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传说是老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故事大全小编为大家带来一篇彭二哥改河:
1后来我经常想,如果不是因为宋三妮子宋春莉,二哥就会进城当工人去了,他的命运或许就是另一种情况,更不会干出那件惊动天地的大事情。后来我也经常想,如果那件大事情没有半途夭折,二哥也不会同宋三妮子私奔,最终让她变成我二嫂。
宋三妮子是焦坡村里的一枝花。
宋三妮子的美丽就在她的腰肢和鼓胀着的胸脯上,那是让所有男人想入非非、心旌摇荡的。实际上,在我二哥要干那件大事情时,宋三妮子已经有了婆家,未婚夫是村支书焦老六的儿子焦玉柱。村里开出这么一朵鲜灵瑰丽的花,最有资格采摘的,当然是那些有权有势、有头有脸的人家了,因此,当宋三妮子这朵花美丽地绽放的时候,也就顺理成章、自然而然,非焦公子莫属了。做了村支书的儿媳妇之后,宋三妮子自然是有所回报的,她初中一下学,就当上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这个工作轻松而又体面,便见她天天穿件白大褂,背着只小药箱走街串户,小蛮腰一扭一摆,扭摆出万千的魅力和韵致。
谁知道呢,焦家坡村猛不丁来了家移民户,一个叫彭兴安的黑小子成了村里的正式村民。
彭兴安就是我二哥。确切点说,是我大伯家的堂哥。
大伯家没有移民来焦坡村前,住在百里之外的彭家岭老家。有一年,那儿修了座大水库,越来越高的水位把田土都淹没了。村里人无法生存下去,便在政府的号召下开始了移民。当时,我母亲在焦坡村任小学教师,大伯便找到我母亲,由我母亲出面做工作,在征得村干部的同意后,举家搬迁了过来。
二哥黑黑的,是个不起眼的憨小子,只读过三两年小学,又是没有根基的外来户,按理说,他是不会对焦支书的公子焦玉柱的婚姻产生威胁的。可是这一年,二哥却参了军,却入了党,却立了功,在退伍回来后,却破格地被召进城里去当工人。二哥就在村里风光了起来。
二哥去城里报到那天秋色正浓,天上布满了鱼鳞状的云,他像五年前当兵走时一样,背着打好的行李卷,手里提着个军用大提包,大步流星地出了家门。那时候,村里还没有公路通县城,他必须涉过村头那道小河,穿过村外卧龙山上一个叫风门口的山丫子,走到公社驻地,在那儿才能坐上去县城的车。那天天气很不错,村里人在忙着收地瓜,山坡上切晒的地瓜干子一片一片,都雪一样白。二哥走到小河边时,突然站住了脚,他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只见宋三妮子背着一只小药箱,迈着款款的脚步走过来。她显然是刚出诊回来,脑门上还有亮亮的汗珠。她走到二哥面前,拿一双亮亮的眼睛望着他。二哥这是退伍回村之后第一次见宋三妮子,她那光彩闪烁的美丽,一下子眩晕了他的眼睛。他望着她,不知怎么竟脸红了,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宋三妮子大方些,她将目光大胆地迎向二哥说,彭兴安,你真得要去当工人啊?
二哥说,是啊,通知书都寄来了!
宋三妮子的脸上立刻现出失望的表情,她咬了一下嘴唇,抬起忽闪闪的大眼睛说,兴安,咱们村是全公社有名的落后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没有一个好带头人!你是咱们村最年轻的党员,实指望你回来能接焦老六的班,带领大家甩掉落后的帽子呢!可你这一走,咱们村就没有希望了。宋三妮子说着勾下头,深深地叹口气,背着药箱默默地走了。
二哥显然明白了宋三妮子的意思,他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宋三妮子走远了,他还站在那里发呆,手里的军用提包像忽然变得沉重了。不过,半天之后,他还是背着行囊重新上了路。走过河上的小桥,穿过风门口,登上了卧龙山。站在卧龙山山顶上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回过头,望向山脚下的村子。在他眼里的焦坡村,是一副破败的样子,破破的石头墙,黑黑的茅草屋,乱糟糟的村巷。他望着,眉头不由皱起来。他想起了宋三妮子说的话,他把她的话在心里反复咀嚼着,一种豪壮之情就突然从胸中油然而生。他将心一横,果断决定,不当这个工人了!
二哥从卧龙山上走了回来。
时间是上一个世纪的一九七六年,刚刚粉碎了一个叫王张江姚的四人小帮派,农业学大寨依旧搞得热火朝天。一到冬季,大家便要集中起来搞大会战,到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焦坡村虽然也是如此,但年年都是学大寨的落后村。村支书焦老六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参加过抗美援朝,一条腿负了伤,天天拄着拐杖走路。他身有残疾,也没有多大的能力,村里的各项工作就都落后于别的村。二哥决定留在村里,并且要干出一番事业来,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取代焦老六当上村干部。但是要当上村干部,却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且不说焦老六的资历老,单是家族的势力,就让二哥这个移民户望尘莫及。惟一让二哥有些底气的是,宋三妮子表示全力支持他。
宋三妮子听说二哥留在了村子里,高兴得眼里都闪出了泪花,她在第一时间里跑到大伯家见二哥,冲着二哥连连竖起了大母指。从大伯家出来,她没有回家,一个人穿过风门口,跑到公社找领导去了。
焦坡村是个落后村,也是公社领导最头痛的村,特别是每年的冬季大会战,别的村都搞得有声有色,惟独焦坡村毫无新鲜可言,都拖了全公社的后腿了。因此,每年冬天,公社都要派工作队来村里督阵。工作队每次驻村,也想换掉焦老六,无奈全村只有十二名党员,大都是老弱病残,没人上得台场。没办法,只好让焦老六干。听宋三妮子推荐我二哥,公社领导的眼睛就亮了,立刻决定派工作组进村。
几乎没有费什么周折,当冬季大会战就要拉开序幕的时候,二哥正式出任了焦坡村的村支书。
2
二哥走马一上任,就带着村干部登上了卧龙山。
二哥要对村里的山水林田路进行一次系统的规划,然后进行综合治理。而今年冬天的农田基本建设怎么搞,更是他上任后的重中之重。宋三妮子是团支书兼妇女主任,属于班子成员,也跟着二哥上了山。那天的二哥穿着海军蓝军装,戴着一顶海军蓝军帽,显得十分英武;宋三妮子则穿了一件条绒外套,脖子里系了一条红围巾,冷风猎猎,吹得围巾旗帜似的飘扬,显得各外美丽。两人都二十多岁,青春焕发、精神抖擞,让光秃秃的山野都有了生气。然而,一望见那满山遍野的石头和杂草,两人的心便沉了下来。往年搞大会战,就是在这些荒山上搞,一个冬天干下来,把镐头都磨秃了,也整不出几亩像样的田土。今年的大会战怎么搞呢?二哥和宋三妮子都把眉头皱成了疙瘩。许久之后,二哥把目光从山上移下来,落在了山脚下的小河上。那是一条季节河,河水从遥远的上游流过来,到了村头,随着地势拐了一个大弯儿,又向东流去。在河的两边,留下一片白得像雪似的沙滩。二哥把目光盯在了那片沙滩上,盯了许久,扭头对村干部们说,咱们村的沙滩一共有多少亩?
几个村干部没有回答,宋三妮子开腔道,有八百多亩!
二哥说,如果把这些河滩改变成良田,咱们村何愁不富呢?
几个村干部摇头说,那怎么行啊?夏季里一发大水,地不就泡汤了?
二哥说,咱们可以在河上修道大坝,把河水堵住啊?
几个村干部道,修起大坝来,河水朝哪流啊?
二哥说,你们瞧,把风门口挖开,让水流到卧龙山那边,一切不就解决了?
几个村干部还在皱眉头,宋三妮子突然拍着手跳起来,兴奋地说,兴安,你这个想法太好了!我支持!
