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 金巧姑娘

时间:2017-04-14 08:2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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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巧姑娘喜滋滋地烧水,看火候。间或瞥一眼床上躺着的人。

前天,解放军的部队在村子里驻扎了两天,补充完开拔,留下一个重伤号。民兵队长很有气魄地摊派:"搁金巧家吧,金巧可会照顾人。这是咱子弟兵的董良董团长。养好了,公家给你颁个大奖状。"

金巧就爽利地哎了一声。帮着一个班长把胸口缠了绷带的人搬进自己家。

蒙班长是胶东人,从进屋嘴就没停过。没一炷香工夫,蒙班长已经把他团长的祖宗八辈都交代清楚了。金巧搞不清这个纵那个纵老三团还是红六团钢刀连还是硬骨头连,她只知道躺在她弟弟床上的男人是位英雄。有那样浓黑正气眉毛的男人肯定是英雄。

"老乡,我跟恁说哈,俺团长可不是一般人,恁是知不道啊,打仗可老猛了。俺团长交给恁了哈,俺赶部队去了哈。过两天俺来接。恁费心照顾啦哈......"蒙班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金巧很好看地笑,晨光中冲蒙班长挥着胳膊。金巧的心突突跳着。她听到邻家大婶跟她的娘嘀咕:瞧,赶上送上门的女婿了。

今儿是阴历的五月十五。

金巧看着场院里一边做军鞋一边叽叽呱呱的小姐妹,不由得一抿嘴。

她挽起袖子,和面。

床上有动静了。还有不小心露出来的一声"唉哟......嘶......"

准是牵动伤口了。金巧放下面团,围裙上擦擦手,两步奔向床边。

"要喝水,是不?等着,俺给你舀去。"

水刚好烧开,金巧舀了一大碗,想了想,从橱柜里翻出红糖,加了满满一勺。

董良接过碗,烫着了,直伸舌头。金巧赶紧抢过来,低了头吹着。她怎么就不敢看他了呢。

董良咧嘴笑。要多憨实有多憨实。

"大妹子,做啥好吃的呢?"

"云面。董首长是山西人吧,我们这蒙山沂水,要到七夕才吃云面呢。"

"那也都是你们大姑娘小媳妇家吃的,我一大老爷们,弄点煎饼卷大葱就得了。"

"也不独给你吃。俺弟今天要回呢。"

"你还有弟弟?"董良来了精神,他把自己撑起来,靠在被垛上。

"你躺的就是俺弟的屋。俺弟也是公家人,也是部队上的。前儿个捎来信,说是派他来收军鞋,正好今天能来家,指不定还能多待两天。"

"哦......"董良盯着碗,吭了一声,"你弟弟叫啥?""叫辰生。"也不知怎么,金巧脸上红了红,想到她弟弟的模样,便又余光瞄了一眼董良。

和她弟真格是两类人。

董良捧着红糖水,咕咚咚灌下肚:"大妹子,真是麻烦你了。"他把空碗递给金巧。

金巧肚子里闷着,你都不问问俺叫啥。她搁下碗,又揉起面团。

场院外一阵骚动,老远有人喊着:"辰生,回来啦!"那面团正揉在点儿上,空不出手。金巧心里焦的,想去迎她弟,又走不得。她听到她娘絮叨着,而她弟只是一个劲地"唉、唉......"

她正要噘嘴,就见一个人影忽然进来,填了满天满地。"姐,我回来了!"一个穿着土布军装的精瘦的小伙子喊道。

董良乍见辰生,就仿佛看到一株小白杨生了腿,一栽给栽屋里,特别挺拔的一条后生。

那小伙子抬眼自己床上躺着人,朝姐姐小声嘟哝着:"有首长?来了几天了?"

