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力
聚源小区是个安置小区。每天早上，小区的人从睡梦中醒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推开卷帘门，摆出蔬菜水果售卖，到了午后卷帘门一关，就到附近喝茶聊天去了。这种闲适的日子维持了很多年，几乎成了小区人生活的模板。
这一天，城管给小区业委会送来了限期整顿通知，要求小区的所有商户不能在家门口摆摊点沿街为市，要他们统一搬到新近修建的菜市场去设点。
小区的人一听自然不干，他们已经习惯在家门口做生意了，搬去菜市场好孬不说，主要是劳神费力瞎折腾，还要交管理费，心里头一百个不乐意。
城管也很耐心，每隔一天便来送一次通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小区的人怎么听都觉得吃亏，没有一户愿意响应。眼看最后期限就要到了，城管的态度也越来越鲜明，即便都不搬迁，沿街为市的摊点也必须全部关门。
小区的人有自己的办法，那就是抱团取暖，商定有什么突发的事，大家就一同发力。而这些人中，有个叫范四娃的愣头青火气最大。范四娃曾经因为惹事打架进过局子，现在守着家门口过日子也算安静，但如果有人要动他饭碗，他就会拼命。
相比范四娃的火爆脾气，小区更多的人还是想找一个万全之策，既不搬迁，又能得到相关部门的理解。想来想去，大家就想到了王建军。四十多岁的王建军当过兵，见过世面，又是小区公推的业委会主任，最关键的，他和现任城管局局长李国斌是穿衩衩裤一起长大的发小，关系非同一般，让王建军去和李国斌沟通，没准能事半功倍。
王建军推辞不过，也想帮整个小区的父老乡亲争取利益，便慨然答应了。他给李国斌打了电话，想约他喝茶叙旧，电话里李国斌满口答应。
去见面的路上，王建军不由想起了小时候的日子。那时候，王建军和李国斌还在同一个村上学，从小学开始，两人就是形影不离的朋友，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共同分享。上初中的那个暑假，两人下河游泳，李国斌水性好，一个人游到了河中央，不知怎么突然脚抽筋，眼看就要被冲往下游。正在浅水处的王建军急了，不顾自己的本事比旱鸭子也强不多少，扑通一声就扑了过去。最后的结果是，李国斌好好地上了岸，王建军却因体力不支沉下水去，若不是路过的大人跳下水把他捞起来，这兄弟俩可能那时候就“各奔东西”了。
可能王建军在水下窒息时间过久，清醒后便没有了过去的灵性，处理日常事情也变得迟钝了一些。从前他的成绩很好，这次“救人事件”后下滑了许多，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李国斌的父母也很愧疚，有心想给王家一些经济补偿，都被王建军的父母婉拒了。李国斌父母就叮嘱儿子，今后王建军有任何困难都要一帮到底。
高中毕业后，李国斌考上大学，出来后进了政府部门，最后通过努力当上了城管局局长。王建军高中毕业参了军，退伍后回到了农村，前些年县城改造，王建军所在的村子被拆迁，政府专门在现在的位置建了用于安置的聚源小区。尽管这么多年的斗转星移，两人的生活轨迹完全不同了，但两人的友情一直没断，李国斌经常给王建军打电话，询问他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每次王建军都笑呵呵地回答，日子很好，真有困难了一定去找你。原本这只是客套，谁料今天还真遇上了困难。王建军心想，这忙你李国斌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王建军到了城管局门口，不料李国斌已等候在那儿了。王建军顾不得寒暄，径直说：“你手下的人天天过去送通知，弄得小区的生活不安宁，今天你得给我一颗定心丸，让我回去给他们交差。”
李国斌却充耳不闻，只是急切地说：“你小区的事儿先放放，我也正有事想请你帮忙，就算你今天不来，我也会去找你的。”
原来，最近城管的事儿千头万绪，现有的人手都忙不过来，想从聚源小区临时抽调几个人帮忙，最好是身强体壮像范四娃那样的年轻人。
王建军一脸发懵，他来找城管协调，城管反倒求小区帮忙，这算什么事啊。
王建军说：“帮你不是不可以，但你这做法，符合程序吗？”
李国斌说：“程序确实不规范，所以没有工资，只有工作餐。”
王建军说：“那限期到了让我们小区关门的事儿，你打算咋办？”
李国斌说：“等你帮了我，一切好说。”
王建军在城管局喝了茶，又让李国斌掏腰包请他吃了饭，回到小区就把范四娃和另两个年轻人找来，把让他们去城管局帮忙的事说了。范四娃一听没报酬就噘嘴，王建军就瞪着眼说他目光短浅，你要挤奶就得躬下身，你要让城管不关小区的门就得先帮城管做事。
不管怎么说，范四娃和那两个年轻人肩负使命，到了城管局报到，受到的接待规格也很高，局里专门给他们安排了一辆车，跟随城管队员去巡查。城管局也没给他们安排任何具体的事，只要他们偶尔打打下手就行。
范四娃和那两个人跟随城管队跑了一天下来，就不想再去了，要求另换几个年轻人去。王建军不解，问是不是很累，范四娃摇摇头，又点点头，说的确累，心累。
范四娃说，他们随城管巡查了一天，每到一个地方都难受。在一条小街上，沿街为市的菜摊塞满了街道，城管队员一来菜贩们就跑，城管队员离开就又死灰复燃，简直就是游击战，每天收市后，小街上菜屑零乱蚊蝇飞舞一片狼藉，看上去确实不雅。上午去规范市场时，还遇到一个菜贩不听招呼，躺在地上打滚撒泼，还有人在一旁拍视频，说是城管推倒的，要传到网上去。范四娃一下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巡查了一天下来，范四娃他们倒没累着什么，城管队员却个个嗓子嘶哑，步履沉重，天天这样，能不累心吗？
王建军一听，这脾气火爆的范四娃话里话外似乎对城管充满了理解，难不成都成了城管的“帮腔”？王建军不信，第二天又重新派了几个年轻人去当城管临时工，他们的感受也完全一致。城管工作琐碎繁杂，处处都在得罪人，却也有着一般人不易理解的艰辛，個中的滋味，如果不是亲身体验，是谁也不能体会到的。
王建军这才恍然明白，局长发小让他从小区抽人帮忙，并不是城管真正缺人，而是让去的人都能体验到城管工作的辛苦，远比一大堆说词更有说服力。王建军抬头望了望远处修建一新的菜市场，又低头看了看聚源小区沿街为市的脏乱差，心里突然升起了久违的愧疚。
过了两天正是周末，王建军和李国斌相约在一起喝茶。王建军说：“还是有墨水的你能干，不知不觉就瓦解了人心。”
李国斌拱拱手：“几十年的交情，你是最懂我的。当年设安置小区，村民沿街为市可以理解，但城市发展到了今天，市容越来越整洁规范，政府专门修了遮风挡雨的菜市场，为每家每户设置了专门的摊位，再沿街为市就说不过去了。今后菜市集中了，更方便市民选购，生意会越来越好，也可以还小区居民一份宁静。生活在优美的环境里，每个人是不是更有幸福感和自豪感？”
王建军点点头：“过去我们的理解太狭隘了，总以为你们做事就是为政绩，现在才知道，这些成绩难得，因为实实在在受益的是每个老百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