DV拍下来,谁都不会相信那就是年轻而英俊的堂堂W集团的高级主管。
一分钟后,办公楼已经成为一口沸腾的大锅。人们用惊恐或者更为复杂的表情争相传送着聂明跳楼事件。
我同办公室的另外几个人挤不上早已人满为患的电梯,于是从步梯狂奔下楼。当我们喘着气跑下十六层楼时,聂明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当时我可能是最冷静的人,尽管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应该是最不冷静的。我是除了聂明的尸体之外最引人关注的人。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是看死难者遗孀的专业表情。那一刻,我敢说所有在此之前憎恨我的人,这一刻胸中的憎恨都烟消云散,这一点从他们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
金果儿应该是唯一来不及将对我的憎恨化为零的人。事实上,她才是全场最不冷静的人。她漂亮的粉红色高跟鞋已经跑丢了一只,因此她只能一高一矮地奔到聂明的尸体面前。我们都听到了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任何一个局外者见此情景都会认为金果儿才应该是聂明的遗孀。
金果儿趴在聂明尸体上哭的时候,有人推了推站在远处一动不动的我。“甘蓝,你没事吧?”我没有看是谁在这个时候对我表示关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认为在那一刻我才是最伤心的人。因为我是全场唯一呆成雕塑的人。
110,120的车相继而来。金果儿被人从聂明身上拉开。两名穿白大褂的人蹲下去察看聂明的伤势。片刻,他们抬起头,继而又摇头。每个人的心都沉了一沉。事实上在此之前谁都知道聂明已经没了救。17楼啊!离聂明最远的我都看到了满地白花花的脑浆。奇怪的是,没有血。为什么没有血?我化身雕塑的时候一直在想的是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聂明没有血?最后,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意外的是,有目击者向110的人说聂明刚摔到地上的时候还没有死。那是办公楼的保安,聂明掉下来的时候他刚好买了午餐准备回保安室,聂明就掉在离他两米的地方。幸亏保安感觉上面掉下一个东西的时候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保安说他当时反应过来的时候,看到聂明的身体还挣扎了几下。他跑过去,听到聂明在说话。其实那个时候他已经死了,脑袋都碎了,所以他说话很可能是一种未知的生理反射。保安惊恐地低下头,听到聂明的那句话是:“窗外有郁金香。”
二
一个月前,我从遥远的南方小镇到这座北方城市谋生。我凭着才貌双全很快在W公司谋到了产品策划这个职位。我之所以能有这样好的运气,是因为我的前任,一个叫唐糖的女孩刚刚死去,据说是因为他跟上司恋爱,继而又失恋跳楼自杀的。她就是从我办公桌旁的玻璃窗跳下去的。十六层的高度,据说浑身的骨头摔碎了一半。
我的顶头上司是聂明,也就是唐糖事件的绯闻男主角。我开始对他相当谨慎,慢慢我发现聂明并没有因为唐糖事件而降低在公司里的声誉。每个人仍然很尊重他,男人以他为标准提高自己,女人以他为标准择夫。大家都认为聂明做高级主管只是暂时的,他的发展空间会很惊人。他还很年轻,才刚刚三十岁,拥有双硕士学位。更重要的是,他英俊,银幕上都很难找到像他这样完美的身材和相貌。
半个月之后,我的工作逐渐上了路,赢得了领导和同事的一致赞美。其实我知道,很多女同事开始嫉妒我,不是嫉妒我能干或者漂亮,而是嫉妒聂明对我的关照。
那个时候,我办公桌上的郁金香已经开放一周了。开始大家并不知道送花者是何人,后来不知从哪里传出谣言,说送花者是聂明。我知道谣言的制造者一定是金果儿。她是聂明的秘书,高我们一层办公。金果儿暗恋聂明是我进公司不久就知道的事。而且据说还不止是暗恋,关于金果儿与聂明之间的绯闻版本众多。
我们办公楼对面有一家花店。我每天从玻璃窗里都可以看到它。因为楼层太高,看不清楚卖花的小妹。只知道中午生意清淡的时候,那个小妹就会坐在店门口晒太阳。她总是穿颜色鲜艳的衣裙,比店里的花朵更鲜艳。
我桌子上的郁金香就是来自这家花店。每天早上穿鲜艳衣裙的卖花小妹都会敲我办公室的门,递上一束挂着水珠的郁金香,每天的颜色都不同。直到一周后,我对聂明说,我最喜欢的是紫色,于是,卖花小妹每天都会送紫色的来。
气氛暧昧的酒吧里,我一身紫色的超短裙,聂明看我的眼神很着迷,他说我这个样子像极了他送给我的花。事实上,聂明的这种眼神本身更具有魔力,我相信很多女子就是因为这样的眼神而无法自拔的。我们从气氛暧昧的酒吧直接去了聂明的单身公寓。那里没有炫彩的灯光没有柔醉的音乐气氛却更加暧昧。聂明得到了我这个紫色郁金香的花心,我情愿让他成为我的采花人。
嗯,所以金果儿制造出的谣言是真的。很快,公司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我这个新来的南方妹成了聂明的新欢。在形形色色的说法中,有一个版本是这样的:“她就是下一个唐糖。”
卖花小妹第一次踏进我办公室的时候,花香扑鼻。卖花小妹的笑容怯怯的:“请问哪位是甘蓝小姐?”
