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赵玉吾回到家里,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拍台拍凳,捶胸顿足,把事情经过对老伴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做婆婆的将信将疑,就到媳妇房里去,只说公公想再去买一只玉扇坠,要原先的两只拿来做个样子。何氏打开匣子一寻,不要说汉白玉的扇坠不见,连迦楠香的那只也不见了。何氏不相信,翻箱倒柜,连床底下,抽屉角落,都搜查一遍,还是不见。婆婆不开心,开出口来冷冰冰:“这个房间里是寻不到的了,倒不如到隔壁去问一声。” 媳妇还是拎不清,诧异起来:“婆婆怎么说这种话,我没有去过隔壁,隔壁的人也没有来过我房中,倒有什么瓜葛不成?”
话说到这地步,也就没啥好遮拦的了,婆婆伸手就朝何氏脸上刮了一个耳光,大骂起来。她一边骂,一边把隔壁蒋大官那只玉扇坠的事重又数说一遍,要何氏从实招来。何氏呢,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想自己嫁给这么一个呆大,早已一百廿个不称心,不过毕竟还是个规矩女人,这一个多月来没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倒先被公婆七疑心八疑心的,先是换房间,倒也罢了;现在索性挑明了说我偷汉子,这不是欺人太甚了吗?越想越气,越想越苦,口口声声要婆婆拿出真凭实据来,否则就要去寻死。
赵玉吾在外面听听,也是左右为难,生怕邻舍们知道了,闹个满城风雨,今后难做人。所以还是想瞒得过就瞒,连忙吩咐佣人去把老夫人劝出来,又叮嘱丫鬟,千万千万看住少奶奶,切切不可让她寻短见。
第二天,赵玉吾去见街坊邻居,原想搪塞搪塞,只说是媳妇娘家人把玉扇坠拿去了,要过些日子再去拿。谁知道街坊邻居是商量好了要来作弄他的,怎肯轻易放过。一说二说,就把话挑明了。按照众人的分析,这只玉扇坠就是赵玉吾送给儿媳妇的那一只。想你赵玉吾平日里说起别人家来头头是道,脑筋蛮灵清,怎么轮到自家就成了一笔糊涂账,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了呢?赵玉吾起初还想遮遮盖盖,打定主意家丑不可外扬,自家的事自家来解决,只要儿媳妇从此之后弃邪归正,也就可以一笔勾销的。如今街坊邻居这么一逼,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再不认账,今后也不好做人了。怎么办?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打官司吧。想到这里,赵玉吾长叹一声,向众人说了心里的打算:“这事我早已怀疑多时,只是没有凭证。现在有了这只玉扇坠,我是存心要跟蒋家小子到公堂上见面的。到了那时候,当面锣,对面鼓,就没有退路了。不知道在座诸位能否帮个忙,替我做个旁证呢?”
众人正要等着看好戏,听说赵老板要打官司,兴致愈发浓了,争先恐后地说:“好,好,啥人不肯做旁证,就不是人养的。你快点去写状子。”赵老板正在火头上,说写就写,当即请一位刀笔讼师写了一张状纸,状告蒋瑜勾引良家女子,企图谋财害命,把事情说得活灵活现,极其严重。第二天就把状纸送进了成都知府衙门。
却说那时候的成都知府姓钱,说起来倒是个远近闻名的清官,做了十几年的官,一文钱也没有贪污过,实在是十分难得的,所以人称“一钱太守”。再说这个钱知府正因为是个清官,自己又自以为是个清官,所以办起案来虽然嫉恶如仇,也就往往比较容易主观武断,一个人说了算。赵老板的状纸一到知府手里,钱知府心中早已有了几分成见,心想蒋瑜这个读书人不在家好好读书,居然做起伤风败俗的事情来,岂能轻饶!当即提起笔来在状纸上批了一个 “准” 字,三天之内开堂审理。
再说蒋瑜,十足是个书呆子,只当几个邻居跟他开玩笑,要吃没他的玉扇坠,所以天天去讨。邻居一边搪塞,一边拿话去刺他,他也不知不觉。后来知府衙门的差役上门来拘捕,他才恍然大悟,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过再一想,自己不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这个玉扇坠,反正不是我去偷来的,有什么讲不清的呢?打官司就打官司,所以一掸衣袖,就跟着上了公堂。
钱知府上得堂来,先问原告赵玉吾。赵玉吾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钱知府再问几个做证的邻居。邻居的口径也没有一点进出,都说这玉扇坠原是赵老板心爱之物,后来给了他家儿媳妇,如今却在蒋瑜手中,这不是明摆着的奸情吗?钱知府听到这里,早已胸有成竹。他问蒋瑜:“你一介书生,不好好读书,为何引诱良家女子,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蒋瑜当然不肯承认,只是说:“童生在数日之前,去书架上取书,忽然看见书上有一块玉扇坠,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就把它吊在扇柄上。如今赵老板说是他家的东西,我也弄不明白,是不是赵家的,我不敢说。不过我没有去偷,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至于说到与他家媳妇有什么奸情,那就更加是无中生有的了,望大老爷明鉴。”
钱知府怎会相信蒋瑜的话呢?一拍桌子,大声呵斥道:“什么话?这块玉扇坠又不长翅膀,难道它会平白无故飞到你书房中来的吗?”说罢,拔出一根签子往地下一掷,早有几个狠巴巴的衙役走上前去,按住蒋瑜,当堂用起大刑来。蒋瑜一个文弱书生,哪里吃过这种苦?一声惨叫,当即晕死过去。一个衙役拿来一盆冷水,夹头夹脑一浇,他才又悠悠地苏醒过来。知府问他:“招不招?”蒋瑜只好说:“说不定这玉扇坠是他家媳妇为了引诱我,才设法丢过墙来的。不过童生一向洁身自爱,从未与她有过任何苟且之事。大人不信,可以审问他家媳妇的么。”
钱知府想,这句话虽然也靠不住,不过倒也提醒了我,想来这个女的也不是个好东西,是该审上一审,就下令带何氏上堂。
何氏早已跪在知府衙门的仪门之外,跪得两条腿酸疼难熬,猛听得堂上传人,慌忙站起来朝里走。一则是脚小,又加上酸疼;二则是心里害怕,浑身发抖,所以走得格外慢,一摇一摆的,活像风中的杨柳。走到堂前跪下,知府要她抬起头来,一看,不得了,一张粉脸雪雪白,映衬得两片嘴唇血红血红的,格外娇羞,钱知府心中早已不自在起来,一拍桌子,大声呵斥道:“看你这个模样,就不是个良家女子,走起路来,忸忸怩怩,到大堂上还卖什么风骚?再说今天是上堂听审的日子,你居然还要涂脂抹粉,着意打扮,平日里自然就更加不老实了,还不把奸情从实招来!”
