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华传统文化中,民间故事占据了很大的地位。在许许多多的故事中,我们不仅感受到了听故事的快乐,更感受到了传统文化。这里小编给大家整理了一篇关于媳妇迷的民间故事,下面请跟随小编的脚步一起去看一下媳妇迷吧。
老王三把女儿捆起来,用猪毛绳蘸着水抽。猪毛绳抽人是极厉害的,一抽一道血印子。王菊被抽得浑身血淋淋,锁在了家里李其十七岁就搞上对象了。那时刚解放,村里开会、唱歌、扭秧歌、踩高跷、办识字班,很热闹。李其爱热闹,不论唱啊跳的,他都积极参加,觉得很开心。姑娘、小媳妇们也放开了裹脚布,走出门来,和小伙子们一起唱唱跳跳。
新鲜事儿对青年们总是很有吸引力的。老年人就不大喜欢新鲜事儿。他们看着男男女女搅缠在一起,就皱眉头,担心会干出那伤风败俗的事来。他们担心的那种事终于发生了--村里纷纷传言,王菊做了双鞋,用花手巾包着送给了李其;李其拉着王菊钻进了树林子......
都说李其和王菊勾搭上了。按说,勾搭上就勾搭上呗,反正王菊是没婆家的姑娘,李其是没媳妇的小伙子,两人好,搞对象,合理合法。不过,那时可不行。那时,一般人听到"自由恋爱"这新名词儿,就起鸡皮疙瘩,就像现在的人对"破鞋"一样嗤之以鼻。谁家有这样的不肖男女,那是伤了八辈子天理,合家跟着丢人,抬不起头来。当家人就理所当然地要追究责任,采取断然措施。
老王三把女儿捆起来,用猪毛绳蘸着水抽。猪毛绳抽人是极厉害的,一抽一道血印子。王菊被抽得浑身血淋淋,锁在了家里。李其爹娇惯他,没舍得毒打,可也指鼻子剜眼地把他臭骂了一顿:"人要脸,树要皮。你算个畜生!不要脸!"李其嘟哝道:"我就和她耍了耍,也没怎么着。"他爹吼道:"你还要怎么着?你耍,你怎么不找爷儿们耍?怎么偏偏找个丫头孩子耍?"李其壮着胆子说:"她和我好,我也喜欢她。我想娶她。"他爹气得浑身乱哆嗦:"狗日的,你放什么屁!媳妇要明媒正娶,由老的安典。你狗日的乱搞,还是人吗?"胳膊扭不过大腿。李其也被看起来了。不久,老王三就把女儿出脱了,给东庄一个刚死了老婆的老青年做了填房。李其他爹也托人从二十里外的孟家庄给李其说了个媳妇,接着就传了契。
传契,是旧社会的定婚方式。男女双方的当家人在媒人的主持下,由识字先生给立下两份文书,双方各执一份,就算定婚了。解放后,政府宣布这一套无效,要到政府登记,才算正当的婚姻关系。可是在一些偏僻的山村,直到"大跃进"那年还有靠传契订婚的。这种古老的订婚方式,都是由父母或其他当家人包办,当婚的男女毫无发言权,也不能见面。传契不能见面,传契以后也不能见面,直到结婚才能见面。
李其和王菊硬被拆开了,着实难受了一阵子。后来听说孟家庄那姑娘比王菊还强,是百里挑一的人物,李家寨没有比得上她的,李其就又高兴起来。不过,高兴之后他又接着担心,没捞着亲眼看看,真好假好不摸底儿。媒人的话不实诚,饭帚疙瘩能说得赛天仙。
要知道,十个媒人九个骗,李其听说同村的王五就让媒人骗了,娶了个瘫巴媳妇。那天,王五他娘亲自去相那姑娘,去的时候,那姑娘坐在屋里烙煎饼。媒人问:"你看摊得怎么样?"王五他娘认为媒人问煎饼摊得好不好,就说:"好,好。"等娶过来才知是个瘫巴。媒人却还蛮有理:"你自己说瘫的好嘛。"
媒人嘴巧心眼多,会糊弄人。李其担心被媒人糊弄了,怕孟家庄那姑娘是个瘫巴。即使不是个瘫巴,说不定是个瘸腿或者疤瘌眼儿什么的......李其越想越担心,就巴望着能亲自看看。
传契的第二年春上,他丈母奶奶死了。这就给了他一个走丈人家的机会。旧时的风俗,媳妇不过门不走丈人家,可遇到红白大事,还是要应酬的。李其穿戴得齐齐整整,抱着一捆烧纸,兴冲冲地去了。
他丈人家家境不错,一个很齐整的四合院儿。灵柩停放在西堂屋里。吊孝的客人自然都得先在灵屋里守一阵子灵,然后再去东堂屋休息,喝茶。李其蹲在灵柩旁,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往院子里瞅。呆了会儿,李其被带到了东堂屋,在东堂屋他更是不转眼珠地盯着外面,就怕他媳妇从眼皮底下漏过去,捞不着看。他听说,他丈人家就一个闺女,好认,只要听到丈母娘叫"丫头",或者对他丈人喊"爹"的姑娘,就是了。虽然有两个大舅子媳妇,都很年轻,这也好分辨。那时只要是媳妇就一律窝鬏子,姑娘一律扎根独辫子。李其瞅了半下午,只看到两个舅子媳妇这屋那屋的串门,就是没见他媳妇。他断定,一准是听说他来,害羞,躲起来了。
按旧风俗,人死后停灵期间,一天往土地庙送三次汤。由一老头担着小米汤和烧纸,死者的亲属披麻戴孝,按照先男后女、先亲后疏的次序排成一行跟在后面,哭喊到土地庙,齐齐跪下哀悼一番,等洒下汤,烧完纸,再依次哭喊而归。直到傍晚送汤时,从东屋南边那个门口里出来个扎大辫子的。李其不由得心怦怦跳了起来。他想,这一定是她了。看那身量不高不矮,不粗不细,和媒人说的一样;也不瘸不拐,只要脸膛再端正,就行了。可惜看不到脸面。那块大孝布把她的整个头都罩住了。送完汤,大辫子又进了东屋,闭上了门。李其想,你还有出来的时侯,反正我还得在这里呆一天多,你拉屎尿尿上茅房,不能罩上孝布吧,耽不了我看。
这天晚上,李其被安排在东屋住宿。这东屋原来三间是一口屋,后来又从南边隔出了一间,就成了两口屋。李其住的是北边一口屋。他进来一看,不由得心中暗喜:南边的隔墙只是用砖坯垒到了梁口,梁上面还空着哩,该当要见见媳妇的面了。他小舅子把床铺了铺,就上去躺下了。
床靠着北山墙。李其坐在床沿上,嘴里吸着小烟袋,眼睛直勾勾地朝南瞅。南边屋里还亮着灯。李其猜想,他媳妇大概正在灯下忙针线。秋天就要过门了,得忙活一阵子。李其抽了三袋烟,他小舅子就呼呼地睡着了。他于是立即行动起来,先搬了个凳子轻轻地放在了南边隔壁墙下。这墙不高,踏着凳子就能看到那边了。接着又回来吹灭了灯,摸黑爬上了凳子。站在凳子上,就比梁高出了一头,不过还看不到那边的情况。李其踮起脚,使劲伸了伸脖子,还是看不到,好像有东西挡着。他就两手抓着梁,将身子轻轻提了起来,趴到了梁上。这下看清楚了:原来南边屋里,靠着隔壁架了个小天棚。
那时,庄户人家除了娶媳妇一般是不弄天棚的。娶媳妇时弄的天棚也很简单:只是用几根小木棍,架起一领席,就行了。席是红的,红的吉利。每家结婚都要买两领红席,一领铺在床上,一领架在床的上空,就是天棚。等床上的席破了,新婚生活也就过去了,不需要天棚了。做天棚的那领席又挪到了床上,物尽其用。庄户人是很会打算的,李其看到的天棚就是用一领红席架起来的。
这口屋本来是李其大舅子的洞房。他大舅子搬出去了,天棚却没拆,这就大大碍了李其的事了。李其知道,他媳妇肯定就坐在天棚下面的床上,可是看不着。他只看到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个针线叵箩,东面墙上挂着个老式铁豆油灯。他媳妇准是倚着东墙做针线,就是看不着。他左偏偏头右仄立仄立身子,怎么也看不着。天棚虽然比床宽不了多少,李其的上身却比天棚短得多,他恨不得把脖子猛拽出二尺。
李其急得油煎火燎,抓耳挠腮,不小心弄下一块泥巴,啪嗒掉在了天棚上。他媳妇往外一探头,李其吓得急忙缩回身子,两手抓着梁,轻轻落回到凳子上。心里扑腾扑腾跳了一阵子,听听那边没什么动静,又攀上梁去,还是看不着。他静静地琢磨了一会儿,就摸了块泥巴丢到天棚上,想用这个办法再把媳妇引出来。
可是这回儿他媳妇稳稳没动,只骂了句"死老鼠"。看来这招儿不灵了。李其就后悔刚才太心慌,要是没有躲下去,也就看到了。虽然他媳妇背着灯,管怎么也看个大概......李其正在埋怨自己,却见床沿上伸出了两只脚,煞白煞白的。他立时兴奋起来,一下子把眼盯了上去,恨不得一把抓过来放在嘴上亲亲。可是煞白的脚一闪就抽回去了,接着就听到床铺响,大概是在脱衣服,要睡觉了。李其可急了,他还没看够白嫩的脚,他更想看看那白嫩的脸蛋儿。他想她的脸蛋也一定像这脚一样又白又嫩,怪受看哩。
李其想,要是灯一灭,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不行,得想办法看,一定要看到!他急乎乎地把身子往前猛地一探,谁知这一探探过了头,扑通一声掉在了天棚上。天棚怎能撑得住他?接着他就和天棚一块儿落到了下面的床上......
第二天,媳妇又气又羞,喝了卤水,死了。李其一下子出了名,还得了个外号--"媳妇迷"。
出了名的李其再说媳妇就有些困难了,人家女方一听是个媳妇迷,就贵贱不谈了。就这样,李其一年比一年大,一晃就是几年。那时,一般的青年十八九岁就抱孩子,他二十老几了,还不知云里雾里......再这样等下去也是白搭,就一跺脚,闯了东北。
这次东北也算没白闯,三年后回来,顺顺妥妥地说上了媳妇。
当时东北客很吃香。农村姑娘找对象,就爱找闯东北的。东北客丑点不要紧,总比趴在家里扛锄头的强。山里人还为东北客编了几句顺口溜:留洋头,不戴帽;穿皮鞋,大步趫;镶金牙,自来笑;腰里有的是钞票......
李其也帅起来了--"和尚头"变成了"洋头",总是用右手一摸弄一摸弄的;左手夹着洋烟卷,时不时地抬起来,撸撸袖子,露出手腕上闪闪放光的手表;本来很整齐的牙也换上了两颗黄色的,见人就咧咧嘴;皮鞋锃亮锃亮的......
村里人都觉得李其阔了,他自己也觉得阔了。朋友王明法问他:"大哥,这次回来好安典人口了。你打算要个什么样的?"他把头一仰:"要祝英台那样的!"祝英台什么样儿?谁也没见过,反正很俊。李其就想要个很俊的媳妇。王明法哈哈笑道:"那是,那是。"心里却说:"德性!穿了两件洋皮子不知姓什么好了!"
李其是有点趾高气扬,还特地在老王三门前晃啊晃地走了好几趟。他要叫老王三看看他李其不是等闲之辈,他要叫老王三懊悔没让女儿跟他。他对着王三的门说:"王菊要是跟了我,老东西耽不了喝酒!"他还对王菊的小弟弟说:"你要是我的小舅子,手表我也让你戴几天滋滋(乐呵乐呵)!"老王三全家气得了不得,都咒骂他:"打八辈子光棍,说不上媳妇!"咒骂当然不顶用,李其很快就说上了媳妇。
他回家的第三天,媒人就找上门来。媒人是王明法的姐姐,她已嫁到孙家庄了。她对李其说:"大兄弟不是要个祝英台那样的吗?我看那姑娘比祝英台还俊呢。"李其一听就笑咧了嘴:"是吗?谁家?"王明法他姐说:"大前天你回来的时候,不是在城里碰到了俺村一个老汉吗?就是他的闺女。"
李其一听,就想起来了。那天,他中午在县城下了汽车,找了家饭店,想吃点饭。要了两个炒菜,还没上来,就坐在桌边抽烟。不大会儿,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端了一碗水,也坐在了这桌边。
老汉喝了口水,就从已经不现纱路的白包袱里摸出个煎饼,大嚼大咽地吃开了。李其问:"你就这样吃?"老汉抬头看了看李其,穿得人五人六的,不像个庄户人,就急忙端起那碗水,说:"我到那边吃,到那边吃。"
李其一把拉住老汉,说:"大叔,坐,坐。我是说,你怎么不买碗菜?"
