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尖
昨天,黄裳先生走了,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小区里散步,抬头看到大月亮,感觉到了天凉。
上个月上海书展,皎宏大哥从台湾来,问起黄裳先生的近况,我还把从朋友处得来的信息告诉他,就是有点糊涂,精神还是好的,活到一百岁没问题。
无数个风雨如晦的日子过来了,坦克教练当过,美军吉普开过,形形色色批判经过,大大小小笔仗干过,黄裳先生晚年的面容已经像菩萨,所以,虽然我认识老人家的时候他已经九十多岁,心里却觉得这个身怀绝技的山东老僧早练就了长生术。
一定是练就了长生术,否则九十岁还能生猛上阵打笔仗?谈到他看不上的人,他直接一句“粪帚文人”,事情曲折我不甚了解,但这样有火气不妥协的老头,让人喜欢。我想起王元化先生,有次一个年轻人写文章暗讽王先生日子过得华彩,王先生拍案大怒:这个小混蛋!有火气的老头喜欢有火气的老头吧,王先生一般不出门,却一定要跑去看比自己大一岁的老头黄裳,东方早报上刊登了他们哥俩好的照片,我看了很久,眼泪出来。
照片里,王先生对着我们笑,黄先生对着王先生笑,黄先生当时听力已经不好了,所以王先生看黄先生,真正为着相见欢,他们坐在一张沙发上,一个世纪的风云弹指过,你不算老,我也还年轻。可是一个蒙太奇,照片上的兄弟俩一起消失。
一起消失的还有什么呢?如果沙发会说话,它会告诉我们,老头儿们的这种精气神不再有。这种精气神是什么,具体我也说不上来。我知道的是,我们现在使用的小情小调,比如浪漫,比如深情,放在他们面前,就是卡通。朋友带我去过一次黄裳先生家,也是在那张沙发上,我问他,黄宗英好看吗?他看看我,不说。我觉着自己轻浮了有些尴尬,想补救一下说我不只是因为好奇,他却笑笑说,那时我不爱看中国电影。
后来,人间临走,黄裳先生索性在5月的《东方早报•上海书评》写下文章终结笔名艳说,黄裳,不是黄宗英的衣裳。朗朗乾坤,昭昭日月,真浪漫是真实,真深情是无情,所以,无论是悼念师友还是回忆往事,黄裳文章的温度都不高。《伤逝》是黄裳纪念巴金的文章,开头就说:“十月十七日晚饭后,我正在电视机前观看神舟六号飞船胜利返回的新闻。电话传来了巴老逝世的消息。我没有吃惊,依旧平静地看完电视。”
这个“平静”,相信我,只有在鲁迅杂文中能找到同样意思的平静。这个平静,不是我们使用的平静,甚至,随着黄裳先生的离开,这样的“平静”将在现代汉语里消失。这就像,像他那样什么都干过什么都能干的知识分子将永远消失,而我们这种厕身学院的后辈学人,思想没有他们深,经历没有他们多,文章没有他们好,勇气没有他们大,甚至,连胃口,连胃口都没有他们好。
去年黄裳先生大寿,大家一起在桃江路的一家餐厅吃饭。黄先生听力不好,就只管吃,最后上来寿桃,我们是实在吃不动了,老先生却从从容容吃到结束。欧,旺盛的食欲才养育出旺盛的战斗力,才能在普通人苟延残喘的年纪活出帝王的尊严。这样想想,在能想能写能睡能吃的九十三岁离开,实在是幸福的事情。
所以,最后,我要跟黄裳先生讲个好笑的事情。昨天,陈子善老师在网上发布了你辞世的消息,天南地北,无数粉丝哀悼叹息,中间呢,有打酱油的跑进帖子里问,谁是黄裳啊?就有人跟帖说,哇噻,黄裳你都不知道?《九阴真经》的作者!
你会笑一下吗?想到再也不能看你欢欢喜喜吃寿桃,我还是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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