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新
光棍来福一大早急匆匆赶到小区外候车点儿,早就有拉人的小面包车等在那里。
一路上,来福四处看着,生怕遇上熟人问这问那,自己不好意思。
附近林场每天都有面包车来接人干活。来福好多年没挨过累,就选择了相对轻松的压沙。林场也不远,小面包跑了二十几分钟就到了。
压沙很简单,看看就会了。用大锄头划出沟壑,铺上稻草,再用铁锨铲沙子压住稻草,都是两米见方的草方格,里面栽上梭梭、花秧等。三五个人一组,完了按照面积结算工钱。
中午的时候,林场的人拉来热水,每人一桶方便面,一根火腿肠,两个饼子。来福就着饼子,吃着热乎乎的泡面,感觉那独特的味道很爽口,一下子扫除了好久没干活带来的腰酸背痛。吃饱喝足,他躺在沙堆上歇着,躺着躺着,感觉双秀也躺到了自己身边……
下午六点多收工的时候,工钱现结,司机统一领到手,扣除二十块车费和午餐费,递给来福一张百元红票和一张二十元钞票的时候,来福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他伸出黑乎乎的手,哆嗦哆嗦接过钱,装进贴身的衬衣兜里。那火红的票子就像是一个暖水袋,贴着胸膛,热乎乎的。
回想起自己的经历,来福感慨万千。打了大半辈子的光棍,戴着低保户的帽子,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苦。幸好赶上国家精准扶贫移民搬迁,搬进了绿洲小区,住进了五十多平米的“兜底房”。房子有基础装修和家具炊具,一点儿心都不用操。靠着每月三百多块的低保金过日子,米面油盐、衣服鞋帽的都有人捐助,日子说不上好,比起过去,已经是在天堂了。他不想靠自己的劳动赚钱,反正二三十年都这样过来了。
父母生下自己,取名“来福”,可是一点福都没享着,父母给自己的两个哥哥娶上媳妇之后,先后走了。一贫如洗的来福,虽然长得人高马大、有眉有眼,最终也没讨到媳妇。后来,也有过短暂的招夫养子的婚姻,感受到的只是被欺压奴役的屈辱,心灰意冷,索性破罐子破摔,成了远近闻名的光棍。
如今住上了楼房,吃住政府兜底,快到五十的人了,本打算就这样过下去,这个小区光兜底户就住满几栋楼,光棍也不是自己一个。谁知一个偶然的机会,路过广场看女人们跳舞,自己唱了一曲,那个叫双秀的离婚女人,居然对他有了好感。他的朋友老根和他热恋的女人臘梅,也热心撺掇双秀和来福结合。
那天,来福和双秀还约了会,他身无分文,是老根塞给他五十块钱,兜住了他的体面。来福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双秀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进去。自己对活泼好看的双秀也动了心,但人没钱、鬼一般,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矮了半截,还拿什么跟双秀谈情说爱呀。
他们河西这地方的俗话管乞丐叫“讨吃”,庄稼人把身上穿的,叫作“生命”。来福自己觉得,如果衣服裤子鞋帽都能叫“生命”的话,自己的“生命”就邋遢不堪,都是别人捐赠的。哪个女人,会跟连一件像样的“生命”都没有的“讨吃”过日子呢。
自己小的时候,门上来了要饭的,说是“讨吃”来了。这个再简单不过的称呼,小孩子也明白,就是讨一口饭吃、能活命而已。
看看自己,就是个“讨吃”的。食能果腹,国家给的;衣能遮体,别人给的;有手有脚,也不做活。自己虽说没有挨家挨户上门去讨要,等在家里,就有人给送来,不是“讨吃”是什么?
虽然老根穷追不舍,一心撮合来福和双秀的好事,可来福腰杆不挺,不敢接老根的电话。思来想去,自己有胳膊有脚,不挣上几个钱,怎么去和女人来往呀。于是,来福下定决心,先偷偷打工,积攒下几个钱,要是双秀还有意思,就试着接触。干了三四天压沙,老根每天都打来电话可来福就是不接,老根气急败坏,吼着说:这个来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玩起失踪了!自己热脸蹭了人家冷屁股,好心当成驴肝肺了。腊梅每天都在骂老根,说来福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双秀对他有意思,那是来福眉毛里修来的福,他还是不是个男人了?天天老鼠一样钻到哪里也不知道。
这天晚上回去,刚走进楼门口,来福冷不防被人抓住了胳膊。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老根。
“你小子,可被我守株待兔逮住了,几天了没个人影!是不是哪里风流快活去了?老子打听了一天,才找到你门上。”老根看来真生气了,“老哥”都升级成“老子”了。
“进门再说,你先拿钥匙开门,我去去就来。”来福解下钥匙,递给老根。
老根不接:“你又耍什么花招?把我哄上去,你就溜之大吉了?”来福笑了笑,说:“我哪有这样的心机呀,这不是老哥你来了,我去买包烟。”老根拉住来福衣角:“跟我还客气什么呀,人穷命贱,还抽什么纸烟。”
来福挣扎开来,把钥匙硬塞进老根手里:“你先去,我两三分钟就回来,让老哥费心了。”来福切了一斤卤肉,提了一瓶酒,买了一包烟。
老根已经烧了水,坐在沙发上,看来福进门,提着烟酒卤肉,瞪了来福一眼:“咱们这种人,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你整这些干什么,糟蹋东西。”来福叹了口气:“人呀,几十年的动物,还是动弹着活一下。”
两个人夹着肉片,碰着纸杯。老根告诉来福,双秀真的上心了,一直在打听,来福避着不见,双秀怀疑他是不是看不上自己。
来福拍着老根肩头说:“老哥你还不知道我的半斤八两,几十年来,没几个人正眼看过我,人家能看上我,就是我的福气。关键是我一分钱没有,人家跟着我也是受罪,难免被人说什么‘破锣有个破对头,我倒无所谓,双秀能受得了?”