"哦,哦。我有呢,有。"老汉放下碗,从包袱里掏出一块咸萝卜,"这就行。"
李其笑了笑:"等会儿吃吧。"就招手向服务员要了两个菜。老汉不知李其有什么事,放下了手中的煎饼和咸萝卜,愣愣地看着他。李其递给老汉一支烟,问道:"大叔,哪个村的?"
"嘿嘿,孙家庄,孙家庄。进城卖干柴了。嘿嘿。"老汉边用火镰打火,边恭敬地回答。
一会儿,菜上来了。李其又去买了几斤馒头,对老汉说:"吃,吃。"老汉受宠若惊,又搓手,又扯胡子,就是不好意思摸馒头。李其硬把馒头塞进老汉手里,说:"不要见外,咱还是一个乡的邻居呢。"老汉拿着馒头,瞅着桌上的菜,咧着嘴道:"这太破费了!"他大约进城来卖一趟干柴的钱,比这几个菜钱多不了多少。庄户人弄几个钱不易,也就把钱看得尤其金贵,一分钱攥出汗来,有钱时也舍不得花。李其却满不在乎:"这算什么。"花这几个钱,他确实没放在心上。
在外闯荡的人心胸宽,手丫子松,花钱不当回事儿。当然,李其腰里也确实有钱;要是没钱,也就没法慷慨了。他一边吃着,对老汉说:"东北,到底比咱家好挣钱。只要动动手,一天抓挠个三十二十的不成问题。"那时,猪肉才三四毛钱一斤,小麦一毛多钱一斤。十块钱就是大款子了。他说,他一个月能攒多少钱,一年能攒多少钱,三年共攒了多少多少钱......
老汉惊得目瞪口呆。他是个老实人,以为李其说的都是实话,其实李其是吹牛。李其听说,东北客回家说媳妇,必须学会吹,要能把虱子吹成大象。李其本来就不愁说话,闯荡了几年,更不怕说话害腰疼了。他指着桌上的小提包说:"银行叫我一下子提空了--嘿嘿。"又扒开青条绒外套,指着里面的夹袄,说:"这里用它当了棉花,铺了满满的一层,都是十元一张的。嘿嘿,这算是到了家了,我对你说实话。在外边可不敢这么说--财不露白嘛。咱是乡亲,我才对你说实话了,哈哈。"
李其把假话说得比真的还真。老汉问他有媳妇了没有。他又笑了笑,说:"我就是为了说媳妇才逼上东北的。我爹给我说了个,我没看中,不同意。他硬逼着我要,我一气之下,闯了东北。这次回来,可得自己挑挑拣拣--我爹给我去信说,他不逼我了,让我自己看着办。"
老汉又问,东北好搞对象吧。他说:"那里的姑娘送给咱,咱也不要。"
"咋?"老汉莫名其妙。他说:"咱看了就烦得慌--都别着烟袋呢。女人抽烟真烦人。可东北就这么个风俗,十八九的大姑娘叼烟袋--东北“三大怪”嘛,这就是一怪。咱可不要那怪东西。我爹娘也不同意我在那里搞对象。我独苗一个,要是在那里成了亲,落了户,不苦了二老双亲了?谁伺候他们?我来信说,我不能那么办。可他们总是不放心,就怕我被人家留住了,一个劲儿地去信让我回来,说是家里好些给说媒的,让我回来自己定。我本来还没打算回来,我想干个三年二年再说,说媳妇急什么?哈哈哈......"
李其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边说边吃,边吃边说。老汉洗耳恭听,深信不疑。不知老汉是被李其的一番话吸引了,还是被李其的一顿饭感动了,他要把女儿许给李其,麻利地就托来了媒人。
李其扭开锁,蹲在满是老鼠屎的地上,抱头痛哭起来......他孤零零一个人,成了彻底的光棍汉了
听了这番话,李其马上就跟着王明法他姐进了孙家庄。这时侯说亲,当婚的男女青年要对面相了。李其要亲自相相老汉的女儿,也让人家看看他。老汉的女儿着实很俊,眉眼端正,头发乌黑,肤色白白的,个子高高的......李其一下子就爱到心里去了。他坐在老汉家不想走,王明法他姐叫了五趟才叫出来。
老汉一家也比较满意。李其本来长得不错,穿戴得又好,更增添了几分成色。那些看热闹的人都赞不绝口,老汉家更是喜得了不得。只是老汉的女儿嫌李其年龄有点儿大。王明法他姐给压下了五岁,指天发誓说李其二十三岁,实实在在是二十三岁,不信可以去查听查听。老汉家信了王明法他姐的话,也就没再查听。这门亲事算是很容易地成了。李其腊月二十三回的家,二十九就订妥了。过了年,正月十六登了记。
那时候,说媳妇花不了几个钱。嫁妆都是女方陪送,这是老风俗。养闺女的吃亏,闺女多了光陪送就陪送穷了,闺女叫"赔钱货"。以后,人越来越精,越学越鬼,养闺女的不想赊本了,还要赚钱。这可就苦了养儿的了,小伙子成了"赔钱货"......李其他丈人家除了必要的彩礼,没过分的要求。李其觉着自己是个闯东北的,不多花几个过意不去,硬是给了老丈人二十块钱,买酒喝。他丈人喜得不得了。他又另给了媳妇二十块,让她自己买点零碎东西用。
李其给媳妇买的衣服也比人家多。那时条绒就是最好的布了,他一下子就给媳妇买了两身。他想着,不能让媳妇白投了他这个东北客呀!
李其还要把媳妇娶在新瓦房里。如今,农村要说媳妇,先得盖屋,新媳妇要娶在新房里。那时不大讲究,旧房一样能娶媳妇。但李其觉着自己家的两间屋又矮又小,不像话,手里又有钱,就决定盖新的,盖砖瓦房。当时,李家寨还没有一间瓦房。李其要在李家寨耸起第一座瓦房。
李其他爹不同意盖新屋,更不同意盖砖瓦房。他爹说:"这年景还不知怎样,呼隆(闹腾)什么!"当时,民间纷纷谣传,说是不太平。头一年是(农历)闰八月,这一年又一连三个"大"(一连三个大月)。据说闰八月就很不好,天下就不安稳,就要大乱。老百姓呼呼隆隆乱了一阵子,到处烧香烧纸,磕头作揖......也许是王母娘娘保佑吧,头一年庄户人没受什么大灾大难。可第二年又是个不祥年--"一连三个大,神鬼都害怕。"老百姓自然更害怕。世道还不知怎么个乱法呢......李其却不害怕,他不听爹的。二月里就开始搬砖,搬瓦,买木料......
经过一个多月的奔波采办,一切房料算是都齐备了。李其想接着就盖,可是山里的匠人不敢承揽这活,他们没盖过砖瓦房。李其也怕他们给盖不好,就到外地去请师傅。外地师傅已经定下了活,一时不能来,六、七月里才能行。拖拖就拖拖吧,六、七月里盖起来也耽不了十月里结婚用。谁道还没等盖屋的师傅来,就轰起了"大跃进",跃起了人民公社,进了共产主义了。李其盖屋的房料一下子给"共"了"产"。
那时,李其被征集到铁山上挖铁矿石去了。铁山上很紧,没假期,没星期天,昼夜不停地干。李其去了仨月没捞着回家。后来听说村里的树被砍光了,烧了炭,炼钢铁。他就急了,惦顾着他那盖屋的木料,担心也给烧了炭。李其想回去看看,请了几次假没请下来,就想偷偷走。有天晚上放电影,不打夜班了。他觉着这是个空,看电影没法查人数。快点儿走,三十里地,天明上班前还能赶回来。他就打定主意,溜了。
李其紧走慢跑,到家也有半夜了。通常日子,正是鸡不叫狗不咬的时辰。跃进的年月到处充满跃进的气氛,村里村外灯火通明,口号震天,"拼拼拼,干干干......"李其进了院子,就发现西墙根下空着,不由心里通通跳了起来。正好他爹从坡里干活回来,他急忙问道:"那些棒呢?"他爹叹了口气,说:"弄到村西盖了养猪场。砖、瓦也都弄去了......"李其一听,顿时气得眼里直冒火星子,肚子几乎要破,屋也没进,就向村西跑去了。
人进了共产主义,同吃同住同劳动;猪也"共"了"产",集合在了一起。每个大队(村农业社成了公社下面的大队)都要建养猪场,各家各户的猪赶到一起,集体饲养。李家寨养猪场在村西,离村不到半里地。猪圈已经盖起来了,一溜十几间,青砖青瓦,很整齐。李其没顾得细看,就蹿上了猪圈,两手揭起瓦,噼里啪啦往下摔。看圈的孙大癞已经睡下了,听得响动,就开门问:"谁?"李其恶狠狠地道:"你爷爷!"孙大癞一看苗头不对,没顾得穿鞋,扒提着裤子跑去找党支部书记刘祥去了。
李其他爹赶来了。他知道李其要惹事,果然见李其像疯了一样,好几间猪圈的瓦都摔光了。他喊,李其不听;他拖,拖不动。他又气又急又害怕,浑身乱颤:"你娘的,你找死,找死......"一会儿,刘祥跑来了。他指着李其厉声喊道:"滚下来!快给我滚下来!"李其好像没听到,手中的瓦还在飕飕地往下飞。刘祥边骂着,冲过去扯住了李其的一只脚(猪圈不高,在地上就能够得着),想把李其拽下来。李其正在火头上,恨不得杀人,哪管他那一套?摸起两片瓦狠狠地朝刘祥头上砸去--"啪"的一下,在刘祥的脑门上开了花,刘祥哎呦一声倒下了。
李其被判了两年徒刑。他在劳改中表现得不错,提前半年放了回来。到家一看,破屋漏天,门上的锁都被铁锈锈住了。随着"大跃进"而来的是罕见的大饥荒,许多人撑不住这严峻的考验,得水肿病死去了。李其的爹妈也相继在半年前离开了人世。李其扭开锁,蹲在满是老鼠屎的地上,抱头痛哭起来......他孤零零一个人,成了彻底的光棍汉了。
大队食堂每顿发两个黑窝窝头。窝窝头是地瓜秧加上点儿地瓜面蒸的,还不如李其在劳改队吃得好,吃得饱。后来连黑窝窝头也发不上了,就剥榆树皮,磨玉米秸,用榆树皮把玉米秸粉粘起来,蒸了吃。等长出树叶来,又蒸树叶吃......青蛙、蛤蟆也遭了殃.一时被吃光了,甚至连老鼠也烧了吃......反正有点东西撑肚,就比瘪着强。人生天地间,吃饭最为先。吃饭都顾不上,别的就不用谈了。李其这阵子自然也没那想媳妇的心思。他只想填饱肚子。
这年春上,他起早摸黑,在山上开了些荒地,都栽上了地瓜,秋天收了将近一千斤地瓜干。这在当时可是了不起的收入。食堂垮台了,多数人还处在饥荒中,李其不但可以放开肚皮吃饱饭,还能卖几个钱花花。他日子好过了,就想,有个媳妇才更好。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怎么样--刑满释放分子,年龄也大了,像模像样的姑娘不大容易搞,他也就不要求高了,只要是个女的就行。
李其见没人给说,就到处哀求:东门里"大嫂操操心",西门里要"表叔帮帮忙"......他脸皮厚了,一点儿也不害羞。在街上,在路上,在坡里,不管见了谁,拉不上三句家常,就要人家给说媳妇。
"怎么,您还真要看我的热闹?行行好。我不会让您白费力。"
"可怜可怜我吧!人过三十多半辈儿。我--唉!我还能忘了你?"
有的人见他说得怪可怜的,也给他提提,可是总不见成;有的人随便哄他几句也就算了。有些专门以说媒为职业的,见李其有"肉"可啃,便闻风而来。这些人都图吃图喝图东西。媒成不成的,反正他们来一坐就得赶紧泡茶、递烟、倒酒、端饭......喝足吃饱,抹弄抹弄嘴,拍拍屁股,走了,也不见媳妇在哪里,还嫌李其招待得不好:"看炒那鸡蛋,两筷子夹完了。包子馅光见菜不见肉。还要说媳妇。哼!......"
