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大全民间故事大全栏目整理和收集了一些民间流传的一些故事供读者在线阅读。这里小编给大家整理了一 篇关于档案里的故事的民间故事,下面请跟随小编的脚步一起去看一下档案里的故事吧。
1事情是办内退引起的,但和内退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冯雪霜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工作很虚,没有压力,但是,没有压力却每天要赶点打卡,这对冯雪霜来说也是压力。四十多岁,退休还早,她和老公一商量,决定先办内退,只要工龄达标,内退工资和在岗差不多,而以她的工龄,办内退绰绰有余了。
冯雪霜原认为办内退手续会很简单,没想到几个月了也没有批下来,她犹豫了几天,决定去单位人事处问问。
人事处是个严肃的部门,那里的人从来不会笑,路上碰见更不会主动跟人打招呼,他们人员流动好像也不和别人一个体系,总是神秘地来一个,又神秘地走一个,所以冯雪霜在这个单位工作了十多年也叫不出处里人的名字。
人事处有五个办公室,冯雪霜挨个问遍了才找到管自己这事的人。还好,这人是人事处的老同志,冯雪霜看着面熟,隐隐约约听人家叫她陈大姐。
陈大姐说:"内退要三十年工龄,你工龄不够。"
工龄不够?怎么可能?冯雪霜十二岁进剧团,然后上大学读书,然后毕业分配工作,辗转几个单位几个省,到现在三十年只会多不会少!
冯雪霜说:"会不会搞错了?陈大姐,麻烦你帮忙核实一下。"
冯雪霜还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姓陈,但陈大姐三个字很顺口,她脱口就叫出来了。
还好,冯雪霜似乎没有叫错,对方看了她一眼,转身去开角落里的防盗门,冯雪霜知道,防盗门后面还有个小房子,那是单位的档案室,她的档案就里三层外三层锁在那里。
陈大姐从档案室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指头在里面捻了捻,抽出一叠纸放在办公桌上。正在这时,陈大姐的手机响了,她拿着手机,身子转了方向,避开冯雪霜的视线接电话。
陈大姐背对着冯雪霜,冯雪霜的视线没着落,不由自主朝办公桌上看去,这就看见了桌上那叠纸,最上面一张是有点泛黄的信函纸,信函纸上写着黑麻麻的字,冯雪霜一眼扫见了第一行:
"该同志作风败坏。"
陈大姐转身只是个下意识动作,前后不超过两秒钟,就迅速转了回来,她嘴里嗯嗯应着电话里的人,眼睛却警惕地盯住冯雪霜,一只手拿起牛皮纸袋盖住那叠纸。
陈大姐放下电话,拿起那叠纸翻了翻说:"你进剧团手续不全,没有调令,根据人劳厅的规定不算正式招工,所以你大学期间不能算连续工龄,工龄只能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算起。"
冯雪霜在剧团唱了六年戏,十八岁离开上了四年音乐学院,这一减,就少了整整十年!
"怎么不算正式招工呢?我们剧团是国家集体编制,劳动局有登记的啊。"
"你去当地劳动局查吧,找一下当时的调令。这也是我们人劳厅认定的,我们没有权力处理。"陈大姐边说边把档案装好,拿着那个牛皮纸袋进了防盗门里面。
陈大姐进去时冯雪霜站在原地没有动,等陈大姐出来后,她问了一句很愚蠢的话:"刚才是我的档案吗?"
陈大姐像根本没有听见冯雪霜的问话,她面无表情从冯雪霜身边走过,拉开凳子,坐在自己办公桌前。所有人事工作者几乎都是这样的表情,除了严肃,其它喜怒哀乐都可省略。在你看来,回答是或者不是这样的问题很简单,但在他们也许就是大是大非。陈大姐甚至不再看冯雪霜一眼,似乎怕眼神也会泄露秘密。
冯雪霜从人事处出来了,她感觉自己刚才是睡了一觉,迷糊得很。她顾不上想十年工龄的事,心里一遍遍只是念叨那纸上的七个字:该同志作风败坏、该同志作风败坏、该同志作风败坏!
作风败坏?这是说她吗?这是她冯雪霜的档案吗?冯雪霜进剧团时连女孩的月经是什么都搞不清,她在戏台上六年都是跑龙套,一场模拟的风花雪月都没有,她怎么可能作风败坏!
但是,那千真万确是她的档案,她看清了那是他们剧团的信函纸--远青县文工团。当时所有的地方戏剧团都随部队改名叫文工团。
冯雪霜明白当年考大学为什么那么艰难了,连续两年政审都没有通过,他们全家莫名其妙,像猜灯谜一样把家里祖宗三代都查遍了,最后把原因归结为一个在台湾的远房表亲。冯雪霜压根没想到原因在这张纸上,作风败坏搁现在可能不算什么,但三十年前能要了人的命!
冯雪霜家的邻居是个老师,因为和学生谈恋爱被下放农村,后来学生毕业后去找他,两人光明正大结了婚,老师以为没事了,就进城去要求平反,结果喊了十多年冤枉也没人理,人家说,这不是你们结不结婚的事,你这是作风败坏!
冯雪霜还有个同学准备参军,通知都发了,亲朋好友去饭店摆了一桌欢送他,谁知他喝大了,女服务员送菜过来,他随手掐了一把人家屁股,店老板告到县武装部,同学马上被部队退了回来,退回来还发个通知,上面写着:作风败坏。同学看见这几个字,当天晚上就上吊自杀了!
作风败坏,这个要人命的污点压了冯雪霜半辈子,冯雪霜竟然一无所知!
和三十年前一样,冯雪霜又开始猜灯谜,不同的是,那时还有个远房表亲可以滥竽充数,现在她连个稍微捕风捉影的事情也想不起来。
作风败坏?作风败坏?冯雪霜心里跌跌撞撞,就这样想着念叨着回了家。
老公知道冯雪霜今天要去单位人事处,进门就问她办内退的事怎么样了,冯雪霜把陈大姐的话学了一遍,然后说:"我们那批招了十个人,我记得当时工资十九块八,粮票四十五斤,都是国家发的,怎么就不认了?"
老公说:"你们是招工,不是调动,要什么调令?你们单位的人事真是二百五。"
老公在市委机关当副处长,人事方面比冯雪霜清楚。他说:"十九块八是当时集体编制的学员工资,第二年就是二十八块五。四十五斤粮票是运动员和武功演员的粮食定量,我参加工作才二十七斤,你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就吃这么多?可惜我那时不认识你,不然可以接济我一下!"
老公说明天去单位找人查一下文件,有了文件依据,冯雪霜再去单位就好办了。“
冯雪霜点点头,就去厨房做饭,她在案板上切菜,切着切着住了手,问:"你说,作风败坏是什么意思?"
"作风败坏?"老公愣了一下,"作风败坏就是说一个人作风很败坏--嘿,作风败坏就是作风败坏,这又不是形容词,还用得着问?"
"是啊,奇怪。"冯雪霜低头接着切菜。
"谁作风败坏了?"老公以为有什么八卦新闻,忙凑过来听。
"是我,我今天无意中看见了剧团的档案,上面写着:该同志作风败坏。你说这是说我吗?"
