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香
怪 宠
这天,住在孤松镇上的张济安和老婆陈燕又怄了气。看到老婆摔门而出,张济安也没当回事,继续在桌上那只装满乒乓球的纸箱里摸来摸去。本以为老婆在外吹吹风消消火,自然会回家,哪想十几分钟后,听邻居说她竟去了黑风岭方向,张济安登时方寸大乱,撒丫子开追。
能不慌吗?黑风岭谷深林密,路陡难行不说,翻过岭再走上一阵子,就是老婆的娘家。见闺女哭哭啼啼一个人回来,至今都不待见他这个姑爷的老丈人要不拎棍子打上门,揍他个满地找牙哇哇叫才怪!张济安越琢磨越胆突,一头扎进獾子谷,打算抄近路劝下陈燕。
张济安和陈燕结婚已有4年。4年前,两人相识相爱后,陈燕带他回老家认门。不等进院,陈老板张口就问:“有楼吗?”
陈老板,也便是陈燕的老爹。因总板着一张阶级斗争的老脸,没一丝笑模样,故张济安私下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
当时,张济安实话实说:“没有。”陈老板又问:“车呢?两轮三轮的不算。存款多少?”得知张济安有的只是长相和个头,陈老板老脸一沉下了逐客令:“长得帅有屁用?买东西又不能打折不能刷。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你也好意思娶媳妇?!”
此后,尽管陈老板横拦竖挡,可天性倔强的陈燕还是执意嫁给了张济安,半分彩礼都没要。结婚那天,陈老板警告张济安,今后胆敢欺负我女儿,哼,你自己掂量!说这话时,眼神如刀,以致害得张济安像落下了后遗症,一想起老丈人那凶巴巴的眼神就哆嗦,腿肚子直转筋。这不,刚爬上獾子谷的山冈,一脚没踩实,张济安就滚了坡,跟头把式地摔向谷底。
这一片,地儿偏,獾子多,所以叫獾子谷。獾子一多,那吃它的天敌,比如豪猪、灰狼和狗熊也多。万一磕个头破血流,血腥味必会引来群狼,那后果——
还真是怕啥来啥,“嘭”,张济安的脑门撞上了一块突起的裸岩。天旋地转之中,眼前金星乱飞。
“我、我发财了──”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作死。”
张济安额头挂彩,疼痛欲裂。踉踉跄跄尚未爬起,身前忽地多出一胖一瘦两个陌生男子。胖男子坨大,样子很凶,抬脚就踹。
“喂,你们是谁?凭啥打我?”张济安挣扎着喊叫。
是啊,双方素昧平生,无恩无怨,凭啥动手?胖男子一听,骂声“瘪犊子,少跟老子装傻充愣”,提起了一样东西。
怔怔望去,只一眼,张济安顿觉头皮发奓,骨子里发冷。
胖男子提在手里的居然是只少说也有一拃长、被撞得发了挺的土黄色草鞋底!
草鞋底,节肢动物,也叫花蚰蜒,就是生在阴湿处、身上长着15对30条腿的百足虫。瘦子气哼哼说它是老爷子养的爱宠。适才,他和胖子牵着它正在那块光滑的裸岩上晒太阳呢,张济安却从岭上滚下来,不偏不斜撞了它个正着,嗝屁了。
养蚰蜒当宠物,这也太另类太不可思议了吧?张济安扯着嗓子喊:“你俩是碰瓷的吧?你们要胡来,我可报警了。”
“碰你个头。”瘦子伸手一捏,便从张济安脑门上捡下几根蚰蜒的断腿来。
这回,证据确凿,张济安彻底傻了眼。
绝命彩
接下来,胖瘦两个家伙不再废话,一人扯住张济安的一根胳膊,双臂较劲喝声“瘪犊子,走”,径直将他扔下了数丈深的山坳。骨碌碌滚到底,还没停稳,胖男子紧跟而来,飞起一脚又把他蹬进了一个黑黢黢的山洞。
工夫不大,张济安渐渐适应了洞内的光线。乍能看清,几乎贴上鼻尖的一张核桃皮般的老脸就吓得他差点儿背过气去。
“你、你是什么人?”张济安颤声问。
核桃脸没有回答,顾自反问:“是你撞死了我的宠物?”
“你说那只虫子,草鞋底?”张济安强按心慌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我赔我赔,你开个价。”
“草鞋底也是一条命。自古以来,害命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核桃脸冷冰冰回道,“你也别说我倚老卖老讹诈你。这样吧,你自己赌一把,能不能走出这个洞,就看你的运气了。”
说话间,胖子和瘦子搬来一只木箱。箱内,装有数十个乒乓球。
那些乒乓球上写的不是号码,而是手脚屁股心肝肺等人体零部件的名称。瘦子正咧嘴嘿嘿歪笑:“对,玩法相同。我们老爷子忒仗义,你摸到头,把头带走;摸到屁股,屁股带走──”
“不不不,我不摸。”张济安顿时吓得浑身哆嗦,慌张后退。
胖子一把薅住他的脖子,哼道:“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摸!”
眼见退路已断,万难逃脱,张济安一咬牙,决定博一把。按玩彩规则,共7次机会,只要抓出脑袋肠肚两条腿,基本齐活,能走人了。可摊开汗涔涔的手掌一瞅,你猜乒乓球上写的是啥?
是“头发”两个字!
脑袋要没了,要头发有屁用?张济安暗暗叫苦,又摸出一个。
我去,还是边角料,指甲!