建议虽然是二哥提出来的,但事前他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见宋三妮子第一个跳起来支持自己,他就再一次把目光望向风门口。风门口其实是卧龙山的一部分,卧龙山长长地横亘在那里,到了风门口这地方时,像忽然给人拦腰砍了几斧子,形成一个"v"字形的山丫口,就是无风的天,这里也凉风习习,村里人就管这地方叫风门口。把风门口挖开,让河水改道,还真是可行。
从山里回来,二哥向公社领导汇报了,在得到上级领导的大力支持后,移山改河誓师大会便隆重地召开了。
焦坡村的移山改河工程正式上马。
社员们以生产队为单位分了两拨,一拨在风门口的另一面开挖河道,另一拨由青年民兵和铁姑队组成,在崖壁上打凿炮眼,用炸掉的石头修筑拦水大坝。二哥身为村支书,还兼着青年突击队队长的角色,他就天天用绳子吊在崖壁上,抡着锤子打炮眼;宋三妮子呢?则把卫生箱放在地头,推起小车运送土石。她把两条短辫盘起来,一条白毛巾搭在肩上,独轮车推得一溜儿风。白天她在工地劳动,晚上就组织宣传队排练节目。本来,这一年,她要和焦玉柱完婚的,新房都收拾好了。她找到焦老六,坚决地要求把婚期推迟了,并且在誓师大会上当着全村人宣布,挖不开风门口,她就不结婚。
移山改河大会战轰轰烈烈地进行着,不仅二哥与宋三妮子没有想到,这一工程实际上是一个靠人力不能完成的工程,就是村里所有的人,以及公社的领导也都没有想到。等一个冬天过去之后,那风门口只挖开了一个小豁口。即便是如此,二哥与宋三妮子仍然没有意识到工程会遥遥无期,于是,当又一个冬天来临时,移山改河的大会战又一次打响了,并且一干就是三个冬天。
3
第四个冬天到来的时候,时间就到了上一个世纪的一九八0年。
一九八0年,国家已经开始改革开放,联产承包责任制也在农村推行。收过秋之后,往年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大会战,突然偃旗息鼓再也没人提及。焦坡村周围的村庄虽然还没有完全彻底地分田到户,但是冬季一来,已经不再搞会战了,生产队大都化整为零,开始搞起了家庭小副业。唯独焦坡村没有,秋收一过,由二哥主持的移山改河大会战,又轰轰烈烈地开展了起来。不过,此时的会战已经不像往年那么热烈和顺利,人心也不像过去那么整齐划一了,尽管二哥与宋三妮子把工地弄得红旗招展,宣传鼓动搞得有声有色,还是看出大家的懈怠来。
而首先向二哥发难的,就是前支书焦老六。
二哥夺了焦老六的权,焦老六一直心怀不甘,也一直没有找到理由向二哥叫板。每天吃过饭后,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拄着拐杖在工地四周闲走,用冷眼看着大家。在开挖风门口第四个大会战开始的时候,二哥照旧要召开誓师大会,对大家进行发动与鼓动。会台就搭在工地旁边的沙滩上。那一天,天上飘着小雪,北风开始变得刺骨的寒凉,五百多社员坐在沙滩上,听着二哥与宋三妮子的宣传鼓动。两人热烈铿锵的豪言壮语,还有那八百亩土地的巨大诱惑,让大家再一次热血沸腾。就在这时候,焦老六穿着当年抗美援朝时穿过的旧军装,拐着一条残腿突然登上了台。他在台上一站,就挥动着拐杖嚷起来,兄弟爷们,现在都分田到户了,咱们还改什么河?千万别上那外来户子的当了!听我的话,都散伙吧,想办法发家致富吧!焦姓是村里的第一大姓,焦老六在本族中也最有威望,他这一嚷,立刻就有同姓的社员跟着嚷起来。会场像捅了蚂蜂窝,嗡嗡地乱成一锅粥,形势对二哥极为不利。而二哥也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局面。就在这时候,宋三妮子突然站了起来,她将垂在肩头的一对小辨甩到身后,把目光望向台下说,国家现在是鼓励分田到户,但一个村有一个村的实际情况。咱们焦坡村是山岭薄地,土地条件落后,就是把地分到各家各户,也难有好收成,永远受贫穷!但是,如果把风门口挖开,那就会造出八百亩上好的土地。有了这八百亩土地,咱们村才会彻底把穷帽子甩掉呢!所以,我希望大家要把目光放远一点,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把风门口挖开!
会场立刻静了下来。
事实是,自从二哥一提出开挖风门口,让那八百亩沙滩变成良田,大家的心里就有了一本账。村里只有六百多口人,如果造出八百亩土地,那么平均每个村民就要增加一亩多,而且是旱涝保收的上好良田。这上好的良田,对于祖辈都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来说,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诱惑。有人马上站起来说,我们听兴安书记的,大会战一定要搞下去!不挖开风门口誓不罢休!接着有人响应,对,我们听兴安的,走啊,到工地干活去啊!那焦老六站在台上还想说什么话,人群已经潮水似的向工地涌去了。
会战在继续,风门口再一次炮声轰鸣、红旗招展、车轮滚滚。
但是,就在这时候,我父亲却对风门口的开挖提出了质疑。
那时候,母亲在焦坡村小学任教,父亲则在公社中学任教。一九八0年,父亲就不在公社中学教书了,他凭着突出的教学成绩,被调到了县一中。调到县一中后,他回村的机会就少了,不过,一个月里他还是要回村一两次的。这天,回村的父亲忽然把二哥叫到家里来,对他的移山改河提出了质疑。父亲是数学教师,一辈子就喜欢计算,热衷于用数字说话,他对二哥说,兴安,你有没有算一算,挖风门口要搬动多少个土石方?多少个工?多长时间才能挖开?
父亲的问题二哥显然没有预料,他想了想,就像《愚公移山》中的愚公似地说,那风门口反正就摆在那里,又不会一天天增高,大家只要坚持挖下去,总有一天会挖开的呗!
父亲望着二哥冷笑起来:兴安,你没算过,你叔我可算过!要挖开风门口,凭着现在的条件,至少得八十年呢!
八十年?二哥立时瞪大了眼,脱口叫了起来,不会吧?怎么可能呢?
父亲不慌不忙道,兴安,这是科学!是我精心计算过的!你是村干部,干事要有科学态度,千万不能头脑发热感情用事呢!
二哥傻了眼,望着父亲不知说什么好,脸色变得十分怕人。
那天我正好在家,目睹了父亲与二哥谈话的整个过程。见二哥一副窘迫的样子,我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便跳将起来道,爸爸,你就是当代智叟!挖八十年又怎么了?只要能有挖开的那一天就成!也许我们这一代享受不到了,但还有子子孙孙呢!为后人造福,那才更伟大呢!
我的话无疑给二哥注入了力量,他勾下的脑袋抬了起来,望着父亲说,叔,兴凯兄弟说得对,就是挖上一百年,我们也心甘!也决心挖下去!
父亲竟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移山改河大会战依旧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不过,焦老六的反对,父亲的质疑,还是对二哥产生了影响。望着工程进度缓慢,二哥焦急起来。他想,难道真得要八十年才能把风门口挖开?这个结果显然不是他所能接受的。就是他自己有恒心坚持到底,其他社员们未必能坚持。而眼下的形势是,连一向支持自己的公社干部都不再表示支持了。非但不再支持,甚至找到他,要求他停止会战,实行分田到户。他知道,一旦分田到户,会战就再也发动不起来了。他焦虑中有了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他采取的措施是加班加点,挑灯夜战,力争早一点把工程拿下。为了加快工程进度,除了挑灯夜战外,就是在打炮眼时加大了炸药用量。这天,青年突击队打了一个大炮眼,装填上了五十多管炸药。这也是改河工程开始以来,放炸药最多的一次。为了安全,燃放之时,二哥派人到周围的山岗上放了岗哨,让正在施工的社员们暂时停工,到山沟里躲避,然后亲自指挥着点燃了导火索。那声巨响实在是太惊天动地了,连卧龙山都摇晃起来,只见风门口腾起一股蘑菇云,一股沙石冲天而起,遮天蔽日,许久之后才呼啸着跌落下来。
谁也没想到这一炮,村里还是有一位老汉被飞来的石块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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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事件的发生,二哥村支书的职务又让焦老六取代。焦老六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生产队解散,把所有的地分到了各家各户。等冬天过去,春天的脚步沙沙走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到自家的地里干活去了。
大伯一家也分到了几亩土地,其中一块地就在离风门口不远处的山坡上。那是夹杂在一片乱石丛中的地,地里全是石块与野茅草,几乎长不出什么庄稼来。开春的时候,二哥像村里人一样,也扛着镐头来地里刨地。丢了村支书的二哥,看上去蔫了不少,每天去地里干活,都是无精打采。一边干着活,他一边还发着呆,眼睛总是怔怔地望着那挖了半拉的风门口,和那一片白沙滩愣神。他不甘心,那是八百亩上好的田土啊!
