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深情

时间:2021-02-17 22:11:37 

南在南方

出   门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出远门,从陕西到山西晋城一个叫白沙的地方去下窑井,做苦力。

以前我没做过这种活儿,也没见过煤,小西对我说,那只是个粗活,没啥技术含量,只要有点力气就行了。

小西刚过十八岁就开始下窑井,挣了不少钱,可他总觉得不够。他的对象艾冬梅不想让他去,说是太危险了,要他留在家里和她成亲。他说:“我还没有把楼房盖起来,我还没有把彩电买回来呢,你就想用一根裤带拴住我啊。”

艾冬梅一本正经地说:“我又不是图这些才喜欢你的。”

小西说:“我喜欢你,我才下窑井,我想让你吃好的穿好的。”艾冬梅笑了,脸上有点红。

小西就当着我的面和艾冬梅抒情,他们以为我还不懂事。

我说:“小西,要不我们今天不走了,你和嫂子成亲去?”

小西像是惊醒了一样说:“我们走,再不走,赶不上火车了。”艾冬梅说:“那你早点回来。”

我看见艾冬梅的眼睛像一口水井映着光,一晃一荡的,我咽了一口唾沫。

我说:“艾冬梅哭了。”

小西说:“不管她。”

我说:“她都哭出声了,小西,你怎么这么心硬啊。”

小西说:“你以为我想当煤黑仔。下一年窑井尿三年黑水,两块石头夹个人,说不准哪天就成饼子了,还不是想跟她有个好日子过。”

车过黄河时,我看见它很细很窄,一点也不像书上说的那样壮阔。

小西呵呵笑,说:“书上说深圳遍地黄金,你为什么不去深圳?”

我懒得和他抬杠,一路上的景色让人着迷。

下了火车,再换汽车,终于到了那个叫白沙的地方。

我看见了高高的井架,看见了井架上面五彩的旗子,看见了黑黑的煤,还有和煤一样黑的同伴。

矿主看着我,说:“你的胳膊太细了。”说着就在我的肩上用力一拍,拍得我差点倒了。

矿主又说:“还有一点力气,留下吧。”

人家肯要我,我激动得直咽唾沫,这是我的一个毛病。

小西后来说我笑的样子像是太监见了皇帝,一副奴才嘴脸。我说:“咱凭力气吃饭,又不是当官。”

小西觉得我太嫩了,说在外面做事情,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才行。我点点头叫他师傅,他立刻摆了师傅的架子:“在井下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里有异常,要学会逃命,井下可没有景致。”

下   井

在井下,小西做的是技术活儿,打炮,他打完炮就没事了,找个地方躺着,用矿灯照着艾冬梅的照片傻乎乎地笑。

我和伙伴用铁锨把煤上到架子车上,然后赶着骡子把煤拉到开阔地,倒在矿车上,最后吊车把煤吊到地面上。

那是个竖井,我们在井下仰着头能看见一块圆圆的天,早上它很亮,慢慢地就淡了,像一个钟表。

井下是黑暗的,我们头上的矿灯也是昏黄的,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骡子能看见呢?

小西说,这些骡子下了井就吃住在下面,实在干不了活儿,它们才有机会上到地面去。时间一长,它们在下面就都习惯了。

小西偷偷地对我们说,把食堂的馒头弄些给骡子吃,它力气大一些,跑得快一些,就能多出活儿,多出活儿就能多挣钱。

还有小西每次下井时,总要弄些青草给骡子带着,骡子总会舔他的手。他拍拍它的头不说话,任它舔。

小西有时睡好了,会帮帮我,那准是他想求我给艾冬梅写情书。

我本来不会写情书的,可小西一定要我写,写了几回就写好了。

小西有时会跟我说一说艾冬梅,好像不说他心里难受一样。

他说,艾冬梅做了绣花枕头,是鸳鸯戏水;艾冬梅给他唱山歌,唱得可好听了……

小西絮絮叨叨地说,像个饶舌的妇人,但我一点也不嫌烦,我觉得他的这些话多少还是有些营养的。

事   故

秋天的时候,我们去了一趟晋城,小西在那里给艾冬梅买了一件红艳艳的羊毛衫。

然后,我们到邮局寄了回去。小西在里面夹了一封信,这次是他自己写的,只有一句话:我的心,你晓得;你的心,我晓得。

我说这话好,胜过千言万语。他呵呵笑,很幸福。

事情来得很突然,那天早上,我们一起吃了饭,小西说他先下井去,把煤放下来,免得我们等活儿。

事情就是他一个人在井下时发生的,瓦斯爆炸,他被烧得面目全非,被救上来时,我已经认不出他了。

两天后,小西醒过来,他依然不能说话,我喊他的名字,他的眼睛动了动,他的听力是好的。

一个月之后,他能开口说话了,可他的声音变了,虽然大夫为他的脸植了皮,可我面前的小西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小西了。

小西说,艾冬梅一定认不出他了,她一定不会嫁给他了,他太丑了。

小西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可以下床了,小西说:“这样的矿留着还会害死别人的,我要去矿务局。”

我陪他去了矿务局,小西说了那天井下发生的一切。

几天之后,一群人来了,他们下井检查了,说存在很大的安全隐患,得炸掉这个窑井。

他们说干就干,矿主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折腾着。在拉倒井架之前,小西说下面还有几头骡子。

矿主灰着脸说:“窑都没了要那些骡子干什么?”

小西说那都是命。

小西最后一次下到井下,他给每一头骡子眼睛上蒙了黑布,他怕光伤了它們的眼睛。

他做这些时,所有人的眼睛和骡子的眼睛都是湿润的。每一头骡子都用舌头舔着他的手。

冬天来临时,我和小西一起回家了,离家越近小西越胆怯。

最后,他让我先回去。他说他得先到艾冬梅那个村子看看她,要是她认不出他,他这辈子就准备打光棍儿了。

我没有回家,我悄悄地跟在他后面,我希望艾冬梅一眼就认出他。我怕如果艾冬梅没有认出他,他会想不开。

他站在艾冬梅的门前,他喊她的名字。

艾冬梅出来了,她就穿着他寄回的红毛衣。他喊:“艾冬梅!”

她看着他,显然她没有认出他。

他又喊:“艾冬梅!”

她看着他,美丽的眼睛看着他说:“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的。”

他再喊:“艾冬梅!”

艾冬梅突然扑到他的面前,她解开了他的衣服,她失声地喊起来:“小西,你怎么成了这样?”

原来小西穿着她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毛衣。

两个人紧紧地搂着,直到艾冬梅的父母出来了也没有松开。

我站在那里直流眼泪,我是一个多余的人!然后我朝回走,我想告诉我们全村子的人,准备喝小西的喜酒吧!

选自《今古传奇故事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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