方才在场院里,娘已经给辰生唠叨过了。

这在这个山区也是常事。共产党的队伍成批开来,再开走。驻留的时候就跟老乡拉家常,还给小孩子们念书讲文化。走的时候不带一针一线,半夜悄悄地开拔,门口水缸里打满水。偶尔留下伤员,老乡们都给安顿好了。一提到亲人解放军,就挑起大拇哥。

辰生自己就是个兵,读过几年私塾,营长让他当了主力排的排长,打仗冲锋都在头里,猛得虎生生的。营长也欢喜,正逢现在跟老蒋的嫡系整七十四师打到白热阶段,部队大量减员,准备让他补一连连长的缺。

他这次回来,总想着显摆显摆肚子上的伤。乡亲们管那些伤叫军功章。

他听说家里的伤号是位团长,胸口中了子弹,当时血流了好几摊,把团政委吓得够呛。

"前天留下的,今个儿才醒。"金巧继续和着面,用挽起的衣袖沾了沾面颊上的汗珠。

辰生便抢上去先查看伤员。他抓了条凳,坐在床边,跟董良寒暄上了。

"首长好!我叫辰生,四纵的。"

"我叫董良,在六纵。得得,别叫首长了。"

"那不一样,您是战斗英雄。"

董良不以为意地歪了歪头:"鸠占鹊巢了啊,躺你床了。"

辰生赶紧说:"您可千万别生分了,到了这老区还不跟自己家一样?再说了,我跟您都是革命军人么。"

他声音很清脆,乡土味比他姐姐金巧少多了,想是平时常在场面上走动,学了很多官话。

"我就是想客气,也没法儿客气。这......动动都费劲。"董良说。他见这小伙子就觉得面善可亲,他本来也不是个多话的,现在倒有拉家常的念头。"这是......没伤到动脉吧?"辰生下意识就伸手去碰那层层绷带。

"正好,弟,你给董首长换药吧。"金巧揉着她的大面团说。"你就支使我。"辰生笑吟吟,手上却早就动作起来,一只胳膊牢牢地揽住董良的上半身,另一只手娴熟而轻柔地拆开绷带。

"这两天不都是俺换的。你嫌麻烦,晚上没面条吃!"金巧假意要挟着她弟弟。

伤口暴露出来,辰生也是战场上滚过的,见了那弹洞,也不由得咬住牙。

"你姐真厉害,我这伤口吓人吧,愣没把人家吓倒。"董良打着圆场:"也是大意了,小破汤姆枪干的,咬上也就跟蚊子叮了一口,不怎么碍事。"

董良他们管整编七十四师人手一支的汤姆逊叫汤姆枪---汤姆就得了,逊不逊的谁稀罕搭理---说不稀罕也是稀罕的,缴获了来,到了自己手里,自然就是称手的好家伙,比三八大盖牛气多了。除了那弹洞,董良还有横七竖八好些别的伤疤,有一条明显是日本刺刀捅的。"还不碍事呢,都把您撂倒了。"辰生说着,倒有点像埋怨。金巧笑她弟弟,还公家人呢,比她大姑娘家可眼皮子浅。换完了药,辰生又扶着董良躺稳。董良感到身子发虚,头还晕着,只得由人摆布。

辰生看姐姐忙得欢,红扑扑的脸蛋上都快冒热气了,便道:"我来!这云面么,一定得筋道。姐,你也累了好些天了,去陪娘说会儿话去吧。"

金巧冲弟弟甜笑,又舀了一碗水,搁在辰生刚才坐着的凳子上,方便董良想喝水时拿起就喝,又略归整了归整,才出了屋去透气。

董良半眯着眼睛养神。辰生三两下脱了军装上衣,露出一背结实的小腱子肉,紧紧地贴在骨头上。

辰生先打了水,仔细地洗了手和胳膊,捏起面团"梆"地摔在面板上,横眉竖眼地揉起面团来。

董良忍不住笑了。这小子,揉个面跟干仗似的。

不一会儿辰生自己冒起热气了。汗滴掉在面团上,一并揉了进去。

董良仰在土床上挺舒服。胸口那里微微的痒,伤口在可劲地愈合。

董良想,老子就是野草的命。两发汤姆逊的子弹,还不是同一个枪管里射出来的,都瞄上他这个带头冲锋的人了。要说什么老蒋嫡系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他奶奶个腿儿!敢咬老子的,老子全都给他咬回去!