同二哥一样情绪低落的,就是宋三妮子。焦老六再掌权后,她还是当着赤脚医生,还是每天背着药箱走街串户去巡诊。每天巡诊,她总会来到风门口,望着那半拉工程和一片沙滩愣神。有一天,宋三妮子巡诊回来,天已上黑影,走到风门口下面的河滩上,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黑影在晃动,她吓了一跳,本能叫道,谁?那黑影慢慢回过头,竟然是二哥。宋三妮子惊喜地说,兴安,怎么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二哥叹口气说,我心里不好受,来这散散心。宋三妮子望了眼二哥没说话,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二哥同宋三妮私奔,就是从这天开始酝酿的。
那时候,我去县棉纺厂当工人已经三年。有一天我上夜班,天一断黑我就睡下了,睡到十点来钟的时候,忽然听到砰砰的敲门声,有人在外边轻声叫我的名字。我醒了过来,冲着门外说,谁?门外说,我,你二哥。
二哥?我叫了起来。
焦坡村离县城一百多里地,每天只有一班公共汽车,半夜三更的,二哥怎么跑到棉纺厂来了?我顾不得多想,急忙穿衣起床,蹬上一双拖鞋打开了宿舍门。门外,果然站着二哥。二哥一如既往,还是穿着那身海军蓝军装,只是上衣洗得有点发白了。让我吃惊的是,二哥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女的。夜色黑黑,那女的站在黑影里,我一时没有看出是谁来。二哥见我望着那女的发怔,有些不好意思,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那女的见状,却向我身边凑了一步道,兴凯,怎么,当工人了,不认得你三姐了?我搭眼一看,这才认出是宋三妮子,不由脱口叫道,三姐,你怎么也来了?宋三妮子大方地说,跟你实说吧,我和你二哥是偷着跑出来的,俺们这一辈再也不回焦坡村了!我一时没有听懂宋三妮子的话,说,为什么啊?宋三妮子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二嫂了!这一次我听明白了,我望望二哥,又望望宋三妮子,不由高兴地说了一大串好。
私奔的二哥与宋三妮子就在县城落下了脚。三天之后,两人在纺织厂大门外租下一个门面房,蒸起了大包子。
二哥经营包子铺很快就是五年的时间。
五年中,他们的包子铺一直经营红火,不但挣了不少钱,两人还生了一个胖小子。只是在这五年的时间里,两人从来没有回过一次焦坡村。那时候,母亲还没有同父亲一样调到县城,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回家一次。每次回焦坡,我都要撺掇着两人一道回去看看,但是每次两人都非常坚决地拒绝了。
直到两人私奔之后的第六年,才回了焦坡村一次。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八十三岁的奶奶去世了。奶奶走了,是我们彭家一件天大的事,二哥二嫂就不能不回村送奶奶了。是我和二哥二嫂一同回村的。我们坐公共汽车到镇上,然后沿着一条小路朝村子走。一路上,二哥二嫂都不说话,他们显然对回离别六年之久的村子感到了别扭。二哥闭着嘴,甚至在双唇上咬出两个深深的牙印。二嫂也不说话,眼睛低垂着,只是望着脚下的路。等翻过一座小山岗,远远地看见村子时,两人都不由站了下来。离开焦坡村六年了,村子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屋还是茅草屋,地还是那么瘠薄与零散,而那个挖了半拉的风门口,则像一块巨大的疮疤,一片狼藉地丢弃在那里。
见二哥二嫂站在那里发怔,我开腔问道,你们在想什么?
二哥紧紧锁着眉,半天才回答,我在想这风门口,还有挖开的那一天吗?
随着年龄一天天增长,我自然一天天变得理智,我同样把目光望向风门口,说,那时候,咱们是太有点冒进了,这风门口是挖不开的呢!
二哥却摇起了头,突然大声说,只要坚持挖下去,怎么会挖不开呢?
我说,如果真要八十年才挖开,又有多少意义呢?
二哥回头盯着我说,怎么没有意义?我们这一代人受不了益,还有子子孙孙啊?难道就永远指靠这点山岭薄地,永远受贫穷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二嫂突然开了腔,兴安,你还关心风门口,还提那改河的事啊?你的心还没伤透?反正咱们不在村里住了!孩子也不会回村子了!挖开不挖开,与咱们没关系了!
二哥转身望着二嫂,把眼瞪得非常大。他当然还记得当年提出挖风门口时,这个叫宋三妮子的团支书是怎么激动、怎么全力支持自己的。可是,短短的六年过去了,她的热情不但一点也没有了,而且变得心冷似铁了。
我知道二哥还对当年改河工程半途而废耿耿于怀,便不再吱声,默默地向村里走去。二哥与二嫂犹豫了一会,慢慢地跟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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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奶奶,二哥又是多年没有回焦坡村。这之中,农村不但彻底实行了责任制,还对荒山进行了拍卖;在城镇,个体经营成了大热门,连一些党政部门都搞起第二产业来,下海经商的干部更是如过江之鲫。二哥的包子铺越做越大,越来越红火,他蒸的大包子不但供应棉纺厂的工人食用,还辐射到整个县城。他不得不在县城开了三家分店,才基本上满足市场需求。他成了县城最成功的个体户之一。有一年,在县里举行的表彰大会上,政府还奖励给他一辆雅马哈牌摩托车。
就在二哥二嫂受到奖励的这一年,县里创办了一份没有刊号的小报纸。我因为爱好文学,在市报发过几个豆腐块似的小小说,竟然破格调到了县报社,当了小报纸的编辑兼记者。就在我调到县报社不久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阅稿,二哥忽然跑来找我说,兴凯,我向你打听一件事,不知你清楚吧?我说什么事?二哥说,我听说现在村干部可以直选了,不管谁,只要愿意参选,都可以成为候选人,是真的吗?我说是。二哥的眼里立时闪出了光,他张张嘴还想对我说什么,但又把话头咽了回去,匆匆地告辞走了。二哥当过兵,又当过村支书,关心一点政治是正常的,我并没有多想,事情很快就遗忘了。想不到的是,就在这一年的秋天,二哥竟然做出决定,要回焦坡村竞选村主任。
消息还是二嫂告诉我的。那天,我刚到报社上班,正拿着三角尺在版样纸上画版,二嫂来了,站在门外将我喊到过道里,把事情告诉了我,然后一脸忧虑地说道,兴凯,你得说说你二哥,让他千万别去参选。
我不解地说,二哥在城里干得好好的,干嘛要回村当村主任?
二嫂说,你不知道,风门口挖了个半拉,你二哥不甘心啊!他还想把风门口挖开呢!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不由想起奶奶去世时,他望着风门口时的那副样子。我说,二哥怎么这么天真啊?他就是能当上村主任,又有什么用?现在都分田到户了,能组织谁去搞大会战啊?
二嫂着急地说,说的是啊!你得好好劝劝他。你现在是大记者,他信你呢!
我向二嫂点了点头,匆匆将版样画好,来到二哥的包子铺。
二哥正在揉面,围着一条白围裙,一身的面粉。看见我来了,他搓着手上的面粉说,兴凯,我知道你来干什么,是你嫂子叫你来的吧?我没有否认,开门见山说,二哥,你的大包子蒸得好好的,怎么还要回村去当村主任呢?二哥回答得直截了当,说,不把风门口挖开,我不甘心!我说,先不说现在是什么形势,那风门口是否能挖得开,就说这竞选,你觉得你能选上吗?二哥说,这也是我担心的,我想找你二嫂帮忙,让她回村动员一下他们宋家。有宋家的支持,再把别的小姓发动起来,就可以和焦家抗衡了。
宋家是焦坡村的第二大姓,如果争取到宋家的支持,再把那些小姓动员过来,还真能与焦家抗衡。二哥的打算当然是可行的,我一时没了话说。就在这时候,二嫂走了进来,她站在那里,冲着二哥冷冷地道,彭兴安,告诉你吧,想让我回村帮你的忙,没门!