老公那边没有声音,过了好一会,冯雪霜才听见一声带响的呼吸,好像有一口气憋不住慢慢吐了出来。
"你说呢?"老公看着她。
冯雪霜一抬头,和老公的脸打了个照面,发现这张脸已不是平时珠圆玉润的样子,它的线条突然变得生硬和粗糙,这张脸传染了冯雪霜,冯雪霜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头。冯雪霜面部有了反应,心却还停在那里反应不过来,正当那颗心踌躇着何去何从时,老公扭头去了书房。
冯雪霜是个有点木的人,本来还不明白老公问话的含义,老公扭头一走,她也有点明白了。她站着发了会怔,刀往案板上一拍,便去客厅打电话。
电话是打给师姐李圆圆的。
改革开放后,地方剧团一律自养,养不起的就地解散,他们剧团就这样解散了,剧团的人作鸟兽散,冯雪霜和所有人失去了联系,只有李圆圆,两人逢年过节还打打电话。
李圆圆和她同一批招进剧团,虽说只比冯雪霜大三岁,但心里玲珑剔透冰雪聪明,那时是冯雪霜的主心骨。李圆圆和冯雪霜有个共同的特点,馋。夏天演出前,李圆圆会提只塑料水桶,带上冯雪霜溜出去买西瓜,回来时西瓜上面盖件衣服,伪装成游完泳的样子,两人偷偷把西瓜扔进厨房后面的水井里,再去草草化妆。演出一结束,李圆圆飞快地卸妆,然后跑到井边把西瓜捞上来,井水浸过的西瓜又凉又脆,两人坐在井边用小勺子一口一口挖着吃,过了一个甜蜜的夏天。但是这个秘密第二年就被人发现了,井里的西瓜连连失踪,李圆圆便提议改吃白糖腌西红柿。李圆圆总能想出各种各样让东西好吃的办法,所以剧团一解散她便顺理成章开了饭馆,现在她生意越做越大,已经是三家连锁店的老板了。
此刻是餐馆最忙的时候,李圆圆接她的电话显然心不在焉。
"什么作风败坏?现在谁还说作风败坏这个词啊!......你说你?切!......你说剧团?那会你乖得跟个小馒头似的......"
"我是说,是我的档案里写着。"冯雪霜解释说:"为什么要在我档案里写作风败坏?你说这是谁写的呢?我干什么了?"
李圆圆那边很吵,冯雪霜正解释得费劲,就听得一声大吼:"冯雪霜!你不要一泡屎不臭挑起来臭!"
冯雪霜回头一看,老公站在书房门口,一条胳膊笔直伸过来,食指犹如笔尖点着她:"作风败坏还要广而告之,你要不要我打开窗户对着楼下喊啊?"
2
老公突然变脸,冯雪霜有些不知所措,她放下电话,想对老公说点什么,说点什么还没想起来,老公却转身进了书房,把门摔得砰的一响。看来老公生气了。
老公生气也许有点道理。不过是档案里的一句话,抛开高考录取,这三十年还真是没有耽误她什么。冯雪霜长一副可爱的娃娃脸,凭一段《智取威虎山》小常宝"八年前"的唱腔考进了剧团,但她从没觉得自己可以演小常宝,她老老实实排在一群人里面,轮到她打旋就打旋,轮到她舞刀就舞刀,轮到她"死",身子一挺就扑通倒下。上了艺术学院,冯雪霜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这里群芳争艳,人才济济,她四下一看,觉得自己资质平平,貌不出众,有一份安稳的工作足矣。
一个不图名不求位的人是没有人关注他的档案的,作风败坏四个字就像肺部钙化的阴影,是过去式,冯雪霜完全可以和它相安无事,像这样为它纠缠不休,是不是有点自寻烦恼呢?
冯雪霜放下电话,决定先把这事放一放,她重新系好围裙,丁丁当当开始切菜。
冯雪霜一辈子都是片好绿叶,就连家里做饭,她也是打下手,择菜洗菜切菜,一切准备停当,老公再来掌勺。
冯雪霜像平时那样做完这一切便去书房叫老公。老公正在电脑上下围棋,脸对着电脑并不回头。冯雪霜不懂围棋,但她会根据棋子的多少判断结束的时间,现在电脑上的棋盘很满,剩余的空地快没了,说明这盘棋马上要结束了,冯雪霜便退出来在沙发上坐着等。等了十分钟,老公还是没出来,她再推门去看,却发现电脑上的棋盘空空荡荡,只有几颗棋子寥落冷清待在那里。原来老公又开始了新的一局!
老公今天不打算炒菜了,看来这气生得有点大。这么一想,冯雪霜的心顿时跟那几颗棋子一样寥落冷清了。
冯雪霜不喜欢吵架,也不会吵架,夫妻间争吵总是老公唱主旋律,冯雪霜嗯嗯啊啊唱协奏曲,冯雪霜在家和在单位一样,永远都是被动的。
不知道下了几盘棋,冯雪霜把饭菜在桌上摆好时,老公终于出来了。
吃着饭,老公还是不说话,冯雪霜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下,就小声说:"我给剧团的李圆圆打了电话,就是想问她一下。"
"有什么好问的!"老公连眼皮都不抬。
"我看是谁在害我。"
"害你?"老公瞪眼看着她,"你是角儿吗?不是吧?你是领导吗?不是吧?谁害你?档案是组织写的,不是某个人,谁害得了你!"
冯雪霜顿时哑口无言。害人是要做成本核算的,一个十来岁的小龙套,不招眼,不惹事,的确不值得谁花心思来害你。
两人默默吃饭,吃完饭冯雪霜默默收拾碗,筷,夫妻俩一个返回书房上网,一个收拾完厨房去客厅看电视,档案的事不提,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到了晚上睡觉时,李圆圆的电话打过来了,这个电话让冯雪霜骤然清醒:档案的事根本不会过去,如果不搞清楚,她冯雪霜这辈子就像洗衣服染了颜色,怎么洗也白不了了!
李圆圆说:"你白天说什么没听清,谁作风败坏是吗?怎么回事?谁呀?"
冯雪霜本来不想自寻烦恼了,这时不得不又把下午的事重复一遍。
李圆圆不知道冯雪霜烦恼,像听了什么开心事似的,在那边哈哈大笑,说:"不可能的事,你肯定看错了!你还作风败坏?你没成年呢!我都没作风败坏,哪还轮得上你啊!"
冯雪霜没看错,也当然知道自己没有作风败坏,她只是想知道,作风败坏这几个字是怎么跑到她档案里来的。
"你说我得罪过人没有?我自己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没有没有,你那么好的脾气,怎么会得罪人?不可能的。没有没有!"
"是不是我穿了什么奇装异服?"话一说完,冯雪霜自己就推翻了,"没有啊,天天都是练功服,上面一件海魂衫,下面一条灯笼裤,男女不分。"
"还奇装异服呢,我们哪里见过奇装异服啊!"李圆圆说,"我姑妈从香港寄来一件衬衣,衣领镶了道蕾丝边都让师傅给剪了。"
"那时我们梳什么发型,我都忘了。"
"没型,就一条马尾巴,要不是方便演出省得结辫子,恨不得让我们剃光头了!"
和李圆圆没有聊出结果,冯雪霜放下电话,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为什么呢?"
冯雪霜接电话时老公一直背对她躺着,冯雪霜以为他睡着了,不料这时他忽然咕噜了一句。咕噜了什么?冯雪霜侧着脑袋愣神,随后心里一哆嗦--老公咕噜的是:戏演得真像!
"演戏?"冯雪霜问:"你是在说我吗?"
老公一掀被子坐了起来,食指又瞄准她说:"你还装?你他妈结婚时就不是处女!如果不是医院告诉我儿子跟我同一个血型,我才不信你结婚第一天就怀了孕!"