”
李其并不是小气人,为了说媳妇他舍得破血本。媒人的挑剔儿只不过是为了遮掩他们的白吃白喝。当然,有的媒人也确实费了唇舌,可明明女方回绝了,还是哄着李其"有成头儿,有成头儿",一趟又一趟地来坐桌,还得要鞋钱(媒人四处奔跑出力的佣金)。
有的媒人,装模作样地领着李其到集上相亲,其实连个影儿都还没有,就随便指个赶集的姑娘说:"就是她,就是她。你看行不行?"李其当然行,猫捉老鼠似地扑上去,和姑娘摽半天膀子,心里受用一霎时。过两天,媒人来叹口气:"唉,人家嫌你......"就完了。李其呼呼隆隆说了一冬一春媳妇,_个也没说成,报销了四五百斤地瓜干。
王明法对李其说:"你是白搭鸡鱼肉蛋,干滑溜媒人腚门子了。再破费五百斤地瓜干,也不一定说上媳妇。还不如找孙大癞他老婆犒劳犒劳再说。她啊,一斤地瓜干就和你睡一晚上,多便宜。我看,你和孙大癞商量商量,给他一百斤地瓜干,把他老婆典过来,陪你俩月,尝尝女人味儿,哈哈哈。"
李其气得把头一扭,骂道:"什么东西!"他想正儿八经说媳妇,不想胡来。偷鸡摸狗,只在一时,过后什么都不中。正儿八经说媳妇是实落门道。可是晚上躺在炕上,他又觉得王明法说得也有道理。三十多岁了,还没捞着尝尝女人味儿,实在可怜。媳妇还不知几时才说成,眼前有肉为什么不吃?这么一想,就睡不着觉了。孙大癞他老婆那两个大奶子就在眼前晃开了。那东西一晃,就心里痒,浑身酥,更睡不着了。睡不着就越馋;越馋,大奶子越是晃得紧。晃啊晃地就把他晃起来了,蹬上裤子,披上袄,奔孙大癞家去了。
孙大癞他老婆本来就不大正派,灾荒年头就更不顾羞耻了。谁管她顿饭,给几斤地瓜干,或者给她几毛钱,她就和谁干。孙大癞对他老婆的事儿心知肚明,可是管不着,也不敢管。他一向在老婆面前犯不出话来。他没本事,家里三天不动烟火,他只是抱着头出长气吸短气。他老婆用身子挣口吃的,又照顾孩子,他也跟着沾光。当然,大癞心里也不是滋味,自己的老婆跟人家睡觉,他能好受吗?没办法。村里免不了议论。有人就公开对大癞说:"你多亏有个老婆能挣......"大癞就红起脖子骂道:"你老婆能挣!"人都知道要脸面,孙大癞也知道要脸面,有时似乎还显得很刚强。一次,他被老婆用笤帚疙瘩打得钻了床底,了劝架的邻居,连忙自嘲:"她没捞着打我,她打不着我。她不敢钻床底,她怕老鼠,我不怕......"人家叫他出来,他还梗着脖子撑强:"不出去,我不出去。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去,就不出去......"
这天晚上,大癞他老婆又出去了。孩子睡下了,大癞坐在炕上抽烟,倚障子(挡在锅台和炕之间的小隔墙)上磕满了烟灰,老婆还没回来,他就气得操娘操妈地小声骂了起来。他从不敢当面骂老婆,生气时就背地里骂几句解解恨。按说,他是不该骂老婆的,要不是老婆,他早得水肿病死了。可是老婆现在越来越野,简直不把他当自己的男人,多日子不让他上身了。他心里很火,就偷偷骂。大癞正骂着,听得门响,吓了一跳,当是老婆回来了。抬头一看,原来是李其。
李其进门就嘿嘿笑道:"大哥,还没睡?"
孙大癞不冷不热地哼了声,他知道来这里的男人不是找他耍的,都是为他老婆来的,自然不会高兴。李其虽说是头一次,可这深更半夜的,明摆着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孙大癞向来不把李其放在眼里。他虽然是个窝囊废,别人都不把他当个玩意儿,都瞧不起他。他却觉着李其还不如他--李其坐过牢,又是出了名的媳妇迷(李其自从闯东北后,人们好像忘记了他那个外号了。近来因为急于说媳妇,"媳妇迷"又响了起来),李其的名位只能在他之下,决不在他之上。他可以大胆地当面叫李其"媳妇迷"。李其竟然想好事,来"迷"他老婆,瞎了眼的狗日的!
李其只顾心里开花,没看出大癞的敌意,从衣兜里掏出了烟卷(他整天求人说媳妇,身上不断烟卷),嘿嘿着凑到炕前,递给大癞一支。大癞翻了翻眼皮,本不打算接,可一想,一两分钱哩--就接过来,放在倚障子上,嘴里还吧嗒着他的旱烟袋。李其自己点上一支烟,就到锅门口坐下了,他瞅了瞅炕上,没见大癞老婆,就问:"大嫂没在家?"
孙大癞听他这一问,更认准了他来干什么了,立时脖子粗了起来,闷雷似地响了一声:"不知道!"
这回儿,李其觉出气氛有些不对了,心里道,这熊样的也会生气哩。他妈的,对我发什么火?大概今晚没吃饱吧?李其接着又想,他这样的给我提鞋都不配,竞能有媳妇,还说了个好媳妇。难怪他老婆养汉,配他实在是可惜了。月老也太不公平了--不该有媳妇的给配上媳妇,该有媳妇的不给配媳妇......李其越想越不平。他觉得大癞的媳妇要是他的,那还差不多,那才算公平。也就在那一刹那,他又有了新的设想:把大癞的老婆搞过来!他相信,大癞老婆是会同意的。他比大癞胜强百倍,他和大癞老婆正般配。只要把她典过来,过些日子,恐怕赶她走,她也不会走了......他懊悔没早想到这一着,多亏王明法提醒。他甚至在这一瞬间,也想好了怎么动员大癞老婆,让她和大癞离婚;他还想到,孩子就留给大癞......一支烟抽完了,如意算盘也打好了。
当然,想归想,说归说。想的临时还不能说出来。李其又点上了一支烟,随便问了句:"听说大嫂给王明法他三弟说了个媳妇,成了?"
大癞嗯嗯地答应着,心里估摸道,李其是想让我老婆给说媳妇吧?对,对,他正到处求人说媳妇--要这样,就没什么......大癞松了口气,摸起倚障子上那支烟,对着灯吸着了。
李其抽着烟,好像漫不经心地拉起了家长里短......拉着拉着,很自然地拉到了他还有几百斤地瓜干。他问孙大癞还有没有粮食,没有的话,先弄点吃......大癞一听,喜滋了。他家里不过十来斤地瓜干,到割麦子还得俩月,就是接上麦子也了了,一口人也就分个七斤八斤的,过不了几天日子。虽说上级还有供应粮,也不会多,又得钱买。李其送上门来,这等便宜事当然不能推。李其来求情说媳妇,弄他点儿地瓜干也是应该的。于是大癞就笑眉笑脸地道:"你有,先借点儿给我也行。"
李其说:"咱兄弟们,什么借不借的。我先给你一百斤。"
大癞喜得蹲在炕上打转转:"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李其接着说:"大哥,我想求你点儿事。"
大癞连连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还没人口。我和你嫂子好好说说,管怎么叫她给你安典个。"
李其叹了口气道:"不容易啊!我想求你--我想......"
大癞见李其吞吞吐吐,倒有些撒急了:"大弟,你还有什么事,就说。咱老邻老居的,还用着隔心了?你看得起我,我也没有不行的事。"
李其见大癞这么爽快,也就不藏不掖了,他咳嗽了下,说:"我想,我想给你一百斤地瓜干,你把大嫂典给我两天......"他本想照王明法说的价,典两个月,不知怎么竟只说了两天,可见有些心慌。
谁知大癞一听,把眼一瞪,吼道:"你说什么?"随手摸起倚障子上的一个黑碗,狠狠地朝李其砸去,"小舅子!"接着就蹿下炕来。
李其见事不好,爬起来就跑。他没想到大癞会这么凶。他得知大癞放了老婆的风,爱和谁干和谁干,本以为这事好商量,大癞会满口应允。可是他不知道大癞是既要当王八,又想要面子。他要是找大癞老婆商量,也许没问题,可他找错了人。他做这事,还没经验啊。他当着大癞的面要老婆,大癞怎么受得了?他就是心里同意,嘴上也不会答应。他就算是个鳖,也要鼓鼓盖哟。活该李其自讨没趣,把王明法的聊话当了真,倒霉!
李其头里跑,大癞赤着脚,拿了把小铁锨,在后边追,一边追一边骂:"我操你祖奶奶!瞎了狗眼!典你娘!典你姐!把你姐典给我......"追出大门,又跑了二百多步,大癞看看赶不上了,就把小铁锨"嗖"地朝李其扔去,"当"的一声落在李其身后,差点儿铲到他的脚后跟......
李其见媳妇真的朝门外走去,撒了急,蹿上去一拽,把围巾扯了下来,不由得一愣,怎么是个秃子
李其受了惊吓,一连睡了两天。第三天早饭后,王明法来看了看,见李其气色不好,怕是病了,就托人给李其他姐姐捎了个信。
李其没有亲兄弟,就一个姐姐,出嫁多年了。他姐姐见信就来了,他姐夫也来了。他姐姐捎来几个熟鸡蛋。李其拿起一个,吃了一半就咽不下去了。姐止不住泪水就滴滴答答下来了,对他姐夫说:"病得不轻啊,快上医院吧。"他姐夫赶紧找了个车子,把李其推到了公社医院。医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打了两针,拿了几包药。过了四五天,药吃完了,没见好。他姐夫又推着他进了县医院。县医院的大夫说,不要紧,照样拿了几包药,回来了。吃完县医院的药,还是不见好转,也说不出哪里痒痒哪里疼,就是吃不下饭,一天吃不进俩鸡蛋。他姐是个老实人,加上又急又害怕,天天泪汪汪的,屋里屋外打转转,不知如何是好。
那天上午,李其他姐夫又来了,蹲在门边抽了两袋烟,慢吞吞地说:"别是吓着了。"
李其他姐恍然大悟,赶紧去找来王老嬷嬷。王老嬷嬷用两个手指头按着李其的左手腕,试了半天,说:"唉,这不正是吓着了!这魂儿闪在了一边,好像贴在门框上。“咕得儿咕得儿”吧......"李其他姐照王老嬷嬷的吩咐,准备好一个白碗,一个酒壶,两张上坟用的烧纸。
吃罢晚饭,王老嬷嬷来了。她把碗放在锅台上,在碗里舀上了一舀子水,把酒壶倒扣在碗里,把两张烧纸用个小铜钱压在酒壶底上,用火柴点着了纸。纸烧起来,酒壶里就往外冒气泡,吹得碗里的水"咕得儿咕得儿"响。农村人信迷信,以为这样就能把吓掉了的魂"咕得儿"来。.
王老嬷嬷指着冒气泡的地方,对李其他姐小声说:"看,这不正在东南上......"李其他姐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就是孙大癞家。"
一会儿,纸烧尽了,王老嬷嬷对李其说:"好好睡它一觉,明天就爱吃饭了。"可是第二天,李其还是滴水不进。王老嬷嬷又给"咕得儿"了两次,也没见中用。
李其他姐便又想起了神婆。这神婆是孙大癞他娘。她听说李其算计她儿媳,恨得不得了。李其他姐去请她,她怎么也不来。李其他姐苦苦哀求,差点儿要跪下了,她才算答应。神婆子咋咋呼呼下了一晚上神,可李其还是不见好。
过了两天,王明法来,在李其炕前站了会儿,问了几句,就挤了挤眼,把李其他姐叫了出去,说:"大姐,我看李其哥这病是心病。"
"心病?"李其他姐不明白王明法的意思。
王明法接着说:"他这病恐怕还是因为媳妇的事。和孙大癞闹了那么一场,又急又气,心里难受......"
"那怎么办?"李其他姐问。
王明法吧嗒了下嘴,说:"我看,只要给李其哥说上媳妇,病就好了。"
李其他姐长叹了口气,说:"兄弟,这难办啊。媳妇不比个小猪,赶集就能买来了。"说着就泪汪汪的,赶紧用袖子抹起了眼。
王明法说:"大姐甭愁。我能看透病,也就能治。"
李其他姐一听王明法有办法,立时转悲为喜,眼泪哗哗地淌了下来:"那敢情好。兄弟啊,就看你的了。我没有三兄四弟,你大伯就熬下了这么一条根。你行行好,治好他的病,你大哥不会忘记你,我也不会忘记你。"
王明法说:"大姐说哪里话。咱两家虽不一个姓,可祖辈上就好得像一家人,我和李其哥丛来也像亲兄弟一样。他有病,我能不管?我是急得不得了。这病啊--"王明法顿了顿,点上烟袋,抽了两口,说,"我看,只有这样......"他如此这般地和李其他姐说了他的办法。
李其他姐皱了皱眉头,说:"那能行?"
王明法说:"大姐,事到如今,只有这么办了,救命要紧啊。再拖下去,李其哥就危险了。"李其他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两人就进了屋。
李其他姐坐在炕沿上,轻轻拍了拍李其,说:"醒醒,你醒醒。咱明法兄弟要给你安典个人口呢。"
李其一听忽地睁开眼,问道:"什么?"
王明法站在锅门口,抽着烟说:"我丈人庄上有个小寡妇......"
李其一听,就要往上爬。王明法说:"你身子虚,别起来。你听我说,那小寡妇年龄不算大,才二十四五岁,也没有孩子。前天我叫你弟媳去问了问,她想找主儿。你弟媳把你的情况向她说了,她没提出别的来。你要同意的话,可以让她来,对面相相。大哥,你看呢?"
