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为何杀我
二.为何杀我
小丁走进解忧堂时,已近午夜。然而他却惊奇地发现,解忧堂的堂主何白鱼也在那里。作为一个堂主,何白鱼要坐也只会坐在环肥燕瘦的怀里,这冷冷清清的夜半药堂,多的是跑腿的伙计来坐,何白鱼又何必亲自出马?
“小丁,”何白鱼露出甜蜜的微笑,“在朝庭干得不错吧?今天有空来玩?”何白鱼坐在八仙桌后面慢慢喝着老君茶,看样子已经喝了很久,一副幽闲之态。小丁与何白鱼是老相识。小丁很久以前,在解忧堂干了三年,被何白鱼克扣三百两银子。小丁离开解忧堂时不但硬拿回自己的银子,还在大众广庭之下,打了何白鱼一个耳光,让这个堂主很没有面子。不过何堂主硬是在挨耳光后,还挤出灿烂的笑容,好像小丁是他付了银子的顾客,因为他知道小丁手中断刀的厉害。
“买药。”小丁并不想惹何白鱼,他只想买了药,早点离开。有一种人,他恨不得把你的骨头一块块咬碎,可他见到你时却总是面带笑容。笑得越甜,恨得越深。何白鱼满心以为,小丁离开解忧堂后就会饿死,因为小丁虽然很会杀人,却天生不喜欢流血。在江湖中,一个人挣的银子,是与杀人的多少有关的。杀人越多,银子越多。然而小丁非但没有饿死,还混了个官差,这就让何白鱼更恨他了。
“伙计,抓药!”何白鱼叫道,“小丁,喝一杯如何?我记得你最爱喝老君茶。”
“多谢!”小丁道,“有时我爱喝,有时却不爱,尤其是别人准备得太久的茶。”
“小丁,”何白鱼道,“你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了?”
“哪里,”小丁道,“如果茶里没有‘琵琶碎’,我是很想喝点醒醒酒的。”琵琶碎是解忧堂最厉害的毒药。饮下之后,琵琶骨就会像被铁丝穿过一样。那时候,何白鱼就大笑起来,那时候,何白鱼就已经出手!何白鱼很少出手,因为他是堂主,要自重身份,但是他一出手,多半很有成算。没有把握的事就算白挨了耳光也会引而不发。何白鱼一脚踢倒桌子,手中就多出一柄利刀,那刀就藏在八仙桌下。这一刀何白鱼已经等了很久,这一刀在他挨小丁耳光时就已埋下伏笔,因此每个细节都千锤百练。这一刀极为繁复,有九九八十一式,可以把对手从上到下,均匀地劈成九份,就像切开一只橙子。这一刀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长寿乐”。小丁却不是一只橙子!小丁怒吼一声,迎着这一刀,挺身而入!双刀相交,星火四溅!小丁这一刀简明到了极点,奇怪的是,它却化解了何白鱼那极为繁复的“长寿乐”!
何白鱼一击即退。一击之前,何白鱼早已想好退路。踢翻桌子是一个信号!只要他一退,埋伏下的十六名刀手就会冲上来,把小丁团团包围!这些刀手都是何白鱼精选出来的强手!个个身经百战,只要他们能抵得过一时半刻,他便可以逃之夭夭。然而何白鱼却没预料到,十六名刀手的阻击,只够他从前厅窜到后厅的门口!
“说!”小丁用断刀粗糙的折口顶住何白鱼的背心,“为什么要杀我?”
“疼!”何白鱼甜蜜地笑道,“把刀松开一点,行不行?你记不记得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小丁,你得罪了惹不起的人,别看你现在嚣张,这一次你死定了!”
“谁?”小丁最恨他阴阳怪气,“快说!”
“嘿嘿,”何白鱼道,“只怕我说出他来,吓得你屁滚尿流!”