3
第二天一早,冯雪霜拉着行李箱出了门,她先去单位请了公休假,然后直接去了机场。
昨天整晚她都在发呆,睁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咀嚼老公的话,最后归纳出几条:第一,她新婚当晚没出血,老公认为她不是处女;第二,老公背地里给儿子验过血型,他怀疑冯雪霜奉子成婚给他戴绿帽子;第三,档案的事为第一条提供了铁证,老公对冯雪霜作风败坏深信不疑。
冯雪霜想,原来,结婚这二十年里,她在老公心里一直是个作风败坏的女人!
为什么结婚时没出血,冯雪霜自己也弄不清楚。她十二岁开始练功,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师傅说要靠练功把尿憋回去,她憋着尿,先对着墙壁吊嗓子,站桩,练身段,然后排队跑圆场,然后压腿、踢腿,打前翘、打旋、打翻儿。练完毯子功,再练把子功,先是刀,再是剑,后面是棍子。
冯雪霜是因为嗓子好进的剧团,刚开始练功时,师傅教他们拿顶,李圆圆两腿乱扑腾,几次都立不起来,冯雪霜却双手撑地,师傅托着她的腰,她就势腿一蹬,身体就倒贴在墙壁上了。师傅说她下身很轻,腰肢柔软,是块武功坯子。既然是武功坯子,功又天天在练着,渐渐人们就忘记她的唱功了。冯雪霜是个实心眼,一个动作站十分钟就是十分钟,踢腿三十下就是,三十下,从不偷懒。戏剧踢腿并不是越高越好,冯雪霜开始踢过头顶,后来踢到额头,踢到鼻尖,最后可以踢到下巴。女演员打个虎跳、前翘就可以了,冯雪霜却可以打男演员的小翻,别人的小翻直径很大,腰拱得像座桥,而冯雪霜的小翻小巧柔软,转起来如舞绸缎。
练功的苦是离开剧团以后才回味过来的。冯雪霜看过电影中的老虎凳,她并不以为然,进剧团头一年她就坐过这样的老虎凳,凳子上一样码着砖,一样把腿架上去。不同的是后面还有人架着她的身体拼命往下压,直到她的头贴住脚尖!压了还不算,从老虎凳上下来接着踢腿,踢够三十下!
劈叉时,冯雪霜左腿下不去,离地总差那么一点点,剧团那个一百八十斤重的老武旦走过来,肥屁股往她大腿根一坐,只听咔的一声,冯雪霜的左腿根终于贴到了地面,但同时,她也瘫在地上几近昏厥。老武旦不给她昏厥的时间,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拎起来,说,踢左腿,踢!练功就靠小时候霸蛮,看我十年不练功了功夫还在!踢!冯雪霜满脸是泪,哭着声给自己数数:一、二、三......第二天,冯雪霜的左腿变成了紫茄子,肿得比水桶还粗!
这样的痛哭流涕受伤流血记不清有多少次,冯雪霜身上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此消彼长,六年里从未间断。小演员们都学会了把三寸宽的腰带解下来挂在厕所门上,手拽着腰带上厕所,因为他们的腿经常蹲不下来。
那薄薄的一片处女膜丢到了哪里?冯雪霜一点都想不起来。
晚上归纳好了那几条,冯雪霜心里的千头万绪戛然而止,她决定了一件事:到远青县去。
远青县离这里一千多公里,冯雪霜从飞机上下来直奔长途汽车站。去远青的路正在维修,沿途是石子泥土和大坑,她坐的客车一蹦一蹦往远青挪动时,老公的电话打过来了。
"怎么大半天不开机,跟谁赌气啊?"
冯雪霜说:"没有。"
老公接着说:"我叫人查了,市里没有计算工龄的文件,你是省直单位,要去省人劳厅问。你现在赶快去吧,不然人家下班了。
冯雪霜说:"我去不了。"
老公说:"别的事都先放放,抓紧。我们市里已经取消了内退政策,估计省里很快也会终止,不抓紧就怕夜长梦多。"
冯雪霜说:"我去不了,我在去远青的路上。"
老公愣了一下,嗓门变大了:"你去远青干什么?你有病啊?招呼都不打一声!"
冯雪霜握着电话不吭声。
"你赶快回来!"老公说,"到哪儿了?"
冯雪霜说:"快到了。"
啪的一声,老公挂断了电话。
冯雪霜说快到了,其实还早得很,车旧路破,一路磨磨蹭蹭,到远青时天都黑了。
远青是冯雪霜的老家,她在这里生这里长,但自从母亲去世后,这里没有了亲人,冯雪霜便再没有回来过。现在的远青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城市,远青就像一个整了容的女人,磨了腮,隆了鼻,割了眼皮,垫了下巴,丰了唇,你明知道是她,她却模样大变,完全不是她了。
冯雪霜在远青见的第一个人是李圆圆。李圆圆也变了,变得名副其实,成了一个横着扩大几倍的胖妇人。
李圆圆一见冯雪霜就说:"是为档案的事来的吧?我还不知道你这死心眼!多大事啊,什么档案档案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档案在哪儿。再说,你来了也没用啊,剧团不在了,你找谁啊?"
冯雪霜说:"我想见下团长。"
"你谁都能见,就是不能见他。"
"怎么了?"
"他死了。"李圆圆说,"唉,也挺可怜,早些年得了癌症,剧团没人去看他,他那时整的人太多了。他老婆还来找我借了五万块钱,我也知道他还不上,只当给他烧纸了吧!"
冯雪霜怔了半天,说:"那,还有副团长呢?"
李圆圆拍拍她的脑袋,说:"大小姐,你进团时多大?十二,副团长多大?五十二,三十多年过去了啊!"
"也死了?"
"这叫老了。他算是高寿了。"李圆圆说,"你走后团里又调来个副团长,不过你的事跟人家没关系啊。"
冯雪霜不相信自己的事会成无头案,冤有头债有主,白纸黑字,总是人写的吧?她问李圆圆:"我们团院子还在吗?"
"剧场还在,一个温州老板租了在开夜总会,剧团没人在那里了,宿舍全部拆了,变成了铺面。"
冯雪霜想了想,说:"圆圆,你明天陪我去看看吧。"
4
冯雪霜和李圆圆像两条狗一样绕着剧场嗅自己当年的味道。
远青剧场是当年县里最排场的地方,八百多个座位,空旷宽敞。除了剧团演出,县里的大会都在这里召开,不演出时,剧场就请些外地文艺团体演个十天半月,赚点租金。
剧场变成夜总会后,围墙拆了,从马路上拐下来可以直接逛两旁的商铺。商铺中间就是剧场,夜总会白天不开,大门上挂着一把铁锁,冯雪霜隔着门缝看了一眼,黑糊糊什么也看不清。
李圆圆指着大门旁的青砖墙,说:"记得吧,杂技团小孩罚站的地方。"
每年剧场都有杂技团来演出,他们一来,师傅就有话了:你们老说苦,你们去门外看看人家是怎么罚站的!
罚站其实是拿顶,杂技团每天总有几个小演员倒立在大门口,小演员五到七岁,像晒腊肉一样挂在那里。冯雪霜去洗脸,他们在那里挂着,冯雪霜去吃饭,他们还在那里挂着。谁的膝关节弯了一点,旁边嗖地一根柳条抽过来。小演员脸上汗水泪水鼻涕在眉毛上汇集,随后滴答滴答砸到地上。
师傅说,看见没有,抽柳条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的亲爹妈!不好好练功,要罚,要抽!功夫是一辈子的事,练得好,吃戏饭,练不好,吃气饭!