李其连声说:"行,行。"
王明法说:"大哥,那你可得好好吃饭。明天我再让你弟媳去一趟,订订几时来相。别到时人家来了,你下不了炕。"
李其满口答应:"是,是。"接着就爬了起来,对王明法说,"明天就让她来吧。"
王明法笑了笑:"商量商量再说吧,也不能依着咱。咱在急水里,人家在慢水里。反正你放心吧,尽量想办法让她早点儿来。要是行的话,明天就把她领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其马上就好转了。这天他吃了十几个水饺,还要吃。他姐不敢让他多吃,怕肚子空了多日,一下子吃多了,撑着。第二天早上,他姐把堂屋拾掇了一番,打扫得千干净净。李其找人剃了剃头,刮了刮脸,换上了两件新衣服,显得年轻了许多。他觉得自己没什么毛病了。他姐让他到里屋里,躺在炕上歇歇儿,他也不听。坐在床沿上,李其对着窗台的镜子照了又照--抹抹脸,擦擦眼,正正帽子,拽拽褂子......就像要登台表演的演员,生怕有一点儿的疏漏。其实,媳妇来不来还不一定哩。
吃了晌午饭,王明法来说:"订好了,今天来。她还有点儿事,过会儿才能来。你先躺躺吧,甭急,反正今天早晚一定来。"
李其哪里躺得住,一下午不知跑到门口望了多少次。直到日头快压山了,王明法才跑来说:"来了。你准备准备吧。我这就去领。"李其就叫他姐快再扫扫地。他端起脸盆,要再洗洗脸。王明法拽住他说:"甭洗了,脸上怪干净了。你听我说,我看那女的心里很高兴,大概没什么问题。要是成了,将就今天是好日子,圆房了吧。"李其喜得合不拢嘴:"那好,那好。可就是什么也没准备......"王明法说:"咱也不必大呼隆了。虽说这是终身大事,弄得热闹点儿好,可那得花钱啊。你掂量掂量自己,还不知道?不就还有二百斤地瓜干?要是一下子花光了,以后不过日子了?"他看了看李其他姐,又说,"大姐家这些日子也让你拽了个大跟头,连猪都卖了,不能再拖累她了。再说,咱还防备夜长梦多--要是拖时间长了,女方变了卦,怎么办?人一时一个心眼儿。看着今天她很满意,过天说不定又不中了。你说呢,大哥?"李其连连点头,他最怕小寡妇变卦,就催着王明法:"快去吧,你快去领她吧。"王明法又和李其他姐交代了几句,走了。
不大会儿,王明法就把那小寡妇领来了。这时已经黑黢黢的,看不清人了。李其迎到大门口,见她个子不算矮,披了个花布袄,头上围了个大围巾。进了堂屋,她背着灯站了站,李其还没捞着看清脸面,就出去了。王明法和她在院子里说了句话,又进来对李其说:"她没意见。你呢?"李其连连说:"没意见,没意见,我也没意见。"王明法说:"那就行了。她先回我家等等,一会儿就来拜天地。"李其喜得只是咧着嘴笑,任凭王明法摆布。
王明法挎来个大竹篮,拿出两个用红纸包好的喜砖,压在屋顶上;拿出写好的喜联,贴在了门上;拿出一张红纸,封在窗户上:拿出一个大红"喜"字,挂在了北墙的正中;又拿出了一包糖块、两盒香烟......结婚用的东西都有了。王明法想得很周到,他很热心。当然他不能掏自己的腰包,李其他姐给他钱了。他光操心费力也就很好了。
王明法把一切安排妥当了,就对李其说:"大哥,有句话我得先说开:你病了这么多日子,身子还没复原。今日结婚,也算给你冲冲喜。这一冲喜,病也就消了。可是临时身子不行,虚得很,结婚归结婚,不能干那种事。医生说,你这样的病得戒一百天房事。你可要耐得住,三十多年都过来了,还差那么几天?身子要紧!你看,西街我大爷家的二柱,那时就是没戒房事,搭上了一条命。大哥可千万不要那么没数,我想大哥也一定不是那么没数的人。要想戒住,当然不能同床。我想,拜了天地后,你们一块儿坐一会儿,再让她出去,找个地方睡,这样稳妥些。你说呢,大哥?"
李其好不容易巴望到娶媳妇了,又不能在一起睡,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不过他不好说别的,他也怕像二柱那样搭上命,只得答应:"行。"
王明法笑了笑:"好,那我去领新人。"
拜罢天地,王明法把新郎新娘领进洞房,又给送来合苞酒,就出来了。他忙活了一天,也累了,想到锅屋里喝点儿酒,“解解乏。李其却又跟着出来说:"大弟,这事外人都不知道吗?"王明法问:"咋?"李其说:"也没来摸栗子枣(旧风俗,结婚时,被子、褥子的四角上都缝上成串的栗子、枣,取"立子早"的谐音,是闹洞房的一项内容)的?待会儿谁听墙根(听壁脚。照迷信说法,新婚之夜没有听墙根的不好--人不听,鬼来听)?谁戳窗户纸(照迷信说,新婚之夜,封窗纸戳一个洞,就养一个儿,洞越戳多越好)?"王明法笑了笑说:"大哥,是这样:我怕你身子弱,经不住闹哄,就没声张。你说的也是,这样有点儿冷清。待会儿我去找几个有分寸的青年来闹闹房。好吧.你快进屋里吧。"
王明法进了锅屋,倒上一壶酒,没等喝,李其又过来问道:"谁送尿盆儿啊?"新婚之夜都是由新媳妇的小姑子送尿盆儿。小姑子送尿盆儿,当年就抱侄儿。像李其这样没有妹妹的,就得找个同族的妹妹。王明法寻思了下,说:"就让明兰送吧。"明兰是王明法的妹妹,虽然不是李其的本家,按辈份也算是个小姑子。李其说:"行,行。"刚待走,见他姐脸上淌着眼泪,就问:"姐姐,你咋了?"他姐赶忙撩起衣襟,擦着眼说:"烟熏的。你快那屋里去吧。"
李其回到洞房,见媳妇还是背着灯坐着,就说:"害什么羞,咱都不是小孩子了。"倒上一盅酒,递过去,"来,喝酒。"媳妇接着,滋地就喝了。李其心里喜道,她还真会喝呢。又用筷子夹了块肉送过去,媳妇乖乖地张开口吞了下去。李其暗自道,吃喝倒是不害羞。他连倒了三盅酒,连夹了三块肉,媳妇都喝了,都吃了。李其想,酒量还不小呢。就问:"还喝吗?"媳妇点了点头。李其又倒上一盅,趁媳妇接盅的时候,摸了摸她的手。媳妇扑哧一笑,酒洒了。这时,王明法过来了,一手端着一碗水饺。这叫做上床饺子。新媳妇一过门,上来两碗饺子,不吃,放在那里图个喜庆。王明法把碗放在床前的桌子上,说:"到了这时候,你们都饿了,咱也不另做饭了,就吃吧。我再去端。"
李其双手捧起_碗水饺,送给媳妇,又给递过筷子,说:"过来在桌上吃吧。"媳妇摇了摇头,依然背着灯坐在床沿上,大嚼大咽地吃开了。李其自己也端起了另一碗水饺,可是他吃不下去,一点儿也不觉着饿。大约是太高兴了,也许是活动了一天,累着了,好歹挨上了两个。媳妇看样子真饿了,三下五除二地就扒上了。王明法又送过来两碗,她又吃上了一碗。饭量真不小,像个男人似的。李其想,她大约好长时间没吃水饺,馋了。吃完饭,李其给媳妇倒上一碗水,说:"王明法怕我身子不好,要戒那事。我这不是很好吗?没病,我没有病。今晚你别走。"媳妇摇了摇头。李其过来两手抓着媳妇的一只胳臂,说:"不,我不让你走。"媳妇一甩胳臂,站了起来。李其见她要走,一下子把她紧紧抱住,苦求道:"别走,别走啊!"媳妇把身子一晃,把李其甩出去两三步。这媳妇劲头儿不小呢。当然,也是李其病了多日,身子弱了。李其见媳妇真的朝门外走去,撒了急,蹿上去一拽,把围巾扯了下来,不由得一愣,怎么是个秃子?紧跨一步,奔到正面一看--哪里是媳妇!这不是王明法他三弟吗?
李其就此一连病了两个月,后来还是好了。就在这年秋天,他拾了个媳妇。
那是个外地逃荒要饭的妇女,三十多岁,带了个四五岁的男孩。她病了,一头摔在李家寨村西头,爬不起来了。孩子趴在她身上哇哇地哭。一些人围拢来,问了问她家里的情况,知道她男人死了,就劝她找个主儿,,也好照料她,给她治病。她同意了。人们就叫来了李其。李其自然是求之不得,满口应允。他赶紧找了个小车,把那妇女推到了公社医院。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没治过来,那妇女死去了。李其拉下了一百多元的饥荒,不过,却得了个儿子。
孩子叫来喜,满机灵,李其很喜欢。人们说:"李其没折本,没捞着媳妇,得了个儿子也行了。"也有的说:"李其有了孩子,往后可就更难说媳妇了,谁愿意当后娘?"李其还是想要媳妇,就不想要来喜了。他姐姐说:"你别送给人家,我领去吧。要是以后你说上人口,来喜就算我的;说不上人口,等来喜长大了,我再给你。"他姐就把来喜领去了。
又过了好几年,李其还是没说上媳妇。他就有些灰心丧气,变得邋遢起来。以前李其是天天刮脸,现在嘴上的胡子像乱草一样,他也不动一动了;以前他的衣服一天要换三次,三天洗一次,现在成年累月也不见换一换、洗一洗了。李其也不想干活--反正队里是按人分粮,干也分粮,不干也分粮;干的分那些,不干的也少不了。
人家烈日下挥锄洒汗;他躺在树阴下,看蚂蚁上树。人家顶风冒雪深翻地,造梯田;他蹲在墙根晒日头,捉虱子......要是人们对他不满,他就大喊小吆喝地道:"谁攀我,就叫他死老婆、死孩子,像我一样--光棍一条!"
队长嚷不动他,要扣他的口粮。他就要和队长"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队长吓得再也不敢惹他了。
那几年李家寨的生产渐渐好了些,口粮虽然还不能满足,要是加点糠菜,算计着吃,也能差不多。李其不管够吃不够吃,先喝足酒。他学上了喝酒,酒瘾还很大,一天往代销处跑三次,地瓜干早早地就叫他换酒换完了。没得吃,他就去要供应粮,要救济款。刘祥批评他说:"你这么条汉子,又没拖家带口,向国家伸手,不害臊?"不想给他。他就蹲在刘祥家里不走。刘祥吃饭,他摸起碗来跟着吃。弄得刘祥没法子,以后上级下来供应粮、救济款,先给足他。
李其成了个不要脸的无赖。有人开玩笑说:"李其还想媳妇不?要什么样儿的?"他就嘿嘿笑道:"要你老婆那样儿的。"有人正儿八经地劝他:"好好干,管怎么还得想法安典人口。"他就叹口气,说:"有你这么个儿子就行了......"他是觉得没什么指望了,混几个日头算了,直到文化大革命才又神了起来。
那两个姑娘似乎有点儿害臊,扔掉衣服,躬着身子跳进了水里。王明兰却拍打着屁股,跳着,转着,叫着:"怕什么?谁敢来!谁敢看!谁看谁瞎眼!"
文化大革命起来造反的,有的是为了夺权,有的是为了泄私愤,有的是跟着人家瞎呼隆。李其是为了报刘祥的仇。他早就恨上了刘祥。要不是刘祥,他坐不了牢,丢不了孙家庄那媳妇,孩子都一大窝了。他恨刘祥,整天骂刘祥。刘祥是个锅腰,他见了刘祥就唱《锅腰歌》:
锅腰子直,锅腰子弯,
锅腰子骑驴不见天。
锅腰子不敢仄立着睡,
好像对虾入了盘;
锅腰子不敢趴着睡,
好像石拱大发碹;
锅腰子不敢仰着睡,
好像月芽儿上了天。
四个锅腰去抬轿
不用弯腰就上了肩。
当然骂是骂不倒人的,刘祥还是大队书记。"四清"时,李其给他提了不少意见,也没"清"下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李其就参加了造反派,向刘祥开了火。他也不知道这回儿能不能把刘祥"革"倒。不管"革"倒"革"不倒,反正"革"他一家伙,出出气,解解恨。"革"了几场,他慢慢看清了,这文化大革命和"四清"不一样了,"四清"给当官的"洗手洗澡","洗"完了还耽不了当官儿;这次是要他们的命,要把当官儿的全部"革"倒,彻底"革"倒。李其觉着,除了毛主席,别的官儿怕都是不要了,都换新的。他也越来越觉得造反派了不起,刘少奇那么大的官儿都被造反派撸下来了,刘祥就更甭说了。刘祥被造反派斗了不到十次,就不撑了,上了吊,完了蛋......