1946年,国字头和共字头还是没说合到一起,终于痛痛快快开打了。

1947年的5月,解放军的华野六纵和兄弟部队跟张灵甫整编第七十四师在鲁西南打攻坚战。董良他们团被张灵甫一个团缠住了往死里打。双方建制都打散了,但嫡系部队武器先进,飞机大炮轮番上阵,居然还斗志旺盛,跟以往有些个一短兵相接就撒腿跑的杂牌子不同。董良愣是冲了几次都没啃下来。敌人那个团坚壁清野,见缝插针便要修筑工事。董良团拼命火力压制,死活是没让他们腾出手来。

双方对峙着。敌人在北边加了警戒连,却被董良趁夜带特务连偷袭活捉了连长,警戒的主力也被歼了大半。次日敌人又把阵地夺了回去......兄弟团一个营来增援,跟董良一合计,改为集中力量攻打敌团部。

他们好容易突破了一个缺口,进入敌人阵地,与武装到牙齿的敌人争夺寸土,以山石砬子为掩护对射。虽然也把敌人包了饺子,可战斗打了3天3夜,双方犬牙交错,互无进展。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董良中弹了。

董良晕乎乎地回想着战斗,耳朵里却是有人死命摁着面板的梆梆声。

刚刚入夏,天还没大热。那人赤着脊梁膀子,突然转过来,倒让董良一个激灵。

"瞧我,光顾着和面。董团长您渴了吧?我再给您倒点儿水喝。"

辰生拍了拍手,舀水,放糖,拿了个土瓷勺子不停地搅和吹凉。金巧刚才翻出来的红糖罐罐就摆在床凳上,他便毫不犹豫地放了整整两大勺。

"哟,你参加过几次战斗啊,肚子就叫人剌开了。"董良果然看到辰生那道触目的疤瘌,也就开口问。

辰生得意得什么一样:"我都数不过来啦。不挂点花儿,也不是个合格兵呢,是吧团长?"他觉得跟这个董团长分外亲。就像几辈子前就见过,可以黏糊黏糊的那种。

董良喝了一口,立刻盯牢了辰生。

"太甜了,齁得慌!"

辰生笑。

"你们姐弟俩,这么见天的喂红糖水,万一传出去,战友们该笑话我老董啦。我又不坐月子!"董良恼不得,笑不得。"您是失血过多,我们这块儿穷,别的补不起,只好照着伺候月子,给您来这个了。"辰生就怕人家把自己好心当了驴肝肺。

"小同志,你太不知节省了。老爷们儿伤点算什么,是吧,就是不能惯着。"董良还是觉得那红糖水自己喝了太浪费。"再者说了,你爹你娘,还有你姐姐,这红枣、鸡子、花生,恨不得捣成糊糊喂给我......那、那不是浪费了嘛。"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辰生就是一个劲儿地笑。

董良只好拧着眉头,一口一口咽下齁死人的红糖水。

"我怎么瞅你这头发这么别扭呢。"消停了一会儿,董良又忍不住说道。

辰生的发型有点三七偏分,耳朵上边剃得清爽,额前还耷拉点刘海儿。

"您不知道,"一提这个,辰生就满心的委屈:"我战友个个都是青瓜皮脑壳子,也不知谁那么嘴欠,偏说我......长得像国军,给我弄这么一发型。俺连长也不知犯什么毛病,也不拦着,还说激发他想个妙招。好几次,让我穿了缴获来的国军那一身,还是上尉呢,碰上小股敌人,就骗那帮子套个情报。要说敌人也傻,就看不出来,骗了几次,全被我们包饺子了。董团长,您说我怎么就长得像国军了?!"董良仔细端详。辰生当真眉清目秀,白净面皮,像是个识文断字的小参谋。"嗯,国民党的少爷兵,有点那个意思。"董良有心打趣。

"我,我可是老革命了,我14岁就参军了!鬼子也打过,国民党反动派也打过。俺家去年还给东家缴租子呢!"