听说来福每天偷偷出去打工赚钱,老根瞪大眼睛,像是打量着外星人。好半天,他才举杯碰了一下:“你这老怂,饺子里包了个辣子,吃出看不出啊。一个人吃独食,也不叫上老哥。”
来福嘿嘿一笑:“你条件比我好,我叫你也不去。”
“好个锤子哩。咱们鹰雀不要笑老鸹,老鸹长的黑爪爪。你以为我有钱,那还不是和腊梅有了情况以后,事情逼到头上,死撑面子活受罪,觍着老脸,求爷爷告奶奶借了几个,先撑起门面再说。以后怎么还给人家,心里都没底呢。”
两个人吃光了肉,一瓶酒底朝天,来福还要去提酒,被老根死死抓住:“好了好了,你挣几个钱也不容易,不要成了败家子,赚上一个花上两个,细水才能长流。对了,明天早上,叫上腊梅和双秀,咱们一起去赚钱,我回去就打电话。其实大家都是一个孬样子,能对上眼对上心了,她们也不会觉得钱会烫手。再说了,我们自己打工赚钱,又不是去偷去抢,不丢人。”
第二天,来福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果然看见老根带着两个女人等在那里。这老根呀,还真有一手。
来福一想,四个人一组恰好是“完美组合”,都是“自己人”,刨沟的,抱草的,放草的,压沙的,比自己跟在别人后面,屁颠屁颠跑来跑去强多了。
果然,一天下来赚了六百块,人均比前一天多三十。不过老根一把接过六张红票子,蘸点儿唾沫,装模作样,哗啦啦抖一抖,数了三遍,一分为二,三张递给双秀,三张递给腊梅。
两个女人愣住了。腊梅反应过来,一把接过去,装在裤袋里,美滋滋的。自己和老根那点儿事儿早就不是秘密了。双秀红了脸,却不好意思伸手接钱。来福也摸不着头脑,木头一样戳在沙地上。
老根把票子硬塞到双秀手里:“有钱不抓是傻瓜。这钱给了来福,说不定就让他胡花了,打水漂都不响,还是你替他保管,他的心也就落到胸膛里了。”来福这才明白老根的用心,那是帮他挑明关系,捅破那层窗户纸呢,不由得一下子红了脸。
双秀红着脸推让,抬头看着老根,说:“那是人家自己挣下的钱,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收。”臘梅一捶捣在来福腰间:“来福,你还真是木头油果子。还不表态,都过来人了,咋还像娃们一样?”
来福右手抓着头发:“嘿嘿,拿上吧,你先拿上钱再说。”
老根这次直接把票子塞进双秀的裤袋:“听,人家表态了。这人你看着是个闷棍子,人心实着呢,要不是跟他几十年的交情,你和腊梅又是好姐妹,我也不敢牵线搭桥。就凭这几天他偷偷去打工赚钱,你也该放心他。他图个啥?不就是想积攒几个钱,再找个替他管钱的人吗?”尝到甜头的来福,干活越来越积极,每天的收入也不断上升。
过了十几天,老根和腊梅,来福和双秀,请了几个熟人,置办了些酒菜,分别过到了一起。来福一算,手头也积攒了几千元,于是去商场购置了窗帘、床罩,添了些碗筷,又买了台灯和两盆花草,顿觉这个窝比以前豁亮、温暖了好多。自己多年来“等、靠、要”的生活,竟是那样委顿不堪,现在梅开二度,要有新的活法。
这天吃过晚饭,来福和双秀到了社区,对书记说要退出贫困户。书记笑着说:“来福,以前你是死驴子卧倒冰滩上,死猪不怕开水烫,现在主动申请脱贫了,了不起!看来还是爱情的力量大呀!以前给你报个公益性岗位,你都躺倒不干。现在却主动退出贫困户,真是脑瓜子开了窍,跟上节奏了。广场有两个保洁员的名额,给你和双秀报上,一年也能挣个万儿八千的,确保广场干干净净的前提下,你还有自由支配的时间,不耽误你出去打工。”
来福急忙点头,双秀笑盈盈地说:“谢谢领导们关照。”
来福给大家递烟,谁都接过去点上。书记笑着说:“要是以前,可不敢抽你的烟,你们这些兜底户,都是村干部的先人,得小心伺候。抽你们一根烟,怕你骂我们腐败。今天就是中华也敢抽了,这是喜烟。”
来福抓耳挠腮,呵呵笑着。
晚上睡觉的时候,来福搂着双秀,在她耳边说:“明天你休息一天,我想回一趟山里。”
双秀问:“山里还有什么好念想的?”来福说:“快到清明了,回去给爹妈上个坟。以前过得邋遢,也没心情,想起来了才过去祭扫,忘掉了就不管。”
双秀笑着问:“现在怎么又记起了?”来福亲了双秀一口:“我想在爹妈坟前告诉一声,爹呀,你给我取的名字,终于见效了。我不但有了老婆,还吃上公家饭了。”
双秀说:“你早就吃公家饭了,公家都养活你好几年了。”来福叹口气:“那可不一样。以前是躺着等公家救济,现在是自己双手端起了公家给的饭碗。”双秀笑着说:“早上记着取点儿钱,多买些祭品。我也用不着休息,这点活儿又没多累。你去山里,我还和老根、腊梅去压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