造反派真是厉害,造反派坐天下,造反派想整谁就整谁,造反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李其是造反派,把刘祥都搞垮了,他就寻思着弄个媳妇,他觉得这是很容易的。
李其想要刘祥的闺女玉玲做媳妇,他想,这文化大革命斗当权派和土改时斗地主一样。土改时,贫雇农分地主的闺女做媳妇;文化大革命,造反派当然也可以弄当权派的闺女做媳妇。他想好了,就去找王明法。
王明法是村里造反派的头头。他以前曾经当过好几年团支部书记,后来刘祥见他有野心,怕他篡了权,把他拨弄下去了。没想到文化大革命成就了他,成了李家寨的"一把手"。这天晚上,他正趴在桌上边啃着煎饼,一边写东西,听到有人进来,抬头见是李其,就说:"正要去找你呢。明天公社开批判大会。全公社的造反派都参加,早点到会。这不,我正准备批判稿呢。另外,公社造反司令部要几个人。咱这里,我想让你去。你愿意去吧?"
李其一听说到公社司令部去,眉开眼笑地连连答应道:"行,行。"
王明法又吩咐道:"你明天捎着铺盖,开完会住下就行了。"
李其又连连点头:"好,好!"接着道,"我想向你请示个事儿。"
王明法问:"什么事儿?"
李其吧嗒了下嘴,说:"咱这造了一年反了,我还没个人口。我想要玉玲,你看行不?"
"玉玲?"王明法哈哈笑了起来,接着站起来拍着李其的肩膀说,"这个--你甭急,保证打不了光棍。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弄个媳妇还不容易吗?不过,现在还来不及办这些事儿。你先安心在公社干吧。媳妇的事有我呢,我给包着。嗯?先等一等,等一等。没有别的事了?好,那就这样吧。我还得写稿子呢。"
李其出来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向来很听王明法的话,造反以来更是把王明法当成了真龙天子。王明法叫他向东他向东,叫他向西他向西。王明法的话他句句听,句句照办;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不过,这天晚上他总觉着不大痛快,他真不明白王明法为什么不答应他的要求,搞媳妇还耽误造反了?他实指望王明法会同意把玉玲给他。王明法答应了,就行了。玉玲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由不得她自己。土改时不就这样的?地主家的闺女、媳妇分给谁算谁,不管瘸子、瞎子,她都得跟。王二麻子就分了个好媳妇。那时刘祥说了算。李财主的闺女嗷嗷哭着不跟王二麻子,被刘祥踢了两脚,她就同意了。现在刘祥和李财主一样了。玉玲敢说个"不"字?造反派当家,王明法说了算嘛。可是王明法好像不同意把玉玲给他。王明法打的什么主意呢?
李其一边想着走到了家门口,刚要开门,听到王明法他三弟从东边唱着"造反有理"歌走了过来,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他忽然想起王明法他三弟还没有媳妇。王明法准是想把玉玲给他三弟。以前王明法就曾托人向刘祥提过,把玉玲介绍给他三弟,刘祥没同意,玉玲也不同意。这会儿--咳,这小子!到底和他三弟近些。他奶奶的!李其不由得骂了起来。他想,要是明天他走了,王家准就把玉玲弄去了。他急了。他不想执行王明法的指示了,他毕竟是造反派,有点儿造反精神:他也太需要媳妇了,他什么也不顾了,饿虎扑食般地朝刘祥家跑去。
刘祥死后,就他老婆和一个女儿了。他老婆能说会道有心计,刘祥的一多半主意都是她出的,是刘祥的助理;又一脸麻子,人们便叫她"麻助理"。批斗刘祥时,少不了她的份儿。刘祥死后,她就正儿八经地继承了丈夫的未竟之业--戴纸帽、架飞机,整天忙得不得了。没"任务"时,就关上门,躺在炕上叹气、流泪...
李其见大门关着,就从院墙上跳了进去。这时天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屋里没点灯,李其对着门擂了几拳,叫道:"开门,开门!"
"谁啊?"麻助理在里边问道。
李其说:"我,快开门!"
"等一等,就来,就来。"麻助理一边答应着,一边点上灯,开了门,一看是李其,满脸堆笑道:"哎呀,大侄子,屋里,快屋里。怎么,今晚又开批判会吗?"
李其说:"不开会,我来找玉玲。"
麻助理不由一惊,问道:"找她干什么?"
李其嘿嘿一笑,假传圣旨说:"王明法说了,叫玉玲跟着我。"
麻助理一听,心里暗暗骂道:"王八日的,想得挺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嘴上不能玩硬的,这不是他男人掌权的时候了。她压着气,强装笑脸道:"这事我得和玉玲商量商量。"
"什么?"李其把眼一瞪,指着麻助理的脑门道,"你们商量?商量个屁!王明法说了就算数!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要是顺顺当当的,我亏待不了你们。明天我就升到公社去了,连王明法都在我之下。要是别扭,别怪我不客气,我叫你今晚死,你就活不到天明!"
麻助理恨得咬牙切齿,真想扑上去撕了这个王八蛋,可是她知道,要说出半个"不"字,立时就会难看。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她只得答应道:"那是,那是。我也巴望有你这么个造反派给撑撑腰。"
李其命令道:"快叫玉玲出来。"他想立时就领回家去。
麻助理说:"玉玲上她姥姥家去的。"
"放屁!"李其抡起巴掌就要扇麻助理。麻助理急忙往后退了两步,说:"不信,你找,你找。"
"当然要找!"李其向麻助理要了手电筒,把屋里找遍了,老鼠窟窿都照了,没找到玉玲。气得把手电"啪"地摔在地上,"妈的个巴子!明天赶紧给我叫来!叫不来,我剜你的眼!"狠狠地给了麻助理一耳刮子,走了。
第二天天不亮,李其又上了刘祥家,进门就喊道:"去人叫玉玲了吗?"
麻助理急忙应道:"大侄子,屋里坐,快屋里坐。"她一夜没睡着,想出门道来了,心不慌了。她不是好惹的,要是以前李其说出要玉玲的胡话,她不立时把肠子给他翻过来才怪哩。可是风头不对了,不能硬把鸡蛋往石头上碰,只能用软法子拖。
麻助理把李其让进屋里,麻利拿板凳让李其坐下,叹了口气说:"大侄子,你想想,我处在这个时候,谁还近我前?谁会为我跑腿,就得我自己去,我这就去,一会儿就去,保准把玉玲叫来,今天一定叫她来。"
李其点点头说:"那好,今天我去公社,晚上瞅空再回来。"
麻助理转身端过烟罐子,说:"没有烟卷,将就着抽袋这个吧。"李其摇摇头:"我有,有。"便掏出了烟卷。麻助理赶紧给他点上火,说:"大侄子,这事我打心眼里同意。你想想,我处在这个地步,还不想找个靠山?有了你,我就能直直腰了。唉,背着黑锅过日子,难啊。实在的,这是实话。我同意,我想玉玲也会同意。她不同意,我也要说服她,让她同意。可大侄子,到时候你可别反悔啊!"
"我反悔?"李其迷惑地看着麻助理。
麻助理叹了口气,接着说:"是啊,我就怕你反悔。这事只怕你反悔,俺决不会提个“不”字。你想想,俺--唉,玉玲连个红卫兵都参加不上,她不知哭过多少回哩。玉玲要是跟了你,就算攀了高枝,跳出火炕了,我也跟着沾光啊。可你呢,你就没想想,你要是跟俺作了亲,不受连累吗?俺娘家兄弟本来也是红卫兵,可是因为俺.硬被人家把袖箍给撸下来了。你眼下是大红人,就要升到公社去了,说不定下一步还会升到县里去。要是和"走资派"成了亲,别说去公社、去县里,怕是在村里也不吃香了。"
李其低下了头,光抽烟,不吭声。
麻助理撩起衣襟擦了擦眼,又说:"俺这样的人家,谁和俺作亲?好对好,癞对癞,弯刀对着瓢切菜。俺也没敢盼高了,俺只巴望个和俺一样的人家就行。没想到大侄子还能看得起俺,我实在喜得不得了。当然喽,你年龄大点儿,大点儿俺也不嫌乎,大个三十二十的也没什么。年龄是小事,重要的是地位。古来就讲地位,现在更讲地位。如今只要出身、成分好就是金豆子,就什么也甭怕,什么甭愁,就是革命派,就可以造反,就是人上人......唉,俺呢,俺是被打倒在地、被人踩在脚底下的。俺好比个羊屎蛋子--大侄子这样的金豆子,配俺个羊屎蛋子,不觉得可惜吗?你可要好好想想,要是一脚踩歪了,那就......哎,大侄子,你不会反悔了吧?怎么,我去叫玉玲?"
"别叫了!"李其忽地站起来,把烟屁股一扔,登登登走了。
李其回到家,一边做饭一边寻思,怪不得王明法不同意我要玉玲,也是为我好啊。我怎么想起要玉玲呢?玉玲算个什么玩意儿?现在做什么都要讲出身,说媳妇更得先看出身。我怎么就忘了?还是王明法站得高,看得远。王明法说得对,现在还来不及搞媳妇,先搞革命。革命搞成了,当上了干部,说不定弄个站柜台的当媳妇呢......李其想着想着,就觉着要腾云驾雾飞起来了,天下的美女要尽他挑......其实他去公社只不过是给司令部当打手,他可觉得了不起了!
饭做好了,李其顾不得吃,跑到堂屋换上了一身黄衣服。这身衣服是造起反来才买的。黄褂子,黄裤子,黄帽子,黄鞋,腰里扎着黄皮带,左胳臂上戴着红袖箍。他穿戴起来,显得很威武。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很有个大干部样儿,不由得嘿嘿笑道:"他妈的,大闺女不跟我,真是瞎了眼!"
这时,王明法的妹妹王明兰一步闯了进来,朗声道:"什么瞎眼瞎鼻子的!开会的都走了,还挨乎什么?俺哥叫你快走!"
李其嗯嗯地答应着,又扣上了风纪扣。
王明兰扯了扯李其的褂角,笑道:"大热天,你穿这一身儿,捂蛆啊?"
这时正是中伏,最热的季节。
李其嘿嘿地笑着,直勾勾地瞅着王明兰。王明兰又说了些什么,他也听不清了,他的心又扑到那场"景"上去了一
前天晚上开完了会,王明法叫李其到村南果园里弄几个苹果吃。李其摘满了一筐子回来,在沟边一堵石堰墙下屙屎,见北边来了三个人,听了听是王明兰和两个姑娘来洗澡。
她们来到那块大石板上就迫不急待地脱光了衣服--她们可能估计夜间不会有人来,没看到背阴处的李其。李其却借着月光把她们看了个一清二楚:那两个姑娘似乎有点儿害臊,扔掉衣服,躬着身子跳进了水里。王明兰却拍打着屁股,跳着,转着,叫着:"怕什么?谁敢来!谁敢看!谁看谁瞎眼!"
李其顾不得瞎眼不瞎眼了,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他当时真是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差点儿冲了上去。要是只有王明兰一个人的话,说什么他也得冲上去,就是掉脑袋也不在乎了--滑溜溜的肩膀,胖墩墩的屁股,白杉条似的大腿,发面馍馍似的奶子......真是馋死人!一想起来,心里就热烘烘的,烧得受不了。李其想,要能搂着这么个媳妇也就差不多了......他这么一寻思,忽然记起王明法的话:"媳妇的事儿有我,我包着......"难道他把妹妹包给我?王明法常常夸我造反精神强,现在我又升到公社去了......对,准是这么回事儿!李其就觉得浑身热辣辣的,心里痒痒得难受了,恨不得麻利地把王明兰抱上床去....
"哟,"王明兰扬起鼻子闻了闻,"还抹雪花膏啊。"说着就伸手在墙上抹了点灯烟子,"来,我给你点上点儿胭脂吧。"她的手指还没触着李其的脸,就被李其抓住了。李其攥着这软乎乎、滑溜溜的手,狂热发疯的欲望就再也克制不住了,一下子扑到王明兰身上,把王明兰紧紧地抱住,大嘴巴子在王明兰脸上贪婪地亲了起来..."
王明兰没想到李其会来这一手,一时慌了。被李其亲了好几下,才忽然想起要反抗,便对着李其的腮帮子狠狠咬了一口。李其疼得哎哟一声,撒了手,王明兰跑了。
李其吧嗒着嘴,觉得甜丝丝的,好像做了个梦,又似乎比梦还要滋。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忘了吃饭。
一会儿,王明法来了,他弟兄五个都来了。李其这才忽然觉得事情不妙。他想跑,可是跑不了了,门口被堵住了。王明法蹿过来,就是啪啪两巴掌:"驴日的,你是活够了!"李其的两眼立时乱冒金星,接着不知怎么就倒下了...
李其被王明法兄弟们痛打了一顿,接着弄到了公社。在当天的批判大会上,李其也被押上了台,和"走资派"、地、富、反、坏站在一起,接受批判。王明法给他总结了两大罪状:一是流氓成性;二是反革命。流氓罪明明白白,有现行的,也有历史的。反革命是毁坏猪圈的事。这一条王明法曾作为刘祥的罪状,说刘祥迫害了李其;现在呢,又说是李其反对"三面红旗"。
世上的事就这样,怎么说都有理。李其从此被开出了造反派,加入了牛鬼蛇神队伍,由整人的主儿成了被人整的对象。开始,他有些不大习惯,一批判他,他就满脸淌汗。斗了三五次之后就适应了,一点儿也不紧张。他甚至利用检查的机会骂人,他说:"我是个坏蛋,我是流氓,李家寨的女人都叫我“坏”了,都叫我“流”了......"他还问王明法:"我挨多少次斗,就挣个媳妇?"有时他一边躬腰挨着批,一边就小声唱《光棍哭妻》:
正月里,是新年
光棍儿哭妻泪不干。
心里想,口难言,
强打精神站人前。
二月里,刮春风,
家家户户把地耕。(他改唱为:可怜我成了反革命)
今日下坡去干活,(他改唱为:今日上台大躬腰)
家中谁给摊煎饼?