师傅没想到,冯雪霜他们这一拨,谁也没有吃一辈子戏饭。
剧场后面是当年剧团的厨房。李圆圆带冯雪霜走过,一边埋怨:"剧团江老头做的饭硬得像钉子,把我们一半人吃出了胃病。"
现在,剧团的厨房和江老头都不见了,原来是厨房的地方又长出了另外一个厨房,厨房后面的一片空地见缝插针成了一个露天茶座。
茶座的桌椅摆得很密集,人从中间穿过不由自主会收一下腹。冯雪霜四处张望,觉得这个拥挤的地方还是少了样东西。
--那口水井不在了。
"剧团解散后,水井没人管,脏了,温州老板一来就把它填了。"李圆圆抬手朝上指了指说,"你看,这是水井旁边那棵树,不认识了吧?"
李圆圆不说,冯雪霜真不认识了,眼前这棵树枝繁叶茂,如一把大伞覆盖了整个茶座。
"啊,那时它才一人多高!"冯雪霜说,"有一次我们把毛巾搭在树杈上,我一扯,还扯下来一个火柴盒!"
那是李圆圆和冯雪霜井水冰西瓜的甜蜜夏天。
井里的西瓜失踪了两回,李圆圆和冯雪霜决定把捞西瓜的时间提前,演出结束,脱了服装就来,吃完西瓜,就在井边卸妆。那天的西瓜特别大,两人吃完都弯不下腰了,一弯腰,西瓜就咕地从喉咙里冒出一块来。两个画着柳眉杏眼桃腮粉面穿着戏装的女孩在井边说笑打闹,待到半夜才想起来洗脸,冯雪霜把搭在树上的毛巾往下一扯,只听啪嗒一声,树杈上掉下来一个东西,她捡起来一看,是个红色的火柴盒。
火柴盒为什么会在树权上?
剧场后台备有卸妆油和洗脸池,除了李圆圆和冯雪霜,没有人会到井边洗脸。厨房通风不好,一做饭,油烟就顺着南风往这边吹,所以白天也基本只有江老头一个人在这里活动。难道江老头来井边洗菜还带着火柴?
冯雪霜把火柴盒打开,里边没有火柴,却有个卷着的小纸条,她就着厨房的灯光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字:"明晚散场去我家。"
冯雪霜看不懂,便把纸条递给李圆圆,李圆圆一看,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这会不会是特务接头暗号?"她说,"我们赶快走,我去报告团长!"
接下来的事是李圆圆第二天告诉她的。
团长见了纸条,叫李圆圆把火柴盒放回原处,不要声张,他派人守在暗处监视。天快亮时,一个人影走过来,她在树下站了会儿,手一伸,把火柴盒抓走了。这个人回了一趟宿舍,然后出来,若无其事向舞台走去。舞台上有人开始咿咿呀呀吊嗓了。
这天上午,团长召集共青团员秘密开会,李圆圆是新团员,也参加了。会议的内容是--抓奸!
李圆圆目标小,负责盯梢,演出散场便跟着这个人,看她往哪里去。后面几个男武功演员守在她去的地方,掐好时间,破门而入,将狗男女捉奸在床!
团长说,多去几个武功好的,我早料到是谁,狗日的不多去几个还扳不倒他!
这说的当然是那个狗男。狗男是谁,团长不指名道姓,大家也都不说,但是,李圆圆知道狗女。
"你猜去拿火柴盒的人是谁?"
冯雪霜摇摇头。
"是甘玲!"
"甘玲老师?"冯雪霜大惊失色。
甘玲是团里的女一号,《红灯记》里演李铁梅,《沙家浜》里演阿庆嫂,《刘胡兰》里演刘胡兰。最近团里排十年来第一个古装戏《小刀会》,甘玲当然又演周秀英。甘玲是冯雪霜此生见过的第一个美女,身材不高不矮,脸蛋不肥不瘦,都说甘玲身段嗓子一流,但团长说甘玲最厉害的是眼睛。甘玲眼睛不大,毛茸茸睫毛丛生,垂眼一泓秋水,抬眼波光粼粼,若是生了气,眼睫一挑,眸子里剑影刀光,寒气逼人!甘玲出场亮相,锣鼓点响起--吧、嗒、仓--刀光剑影应声而来,不偏不倚正落在仓这一声上!这一声后,剧场哗的就是泼水一样的掌声。甘玲征服的不光是观众,还有跟在后面,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拿刀的小龙套冯雪霜。
冯雪霜很喜欢看甘玲,甘玲却不怎么看她。甘玲是从外地剧团调来的,她嫁到远青来,丈夫却又当兵去了海南岛。甘玲生孩子后,便把她妈接了过来,一家人在宿舍做饭炒菜,过自己的小日子,和团里人关系并不密切。
甘玲拿的这张纸条,白纸黑字,明显是男女奸情,她在明处,别人在暗处,抓她的奸,等于瓮中捉鳖。然而,这次抓奸却没有成功,原因出在冯雪霜身上,冯雪霜干了一件在剧团六年唯一一件出格的事。
李圆圆望着那棵大树,突然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你那档案怎么来的了!"
5
冯雪霜和李圆圆在茶座喝茶聊天,总觉得还有第三者在场,第三者不是别人,就是罩在头顶的大树。冯雪霜、李圆圆,还有树,他们都是事件的亲历者。
李圆圆说:"当时你做的这件事是写进了档案的。那天开大会,记得吗?"
这件事就是指冯雪霜告密,她把消息透露给了甘玲,导致抓奸失败。
李圆圆把晚上的行动告诉了好朋友冯雪霜,冯雪霜的心顿时咚咚咚直跳。美丽傲气的甘玲马上要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被人摁在床上,而这一切都是她冯雪霜引起的,如果没有那棵树,那条毛巾,就不会有那个火柴盒,也不会有甘玲的约会,更不会有抓奸!那么谁该去救甘玲?当然只有冯雪霜自己!
冯雪霜顾不上想更多,她趁人不备,急急忙忙跑到甘玲房间说了一句话,然后扭头就走。她说:"他们晚上要抓你,你不要出去!"
抓奸队伍守了一通宵也不见甘玲行动,怀疑走漏了风声,却不知道漏在哪个环节,如果不是几个月后甘玲自我暴露,泄密的事情就过去了,冯雪霜就安全了,但是偏偏潘将军家里出了事!
火柴盒事件之后,冯雪霜和李圆圆偷偷猜测过谁是放火柴盒的人,谁?两人一致说:潘将军!这个团里,除了潘将军,谁也配不上甘玲!
潘将军是《小刀会》里的角色,由团里的男一号扮演,男一号武功高强,扮相俊朗,正好也姓潘,大家从戏里延伸到戏外,也叫他潘将军。
潘将军住在剧团外面,他老婆是医院护士,常值夜班,有天值夜班回来,老婆在床上发现了一只女人用的发卡,盘问老潘无效,她便拿着发卡在甘玲门前指桑骂槐。和所有人思维一样,潘夫人认为潘将军能看上的只会是甘玲。
骂了半个时辰,甘妈妈听不下去,就出来阻止。潘夫人见有人接招,便提高了嗓门:"我骂你们家人了吗?我家老潘说了,甘玲一副阴冷相,白送他都不要!"
本来她是要气气甘玲,谁知甘玲士可杀不可辱,她一推门站了出来:"把老潘叫来!"
甘玲指着老潘问:"你说的白送都不要吗?"
"我、我......"
"说没说?"
"我、我,"潘将军看着甘玲,一跺脚,说,"嗨,我这不是为你好吗!"
甘玲抬起胳膊,啪的一耳光打过去:"你敢说你没要?"
这一天全剧团召开大会,让甘玲和潘将军交代他们的奸情。潘将军低头一声不吭,甘玲却仰面有问必答。
大家七嘴八舌追问:"你们怎么开始的?"