二哥急了,说,春莉,你怎么变得这么落后了啊?
二嫂说,不是我落后,是时代不一样了!
二哥说,春莉,你得理解我,挖不开风门口,我不甘心啊!
二嫂说,你有什么不甘心的?咱们开着包子铺,不是过得好好的?你还折腾个什么啊?
二哥张着嘴说不出话。
我反对,二嫂不支持,二哥竟会一意孤行。到了竞选开始的时候,他还是回到焦坡村宣布参选。
那天的选举是在村委院进行的,因为是第一次直选村干部,大家都觉得新鲜好奇,来了不少人,把院子都挤满了。只有两个候选人参加了竞选,一个是原支书焦老六,一个便是二哥彭兴安。在投票前,两人按要求,都走到台上陈述施政纲领。二哥无疑是有备而来,他特地穿上发白了的海军蓝军装,头发理得齐齐整整,胸脯挺得笔挺笔挺,迈着军人的步伐走上了台。他没有多少文化,竟写了长长的一篇讲演稿。他站在台上,先是向村民们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开始演讲。让大家意外的是,他还使用了普通话。他标准的普通话一出口,让台下的乡亲们不由发出一片惊讶的呼声。他施政纲领的主要内容,就是要继续开挖风门口,为村里造出八百亩上好的良田。
选举的结果却非常意外,二哥差不多以零票落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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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回村竞选刹羽而归,二嫂宋三妮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二嫂原以为二哥遭受这场失败后,从此会死心踏地,再也不会回村参选了。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从焦坡村回到县城,二哥就悻悻地表示不服,嚷着下届还要回村参选。二嫂说,彭兴安同志,你是官迷心窍了啊?二哥说,宋春莉同志,随你怎么说、怎么想吧!反正我是死也要当上村主任!二嫂说,一个不入品的小破官,值得拼老命啊?二哥说,我不是为了当这点官,我是要把风门口挖开!二嫂说,彭兴安,你醒醒吧!那风门口是轻易就能挖开的?当年血的教训你忘了?二哥不屑与二嫂争论,耸耸肩膀躲开。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二哥就开始为下次竞选做起了准备。
二哥二嫂的包子铺办得一如既往的好,两口子用挣来的钱买了一套临街的商品房。那是改革开放之后小城第一批商品房,只建了七八套,能买得起的人只有少数几个暴发户。二哥二嫂胸脯一拍便买下来,没有实力显然是不可能的。包子铺经营的主打食品还是大包子,除此之外,他们的生意又有了新拓展,开始蒸馒头、烙烧饼。但是,自从二哥决定继续回村参选后,他对包子铺的经营就变得冷淡起来,一有时间就回焦坡村,坐骑就是政府奖励给他的那辆雅马哈。那时候,摩托车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普及,他骑着摩托车回村,让一村人惊羡得不得了,都纷纷涌来观看,把人与车围个水泄不通。二哥便说,大家如果选我当村主任,用不了几年,村里人人都会骑上摩托车。村里人不信,说,骑摩托车?钱哪里来?二哥说,只要挖开风门口,造出那八百亩上好的土地,钱还不哗哗地来?村里人非但不信,还对挖风门口心有余悸,道,兴安,挖了四年都没挖开,还死了人,谁还再犯傻啊?二哥就向大家耐心解释,说,时代不一样了,现在再挖风门口,请个工程队,用大型挖掘机,一个冬天就能挖开了!村里人像听天方夜谭,还是不相信,纷纷把头摇成货郎鼓。
二哥所言其实不虚,他有个战友就在县路桥建筑公司当经理。有一段时间,二哥经常朝战友的工地跑,亲眼目睹了一架很大的山,是怎么在挖掘机的轰鸣中给推平的。对重挖风门口,他早有了底。有一次,他还用雅马哈载着那战友到焦坡村实地看过。那战友粗略估算了一下说,只要有一百万资金,一个冬天就能把风门口挖开。二哥听了眼里都放出了光。他望着那一片白沙摊,仿佛看到一片片肥沃的田土给造了出来,那田土上,庄稼正在茁壮地生长着。二哥回焦坡村的次数越发多了。一回村,他就走家串户进行宣传鼓动,为自己下届参选造声势。他每次回村还从不空手,总是买些糖果点心,送给老人和孩子。他见村里人还没有吃上自来水,决定拿出八万元,为村里安装自来水。
平时二哥回村,二嫂虽有微词,但并没有公开跳出来反对,见二哥要拿出辛辛苦苦挣来的钱给村里装自来水,二嫂的脸就拉下来,硬生生地说,彭兴安,我不同意!
二哥耐着心劝说二嫂道,春莉,咱们富了,为乡亲们办点好事,也是应该的嘛。
二嫂叫道,咱是凭什么啊?
二哥说,咱们也是焦坡村的村民嘛!方便乡亲们,就是方便自己呢!
二嫂说,可村里人对你怎么样呢?不是选举时连一张票也没人投你啊?
二哥说,那是村里人不理解我,只要他们明白过来,下届一定会选我的!
二嫂说,哼,我看不一定,到时候别竹篮打水又是一场空!
二哥知道说服不了二嫂,索性不再吭声。他是一家之主,掌握着经济大权,过了不几天,他还是带着八万元现金,为村里安自来水去了。
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二哥就给村里安上了自来水。自来水通水的那天,二哥还特地举行了个剪彩仪式。那一天,他受到村民们的热烈欢迎,巴掌声半天没有断溜。好多村民当场表示,下一届村主任竞选,一定会投他的票。
二哥每次回村子,都会到风门口转一转,或者看看那挖了半拉子的工地,或者站在河边望着那一片白茫茫的沙滩,在心里描绘一下未来的蓝图。二哥对他的改河工程能重新上马,充满了信心。有一天,二哥再次回村子去看风门口,眼前的情景却让他目瞪口呆,只见那片白色的沙滩上,不知什么时候开来一彪人马,正在热火朝天地采挖着沙子。挖沙机轰响着,已经挖出好几个大水坑,许多卡车、拖拉机,正拉着装满车的沙子驶向远处。二哥呆住了,眉头皱成一个大疙瘩。他跳起来,几步冲到沙坑边,拦下了一个正在指挥挖沙子的小头目。他大声质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谁让你们来挖沙子的?
那小头目打量一下二哥道,你是谁?我们挖沙子,你管得着吗?
二哥说,我是村里的村民,有权制止你们挖沙子!
那小头目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河滩是我们刘老板与焦书记签了合同的,一挖就是三十年呢!说着点起一支烟,徐徐地吐出一口烟雾。
二哥久久地站在沙滩上没有动。
河滩上,百十个民工还在不停的采挖着沙子,卡车、拖拉机轰响着,正一车一车地将沙子拉走,二哥望着,心就一下一下地缩紧了。他打了个激灵,掉头就走,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见见村干部,把沙滩保护好。
现在村里主政的干部已经不是焦老六了,在上次竞选后,他就让贤了,把位子让给了儿子焦玉柱。二哥自从娶了宋三妮子后,和焦玉柱算是结下了仇,现在又跳出来与他们焦家竞选村主任,两人的关系就更加恶化。平时两人见了面,甚至连话都不说。焦玉柱的家在村子中央位置,是村里惟一的一所瓦房。二哥一路找来,走进家门时,焦玉柱正陪着沙场刘老板喝酒。焦玉柱的老婆杀了一只大公鸡,煮了半条羊腿骨,几个人正喝得热闹。二哥的闯入让他吃了一惊,脸一下子就挂拉下来,冷冷地道,彭兴安,你来干什么?
二哥不卑不亢地说道,我想知道河滩里挖沙的事!