他这么一唱,人们就忍不住轰地笑了起来,他也摇头晃脑地笑起来。不过他自己在家里哼这个调子的时候,就笑不起来了。那才是真哭妻,哭得有鼻涕有泪的,挺伤心。他是不指望媳妇了。
王明法指鼻子剜眼地骂他:"你小子,死了这条心吧!你丈母娘还没给你养呢!"看样子真是这么回事了,谁愿意跟他?年龄大不说,又是个"流氓反革命"。等他再度动起说媳妇的念头,是三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兴起了"换亲"、"转亲",他又来了门道。
他姐姐一听,不由得拉长了脸,半天没说出话来。这转亲虽说是大兴其道,可都是姐姐、妹妹为弟弟、哥哥转,哪有外甥女给舅舅转媳妇的
换亲,就是对换成亲。王家的闺女跟了李家的儿子,李家的闺女再跟了王家的儿子,这就算换亲了。转亲,要复杂些。譬如有赵、钱、孙三家,赵家的闺女跟钱家的儿子,钱家的闺女跟孙家的儿子,孙家的闺女再跟赵家的儿子,这就是转亲。转亲,至少要三家,多的有转到五家的,转亲似乎比换亲进步些、文明些。换亲,两家亲戚不好称呼;转亲在称呼上就不为难了。换亲,以前就有,不过很少,到文化大革命才发扬光大;转亲是在换亲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是地地道道的文化大革命产生的新生事物。文化大革命越"革"越凶,老百姓越闹越穷。穷百姓说不起媳妇,就推广了换亲,创造了转亲。当然,要想换亲、转亲,必须闺女、儿子俱全,用闺女去换媳妇、转媳妇;光有儿子、没有闺女的干瞪眼,像李其这样的光杆,谁和他换,谁和他转?
李其看着人家换媳妇、转媳妇,心里直痒痒。孙大癞他四弟那样的傻瓜,还有气管炎,都转上了媳妇,他能不眼红?可惜没人给他换啊。他就怨他爹娘没给他生个小妹妹。他姐姐又早早地出嫁了......想来想去,还是得寻他姐姐。
李其向队长请了假,上了他姐姐家,虽然正是隆冬季节,坡里到处红旗招展,语录牌林立,镐头、铁锨飞舞......很是热闹。农业学大寨主要就体现在冬天的治山治水大会战上。这时候,耕、种、锄、割都完成了,活路单一,人好集中,便于搞形式。上边抓得紧,下边不顶松。在坡里安营扎寨,在坡里起灶做饭。男女老少都得去顶风冒雪,一直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再下手。各村各庄都大张旗鼓造声势,热热闹闹搞形式,不准赶集上店,不准走亲访友......李其又是个批斗分子,更不能随便外出。他撒了个谎儿,说他姐姐病得很厉害,好歹才告了一上午假。
李其他姐也确实病了,躺在炕上。他姐夫和他外甥女都"学大寨"去了。李其蹲在锅门口,摸出烟袋,一边抽着,一边就掉开了眼泪。他姐姐当是李其为她的病伤心昵,就说:"那天县里来检查,队长叫都脱下袄来干,我这病是冻着了。不要紧,歇个三天两天的就好,甭担心。唉,你那棉裤至今也没捞着缝,拾掇完了也不得闲。"
李其说:"姐姐,眼下你给我缝缝补补,拆拆洗洗,惦顾我穿,惦顾我吃。以后你老了,谁管我?"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滴滴嗒嗒收不住了。
他姐姐也止不住落下了几滴眼泪,长叹了口气,说:"好歹有来喜,也算是个依靠。来喜十多岁了,能中用了。你看看把他领回去吧。过几年给他说上个媳妇......"
李其不等他姐说完,连连摇头道:"不行啊,不行啊。如今哪有孝顺孩子?娶了媳妇就没有管老东西的了。唉,亲生亲养的都不行,外来的还能指望?来喜总归不是自己的血脉,靠不住啊。他要是翅膀硬了,怕是就飞了。他能认我这个爹?唉,我以后靠谁啊--我好可怜啊!我白来阳间跑一趟。咱爹娘瞎养了我,咱李家几辈单传,没想到传到我算是到头了,绝户了!我丢死人了!我对不起咱爹娘,对不起咱祖宗。我是个罪人,我该死!我还活着做什么?还不如死了......"他边说边哭,边哭边说,后来泣不成声,两手抱着头,呜呜大哭起来。
他姐姐也只是叹息、流泪,不知说什么好了。
李其见姐姐已被感动,就适可而止地停住了哭声,反过来劝姐姐:"别难过了,姐姐,你身子不好--都怪我一时说溜了嘴,惹你伤心。唉,姐姐,别哭了,咱都别哭了。"他擦了擦眼,略停了会儿,又说,"姐姐,也许我还有盼头儿--眼下又有人给我提亲了。"
"是吗?"他姐姐一听,急忙问道,"有成头儿?"
李其说:"这事还得姐姐成全我,就看姐姐的了。姐姐成全我,就有成头儿;姐姐不管,就没指望。"
他姐麻利道:"我怎么会不管?你是想来弄钱吧?唉,如今说媳妇就得用钱“赔”。不管怎么,只要能说上。钱多少咱不怕,只要能成,没有钱,取着借着,砸锅卖铁,该办的也得办。"
李其按上袋烟,抽着说:"姐姐,临时还用不到钱,只要......"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
他姐见李其不好意思说,就道:"兄弟,你怎么对我还这样--捂一半露一半儿。你需要什么,我还能舍不得?你姐夫也不会打疑迟。"
李其吧嗒了下嘴,说:"人给说的是转亲。我想,咱又没个小妹妹转。姐姐,你看,是不是让小英替我转?"
他姐姐一听,不由得拉长了脸,半天没说出话来。这转亲虽说是大兴其道,可都是姐姐、妹妹为弟弟、哥哥转,哪有外甥女给舅舅转媳妇的?
李其见姐姐为了难,就道:"我也觉着这事儿不大合适,可实在没办法。唉,姐姐,谁叫咱一个娘呢?你能成心让我这么下去,打一辈子光棍儿?我是四十多的人了,要是再不上紧儿,下去几年,给个媳妇也不中用了。"
他姐姐叹了口气,说:"这事儿我得和你姐夫商量商量。再说,小英愿意不愿意......"
李其说:"你同意了,俺姐夫不会说别的;小英傻乎乎的,知道个什么?只要你同意就行了。"
他姐姐低下头,寻思了一会儿,又长叹了一声,说:"这--叫人家笑话......"
李其见姐姐犹豫不决,就过来扑通跪在炕前:"姐姐,你要是成全我,我不忘记你的大恩大德,这辈子报答不了,下辈子托生个驴让你骑,托生个狗给你看门;你要是不答应,我也不必活了,今天就死,死在你眼前!"说着摸起锅台上的刀,按在了脖子上。
他姐姐慌了,急忙从炕上探下身子,伸手拉着李其的胳膊:"兄弟,你还用这样了?起来,快起来。咳,听你的。起来吧,我听你的。"
李其一听姐姐松了口,喜得连磕了三个头,饭也顾不得吃了,一气跑回家,麻利去找孙大癞他老婆。
孙大癞他老婆不偷汉了,又说开了媒。说媒比她偷汉体面,挣东西又不少。她说媒有价儿:不换不转的主儿,说成一个媳妇,一百块。这一百块自然是男的那头儿出。换亲、转亲说成了,每家出五十块。转亲最合算,三家就是一百五。她靠说媒发了点小财。大癞家倒是挺热心。她是做的买卖,有顾客上门,自然欢迎。她叼着烟卷,听完李其的汇报与请求,一拍大腿,笑道:"好啊,我找好了两家了,加上你就够了。你赶紧和你姐订妥,逢集就相!"
李其当天晚上又跑到了他姐姐家。他姐姐还没来得及和他姐夫商量。他姐姐说:"你甭急。有羊不愁赶到山里。打定这么办,早天晚天的反正能兑换个人口,还非得和大癞家说的那两家转?甭愁找不着主儿转。怎么着我也得和你姐夫说说再办。这是大事儿,不是三块两块的钱,说给你就给你了。你姐夫同意不同意还不敢说,就是他提不出个“不”字来,怕是也难一口说出个“行”来。我得慢慢开通开通他。"李其嘴上说:"是,是。不急,不急。"他心里可是火烧火燎的。半夜跑回来,第二天天不明又跑去了。第三天又一趟。他是迫不及待,只争朝夕。
隔了两天,西村逢集,孙大癞家召令众男女再集上相亲,很顺当,各家都没什么意见,就算成了。小英跟的那个人年龄不大;李其他姐姐、姐夫还比较满意。李其的对象比李其小十七八岁,只是又矮又黑,李其也不嫌。男方分别给女方买了点东西,订下了。
接着,就是看家。看家,就是媒人率领当婚的女方和她的亲属到男方家里,进行实地考察,看看院落、房舍,屋里几个缸,圈里几个猪......借此进行一次大会餐,让女方的亲属大肉大鱼的犒劳一顿。转亲,就得一家一家地挨着看,轮着吃。孙大癞家不辞劳苦,连续三天,分别率领了三批人马,完成了三次"十大碗"(最隆重的庄户宴席。第一碗是猪肉,第二碗是鸡肉,第三碗是鲜鱼--"头走,二飞,三摆尾"。这三碗是一定之规,次序也不能颠倒。后面几碗内容随便、次序不定、最后一碗是丸子,取"完"的谐音),然后,宣布休息五天,让各家作作准备,再登记。
登记,还得一次轰轰烈烈的大宴。而且登记这天,男方要正儿八经给女方买东西。转亲,各家买的东西是一致的,由媒人给定好了,说买什么都买什么,无偏无厚,无多无少,都一样。转亲登记,各家都要同一天去,同一天登,不能有先有后,防备先登了记的不仁义,得了媳妇,不出闺女。这样,同时摆"十大碗",媒人是吃不过来的。不过,媒人也有办法。孙大癞家预先订好了,登记这天在李其家吃,其余两家登了记,先回去等着,过天她再去吃,顺便捎回五十块的媒人钱。
那时,登记有固定的时间,不是随便哪天去哪天登。十天登一次。这样便于集中学习。登记前要背诵"毛主席语录"、背诵"老三篇"--"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背不上的不行,背不上的不给登。背完了还要逐个审讯--问男的是不是了解女方的出身,问女的是不是知道男方的成分......还要问是不是换亲、转亲。换亲、转亲虽然蔚然成风,可上级是坚决反对的。凡是换的、转的一律不予登记。当然,换亲、转亲也都登上了记,只要回答说"不是换亲、不是转亲"就行了。谁那么傻,说实话?可小英傻,她就说了实话。
那天,公社文书问小英时,小英开始说不是转亲,这是她娘事先教好的,她照她娘教的话说了。谁道文书一拍桌子,喊道:"胡说!我早知道了,说实话!"文书大约也看出小英有些痴呆,故意吓唬她。小英果然就吓哭了,一边哭着一边说:"俺娘不叫俺说......"得,一下子露馅了......李其一看大事不妙,就想溜,可是晚了,早上来两个人把住了门。他本来已经登上了记,他没走,想等等一块儿走,大意了。当然走了也得被追回来,有名有姓的跑不了。李其的登记证书又被要回去了,撕了。这一伙儿,三男三女被文书审问了一顿,弄明了实情,又被赶到一个墙角落里蹲着,等候处理。
那时,文化大革命已经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各级"红色革命政权"都已建立起来,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这些大方向的问题,当然没放松,对小方向的问题也要管一管了。买卖婚姻啦,换亲、转亲啦......时不时地痛击一下子。冬天、春天是说媒的旺季。这个时候,各级革命委员会都要一本正经地发发号令,制止不正之风。有时还要弄个反面典型,批批斗斗,杀鸡给猴看。李其他们活该倒霉,就当上了这个典型。文书听说李其是用外甥女转媳妇,更是非凡的典型,马上汇报了革委会主任,主任下令游街示众。
李其早已经过了批斗、游街的阵势,并不发慌,只是痛惜到手的媳妇又完了,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气急败坏,索性把孙大癞家也咬上了,让她也一块儿遭殃。他对文书说:"这都是孙大癞家给撺掇的。孙大癞家就专靠着说媒挣钱,说一回媒挣好几百块。她在大门口(她是媒婆,不敢进革委会大院),穿着一条黑条绒裤子......"孙大癞家也被揪来了。
小英和另外两个姑娘放走了。姑娘是受害者,不能整治她们。李其和两个小伙子,加上孙大癞家,每人脖子上挂着一个纸牌牌,纸牌上写着姓名。李其走在最前边,手里拿着个小铜锣,一边走着一边敲,一边敲着一边喊:"我叫李其--""瞠--""我是媳妇迷--""瞠--""我用外甥女转媳妇,该死!""瞠瞠--"
李其被这几张裸体照片弄得神魂颠倒,浑身发酥,眼瞪得圆圆的,发了红,口张得大大的,涎水滴答......恨不得把她们唤出来,一下子搂在怀中
李其那次转媳妇被公社给冲散了,不过,要是他姐姐活着的话,还会给他转,可是他姐姐死了。他姐姐本来就生着病,加上转亲这一折腾--她虽然答应了李其的要求,同意转,可是也觉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又总觉得对不起小英,心里不是滋味;等到没转成,闹得满城风雨,叫人当了笑话,她更不是滋味,懊恼,晦气......八分病到了十分,不久就死去了。姐夫到底比姐姐远一步。李其他姐夫原先就对这个"转"不大满意,姐姐死了,更没有门了。他姐夫把来喜送来了,对李其说:"好生拉把着来喜,安稳地过日子吧。人啊,都是命,别沟沟道道地胡寻思了......"