我在电脑后站起来:“我是。”
“甘小姐,这是您的花,请您收好。”这个时候,我听到办公室里有人说“好漂亮”,还有人说“好香”。
我接过花束,是粉色的郁金香。那个时候,我真的被打动了。我从南方小镇来到北方,无亲无故,是谁知道郁金香是我的最爱呢?这种花骨子里美得放肆表面上却不张扬,将一腔柔情全都收在花瓣里。
我虽然喜欢郁金香,却没有想到这束花会有这么香。我将鼻子凑在花瓣上,香味更重了,甚至有轻微的眩晕。我好久都没有闻到这样的味道了。我笑了笑,对卖花小妹说:“谢谢你。”
花里没有卡片。直到我上楼去聂明的办公室里送策划书的时候,没有第三个人,聂明看着我,意味深长地问:“蓝蓝,你喜欢郁金香吗?”
在一阵头晕目眩的慌乱之中,我点头:“很喜欢。”
聂明满意地笑了。我回到办公室,拉开装满花茶的第二层抽屉。我多年一直喜欢用花泡水喝,微酸的甜,败火又养颜。在众多类花中,有一种花叫做“红乃莓”,紫红色,干了之后的形状有点儿像杨梅,泡在水中会浮在水面上,像极了睡莲。不是很好喝,有点酸涩,所以我不常喝,但我现在需要它。
三
从那晚我把自己当做紫色的郁金香送给聂明之后,每天下班时,都要从那束花里面抽出最美好的一朵带走。每天夜里,当聂明将我采摘的时候,我都会将那朵花送给他。我说这就是我自己,他亦很认同。我将那朵花搁在我们同床共枕的床头。聂明每回都会说,真香。
“是我还是它?”我故意挑逗。
“你。”
每回聂明说完这个“你”字,都会情难自禁。火焰平息之后,他问:“你这个小花妖,为什么不在南方好好呆着,偏偏来北方勾引我?”
我只笑,不回答。郁金香真的是很香,我们闻着闻着就睡着了。
有一天我走进聂明的办公室,我想我当时一定是以公谋私。文件夹里空无一字,我的脑袋里却密密麻麻书写着“思念”。
我去的时候,金果儿正在里面。我敲了好几声门,聂明才说“请进”。我推开门,看到金果儿正往外走,双颊绯红。偷眼看聂明,却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金果儿刚走出办公室,我就故意将门“咣”的一声关紧,然后扑进聂明的怀里吻他。聂明刚才的泰然自若荡然无存,他喘息着跟我舌吻,一转身将我压在椅子的靠背上。
据说女人接吻的时候是不睁眼的,而男人则相反。这一点在我和聂明身上都被验证。那一刻聂明正面对着玻璃窗。他忽然推开我,声音有些嘶哑地说:“蓝蓝,你看,窗外有郁金香。”
“有什么?”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回头朝玻璃窗看。
“郁金香,你看,窗外面居然会有郁金香,紫色的,跟我送你的一模一样。”聂明不知是惊讶还是兴奋,浑身颤抖。
我也呆住,半天才惊叹:“真的,真的有郁金香!在窗外面!”
我们都扑到窗前。
“不会是海市蜃楼吧?”我问。
“傻瓜”,他紧紧拥着我说,“现在是晴天,没有雾,也没有云,怎么会有海市蜃楼?”
我说:“聂明,看来我们是感动了神灵。我听过一个传说,相爱的人可以共同看到在别人眼里不存在的事物。现在这个奇迹发生了!”
毕竟都是受过高等教育,不会轻易相信这样的荒诞之事。可是估计我们都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像两个白痴一样认为这是真的。并且,说好这是我们共同的秘密,不对外泄露。
四
那天午饭时聂明在加班赶工作,我和他一起吃了工作餐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另外几名同事家在附近所以都回家吃饭了。我一个人坐在玻璃窗后,让自己笼罩在阳光之中。我原以为我会独自享受清静安逸的午后时光,没想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金果儿。
还好,我的反应足够快,关掉了电脑显示器。她没有看到网页上那些各式各样的草药图片,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闻。
我微笑着跟金果儿打招呼,我们彼此言不由衷地夸赞着对方的发型,衣着,直至脸蛋,身材。金果儿的视线慢慢地转移到了办公桌上的郁金香上,神色古怪。
我知道她心里面想的是什么。聂明的一切事情都是由金果儿打理的,当然也包括给他的小情人,也就是我,订花。所以可以理解金果儿心中的愤恨。可我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将视线投向窗外。
我忽然惊叫起来:“果儿,你看,窗外面,窗外面也有一大束郁金香!”
