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一个接一个地生,白胖的人越来越多。老人们扇着蒲扇含饴弄孙,说八辈子都没过过这样的神仙日子了。渐渐的大伙就把这里当成了故乡,把外头还在打仗的事儿都给忘了。
云生算是个有点志气的,总有个当兵杀海寇的梦。两年后的一天,他下了决心,打了个包裹,沿着原路返回。洞里的草已经长得很长了,藤蔓密层层地开着花。云生拿镰刀一路砍,好容易又走到了洞口,却遇到了一扇木头门。他狠劲儿推开木门,看到眼前的一切,他呆了。
他所在的洞口是一个玻璃瓶的瓶口,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正攥着瓶子。这个巨人乌巾裹头,身穿蓝布直裰,独自坐在马车里,有着一张熟悉的面容。正是当年那个抱着女婴的乞丐。
云生慌兮兮地爬出了瓶口。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噗”地变大,“啪”地掉在了这“乞丐”身边。
“乞丐”挑眉笑了一下:“云生,你怎么出来了?”
云生点点头,瞪着他手中的瓶子。瓶子透明无瑕,有个细长的瓶口,瓶子里草木丛生,细看烟云渺渺,时有光芒射出。里面爬动着几百只黑黑的蚂蚁。有的钻进极小的木房子里,有的爬上小土丘,有的背着小蚂蚁,有的扛着米粒、草杆。云生越看越惊,抢过瓶子细瞅。这回他看到了“麦地”边一个眼熟的小土丘,看到了自家的“房子”,门口一只大蚂蚁正带着一只小蚂蚁玩耍,应该就是云生的娘和小弟。旁边木杆子上栓着一只褐色的蚂蚱,应该是家里的牛。
云生“啊”了一声,浑身打颤。
“乞丐”忙把他手里的瓶子拿了回来:“小心,手抖别拿。”
云生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乞丐”微笑道:“你都看到了,告诉你也无妨。这瓶子是我祖传法宝,叫作‘须弥瓶’,大的东西装进去能变得很小。以前我还用它当我家囡囡的奶瓶子,能装很多奶水,可惜乱世,也讨不到多少。”
云生想好好地讲话,可开口牙齿都抖“:囡囡,还好吗?”
“乞丐”道:“她好的咧,我托付给我嫂子了。”
云生指着瓶子:“这两年,我们就在里头过日子?你就一直带着我们?”
“乞丐”道:“埋在树底下不安全,难保被洪水冲了、野兽刨了,还是带在身上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的。瓶在我在,瓶失我亡。”
云生心有所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到了镇集上,“乞丐”请他吃了茶饭。云生说,还是想回去告诉大伙,“乞丐”也点了头,用瓶口对着云生念了句“须弥芥中藏”,云生就一下子被吸了进去。
回到瓶子里,眼前依然还是杂草丛生的狭长石壁。云生摸着石壁心头突突直跳,跟做了场大梦一样。他一口气没歇,赶着跑回了村子里,把外头看到的事儿告诉了村里人。
里长敲着龙头拐杖,骂他是做梦做迷了。云生不服气,带着杨根、水根等几个朋友出洞去看。到了洞口,亲眼看到外面的世界,几个人都吓得怕了。是真的,他们几百个人生活的地方,是别人手里的一只瓶子。“乞丐”正端着火铳,架在渔船的船舷上瞄准。见胸口揣的瓶子传来动静,低头觑了一眼,低喝:“呆会儿!回去。”
杨根他们就缩回了头,再没敢出来。云生回去想了几天,还是跟他娘说想出去杀海寇,背着三十斤烙饼子出了瓶,跟“乞丐”道了别。
后来云生真的参了军,也杀了十来个海盗,还当过千户。他再次见到“须弥瓶”,是在四年后。那时他已经被海盗抓了,关在佛朗机人的甲板底下。
一天清晨,他被鞭子抽着擦洗甲板,看见一个船员正靠着桅杆,托着这个瓶子,用一种看待极其重要之物的眼神注视着它。他是黑发白肤,只眼睛有点绿,像个混血倭人。云生不认得这个雇工,但能在死前知道一村子人还有人在守护着,他就能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