焦玉柱用醉眼轻蔑地打量二哥一下道,你是谁?河滩里挖沙的事,你没必要知道吧?
二哥说,我是焦坡村的村民,村里的事情我有权知道!
焦玉柱冷笑笑说,你有权知道,可我焦玉柱没义务告诉你!
二哥的声音大起来,叫道,焦玉柱,你不能把好好的一片河滩给毁了!你这么干,会成为村里罪人的!
焦玉柱哈哈大笑说,知道吗?我把这片没用的沙滩租出去,村里每年收入三万元呢!
二哥叫道,你这是杀鸡取蛋!这一采挖,好好的河滩就毁了,将来,移山改河还有什么意义?
焦玉柱又是一通哈哈大笑道,彭兴安,你做梦去吧,只要我焦玉柱在,你想移山改河?不可能!
从村里回到县城,二哥一想起那河滩被采挖的场面,就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焦虑与急迫,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乱转。他开始为那片河滩而奔走。他特地找到我,让我为他想办法。我带着他去了县水利局、县国土资源管理局,还跑到焦坡村所在的乡政府反映情况,但结果人家不是不理不睬,就是同他打官腔敷衍。转眼一个月过去了,那沙场还是照采不误,一片河滩上,又挖出许多大水坑。二哥站在河滩上,望着眼前的情景,急得差不多要疯了。他清楚地知道,要想保住河滩,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到三年之后回村参选。只有当上村主任,掌握了村里的印把子,才能把那姓刘的沙场老板赶走。
只是三年的时间太长了,何时等到那一天呢?
7
日历表一页一页地撕去,三年的时间终于过去了,在一个秋冬交替、冷风嗖嗖的日子里,焦坡村的换届选举又一次举行。
二哥再次回村参选。
二哥出资给村里安装了自来水,让他在村民中有了口碑与威信,他对这次参选也有了很大的信心。在选举临近的几天里,他就早早地回了村,然后走家串户进行最后的发动,又有好多村民表示全力支持他,这让二哥越发踌躇满志、信心倍增。
选举日子终于到来了,地点还是设在村委大院里。参与竞选的还是两个人,一个是二哥,一个是焦玉柱。焦玉柱的爹焦老六也来了。他名为来投票,实际上是来给儿子助威的。他特地穿上当年抗美援朝时穿过的旧军装,胸前还别上了两枚亮闪闪的军功章。他没有和村民们一样在台下就坐,有人给他掇来一条凳子,让他坐在了主席台上,居高临下地拿一双老眼望着村民们。
选举开始了。
还是和上次一样,参选者首先要登台陈述施政纲领。
二哥第一个登台陈述。他再一次穿上了蓝色的海军军装,一脸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理得短短的,显得十分精神。他信心百倍,胜券在握。他依旧用标准的普通话对乡亲们说,如果选他当村主任,他还要开挖风门口,为村里造出八百亩良田。而且不再组织村民搞大会战了,他将筹资一百万元,动用大型挖掘机,一个冬天就能挖开。二哥的陈述博得村民们一片热烈的掌声。接着便是焦玉柱上台陈述。焦玉柱也没有多少文化,话也讲不顺溜,施政纲领更没有什么新鲜可言,陈述完毕,却只换来台下一片嘀咕声。
两人陈述完毕,选举就开始了。任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二哥竟然再一次惨遭失败。第一次参选时,他差不多得的是零票,这次参选虽然没有那么惨,但也不足百分之三十。二哥非常惊诧,他怀疑统计的结果是否有误。镇上的工作人员索性当着他的面,再次统计了一遍,二哥这才傻了眼。
二哥从村里回城后,就歪在沙发上不动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向同一个地方,在那里发痴发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败,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沮丧。
二嫂倒是一脸的幸灾乐祸,她勾着手里的毛衣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二哥一脸痛苦地说,我不明白,村里人是怎么了?他们为什么就不选我呢?
二嫂说,焦家人多势大呗。
二哥百思而不得其解地说,挖开风门口,对大家都有好处啊?
二嫂耸耸肩膀,不再说什么,只是打她的毛线衣,二哥则痛苦地将眉头皱起来。
数天之后,村里有人到县城来办事,走进二哥的包子铺。当那人吃着二哥招待的油汪汪的大包子时,才向他透露了竞选的内幕。原来在二哥忙着为村里装自来水的时候,焦玉柱也没闲着,他找那挖沙的刘老板帮忙,让他出一笔钱收买村民。刘老板挖沙早发了大财,一年就有好几百万的收入。他知道如果让二哥当上村主任,他的沙场就得关闭,于是他拿出了一笔大钱,对村民进行了贿赂。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二哥只有以失败而告终了。
二哥知道内幕之后非常生气,他特地跑来找我,征求我的意见,是否向上级有关部门进行申诉与揭发。我当了几年县报记者,早就了解现在村级干部的竞选内幕,类似的贿选,其实是很平常的事,而且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的潜规则,你如果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就是再告也没有什么好结果。二哥听了我的话,久久地没有吭声,最后闷闷地离去。
两次竞选失败,给二哥打击不小,他似乎完全彻底的死心了。据二嫂说,他在家里发了几天呆之后,就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包子铺的经营上,再也没有朝焦坡村跑。
二哥的包子铺依旧办得好,半年之后,他们又拓宽了经营渠道,开了一家大排档餐馆。大排档开业,同样红火空前,票子像流水一样朝口袋里淌。
让二嫂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大排档开业不久后的一天,二哥竟又提出来要回村参选村主任。
那是一个夏日的晚上,那天包子铺刚打烊,二嫂二哥准备上床睡觉。事实是,二嫂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可是就在这时候,二哥却轻轻推了她一下说,春莉,你醒醒。二嫂睡眼朦胧地说,你要干什么?还不睡觉?二哥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二嫂说,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行吗?二哥说,不,我现在必须告诉你!二哥的口气让二嫂不由坐起来,打个呵欠说,什么事?你快说!二哥望着二嫂道,春莉,我还要回村参选。二嫂听罢,拿眼定定地望着二哥,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了。望了半天,她才叫道,彭兴安,你有病啊?有道是不跳黄河不死心,你都跳了两次了,还不死心啊?二哥说,不挖开风门口,我不甘心!二嫂说,你怎么这么一根筋?就算你当上村主任,就算你把风门口挖开了,又能怎么样?不就是造出几百亩地吗?现在谁还种地啊?靠种地,有几个发财的?二哥耐心地对二嫂说,人总是要吃饭的,都不种地,人吃什么?二嫂望着二哥,久久没有动,忽然叹口气说,你想再折腾随你吧,我不管!说着闭上眼睛就要睡觉。二哥却轻轻推了推她道,春莉,你先别睡,我去参选,有件事还得你同意。二嫂警惕地瞪起眼,回过一嘴说,你想干什么?二哥说,我想把咱们的房子和包子铺盘出去,用那钱去付工程款。二嫂似乎没听明白二哥的话,拿不解的目光望着二哥说,彭兴安,你再说一遍?二哥把话重复了一遍,二嫂的脸就气得扭曲了,她蹭地一下跳起来,叫道,彭兴安,你真是疯了啊?你把铺子和房子盘了,让我们怎么活啊?二哥说,咱们回焦坡种地去!二嫂定定地望着二哥,忽然把枕头抱起来狠狠摔在地上说,彭兴安,我死了也不会答应你!说着放大声音哭了起来。
二嫂这一闹,二哥才不吭声了,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二哥又忙在他的铺子里,对回村参选的事只字没提。
就这样过了三天。
三天之后,还是晚上,两人刚上床睡觉,二哥再次推醒了二嫂。二嫂警惕地望着二哥道,彭兴安,你又要干什么?二哥说,我还是想和你商量一下那件事。二嫂咬着牙说,彭兴安,我不同意!除非先把我砍死!二哥突然态度坚决地说,宋春莉,如果你不同意,咱们只好离婚!二嫂登时呆住。两人结婚二十多年了,二哥从来没有提到过离婚。二嫂的眼里迸出泪珠来,她嘴唇抖动着,大声叫道,好啊,彭兴安,你竟和我提出离婚来了!行,离就离!我同意!