金果儿的脸色突变,向外面看了一眼,然后笑了:“蓝蓝,你真可爱。这窗户是玻璃的,你看到的应该是桌上这束郁金香的影子。”
我忙摇头:“不,不是的。”我把桌上的花瓶小心地拿起来,放在地板上,然后指着窗外说:“你看,现在仍然有!”
金果儿这回也惊叫起来,惊叫的声音有些夸张,我想,如果她做演员倒是不错,喜怒哀乐表现得都那样出色。
金果儿惊叫着说:“蓝蓝,我看到了!窗外真的有一大束郁金香。怎么回事?难道是海市蜃楼?”
我摇头,学着聂明的口气说:“傻瓜,现在是晴天,没有雾,也没有云,怎么会有海市蜃楼?”
金果儿吓坏了:“那怎么回事?见鬼了吗?”
我幽幽地说:“可惜离得远了点儿。如果再近点儿,我就把窗户打开,将那束花拿进来。那一束好像比我这束还漂亮。”
金果儿这回认同我的观点。她点点头说:“嗯,真的比这束漂亮呢。”
金果儿走后,我的目光还没有从玻璃窗外收回来。
现在是晴天,窗外没有雾,也没有云。
当然,也没有什么紫色的郁金香。
五
我正望着空空如也的窗外,电话忽然响了。
是聂明。他的语气有些激动:“蓝蓝,我又看到窗外的郁金香了。这一次花朵好大,比我送给你所有的花都漂亮。”
我抱着电话撒娇:“亲爱的,那你送给我。”
聂明说:“傻瓜,这么远,我怎么能拿到?”
我反问:“很远吗?真的很远吗?不是就是窗外吗?”
聂明犹豫了一下,然后声音有着反常的兴奋:“对,宝贝,不是很远。你等着,我给你摘过来,然后给你送过去。”
电话放下。我的目光仍然没有从玻璃窗外收回来。
几秒钟之后,我看到了聂明。聂明在窗外做自由落体运动。聂明起落的地方只高我一层,所以经过我窗前时速度还不算太高,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最后的样子。他的脸在瞬间魔鬼般骇人,如果拿DV拍下来,谁都不会相信那就是年轻而英俊的堂堂W集团的高级主管。
六
聂明的坠楼轰动了整个公司。大家震惊和惋惜的同时都很奇怪聂明是怎么坠楼的。经过警方调查,当时聂明的办公室只有他一人,没有可能是别人把他推下去的。但聂明又没有理由自杀,他的事业和爱情都正春风得意,坠楼那天的表现也很正常。
法医经过细致的检验,发现聂明的体内有一种毒素。毒素是从一种不知名的花朵里提取出来的,比较罕见。毒素进入人体后,会麻痹神经,有致幻的作用。人会看到一些只能想象到的景象,并固执地认为是真的。
警方很快就查出毒素的来源是我桌上的紫色郁金香。那些郁金香已经枯萎了,自从聂明死后卖花小妹再也没有送花给我。可是我不能扔掉这些花。
警方于是把我列入了犯罪嫌疑人。可是很快,他们排除了我的嫌疑,因为他们从卖花小妹的花店里,找出了毒素。毒素其实已经被扔掉,但那些粉末状物质仍有少量残存。
卖花小妹在警察面前痛哭流涕。她说,她没有想到那些东西能够杀人。是一个叫做金果儿的女人要她在花里掺入这些东西的。金果儿对她说,这些东西不能碰,不能闻,否则后果很严重。卖花小妹问什么后果,金果儿说那是春药,会让人发情,她一个小女孩千万不能碰这东西。卖花小妹吓坏了,坚决不干。金果儿于是拿出了让卖花小妹眼睛发直的钱。
金果儿被警方带走那天,没有人知道,我在第一次闻到郁金香的气味时,就已经识破了那种毒素。我来自南方小镇的一个少数民族部落,我爷爷一生中专门创造各种奇特的药粉。但有一次,珍稀药粉大量失窃,不知都流落到了何处。关于这个,网上有各种版本的八卦新闻。
但是,只有我知道,这种爷爷独创的毒素的解药是一种叫做红乃莓的花。
世界很小不是吗?一个多月前我得知最要好的网友唐糖自杀的消息后,从南方启程到这座城市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巧合,完美的巧合。
唯一不完美的是,聂明坠楼那天,当我从十六楼步梯奔下楼,看到聂明的尸体时,我才意识到,我其实早已爱上了聂明,爱得无可救药。
选自《都市小说·悬疑现场》20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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