"生孩子那年,满月后,我奶水堵了,你们说找个力气大的来吸,把他找来了。这以后就经常来找我。"
"吃上瘾了,他妈的!"大家恨恨地说,"怎么约会的?"
"他写条子装在火柴盒里,放在井边的树杈上,我再去拿。"
"杨子荣送情报,你们演《智取威虎山》啊!"
"在哪里约会?"
"有时候在他家,有时候在团里。"
"团里?我们眼皮底下?团里什么地方?"
"舞台侧幕边。我先到后门等他,他再背我过去。"
"为什么要背?"
"这样听起来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众人哄笑起来:"哈哈,原来是猪八戒背媳妇啊!"
"严肃点!"团长插话了,"我问你,上一次我们要去抓你们,你知道了没有去,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会场安静下来,大家一齐看着甘玲,甘玲不说话,两眼在人群中搜了一遍,最后目光停在冯雪霜身上。
"是你,冯雪霜?"团长问,"那天你没有开会,谁告诉你的?"
见冯雪霜低头不语,他又问:"是不是李圆圆告诉你的?"
"不是!"冯雪霜打定主意给甘玲报信时就下定决心,决不出卖李圆圆,她抬起头来,说,"不是她!"
"那是谁?说!"
团长一拍桌子,冯雪霜吓得哇地哭了出来,她编不出谎话,只是大声说:"我不告诉你!不告诉你!不告诉--你!"
会场顿时有点乱,大家说,这丫头疯了吧?平时老实巴交的,今天反了啊!
这时,外面传来警笛声,团长这才站起来,说了一句令所有人心惊肉跳的话:"我们已经报了案,老潘破坏军婚,马上要去坐牢!"
男女关系的故事谁都爱听,借机整整这两个高高在上的角儿,大家很开心,但一说坐牢,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潘将军罪不至此啊,团长这一手太狠了!
此时场面一片混乱,人们纷纷站起来朝外走,嘈杂声中,团长吩咐:"甘玲作风败坏,乱搞男女关系,要写进档案。还有冯雪霜,是非不辨,没有政治觉悟,小组要做个鉴定。"
团长的话没有几个人听见,大家都在看潘将军,潘将军在众人的注视下,被几个警察推搡着走了出去!
李圆圆拉着冯雪霜的手说:"那天是潘将军救了场啊!我坐在那里,腿不停地发抖,摁都摁不住!你如果说出我的名字,我恐怕当场会昏倒在地!"
冯雪霜说:"你指的档案就是这个吗?那也只能说我没有觉悟,不是作风败坏啊!"
"会不会搞错了呢?"李圆圆说,"你想,那天那么混乱,如果写错了呢?或者档案装错了呢?"
是啊,谁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档案,什么时候跑进来一样东西,跟自己有没有关系,你自己怎么知道呢?
李圆圆的话让冯雪霜豁然开朗,她冯雪霜这件衣服和甘玲混在一起,到底还是染了颜色啊!她想了想,说:"如果是装错了,那甘玲的档案就应该写的我的内容,政治觉悟什么的,只要一看她的档案就清楚了,是吗?"
"是啊是啊!"李圆圆连连点头,"剧团解散前,甘玲就调走了,和她老公在一起,她老公是我们这里人,他们去了哪里,下次我帮你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事情清楚了,冯雪霜心里一阵轻松,但想起潘将军,她又叹了口气,说:"潘将军现在怎么样了?我们去看看他吧。"
李圆圆也叹气道:"潘将军真是可怜啊,他脾气犟,在监狱里打架,又加了两次刑,出来时腿都瘸了。他老婆跟他离了婚,他在远青待不下去,后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冯雪霜在远青待了几天,听了太多的悲欢离合,相比之下,她的人生太安稳了,作风败坏几个字潜伏在她的档案里三十年,居然没有带来更大的灾难,她真是太幸运了!
离开远青时,李圆圆气喘吁吁赶到车站送她,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塞到冯雪霜手里,说:"不能让你白跑一趟,拿回去吧,看有没有用。"
这是一张证明,上面写着--冯雪霜同志在远青县文工团工作期间,作风正派,无任何不良行为。特此证明。
下面是剧团十多个人的亲笔签名。
6
冯雪霜回家了,公休假还没有休完,她决定利用这几天时间处理一下工龄的事。她先去找省人劳厅,人劳厅在省政府大楼,别人占一层楼,它占两层,人劳厅是个很大的厅。
冯雪霜找到管她这事的办公室,把情况一说,办公室的人朝里指了指,让她去找处长。处长正在接待一个漂亮女人,漂亮女人和冯雪霜差不多年纪,也在说档案的事。
漂亮女人说:"我的档案就放在人才交流中心两年,这也是你们成立的机构啊,怎么就算没工作了呢!"
处长很和蔼,说:"你听我跟你解释啊,只有两种情况把档案放在人才交流中心:一是大学毕业生,大学毕业生没有找到工作,学校不保管档案,就放到人才交流中心来,找到工作再把档案转到工作单位;再一种是下岗职工,你没有工作了,或者单位不存在了,档案就交人才交流中心保管。你把档案放在人才交流中心,就等于自动放弃了工作--"
"这太荒唐了!"漂亮女人说,"当时人才交流中心为什么托管档案?就是为了人才流动时保留你的身份和工龄。很多人离开单位出来闯荡,都把档案放在那里,现在单位需要他回去,难道以前的工龄就一笔勾销了?"
处长还是很和蔼:"你听我跟你解释啊。你不属于大学毕业生,也不是下岗职工,但是你把档案放在了人才交流中心,你后来的工作就是重新就业,你的工龄就要重新算。"
"如果这样,你们还成立人才交流中心干什么?我还托管档案干什么?我还不如自己拿着,省得每年交六百块钱托管费!当初托管档案时你们人才交流中心信誓旦旦地说,身份不变,怎么现在不认账了呢?"
"我们是不会那样说的,肯定是你理解错了。哈哈。"
漂亮女人和处长,一个很生气,一个很和蔼,说了半天没有结果,女人怒气冲冲走了。
轮到冯雪霜,处长还是很和蔼。
"你那剧团可能属于临时借用,档案里没有手续,是不能算工龄的。"
冯雪霜按老公说的回答道:"那是招工,不是调动,当然不会有调令。"
"招工也要有个手续啊,是不是?"处长笑道,"你从哪里出去,哪里进来,要能看出痕迹啊!"
这冯雪霜也有准备,她在远青县档案馆查到了文工团当年招工的材料,有一份招工花名册。
"有当时的招工花名册,一共是十个人,在县档案馆存着,这可以吗?"
"这个,你把花名册复印了,档案馆盖个公章,寄过来我们先看看,好不好?"
"行。"冯雪霜很高兴,想不到这个问题解决起来这么容易。她回去给李圆圆打个电话就行了。
冯雪霜出办公室时,看见刚才那个漂亮女人还没走,正站在走廊里打电话,冯雪霜不禁回头再看了看那间办公室,心想,人劳厅真是个不一般的机关啊,说你工作没了,就是没了,说你工龄少十年,这不,马上就少十年!
冯雪霜上班时又去了趟单位人事处,既然李圆圆费那么大周折找了剧团那么多人签名,她也就试着碰碰运气吧。
没想到,人事处的陈大姐看了这张纸满脸不悦:
"这是什么?什么东西往我这儿送?"
"这是我们剧团一些老人给我写的证明。"冯雪霜赔着笑脸,说,"上一次,我在这里看见我档案,上面写着作风败坏......"
"谁让你看的?你瞎看什么?"陈大姐语气很严厉,"那是你看的吗?"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冯雪霜忙解释,"也就随便瞟了一眼,不是有意的。"
"随便瞟就瞟出那么多事来,你要认真看还了得!"