说话间,辰生娘屋外喊了声:"辰生啊,那面可不经你下死劲地摁,这边水都烧好啦。"

辰生应着,把揉好的面团端到木盆里,撒了扑面,兴冲冲掀门帘出去。

董良趁机睡着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对这日子的舒坦都害臊了。

傍晚时分,辰生家做好了云面。辰生爹进来,瞧那解放军的团长还闭着眼,便又出去给他儿子使眼色努嘴。辰生别别扭扭地,还是金巧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我来!"

辰生抢下姐姐的碗:"我来吧,姐你一个姑娘家,还没出阁呢,水一口食一口地喂,也不好看。"

"弟,你哪儿来的封建?你刚当兵的时候,不是说,共产党就是要推翻三座大山......破除封建思想,男女平等啥的?这会儿怎么小心眼起来。你没来的时候,我都喂两天了!"金巧理不直气不壮。她那两天,也就是趁董良稍微有点意识的时候,喂了点米汤糊糊,算不得喂饭。

辰生仍然不由分说。胳膊架老高,推门进屋。

他有点小心思,董团长想必是能打的,趁机热和热和,讨教点破敌高招,多好!要是金巧在跟前,肯定,东家长西家短,天上月亮地上庄稼,这时间便都浪费了。

冲上孟良崮,活捉张灵甫!这打国民党反动派可是不等人啊......

董良也就醒了。

"嚯,我这肯定是好差不离了,这面真香,闻着味儿我就醒了。"

"多吃点儿!"辰生捧了大海碗,碗还烫手,他嘴里吁吁呵呵地,像捧个火盆。他屋里也没个床桌,他一时不知放哪里好。

他都嫌烫,那董团长不更是觉得烫?烫坏了可怎么好?!董良瞅着这小伙子便乐:"辰生,你就端给我吧。"辰生突然才反应过来,今晚吃这云面,也不好一口一口地喂。他就只能端给董良,让人家自己吃。

董良接过碗,美得一脸褶,见辰生瞅着他,便说:"你快去吃吧,男人不上桌,吃饭不开席。"

"不了,我等您吃完。"辰生满心遗憾。"您不烫吗?"

"这算啥。刚打完的炮筒子,老子也摩挲过。"

"董团长,真神了您的!"

"咳---我那是知不道。咱是土八路嘛,那时候我还是个大头兵一个,穷啊,缺枪少炮的,好不容易搞了一门小山炮,就露回怯,让人家炮兵兄弟笑话了。"辰生乐得前仰后合,敢情,人家董团长也不是一落地就会打仗啊。

三吃罢晚饭。山沟里原本歇得早,但仗正打得红火,明天还要赶出好多公家活儿,又是扎担架,又是洗纱布,家家户户都燃着灯烛。

辰生爹过来跟董良拉呱两句,便要揪着辰生耳朵出去。

"干啥啊爹!?"辰生一万个不情不愿。

"干啥呀?去爹屋里猫一宿吧。你赖这地儿,光顾着缠人家董首长问这问那,人家伤员,要静养你懂不?"

"我知道---我不就那个......那个......"辰生"那个"不出来。

董良打了圆场:"咳,也是我,占了人家辰生的床。真让你委屈了啊。"

"爹,我就搁这屋打个地铺,晚上董首长要茶要水的,也有人照应。"辰生说。

"唉,这个......"辰生爹瞧着董良的主意。

"再说了,我们革命战士,急行军是家常便饭,累了乏了,哪里不是席地一躺?"辰生还不依。

"我这不是怕董首长休息不好......"辰生爹说。

"我哪那么娇贵,就让辰生同志留这吧。人家是主人。"董良倒也不觉得有打扰。跟辰生说话,他挺有精神头儿。辰生便把他爹扶出屋子,"早点歇着吧爹,董首长有我呢,错不了!"

翻出一床被,辰生就要往地上铺。

董良瞅了,不忍心。"辰生、辰生同志,你把我往里挪挪,你也床上来睡。"

"我睡觉不老实,万一压着您,就不好了。"辰生没停下手里动作,自顾自打理他的铺盖。

"都是大老爷们,当兵在外的,哪那么多讲究?!听我命令,上来!"

