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老人们的魂一定都还在啊,离不开这个世界,那时候如果有朋友圈,成为尸体的他们大概也很活跃吧。
再回到我的微信,我问这唯一的好友:你的老伴呢?
沉默几个钟头才有答案:我不喜欢她,一辈子都不喜欢!
他们经常吵架,从“文化大革命”吵到移动互联网的时代。老婆样样管住了他,不准藏私房钱,不准乱交朋友,就是对男人不放心。快退休了,老婆经常突然袭击要抓奸,其实啥事都没有。六十岁那年,他提出离婚,其实已酝酿多年,离婚协议书都备好了。老伴当场哭了,看到她眼泪滴答的样子,他缴械投降,继续老实过日子。有人算过命,她很长寿,至少能活九十岁。
尸体的最后一天。
这是个周末,我的朋友在微信上直播了自己的葬礼。他穿着寿衣,躺在水晶棺材里,同时给我发微信聊天——我想是通过灵魂完成的吧。追悼会上来了七八十人,家属们哭声一片。原单位领导致辞,然后是儿子致辞。儿子四十多岁了,在政府部门做公务员,据说混得还不错,葬礼办得也不寒碜。小孙女没有太伤心,还在没心没肺的年龄阶段。爷爷并不怪她,只要孩子开心就好。三鞠躬后,哀乐响起,当他如此描述,我想起小时候参加老人葬礼,这音乐让人心里发慌,但我似乎能听到尸体在说话!躺在棺材里的我的朋友,不断发来微信,诉说每分每秒的感受。当老伴趴在棺材上痛哭,他想起四十多年前,他俩结婚正好是1971年9月13日。哎呀,她年轻时的容颜啊,老早就被忘记了,此刻却异常清晰地重现眼前,仿佛一个小媳妇正在给英年早逝的丈夫送葬。
我还是喜欢她的吧——尸体给我发来了这样一条微信。
然后,他被送去火葬场,老伴和儿子一路陪伴,儿媳妇带孙女回家,还要管宾客们的豆腐羹饭。
我的尸体朋友,直到被推进火化炉,发了毕生最后一条朋友圈——
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自此以后,我的微信忙个不停,每个礼拜都有人来加我,无一例外都自称尸体。大部分刚死不久,等待葬礼和火化的阶段。年龄普遍在七十岁以上。有男有女,但老头子居多,因为男的寿命比女的短。
我的这些尸体朋友啊,性格与兴趣也各不相同,有的人为丧命而徒自悲伤,有的人却有重获自由的快乐,更多的是舍不得凡间亲人。他们对我都很友善,因为在尸体们的世界里,我是唯一能和他们说话交流和解闷的人。就算是性情内向的尸体,也会跟我滔滔不绝地聊天,为了排遣无边黑暗里的孤寂。
我认识了一个中年尸体,四十四岁,死于癌症。他拖了三年,接受各种化疗与偏方续命,头发早就掉光了,整个人瘦得不成人形,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为治病家里卖掉了一套房子,老婆辞职在医院守夜。当他躺在殡仪馆里,却说自己现在很开心,终于解脱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他在朋友圈发各种笑话和段子,尤其喜欢开死人玩笑,被烧掉前的几天,他成了我的开心果。
还有个家伙,年龄跟上面的一样,也是癌症。他放弃了治疗,取出所有存款,与老婆离婚,周游世界,吃喝嫖赌,也拖了三年。他的结局在大洋彼岸,金碧辉煌的赌场,昏迷在一个兔女郎的怀里,没送到医院就器官衰竭而死。成为尸体以后,他却说自己莫名地悲伤,躺在拉斯维加斯的太平间。他不是基督徒,等待被送入火化炉,家人早已不管他了,骨灰将快递回中国。
在我的朋友圈里,每个人出没的时间都很有限,长则一两个星期,短则几个钟头就销声匿迹。但他们留下了许多有意思的内容,比如有个阿森纳的球迷,死后还在分析今晚的英超比赛,继续为枪手们加油鼓劲。还有休斯敦火箭的球迷,不断发比赛的九宫格照片,全是哈登的各种英姿。尸体在朋友圈发照片,是怎么做到的呢?显然不是用手机,我想就是灵魂吧。对了,灵魂之眼!我看到了一些奇怪的角度,有时从空中俯拍,有时又从地面仰视,有的更像是鱼眼镜头,十分恐怖哦。有人被推进火化炉的瞬间,还拍了一张火焰爆烈的图片。
我还看到有尸体玩自拍,真是不要命了(我好像说错了什么)!那是具如假包换的尸体,三十多岁的女人,死于车祸,脸部完好,皮肤底下泛出铁青色,有些恶心——灵魂以另一种角度看自己,生前必是个自拍爱好者,死后纵然没有自拍杆,也忍不住要发朋友圈。
随着我的朋友圈发展壮大,突破了一千具尸体。我还遇到外国友人,用英文交流,头像是个欧美男人,在中国工作过几年,对朋友圈上瘾了。他被公司调去非洲工作,撞上恐怖袭击炸死。现在尸体还没被发现,孤零零地躺在乞力马扎罗山脚下。一群野狗正在啃噬尸体,同时激烈地撕咬缠斗,远处有头狮子虎视眈眈,让他想起了伟大的海明威。而他即将通过野狗们的肠胃变成粪便。他在朋友圈最后发的那句英文,我查了很久才明白——尘归尘,土归土。
有个最惨的人告诉我,他才二十四岁,刚自杀,炒股票,玩杠杆,欠了几百万的债。他说他不想死,从楼顶跳下来的一刻,就后悔得想要死!但是来不及了,他在地面撞得粉身碎骨,尸体分解成好几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