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那条短信是凤的姐姐发过来的。
那是2009年末我们市的一次特大交通事故。
一辆从济南回程的客车在环城路与一辆运沙子的大型货车相撞，当场死亡二十余人，伤者几十人。撞车原因不多说了，跟气候导致的路况因素有直接关系，要说的是凤凤就在那辆客车里。那场车祸未被报道，只在当地流传。相关领导在年底的特殊时刻，用特殊手段掩盖了那个车祸，因为伤亡数字实在太大。事发当时，两车撞击后，客车侧翻在货车一边，货车也翻了，司机当场死亡，数十吨沙子埋住了客车大部分车体……
我在城里医院太平间见到了凤，还有她的家人，所有人都像被抽走了灵魂，悲伤让他们忘记了此前我的父母在小镇对凤的伤害。可是他们不应该忘记那些伤害，因为如果按照宿命的解释，如果凤依然留在小镇，那么她绝不会有机会乘坐那辆客车。我想，如果仅仅因为一次火灾而没有舆论的诋毁，凤是可以继续留在小镇的。如果以此而论，他们，包括我在内，恨的人应该是高迪，因为父母和家族长辈曾对凤做过的事跟高迪有直接关系。可是，高迪的行为却是因为我。照这样的推论，凤的死就是我导致的。
这是一个足以毁灭我的结论，哪怕是依照宿命所推出的。我曾劝凤春节后再去济南，甚至陪她一起去。可是我没有坚持，我不知道命运的安排，我只是个有些个性同时有很多毛病的尚对社会无害的平常人，我想去死。
那天我拿上营业室抽屉里所有的钱，给摩托加满了油，以超过客车两倍的速度赶往那个没有暖气的太平间。一路上头盔的挡风玻璃一度模糊，后来我摘下头盔随手丢了。凤的家人以前就都知道我的存在，她姐姐默默地递给我一个手机，是凤的，里面有一条未发出的短信——
我很渴望能过上结婚生子的平淡生活，如果是咱俩，我会很快乐，如果跟别人，我也会试着快乐。好好生活，没人能预料明天，人的命运也是算不出的。说一句我爱你，俗气吧?你都跟我说过，我还没对你说。收到短信后转告我爸妈和姐姐，让他们尽快走出来，日子还是要过的。你呢，我担心，你觉得公平吗?就像你一直念念不忘的，也是这样离开的最好的哥们阿义。听我的话，振作，好吗?还有，人总要活着，不管为了什么理想，你很聪明，懂我的话，之前我不说，因为我知道你不想这样的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另外还有一件事，你的朋友水壶给你的钱，是我拿过去的，那天你在镇上车站看到我，我去就是办这件事，我不让他告诉你，就像你当初给我钱也不让我朋友告诉我。那钱不是我的，是我跟高迪借的，说了你家的情况，我是不是脸皮很厚?你只用了一万，以后记得还人家。谁也别埋怨……
谁也别埋怨，我的凤啊，可能吗?可是你的话我又怎能拒绝?我想起此前在银座咖啡厅面对高迪时的想法，不是说一无所有的人也就不要恨的吗?好像，我能原谅所有人，可是能原谅自己吗?我开着摩托在环城路上转圈，跟那个冬天做最亲密的接触，最后根据打探到的消息，在那个出车祸的地方停下，站了很久很久。那里已经跟别的路段没什么不同，铁硬的沥青里应该可以化验出曾在巨大的铁锅里翻动它的工人的味道，那个工人和那把铁铲都料不到此后某个时刻会有鲜血溅满那块沥青。路面的血迹和痕迹早被巨大的抽水车冲刷干净，那源于我们的某些领导处理事情为人民服务的一贯效率。我试图找到一块碎铁片甚至一根头发，上面留有淡淡幽香，但是什么也没有。
我关了电话，在太平间外的走廊上坐了一天一夜，没人理我，直到凤的尸体被送往火葬场，我才意识到曾经活生生的人要在蓝色火苗中顷刻化为一缕青烟。我想起来最后一眼见她时那比床单还白的脸，以及没能触摸到的她冰冷的手。人若远行，就不要带着温度，因为不知道路有多长，因为只有冰冷才能抵抗那一路风霜。
她的家人不让我进火葬场，我就望着那根高耸的烟囱，不时有白烟升起，我想知道她化作了哪一缕。
有凤来仪，无缘到老。
己丑年末，落木萧萧。
命比纸薄，未曾心高。
梅马之缘，起落之潮
古槐何寿，惜春光好。
爱恨如水，岁月如刀。
今朝一别，信托青鸟。
形只影吊，来路飘渺。
今夕何夕，长天一笑。
我取出几支烟摆在地上，连同这几句话一起点燃，算作对她的第一次拜祭吧。
快过年了，人流熙攘，一对对的人从旁边经过，有个叫红袖的衣服店本来可以成为他们的光顾之所。好像几天没怎么吃饭了，我停了车走进肯德基要了些吃的，找了个位子坐下。可乐很凉，让每个毛孔都紧紧关闭，视野也关闭，低着头吃东西，恍惚中听到有人喊我，声音很清脆。我张口就喊了声“凤”，抬头望过去，才看到小凌正站在不远处。
她笑了笑走过来，身后跟着个男的，三十岁左右，很壮实。
我冲她点点头，继续吃东西。
小凌说：真巧，来城里有事?
我含糊答应着。那男的赔笑站在旁边，跟我打了个招呼。
小凌说：刚才你进来我就看到你了，冲你摆手呢，你不搭理。
我说没看到。
小凌说：你脸色不好啊，怎么了?
我说没事。
小凌见我不怎么说话，就又尴尬地笑笑，说她吃好了，先走，和那男的一前一后出去，进了肯德基门前的一辆马自达。估计那男的是她刚相亲认识的男友吧，我没想太多，取出电话开了机，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家里的，便出了门回家，这城里再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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