来喜这时十四五岁,懂事了,也很知道干活。李其没让他上学,留在家里当个小丫头使唤,烧火做饭,刷锅洗碗,摊煎饼,洗衣服,喂猪喂狗,喂鸡喂鸭......什么都干,还替李其去干义务劳动。那时,地、富、反、坏、"走资派"每月都得干四天义务劳动--扫街啦,修路啦......来喜回来后,轮到尽"义务",李其就让来喜去替他。粉碎"四人帮"后,王明法下了台,李其解放了,来喜才没干义务劳动。
渐渐地,来喜长成个大小伙子了。真像李其的儿,像李其那样身高力大,也像李其年轻时那样肯干能干。来喜老实,不爱说话,但心眼儿不少,怪精灵。市场开放,兴做买卖,他做了几个月的买卖,挣了一千多块。
李其看着这么个大儿,该是为儿娶媳妇的时候了,可他自己还云里雾里乱寻思,心想梦想说媳妇。他又找人相了面。相面的说,一百天之内,媳妇会自己跑上门来。他相面、算命有几百次了。每次都说他命不错,打不了光棍,却一直没有媳妇。欢喜一霎时,恼一鼻子狗屎。不过,这回儿这个相面的都说很灵,他也觉着很灵。相面的说,他在二十到三十之间出了一起子大事,把媳妇耽误下了......李其一想,对呀,坐牢不正是在那个时间吗?相面的看得很准,什么都看出来了。相面的说得可信,李其就相信相面的话,相信一百天内来媳妇。整天巴眼望眼地盼媳妇,盼了九十多天,也没、见媳妇来。剩下最后几天了,他也不死心,也许媳妇就在最后几天来了呢?这天来喜贩了一拖拉机苹果,想让他跟着车当帮手,李其咬定牙关不去,在家等媳妇。
天不亮,李其就蹲在大门口张望。他门前新修了条公路,汽车、拖拉机一辆接一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秋天拾掇完了,庄户人闲暇了,不像以前那样紧在一起学大寨了,自由了--赶集的,进城的,走亲的,访友的......路上就显得特别繁忙、热闹。尤其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小伙子,把自行车蹬得飞快,铃铛按得脆响,真欢!
李其不转眼珠地看着,馋得咧着大嘴流口水。他馋那些能和姑娘揉膀子的小伙子,他更馋那些水灵灵、鲜鲜嫩嫩的姑娘。每有姑娘经过,他总是目送很远,直到看不见了,才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他知道,姑娘没有馋他的,人家连看都不愿意看他呢。他也不敢心高妄想了,他只希望弄个半老娘儿们就行了......
天快晌了,也没见一个找来的娘儿们,肚子咕噜咕噜叫,李其才想起还没吃早饭。他站起来,顺着路朝东望了望,又往西看了看,除了两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就是二十郎当岁的姑娘,没有和他般配的娘儿们。他叹了口气,打算进屋吃了饭再出来等。
李其一个煎饼没吃完,就听门外有人蛮声蛮气地道:"有人在家吗?"李其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应道:"在家,在家。"麻利地放下煎饼,往外跑。到了天井当中,外边的人进来了,是个男的,三十多岁,穿戴得很平常,后边跟着几个本村的孩子。
孩子们指着李其,七嘴八舌地喊道:"他有洋钱!""就是他有!""他拿给我们看了!"李其顾不得听孩子的嚷嚷,向那陌生人点头哈腰招呼道:"来了,来了。怎么,就你自己?"那人也连连点头应道:"嗯,嗯,自己一人,自己一人。"李其想,兴许他先来看看家?听他口音不像是本地户儿,好像南方人。南方人--李其听说,南方有人贩子。也许这蛮子是个人贩子,来卖女人?蛮子挺客气,掏出香烟递给李其,又叭嘎一按打火机,给李其点上了火。李其把他让到屋里。蛮子坐下,就问:"大哥,有银元?"见李其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便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围成个圆弧,解释道,"就是洋钱。咱们这里都叫它洋钱。"
原来这蛮子是个走私商,来收洋钱的,听说李其有,就找上了门。李其一下子凉了半截,心里骂道:"妈那个巴子!"茶壶已经抓上了茶叶,也不冲水了。"伺候这狗日的!"他心里暗暗骂道,他忿忿地站了起来,想让蛮子滚。可是,一听说一块洋钱能换块手表,就又止住了气。他觉得这买卖划得来,他正想弄块手表。
李其闯东北那块手表,因为亲了亲王明兰,报了销,被王明法砸了个稀巴烂。他那块表是李家寨的第一块手表。眼下村里有的是了,小青年的手腕上都闪起了光。他这个最早有表的反倒没有了,他就觉得不对劲儿。有块表天生神气。他还想神气神气。正好,蛮子送上门来,救了他的急。虽然没给他带媳妇来,可也总算没白来;一块洋钱换块手表,白拾一样。他赶紧打开柜子,摸出了洋钱。这块洋钱是王菊和他搞对象时给他的。听说还是王菊她娘出嫁时的押腰钱。王菊当作定情物送给了他,他一直保存着,闯东北时也带在身边,几十年了--一摸到这块洋钱,就想起那段往事,就想起王菊。可是王菊把他忘了,无情无义了......再留着这洋钱没意思了,李其就用它换了块电子表。
李其高兴了,对蛮子热乎了,冲上了水,喝着,和蛮子攀谈起来,一个劲儿地向他吹乎,银行里存了多少钱,家里什么也不缺,就缺个办饭的....
蛮子骨碌着眼珠道:"大哥看得起我的话,小弟愿意为你效劳。"李其嘿嘿道:"你真能成全我,我一定要重重地谢谢你。"蛮子说:"大哥别这么说。君子成人之美,怎能图报?我们跑江湖的,四海为家,结交天下,见义勇为,解人之困。再说,我看大哥又是忠厚诚实的人,我真想与大哥结为金兰之好。大哥有困难,我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这几句话就像三月的风,把李其吹得心里热乎乎,身上暖洋洋,脸上笑盈盈,赶紧找出好烟,递给蛮子,问道:"老弟,这事儿可实靠?"蛮子微微笑道:"实靠不实靠要看你的了......"说着看了看门外的孩子,回头朝李其呶了呶嘴。“李其便起来,把孩子轰了。蛮子喝了口茶,问道:"可不知大哥愿意不愿意要?"李其连忙道:"愿意,愿意。大点儿,小点儿,丑点儿,俊点儿,都行。"蛮子顿了顿,道:"只要大哥愿意,我保证尽力办成。我给你弄这媳妇不是一般的人,是机器人。"
李其听到蛮子说"保证",喜得差点儿要跪下磕头,可一听说是机器人,又立时拉长了脸。
蛮子见李其不高兴,便哈哈大笑,拍着李其的肩膀,说:"大哥,不想要了?我估计你心里还要骂我哩--这小子骗人!哈哈。不过,你要是见了那机器人,保证就睡不着觉了。你大约认为机器人就是冷冰冰的铁玩意儿?哈哈,没见过嘛,这也难怪。我以前也这样认为。我第一次去香港,伙计们约我进妓院,我听说妓女都是些机器人,就不想去--机器人有什么玩头儿?可是硬让伙计们拽去了。进了我那个包间,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女郎,我就问:“在这里伺候的机器人呢?”那女郎把脸一沉,说:“这儿没有机器人,我就是这儿的主人。”我想可能弄错了房间,那就将错就错Ⅱ巴。我坐了下来,女郎立即递烟递茶,真是热情。她说起话来娇滴滴的,笑起来像银铃,她那容貌--咳,说不出有多俊俏,反正我是第一次见这么美貌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能见一面也就算艳福不浅了,睡在一起真是不敢想。我搂着她总觉得不会是真事,就认为是在做梦......谁知第二天伙计们告诉我,那就是机器人。我不相信,根本不相信。我说,她自己也说不是机器人,伙计们笑我无知。原来机器人自己不承认是机器人,就像私生子不承认是私生子一样,觉得是耻辱。从那我才认识了机器人。"
李其被蛮子说得迷迷糊糊,吧嗒着嘴,道:"机器人怎么能搂着睡觉?"
蛮子点上支烟,接着说:"香港的妓院都是用的机器人。机器人和咱们活人根本分辨不出来。我这里有几张机器人的照片,你看看。"便从提包里掏出几张裸体女人像,指着对李其道:"你看,你看,这头脸,这胳膊,这腿,这身子,哪点儿不像个真人?这都是用高级塑料造的。这皮肤又嫩又滑,用电保持着人的体温,摸着比真人的还受用。这头里装着电脑,一通上电,电脑就指挥着机器人工作。凡是活人能干的事儿她都能干,就是不能生孩子。听说生孩子的机关也能造上,只是因为计划生育,才不安装这样的机关。"
李其被这几张裸体照片弄得神魂颠倒,浑身发酥,眼瞪得圆圆的,发了红,口张得大大的,涎水滴答......恨不得把她们唤出来,一下子搂在怀中。
蛮子又接上一支烟,道:"怎么,你看出和活人两样儿了?哈哈,看不出来,根本看不出来。就是亲自造这机器人的工人,他要是不看她脖子后面的记号--机器人脖子后面有个枢纽,也分辨不出真假来。一本书上介绍,日本一家机器人工厂,仿照一个电影明星造了个机器人,工厂厂长把她留着做了自己的老婆。有次,那个电影明星到了这工厂拍电影,和机器人碰在一起,谁也辨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导演硬拽着机器人去拍电影;那个电影明星呢,却被工厂厂长拉去睡了觉。哈哈......"
李其一个劲儿地死盯着那几张光腚女人照片,上上下下地看,越看越爱看,越看越馋得慌,馋愣了,馋呆了,蛮子说了些什么也听不清了。
蛮子笑了笑,收起照片,说:"现在美国男人大部分都有机器人老婆。美国这些年离婚的很多,为什么?就是因为男人都想要机器人做老婆。愿意要孩子的,先找个真人生个孩子,然后再离婚,弄个机器人老婆;不愿意要孩子的,就干脆买个机器人算了。机器人老婆要比真人强得多。机器人都是绝顶的美人。因为机器人是人工造的,当然要造个好的,造成丑八怪谁要?也可以订做,你愿意要什么样的,就给做什么样的。"他回头看了看墙上的一张画,指着道,"你要是觉得她合你的意,你可以和工厂订做这样的,这就等于你有了这样一个电影明星老婆。她比电影明星还要强。电影明星有老的时候,老了就无趣了,没玩头儿了。机器人却不,她永远那个样儿,永远不会衰老,就像神仙一样不老不变样,就是你到了七十八十白发苍苍了,也还能搂着个妙龄女郎。哈哈--机器人又温顺、听话,你叫她咋着,她就咋着,不会和你吵嘴、打架;她还不吃不喝,节约家庭开支:对丈夫忠贞无二......"
李其完全被机器入迷住了,没等蛮子说完机器人的好处,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哪儿卖?多少钱?"
蛮子说:"目前咱中国还不能造,不过在香港可以买到。价格不一等,有上万元的,有数千元的,最低的也得千元左右。"
李其又问:"你还去香港吧?"