"真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冯雪霜连连道歉,她指指那张纸,说,"您看这,能不能用得上?当年那档案也不知怎么回事,弄错了。我们剧团的人都可以作证的。"
"你的意思是,有了这个,你档案里的就不算数了?"陈大姐斜了她一眼,说,"这么方便,那还要档案干什么?以后谁都拿个条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种招,也亏你想得出来!"
陈大姐手一扬,把那张纸扔在冯雪霜脚下。
"不是这个意思,陈大姐。"冯雪霜把纸捡起来,在远青的种种见闻一起涌上心头,她拿纸的那只手禁不住有点发抖。"档案真的是写错了!剧团已经不存在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多年的冤假错案都可以翻,我为什么就不能证实一下自己的清白呢?"
"冯雪霜啊,我说你真是。"陈大姐语气缓和了点,"档案是历史资料,你说否定就可以否定?你拿的这是组织证明吗?盖有大红公章吗?你也年纪不小了,怎么办事情这么儿戏!再说了,谁没事看你档案啊,我还不知道你刚才说的事是真是假呢。"
"没看见它也在那儿写着呀!现在我还在,我还可以解释,将来我不在了,这事就更说不清了。现在连我老公也怀疑我,我说的和档案里写的,他会相信谁?当然是相信档案。"
"算了算了,我跟你说,这事真不是我们单位管得了的,我这还忙着呢。"陈大姐摆摆手,去拿桌上的电话,扭头又叮嘱一句,"出去把门带上。"
回到家,冯雪霜把陈大姐的话又想了一遍,很快她就想明白了,档案是一件既严肃又严密的事情,你没头没脑拿张纸去这不是冒傻气吗?
自从冯雪霜去了远青,老公对她的态度冷淡了很多,他回家就面对电脑下棋,似乎有意不给冯雪霜解释的机会。其实冯雪霜不想解释了,她把那张证明放进了梳妆台抽屉,她不打算给老公看。解释是需要基础、需要氛围的,自从那天晚上老公脱口说出她不是处女的话后,冯雪霜就不想对老公解释了。夫妻俩都不再提档案的事,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倒也平静。
冯雪霜给李圆圆打电话,想让她去档案馆复印剧团的招工花名册,不待开口,李圆圆先说话了:"我正要找你呢。我打听到甘玲的下落了,你猜她现在在哪儿?"不等冯雪霜回答,她自己接着说开了,"她就在你们那个省,跟你一个城市。你说巧不巧?你怎么跟她那么有缘分呢?甘玲现在退休了,是省政协委员,听说还很红,你不知道?她老公在你们省里当个什么官,权力很大!"
"什么宫?"
"这不清楚,反正管着不少人。"李圆圆说,"你老公不也在机关吗?他那里肯定有通讯录。"
冯雪霜本来不想和老公提剧团的事,这一下也不得不提了。
晚上吃饭,趁两人面对面坐着,冯雪霜小心翼翼开口了:
"省政协委员里是不是有个叫甘玲的?女的,退休了。"
"有,怎么了?"
"太好了,到底找到她了!"冯雪霜松了一口气,"她以前是我们剧团的,我的档案就是和她搞错了。"冯雪霜把抓奸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说,"如果她的档案里有个没有政治觉悟的鉴定,那就是我的。你帮我查查她的电话好码?我想去见见她。"
冯雪霜说完,老公半天没有说话,他手中的筷子停在一盘辣椒肉丝上空,几秒钟后,筷子啪的一响摔在了桌上。
"有完没完?!"老公勃然大怒,"你还要把这屁事捅到省里去?你还想让甘玲承认是她作风败坏?你自己档案都看不到,还想看人家的档案?你是不是疯了?"
冯雪霜看着老公的脸,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7
冯雪霜想,老公虽然态度不好,但话却句句在理。甘玲怎么可能承认自己作风败坏呢?再说,档案的事也无法证实,就像那个老鼠商量给猫挂铃铛的故事,听起来不错,谁去挂却是天大的难题。你认为一看档案就清楚了,但是怎么看?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一点可能性都没有的事还天天琢磨,她真的是疯了!
冯雪霜再一次劝自己把这件事放下,不想了不管了,作风败坏就败坏吧,档案里败坏了三十年,她冯雪霜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话虽这样说,四处寻觅的甘玲忽然近在咫尺,这难免不让冯雪霜心里常起波澜。今天李圆圆的快件到了,是远青县档案馆复印的剧团招工花名册。冯雪霜先拿给单位的陈大姐看,陈大姐说,是省人劳厅让你交的复印件,你还是去给他们看吧。
冯雪霜刚要离开,心里忽然一动,陈大姐管人事,应该和省机关比较熟吧?她顺嘴就问:"陈大姐,有个省政协委员甘玲你认识吗?"
"哦,你是说省委组织部詹部长的爱人?"陈大姐摇摇头,反过来问,"你认识她?"
"认识。"甘玲的信息又清晰了一点,冯雪霜脸上有了笑容,"我们原来在一个剧团,我那档案写的作风败坏--"
"别跟我提你那档案!"陈大姐摆摆手,走到一边去,边走边嘀咕,"都快退休的人了,还管档案里写什么,不可理喻!"
陈大姐的话被冯雪霜听在耳里,她低头一笑,并不生气。在这件事之前,她对档案还一无所知,现在,她有点明白档案是怎么回事了。
你的档案和你的房子车子不一样,说是你的,但绝不属于你,你知道你的房子车子是什么样子,但是你的档案你绝对说不清楚。你的房子车子归你自己用,而你的档案你碰都不能碰!你的档案是给别人看,给别人用的,至于别人怎么看你的档案,怎么用你的档案,统统不经过你。想清楚了这些,再见搞人事工作的人,冯雪霜会莫名其妙地胆怯。为什么搞人事工作的不愿意理人?很简单,你看到的他是他,他看到的你却不一定是你,他掌握着你的全部秘密,你知道的和你不知道的,属于你的或者不属于你的,你和他的位置根本不在同一个水平面。
冯雪霜拿着远青县档案馆的复印件再次去省人劳厅。今天省政府门口来访登记的人很多,队伍都排到门外了,冯雪霜跟着排过去,刚巧前面站着的是上次见过的漂亮女人。
漂亮女人与冯雪霜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说:"又来了。"
冯雪霜说:"我来送个材料。你呢?怎么样了?"
漂亮女人点点头:"办好了,我来取材料。"
冯雪霜很意外,上次在人劳厅,那个和蔼的处长说得斩钉截铁,一点余地都没有,仿佛这事能成,太阳就得从西边出来。难道太阳真的能从西边出来?
漂亮女人说:"那一次以后我差不多天天来,今天送个材料,明天送个证明,怎么说都不行。后来有个朋友知道了,说,只要是人办的事,我就不信有办不成的!他认识厅长,约出来吃了一顿饭,这不,今天那个处长就给我打电话,说办好了,让我来取材料。"
人事就是人的事,说难就难,说简单也简单。
果然,漂亮女人在处长那里只待了两分钟,和蔼处长交给她一个牛皮纸袋,又和蔼地把她送到办公室门口。
冯雪霜也只待了两分钟,和蔼处长打开她的复印件一看马上就塞了回来。"这个不行,一张纸这么多人,还是手写的,太不正规了!"
冯雪霜一听就急了,忙说:"那时的表格都是手写的啊!您看,这么多人,这不可能是假的吧?"