“吓老子!好啊!”小丁顺手又是一记耳光。何白鱼脸一歪,就不再把脸转过来。小丁以为他在装死,便将他的脸扭了过来。没想到何白鱼竟真的死了!小丁这记耳光打得虽重,然以何白鱼这样的老江湖,绝不至于连一个耳光都受不起。小丁正在犹疑,一缕细血从何白鱼的头顶流了下来,慢慢弥漫了整个面部,那样子甚是可怖!细看时,原来是一只拇指大小的金蛋子,深深地嵌入何白鱼的百会穴中。小丁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只金弹子是如何袭来的?为何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若那暗中之人不只是想杀人灭口,却是袭向自己,结果又会如何?何白鱼要说的那人是谁?一时间小丁心中涌起种种猜测,却不及细想,于是,他顺手抓过解忧堂一个伙计,让他按方抓药。他回到世子墓时那姑娘已服用过“九转失魂散”的解药,所有创口也都一一清理,抹了药膏包扎完毕。那姑娘已经清醒过来,躺在草垫子上打量小丁,目光冷冷地。小丁救她,虽不指望她多么感激,但见她如此模样,小丁心中总觉不太舒畅。更何况在解忧堂受的不明不白地袭击,推测起来,多半与她也有些关系。这样一想,小丁不免有些恼火。
“喂,”小丁道,“你老人家总算醒了!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有人要杀你?你和解忧堂又有什么过节?为什么何白鱼要杀我?” 那姑娘听了小丁这话,并不答腔,只是抬起眼皮。
“喂!”小丁感到气恼,“问你话呢,听见没有?”那姑娘还是不言不语,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扭向一边。
“喂!”小丁提高了声音说道,“你难道是个哑巴?”
“她当然不是哑巴,”赵琼道,“不过却可能是个聋子。刚才我与她说了许多话,她也只是不理。”小丁想想也有道理,难道她真是聋子?若是如此,自己这样喊叫岂非有失妥当?
“呸!”那姑娘却忽然叫道,“老糊涂,你才是个聋子!”
“你不是聋子!”小丁勃然大怒,“你怎么不回答老子?没听见老子问你话么?”
“我怎么回答!”那姑娘道,“你说问一个问题,结果一下子问了四个!”
小丁冷笑道:“嘿嘿。”
“你笑什么?”那姑娘叫道,“要我感激你么?我又没请你们救我!若是你后悔救我,我即刻就走,我死在哪里与你们有何相干?”她说着便欲从草垫子上坐起来,然而她伤势甚重,却哪里坐得起来?那姑娘见坐不起来,便猛地一头向那墙壁撞去!小丁本来对她极为反感,见她如此也不由得大吃一惊,小丁连忙将手垫在墙上。那姑娘撞击甚重,全不是装腔作势!墙壁砰然作响,她的额头也顿时多出几个大包。在江湖中,自高自大自怜自爱的人,小丁见得多了,像这样自虐之人,却是生平第一个!
“为何拦我?”那姑娘道,“我撞死了与你何干?”小丁手背撞得生疼,却不敢答腔,只将手垫在墙上,生怕她再撞。姑娘双眼被泪水蒙住,肩膀耸动,样子甚是绝望。
“为什么不让我死!”那姑娘泪流满面,语气却不无讥讽,“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们成哑巴了?”说罢,她便大笑起来。她虽大笑,却是笑中带泪,包含着无限的辛酸。
“好笑了,是不是?”那姑娘叹道,“我是个疯子,你们千万不要惹我!”
“姑娘,”小丁道,“这人世间的事情,古人云,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跟我讲大道理么?”那姑娘道,“留着你自己用罢,我不听!”她年纪轻轻,稚气未脱的神态倒也楚楚可怜,语气却十分生硬,一句话把小丁噎得顿时喘不过气来。
“我是个疯子。”那姑娘却不管他,顾自说道,“你们千万不要惹我!你为什么对我好?你为什么不打我骂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有什么目的?”小丁鼻子冒烟,恨不得踢她两脚,想不到世间的女子竟如此可恨!然而他强自克制怒气说道,“我虽然救错了你,却也是一番好心。”
“好心便有好报么,”那姑娘道,“我呸!亏你还在江湖上混!咦,我的刀呢?”小丁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她从小丁手中接过那只黑皮囊,小心地揣在怀里。
“放心,”那姑娘说道,“我不会自杀的。要死我也不会死在你眼前。”
“喂,你,”小丁叹道,“无论这狗屁江湖发生什么,都不值得你这般作贱自己。”
“是么?”那姑娘道,“你说得倒是轻松!你知道,我若不大喊大叫一回,我就会闷死!我若不撞墙,头就要疼死!你知道么?”此时她已平静下来,露出歉然一笑,“你手疼吗?你不要老是喂喂,喂得我头疼。你就叫我怜儿好了。”
“怜儿,”小丁道,“你知道解忧堂何白鱼这个人么?”