二哥说,那好,明天咱们就去办手续,家产我一半你一半!
二嫂跳起来,手一挥说,门也没有!离婚是你提出来的,你得净身出户!
二哥叫道,宋三妮子,你还讲不讲理啊?
二嫂说,咱们找人评一评,有谁为了当个破官,把家产都搭上,连日子也不过了啊?
二哥气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母亲已经从焦坡调到县城,和父亲一样都退休了。第二天天亮之后,二嫂也顾不得铺子了,跑来向我父亲母亲告二哥的状。父亲母亲听罢二嫂的诉说,也为二哥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就把二哥喊来进行劝说。二哥当着长辈的面,虽然没有答应放弃回村参选,但表示再也不提离婚的事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二哥二嫂一直相安无事。二哥又焕发出当年的热情,天天在包子铺里忙得团团转。二嫂脸上渐渐露出了喜色。但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有这么一天晚上,二哥竟然再次向二嫂提出回村参选的事。二嫂惊诧万分,绝望到底,她带着哭腔叫道,彭兴安,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到底要折腾什么啊?二哥说,挖不开风门口,日子过得再好我都没情绪!二嫂叫道,彭兴安,你怎么这样啊?你简直是鬼迷心窍了啊!二哥咬着牙,坚决地说,宋春莉,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要回村去参选!我必须把风门口挖开!二嫂望着二哥一副决绝的样子,只有蒙着被子放声大哭。
这次争吵的结果是,两人选择了分居。
分居后的二嫂继续留在县城,和儿子一起经营着包子铺与大排档,二哥则只身一人到省城闯荡去了。
8
二哥这一走,竟然两年没有回来。
二哥不仅没有回来,连给二嫂一个电话一封信也没有。
在二哥刚刚出走的那段时间里,二嫂并没有太多的着急与后悔。她对我说,一个大男人,又当过兵,还能让人贩子给卖了啊?走就走吧,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但是,当二哥一走半年没有回来,而且连个音信也没有时,二嫂就着了慌,哭哭啼啼地跑来找我诉苦,嘱咐我务必帮她打听一下二哥的下落。我只听说二哥去了省城,但具体在省城什么地方并不清楚。自从调到报社后,我倒是常去省城出差,每次去省城,我在办完公事后,也有意到大街上找一找二哥,可每次都是劳而无功。回来把消息告诉二嫂,二嫂只有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就这样,时间就到了公元2005年,二哥出走差不多有两年半了。
公元2005年,我的工作有了新变化,调到刚刚成立的县文学创作室,在那里当了一名专职创作员。
当了专职创作员,我外出的机会就少了,天天猫在家里埋头写作,足不出户。不过,如果省城举办一些文学讲座和作品讨论会时,我还是要去参加的。这年夏天,我就去省城参加了一次作品讨论会。会议结束之后,我没有急着返回小县城,而是同几个要好的文友,滞留在省城小聚了一次。我们小聚的地方是省城一家临着大街的酒馆,虽然酒馆的规模不很大,但生意兴隆,门前停满了食客们的各种车辆。我们要了个小雅座,点了一桌酒菜,围在那里吃喝起来。我平时不太喝酒,但与好朋友在一起时,多少也能喝一点。这天我很高兴,不知不觉间,几杯酒就下了肚,脑子便有些飘飘之感。酒至半酣之时,我去小便,走出小雅间,在穿过大厅时,不当心一个趔趄,竟然滑倒了,身体控制不住,猛地倒向一个无人的餐桌,将餐桌碰倒了。桌上摆放着消毒餐具,稀里哗啦一声响亮,全摔碎在地上。这一下我闯祸了,几个服务生将我围住,嚷着要我赔。我乘着酒兴,自然不肯就范,便吵闹起来。这一吵闹,立即吸引许多食客前来围观,密匝匝地围了一大堆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一个服务生说,来了来了,老板来了!食客们与服务生忙闪开一条道,让那老板走到了我面前。
那老板打量一下我,突然叫了起来,兴凯,怎么是你?
我一怔,拿醉眼去看,看了半天,方才认出来,竟是二哥彭兴安。我不由脱口叫道,二哥,怎么是你?
二哥没有回答我,还是一副不解地说,兴凯,你来省城干什么?怎么在这里呢?
我横那几个服务生一眼,就把事情说给二哥听。二哥听罢,这才笑起来,冲那几个服务生挥挥手说,这是我兄弟,自家人。没事了,你们忙去吧!几个服务生点点头,四下里散开,各忙各的去了。一群食客也都纷纷离去。二哥将我搀扶到一个房间内躺下,喊人弄了些醒酒汤让我喝下,我才渐渐醒了过来。
醒了过来,我便迫不及待地说,二哥,你怎么在这里呢?你真是这里的老板啊?
二哥微笑着冲我点了点头。
我说,二哥,你真不简单!告诉我,你是怎么当上酒店老板的?
二哥突然叹息一声道,一言难尽呢!说着便向我讲起来省城这两年多的经历。
最初来省城的那些日子里,二哥是靠到处打工谋生。他干过建筑,送过纯净水,还拾过破烂,也在餐馆里给人帮过厨。有一天他在大街上走,忽然与一个战友相遇。那战友在一家机关工作,是个副处长。战友见他如此狼狈,十分同情,就千方百计帮助他。正好他们单位有家酒店要对外承包,二哥就在那战友的帮助下,把酒店包了下来。二哥在县城时就搞餐饮,承包酒店算是熟门熟路,酒店经营得相当不错,天天食客盈门。现在,二哥已在酒店当老板一年多了。
二哥向我讲得很简洁,但我听着,却觉得很像一部小说那样曲折。
我在二哥的酒店里住了下来,到了翌日才动身返家。二哥用酒店里购菜的客货两用车,亲自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临分手时他说,兴凯,记住,别把我的情况告诉你二嫂。我说行。背起包儿就进了候车室。
两个小时后,我回到家乡那个小县城。走出汽车站,不远处就是我的家。但我并没有回家,而是打了一辆车,先去见二嫂。尽管二哥对我有交待,我还是觉得应该在回城后的第一时间里,把二哥的情况汇报给她。
已经是中午光景,二嫂正在家里吃饭,看见我背着包风尘仆仆地进来,她吃惊地说,兴凯,你这是从哪里回来啊?我说,我到省城开会去了。二嫂眼睛亮了亮说,有你二哥的消息吗?我说,我来找你,就是说二哥的事呢!二嫂惊喜地说,你听到他的消息了?我说,我不但听到他的消息了,还见到他了呢!二嫂跳起来,抓住我的手叫道,兴凯,你快说,他现在在哪?我没有急着告诉她,我渴了,接了一杯纯净水,咕嘟嘟喝下,才说,二哥现在发达了,成了酒店的老板呢!二嫂叫道,真的啊?我说,当然。我接着就把与二哥的巧遇说给了二嫂。二嫂听罢,脸色却慢慢变得难看起来,她皱着眉头对我说,你二哥是不是在省城又成家了?我说,应该不会吧?二嫂不相信地望着我说,不会?你别和他一个鼻孔喘气啊?我说,二哥可不是那样的人!二嫂忧虑地说,鬼知道他是啥样的人?没有成家,一定有情人了吧?我说,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现在的老板,没情人那才奇了怪了!我这是故意吓二嫂。二嫂听罢,果然害怕了,沉吟半晌,跟我要了二哥的地址抬腿就走。我说,二嫂,你要去哪里?二嫂边走边说,我去省城找你二哥!我忙去阻拦,哪里阻拦得住?二嫂推开我,跑到街上,叫了一辆三轮车,到车站坐车去了。
9
从县城到省城的高速路早就开通,每天都有数班去省城的长途汽车。二嫂很容易就到了省城。她从省城的长途汽车站出来时,天已不早,街道上挤满了下班的人流与车流。二嫂按照我提供的地址,终于找到那家酒店。酒店已开始营业,陆续有食客在门前泊着车。二嫂有文化,几十年在县城混迹,算是经见过世面,她只在酒店门口定了定神,就大步向里面走去。刚进门厅,便让一位小姐拦住了。小姐一脸微笑着说,欢迎光临,请问,几个客人?二嫂见那小姐打扮得花枝似的,还穿着开叉很高的旗袍,两个奶子高耸而又翘得吓人,脸色就有点难看,说,少罗嗦,我要见你们的老板彭兴安。
小姐一听,却伸手挡住了她,道,对不起,彭老板刚才嘱咐了,今天他有重要客人,谁也不见!