这个钱知府自以为知书达理,见多识广,办案干练,洞察秋毫,今天这个案子可就要出丑了。为啥?你看他一见何氏,就说她风骚,这不就是在瞎说了吗?这个钱知府一向循规蹈矩,不近女色,自己的老伴也已年过半百,当然不再刻意打扮,所以钱知府对女人的脸也就没有什么研究,当然也就没有发言权了。人家何氏今天明明没有涂脂抹粉,只是天生的粉脸,天生的红唇,他钱知府却硬说是涂脂抹粉,岂不是冤枉?人家何氏胆战心惊上堂来,一步一摇,可怜兮兮的样子,却被钱知府说成是忸怩风骚,故作姿态,这不又是一个冤枉吗?何氏上得堂来,还没有开口,就吃了两个冤枉,她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所以有人说,凡是这种奸情官司,官府审起来十分省力,只要看女的长得漂亮不漂亮。如果女的长得漂亮,就可以吃准了她有奸情,审都不用审的。女人长得漂亮,原本是件好事,不过也有好事变坏事的时候,古往今来,为了这张漂亮的脸蛋而吃苦头的女人,也就不知道有多多少少呢。这是闲话,暂且不提。
却说何氏听得要她招奸情,当即吓得哭了起来,怯怯地说:“小妇人与他根本没有奸情,叫我招什么好呢?”
钱知府说:“这个男子说,这玉扇坠是你故意丢过去引诱他的。你看,人家不来包庇你,你倒还要拼命护着他,何苦呢?”
这一说,何氏愈发觉得冤枉,一肚子苦水忍不住就倒了出来:“天地良心,我什么时候把玉扇坠丢给你的?你这个人真是少见。起初,我在后面房间,你夜夜读书来引诱我。后来我搬到前头避开你,你又跟到前头来读书,真是前世冤家。我不曾埋怨你,你怎么倒来冤枉我了呢?”说完,又放声大哭起来。
钱知府一面听,一面连连点头,不错,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书生,风华正茂;一个少妇,风流窈窕,偏偏住的地方又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日子一久,不勾搭上才怪呢!这个案子十有八九已经明白。不过,为了把案子办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还要再推敲推敲,只要把何氏自家的丈夫传来一看,就可以有数了。如果这个男人也生得十分标致,话就不可说死;如果这个男人比蒋瑜蹩脚,也就不言自喻了。想到这里,对堂下说:“先把蒋瑜收监,明天带赵玉吾的儿子来上堂,一审就清楚了。退堂。”
大家各自回去,独独苦了蒋瑜。这蒋瑜家中,如今只剩下光杆一人,又是个穷光蛋。牢头禁子那里要塞红包,自己在堂上受了刑,要请大夫医治,还要请人给自己做饭送饭,哪一样不要银子?没办法,只好托人去向未来的老丈人借贷。老丈人原先就嫌蒋家太穷,不肯把女儿嫁过去,如今见他吃了官司,愈发有理由了,就振振有词地对人说:“你去告诉蒋瑜,借钱是没有的。他如果肯退亲,我把原先收的财礼统统还给他。”蒋瑜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话好说呢,退亲就退亲,当场写了一张退婚文书,托人再带过去,才算换回点银子来救急。
钱知府原想把这案子早早了结,偏偏从京城来了个上司,迎往送来,请客吃饭,例行公事,不得不又忙了好几天。这天有空,就派差役把赵玉吾的儿子传来,抬头一看,果然是个废物,相貌难看不说,还有些痴痴呆呆的,话也说不周全。这一看,钱知府心中再也不犹豫了。心里想:我钱某人到成都府当知府,什么样的疑难大案没有办过?就是老奸巨猾的奸商,杀人越货的大盗,也都不在话下。朝廷上下,有口皆碑,都佩服我钱某人的德政。如今小小一桩奸情案,真好比三个指头撮田螺,自然是十拿九稳的事。当即又传蒋瑜,威逼他从实招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