"你的信息在上面就几个字,姓名性别年龄,这么简单,来龙去脉都没有,这怎么能说明问题呢?"和蔼处长边说边锁抽屉,"不好意思,我还有个会,你慢走啊。"
冯雪霜就这样被打发走了。
就这样走了?冯雪霜不甘心,漂亮女人的朋友说,只要是人办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可是冯雪霜实在想不出她这事的转机在哪里。她在远青县档案馆查过,剧团招工的文件只有这张表,别的她也变不出来了。打电话?给谁打?给李圆圆打没用,冯雪霜变不出来的李圆圆也变不出来。给老公打?也没用,老公说,他是省级部门的下属,想搞定人劳厅,除非省市级隶属关系倒过来!
冯雪霜沿着省政府门外的人行道慢慢往前走,不知不觉,一条大路横在面前,人行道断了,向右拐进绿荫深处。大路对面是省委机关大楼,这条路夹在政府和省委中间,通往他们的宿舍。
面对这条路,冯雪霜突然想起甘玲来。前两天甘玲还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今天已经有鼻子有眼了。现在,甘玲就站在那个绿荫深处,手里还握着一根线,把冯雪霜使劲往里扯!
冯雪霜就朝甘玲走过去了。
省机关宿舍有个常委大院,甘玲就住在这里。常委大院门口有武警站岗,冯雪霜把身份证递过去,说:"我找组织部詹部长的爱人甘玲,我是她的同事。"
8
冯雪霜终于见到甘玲了。
甘玲住的是一幢三层楼的小别墅。冯雪霜在一楼客厅坐着,抬头见二楼走廊边两只白色软底鞋翻飞,犹如过来一排细浪,她忙站起身来--不用猜,这是甘玲的台步。甘玲的台步像练了轻功,一点声音都没有,她上身纹丝不动,脚下却步步生烟走得飞快。只要她出场,台下总有人要站起来看,看她脚下是不是真装了滑轮,因为她不像是在走,像是在滑。
甘玲走着当年的台步过来了,她上下打量着冯雪霜,凑近看一眼,退后又看一眼:"冯雪霜啊,你要不说你是冯雪霜,我是一点都不认识了!"
三十年,冯雪霜从女孩变成中年妇女,甘玲却从周秀英变成了杨贵妃--假如杨贵妃能活那么久的话,冯雪霜认为应该就是甘玲现在的样子。很多人认为漂亮的女人老了比别人更惨不忍睹,其实是你还保留着她当年的印象,比较别人,漂亮女人的反差更大。所以,一个人当美女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当美女。甘玲就是一辈子的美女。周秀英虽然漂亮,但也疆场厮杀血雨腥风是朵苦涩的菊花,杨贵妃却养尊处优万千宠爱是一朵富贵的牡丹,甘玲还是和过去一样傲气,,但这种傲气已经收敛了光芒,变成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威仪了。
"请坐请坐,"甘玲拉冯雪霜坐在沙发上,"你们那拨孩子里数你最有出息,不声不响就考上大学了。"
据说冯雪霜离开剧团后,甘玲常对人说这句话,李圆圆说那是因为出卖了冯雪霜良心不安。冯雪霜却觉得无所谓,她泄密给甘玲时没有想那么多,事情是自己引起的,告诉她自己才会安心。
那件事发生后,甘玲去海南岛探过一次亲,回来还给冯雪霜带来一个椰子。冯雪霜把椰子拿去和李圆圆分享,两个女孩看着圆滚滚的椰子发愁,这么重这么硬,怎么吃?最后,厨房的江老头把椰子放进一个木盆,拿把斧头啪嗒劈成两半。两人从木盆舀一勺尝尝,喝了一口哇地都吐在地上--一股馊味!甘玲路上这么远,带回来都坏了呀!
多年后冯雪霜去海南岛旅游,每天喝一个这样的椰子水,这才知道,椰子就是这个味道。可怜甘玲千里迢迢带回来的椰子,竟被她和李圆圆当场扔了!
潘将军被抓走后,团里人背后都说甘玲心狠,恩爱几年,竟然连眼泪都没掉一颗!只有李圆圆眼尖,她告诉冯雪霜,《小刀会》里周秀英哭潘将军那场戏,甘玲流的是真眼泪!潘将军是B角,周秀英送他上战场时卿卿我我,甘玲演得很敷衍,执手相看,手搭在一起,身体却恨不得隔开十万八千里,但潘将军战死沙场,噩耗传来,甘玲却哭得惊天动地,她把站着的搓步改为跪着,"潘将军--"甘玲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引得全场一片抽泣!
显然,夸冯雪霜出息只是个引子,甘玲并不想提剧团的事,她说:"人还是要读点书,多读书,多学习,才能进步。哦,冯雪霜,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
冯雪霜刚要回答,楼上传来电话铃声,"对不起,我上去接个电话。"甘玲走着台步,一溜烟上楼了。
甘玲走后的空当里,冯雪霜紧急思索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她刚才是被甘玲手上那根线拉进来的,根本没有想来了干什么,怎么说话,说什么,现在她想,我是为档案的事来的吗?是,档案的事能说吗?不能;不能那我来干什么?
冯雪霜心里还没有头绪,甘玲一溜烟又下来了。
"真对不起,我这几天正忙。你坐你坐,喝口水。"甘玲递过来一瓶矿泉水。"你学的是声乐吧?你一走,团里人都说,这么好一条嗓子,来了一次都没用过,浪费了。"
"我唱过导板的。"冯雪霜不好意思地说,"甘玲老师,那次您演刘胡兰,导板就是我唱的。"
导板是主角在幕内唱的,调子又高又长,团里为了让主角养精蓄锐,就会临时找人喊一嗓子。冯雪霜幕内唱:"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胡兰子我爬山涉水送亲人上前线--"
锣鼓一响,甘玲踩着点上场了,她接着唱:"带着千层底的军鞋,揣着玉米面的干粮,盼亲人英勇杀敌,杀尽阎匪早回家乡......"
"哈哈,是啊,还真有那么回事。"甘玲笑了起来。她又问,"你上学唱的什么?是民族还是美声啊?后来干什么工作呢?"
她刚问完,电话又响了。
"对不起,我去接一下。"甘玲趟着浪花似的台步走开了,走几步又止住,她扭头对冯雪霜说,"来来,冯雪霜啊,我们上楼聊吧。"
二楼是一个巨大的工作间,墙上挂的,地上扔的,全是国画,屋子中间有一张比双人床还大的桌子,铺着一幅没有画完的八尺山水。莫非甘玲不唱戏后改学了美术?她现在是画家吗?正想着,甘玲对着电话说话了:"不用不用,场地已经准备好了,他们正在布置--不是那儿,是省博物馆--对,不用了,谢谢你啊!"
甘玲接完电话走过来,她指着一屋子的画说:"看看,这都是我画的,退休了没事干,就拜了个大师画了两年。过几天我要办个画展,忙得不可开交呢!"
"甘玲老师现在是画家啊。"
"嗨,画着玩!"甘玲说,"我拜的大师真不错,他是省画院的副院长,在国内都有一定影响,轻易不收徒的。刚才我们说什么了?哦,你在哪儿工作?"
好像专门不让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一样,这时甘玲的手机又响了。冯雪霜忙站起身来,她觉得来得不是时候,也想告辞了。
"甘玲老师,您先忙,我下次再来看您。"
"等一下等一下。"甘玲一只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冯雪霜坐下,她拿起电话边说边往里边屋子走。
等别人接电话是件无聊而尴尬的事,你的脚可以东走西走,眼睛可以左看右看,唯有耳朵没有开关不知羞耻地要捕捉别人的声音。冯雪霜的耳朵最近对一个词格外敏感,那就是--档案。甘玲一边说一边关门:"我家老詹说了,你的文凭不行,档案得重新做。"别的话都听不见了,这一句话被关在门外和冯雪霜待在一起。
档案--重新--做?