实际上,二嫂一离开县城,我就给二哥打去了电话,告诉他二嫂的行踪。我知道二哥这是有意给二嫂一个闭门羹。
二嫂却不吃这一套,手在腰里一叉说,一个小破老板,架子还不小呢?你告诉他,让他快快出来见我。二嫂说着,扯过一张凳子,在门口那么一坐,把脑袋高高地昂了起来。
酒店里仍有食客不断地进出,二嫂这一闹,食客们都好奇地围了过来。那小姐一看没了奈何,只好陪着小心说,你找彭老板干什么?
二嫂说,有事!
小姐又说,你是彭老板什么人?
二嫂道,他老婆!
小姐暗暗一惊,打量二嫂一眼,这才走向收银台,给二哥打去了电话。过了一会儿,二哥就从后门走了出来。二嫂一见二哥,倒是没有再闹,只是双手在腰里一叉道,彭兴安,有本事你别出来见我呀?二哥忙息事宁人地说,好了好了,别闹了,到里面说话去。便把二嫂接到楼后面,走进他自己住的房间内。
二哥住的房间是一间普通客房,二嫂一进门,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警犬似地伸着鼻子倒处闻。二哥说,你这是干什么?二嫂说,我先闻闻里面有没有狐狸味。二哥说,就是有狐狸味,你也管不着吧?二嫂回转身,一瞪眼说,怎么管不着?我们还没离婚呢!你敢胡搞,我就收拾你!二哥说,虽然没离婚,但咱们分居都两年多了,婚姻法规定,夫妻分居两年没有性生活的,法院是可以判离婚的!二嫂一怔,把目光盯过来说,真有这条款?二哥说,当然!二嫂叫了起来,好呀,你跑到省城来,原来是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呀?二哥说,咱们既然志不同道不合,保持婚姻有什么意思?二嫂盯着二哥,突然就恼了上来,大声说道,彭兴安,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我在家里给你拉扯着孩子,经营着生意,你就这么待我呀?你还是人不?二哥说,我说过,只要你支持我回村竞选,把那风门口挖开,我就和你好好过,否则,我们只有分手!二嫂眉一竖说,彭兴安,告诉你吧,门也没有!二哥说,对不起,咱们只好走离婚这条路。县城的家产全部归你,省城的收入是我自己创业得来的,全是我的。二嫂望着二哥却冷笑了起来,道,彭兴安,你想得美,这婚我还就是不离呢!二哥冷笑着说,你说不离不算数,我们已经分居两年多了,已经成为事实离婚了!二嫂盯着二哥冷笑了起来,半天之后才说,是吗?二哥说,当然。二嫂说,那好,我今天就不走了,就在这和你住一夜,看你怎么办!二嫂说着竟然甩掉鞋子,脱去衣服,把自己弄个光溜溜,钻进了二哥的被窝内。二哥望着二嫂,张着两手,一时没了辄儿,只好连连说,好好,你在这住,那我走,我要躲得你远远的!二哥转身就走,刚走到门口,二嫂竟然从被窝里跳出来,光着身子将二哥从后面抱住了,说,彭兴安,你想逃跑?哼,没门!二哥想从二嫂怀里挣脱开,怎奈二嫂死死地扣着他的腰,二哥挣扎了半天,最后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软了下来,被二嫂俘虏到床上,任由二嫂摆布了。
完事之后,二嫂十分得意,手点着二哥的脑门说,彭兴安,你要离婚的阴谋失败了吧?我们又过性生活了!
二哥只有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二嫂又在二哥脑门上点了一指头说,给我坦白,在省城有没有野女人?
二哥叹口气,悻悻地说,我彭兴安是个正派人,不和你离婚,才不会做那事呢!
二嫂冷冷说,吹吧?瞧你店里的那些小姐,一个个奶子都翘翘的,你就不动心?
二哥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二嫂撇着嘴,哼着鼻子正要说什么,忽然把惊诧万分的目光盯向二哥的小腹。二哥意识到什么,忙扯过被子去掩盖,二嫂手一伸,一下就把二哥裹着的被子扯开了。二哥忙将双手护住腹部还想挣扎,二嫂这时突然怔在了那里,她看见二哥的小腹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二哥的小腹二嫂是再熟悉不过的,这刀疤是怎么来的呢?她惊叫道,彭兴安,这是怎么回事啊?
二哥看看遮掩不住,只好说,做了一个小手术。
二嫂说,什么小手术?
二哥说,阑尾炎。
阑尾炎?二嫂当过赤脚医生,医疗知识自然有一些。看这伤疤,显然不像割阑尾留下的,她脸色陡变,叫了起来,彭兴安,你骗我!这不是阑尾炎,你必须对我说实话,到底出了什么事?二哥还想打马虎眼,二嫂跳起来,抓着二哥的胳膊,拿眼定定地瞪着他。二嫂犀利的目光终于让二哥缴了械,他只好说,我卖了一个肾。
二嫂像木鸡一般呆住了。
10
二哥卖肾,是在他去省城闯荡半年之后。
半年之后,二哥意识到靠打工是挣不来更多的钱的,而焦坡村的河滩却在那个刘老板的挖掘下,在一天天地减少与毁掉,他清楚,他必须找到一个能挣大钱的行当,尽早挣足一百万元,这样他才能实现和完成自己的理想与夙愿。可是,他孤身一人在省城,一无门路,二无资金,挣到一百万,无疑于天方夜谭。为此,他急得差不多要疯掉。巧得很,就在这时候,他在省城的大街上遇到了那位战友,战友的单位正好有一家酒店要对外承包。二哥干过餐饮,知道搞餐饮的利润空间大,决定把这家酒店承包下来。只是不巧的是,分管酒店的副厅长已经有了承包人选,二哥要想把承包权从别人手里夺过来,就必须搞掂那副厅长。但如何搞掂他,二哥心里没有底。一天,他见到那位战友,两人皱了半天的眉,就见那战友站起来说,只有一件事能搞掂。二哥忙问什么事,那战友说,厅长的儿子得了尿毒症,正准备换肾,但一直没有找到肾源,如果二哥能给他找到肾源,酒店的承包就没问题了。二哥一听这话就摇起了头。那战友说,你不是家在农村吗?农村穷,需要钱的人多,你回村打听打听,或许就有人会答应。二哥还是摇起了头。他知道,肾是人身上的重要器官,就是再穷,也不可能卖掉的。
与战友分手后,二哥差不多要把这个机会放弃了。事实是,他回到打工的那家餐馆之后,又安心地当起了大师傅。但是,当新的一天到来,当他想起家乡那一片白沙滩,正在一天天被挖掘、被毁掉时,他的心便再一次动起来,并且慢慢地将牙咬紧了。
二哥卖掉了自己的肾。
二嫂听二哥讲完,呆在那里说不出话,忽然扑在二哥怀里哇哇大哭。边哭边说,彭兴安,你这个傻子呀,你怎么拿自己的生命做交易啊?你不想活了,还有我和孩子呢!
二哥紧闭着嘴唇不说话,脸色冷峻得像铁一般。
二嫂还是哭,边哭边把二哥抱得更紧,仿佛手一松,二哥就会从她的怀里溜走,再也不能回转来似的。哭了半天,二嫂忽然不哭了,从二哥怀里抬起头,把脸上的泪抹干净,望着二哥说,兴安,咱们回家吧!
二哥却坚决地说,不!我一定要挣足一百万,回村开挖风门口!
二嫂眼里含着泪说,兴安,我答应你,咱把店盘掉,把房子卖掉,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支持你回村!
二哥用不相信的目光望着二嫂,眼睛一下瞪圆了。
二嫂泪水涟涟,哭着说,兴安,我好悔呀,早知你这样,我早该答应你啊!