辰生说:"就来。"

他从井里打了一桶水,仔细地洗了手,想了想,兜头浇了自己一身,哆嗦了一下,找块布擦净全身,才回了屋。

这回董良只用眼神示意,辰生也不违拗了,便索性脱个利索,余一条裤衩,在董良身边小心翼翼调头躺下,胳膊死死贴着胯和大腿,生怕一丝小动作碰到董良。

"辰生同志,睡觉你还紧张?"半晌,董良低着嗓门问。

"报告首长,不紧张。"这声音明显是丝毫没有睡意。"那你怎么跟打立正似的?"

辰生这才发现,果然,全身的肌肉都绷紧,自己跟自己较着劲。

辰生笑,一笑,便松弛下来。

"报告首长,我睡不着。我今天还是头回跟大官一起困觉呢。"

"团长就是大官啊?将来你也能当的。"

"咳,那我可得好好打仗,立几个功,就升得快啦。"

"可不是,我瞅你小子也挺冲的。"

"那,团长,给我也讲讲你们团呗?"

董良忘了自己本来还头晕着,兴致很浓。

"......那国民党反动派吧,就跟耗子一样,动不动就挖个子母堡钻里头,个个都属王八的......不过啊,我听说,我们那有个教导队,有个教员是国军投诚过来的,贵州人,姓蔡,师长让他给我们营连级指战员讲班排冲锋。人家科班出身,两只眼睛朝天上看,可讲起课来还真有一套......就说啊,打小鬼子那时候,蒋光头把他精锐兵派到缅甸去作战,保运输公路,让美国佬的救援物资和武器能运到中国来。小日本呢,在云南西边,一个松山,把整个山就挖空了,地道连地道,大洞套小洞。里面藏了3000人,国民党拿了好几个军,外加美国佬的飞机大炮,打了仨月,人都死麻了才拿下来。拿下来之后呢,说国军的什么军长啊师长啊,都跑去参观鬼子那地堡了。一想这可是个以逸待劳的好办法啊。整一王八壳子,最大限度地杀伤敌有生力量!这后来就给咱们招呼上了!可是呢,子母堡机动性差啊,不过他们火力强,我们攻下来伤亡太大。咱们解放军都是打游击出身,运动战拿手,一双铁脚板,跑过蒋光头的4个轮子。一开始跟这些个乌龟壳子死扛吧,扛不过他们......"浓黑的夜里,董良断断续续地说着。

"松山?......有咱孟良崮高吗?咱们山也全是石头,那树都是石头缝里长的,挖个坑儿也费劲。"

"松山什么样,我也不清楚。反正不管你什么山头,不管填多少人,咱们最后都能把它拿下来!"

"那还用说!董团长,您真厉害,懂得真多,不光能打,还能讲。我今天真长见识了!什么时候跟您并肩作战,那一定痛快!"

唠着唠着,董良还在说着:"这当口都总攻了,几大纵多少人马都在啃这块孟良崮,我这个节骨眼儿上受伤,回去捞不着仗打了......"听耳边竟起了鼾声。到底辰生年轻,渴睡。"唉,辰生同志,你压着我伤口了......"董良倒着气,吭了一声。

小伙子睡得正香,没反应。

看来这一宿只有马马虎虎睡了。

其实辰生睡得一点也不安稳,急赤白脸地做了个梦。真格的急死人。

......董良穿戴一身国民党的军装,就跟张灵甫似的。其实辰生也不清楚张灵甫长什么模样,反正是板正的,不近人情的,像一把剔骨刀。不过董团长,不是说好了一起打七十四师么,您怎么投敌了!哦,您必定是逮住了那张瘸子,扒了他那身皮,换上了!等这仗打完了,可得找董团长好好说道说道......那时候,您该升到旅长了吧?那......我怎么的也得是个连长、营长,才有脸去见您呀。

......不怕您笑话,我跟您一见如故,我还有好些话没说呢,第一桩,打完了张灵甫,咱好不好比比伤疤,看谁的伤疤多。第二桩,我姐姐金巧,模样性格您也都清楚了,我们十里八乡的是个尖儿,别看是我们山沟女子,到底还是个小妇女干部呢,心气儿高,不是您这样的英雄她看不上。您要是和我姐成了,这么的吧,我就可以天天跟您拍着胸脯子研究子母堡啊潜伏侦察啥的。

......第三桩,我还没想好,等这一仗打赢了,怎么都好说。咱们肯定赢!