冯雪霜最近和档案斗了几个回合,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对手,今天她疲惫不堪快要放弃了,忽然听到这样一句话:档案重新做。档案还可以重新做?像捏泥一样,你想方就方想圆就圆?冯雪霜又想起那个漂亮女人说的话:只要是人办的事,就不信有办不成的。原来,档案的差别不在档案本身,在人,对冯雪霜来说,档案是铁打的,对甘玲来说,它就是泥捏的!
冯雪霜原来对老公有一肚子抱怨,现在她承认老公句句话都是对的,自己的确是幼稚可笑,是疯了!甘玲档案里不可能有作风败坏几个字,也不可能有缺乏政治觉悟几个字,她的档案有什么要看她是否乐意,总之,她的档案跟冯雪霜一点关系都没有。
甘玲打完电话从房间出来,看见冯雪霜站在楼梯口一副要走的样子,也不再挽留,她拿出一张请柬给冯雪霜说:"过几天我的画展,你一定要来啊!"
9
冯雪霜把甘玲的请柬塞到梳妆台抽屉里,她对那些画啊字啊什么的不感兴趣,压根没有去看的打算。
可是几天后,冯雪霜正在办公室待着无聊,老公突然打来电话来催她:
"今天该看画展了啊!"
"什么画展?"冯雪霜已经把这事忘记得干干净净。
"甘玲的啊,她给你的请柬,我在抽屉里看见了,就是今天下午啊!"老公说,"就一张请柬吗?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要看就拿着请柬去吧,我不想看。"冯雪霜很奇怪,老公和她一样,对美术一窍不通,怎么突然想起要看画展了。
"你上班不是没什么事吗?一起去吧,我来接你。"老公说完就放了电话。
冯雪霜还是不想去,上班虽然无聊,但至少还安静。去那个画展人来人往,见了甘玲还要应酬,实在是比无聊还要无聊。平常她对美术不感兴趣,现在又加了一层,好像是对甘玲也不感兴趣了。
老公飞快地到了楼下,冯雪霜却没有动身的意思,平时冯雪霜出门磨蹭,老公会像只电动老鼠一样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嘴里不停催她快点快点,今天老公却出奇地体贴,他从车里打电话上来,慢慢开导,循循善诱:
"你知道甘玲的老公是谁吗?是省委组织部长!平时你想见他等于痴心妄想啊!"
"我不想见组织部部长。"
"是啊,你是不想见,而且他今天也不一定在。但是想见他的人今天一定会去。"老公说:"我说这国画是不是特别好学啊?现在的老干部好像谁都会画两笔,那个甘玲学两年她就敢办画展,真要把国画的名声都搞坏了。"
"知道她画的不好你还去看?"
"谁是去看画的呢?人家给了请柬不去,这是不给面子,不捧场啊,你去了她不一定记得住,你不去人家肯定是记住了。"
听着冯雪霜那边没有声音,老公又说:"老婆,我在官场混,认识个组织部部长不多余吧?"
冯雪霜说:"你不是说他今天不一定去吗?"
"但是今天是个机会,以你跟甘玲的关系,这次不认识,下次就会认识。再说,今天去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什么时候会有用,谁知道呢?还有你档案的事,甘玲是你同事,你剧团算不算工龄,不就他们一句话的事儿吗?"
后面这句话说得冯雪霜心里一动。漂亮女人只是和厅长吃了顿饭,事情就办成了,组织部部长是谁?是管厅长的人啊!冯雪霜进剧团的事甘玲一清二楚,是不是正式调动,她也可以作证,有她一句话,谁还敢说别的?十年工龄不短,它是办内退的关键,冯雪霜无法抗拒这个诱惑。
"好吧,我这就下楼。"冯雪霜对老公说。
说服了冯雪霜,老公很高兴,又说:"老婆,你抽屉里那张证明我看见了,我相信你。"
冯雪霜胸口忽地一热,手一软便把电话放下了。这时的冯雪霜说不出话来,她怕一张嘴声音就会哽咽!
她千里迢迢跑到远青,费尽周折只带回一张纸,这张纸没有函头,没有公章,单位人事说没用,她也真以为没用,如果不是怜惜李圆圆跑得辛苦,她差点就把它扔了。--幸好她没有扔,当所有人都认为它没有用的时候,现在,它到底还是有用了。
冯雪霜放下电话,收拾好包准备下楼。下班时间未到,电梯里只有冯雪霜一个人,经过七楼时,电梯门开了,人事处的陈大姐拉着拖箱站在外面。冯雪霜怕电梯门夹着她的箱子,便伸手替她按住门。
"出差吗?陈大姐。"冯雪霜问。
陈大姐摇摇头,说:"我退休了,今天来收拾东西。"
冯雪霜哦了一声,正想说点什么,却见陈大姐抬起头来,专心地去看电梯跳层的数字,这架势明显是不想和她搭讪了。
莫非陈大姐被她纠缠烦了,怕自己再跟她说作风败坏的事?冯雪霜想,其实她已经对这事不感兴趣了,老公的电话让冯雪霜清醒过来,档案里的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她顾不了这许多了,眼下该考虑的是档案里她的工龄,而不是档案里的她是否作风败坏。
清醒过来,冯雪霜甚至有点庆幸,好在她只是个唱歌的,好在她一生无所求,好在作风败坏说到底只是个作风问题。可是,如果她从政呢?如果她争强好胜呢?如果是比作风败坏更坏的词呢?那,冯雪霜这一生是不是就毁了?多少人到死也不明白:自己这么努力,这么忠诚,这么披肝沥胆赴汤蹈火,怎么就不被重视,不被重用呢?那些壮志未酬死不瞑目的人里,难道就没有过档案作祟,没有过冯雪霜这样的阴错阳差吗?这还是无意,若是有意呢?一份档案要经过那么多双手,某双手塞进点什么,你能知道吗?
想到这些,冯雪霜惊出一身冷汗,这该死的档案又害了多少人呢?
好吧,如今陈大姐也走了,那就当自己从没有去过人事处,从没有看见过作风败坏几个字吧。
冯雪霜知趣地把视线移开,低头只看地下。电梯里只有她俩,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一个看电梯数字,一个看脚下,两人默默往下坠。
一楼到了,冯雪霜侧过身子,照例按住门,让陈大姐先走。陈大姐面无表情,路过冯雪霜身边,突然说了一句话:
"档案里那张纸我帮你抽出来烧了,以后别再问作风败坏的事了。"
冯雪霜呆呆地看着陈大姐,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跟着陈大姐机械地走出电梯,走过大厅。外面是晴天,阳光斜射进来,冯雪霜的心里一点点亮堂起来,她紧跑几步,追上去叫道:
"陈大姐--"
陈大姐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姓陈,我姓沈,沈阳的沈。"
陈大姐走了,冯雪霜还在原地发呆,她没有想到,那张那么神秘,那么神圣,那么不可一世,随时可以主宰她命运的纸,竟然如此脆弱!看着陈大姐将要消失的背影,冯雪霜甚至有点失落,她曾经为这张纸万般揪心,想不到最后竟是一场儿戏!
这个本可以波澜壮阔的故事,一开始张冠李戴,可惧可畏,就像陈大姐本人;现在,它也随着陈大姐的身影一拐弯不见了,于是,档案里的故事戛然而止。
档案里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如果你有更精彩有趣的民间故事想投稿赚稿费,欢迎联系小编哦QQ2228454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