二哥望着二嫂却摇起了头,道,春莉,谢谢你,我不能让你和孩子受穷苦。我包下这酒店,一年能挣二十万,有五年的时间,我就能有一百万了呢。
二嫂眼里含着泪,却坚决地说,不,我让你马上回家,我再也不和你分开了!二嫂说着再次将二哥抱紧了。
二哥到底没有争过二嫂,他把酒店转让给了别人,带着四十万人民币回到了县城。
二嫂也没有食言,她将包子铺与大排档转让掉,将县城的那栋临街商品房卖掉,带着六十多万元现金,举家搬回了焦坡村。
二哥破釜沉舟般的壮举,和他无偿捐给村里的一百余万元巨款,终于让他在换届选举中当选。
成了村主任的二哥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刘老板终止了采沙合同,然后跑到县城,把那家路桥工程公司请了来。
时间是2005年的初冬,在一串热烈的鞭炮声中,焦坡村的移山改河工程又一次开工了。那天的天气非常好,当数辆大型挖掘机,高高地扬起巨大的挖掘铲,伸向风门口那当年挖了半拉的岩壁时,二哥激动得热泪盈眶,突然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泣不成声。同他一样泣不成声的,是二嫂宋三妮子。
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着,当冬天在寒风中溜走,春风在村里拂荡的时候,风门口终于挖开了!等挖掉的土石在河上筑起一道大坝,将河水封堵,当下游八百亩沙滩变成良田的时候,焦坡村迎来一个盛大的节日。那是村里从来没有过的节日,那一天,全村老少倾巢出动,他们全部聚集在新筑起的大坝上,望着河水通过风门口涓涓地流向东去,望着坝下那八百亩田土,他们欢呼、跳跃,热泪涌流。老支书焦老六也来了。他已经八十多岁,早瘫在床上无法行走。他让儿子焦玉柱搀扶着,颤微微地一路而来。远远地看到我二哥,他竟然将儿子推开,蹒跚上前,一把抓住了二哥的手,哆嗦着摇动着说,兴安,你是好样的、好样的啊!有了这些地,咱们村再也不受穷了啊!你比我和玉柱都强啊!
二哥忙将老支书扶住,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眼里只是泪花闪闪。
11
不管是焦坡村里的所有人,还是二哥与二嫂,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当喜庆过后,当大家在那新造出的八百亩土地上全部种上优质西瓜,当西瓜就要成熟的时候,一场灾难却突然自天而降。
那场灾难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暴雨发生的时候,焦坡村一带正逢大旱,地里的禾苗都枯焦了,村前那条让二哥改了道的河,差不多已经断流,政府正在号召全力抗旱。二哥改河造出来的那八百多亩沙滩地,因为在原来的河道上,水浇条件好,倒是长得一片欣欣向荣。
暴雨光临焦坡村的那一天,二哥没有在家,他正在镇上开会。会议刚开了一半,一声焦雷就在头顶炸开,随后狂风聚起,大雨如注。正在开会的干部们都怔了一下,随后便高兴的拍起了巴掌。因为会议是抗旱会,看这雨的阵式,旱情马上解除了。正在布置抗旱任务的乡长停止讲话,和众人一样望向窗外,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雨还在下,似乎越下越大,透过窗子,可以看到院子里积水横流。事后据气象部门说,这场雨是一场雷阵雨,范围并不大,只下在焦坡村周围三个镇子,但却是这个镇子有史以来下得最大的雨。大雨虽然缓解了当地的旱情,一场空前绝后的洪水却暴发了。那山洪从上游的沟沟汊汊汹涌而来,一路摧枯拉朽地向下游奔去。等奔到焦坡村时,就让那道大坝给挡住了。水又倒回头来冲向风门口,怎奈,那挖开的河道还是狭窄了点,水流不畅,最后的结果是,那道大坝决堤了,滔天的洪水呼啸着涌向瓜田,很快就把那八百多亩西瓜淹没了。
开始的时候,二哥并没有感到这雨的严重,他和大家一样,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当一声巨雷响过,雨下得更大时,他突然打了个激凌,这才想起了他的改河工程,想起了那条大坝,和那将要成熟的西瓜。他突然意识到不好,跳起来就向门外冲。乡长说,兴安,你要干什么?二哥哪里顾得上回答?早一头冲进了风雨中。
二哥是骑着摩托车去乡里开会的,因为雨大,根本无法骑行,他就将摩托车一丢,徒步向村子奔去。雨还在下,似乎越下越大,雷也在头顶爆炸着,闪电带来的火球流弹似地飞来飞去,随时都会在头上爆炸。二哥已经顾不得许多。七八里山路,他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走到了。站在村头,他早如木鸡一般呆在了那里。只见那八百亩的瓜田,正泡在一片汪洋中,连一棵瓜秧都看不见了。二哥站在那里呆望着,牙咬着双唇久久不说话,黑脸变得蜡一样黄。忽然,他摇晃了一下,伸手去扶旁边的树,一个趔趄,却没有扶住,口中竟然喷吐出一股鲜红的血,慢慢地向后倒了下去。
二哥被送进了县医院。
得知二哥住院,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是二嫂打电话告诉我的。
那场暴雨县城根本就没有下,而且一直是艳阳高照,只有一股清凉的风掠过小城,让高温半个月之久的市民们感到了些许的惬意。我来到医院时,二哥还在床上躺着,正输着液。我眼里的二哥,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几岁,头发仿佛一夜之间落上一层霜,长长的胡茬也杂草似地变得花白,人极度虚弱与消瘦,连喘息都是那么细微与无力。看见我来了,他竟然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嘴唇动了动,什么声音也有没发出来。他只好闭上眼,眼睫上结出一颗泪。我站在病床边,望着如此虚弱的二哥,想起他往日的坚定与强势,想起他为挖风门口所付出的一切,感到了极度的震惊。显然,这场洪灾对他的打击是太巨大了,他差不多被击垮了。我鼻子一酸,不由潸然泪下。过了好久,二哥才睁开了眼,他挣扎着欠了欠身子,把闪动着泪花的眼睛望向我。我抓住他的手,轻声地劝他说,二哥,灾难已经发生,你要想开啊!
二哥喃喃地说,兴凯,你说,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呢?怎么会呢?
我说,二哥,这是大自然的事,谁又能预料到呢?
二哥说,可是,搬到焦坡村都快三十年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水啊?
我不知怎么安慰二哥了,只是叹了一口气。
二哥目光呆滞,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说,难道说我太狂妄、太天真了?风门口是动不得的?
我说,二哥,人的力量再大,也无法与天抗衡,这是自然规律啊!
二哥久久地望着我,脸上却忽然露出不服的表情来,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说,不,兴凯!我不信!那长江多大啊?不也让三峡大坝拦住了?我觉得还是因为咱们没有做好!
我说,大家已经尽力了啊!
他说,不!我知道原因是为什么了!
我说,为什么啊?
他说,一是挖的口子太窄,行洪不畅;二是大坝筑得不牢固!如果把口子挖得再宽些,大坝筑得更牢些,就不会发生这场灾难了!二哥说着,眼睛抬起来,朝着远方定定地望去。
二哥望去的方向,就是焦坡村所在的方向。而二哥这时的眼神,却让我想起了电影上一个受了重伤,准备重新爬起来向敌军阵地冲锋的军人的眼神。我的心缩紧了。二哥为了挖开风门口,已经把所有的家当都拿出来了,甚至卖掉了一个肾,如果他还要重整旗鼓再搏一次,钱从哪里出?总不能再把另一个肾也卖掉吧?这么想着,我忙把目光望向二嫂,我想让她劝劝二哥。可是,让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二嫂望着二哥,却哽咽着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哗哗地流泪。半天,她擦去了泪,走上前,突然抓住二哥的手,坚定地开了腔,她说,兴安,你什么也别说了,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咱们回村再把那大坝堵起来,我全力支持你!二哥收回目光,定定地望二嫂,眼里的泪忽然流了出来。那泪闪着阳光的晶莹,一串串滚过面颊,流到了床单上。他并没有去擦,任那泪在脸上奔流着,抓住了二嫂的手。
我看见两人的手很用力地握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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