“何白鱼?”怜儿说着,神态又变得冷漠起来,“我的确一点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什么解忧堂。再说,谁想杀你与我有什么关系呀?你若是嫌我给你带来麻烦,你就让我走好了,我不会怪你的。至于我是什么人,你最好不要知道,这对你没有好处。”
“算了!”小丁烦躁道,“我不问你了,睡你的吧!”
那时午夜已过,天空中星光黯然。从世子墓往外望去,群山与原野消融在一片深切的黑暗之中,远远近近都是虫鸟的呢喃,因为有了这细细碎碎的声音,这个炎热的夏夜倒更显寂静了。赵琼一边用沙锅熬药,一边打瞌睡。那个叫怜儿的古怪姑娘,又哭又笑,闹了一阵子之后,便平静下来,睡了。一时无话。小丁却满脑子的疑问,无法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丁耳边隐隐听到一阵嘈杂之音,抬眼去望,天边外现出一片火光。小丁一惊,定睛细看时,似乎远远地有许多人举着火把,正朝世子墓这边奔来。
“糟了!”赵琼道,“有人朝这边来啦!”
“煎你的药,老头!”小丁道,“也许他们只是路过而已。”
“别骗自己了,” 怜儿紧张地从草垫上坐起来,“你听!”那阵脚步声穿过空旷的原野,来到世子墓前时停了下来。一时间火焰张天,乱嘈嘈的,不知到底有多少人。
“小丁,”赵琼道,“你看你惹的祸……”
“煎你的药!”小丁道,“老头,我出去看看!”小丁提着断刀走出世子墓,只见许多人头在火把下摇动。一个老和尚站在人群前列,身着黄金袈裟,双眼微合,旁边站着两位美女,一位扶住他的后脑勺,一位则玉手纤纤,正用一只玉勺给他掏耳屎。
小丁大吃一惊,原来那和尚正是铁舌庵住持有著禅师!在左军胡同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帮派林立,小的比如何白鱼这样的,大的比如百足帮和铁舌庵。有著禅师是有名的酒肉和尚,骄奢淫逸在江湖中顶顶有名。从前何白鱼为了在左军胡同站稳脚跟,花十六万两银子,从南海搞来一个鱼翅,号称九天鱼翅,高五尺重达百斤,满以为能好好地拍一下有著禅师的马屁,没想到有著禅师只是淡然一笑,就把鱼翅倒进阴沟。因为这个鱼翅虽然很大,厨师烹饪时却只用了九道工序,而有著禅师从不吃低于十五道工序的鱼翅。
“小丁,”有著禅师缓缓说道,“老衲与你在左军胡同一直相安无事,只是昨晚的事情,关系甚是重大,老衲不得不出来过问一下。”
“老和尚,”小丁道,“是何白鱼的事么?”
“何白鱼算只什么鸟,”有著禅师道,“也值得老衲为他操心么!老衲此来,是为了你救下的那个姑娘……”
“没有什么姑娘,”小丁道,“胡说八道。”
“小丁,”有著禅师道,“大家都是出来混的,我也不想惹你。只是这件事情确实重大,你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看看,如何?”
“我说没有,”小丁道,“便是没有。你有你的地盘,世子墓这块地盘却不是你的。”
“小丁,”有著禅师道,“你是不想给个方便喽?不进去也行,你把那个姑娘交出来!”
“你做梦,”小丁道,“根本没有什么姑娘!”他虽不知怜儿是何来历,也不知有著禅师与她有什么关系,但是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对她弃而不顾。
“好,”有著禅师道,“多说无益。小丁,你就莫怪我不客气了!”有著禅师一挥手臂,铁舌庵那帮小混混,舞动刀枪,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小丁拔出断刀。刀光在热风和摇晃的火把中闪烁,一场血战在所难免!正在此时,却听见一声嘶哑的叫喊,“各位,且慢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