张济安横下心,抓出了第三个球。这下总算走了点狗屎运,是“臀”。可屁股上顶着撮头发也活不成啊,还得继续摸。
等第四个摸出来,张济安长了眼:脚丫子!
没有腿,脚丫子连不上屁股;没有腰,屁股连不上头;不,是头发。接下来,甭管再摸出啥,我都死定了。倒不如跟这三个不人不鬼的家伙拼了,没准儿还能博出条活路来。可这个想法刚从张济安脑瓜子里蹦出,就听核桃脸阴恻恻开了口:“胖头,麻秆,这小子准没憋好屁。快按住他,别让他溜喽!”
彪女人
完了,这回我死定了!
余光里瞄到胖子和瘦子凶神恶煞般扑上来,张济安突然想起了和眼前情景无比相似的一幕──
跟陈燕结婚后不久,他开在孤松镇上的电脑维修店就着了把火,把辛苦攒下的一点儿家底烧得一干二净。为给他筹集本钱重新开张,陈燕没少干苦活儿累活儿。大前年的寒冬腊月,一天,张濟安上街,恰巧碰到已怀孕六七个月的陈燕前面挺着个大肚子,后面背着扎满冰糖葫芦的草捆,踩着滑溜溜的冰雪跌跌撞撞地跑。身后,两个城管在追。真的,那时家里拮据得连辆三轮车都买不起。张济安看得眼泪哗哗淌,天天挖空心思琢磨该咋赚钱,让老婆少遭罪。结果,急中昏头,架不住哥们儿的圈拢,他走了“捷径”,学会了赌博。那天,他被两个赌徒拽进间破房子,不还赌债就剁手指头。紧要当口,陈燕来了,一把抢过菜刀,又“啪”地把自己的手拍到了桌上。
“浑蛋,别碰我老公。要剁就剁我的,要几根给几根,我老公的手得留着修电脑呢!”
当时,陈燕不管不顾豁出了命,跟现在没啥两样:“浑蛋,别碰我老公。谁敢动他,我就跟谁拼命!”
现在?现在是幻觉,老婆早回了娘家,咋会来獾子谷?张济安苦笑着摇摇头,绝望地闭上了双眼。自打涉赌事发,蹲了几天拘留后,张济安自觉没脸出门,一天到晚猫在家里研究彩票,巴望着大奖砸头。见他迷迷瞪瞪上了瘾,陈燕没少和他吵嘴。
“老公,你发啥蒙?快跑啊!”冷不丁响在耳边的这一嗓子,顿时惊醒了张济安。
这不是幻觉,老婆真来了!只见陈燕紧紧护住他,一头就撞翻了胖子:“让开,放我们走!”
“走?没门!”胖子嘴角一挑,拎起了大个头的草鞋底,“他撞死了老爷子的宠物,得赔!”
“这也算宠物?纯属讹人!”陈燕的嗓门陡高八度,继续舞舞乍乍往前冲,“谁是你们老爷子?叫他出来,看我咋拾掇他!”
洞内,哪还有核桃脸的影儿?胖子和瘦子也被陈燕震住了,拔腿开溜:“哎呀妈呀,这东北女人也太彪了!”
一场险情,就此化解。
原来,见老公沉迷玩彩,不求上进,陈燕伤心之下动了回娘家的念头。走到半路,她又站住了。男人是自己选的,好赖得认,更何况,张济安还没赖到要扔货的地步。还是回去吧,和他好好谈谈。可抄近路刚走进獾子谷,就听一个山洞里传出了吵嚷声,其中还夹杂着张济安不是好动静的叫嚷声。
不好,有人要伤害老公!于是,陈燕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而她不知道,此时,胖子和瘦子已追上了核桃脸。
核桃脸重重叹口气,说:“我儿子隔三岔五就跟我念叨,说他那姑爷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憋屈。我听得来气,就请了你俩帮忙,打谱好好修理修理他。”
“咱接着设局,收拾他?”胖男子问。
“算了算了,别吓着我孙女。看得出,燕子是真心稀罕他。”核桃脸说,“你俩找找人,托托关系,想法子把今晚彩票开奖的号码告诉那个瘪犊子。唉,就算帮我那乖孙女了,让她过上好日子。”
老照片
傍晚,张济安又坐在了那箱乒乓球前。刚闭眼伸手入箱,几个号码球就争着抢着往他掌心里钻。半夜开奖,被吹出的号居然和张济安摸到的全对上了,一个不差!
头奖加派奖,接近一千万哪!
可是,自打买彩近两年来,张济安破天荒头一次没下注,也没候到半夜看电视开奖。至于那箱号码球,全被他扔进了垃圾桶。次日清晨,张济安起了个大早,跟老婆陈燕去了菜市场,安安分分做起了小商贩。
一转眼,两年过去。
张济安夫妻俩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还有了自己的果蔬店。当然,陈老板也对姑爷慢慢转变了看法。这天,张济安陪陈燕回娘家,无意中翻出一本老相册,看到了一张老照片。
照片上的人,活脱脱就是在獾子谷照过面的核桃脸!
“他是谁?”张济安问。
“我爷爷,他可疼我了。”陳燕说,“可惜,在我认识你前,爷爷就去世了,不然他也会喜欢你。”
喜欢?张济安禁不住从头皮到脚跟一阵发紧,恍惚瞅见核桃脸的眼里倏地闪过一丝光亮……
选自《上海故事》20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