蛮子说:"我一年去两次,最近就要去。大哥,要是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给你带一个来。不过,我看大哥还是亲自去更合适。你去可以挑挑选选,自己看中了什么样儿的就要什么样儿的。我有特殊人事关系,可以给你办个出境护照。你去香港逛逛,也开开眼界,那可真是天堂。"
李其说:"那得一些钱啊。"
蛮子说:"香港的吃、住都比咱这里贵得多。去一次,少说也得三千五千的。"
李其一听,不由低下了头。他哪有那么多钱!刚才向蛮子吹乎银行里存了五六千块,其实就是来喜做买卖挣那千多块。他抠着头皮,又撒了个谎,道:"我那钱都存了死期。"
蛮子说:"死期也可以转为活期提嘛。"
李其摇了摇头:"一下子提出来......我儿子不同意,不行,我儿保证不同意。"
蛮子见李其为难,眨巴了下眼,说:"这样吧--你就不必去香港了,去一趟也真不容易。上次我捎来四个机器人,卖了两个,还有两个。我也不挣你的钱了,照原价--一千五百块,你跟着我,到我家挑一个。"
李其喜得抓住蛮子的手,眼泪、鼻涕一齐流:"好兄弟,好兄弟!"接着就赶紧杀鸡、提酒、准备饭。
酒足饭饱后,李其去找村信贷员提了钱,和蛮子一起坐汽车走了。
到了县城,在旅馆,蛮子要了好酒、好菜,招待了李其。他说:"我这个人最爱交朋友,重义不重钱,世上最珍贵的是情谊......"他待李其热情、真诚。李其也对他毫无二心。两人频频举杯,互尊互让,越喝越热乎,越喝越亲近。酒逢知己干杯少,一直喝到深夜十二点。李其本来酒量不大,经不住蛮子的一再劝让,后来醉成了一摊泥。
第二天早晨,李其起来,不见了蛮子。蛮子的提包也不见了,看样子蛮子走了。李其觉得怪,蛮子怎么不吱声就走了?一摸怀里的钱,没了。
偷听孩子们的墙根,太不像话,这真是老不正经了!李其顾不得多想,拔腿就跑,慌张中没看清前面有块木棒,脚下一绊,扑通摔倒了
李其白白丢了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来喜虽然老实,不好发火,可也气得好几天不和李其搭腔。他起早摸黑,风里雨里,挣几个钱不容易,还想积攒着好说媳妇。他知道李其这样的爹没有给他说媳妇的谱儿,得靠自己,从十七八岁就动手筹备料子盖屋,下坡干活零带着往家担土、搬石,省吃俭用了五六年,总算把屋盖起来了。
农村说个媳妇实在是不易啊--盖屋累得剥层皮,定亲累得喘不出气,等娶上来就累个半死。来喜盖起了屋,才是第一步。要定亲、结婚还得好几千块,够他拼几年的。刚弄了千多块,一下子叫李其给报销了,他当然心疼得不得了。要是别的青年,还不知怎么和他爹闹。来喜脾气好,生了几天闷气就过去了。
好在赶上了个好时候,上级变了政策,庄户人自由了,有了挣钱的门路。来喜本打算三年挣足说媳妇的钱,攒好了钱再说媳妇,没想到这年冬天就恋爱了。来喜的恋爱对象叫小翠,是东庄王菊的闺女。他们是看电影看上的。
李其一听说来喜对上了象,就撒了急--他自己还没媳妇呢,小东西倒先下手了。他正在打王菊的主意,来喜这一搅,那不就完了?
原来,这时候王菊的男人已经死了,李其听说后就去找王菊,想重续旧好。可是王菊不同意,她不想挪地方了。按照老风俗,农村中的鳏夫寡妇,要是儿大女大的,就不该再寻老伴了。再寻老伴对儿女不好看,外人会笑话他们不正经。
李其去了四五趟,王菊就是不应,还把他生数落:"什么年纪了,还想那一套!不怕人笑话?怎么对得起儿女?"李其看看没门了,心凉了。他恨王菊无情无义。
王菊以前和他那么好--她出嫁前哭着对李其说:"咱今生今世不能在一起。等来生来世吧......"她一点儿也没看中那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男人,整天吵嘴,屈死犟活地熬了几十年。现在王菊的男人死了,李其喜得不得了。他想,甭来生来世,这辈子还能凑到一起呢。谁知道王菊又怕儿怕女怕外人。儿女有什么怕的?他们不同意,由不得他!外人更管不着,龟孙子们爱笑话就笑话......可自己别无路头了,还得去寻王菊。不管怎么说是老相好,总还是有点面子。他下了死心去磨,非把王菊的心磨转活不可。
那天,他给王菊下了跪,跪着哭了半上午,王菊怎么拉他也不起来。后来,小翠从外面进来,他才急忙爬起来,擦了擦眼泪,走了。王菊虽然没答应,可她也擦眼摸泪的......
女人是最怕眼泪的,看到别人哭就受不了,心就软了。李其还要继续去哭。他很会哭,一哭眼泪就哗哗的。下跪他也不愁,为了感动王菊,他不怕下七七四十九天跪,不怕流九九八十一缸泪。本来嘛,他看着王菊有些心动,觉着有指望......谁知道半天地里来喜来了这么一杠子。来喜和小翠要准是那么回事,他和王菊的事就完了。不行,不能让来喜要小翠。
李其在街上听说了来喜和小翠的事,就急乎乎奔回了家。
来喜在后边的新屋门前修拖拉机。他贷款买了台"上海50",准备跑运输。
李其来到来喜身边站住,喘了口气,就问:"你搞上对象了?"
来喜红了红脸,没吱声。
李其按上了袋烟,也没点火,手按着烟锅,叹了口气,说:"我看你甭急,年轻轻的急什么。等我说上了,你再搞也晚不了。"
来喜气得"哼"了一声,把螺丝起子摔在拖拉机上,一扭头,进屋去了。
李其见来喜生气,也火了。他把烟袋在拖拉机头上啪啪啪磕了三下,接着蹿到屋里,指着来喜骂道:"狗娘养的,不知天高地厚了!你眼里还有没有老子?恩?妈那个巴子,你翅膀硬了!你瞎了好眼!你搞小翠,你为什么偏偏搞小翠?我正和她娘那个一你知道不知道?你要给我搞散了,我敲断你的腿......"
李其把来喜痛骂了一顿,又上东庄找王菊。他想让王菊阻止小翠,不让小翠再和来喜好。王菊说:"如今的年轻人,不比咱那时了。那时都是老的说了算;如今是他们自己说了算。他们爱怎么就怎么,老人的话是不中用的。咱管不着,你说是吧?就是管得了,也不能管。你想想,咱那时,硬让老的给拆开了,唉,寻思起来......咱现在逼孩子?那何苦呢?怎么对得起孩子?唉,咱到了这般年纪,还混几个日头?好好歹歹就过去了,只要孩子们好就行了。千万别胡搅,弄得叫孩子们拿咱不当人......"
李其被王菊说得无言以对,他就恨来喜。他懊悔当初不该要来喜,这个野种!好事要坏在这个野种手里......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恨,恨不得立时把来喜赶出去。他宁肯不要来喜,不能不要王菊。他回家又指着来喜的鼻子吼道:"你再往东庄蹿,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来喜气得鼓鼓的,不答他的腔。李其知道来喜不服,又来软的,做思想工作。
晚上,他一边吃着饭,一边和颜悦色地对来喜说:"好孩子,听我的话。小翠有什么好的?不算俊,听说还怪泼。你这个老实劲儿治不了她。要了她,得受她的欺。听话,以后我给托人说个好的。"来喜不想听李其的话,筷子一扔,饭碗一撂,登登登走了。李其又火了,把碗"啪"地摔在地上,咬着牙骂道:"娘那个腿的,不是个孝顺鸟!"一边骂着一边跟出来,"妈那个巴子!粗话细话都不听,瞎了眼,好脸儿不要!"当时来喜要是去找小翠,准得有难看的,李其非揍他不可;可是来喜没上东庄,跑到后屋,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其骂了几句,回到屋里,心里还是放不下,怕来喜再走了,就点上袋烟,又出来了。他蹲在前屋的墙根下,紧紧瞅着屋后。后屋里来喜还在哭,李其一边抽着烟,一边骂。北风呼呼地,冻得李其直打颤。他站起来跺了跺脚,想拿把锁把来喜的门锁上。又一寻思,不行--锁上门,从窗子里也能出来。不能让他出来,一定要看好来喜。李其觉着来喜和小翠才刚搞上,还能拆得开。只要不让他们见面,两人慢慢就冷了......正是十冬腊月,天寒地冻,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李其就觉着浑身没点儿热乎味儿了,心里也像结了冰块块--他撑不了了,一个劲儿地筛糠,想回屋烤火,再出来。刚待走,见东边来了个人,月”亮底下,他一看那身量就知道是小翠,不由得心里骂道:"不要脸,找汉子,浪的!"
小翠在后屋西窗下站住了。这时来喜不哭了,屋里却没点灯。小翠在窗子上用手敲了三下,里边亮起了灯。小翠推门进去了。
李其也顾不得冷了,忽地蹿了过去。他想把小翠大骂一顿,把小翠赶走。不过,蹿到院子当中,不知怎么又停住了--他大约觉得有点儿冒失。可是怎么办呢?他愤愤地喘着粗气,恨恨地咬着牙。这时,屋里飘出了小翠的声音:"没出息。哭什么?他管得着?"李其暗暗发狠道:"我就非管管不可!"只听小翠又笑道:"您爷儿们都会哭,你会哭,你爹那么大年纪了也会哭--他上俺家......咯咯咯。"李其心里骂道:"娘那个腿!"屋里的说话声小了,李其听不清,便轻轻向前走了几步。他想听听两个小东西到底说什么。
小翠笑着,好像在拍打着来喜,说:"你知道吗?你爹和我妈年轻时恋过爱,没恋成。那时上级刚提倡自由恋爱,庄户人还接受不了。我妈挨了打,你爹也挨了打,怪可怜的......"李其心里道:"还没干毛的,没有不知道的!我没挨打。"来喜没吱声。小翠接着说:"几十年了,看样子还没忘旧情。我爹死后,你爹常去找我妈,今天上午还去了。"来喜嘟囔道:"老不正经!"李其心里骂道:"妈那个X!"小翠说:"你怎么这么说!我看这没有什么不正经的--兴青年恋爱,就不兴老年恋爱?听说你爹一辈子没娶上媳妇,你是拾的,是不是?咯咯,他一辈子没个媳妇,能不想?哪个男人不想媳妇?"李其觉得小翠这话有理,说到他心里去了。来喜赌气道:"那就叫你妈跟着他,你别跟我了。"小翠说:"我妈跟你爹有什么不行?他们是老关系户了,应该嘛。我妈虽然嘴上不同意,其实心里惦记着你爹呢。你爹去一次,她就好几天安不下心,偷偷地流泪。我对我妈说了,“你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和来喜的事另归一码,不碍你们。”你说呢?你怕名声不好?娘俩跟爷俩,不像话?不好听?你又不是李家的子孙,我看你干脆改成原来的姓,那就不碍事了......"
李其听着听着,不由得嘿嘿笑了起来,叫道:"对,对,对。"他这一嚷,就惊动了屋里。小翠喊道:"谁?"李其一愣--糟了!偷听孩子们的墙根,太不像话,这真是老不正经了!
他顾不得多想,拔腿就跑,慌张中没看清前面有块木棒,脚下一绊,扑通摔倒了。来喜、小翠赶了过来。来喜一看是他爹,扭头走了。小翠躬下身子看了看,叫道:"哟,是大叔啊!"李其支吾道:"我,我想来看看,看看你们渴不渴......"小翠一边拉着李其,一边笑道:"我们不渴,倒是把大叔好磕。"李其无话可说,只是嘿嘿地干笑。小翠把李其送到前屋,说:"大叔,你甭急,你和我妈的事包在我身上--你们也真不容易......我妈和来喜的工作我来做。"李其喜得浑身乱哆嗦:"你要是给办成了这事,你就是我最大最大的恩人。"说着便扑通给小翠跪下了......
来喜在小翠的帮助下,买卖越做越大,在县城办起了大公司,把李其和王菊也都接到了城里。李其到城里住去了,成了城里人。李其和王菊年纪大了,来喜不让他们干什么,只想让他们享享清福。来喜很孝顺,老人想吃什么买什么,老人想用什么买什么,每月还给李其一些零花钱。
李其傲起来了。抽烟都抽五块钱(一盒)以上的,喝酒要喝十块钱(一瓶)以上的:还让来喜给买上了手机,时不时地掐巴掐巴,喂上几声。每天,他吃饱了就去逛大街,县城的商店、酒馆都让他逛遍了,逛熟了。
有天,他突然领了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回去。王菊看着女人问道:"这是谁?"李其笑道:"我的小蜜。"王菊又问:"小蜜是什.么?"李其讥笑道:"你白住在城里,连小蜜都不懂?小蜜就是替我办事的,陪我玩的,陪我睡觉的。"王菊脸生气道:"不正经!七十多的人了,还这么不正经!"李其挺认真地道:"我怎么不正经?就是这么回事嘛。如今的大老板都有小蜜。我是大老板的爹,不更该有小蜜?来喜憨,不知道享受,身边连个小蜜都没有,让人瞧不起。我替他争这口气!"
王菊气得"啊"的一声倒下了,不省人事。李其就抱着王菊哭:"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就当了真呢?我见你整天又做饭、又洗衣,忙得不得了,想请个保姆替你干活,让你歇歇儿,你怎么......我可怎么活呦......"哭着,哭着,李其也一下子倒下了,趴在了王菊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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