天蒙蒙亮,辰生蹑手蹑脚下床。金巧早蒸好了馒头。辰生揣了两个在怀里,就往屋外奔,又别回头:"姐,我先走了,董首长还睡着呢。"

"快走吧,爹娘那头我替你招呼一声就行了。"金巧又给塞了一个馒头。

辰生冲他姐姐憨笑:"等我打胜仗回来,姐你也把董首长的伤伺候好了,咱家就有一个好姑爷,我就有一个好姐夫了。"

金巧被弟弟说破心事,臊得脸红,忙不迭把弟弟推了出去。

"怎么学会贫嘴了,别耽误了公家的事!"她却仍是怔怔凝望着辰生的背影消失在大路上。

紧赶慢赶的,辰生还是撞到了敌人的散兵游勇。只是他不知道,抓他的敌团长正是喂了董良两粒子弹的张小甫。张小甫原本不叫这个名,自从踏进原来的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四军门槛儿,跟着三零五团团长张灵甫同小日本在张古山打了漂亮的一个硬仗,便对张团长崇拜得不得了,于是把自己大号改为"小甫",意思生是张灵甫的人,死是张灵甫的鬼。如今他自己也是团长,鬼子赶跑了,却落到个山穷水尽的地步。而现在整编七十四师的中将师长张灵甫,只怕比他更窘迫,更气急败坏。盘在崮顶,装甲大炮没用,呼叫飞机不灵,呼叫友军无援,自己在中军帐里被当年无论如何也瞧不起的泥腿子们围个水泄不通。

天要亡我,非战之罪也。张小甫想着自己长官是不是还有闲情写幅狂草,大将临阵,自当宠辱不惊。他的长官一定会逢凶化吉转危为安,他们的委员长更不会坐视心腹爱将葬身敌口......在抓到这个龙精虎猛的解放军小排长时,张小甫明白,再怎样自我麻痹,他和他的长官铁定是无力回天了。

辰生一个劲埋怨自己。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以为他抄的近路都是老区的地盘了,连当地的小地主都不敢出来冒头,而且时不常就看到自己人押着一队俘虏,从大路上走过。没想到,还是有冥顽不灵的蒋匪军。他起个大早,都没来得及跟董良团长告别,就带着收好的军鞋奔了营部。接着就出来摸情况。兵员紧缺,他单枪匹马的就出来了,没留神草窠里的埋伏。也是他胃口大了一点儿,立功心切,见对方仨瓜俩枣乞丐一样的,就想干脆都缴了械得啦。

没想到,马失前蹄。这仗眼瞅着就要打胜了,他自己怎么能被敌人生擒了去!

张小甫一个团两千来号人死的死,伤的伤,现在身边只有两个亲兵跟着,他自己也吊着胳膊,浑身血泥,不复英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一个亲兵说:"团座,不管灵公现在什么主张,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张小甫抓到辰生,他想问,哪条路可突围,对方必然鄙视他,他一向刚愎自用,怎能受共军斥候的嗤笑。转念一想,人皆一死,早晚而已,况军人乎,马革裹尸,又何惧哉。另一个亲兵说:"团座,再不投降,只怕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张小甫冷笑。辰生也冷笑。

视野里只有一株二人合围也难抱定的大树没有被炸烂,树冠也被削下去一半,伴着远近隆隆的炮声,在顽石遍布的山野间尤其吓人。

"你不该一开始就假称是我们的人。"张小甫开口,"是不是你们这个招数骗了不少我军?"

辰生并不惧怕面前的色厉内荏的张小甫,他明明快疯掉了。"什么叫骗,那叫狼诱子,一钓一个准。"

"狼诱子,你们也承认我们整七十四师是虎狼之师。"

冷笑变为苦笑。

两个亲兵着急了,都什么时候了,团座还逞口舌之快。"你们是豺狼虎豹,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你看不见漫山遍野都是我们的人?"辰生底气十足。

张小甫用手中的汤姆逊支起身子,示意亲兵把辰生拖到树下,绑牢。他想说辰生是李代桃僵,觉得不对,说狐假虎威,似乎也不对。最后干巴巴说一句:"你我各为其主,别怪兄弟我不客气。"单手举枪,瞄准辰生。

辰生想,难道梦都是反的?呸!绝不会!

准星晃了晃。

辰生挣扎,复又镇定,笑骂道:"蒋匪军!用不着你客气,你就狗急跳墙吧,反正我们会瓮中捉鳖的。哎,你们听到没有?“冲上孟良崮,活捉张灵甫!”......"

汤姆逊里早没有了子弹,张小甫恼羞成怒,夺过亲兵的枪一搂到底---仅剩的几粒子弹凶残地钻进了辰生年轻的胸膛里......

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庞凝固了辰生最后的愤怒和懊恼,再也没能绽放出鲜活的表情。

一个亲兵悻悻地缩了缩肩膀:"这下真没有退路了。"张小甫充耳不闻,摸遍全身,翻出一个香烟盒子,又拿出藏着的一截铅笔头,在香烟盒背面疾书:

师座:

见字如晤。师座安好?

共军顽抗,以反包围之术,穿插破坏我防线。孟良崮山势突兀,我孤军守险,辎重逶迤,武器难以奏效,团营以降,水米殆尽数日。我前卫团尚抵死相抗,与共军争夺寸土,伤亡甚重。友援迟迟未至,职甚惶苦,难以为继,本欲饮弹尽忠,因念师座,不敢独死。闻共军优待俘虏,或降之,伺机反出,另图东山。

再拜。

职张小甫

辰铣(五月十六日)

写毕,把香烟盒儿交给一个亲兵,命令他千万要递到师部里,叮嘱"亲手奉给灵公"。

望着那一个跌跌撞撞走掉的背影,被迫留下来的亲兵哭丧着脸,"他肯定跑到那边去了"。

张小甫拄着枪坐在石头上:"随他去吧。"他还有最后一支香烟,抽完了再说。

董良懊恼没有赶上最热闹的一仗。蒙班长和几个战士把他搀到山顶前线去了。到处都是焦土,鲜血,肢体,碎石,东倒西歪的树。偌大一个孟良崮被双方的炮火剃成了秃山。他还看到敌人的师部,据说是张灵甫最后的指挥所,一个有纵深的石洞,洞口已经塌掉了。

纵队司令看到董良,亲切地对他说:"快养好伤,这仗我们胜了,今后还有的是仗要打哪。"

他们特务团的几个人抬来一具尸体,一块麻布盖着,布下似乎躺着个身躯高大的人。大家都说,这就是张瘸子张灵甫!

纵队司令说:"把他遗体清理清理,再到老乡家里寻个好棺材,要葬得体面一点。"

董良一肚子不解。司令真是大肚量,这张灵甫打死了我们这么多同志,居然还要礼遇他。

身边一拨一拨的俘虏走过,穿着美式军装的团长营长连长们,破破烂烂,拖拖拉拉,好多人一边大哭一边梗着脖子,看他们的长官最后一眼。

呼吸中血浆的腥甜与铁器的高温合力炒成的气味,既熟悉又让人恶心。董良也就慢慢地下山,一路分享着同志战友们的欢呼---我们胜利啦!

真太不容易了!董良抹掉激动的泪水。他还押着一小队官阶跟他差不多的军官俘虏,向解放军自己人的队伍缴枪投降。

有个叼着烟屁股的匪团长向不远处一棵只剩半拉子的怪树望去,像被磁石吸住的洋钉。董良也顺势望过去。那怪树于空旷中好似一个巨大的问号,茕茕孑立。

---那不是金巧么!

就在树底下,金巧姑娘抱着弟弟冷透的身体,哭号无声。

前夜,金巧姑娘到这里就结束了,如果你有更精彩有趣的民间故事想投稿赚稿费,欢迎联系小编哦QQ2228454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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